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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上元夜赴宴闹宴 赏灯节怜娇救娇

  非遇尧天舜日,却幸佳节良辰,鳌山彩绪星球灿,莫负春光一瞬。

  千门灯火逞艳,九衢凤月撩人,恩仇初结上元夜,万年千古长恨。

  且说明朝嘉靖年间,元宵最盛,帝都京城,本已繁华之至,这日恰值元宵节,偏又应了那“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俗语,但见亭台楼榭,银装素裹,满城街巷、铺银散玉。远近树木挂琳琅,犹如撑片玉伞,等到冰轮升起桂华满,只见临街人烟凑集之处,遍搭起于姿百态的灯架,真个是玲咙百灯,无奇不有,银烛星球灿烂,照耀如同自昼。历来京城旧俗,这日于家万户门开不夜,男女老少,全都上街逛灯市;便是平日足不下楼的贵阁千金,也破例上街观灯走桥,凑个热闹。引得那风流少年,如蚁附膻,岁岁生出不少风流佳话。

  时交二更,灯潮正盛。满街玩灯男女,花红柳绿,庶民仕女,熙熙攘攘,摊贩商贾,叫卖声喧。

  所到之处,沿路遍见花灯社火,百戏杂耍。鬻歌售艺,唱曲喧卷……恰是那灯映灯,火照火,人看人,与昔日相比,别是一番缤纷热闹景象。正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萧鼓向晚争凤月,银蛾斗彩笑忘回。

  却说人潮涌处,匆匆走来两人。前面那人,乃奸严嵩门人。后面这美侠少年,姓王双名世贞,字元美,生得勃勃英姿,美貌绝世,俊雅之中,透出凛凛英气。

  自恃才高八斗,文章盖世,生平任侠,意气粗豪,闪烁目光,不容尘埃半点,淋漓血性,颇知忠义三分。

  这世贞自幼天资聪慧。七岁读书,过目不忘。

  但凡所读书卷,阅后便一把火焚之。家人皆惊其狂,问何以焚书,催贞拍胸笑道:“所读诗文,皆存腹中,一本废纸,留之何用。”十三岁时,适逢京中科举、那主考大人,本是翰林学士,饱览天下文章,皇帝亲书:“读天下书”之御匾相送,这日主考官高悬皇赐御匾,一路鸣锣开道,前赴考场,行至途中,忽见一赤身孩童,横卧于路上,仆役赶他,却是一动不动,主考大人甚奇,招之相问何以阻轿?孩童无俱,却望着那“读天下书”之御匾笑道:“数日阴雨,恰值今日放晴,晒晒我胸中万卷书。”主考官见其狂妄,好气又好笑,正待说话,恰见一犯法和尚披枷而过,灵机一动,命其以犯法和尚为题赋诗相试。

  那孩童拍拍肚皮笑道:“这有何难?不加思索,开口吟道:“知法又犯法,出家又戴枷;一块无情板,夹着大西瓜。主考官心下暗称奇,道:“真乃神童,他日前程当无量也。”果然,世贞十九岁中进士,官授刑部主事,为七子诗社之杰,一时名噪京都。世贞之父王抒,本是巡抚御史。先是巡抚山东、浙江,今又调往山西大同,历任数年,经久不还家,留下一个府第,皆由世贞支撑。

  这日世贞退得晚朝,本待随母亲观贯元宵灯火,不想夜有公宴,只得禀别母亲,随严府家人前往,不想这一去,竟惹出天大的祸来。恰是:何惜身躯岂重名,剑指青天向不平。

  只因上元花月夜,睚眦尽裂骂严卿。

  王世页随家人来到严嵩府前,果见好气魄。但见:爵尊一品,为天子之股眩;权息百僚,几年执掌朝纲。堂堂相府,阁起凌烟巍峨;赫赫门庭,势焰万丈生寒。

  庙堂宠任,朝野驰名。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九州四海官员。六部尚书,无不低头奉迎;三边总督,怎不俯首趋谄,端的谈笑起干戈,真个吹嘘惊四海。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词使九重天子点头。

  正是:除却当朝天子贵,自是天下第一家。

  世贞来到门前,但见赴宴官员,在门前如鱼贯蛇行。个个乘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上乌纱颤颤,身穿猩红吉袍,腰横荆山白玉,好不威风赫赫,世贞看时,自有那礼部尚书徐阶、兵部尚书赵锦、都督陆炳、工部侍郎赵文华、兵部侍郎胡宗宪、都御史鄢懋卿等,都是官职显赫,着大红吉服,孔雀补子,佩金带、玉带、犀带,在门首下轿,递上红拜帖,又都抬了金币礼物进去。

  世贞孤身佩剑,又不乘轿,只是步行,且无厚重礼物,自是显得个别。把门武官见了,个个诧异,自是冷目相视,世页只不去管,自随了家人进去。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都是雕梁画栋,且无数彩灯灿烂,亮如自昼,又隐隐听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

  且说世贞到得宴席之上,只见众多官员,无论官职大小,俱候于厅上。厅内鼓乐喧天,笙歌聒耳,花茵铺地,宝烛辉煌。。更有厅外元宵社火,靴丽彩灯、诸般杂耍、歌妓弹唱,十分热闹。等到摆开桌席,只见酒饯桌围,锁金坐褥,皆是吃一看十的宴席,果然十分整齐。但见: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英蓉,全盘玉盏堆异果,龙盏凤碟盛奇品。象牙雕翠,尽举着山珍海味,杯泛流霞,满斟着玉液琼浆。百味佳肴羞御膳,于钟美禄赛瑶宫。

  丝弦如沸弹得南音北调,歌喉婉转唱得竹枝新词,趋跄的慕豪华富贵,揖攘的畏权高势威,锦衣绣裳感皇恩,金章紫绶乐升平。

  待到诸官相见礼毕,严嵩才迟迟而来。略与诸官见礼,举杯酬过天地,方才回首安席,此时灯火骤明,鼓乐齐喧,两旁一班二十四名女乐,弄筝拂弦,先奏一曲《霓裳曲》,果是仙音袅袅,美妙绝伦。

  有《惜奴娇》为证:

  绣幄银屏,看宴前玉撰,酒泛金搏。

  且从容畅饮,高歌《自雪阳春》。总关情,擅板轻敲扬清韵。动仙音,汀!杯听,快爽心,恰似天风两腋,跨鹤登漏。

  又有舞女翩跃,广袖舒拂,更助酒兴,自有《前腔》赞道:

  飘飘裙舞香凤,爱娇质软玉,体态轻盈,嫣然一笑,果然是倾国倾城。娉婷,秋波炯炯尽含情。怜娇怯,花弄影。快爽心,恰似天风两腋,跨鹤登瀛。

  众官个个举杯,向严嵩敬酒道:“圣上承蒙大人辅佐,依仗大人鸿才盛德,方能天下太平,安民乐业。大人福山禄海,当与日共存,同月生辉。”

  严嵩举杯含笑,故作谦逊道:“嵩承蒙万岁威灵,蒙诸位大人教益,偶尔侥幸,敢叼佳誉,愧赦之至。”世贞本刚正不阿性情,见这般献媚邀宠情景,听这肉麻奉迎之词,心中甚是烦腻,暗自冷笑道:“严嵩乃以柔媚得宠于皇帝,骤至显赫。如今独揽朝权,仍嫌不够;今番盛宴,哪里有甚半点公事,只不过借这上元佳节,交通宦官,拉拢亲信。早知这般,当不该来此。”于是也不起身交杯应酬,独坐一旁,视若无人,只管开怀尽兴,大杯饮酒,大口吃菜,一副狂傲姿态。

  酒至三巡,严嵩起身告退,自言不胜酒力,由其子世蕃相陪。这却又是奸贼心计,请得诸官到家,自己出面略作敷衍,却暗里把其子推为百官之首,、为其网罗私党。行结交之便,世贞是何等人,见此情景、早知其意,见诸官起身奉敬严嵩退席,只当不见,照旧独斟独饮,身子都不曾挪动一下。

  且说那世蕃,平日自恃其父在朝为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自觉甚是优越,身价百倍,哪里把百官放在眼里!且他本人又确实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那严嵩又是最宠他,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故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于是更加凶狠好诈,不可一世。协同父亲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有求富贵者,必以重赂献之,方得超迁显位。尤是那些不肖之人。

  奔走如市,曲意逢迎,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爪牙。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厉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因此百宫之中,哪个敢惹?

  待严嵩退出酒席,严世著更加居傲狂放,乘着酒兴,举杯狂笑呼道:

  “今日佳节良辰,当一醉方休!

  虽是家蔵寡酒,自比宫中玉液,当也不差分毫。众卿道是也不是?”

  只这一番话语,恰似皇帝口气,唬得众官嘡目结舌,面如王色,哪个敢作声。

  唯有世贞心下甚怒,咽下八分火气,看他究竟如何放肆,再作打算。

  世著见众不语,恃着几分酒兴,复狂笑道,“诸位不必拘泥。常言道,酒逢知已千怀少。今日诸公前来,皆家父相交甚厚者,尽当一醉。”于是高声呼道:“小子们,为爷将那巨觥献上。”奴才们哪敢怠慢,眨眼之间,将巨觥献来。诸官见那巨觥,约容酒斗余,惊得面面相觑。世蕃视若无人,礼度已乱。命诸官持巨觥飞酒,饮不尽着重罚。在坐诸官畏惧世著威势,竟没人敢不吃。

  且说席中有一马给事①,生平不会饮酒。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取笑道:“久闻尔生平海量,当将此酒一饮而尽。”那马给事唬得魂都飞了,战战兢兢慌忙作揖告免,道:“小人一向滴酒不沾,委实饮不得,乞望大人高抬贵手敬免了罢。”世蕃哪里肯依,故意拉下脸来,冷冰冰说道:“君岂是不饮,只是瞧我不起,不给脸面罢了。”那马给事听此言,愈发惊慌,只伯执意不饮,惹得世蕃不悦,撕破脸面,日后于已不利。不得已慌忙赔笑捧觥,刚刚强饮得一口,便面红耳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引得世蕃与众人皆笑。马给事忍住羞辱,心中想道:“任凭一醉,便出尽洋相,委曲求全,当比触怒恶人日后遭祸要强得多。”于是狠下心来,憋一口气,一连数口,呛得眼泪鼻涕皆喷出来。

  世著见状,犹觉好笑,执意要戏弄,便亲自下得席去,揪住那给事的耳朵,将巨觥灌之。给事怒不敢言,强作苦笑,元奈一连几口,将酒饮荆不吃也罢,才吃下去,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一头扑于案几之下。

  世蕾见状,拍手哈哈大笑,道:“休耍装得此等模样骗我!若见得如花女子,怕不跳将起来,左拥右抱。”叉吆喝一声:“小子们,去街上看看有那绝色女子,取得一两名来,与给事醒酒。”奴仆得令,竟应诺一声,果真出门而去。

  世贞半晌无言,却早是一肚子不平之气。今见世蕃当着诸多人在,恁般无礼,心中益怒,只觉得气血上涌,蓦地揎袖起身,枪前两步,将那巨觥斟得满上又满,一手抓住世蕃手腕道:“马给事承蒙尊下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回敬一杯。”世蕃愕然,慌忙举手推辞,道:“元美不可,不可!我已不胜酒力。”世贞满面怒容,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世贞却是不怕。”也揪住世蕃耳朵,强行灌下。世贞掷空杯于地。同样拍手哈哈大笑道:

  “爹居相位,肚子里面走得船;君是小相,岂能容不得一杯酒,何以作出这等醉态。”众官见状,唬得个个两股颤颤,瞪大眼睛,不敢作声。世蕃恼羞成怒,却一时又不便发作,也假装醉样,辞席而去。。

  世贞也不送,竟自坐在椅上,叹道:“小人得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日弄权,国家必乱。”众人不敢劝阻,倒替他捏两把汗,只怕世蕃听见。世贞全不在意,又取酒狂饮数怀,掷杯于地,扬长而去。正是:一珠戏不离龙须下,须撩偏到虎腮边。

  且说世贞回到府内,老夫人自是等得不耐烦。

  见世贞回,遂命丫环同往街上来观灯走桥。世贞仍是佩剑相随。

  将近三鼓,街上盛况如前,玩灯人有增无减。

  怎个好灯市?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

  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扬扬。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盂之遗风;媳妇灯,客德柔,效孟姜女节操。和尚灯,月明与翠柳相连;通判灯,钟旭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倒背金赡,戏吞至宝。

  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顽顽耍耍。七手八脚膀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双双随绣香球,缕缕拂华翠幰。

  鱼龙戏沙,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闻,百戏货郎,庄庄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温州间苑。往东看:雕漆床,一螺铀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

  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妩烧炫色。:封肄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①给事:官名,明代采宋代给事中分治六房之制,定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设都给笋中一人,左右给享中各一人,给摹中若干人,钞发章一”疏。稽察违·误J其权颇重。给事系给事中简称号定一世荣枯有准,又能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扬恭;到看这扇响钹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绮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彩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鳖山景,也应丰登诀活年①。

  老夫人看得欢喜,止不住连连交口称赞:“京都灯彩,只怕今年是最好的了,叫人缭花了眼,恰似迸了神仙境儿一般。”

  丫环迎几,也喜得拍手叫绝。听老夫人说得这话,笑盈盈说道:“老夫人既是进得这神仙境儿,定是要长生不老,与神仙同寿了。”老夫人听得高兴,嗔笑一声:“这鬼丫头,几时学得乖巧,倒会说话儿了。”

  迎儿咯咯笑道:“今夜这般喜庆,怕是木头人几;嘴也笑了,舌头也甜了。”

  世贞紧随在母亲身后,并未听得二人说笑,一个心思,却被那街景吸引住了。心里暗叹:“有朝一口,若将这般光景,写进文黄,敢怕不是妙笔绝词。”

  心里往诗文一走,愈是看得入神,体察幽微,桩桩件件,铭刻心头。不想此时所闻所见,日后果真写进《金瓶梅》中。

  且说世贞看得入迷,竟心醉神驰,痴呆呆停下脚步。只顾看时,不提防母亲及丫环竟前面走去。

  待醒过神来,只见身旁人头攒动,哪里见得人影?

  世贞恐人多拥杂,母亲又年迈,挤撞之中发生不测,慌得也顾不上看灯,拨动人群,急急寻起人来。直到正阳门前,方见母亲坐在一处歇息。丫环迎儿东顾西盼,也正在找他。世贞近前,少不得被母亲嗔怪几旬。世贞唯诺从命,便陪同母亲去走桥摸钉。

  元宵走百病,乃是北方旧俗,盛行于京。是夜碧空幽深,月高凤轻,银河远泄,那朦陇月影,恰又与地上雪光相辉映,闪闪烁烁,飘渺如纱。竟使偌大个世界,胶皎洁洁,幽雅宜人,恍惚如仙景。

  世贞等母亲喘息过来,由丫环搀定,夹在妇女群中。

  跟随众人去走桥。一路行来,但见凡是有桥之所在。

  妇女云集,或成群成伙,或三五相率一过,取度厄之意。此时夜色如画,却看那走桥女儿,前面令婢仆持香避人,夫人小姐尾后相随。皆身着葱白或米色凌衫为夜光衣,素净淡雅,别具风韵。月影之下,裙据轻摇,袅袅娜娜,衣袖飘香,低声掩笑。或依槛望月,或俯首观水,佳人丽景,恍如仙娥。是夜几大小桥,人影密集。不论官宦于金,贫家妇女,全不相避。

  世贞随同母亲丫环,同至金水桥畔。但见厂卫、校卫巡守桥侧,任民往来。

  元夜走桥,言能祛百病,无腰腿诸疾。世贞虽是不信,却喜得景物如画,百看不厌。三人走上桥来,丫环迎儿乖巧,焚香引①见《金瓶梅》。

  路,口中喃喃祈祷,其情虔诚可爱。老夫人见状。

  轻笑诘问:“迎儿,你在祈祷什么?”

  丫环嫣然一笑,轻轻说道:“我是保佑老夫人长命百岁,康寿永乐呢。”老夫人打趣笑道:“俏丫头,怕不是保佑自己找个如意郎君?”

  一句戏语,说得迎儿低下头去,白皙脸上,霎时飞起两片红云,娇羞说道:

  “老夫人只拿奴婢取笑。只要夫人不嫌弃,小婢愿寸步不离,永生相随。”

  老夫人满心高兴道:“难得迎几一片孝顺之心。

  我却只把你作女儿看待,有那合适时机,也当为你备办一份陪嫁,选个如意人家嫁出便是,须知不得误你青春。”

  迎儿闻此言语,愈是娇羞,心下感激不荆世贞不便插话,却只顾观看这良辰美景,美女仙姬,端的妙趣不荆正是:白凌疑作月仙娇,嫦娥偷窥桂影尧幽心几动思下几,消病春风来走桥。

  走桥之后,又去摸钉儿。是夜驰禁夜,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等俱不闭。

  群群游女,云集而来,至城门前,有的低下头儿,有的闭上眼睛,暗中举手摸城门铜钉。一次摸中者,以为吉兆。世贞见那群群丽质艳女个个俱是瞎子摸象状,神情娇憨,其态可爱,止不住暗笑。

  迎儿回首说道:“公子何不也来试上一试?”

  世贞信口说道:“吉凶在人不在天。”

  一句话,说得前后妇女大煞风景。目光一齐向他射来,本待责怪几句,见竟是一仪表堂堂的异禀美男子,那气儿先消了一半。只是老夫人嗔怪他不晓事理,回首白了他一眼。

  丫环和夫人,学着诸人的样儿,正待举手摸钉,不知怎的,城门前的彩灯,扑地灭了,顿时黑黝黝一片昏暗。人们正自惊疑,却又听得一女子尖声呼叫。世贞望去,竟见黑影里呼地一声,跳出三个短衣蒙面人来,各执着一明晃晃的利刃。

  为首一汉子,掠得一艳丽女子,挟在掖下,夺路欲去。后面两个汉子,持刀断路,护在后面。那些丽质弱女,哪见过这等场面。呼叫成一片,四散奔逃;有的竟双腿抖颤,瘫软在地。

  王世贞本曾习武,且又英武豪爽,眼见强人公然抢掠民女,顿时怒发冲冠。

  顾不得母亲和迎儿,拔出佩剑,怒吼一声:“天子脚下,岂容无礼。”飞身箭步追去。

  那两个强人,护定为首汉子,见王世贞逼近,复回转身来,摆开招式。其中一人怒冲冲说道:“我们所为,于你何事?倘若识相,我们各不相犯;若苦苦相逼,休怪我等无礼。”王世贞弹指扣剑,长笑一声:“小小贼寇,休得撒野,若留得女子,饶你一死!倘若执迷不悟,且将尔等狗头留下。”两个强人,欺他身单,蓦地舞刀扑上。一个腾空跃起,摆个大鹏展翅,直取他天门;一个摆个黑虎掏心招式,挥刃直逼他胸前。王世贞眼疾手诀,长剑一晃,避开胸前歹徒,就势一个海底捞月,刺中另一个歹徒腿部。此时,那为首汉子,携得女子已奔人正阳门后松林之中。

  两个强人见王世贞身手不凡,不敢恋战,虚晃两招,夺路便走。王世贞无意伤人,本欲救那女子,于是撇开这二人,径奔松林中来。原来那贼子抢掠之前,林中早备有鞍马。世贞赶到松林旁边,月光之下,已见那强人攀蹬上马,将那女子横于马背,抖疆加鞭,那马长嘶一声,扬蹄飞去。虽隔数步,哪里追赶得上?

  世贞见状,情急之中,飞手投剑。只见寒光闪处,正中那强人后背,一声惨叫,连同那女子一起跌落下来。世贞疾步趋向前去,见那强人已死,拔出佩剑,赠赠两声,抹去血迹,复去救那女子。想那弱质干金,怎经得这般恐吓,一惊一跌,竟然脸色苍自,杏眼微闭,昏死过去。然国色天香,兀自光彩照人。世贞呼唤几声,见她不应,也顾不得嫌疑,正欲扶她起身,忽闻背后声响,刚刚回首,又见那两个强人持刀扑来,世贞不及提防,见来势迅猛,情急之中,就地一闪身,行如流星快似电,一个猿猴转掌,刷地到了两人身侧,转瞬间顺势推山,使个熊形探掌,双手在两人背上轻轻一按,两个歹徒当即脚下如飘,跟跄几步,扑倒在地。

  王世贞抢上一步,一脚踏住歹徒后背,扬起利剑,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贼胆包天,竟然夜枪民女?如实招来,饶你不死,若敢支吾搪塞,休怪我剑不饶人。”

  两个歹徒见状,战战兢兢,牙齿咯咯作响,不敢逃脱,捣蒜般磕头求饶,道:

  “王大人息恕,饶得小人狗命,强如再生父母。小的本不敢造次,无奈受命而来,不得不如此。

  王世贞见那歹徒竟然认得自己,甚是惊讶,复厉声喝道:“休得罗嗦,你们究竟何人,却是哪个派你们干这不法勾当?”

  那歹徒只要活命,亲生老子,也顾不得了,跪在地上,绊绊磕溢说道:“大人思典,小人实不敢相瞒,我等皆严府家人,密受公子之命,趁这元宵深夜,但掠那年轻貌美女子,回去供公子取乐。”

  王世贞闻是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蕃门人,心下一惊,却也不便伤他性命,喝道:

  “皇城帝都,岂容你等胡作非为!今日网开一面,权且寄下你们狗头,若再胡为,当一并清算,还不快滚。”两个歹徒,连连叩头谢恩,屁滚尿流去了。世贞看那女子,已微微醒来,正待上前盘间时,复见身后人影一晃。回首看时,却见一丫环,汗流满面,慌慌张张赶来,望见世贞,呀地叫了一声。

  王世贞一见忙道:“姑娘莫慌,小姐安然无恙,现已苏醒过来。”

  丫环见是恩人,道个万福,也顾不得多讲,慌忙上前扶起小姐,揉胸捶背,垂泪劝道:“小姐宽心,幸有恩人相救,贼人已去,如今没事了。”那小姐慢慢缓过气来,起得身时,施礼谢道:“今晚若非侠士相救,贱妾安有命在。不知恩人尊姓大名?他日以图厚报。”

  世贞谦谢道:“路见不平,理当尽力。小姐受惊,言之汗颜。其他不必多问,还是回去歇息吧。”小姐轻揉罗纱,玉容含娇,瞥那王世贞一眼,复又垂首呆立。

  沉思良久,只是不语,偏又不肯离去。倒是那丫环猜透小姐心意,抱谦笑笑说道:

  “俗语道: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这夜半更深,游人尽散,公子既是仗义,何不再送我们一送?”

  世贞见她说得有理,也恐其路途不便,只得点头应允。于是三人穿过松林,径上长街走来。少年孤女,不便并行,世贞只是不远不近,暗暗尾随其身后。却是那小姐,不知心下动情,还是惊恐未定,不时回头顾盼。

  丫环见伏,掩嘴而笑,停住脚步,招手笑道:“公子何以远在其后?我家小姐放心不下,恐怕你逃跑呢!既是送入,也当磊磊落落。若这般光景,倘被他人瞧见,还当公于是歹人,跟在女儿家身后,只道用心不良呢。”王世贞无奈,见小姐丫环皆停住脚步,只得跟上,沉思说道:“只是礼法所拘,男女同行,实是不便,望小姐勿见怪。”小姐娇羞不语,脸颊却飞起红晕。倒是丫环爽快,玩笑说道:

  “什么礼法所拘,今日若不是元宵节,女儿家何能出门观灯戏耍?你和我们同行,随便亲热一些,外人还只当是兄妹,却倒方便得多呢。”那小姐本是深阁闺秀,几次偷觑,见王世贞仪表凛然,异常英俊,又感他救命之恩,心下已自动情,却也巴不得与他多聚一刻。于是羞怯怯言道:“今夜幸逢公子,乃贱妾平生之幸。又蒙厚情相送。

  实是感激不尽。”

  丫环原是玲珑剔透之人,闻小姐此言,如何觉不出她心中之意,佯装说道:

  “什么感激不感激,如此说来,倒显得生远了许多。公子本是侠义豪情之人,谁图几句客套话?今夜之恩,干金难报,若想报时……”说到此处,丫环扑哧一笑,故意停住:“那是你们的事了。公子你说是与不是?”

  王世贞本侠肝义胆,性格豪爽豁朗,一向不重男女私情。乃至功成名就,尚未婚娶。今闻丫环言中之意,心中一动,待窥视那小姐,端的好生模样。

  怎见得:

  乌云宝髻,翠凤含珠、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双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香腮鲜似玉,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罗袖轻盈初见笋,窈窈丰姿是玉仙。

  王世贞见小姐美貌异常,心为所动,暗自想道:“不想天下竟有这般奇貌女子。父母时时提起为我求亲,若寻得这般一个,便是人伦之福了。今日我偶然救她,使她不受凌辱,也是一件巧遇决心之事。”转念又想:“今夜之事,不过路见不平,一时触怒而为,原本无心。小姐此时即使有情,无非感激之思,自己着以此欲有所图,岂不是不肖之徒之俗念,小人苟且之心,倘若世人得知,难免被讥诮薄视,反倒坏了自己名声。”想到这里,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两人身后。

  正在思忖之际,来到一座府第,但见威武森严,彩灯照耀,把门兵土,气宇轩昂。小姐将近门前,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清波闪动,望那王世贞几眼,似有恋恋不舍之意,缓缓说道:“公子,此、此处……”话语未尽,突然停住,神清黯淡下来,已是泪光莹莹。

  世贞见已送小姐到府,心中也觉黯然,复又振起精神,斩断缕缕情丝,拱手说道“既到小姐府第,恕不再送,在下就此告辞了。”

  小姐莲步轻启,欲呼又止,心乱如麻,又不便强留。倒是丫环眼尖,已知小姐情深,转瞬想道:“此时一别,若待相见,遥遥无期,又不知他姓名,哪里去寻。这呆子无礼,不知小姐一番心意,我若不成全,岂不成了镜花水月,空劳小姐相思?”想到这里,突然掩嘴一笑,计上心来,向那守门兵土惊呼道:“来人哪,有无礼歹徒跟踪小姐,快莫让他跑掉。”王世页听得呼唤,顿时停住脚步,正自懵懂纳闷,早有兵土一窝蜂般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捆绑起来。小姐大惊失色,心下不忍,欲待上前阻劝,又被丫环使眼色,作手势,推至一旁阻拦祝那世贞葛地被兵土围拢捆绑起来,不知就里,顿时大慈,扬起剑眉喝道:“不义之人,何故反害我,思将仇报?”

  丫环一笑,说得一句:“公子委屈些吧,既舍得性命救人,怎吃不得这点皮肉之苦?”又故作姿态,板起面孔冲兵士喝道:“休要听他罗嗦,速将他拿至府中,再作道理。”兵士听得此言,岂容王世贞辩解,只管推推搡搡,将他带进府去。

  正是:扶危救难侠义胆,怜才慕貌女儿心。

  岂知他日称兄妹,翻作《西厢》待月人。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回 杨继盛拼死劾好相 王世贞仗义主殡丧



  义气京门遍九垓,千古成无赛。今日里,公愤冲天难宁耐,怎容得片时捱?

  任奸贼虎狼威风大,俺这里封章逐虎,为国为民除窖。岂借那粉身血溅尘埃!

  ——调寄《北小桃红》却说那丫环一声呼唤,兵丁蜂拥而至,将王世贞捆绑起来。小姐欲待劝阻,又被丫环制止,王世贞挣脱不得,且又不容分说,踉踉跄跄,竞被推至府来。到得大厅,时值老爷和夫人尚未歇息,被那吵嚷之声惊动,来到厅内问道:“夜半三更,何事喧闹?”

  兵士仍死死扭住世贞不放,禀老爷道:“小姐今夜去逛灯市,遇得不法歹徒,现被我等拿下。”小姐心下不忍,正待上前为恩人解辩,却见世贞和父亲惊疑相望片刻,凄然说道:“伯父在上,恕小侄不能全礼、乞望伯父见怜。”老爷认出世贞,慌忙上前惊问:“贤侄何得至此?”

  不等世贞回答,却早有丫环近前喝退兵上,亲自为世贞松绑道:“感谢公子救命之恩。早见公子欲走,大驾难请,不得不如此。公子受惊,奴啤赔礼谢罪了。”又将如何观灯遇得歹徒,公子如何相救,如何护送回府之事,一一回禀老爷与夫人。

  老爷听罢,转惊作喜,哈哈笑道:“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奴婢无礼,端的也是好意,只是委屈了贤侄。”遂命设酒压惊。

  原来这老爷姓杨名继盛,官授兵部车驾司员外郎,与世贞之父御史王抒,乃是情同手足至交。只因当时贼寇俺答入侵京师,好贼仇鸾,勾结俺答,欺君卖国,杨继盛抗疏极言,触怒天子,初时被下锦衣狱,令法司拷讯,继盛刚烈报国,持论不变,被贬为狄道典史。至仇鸳病死,世宗皇帝方知继盛冤枉,遂召继盛还京。

  自继盛被贬,两人许久不见,不想阔别重逢,竟赶上这等巧事,又喜又惊。

  正是:

  千年分散天边鸟,且喜今日一树鸣。

  待置上酒席,小姐佯装以礼告退。倒是夫人劝道:“孩儿受惊,多蒙公子相救,本是自家兄弟,至亲世交,可不必多礼,日后但以兄妹相称,今日幸会,礼当把酒为兄长压惊。”

  继盛朗朗笑道:“夫人此言极是。贤侄至此,隐娘礼当相陪。只是这丫环玉嫣淘气,当罚把盏敬酒。”

  小姐隐娘,正巴不得如此,满心欢喜,自是殷勤相待。玉嫣乐其计成,时时向隐娘偷笑,险些泼洒出酒来。世贞至此,虽惦念老母,却不便辞去。

  几人畅饮不题。

  却说世宗皇帝因记恨仇鸾,召继盛回京,从典史四次升迁,复为兵部员外郎。

  好相严嵩,素日与仇鸳有恨,见杨继盛劾鸾有功,泄去自己私愤,也在世宗面前说出许多好话,遂使杨继盛又改迁兵部武选司。严嵩为他说情,杨继盛原本不知,就是知晓,因本性刚直,严嵩奸诈弄权,伯也不会感激。

  乃至上任一月有余,目睹严嵩弄权误国,居然欲草硫奏本,列出严嵩许多罪状。是夜杨继盛正伏案草疏,夫人张氏携世贞同入室中。

  杨继盛惊道:“贤侄何故深夜至此?”

  王世贞不便说是夫人请其劝阻继盛劾嵩,乃假称道:“闻得伯父心境欠佳,小侄特前来拜望。”杨继盛道:“如此正好,我恰草疏一本,可与贤侄过目。”

  王世贞道:“伯父奏劾何人?”

  继盛愤愤拍案而起,道:“除开严篙,还有哪个?”

  夫人婉言劝道:“君可不必动火,前时劾那仇鸾,险遭身死。今那严嵩父子,威焰冲天,一百个仇鸳,尚敌他不过,虎口拔牙,无补国家,反取其祸,何苦如此?””继盛怒道:“国家大事,休得多言,速速退去。”夫人摇头叹息,无奈退出,只示意世贞规劝。

  夫人既出,世贞乃劝道:“奸贼专政,万民恨之,只是得宠于皇帝,若除贼子,当图良谋,一纸忠言,恐害无益。”

  继盛怒火中烧,又愤愤说道:“我决不与奸贼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世贞感其忠烈,感慨说道:“奸贼不除,死有何益?”

  杨继盛道:“龙逢、比干,流芳百世,我学得古人一死,生平之愿足矣。”铿锵话语,浩然正气,使世贞为之所震,沉思良久,附耳低低说出一番话语。继盛听罢,慌得连连摆手道:“不可造次!不可造次!贤侄虽豪杰,不可以死冒险,且如此密谋,朝廷必乱,况无君命,违者皆叛也。”是夜两人争执不下。世贞以为继盛劾奏严嵩,乃以卵击石,徒死无益;继盛则以为世贞密谋除奸,违君乱朝。

  其时两人皆忠肝义胆,只是各忧对方之难,一切难以决断。

  是时世宗迷佛信道,招得妖士术人邵元节、陶仲文等进官,宠信之至,言听计从,于宫中修设法坛,欺世惑民。众官屡屡奏本劝阻,世宗不但不听,反将奏阻之人一一下诏逮捕。继盛恐益触帝怒,将本暂搁不上。过得数月有余,看看宫廷平息,于是斋戒沐浴,才将此疏拜发。继盛之奏疏,内论严嵩十大罪五奸,语语痛切,字字鸣咽,正是明史上一页要事。云: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外贼可除者,故臣请诛贼嵩,当在剿绝俺答之先。嵩之罪恶,除徐学诗、沈链、王宗茂等,论之已详,然皆止论贪污之小,而未发其僭窃之大。去年春,雷久不声。占云:“大臣专政”。夫大臣专政,孰有过于嵩?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过于嵩者?如四方地震,与夫日月交食之变,其灾皆感应贼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觉,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官十大罪,为陛下陈之!祖宗罢丞相,设阁臣备顾问,视制草而已。嵩乃严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请命,直房如市,无丞相而有丞相权,是坏祖宗之成法,大罪一;陛下用一人,嵩日:“我荐也,”斥一人,日:“此非我所亲,”陛下宥一人,嵩日:“我救也,”罚一人,日:此得罪于我。”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窃君上之大权,大罪二;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臼:“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已,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陛下令嵩票拟,盖其职也,岂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题疏方上,天语已传,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是纵奸子之僭窃,大罪四;严效忠①。严鹊②,乳臭子耳,未尝一涉行伍,皆以军功官锦衣,两广将帅,俱以私党躐府部,是冒朝廷之军功,大罪五;逆驾下狱,贿世蕃三千盆,嵩即荐为大将,已知陛下疑鸾,乃互相排诋,以混前迹,是引淳逆之奸臣,大罪六;俺答深入,击其惰归,大计也,嵩戒丁汝夔勿战,是误国家之军机,大罪七;郎中徐学诗,给事中厉汝迸;俱以劾嵩削籍,内外之臣,中伤着何可胜计,是专黜涉之大权,大罪八;文武选拟,但论金钱之多寡,将弁惟贿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内,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自嵩用事,风俗大变,贿赂者荐及盗跖,疏拙者黜逮夷齐,守法度者为迂滞,巧弥缝者为才能,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嵩有此十大罪,昭人耳目,以陛下之神圣而若不知者,盖有五奸以济之。知陛下之意向,莫过于左右待从,嵩以厚贿结之,凡圣意所爱憎,嵩皆预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左右,皆嵩之间谍,其奸一;通政司为纳言之官,嵩令义子赵文华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与世蕃,先阅①严效忠!严嵩之厮役。

  ②严鸽,世容之予。

  卜卜而后进,俾得早为弥缝,是陛下之纳言,乃嵩之鹰犬,其奸二;嵩既内外周密,所畏者厂卫之缉谤也,嵩则令世蕃笼络厂卫,缔结姻亲,陛下试诘彼所娶为谁氏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厂卫既已亲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篙于进士之初,非亲知不得与中书行人之选,知县推官,非通贿不得与给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隶,其奸四、科道虽入其牢笼,而部臣如徐学诗之类,亦可惧也,嵩又令于世蕃,将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网罗门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夫嵩之十罪,赖此五奸以济之,五好一破,则十罪立见,陛下何不忍割一贼臣,顾忍百万苍生之涂炭乎?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景、裕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愉以勿畏嵩威,重则置之宪典,以正国法,轻则渝令致仕,以全国体,内贼去而后外贼可除也,臣自分斧饿,因蒙陛下破格之恩,不敢不效死上闻,冒读尊严,无任悚惶待命之至!

  且说世宗览奏,见其言词之中,隐有责已宠信重用奸党之意,已自恼恨,立即召得严嵩人殿,将奏本示之。严嵩览奏,心下惊战,然故作从容,旁敲侧击道:

  “杨继盛敢交通二王,诬劾老臣,尚可忍之。只是其中隐意,尽道陛下失明,任人唯亲,神圣失察、理政不躬,乃欺君罔上,罪不可容也。”几句言语,正道中世宗心中恼处,怒不可遏,当下传旨,逮继盛下狱,命司法严讯。

  且说司法得了圣旨,又受严嵩密嘱,立即将继盛﨧以枷索,拿到衙门丹辉下。

  只见司衙两边:刀枪密布,朵杖齐排。锦衣军、御林军,个个威风凛凛;叉刀手、刽子手,人人杀气狰狞。堂檐前立着狐群狗党,红袍乌帽掌刑官,丹墀下摆着虎体狼形,藤帽宣牌刑杖吏。缚身的麻绳铁索,追魂的漆棍钢条,假饶铁汉也筹心,便是石人须落胆。

  只见凶神恶煞般一群校尉,把继盛押至堂前,跪下禀道:犯官杨继盛已拿当面。”

  两旁一声吆喝,堂威如雷。掌堂司法高棒圣旨,狂妄冷笑道:“大胆犯臣。

  何敢不跪。”继盛凛然挺胸。呸一口唾沫,藐视骂道:“区区鼠辈,奸贼之鹰爪,实身投靠得势,便看你一眼,也污了我眼睛。”那司法恼羞成怒,咆哮叫道:“与我拿下,着实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将他捆缚停当。只听阶下答应一声,遂将继盛拖下,每杖一棍,吆喝一声。

  继盛忍痛,额上冷汗如豆,咬破唇舌,嘴淌血浆,只是泼口大骂:“严嵩贼党助纣为虐,终将有报。”司法愈加恼怒,连喊:“重打。”杖至百棍,继盛皮开肉绽,衣如碎片,鲜血淋漓,只见嘴唇翕动,却早气尽力绝,骂不出声来。

  司法杖毕,待继盛苏醒过来,也不再问,又解至严嵩死党,刑部尚书何骜手中,何骜受严嵩密嘱,极尽为主子效力,欲杖继盛至死,哪管他血污满身,骨肉离析,竟又重杖百棍,直打得继盛奄奄一息,昏死在地,才传令投入狱中。

  且说继盛披枷戴索,头垂气尽,血肉淋灕,被校尉连架带拖,由厅人狱,道旁聚观人群,密密麻麻,见继盛身遭残刑,生死难定,各含泪叹息道:“此公系天下义士,为何遭此荼毒?”又指着枷索,愤愤私语道:“如何不将此刑具,戴在奸相头上,反倒冤屈好人?”更有甚者,竟破口大骂:“奸臣当道,忠臣遭害,贼子不除,天下无宁日也。”谁知那围观的人群之中,潜隐有那严嵩爪牙国子司业王材,王材听到群清皆愤,舆论不平,慌慌张张跑到严嵩府内禀道:“小人适才隐人人群,听得众皆不平。常言道人言可畏,相爷何不网开一面,救那继盛不死,否则贻谤万世,于公不利。”严嵩听得此言,沉吟片刻,似有悔意,缓缓说道:

  “天下皆知杨继盛忠诚,我也暗暗怜之。只是劾奏于我,实不能忍。也罢,明日我当替他代奏皇上,恕他一些便是。”

  王材正待欲出,不料严世蕃闻声而入,怒道:“不杀杨继盛,安得有宁日?”

  严嵩迟疑半晌,犹豫道:“你也单从一时着想,不管日后!若是杀了杨继盛,天下公论不平,于你于我何益?”

  世蕃心狠气盛,拍案怒道:“不杀继盛,犹如放虎归山,养成后患,心患必除,父亲不可迟疑。”严嵩闻世蕃言,点头称是,心下却依然犹豫不决,乃找党羽亲臣密议。众人自然同心为严嵩效力,皆言继盛当除,严嵩当下决定主意要杀继盛。

  却说那日继盛早朝,张夫人听得继盛说道要劾奏严嵩,苦劝不从,自是放心不下,坐卧不安。等到夜时,见仍未归,心下愈慌,私下派家人去王世贞府上探听。世贞本刑部主事,岂有不知之理,只恐杨家闻讯慌乱无益,故不曾告!本欲挺身相救,无奈官职卑小,不能面君,于是私下或拜父亲知已,或托忠臣良将,从中周旋,设法为继盛解脱。且说郎中史朝宾、兵部武选司郎中周冕,皆忠良正义之辈,一向深感继盛为人光明磊落,今见其衔冤蒙难,又受世贞拜托,即日进言相救。不料朝宾进言,竟遭严嵩面君密阻,反被罢黜,贬为高邮判官。周冕上疏奏本,又为严嵩所知。居然打通关节,蒙蔽世宗,传出中旨,言其挟私捏造,朋比为奸,把他下狱削职,反将严世蕃开为工部左侍l郎,令人气煞。世贞今见杨家派人问讯,自知不便再隐瞒,于是同家人连夜赶至杨府,劝慰相告。举家闻讯,痛哭欲绝,彻夜不眠,世贞竭力相劝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只是伯父气盛,又遭刑杖,当务之急,只是保得性命,防那贼子加害,待明日小姪探狱之后,再另图打算。”

  j次日一早,世贞来到狱中,狱官见是巡抚御史公子,又是刑部主事,慌忙引人内里一间小房内,面有难色说道:“非是小人不引公子相见,只因严相爷传下密旨,言道此案关系重大,任何人不得入内。非是小人造次无礼,实在是官身不由已,望公子见谅则个。”

  世贞见左右无人,便将随身所带银两重赐狱官道:“此乃杨大人宝眷一点薄意。还望见怜通融一些。”

  不料那狱官见得银两,勃然色变,道:“公子恁地小看小人了。若是如此,万不能相见。想那杨大人本是忠良蒙难,小的若是发这横财,天理不容,枉在世为人了。”世贞见他正义,心下大喜,乃拱手施礼道:“狱兄如此仗义,当为人杰!

  杨大人及全家若知,自是感激不荆今奸贼弄权,忠良蒙冤,你我当尽为人之道、还望狱兄方便才是。”那狱宫垂手迟疑片刻,终于狠下心道:“草芥微职,连半个乌纱翅也未长,丢掉也罢了!只是公子不得久留,待小的与你探望,闻得咳嗽之声,便请速速离去。”

  世贞谢了一声,径入囚牢,但见继盛虽在牢中,枷索未除,侧身昏卧于乱草血泊之中。其时正值酷暑,继盛杖重,浑身血肉已溃烂,浊气熏人,腥臭难当。

  更有绿头苍蝇嗡嗡乱飞,扑人撞脸,挥之不散。世贞见其惨状,心已侧然,骨硬在喉,语不能言。当下连连呼唤几声,继盛方醒,昏蒙之中,见是世贞,欲待挣扎起身,却哪里能动,只得倚着铁栏,半跪半坐,无力惊问道:“此乃我为臣报国之地,贤侄担得许多风险,到此来做什么?”

  世贞心下凄然,感慨道:“大人为臣既思报国,侄儿见大人深遭此难,安敢不来?”

  继盛圆睁双目,犹自义正词严说道:“国事多端,我为臣子,尽言劝君乃是其职,为国除奸,死而无憾。如今我生我死,在于朝廷,贤侄冒险而来,于你无益。”世贞说道:如今昏君无道,宠信奸贼,大人虽则忠心,可叹无人体察,反遭其害。今日祸事临身,急急处置,犹恐未迟,不知大人何意,奈何甘心安坐囹圄?”

  继盛正言道:“虽奸人当道,然君臣之纲不可乱。

  今已至此,不可另有他图,若为我奔走,势必株连他人。”世贞见其意坚气盛,恐言之不当愈使其怒,便将暗里携进蚺蛇胆捧上劝道:“此蛇胆可解血毒,望大人留之,保重贵体。”

  继盛手抓铁栏,仰天笑道:“椒山①有胆,何须此物。”

  世贞愈感其烈,心中慨然叹道:“伟丈夫也,倘用此君效国,天下万民之幸耳。”世贞正自沉吟,忽听微微一声呻吟。抬头望去,只见继盛皱眉整目,神清惨楚,其状痛,不可言,急切低呼道:“大人如何?”

  原来继盛数遭杖苔,只被打得体无完肤。更有两股碎肉片片,与槛楼衣衫粘连在一起,而且筋伤膜裂,稍有动作,愈牵其痛。适才仰天大笑,身子震颤,竟巨痛钻心,忍无可忍。继盛喘息片刻,指指铁栅根下送饭竹篮,轻唤世贞道:

  “贤属可将饭碗与我拿来。”

  世贞只当他腹饥,慌忙将手伸人铁栏内,待拿出时,却见是空碗。世贞惊疑。

  欲待去寻些饭食,只见继盛招手道:“正是此物。”世贞不知其意,慌忙送上前去,只见继盛将碗放置身旁,稍梢喘息,摹地圆睁双目,咬定牙根,先是将被血污沾在两股的碎衣一把把扯下,随后竟用手指将那恶臭腐烂之肉,忍痛一把把挖下。世贞不敢阻止,见其惨伏,不忍相看,却又听得一声响时,只见继盛将饭碗磕碎,拾起碎瓷瓦片,竟一手用两指勾出伤裂之筋,一手用碗片连割数下,将股筋割断。顿时鲜血淋漓,浸透污草。虽然痛得豆珠般冷汗如雨淌,脸色焦黄,咬破嘴唇,竟不哼一声。其惨其烈,使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因铁栏相隔,世贞劝阻不得,心如刀剜,侧目不忍视,恨不以身代之。

  继盛却道:“去之腐恶,如去奸邪,痛则虽痛,然是诀事,贤侄不必伤心,还是速速去吧。”恰在此时,听得监外语喧,似有探监之声。世贞闻得狱官咳嗽连声,不敢久留,匆忙低声说道,“侄儿当竭尽全力,买通关节,保得大人平安无事,”说毕匆匆隐去。

  世贞回到杨府,尚未言得狱中之事,却见杨府上下,人乱如蚁,惶惶不安。

  世贞知有惊变,寻到内室,却见张夫人与小姐隐娘,丫环玉嫣等内眷,相对无言,掩面饮位。

  世贞间道:“何事惊慌?”

  张夫人含泪言道:“圣上有旨意,相公性命休矣。”说毕泪如雨下,惨痛异常。

  原来这继盛之妻张氏,本是个知书达礼的贤妇,前时闻继盛劾奏严嵩,知百害无一利,请来世贞相劝,终因继盛刚烈不从,竟致待罪诏狱。世宗也念其忠义,本想不欲加罪杀戮,因被严嵩构陷,也不得已,遂将他案件附人张经案内。那兵部侍郎张经,也因劾嵩获罪,又被构陷用兵误国,已被定为死案。严嵩随意牵扯,将继盛列入同党,诸臣上疏劝阻无效,一并定为死罪。

  世贞闻言大惊,切齿痛骂:“昏君无道,忠良尽遭陷害,国乱无望也。”张夫人忍泪间道:“事已至此,计将若何?”

  世贞止怒测然,道:大人九死一生,别无良策,小侄愿拼死上疏,愿代大人以死。”夫人拦阻道:“诸臣上疏,均获罪遭害,贤侄即便拼得性命,恐亦无益。

  我与继盛结发数十载,君既死,我人虽生,心亦死矣!今势已危绝,不如我代夫死,上疏营救,既是无益,继盛也死而无憾,我心亦安了。”世贞闻此言,字字血泪,撼心裂腑,又见隐娘与玉嫣等人闻言嚎陶不止,其清更惨烈,复不再争辩,取得纸墨,挥毫疾书,代草奏疏。略道:“臣夫谏阻马市,预伐仇鸾,曾蒙圣上薄谪,旋因鸾败,首赐湔雪,一岁四迁,臣夫衔恩图报,误闻市井之语,尚狃书生之见,妄有陈说,荷上不即加戮,俾从吏议,杖后入狱,割肉二斤,断筋二条,日夜笼箍,备诸苦楚,两经奏谳,并沐宽恩,今忽阑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疏毕,正值万分火急,张夫人哪敢怠慢,遂换得素衣布锦,解开头上云髻,将奏疏顶在头上,只身一人,舍死奔入朝门。

  那守门武士,见她恰似素衣民妇,顶疏人朝,哪里肯放她进去。张夫人跪于朝门,言及代夫以死上疏!兵丁闻得此案干系重大,心下同情,恐受牵连,终不肯放其人内。夫人长跪不起,直至罢朝,文武群臣尽出,仍在跪泣。奸邪望知,恰称心意,冷笑无视,扬长而去。有那继盛旧日友好,恐惧严嵩淫威,心下虽不忍,却佯装视而不见,绕路避之,竟都不理。倒是沿街百姓闻得此事,人人来看忠良,层层聚拢上前,将那朝门围得水泄不通,窃窃互语道:“可怜杨大人为国除奸,遭此横祸。

  老夫人抛头露面,顶疏乞跪长街,真千秋忠贞烈妇。”也有那秉正贤臣,同情杨门不幸,近前搀扶相劝,只道妇人不便上朝伏阙,愿代呈疏面圣。

  张夫人遣人代疏,只在府恭候消息。不料世宗只和术士鬼混,采炼新丹,合制春药,一心淫欲寻欢,数日不朝。凡朝中一揽事宜,皆由严嵩经手承办。张夫人奏疏呈上,那万恶奸诈的严嵩,怎肯轻轻放过,令这奏疏呈入圣上?张夫人一片苦心,可惜仍然徒劳。转眼刑日一到,可怜继盛伟伟一忠男,竟被绳索绑定,抛人囚车,游街至西市,刀光之下身首分离,燕市沉冤。正是:碎首承明一上书,严严自简映青蒲。

  旁观下石犹堪笑,忘我相救伟丈失。

  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烈女胜黄、苏。

  片言未落奸雄胆,徒惜孤忠一夕殂。

  又有继盛亲书一遗诗云: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是夜月黑凤高,星光惨淡,张夫人闻得凶讯,几死又生,泪痕尽干。孤妻弱女,只同世贞并数名家人,收尸西市,待至跪扑于地,,摸得其夫身首离异,百呼不应,张夫人只觉得气血上涌,天旋地转,又昏厥过去、竟同其夫尸体,一同被抬回府中。

  及至慌得家人弄汤灌药救得醒来。却一病恹恹,卧床不起。

  昔日杨府声势显赫一时,继盛已死,则大树已倒,剩得孤妻弱女,门庭顿时清冷下来。仇人自是称快,即使生平好友,见到这步光景,唯恐过从甚密,也受牵连,复不登门。有那偷偷而来相望,又匆匆离去者,已属高清。足见世态炎凉,人心不可测。唯有世贞肝胆义气,自继盛死后,家中所有事宜,皆亲自出面料理。

  停丧数日,请得鼓乐手搭棚吹奏,请来诸股和尚做道场超度,香烛燎绕,念跋颂经,盛赞功德无量。到得殡葬之日,又仗义主持殡丧,指派府内仆没,沿街搭起长棚,备下诸般香案,纸人纸马。待灵枢起时,万炮冲天,哀乐低回,招魂幡摇处,引得满街哭声凄渗。送葬队伍,素衣孝袍拂地,哭作泪人一团。引得满城男女前来观看,长街送葬,尽悼忠良。到得坟茔,世贞早已备下巨碑一座,亲书悼词,刻上碑文。两厢石人石马拱立,气象甚是森严。待到入葬,世贞眼见忠烈豪杰长辞人世,想那奸朋狗党尚在宫中自在逍遥,悲愤益极,情怀激烈,仰望冥冥苍天,含泪吟得悼诗三首。诗云:方外诸人刚获宠,朝中奸佞正专权,安向天公借雷电,尽诛魑魅须臾间。

  其二云:

  只手擎天建大功,亲承顾命羡奇逢;一朝血染圜扉土,谁把沉冤控九重。

  其三云:

  自古忠臣祸罪奇,大狱频兴一寸灰,天公若识人间恨,当令父子跪高碑。

  且说严嵩陷害杨继盛,本也理亏心虚。见继盛已死,心患已去,也就放下心来。及至殡丧之日,闻得王世贞亲主殡葬,兴师动众,已是贼人心虚,慌忙派家人乔装打扮前去探听。那家人混迹于人丛,直跟到坟墓,听得世贞吟诗,知道是悼念继盛,后听到什么“奸佞”“父子”字样,越品越不是味儿,慌忙回府禀报。

  时值严篙在厅,正在玩赏义子赵文华从民间枪掠敲诈来的名画古玩,见家人脚步踉跄,神清慌乱奔人厅内跪下,雅兴已断,心中甚是不悦,厉声问道:“奴才如此惊慌,且为何事?”

  家人语无伦次,绊绊磕磕说道:“禀相爷,那王世贞写、写悼诗辱骂相爷。”

  严嵩顿时生怒,喝道:“他写何诗?拿来我看。”家人如何拿得出诗词,慌忙改口说道,“他,他没写,只是,只是念诗骂您。”严嵩益怒,拍案而起,喝道:

  “不中用的奴才,语无伦次,连话语都道不明,与我掌嘴。”家人忍气,先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复又说道,“小人不敢相瞒,奴才所说,句句是实。”

  严嵩怒目而视、眼露凶光说道:“乳臭之辈,他骂我什么?”

  家人一时慌乱,哪里记得,只含混说道:“他只骂什么‘奸邪’,骂,骂什么‘父子’。”“严篙闻言,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擂拳喝道,来人哪,速速将玉世贞与我拿下。”赵文华在旁呆立半晌,半天方听清原委。这时见严篙咆哮要拿人;紧忙上前低声劝道:“爹爹息怒,“此事不可贸然,还须从长计议。”

  严篙道:“却是为何?”

  赵文华趋步上前,低声说道:“那王世贞效力杨继盛,当是无疑、只是欲要加罪,尚须证物确凿,空口无凭,若这般拿下,恐人心不服。况他名重天下,非寻常之辈,爹爹还当慎重为宜。”

  严嵩沉思片刻,含怒说道:“只是恶气不出,我心难平。”赵文华献媚说道:

  “义父之言极是。此仇权且记下,待寻得恰当时机,再从重处置不迟。

  严篙半晌不语,只是难忍心头之怒,赵文华知其心惫,上前讨好谋划道:

  “义父若出心头之气,不若如此如此……!,!

  不想赵文华一番言语,竟又惹出弥天祸来。正是:认贼作父只为官,奴颜婢膝媚权奸,为虎作怅鹰犬计,竟使红粉人尘烟。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三回 省家亲巧识珍画 论丹青暗动芳心



  且说严嵩半响不语,难忍心头之怒。那赵文华知其心意,便上前讨好,出谋划策道:“爹爹欲出心头之气,孩儿倒有一主意,不如传下一道圣旨,单命那刑部主事王世贞带领锦衣卫百人,前去查抄犯宫扬继盛府第。想那王世贞与杨家,本是生死之交,且交往情直,定是不从,倘若他忤逆圣旨或私下通得风信,随便找个借口,再将他治罪不迟。”严嵩听罢,点头称是,连夜修得表章,次日入朝面圣。恰巧这日世贞告病未入朝。时有兵部尚书杨博,暗暗猜到严嵩意欲加害世贞,遂面请圣命,愿亲率锦衣卫去查抄杨府。世宗皇帝准奏;立刻提笔降旨。严嵩诡计未成,心下暗恨,却是说不出口。

  且说那杨博本是忠义之人,素日甚是敬佩继盛忠烈,如今领得圣旨,有意暗中开脱,一面差点锦衣校卫,一面差心腹之人私下去杨府密送书信。那张夫人自继盛蒙冤身亡,一直病重卧床,突闻横祸又飞临,竟然气绝身亡。小姐隐娘泪流如雨,惨然悲呼,欲待撞庭柱殒命相随,却被丫环玉嫣慌忙抱祝那玉嫣平日深感小姐待她恩深义童,眼见搜兵将至,万般危急之中,竟生出一计,劝小姐男装潜逃,自己换上小姐衣服,愿代小姐赴难。、隐娘万般无奈,只得应允。尽将家财散发家人,自已只携一老仆,逃离京城远去。须臾兵至、那杨博见夫人已死,尽将家私抄封,只带得一假小姐,回宫交旨不提。”

  且说王世贞闻得杨府又遭惨祸,只恨无力相援,心中益发惨然,眼见朝廷昏聩,奸臣弄权,无意在朝为宫,立时辞官而去,又恐奸佞生疑、勉强敷衍应酬数月,遂告病省亲,竟往苏州而来。

  世贞一路南来,正是初春天气。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飞,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一幅田园秀丽景色,远非宫廷阴森恐怖景象,心下宽敞了许多。赶得许多旱路,到得南京改水行,由杨州、瓜州一路南来。数日抵临昆山,竟投姑母家中去拜望。

  却说昆山地方,虽是县治,倒是苏州重要通路,名曰大码头。商贾輳齐,货物骈镇。更兼年丰物阜,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个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一片繁荣景象。世贞到得姑母家门庭,家人听说是家主至亲,也不禀报,径直带进府去。

  世贞环目四看,果然是故里安居,一处极好庭院。只见天然幽静,如出凡尘。花园内曲廊透逸通幽,假山堆叠如屏列。满坝苔痕乱点,绿草如茵;数株古松葱笼茂密,斜遮雨凤。穿过月亮门,到那内院,家人请世贞中堂宽坐稍候,便到内庭去禀报顾夫人。顾夫人听得侄儿自京来探望,阔别多年,又惊又喜,慌忙赶来,含笑相迎。世贞急忙起身与姑母见礼,却被顾夫人上前搀定,喜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擦着眼里泪花笑道:“呵唷我儿,罢了罢了!多年不见,如此长成了!”

  待到礼毕归坐,丫环献上一道香茶,刚刚叙得几句家常,只听外面有脚步飞跑之声,人未进得房门却高声喊道:“哪个是我那京都才子哥哥。”世贞闻声回首看时,只见一十三四岁少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抹额,身着白鹇红丝袍:面若秋月,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看其外貌,虽是顽皮任性,却透出聪慧天资;言语虽是放肆,却是口似悬河。见得世贞,拍掌大笑:

  “美哉少年!好个哥哥,只听人说你是当今才子,不想天下才貌,又尽被你一人占尽。”说毕竟扯其手臂,厮缠起来。

  夫人斥责一声:“寿儿不得无礼!”复对世贞笑道:“你这兄弟,自小娇惯任性得不成样子,恰和你少时一般。”

  世贞却喜他活泼聪颖,问他读得哪些诗书,有否新作诗词。寿儿听问笑道:

  “我刚补得诸生,要在几年之内赶上哥哥呢。”夫人笑道:“又胡说了!诸生算得什么,小人儿不知天高地厚,不怕哥哥笑话。”

  世贞听罢,甚是惊喜,赞道:“兄弟这般年纪,便补诸生,当是奇才!待我明日,也试你一试。”此时夫人命丫环备酒席为世贞接风,又对寿儿说道:“还不快去唤你姐姐来相见。”寿儿撅起嘴道:“姐姐在房里作画,只是插死门儿,不让我进。”夫人笑道:“只伯你又是淘气,给人家在画上胡刮、题诗!也罢,叫债儿替你去吧。”遂命贴身丫环入前去呼唤小姐。

  丫环去时不久,便引得小姐到来。世贞看时,见她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恰是:明眸皓齿人非俗,玉貌朱唇品超群。蓝襟惠质含锦绣,芳心颖语溢诗文。朝云、夜月添词兴,玉版毫霜解丹青。

  绣户深沉人莫识,春闺明媚迹堪寻。

  却说夫人见她进来,笑道:“柔玉还不快来见过哥哥。”柔玉正待施礼,凝望世页片刻,喷儿地笑出声来,掩唇说道:“啊呀,这个哥哥我曾在画儿上见过。”

  夫人嗔笑道:“又是一个疯障,贞儿自幼在京,你却在哪儿画上见得?”

  柔玉只是哧哧笑个不停,道:“却是我自己画的。”世贞喜她性情爽朗,微微笑道:“妹妹何时学得丹青妙笔?可曾拜谁为师?”

  夫人笑道:“哪旱拜得什么湿呀干的,只是自小中了魔道,但凡见了画儿,便照猫画虎,只迷得饭也不吃。”这柔玉原本是洒脱率直之人,全无女儿家娇柔羞怯之意;平日在家,早闻世贞乃才中之杰,名噪京都,今日见他果然举止不俗,且英俊超群,暗自想逾“怪不得母亲时常夸起他,不想今日一个美哥哥,竟从天上掉下来。”想得心痴,忽闪着一双杏眼望着他,只是哧哧地笑,又俯身对寿儿咬耳叮嘱几句,寿儿乖巧,缠住世贞问道:“姐姐问你,如何一人独游,不携嫂嫂同来?”

  世贞一怔,嘻嘻笑道:“本待同来,无奈至今不识岳母门第。”

  柔玉闻言,知他尚未婚配,也嘻嘻笑道:“哥哥若不嫌弃,何不请母亲为媒,替你选一绝色女子?”

  夫人笑道:“只怕侄儿眼高,难称心意哩。”那寿儿望望世贞,又望望柔玉,拍手笑道:“若郑家狙夫,似哥哥这般才貌便好了。哥哥姐姐,郎才女貌,才算是天生一对。”只一句话语,说得柔玉脸飞红晕,心里突实乱跳,慌忙低下头去:

  偷偷看世贞时,脸庞也洽似关公,神清尴尬不安。顾夫人嗔怪寿儿两句,笑笑说道:“你姐已许配郑家,近日就要迎娶了。那郑家公子虽不精诗文,家中自是极富贵有权势的。”正说之时,恰值家人备齐酒宴,方才归坐解围。

  酒至半酣,忽报老爷自蕲州回府。举座皆惊喜,纷纷迎入大堂。顾夫人先下鱼轩来,迎着老爷笑道:“相公你认一认,看是哪个来了?”世贞慌忙上前与姑父见礼。老爷认出世贞惊喜说道:“贤侄远来,幸喜相会。尊翁在浙巡抚之时,几欲抽身拜望,只是杂务缠身,未能相见。近日因与你表妹完婚,因私回得家中,幸遇贤侄,真乃天赐幸会也。”这顾琼曾补蕲州盐运判官,如今削籍乡居,只不甘心,四处奔走,活动关节,欲待召复故官,多时不曾在家。

  几人重新人席归坐。顾夫人问道:“玉儿完婚之事,诸事备办齐全,相公来得正好。那郑家已来人催问,待看定吉日,便来迎娶了。”

  顾琼听闻,举杯笑道:“真真喜上加喜!我等干尽此杯,以示庆贺。”待诸人干尽杯中之酒,顾琼忽然喝退左右家仆婢女,又起身净手焚香,忽取出一画轴,展开看时,见那丹青宽一尺余,长约数尺,所画皆舟车、城郭、桥梁、市廛之景。

  果真画工精细,惟妙惟肖。那顾琼品赏片刻,喜形于色,问世贞道:“贤侄可识此画否?”

  世贞见画,恰似喜从天降,双目射出光亮,惊喜半晌,拍案说道:“奇哉!

  奇哉!果真千古绝笔,今日识得一面,足饱平生眼福也。”顾夫人笑道:“又是一个迷画的疯魔,好是好,却有什么可奇的?”

  世贞道:“姑母不知,此乃传世珍宝,宋时张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为千载难逢之罕世之宝,姑父何得此画?”

  顾琼喜不自胜,沉吟片刻,方才持须说道:“贤侄果然慧眼伯乐,此画乃陈湖陆氏所藏,因其子身负宫绢,无奈何售之抵债,我以千二百金购之。”

  那寿儿与柔玉,更是千般喜爱,团团围定,玩赏品评。顾琼又试寿儿与柔玉道:“你们可说得这画,有哪般好处?”

  寿儿枪嘴说道:“哪个不知!这画原归西涯李氏东阳所藏。那老倌儿在他所著《怀麓堂集》中,有诗讲这画儿的妙处。”于是倒剪双手,摇头晃脑,竟吟诵起来:宋家汴都全盛时,四方玉帛梯航随,清明上河俗所尚,倾城市女携童儿,城中万屋翚甍起,百货千商集成蚁,花棚柳市围春风,雾阁云朝桑朝绮。芳原细草飞轻尘,驰者若飙行若云,红桥影落浪花里,捩舵撇篷俱有神。笙声在楼游在野,亦有驱牛种田者,眼中苦乐各有情,纵使丹青未堪写。翰林画吏张择端,研朱吮墨缕心肝,细穷毫发伙千万,直与造化争雕镌。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画面,大津一夜仕鹃啼,悠忽春风几回变。朔风卷地天雨沙,此图此景复谁家,家藏私印屡易主,赢得风流万代夸。姓名不入《宣和谱》,翰墨流传籍吾祖,独从忧乐感兴衰,空吊环洲一杯土。丰亨豫大纷彼徒,当时谁进流民图,乾坤倾仰意不极,世代荣枯无代无!

  寿儿背诵毕,众人皆拍手称赞。顾琼怜其爱子才情,益发高兴,乘着酒兴,又对柔玉说道:“玉儿酷爱丹青,为父重金购之,亦有爱女之意。此画到我顾家,虽为珍宝,若玉儿讲得此画妙处,神功造化,师法前人,学业有进取,他日嫁娶之时,当以赠之为陪嫁。”柔玉听得此言,蓦地反将脸色沉下来道:“哪个稀罕。”说毕拂袖背转身来,心下甚是不快。

  顾琼哈哈笑道:“今日我们只赏画,不谈你婚事。寿儿可讲得此画妙处与我听。”

  寿儿逞强说道:“此画作者张择端,字正道,乃宋时东武人。幼时读书劝学于汴京,入翰林,后习绘画,工于界画。擅长画城郭、街市、舟车。曾闻还有《西湖争标图》,专是描写那端午节龙舟比赛的热闹场面,也算得上千古绝笔,甚是了得。”

  顾夫人闻言惊讶地道:“翰林中人,全是那读书做官儿的,却怎地画起画来?”

  柔玉回转笑脸说道:“母亲不知,那宋代绘画,兴旺景象,前所未有,师法造化,可谓登峰造极!”

  皇室自没有规模庞大的翰林画院,尽招募天下那画师奇才!就说那昏庸荒淫的赵信皇帝,倒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画家呢。”顾琼听得高兴,却问世贞道:

  “小女只好争强,不知说得是也不是?”

  世贞频频点头说道:“表妹果然才识渊博,所言极是。”

  柔玉听世贞夸她好处,心甜如蜜,秋波含情,却故意刁难试道:“表哥既是当今才子,想必也精干丹青。我久闻宋时人物画极佳,所画仕女、圣贤、僧道之外,画田家、渔户、山樵、村牧、行旅、婴戏及故事者甚多。尤其李公鳞的自描画法、淡毫轻墨,开一代人物画凤。却不知山水怎样?表哥若说得时,我当敬酒三杯。”世贞爱其聪慧博学。但听她论画,只言其表,未得其神,如今听她试问,有意点化通悟,也不推让,洋洋说道:“历来丹青妙手,皆精于形,得其神。宋时山水画,题材也甚广,所画游乐、寻幽、探胜、山居、访道、行旅及渔、樵、耕、读无所不有。画者寄情于笔端,集山川之灵秀,匠心独具,体察幽微。有认为东南之山多奇秀,西北之山多深厚。”交谈之时,阶下有家人禀道:“启老爷,这里还预备着一班戏子,唱与老爷夫人听。”

  顾琼道:“是哪里戏子?”家人道:“是一班海盐戏子。”遂递上关目揭帖。

  顾琼却是不语,却将关目揭帖递与夫人。顾夫人看了一回,拣了一段《玉宵女两世姻缘玉环记》、须臾打动鼓板,搬演起来。下面唱得热闹,顾琼却是一句也不曾听得进去,呆呆沉思半晌,竟道身子不爽,退下席来;顾夫人只道他果真身体欠安,也便跟进内厅,只留得世贞与柔玉姐弟三人看戏文。

  且说那柔玉,自见到世贞,思慕他高雅多才,十分有情,芳心被那春情撩拨,竟一夜未曾睡好。

  这时见父母俱已退席,只想到世贞近前亲热。心下难忍,又因人多碍眼,恐人看见不雅。思来想去,却恰好寿儿淘气,将那关目揭帖碰落地下,柔玉就势拾起揭帖,送到世贞眼前,脉脉含情说道:“那戏中的书生,三年寒窗,九载邀游,背着琴剑书箱去京应举,得了官时,为何不曾娶得妻妾?”

  世贞回过脸来,向她一笑。柔玉也笑脸相迎,只为这一笑,就如痴了一般,哪里还有心思看戏。

  见父母只是不回,随叫家人赏众戏子每人一两银子。众人谢赏散去。那柔玉便向世贞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表哥可愿教我画画去?”

  世贞笑道:“昨日尽是空言,我哪里会画得什么画儿。”

  柔玉痴心入迷,只是不放他走,又说道:“便是我画,你在旁指教也好。”

  此时寿儿跑来,一把抓住世贞说道:“莫去作画,表哥只同我去耍。”柔玉不乐,将寿儿手背上打了一掌,嗔道:“小孩子家,不去读书,却尽捣乱。”世贞却是不敢过分,眼见柔玉神情,忽又念起隐娘,想那元宵之夜,虽未定情,然隐娘芳心已许,如今遭难出外逃生,生死未卜,心下益发侧然。眼下见柔玉暗暗含情,也喜她丽质娇艳,性爽才高,只是不敢举止冒昧,遂借口向姑父问安,辞别柔玉,竟向内厅走去。柔玉无奈,却又舍不得离去,便陪他一同前来。正是:

  眉将丹青做赤绳,空向桃源不遇春。

  多情芳心唯自解,难将衷曲语他人。

  且说世贞与柔王同到内厅问安,来进门时,隔窗听那顾琼与夫人窃窃交谈,语声虽低,言词甚是激烈。二人心下诧异,不敢莽撞进去,竟呆立起来。只听夫人似在饮位,低声断断续续说道:“想我那侄儿为人正直,本是扶危救难,怎说他狂妄胡为?昨夜席间,眼见玉儿于他有意,我只此一女,视若掌上明珠,只待寻个稳妥人家嫁出,想那郑府,虽是富贵,只是那公子不是正经模样,玉儿一向不肯应允,莫若退了这门亲事。侄儿且又英俊多才,朝中为官,便应了这门亲事,也不至辱没你顾家。”顾琼不等夫人语毕,恼怒说道:“不可!不可!断然不可!如何有退婚之理?况那严嵩是何等人,威势不减天子,若与他家为敌,岂不是以卵击石?那小畜生举止狂傲,自言是来此省亲,谁知他不是惹下祸事,或逃于此处避难也未可知?若将这门亲事允下,一旦事发,岂不株连我全家,杠自断送我前程?”

  夫人叹息劝道:“相公此言差矣!侄儿虽是年轻气盛,决非不晓事理的等闲之人。况且姑舅至亲,怎能如此无情意,只胡乱猜测他的不是,如被侄儿知道,我们脸面却哪里去搁?”。

  顾琼兀自不听,断然说道:“你只恐脸面抹不开,日后酿出祸端,悔之晚矣!

  如今既来之,且胡乱宽容他住上三两日,便打发他一走了事,只是亲事断是应允不得。莫道只怕他不高兴。”

  二人窗外听到此处,得面面相觑,却是言语不得。那柔玉一腔热情,却又如掉入冰窖,一时心灰意冷,痛苦不堪,掩面哭泣跑回绣楼。世贞不想姑父竟这般势札,趋炎官场,只觉气血上涌,按捺不住,破门而入。正是:只道骨肉情意重,势利偏向权贵亲。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四回 拜月亭赠图私会 姑苏城走马选妃



  却说世贞见姑父竟这般势利,趋炎官场,只觉气血上涌,按捺不住,破门而入。那顾琼正和夫人说话,忽见世贞突兀而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神情极是不自然。世贞原想奚落姑父几旬,便拂袖而去,如今见姑母双目垂泪,神情惨然,只怕伤了姑母情面,便软下心来,施礼禀:“孩儿仓促离京前来拜望姑母,承豪姑父盛情款待,实是感激不荆今见姑母康泰,也便放下心来。只因旧日与友人有约,明日当去探望,不得久留,特来向姑父姑母辞行。”

  顾氏夫人听罢,猜到他是听到刚才言语,心中甚觉不安,慌忙起身扯住他衣袖劝说道:“我儿才来一日,如何便要走,万万使不得。若有甚么言语不周触犯侄儿,只看姑母面上不与计较罢了1世贞见姑母急得言语慌乱,只差些哭将起来,心下甚是不过意,只好宽慰道:“孩儿本愿多陪伴姑母些日子,只是不好负约,还望姑母体谅。日后但得空暇,定当前来拜望1那顾琼听到此处,知他识趣,正中下怀,便插嘴说道:“侄儿千里而来,理当多住留几日。既是有旧约,也不便强留。明日老夫自当为侄儿设酒饯行。”世贞退出房来,顾夫人哪里肯依,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和顾琼闹至半夜。

  却说柔玉小姐见父亲无情无义,全不顾念自己终身,只攀郑家权势,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又欲将世贞驱出府门,心下悲痛欲绝,径直哭跑回闺楼,茶不思,饭不进,心中暗暗怨恨父亲道:“你把势利招牌挂在额前,只攀郑家权势,反慢待表哥,苦不相怜;竟将女儿许配与那恶人,教我终身无靠,好不识人也!想表哥遭此轻薄,定然含恨而去,天涯相隔,永不再来。我一片相思向谁诉?”不由得眉黛凝寒,长吁通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愁恹恹拂动丝弦,唱一曲《斗鹌鹑》道:

  欣逢着才貌双双,恰好的年华两两。情相近,一瓣心香;叹终身,哀怨凄伤。管什么郑家势狂?怎地伯严亲难搪,猛可里生不忘,一任价死难降。博得个月满花芳,不枉却人间天上。又唱曲《紫花儿序》道:

  唤不醒双亲愚憨,道不尽诽恻柔肠。只为着心贪势利,逼效鸳鸯,强结魔障。

  却教我终身孤苦怎依傍?岂甘心把那凤花雪月俱撇荡?如今俺两情难忘,偏要结地久天长!

  这时丫环翠荷自花园中折得一束桃花回来,刚上楼时,听到小姐暗自伤感,却是为世贞之事,心下同情,也不由暗自说道:“公子高雅超群,丰姿奇伟,老爷有眼无珠,却把他当作祸端,真个是人心难沦1柔玉见丫环在妆台前往瓶中插着花儿,也自伤叹,轻轻问道:“翠荷,你方才自言自语,说些什么来?”

  翠荷一惊,圃首看着小姐脸色,试探说道:“方才我从园中回来,见到王家公子从内厅出来,说是明日便要高去。”

  柔玉惊骇得翻身坐起问道:“你可知却是为得什么?”

  翠荷摇头苦笑道:“王公子十年不来,却来了一日便走,便是傻子,心里也明白1柔玉平日看待翠荷,恰似知已姐妹,如今听她说得这活,便把母亲欲退婚许亲,父亲不允,恐他生祸遭受株连,故此欲驱他出府门之事一一说与翠荷。翠荷听得,便直问一句:“小姐心下究竟是何打算?”

  柔玉道:“我心已许,却只恐他无情。”

  翠荷道:“这般便好。小姐既有心于他,何不早作打算,明日公子一走,便是那镜中花影水中月,连个边儿都抓不着了。”柔玉稍稍思忖,便率直说道:

  “也罢,如今事急,只怕些什么,自古道‘君子周急不济富’,今夜初更时分,你约他到后花园来,待我表明此心,自省得空自愁叹。”翠荷点头道:“小姐言之有理,只是我请他时,却怎么讲?”

  柔玉道:“你便讲我园中拜月赏画,求他指教。

  他若来时便罢,若不来时,便讲我虽得珍画,不通知音,留之无用,当一把火烧尽,正对那冷意灰心。”

  翠荷稍思又问道:“更深夜静,倘若事情泄露却怎好?”

  柔玉淡淡一笑,断然说道:“古来多少侠女做得好大事,我们兄妹怕些什么。”

  正是:

  无意功名有意书,丹青雅意重鸿儒。

  云封玉屑双拜月,一片冰心在玉壶。

  不言丫环报信。只说小姐柔玉面对孤灯,煎熬等待。听得谯楼更鼓初点,心下且喜且惊,轻启门户,同翠荷直往后花园来。二人到得花园之内,柔玉命翠荷在园门芭蕉石旁把守,窥视动静,自己绕过假山,直向拜月亭来。点燃香烛,将那珍图铺设于案,只作祈祷拜月状,两只耳朵,却仔细听着前后的动静;一双眼睛,只搜寻那左右的人踪。正自心慌清急,忽见黑黝黝一人影向亭前走近,仔细看时,正是公子世贞,只喜得一颗心怦怦险些跳出喉咙来。等到世贞来到跟前,柔玉道个万福说道:“蒙哥哥应约前来,小妹敬请指教。”

  世贞拜揖还礼说道:“世贞明日当去,贤妹有何话讲?”

  原来世贞赴约幽会,非为儿女私清,虽知柔玉倾心于他,但眷眷之心仍念隐娘,只因杨家遭祸,未曾许定,然侠义之肠,测隐之心,更使他不忍辜负她。今夜相邀,本欲不来,又知柔玉天真任性,若只恨自己,倒还不算什么,只怕使起性子,果真将那千古珍画连同一腔情恨付之一炬,自己则是那罪祸之根,便是后悔,也无可补救。况且自己明日便去,便见得一面,权作辞别,讲明原委,想也无妨。

  柔玉听世贞讲明日便去,心中惨然,含泪说道:“哥哥请来,可识得此画么?”

  世贞道:“识便识得,但不知贤妹拜月何意?”

  柔玉道:“哥哥酒宴之上,可曾听父亲讲得,此画虽为珍宝,却是奴家的陪嫁?”

  世贞微微点头道:“这也听得。”柔玉此时情动,秋波流盼,直盯住世贞问道:“哥哥可在内厅前隔窗听得母亲讲道将奴许配于你?”

  世贞郑重说道:“贤妹何出此言?你本身有婚约,乃待聘娶,便是姑母讲出此话,须知你我乃嫡亲中表,礼法相关。”柔玉道:“那郑家婚事,我死不肯从,哪个应允,哪个去罢了!若说姑表配偶,古来尽多。况上有母命,当不为私。今夜得赡仪表,奴以终身相托,这里有父亲所赠珍画,便如奴身,今不以相荐为耻。

  如若哥哥不嫌弃,敬请笑纳。”

  世贞委婉推辞,道:“此画乃传世珍宝。姑父以千二百金购之,视为家珍,贤妹虽是好意,只是不敢造次。”

  柔玉闻听此言。幽恨顿生,瞪圆杏眼间道:“此画确值千金。奴身当不值干金、抵不得一张画儿?”

  世贞道:“岂敢!愚兄只恐贤妹忒地任性,倘有不测,使千古珍画毁于一旦,故斗胆前来相劝。今贤妹私赠此画,万万不可1柔玉见世贞语意皆坚,垂泪叹道:

  “唉!罢了,正是,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奴有从兄之意,兄却如此无情;如今在你面前,我丑态尽露,反招君笑,有何脸面为人,留得此画又有何用,罢!不如与画同尽,抹去世上耻笑1柔玉说罢,凄然泪下,将画儿揣于怀中,踉跄奔向荷池,便欲投水自荆世贞见状大惊,慌忙抢步上前将她拦腰抱住劝道:“贤妹不可如此。”柔玉瘫软在他怀里,只是流泪不止,哽咽叹道:“我心太痴,枉作多情,反招得人间羞耻。自见君面之时,我心已属君矣!如今遭此无情冷落,也是咎由自取,君既无意,救我何用,便是我人活得,此心已死矣1世贞揽柔玉温香于怀中,听她凄惨之言,便是铁石人几,心也软了。暗自想道:

  “蒙她一片热心待我,难得如此一往深情。我若负情,眼见她要殉情丧生;若是允下此亲事,想那隐娘只身天涯,颠沛流离,谁可见怜?”叹息两声,又劝柔玉道:“贤妹不可如此,非是愚兄不从,只是……”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柔玉听他话儿活动,抬起泪眼间道:“只是什么?”

  世贞遂将隐娘之事一一向她叙说一遍。柔玉听罢,心下思忖:“我只道他心如铁石般冰冷,不想倒是贤德重情之人。他是人中琬琰,若能以身相托,使是死也瞑目了。”想到此处,真情益坚,含情说道:“哥哥少年英贤,蕴藉风流,使人钦羡。那杨家小姐身遭不幸,承蒙哥哥怜才仗义不见弃,实是令人可敬。我柔玉但得哥哥垂怜,但做偏房也情愿1世贞见她情真意坚,甚是感动,便道:“既蒙贤妹盛情,只是世贞不才,羞得山鸡配凤凰,恐负娥娥芳心1柔玉见他应允,心下顿喜,起身牵起手道:“兄既见允,奴家平生之愿足矣。须要星前月下,海誓山盟,兔使奴家有自头之。”

  世贞应允,二人重新设得香案,把那画儿作媒证,素手相携,双双跪于香案之下,望月拜上三拜,海誓山盟,永不相欺,自头偕老,伉俪同欢。正是:

  翩翩美少年,配蝉娟,丹青为媒实堪羡。心撩乱,话语甜,今宵了却相思怨。山盟海誓拜月前。只恐分离各一天,别时怎得重见?

  拜毕,柔玉益发情深,恋恋不舍道:“明日哥哥果真要去么?”

  世贞叹道:“如今世态炎凉,人情却薄了,只道铜臭可夸,名利可逐,用得着时便亲,用不着时便远,着实可笑:世贞向是我行我素,却受不得这般腌臜气!明日是走定了,只是姑母恩深,恐冷落了一番厚义。”

  柔玉也陪他叹息道:“只因父亲仕途曲折,也便势利起来。他时常讲道,如今的官儿,都是为上司做的,但若保得乌纱,奉承便奉承,装样便装样,说假话便说假话,个个如此,且是那忠直良臣,便是为国为民说得几句话时,哪个不惹出祸来?似哥哥如此肝胆之人,乃顶天立地伟丈夫,当是可敬可羡!只恨奴家不是男儿,不能伴哥哥闯荡四海,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儿。”世贞听罢连连点头,道:“难得贤妹有此心,也便够了。”柔玉复问道:“哥哥明日是何去处?”

  世贞道:“我只对姑母讲是旧友相邀,其实不过是借口,哪里有什么去处,便到苏州游玩几日便回京罢了。”

  柔玉道:“是水路还是旱路?”

  世贞道:“自是水路方便。”

  柔玉片刻不语,忽凄然叹道:“明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日相见?贱妾既是哥哥之人,便同去如何?”

  世贞惊道:“不可!不可!姑父若知道,断然不允,惹出事端,益发遭乱了。”

  此时园外,有人轻轻咳嗽数声。柔玉蓦地想起丫环翠荷仍在门外。看看天时,早已暗月西斜,已是更深,柔玉不觉身上冷将起来。世贞见状道:“想是夜深了。

  贤妹请回绣阁罢,愚兄要去了。”世贞去字未落,柔玉已是泪花莹然,柔情不尽,饮泣说道:“哥哥,你路上须要自己保重,只恨贱妾不能相陪了。”世贞道:

  “贤妹放心,天色已晚,请回去安歇了吧1二人恋恋不舍,挥泪相别。正是:

  话别临歧各渗然,双垂别泪意悬悬,咫尺天涯相思恨,却使乔妆赶画船。

  且说次日顾琼设得酒宴,为世贞饯别送行,顾夫人珠泪涟涟,拉着世贞手儿,儿长儿短,不忍分别,又是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话语不尽,只说得世贞神情黯然,哪里饮得下酒去。寿儿不知就里,只是厮缠世贞不放,责怪他食言,不曾与他试对诗文。世贞却暗自奇怪,设席半晌,唯柔玉不曾入席相见。顾夫人命贴身丫环去唤,丫环去得疾,却也回得快,只道小姐并丫环翠荷俱不在绣楼。夫人只道她不肯见此伤感景象,也就罢了。宴席之上,顾琼有意陪笑敷衍,世贞却是无心应酬,不一时便酒残席散。世贞辞别起身去了。正是:

  挥恨别离去,冷落意中人。

  且说世贞雇得一篷船往苏州而来,时值三月天气,正是和风习习,花雨纷纷。

  绿杨枝上啭黄鹏。红杏香中飞紫燕。踏红尘香车宝马,浮绿水画航歌船。世贞只因心中郁闷,沿岸虽是莱花翻黄浪,青山列画图,却是无心欣赏,只觉得橹声咿呀生烦,水声哗哗添乱。独自在案头摆张桌儿,解下佩剑,胡乱向船家讨得些豌豆作酒菜,只管频频大杯狂饮起来。

  船行数里,只见岸上一个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坐落山坡之上,周围一带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门前一道弯弯溪水,甚是僻静。世贞看时,恰见一仆童随着一个书生从林中而出。远远望去,但见那书生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到得岸上,也早望见世贞,招手叫道:“船是上苏州去的么?”

  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相公的。”

  书生道:“既如此,可带我主仆一带,便与相公同去,舟金依例奉上。”

  船家道:“相公也是上苏州游春玩要么?待我问过舱前相公,只是老儿不敢自主。”

  世贞听得二人言语,又去看那书生,且是生得清秀丰姿,甚觉可爱,心下想道:“我孤单一人,正自烦闷,便带了这二人去,与他们做个相知往来,到那里做下处也好。”便对船家说道:“他既是也去苏州,便下船来做伴同去何妨?”

  船家听得这话,便把船拢岸。那世贞到近前看那书生,吃了一惊,一头上船,一头直朝他盯看,只顾看。心里暗想道:“我眼里从不曾见得这般风流少年,竟是如此俊雅超逸,却又面熟得很,似曾哪里相识,可惜想不起来。”

  那书生飘逸瀟洒,摆出大家风度,大摇大摆上得船来,和世贞见礼毕,只是望他笑。二人舱里坐定,船家撑船离岸,却值顺风,便拽起片帆,船顺风疾去。

  二人舱中置得薄酒,世页问道:“公子哪里人氏,却是如此面善?”

  那相公复笑道:“我本太仓人氏,与公子本是同乡,且曾同吃得酒席,如何不识?果真贵人多忘事?”

  世贞拱手谦道:“只是在下眼拙,但是面善,却记不起来,敬请见谅,敢问年兄大名?”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我便弇州,姓王双名世贞,乃当今天下才子,你如何便不知?”

  世贞道:“世贞不才,区区不足挂齿,年兄何必取笑?敢问年兄何事至此?

  是探亲还是访友?”

  那相公道:“便是去姑妈家探亲;非为别处人氏,就是昆山第一大家族顾家,只为姑父势利,忍不得腌臜之气,故一怒而别1世贞见他说的正是自己底细,愈发诧异,惊疑问道:“学生底细,年兄如何得知,以至见笑。愿君一言,以解学生之疑?”

  那公子道:“禀复不难,求相公再用几杯薄酒,容少停奉告。”

  世贞心中愈闷,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惓惓请教,只欲解胸中之疑,并无他念。”

  那相公复笑道:“君果不知否?弟赠君小诗一首,当明其中疑迹。”

  世贞道:“望兄赐教。”

  那公子装模作样,似笑非笑,沉吟片刻,低声吟诵道:拟向昆山觅故翁,朱门霜冷鸟惊风。

  落花欲去春无限,芳魂有意寄丹青。

  好事既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

  公子欲问真名姓,只在‘软碧’两字中。

  世贞听罢,知他意有所指,细细玩味。“首句道:拟向昆山觅故翁,无疑是指自己省亲之行。朱门霜冷乌惊风,分明是姑父无情,无意留客。那两句:落花欲去春无限,芳魂有意寄丹青,便是花园拜月,丹青为媒之说了。好事既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这两句明白,是指自己应婚苏州之游。未两句:公子欲问真名姓,只在软碧两字中。软碧,软碧不正是——世贞想到此处,猛地一惊,便瞪大眼睛把那公子看个不够,半晌终于明自,失声问道:“你,你便是柔玉?1那公子得意笑道:“妾身便是。只道公子是天下才干,不想今日也有愚蒙之时,正是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那仆童半晌不语,此时忍俊不住,也笑出声来,上前施礼道:“适才多有冒昧,还望公子见笑海涵。”

  原来那柔玉昨夜在花园之中问得世贞去处,便有心同往。饯别之时,顾夫人使丫环去呼叫时不见,却是早已和丫环扮了男装,暗携宝图潜出府外,雇觅得一只凉篷船,早来至河岸松林等候。世贞哪知就里,只是看得面熟,吓煞也不敢想到这些,今见果是柔玉,犹自惊讶不止,啧啧间道:“贤妹却是何为,怎得如此?”

  那柔玉敛起笑容,嗔怪道:“我既是君之人,理当随君去,却有何不可?”

  又道:“不日郑府就要迎亲,难道你仍要把我向火坑里推么?”

  世贞惊道:“姑母寻人不见,家中不闹翻天?”

  柔玉微微笑道:“我已留得书信在房中。母亲早有意将我许配于你,便是知道,想也不会见怪1世贞叹道:“好个贤妹,真真胆大包天,如今却叫我如何是好?”

  丫环插嘴道:“小姐现带来那千古珍画陪嫁于你,该知小姐情诚可贵吧?”

  世贞听得愈惊道:“如此更是瓦上添霜,益发糟了1柔玉诧异道:“却是为何,便这般大谅小怪?”

  世贞心中叫苦,摇头叹道:“贤妹真挚情意,世贞感激不尽,只是这画,非寻常之物,乃令尊千金购之,视如性命一般珍爱。虽说赠与贤妹作陪嫁,倘若发现不见,定然疑我世贞生得邪异之心,匡骗小姐,阴谋图画,若将事情告发,则坏你我一世清名,令天下人耻笑,祸患无穷矣1翠荷听罢,惊得心头卜卜直跳,慌乱问道:“公子言语极是有理,如今到得这步光景,却如何是好?”

  此时柔玉也心知自己莽撞,只为情丝所系,不曾顾得后果。心里这般想,只是口上不服,道:“如今事已至此,怕甚天塌下来!父亲若翻悔滋事,自有母亲见证作主1说话之间,忽觉船身震颤一下,停了下来,便有那船家将头探入舱内禀道:

  “二位相公,已是苏州到了,便就此请下船吧。”事已至此,世贞无可奈何,只待安下身来,另图良策。三人下得船来,柔玉、翠荷仍是男装打扮,相随而行,只往城内走来。只因这一来。正是:

  芳心只求三春雨,真情却化六月霜。

  风流反被风流误,断送愁鸾泣新凰。

  却说苏州城里,本是极好去处,只见石街水巷,别具格调,人烟稠密,车马纷纷。两旁店铺林立,生意兴拢到底是江南名城,和别处大不相同。三人一路走来,过一十字路口,市面热闹非几。到一家酒店门首,见三开间门面,买卖兴旺,招牌上三个字:“谢客来”。踏进铺内,见果然好生意。三人拣得空位坐下,买下一坛金华酒,一只烧鸭、一只鸡、一碟鲜鱼、一肘蹄子,又叫得顶皮酥果馅饼儿,几个搓面卷儿,量酒饭算账,该三钱四分半银子。三人吃着酒饭,世贞只不言语,思量如何打发柔玉并翠荷回去。

  正吃间,忽闻街上人声鼎沸,大呼小叫,且夹有乱马嘶鸣,踏踏蹄声。顿时满街大乱。行人牵儿携女,纷纷奔窜,有的掉了鞋儿袜儿,有的翻了筐儿担儿;摊贩货架,俱被挤倒,鸡飞鹅鸣,惶惶不安。

  世贞只道海盗入犯,嘱咐柔玉、翠荷躲避店堂,自己便呛啷啷抽出佩剑,竟去门首观看。世贞出门看时,心下暗暗惊讶,只见街上数十匹飞马奔驰而来,马上是清一色官军。那飞马尽在人群中冲撞,见得貌美女子,便将黄纸贴于额头,随后便有兵士将贴黄女子绑架而去。偶有人呼救乞饶,便有那官兵恶狠狠说道:

  “皇宫选美,哪个敢不从,便是要你脑袋,也当拔葱儿一般1世贞见是皇宫选美,竟如此非为,心下着实气恼。

  原来世宗皇帝贪淫,又喜斋醮,便在宫中宠得妖人方士陶仲文、粱高辅等人。

  那梁高辅本南阳方士,年逾八十,却须眉瞻白,两手指甲,各长五寸,自言有吐导之术,且修得极好妙药。你道药中用着何物?乃是选童女七七四十九人,用第一次天癸露晒多年,精心炼制的春药。服食之后,立见奇效,一夕可御十女,恣战不疲,并云:“可长生不死,与地仙无异。”那世宗皇帝年已五十,精力寝衰,后宫嫔妃,不下百名,靠了一个老头,哪里能遍承雨露,兔不得背地埋怨,世宗也自觉抱歉。待到服食了那春药,即与嫔妃等实验,果然经久耐战,与前比大不相同,于是龙颜大喜,传旨选那八岁至十四岁的少女三百人入宫,待她天癸一至,即取作药水,合入药中,制作“先天丹铅”。不想这一美差,竟落至赵文华头上。

  他恃着皇帝旨意,哪管什么年龄大小,但见绝色女子,便尽加掠夺,将那年幼的献与皇帝作药物,却将那青春妙龄的携回京内,一部分讨好敬献世蕃,一部分供自己赏玩。

  骚乱过后,街上空落冷静无人。世贞回到铺内,柔玉并翠荷迎出问道:“街上为何慌乱不安?”

  泄贞愤愤,说出选美之事,三人摇头叹息片刻道:“此地不可久留,务必速速回去,免得生出事端1三人起身,正待要走,门外走进两个人来。前面那人,却好生穿戴,怎见:头戴忠靖冠,身穿锦缎服,正是官人打扮,年在四十上下。

  只是生得身材精瘦,黄病面皮。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个不止,却喜得嘴巴笑嘻嘻咧开。后面那人,网巾素服,四方脸庞,年方三十几岁,却是斯文模样。二人说笑进得店内,那为首汉子见到世贞,先是一征,后惊喜揖手施礼道:“玉大人却怎么在此?这正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了。”

  世贞看时,却是汤裱褙。这汤裱褙原是世贞家人,识得好字画,精善裱工,后因严嵩酷喜古董玉器、字画珍玩,将他索去,乐得他工精艺巧,又善奉承,竟提荐他做了一个经历。世贞见他身着官服,不知为何也到了苏州。打趣道:“裱褙发迹了。此来苏州,可是奉圣命选美而来?”

  汤裱褙微微尴尬。自嘲道:“哪里!哪里!只是为相爷办点私事。”

  汤裱褙忙呼酒摆设。世贞欲去,二人哪里肯依,死死缠住道:“千里相会,哪里便去,只是不给小人脸面。孝廉虽居此城内,却是与大人初识,也当赏些脸才是1世贞推辞不得,勉强归座。只是柔玉并翠荷闪避一旁空桌儿上闲坐,只当与世贞不相识。

  酒席之上,世贞间道:“此次奉旨选美的却是何人?”

  汤裱褙并不避讳,直言道:“便是老爷义子赵文华,工部赵侍郎便是1世贞冷笑道:“飞马选美,黄签加额,赵侍郎此功非小,回京见得皇上,伯是又要晋升了1那徐孝廉见世贞愤慨不悦,笑笑插嘴说道:“经历与此事绝不相干。经历此来,乃是密托小人,为相爷府中搜寻购买一些名珍字画古玩。”

  世贞随意问道:“可曾上手?”

  汤裱褙道:“便弄到一些,却是没什么贵重好货。”

  世贞道:“你相爷府中珍异,便是皇宫都不及,此地有何珍异,何蒙裱褙辛劳?”

  汤裱褙俯耳低声说道:“我家相爷与公子,偏是喜爱古玩书画,若有珍异,自比性命看得还要重,既是吩咐,怎敢不来?”

  言语之间,却见一小厮慌慌张张寻到铺内,见到徐孝廉,气喘吁吁悄悄说几句话语。徐孝廉听得,慌忙起身告辞道:“二位大人权坐,小人家有私事,不便相陪,恕罪,恕罪。”说毕揖手作别,随小厮慌忙去了。

  汤裱褙见徐孝廉那惊慌模样,回首哈哈取笑道:“孝廉端的个如花似玉娘子,且莫叫赵侍郎选去1又饮数杯,酒散相别。裱褙问道:“王大人且是哪里居住,待小人抽空去伺候。”

  世贞说道:“胡乱住一两日便回京去了,不敢叫裱褙辛劳。”

  辞别裱褙,世贞复同柔玉并翠荷出得店门。柔玉翠荷适才也听得酒桌之上汤裱褙寻画之言,暗自惊道:“哥哥:如今却是怎的才好?”

  世贞道:“小心便是。只恐姑父找你不见,觅人寻画,闹到此处,便麻烦了。城中不可停留,待我雇得船只,仍旧送你们回去。家中若问起,便只道出外游玩迷路,宿于庵中罢了.”柔玉虽是情意牵连,难托春心脉脉,不忍分离,沉吟片刻,遂默默应允。三人空寻一场惊慌,到城外走来,世贞雇一船,与二人道别,眼见扯帆去了。正是:

  春心脉脉情人远,流水飘香叹别离。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特叙。


第五回 徐孝廉献妻谋宠 赵文华掠美施恩



  且说世贞三人空寻一场惊慌,又出城来。至码头上寻雇一只篷船,柔玉翠荷仍是男装打扮,乘船而去。依依别情,挽不住流水已远。

  只说赵文华奉密旨选美,到处耀武扬威,势焰熏天。令士卒在城内街巷飞马直撞,但见绝色女子,便黄签加额,如同赶猪羊一般,驱逐到一深院锁闭起来。

  因此苏州城内人情汹汹,未免街谈巷议,偷偷骂娘。那赵文华只恐人心不服,便秘密派得多人,沿街监谤。遇有不平之人,愤慨而言者,立饬拿间。杖笞兼施,重者便入狱。因此满城之人,敢怒而不敢言。赵文华放下心来,便夜夜将那所选美女拣得一二名妙龄娇艳者入府作陪,寻欢纵乐。无奈那所掠女子皆含泪赔笑,勉强奉迎,暖被霄裳,不得其妙趣,心中仍是厌烦。

  苏州最多乐户,有名的歌妓,往此聚集。一日天色阴雨,赵文华不能出外游玩,就寝寓所。一杯来了又一杯,直饮得酒气熏天,仍是心烦不乐,便又命仆人广索歌妓伴酒。不多时,歌妓陆续到来。

  大家奉酒作陪,献着色艺,都是娇滴滴的面目,脆生生的喉咙,撩人魂魄的姿态。

  不独助兴,且醒神撩情。众歌妓之中,有一少妇,独生得天然俏丽,脂粉不施,犹丰姿照人,映入赵文华眼中,恰似鹤立鸡群,不同凡艳。道她怎生模样?但见:

  水剪清眸,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玉肢风前香软。螺髻插紫金钗,如捻青梅窥小浚不教楚峡云飞过,正是巫山梦里人。

  那赵文华看得呆了,嘴唇张一张,喝声彩不知高低。只把空杯连连饮着,心儿却飞去身旁,早扑到美人身上。且说赵文华看得出神,只把那空杯攥定,也不放下,只连连饮着。在座众人,皆哧哧偷笑。赵文华醒过神来,也不脸红,竟招手将她唤到跟前,赐酒三杯,说道:“众芳姬暂歇,且听她独歌一曲,以饱耳福。”

  那少妇施礼谢过,便不慌不忙,退却两步,拿起琵琶,娇喉婉转,唱了起来。刚刚唱得一句,赵文华道:“不必唱大曲,只唱小曲罢。”少妇嫣然一笑,唱《琥珀猫儿坠》道:

  幽窗悄静,恨月伴孤灯,枉了奴心宁耐等!只万愁又醒梦难成,薄情,猛咬玉齿和你凤拆鸾零!

  赵文华便用扇子击手心与她打板。只见她轻启碎玉般两徘皓齿,果然是雅韵悠扬,一板一眼,一音一节,作法又入情淳化,神韵惟妙,阶下无不暗暗喝彩。她又续唱尾声道:

  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得将人孤零,那世里的恩情,翻成画饼!

  赵文华听出了神,越听越好,越看越俏,不由得击案称赞。到了曲终,仍觉得余音绕梁,袅袅回荡。

  时值汤裱褙凑趣问道:“这曲子唱得可好么?”

  赵文华道:“妙!妙!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汤裱褙听罢,反倒叹了口气道:“妙是虽妙,只可惜这般英女,这般妙曲,只大人与小人饱了眼福耳福,不能把与相爷与公子赏玩1赵文华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令此歌妓侍饮、那歌妓不敢推辞,刚刚几杯香醪下肚,滋润得春心,顿时脸泛红晕,涡生梨颊。赵文华直勾勾将她瞧着,神魂都飞了,不觉骨软筋酥,欲火如炽,一刻难挨,打熬不住,便满满斟得一杯酒递与她,乘势把她手儿攥祝那歌妓向他丢个眼色,嫣然一笑,低下头去,愈发娇羞生艳。文华就如痴了一般,便叫亲随赏众妓银子一两,命一班女乐队尽行退去。

  众人谢过赏散去,赵文华只将这歌妓独留下来,正待引人寝室,忽有家人禀报:“有徐孝廉拜望老爷,在门外等候召见。”一边说着,便将礼单奉上。赵文华正欲火难挨,猛听得此时有人求见,顿时大怒,正待发作。却见那礼单上恭列白米①五百石,名贵古玩字画皆多,便消下火气说道:“今夜公务甚忙,命他改日再来吧1待家人走后,赵文华引那歌妓刚刚进得内室,便上前一把搂住道:

  “心肝,今日遇到你这般人物,便是死也值了1那歌妓含笑不语,半推半就,被赵文华拥入罗纬,急急解带宽衣。

  待到天明,赵文华令家人持十两银子,去她院里送赏,只道留她唱数日曲,却不放那女子回去。自此连宵欢娱,所有以前宠爱的美人,与她相比,味同嚼蜡,不去理会。数日之后,赵文华于枕席欢乐之间蓦然问道:“你我恩爱数夜,竟忘记寻问芳名,你却叫什么名字?”

  女子含笑嗔道:“姓名于你有何乐趣?我只当你终生不问呢1正是:蜂蝶只寻花中蕊,哪管牡丹与白芍。”

  赵文华接连数日,只把功夫用在这女人身上。

  那孝廉徐仁义先是来访,他哪里有空相见,及至孝廉相约,文华仍是推倭。

  因是人情重了,偶尔也有所念,时值苏州知府调任,赵文华便写了个三寸纸条儿,嘱咐家人给那徐孝廉送去,嘱托道:“承那孝廉费心孝敬,至今仍没甚官职,我离京之前,闻得义父还有几张朝廷钦赐的空名告身劄付,今苏州知府又调任,便把这知府空缺安与孝廉,令他即日便可赴任。至于命诏,待我与义父写一书信,告之此事。日后行文补办罢了。”

  家人奉命而去。赵文华便提笔铺纸,将徐孝廉如何孝敬之事备说仔细,又将所选美女数名以及徐孝廉所敬献的古玩珍画一一清点,密使心腹监护,星夜赶往京城。敬献严嵩父子。

  半月有余,那赵文华对这女人,也渐渐厌腻。

  一日无事,忽然想起徐孝廉屡次相约不曾去得一下,一时高兴,使命家人备轿,径往徐仁义私宅而来。沿街之上,正是热闹,人们认出是赵文华轿子,哪个不惶恐避让。到得徐府果然好一座宅院。

  但见门前一道水巷,泊得画航渔船。两岸桃柳生烟,隐显出一带白粉墙。走过石桥,一座三沿滴水磨砖门楼,上横着王石匾额。朱门开处,遥见院内假山曲廊隐现,奇花异草争艳。原来那徐仁义当了几日知府,便买下如此宅第,这官果然做的!

  赵文华到了门前,轿也不下,命小厮上前禀报。门人听得是赵文华来访,慌忙迎入府内,殷勤侍奉。只是那徐孝廉升了知府尚在衙门不曾回来,慌忙遣人去奠报。赵文华在厅内由众人侍奉喝了几怀香茗,无心等待,竟自去后花园游玩。

  果然好座花园。但见:径铺彩石,纷纷尽点苍苔;槛作雕阑,处处奇葩异卉。天桃鸣翠,声沥咽万株杨柳鸳啼;行沾清昧,看盈盈醉步袖满幽香。凤台龙沿,犹闻洞萧引凤仪;竹阁松轩,俯见青萍跃金鳞。假山拳石,碧洞通幽藏意趣;牡丹亭畔,满院海棠飞粉蝶。

  更看那蔷薇架、茉莉槛、芍药畦,叠锦铺.绒,一簇簇芳溶锦绣;又见那浴鹤池、印月池、濯心池,新荷正吐尖尖角。又有那玉雪轩、拥芳轩、醉月轩,冰斗琼扈浮碧液。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锦川石,簇簇丛生凤尾竹;小径西侧有紫蕙槛、金萱槛、凤仙槛,娇娇艳艳斗繁华,含笑花颤颤巍巍,堪描堪画;美人蕉夭天灼灼,可咏可题。一处处红染胭脂润;问芳菲不数彩绣图。万卉千葩齐吐艳,满园娇媚逞光辉。

  赵文华被园中景物所吸引,只身一人,在那假山边,曲池畔,画阑前,花径中,独自游赏玩味。只见群芳竟艳,万卉争春,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走到粉墙东侧,见花丛深处,有三五个丫环,在花阴下笑耍扑蝶,真真是人面桃花,娇艳含羞,令人心往神驰。有《金落索》为证:相约鸳花队,偷笑启烟扉。清昼乍来,裙飘香露醉。扇逐蝶飞,环佩声脆。拍入花底心半醉,玉笋轻拔分嫩蕊,蹴莲钩踏芳丛碎。猛回首,一声娇咳蹙黛眉。见它翩翩成对,旖旎低回,翻过那粉墙飞。众丫环贴足挠首,执白纱团扇连扑几扑,那粉蝶双双飞过粉墙去了。正在懊恼,见赵文华在一旁窃窃相笑,却不曾认得,慌忙含娇跑去,到曲水桥边,只听一声女子嗔怪:“疯丫头慌得什么?”语声未落,却从那月亮门中走来一女子,左右有丫环搀扶,径入园中而来。原来这又是知府徐仁义新纳美妾。赵文华看见她时,果真花态翩趾,柳腰袅娜,莲步轻移,真有花魂回飘之妙,不由又是一惊。有《二犯江儿水》为证:

  啊娜乖巧,真真个啊娜乖巧。飘飘广寒宫人,袖笼天香笋芽纤俏。细腰肢,一捻小,稳莲步轻遥湘裙斜拽露,只把魂消。钗凤频擂,红唇嗔,嫩脸俏。嫦娥醉娇,绝胜那嫦娥醉娇。罗纬香衾,何得以鸾颠凤倒!

  赵文华看得呆了,气也不出一下。只见那女子摘了一朵芍药,先是用纤纤玉指捻转,后又衔在嘴里,用皎皎玉齿咬得上下抖动,竟分不出脸儿花儿,花儿脸儿。她风摇杨柳般走到那通向小亭的桥上,却又不进亭,只倚着桥畔花槛,将那花瓣一片片扯下,抛人荷池水中,竟看着那游鱼,衔着花瓣追逐戏耍。自觉有趣,粉面之上,竟逗出一个梨涡般的笑靥。此时,赵文华看得呆呆痴痴,欲火升腾,却是那锦衣胯下,直戳戳立起旗杆来。偶望得水中自己相貌,已是两鬓霜染,髭须斑白,益发感叹,更是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时就做一团儿,怎见得?有词为证:

  意马心猿,偏向枕畔春色,沉醉恋花陌。果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巾帽侧,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酒、色、财、气古今有,得欢娱时且欢娱:贪恋有何妨,莫道怕作短命鬼,如今已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赵文华心下想道:“人生如梦,转眼百年,管他诸多作甚,这眼前美人,却是放她不过!这样想时,便弯腰拾得一瓦片,向那水底美人影处一丢,只听咯地一声响,但见波影摇乱,惊动美人。二人目光相接,正待说话,只听得门外脚步声急,却是徐知府慌慌张张赶了进来。望见赵文华,一副受宠若惊模样,深深躬身揖手道:“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小人失迎失敬,罪该万死,乞请大人见谅。”

  文华听罢哈哈大笑,一面将徐知府搀起,眼睛却仍向美人溜去。只见此时那美人身影一闪,却已出得园去,方才专心对徐知府说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此处非官场,还是随便些好。”

  那徐知府听赵文华兄弟相称,颇是亲近,又惊又喜,慌忙陪笑说道:“大人圣德鸿恩,小人衔环难报。如此相呼,便折小人寿了。”

  回到厅内,徐知府慌忙设宴盛情款待。虽是自家便宴,只因徐仁义承蒙赵文华荐拔,如今升做知府,自是与往日大不相同。怎见得,有曲为证:

  宴,宴,宴!人情始见,醉意生,方寸乱,玉液穿肠,琼浆引线。交际结新盟,应酬除旧冤。官场决不可无,家宅因人而看。举杯岂是逢知已,相邀只为乌纱颤!

  两人安席归座,开怀畅饮。真个是宴排异皿奇杯,席展金觥玉盏。金华酒、麻姑酒,各标珍异;珠窑玉盘,尽是四季鲜果,山珍海味。更有那粉面丫环斟酒侍奉,殷勤陪伴。徐知府起身敬酒道:“恩入光临寒舍,实是小人全家之幸,当开怀畅饮。”

  赵文华心怀叵测,叉手相接,自是热情,笑笑说道:“尊下日前所献心意,文华一一转赠相父。今日荣华,全是相父恩典。文华无功,多蒙赐酒,真真不敢抵受:”徐知府见他热情自谦,更是百般敬重孝顺,殷勤说道:“小人本一寒儒,若非大人周全,焉有今日荣华。奈何身力卑微,便当犬马,恐也难以相报1杯来盏去,二人温文尔雅,笑脸相迎,心下都暗怀鬼胎。那文华一心仍在思念着园中美人;徐知府却口口声声只说无力报恩,只图攀龙附凤。虽然不能面见严嵩,却借他于儿子穿针引线,以图日后升迁,二人谈得情热意浓,却都是借酒为媒。又有诗道那酒的妙处:

  酒,酒,酒!邀朋会友。君心热,意绸缪。名呼食前,礼于茶后。邀宠不可无,怀情须教有。能消心下冰霜,敢壮胆气如牛。相爷沾唇自许诺,佳人入腹共风流。

  赵文华三杯入肚,欲火如炽,借着几分酒意,装作随便对徐知府说道:“人道天下美女,苏州最佳。听说府台金屋藏娇,果是绝色倾城,千百里挑一,只是不曾识得芳容。今日你我兄弟私宴,绝无外人,当同饮无妨。”徐知府听得此言,不仅不怒,却窃窃暗喜。心中思忖道:“妇人言语,当比我方便得多。酒席之上,若能替我求得几句情时,不怕他不依。”于是命丫环唤美姜盛装出见。

  不一会儿,只听得屏门开处,环佩声清,两名侍女,拥着那园中赏鱼的丽人慢步出来。人未近前,只闻那脂粉气馥已足令人心醉,加以体态轻盈,身材袅娜,仿佛嫦娥下凡,仙女临席,比那园中遥遥相望时,自是不同。那妇人走至席前,轻轻道个万福,敛衽下拜。惊得赵文华还礼不及,急忙离座。

  袍袖闪时,先将酒坏儿碰翻,浆液淋漓,顺那桌角直嘀嗒。后又拂动菜盘,看那洁净袍袖,尽被汤汁浸染,汤一片,油一片,痕迹斑斑。那侍酒的丫环窃窃掩嘴直笑,赵文华哪里知觉。直到美人礼毕入座,方才发现,连自己也笑了起来。

  徐知府忙道:“不妨,不妨,下官现有莽袍在内,可与大人更换,只伯委屈了大人身份。”

  赵文华色情已动,却瞅着那妇人拿话打趣道:“今夜便做个知府,便正是三生之愿。”

  那妇人原本勾栏之女,今见他话语撩拨,虽是面飞红晕,哪里敢惹,只装作不懂,也不言语。那文华见此状,只暗猜道她芳心默许,色胆愈大起来。待值席的丫环揩抹净桌椅,换上知府的莽袍,竟借机离开上席,坐到妇人对面的位子上来。

  三人另斟佳酿,接连又饮了几怀。赵文华酒意有了五分,桌上赔笑给那妇人敬酒,桌下却用脚儿暗暗去勾那妇人三寸金莲、妇人更加羞怯,脸儿象蒙上红纱,益发光彩照人,心欲离去又不敢,只怕得罪他,无奈将一双脚儿左躲右闪。徐知府哪知就里,只是谈笑,只是斟酒,只是拉拢亲近。

  一番酒席,从午时饮到暮至。三人饮得诀活,直到一轮明月从东上来,仍是不散。那文华与知府,俱道是酒逢知已干杯少,杯来杯往,徐知府已是醉眼蒙陇,早有九分酒意,言语不能自己。唯赵文华心内清楚,原来袍袖又湿了,只借掩面饮酒之机,将那杯儿往袍袖里灌。看看时机已到,赵文华佯装醉样,绊绊磕磕说道:“足下今日富贵,可知从哪里来?”

  徐知府只觉头晕目眩,酒往上涌,哪里知他心意,仍是讨好说道:“小人无德无才,今日富贵全凭大人赏赐。”

  赵文华佯醉笑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语,文华虽是不才,但有用到之处,当尽力效劳。”说毕立起身来,故作踉跄之态,走得几步,将自己那酒湿的袍服拿起道:“兄弟既是如此厚情,看在嫂嫂的面上,便把文华的官儿,也让给你罢。”

  徐知府也踉跄立起,摇晃几下,稳下身说道:“不,不可,大人酒,酒多了,委实不可。”赵文华借酒装疯,又推又搡,只是让道:“兄弟乃手足之情,何、何必客气,我的,便是、便是你的,你的,便是、便是我的1那妇人见赵文华酒后失态,鬓须斑白年纪,只是一口一个兄弟,一口一个嫂嫂的叫,又把官儿推让,只觉有趣,哧哧笑出声来,打趣向丈夫说道:“赵爷既是有心让你,你便收下何妨?”

  赵文华仍装醉笑道:“便是这话实在。若不肯收,只、只是信我不过么?”

  徐知府慌忙辩道:“大人,大人高拾小人了。今日我得、得此富贵,已是领、领情不尽了。”文华上前,一把抓住他袍袖道:“文华奉命选美而来,孤、孤身至此。你不领我情时,只、只怕是我有求于你,你也不、不肯帮我的忙了。”

  徐知府确实已醉,哪知就里,见他说出这番话语,涨红了脸庞,忙辩解表自道:“大、大人忒、忒是小看小人了。想、想我一身以外,俱、俱是大人恩赐。大人只要吩咐,便是肝脑涂地,也在、在所不辞。”文华敛住笑容,近前问道:

  “此话当真?”

  徐知府急切表自:“下官岂、岂敢有假。”赵文华复又追问:“足下果是真心?”

  知府指天发誓道:“苍天有、有眼,须知我绝、绝非食言之人1赵文华笑笑说道:“此回此便有一事相求,不知肯与不肯?”

  徐知府挥袖说道:“凡、凡君所爱,劲尽可取去。”

  赵文华满脸堆笑说道:“足下已有明命,兄弟何敢不遵。”一面说着,却健步出得厅去,向随人密嘱数语。那随役入得厅采,抢至席上,竟拥出这美妇人至厅外,上得轿中,赵文华也飞身一跃入矫,欠身与徐知府拱手说道:“如此便生受了,生受了1说毕飞快出门而去。

  徐知府哪里提防,先是见拥出爱妾,已自惊呆了。待到惊得醒过酒来,哴跄追至门外,已是无从追挽,只好眼睁睁随他而去。仆役自是不平,欲为主子效力追赶,反被徐知府拦住,懊恼叹气说道:“也罢,也罢!事已如此,不可声张,且不要为了一女人,坏我终生大事。”仆役听他这样一说,好气又好笑,随即作罢,略略劝慰主人数语,便各自散去。

  这一夜,徐知府只是孤衾冷被,空叹寂寞,独自望着那窗外的月儿发呆。但见那月光,冷冷清清,穿行云隙间,孤愁哀怜。又有曲写那月儿道:

  月,月,月,无休无歇。冷凄凄,云遮遮。少见团圆,多逢破缺。古今多少事,最是难诉说,阴晴原本无常,沉浮几度明灭?穿窗夜半惊客梦,只遣离人情惨切。

  将近五更,徐知府刚矇陇睡去。忽听门外人声喧闹,吹吹打打,甚是热闹。

  起身正要出去,忽见家人引得报门人进入厅内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徐知府道:“喜从何来?”报门人道:“奉相爷钧旨,大人荣迁江浙巡抚御史,特来报喜。”说罢随将龙衣莽袍,粉底京靴,一并献上。

  徐知府当即穿戴起来,莽袍加身,玉带悬腰,真个神威赫奕,仪表肃穆,好不威风。心下欢喜,自不必说。当即把些银两赏给报门人及家人,大摇大摆,正要进得房内,忽报门外来客,徐知府出去相贝,但见府衙内各房科都有贺礼,来代他插花挂红,彩旗锦帐极其华丽。他一一寒暄酬谢,正要请酒谢客,忽然又一彩矫径直进得门来,停在厅外,赵文华下得轿来,哈哈大笑,携着一艳妆女子径入酒席落座。他仔细看时,又吃一惊,原来这女子,正是那掠走的爱妾。只见她面锁愁云,泪花盈眶,只是向他偷偷张望,并不说一句话语,他正自诧异,又听赵文华大笑说道:“足下今日升迁,可念夺美之恨么?”徐知府赶忙拱手陪笑道:

  “哪里,哪里,承蒙大人连连举荐,下官自是感恩不荆区区女子,幸蒙大人垂爱,理当亲自奉献府内,敢劳大人费心。”

  话语刚落,只见那爱妾蓦地立起,粉面含怒、杏眼圆睁,含泪斥道:“负心贼子,奴自从嫁你以来,对你千恩百爱,殷勤侍奉,不想你人面兽心,竟然献妻谋宠,便是官儿再大,坐到皇帝位上,不伯天下入耻笑么1责骂完毕,竟蓦地将酒桌掀翻,只听希哩哗啦一阵响时,满桌盘儿、盏儿、碟儿、碗儿纷纷落地打个稀碎。满桌之人,躲闪不及,一片呼叫。徐知府一惊,等醒来时,却是南柯一梦。

  惊息梢定,只见桌案上烛泪已尽,那灯花跳得几跃,忽地灭了。只有一束朦胧清冷的月光,照进黑黝黝房间中来。孤裳冷被,最生幻念。细细品味梦中景象,心里却是乱糟糟一团,苦、甜、酸、辣,不辨其味,想起爱妾的泪脸儿与责斥,心中骂道:“赵文华呀赵文华,你真真是个衣冠禽兽,仗得你奸相干爹威势,夺人妻女,无恶不作,真乃奸诈刁钻的歹徒也1懊恼一会儿,一时又想道:“事已如此,骂有何用,果真若能加宫晋爵,图得来日富贵,便舍得一贱妾,又算什么?

  冤仇宜解不宜结。便吃得眼前小亏,须看重来日大便宜。再说天下绝色女子,何止千万,女人便如那马桶,只图用时方便,换换又有何妨?若果真以一个‘马桶’换得半世富贵荣华,何乐而不为?”想到自己绝妙的比喻,竟然笑出声来。

  次早起来,自将许多烦恼抛之脑后,不独不见怪赵文华,犹恐赵文华夺己之美心下欠安。日后断绝往来,于自己仕途不利。思忖片刻,蓦地想起那爱妾平日藏有一只珍贵玉杯,便找出来藏于袖中,命家人备得轿子,直往赵文华住所去献杯问安。正是:

  意向机绿寻鳞凤,甘拜豪门作犬鹰。赤绳已系氤氲使,犹耸恶心觅新盟。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六回 供狐媚狼穴认贼父 宣秘宗佛堂施淫心



  且说徐知府被赵文华夺走爱妾,不独不见怪文华,反倒担心他夺己之美心下欠安。自寻思道:“着是他疑心自己见怪怀恨,日后断绝往来,恰似鸡飞蛋打,于己仕途不利,如今时势,正是有钱王八大三辈,会钻会拍作大官。天理良心,值几多钱一斤?不如忍下这口恶气,顺水推舟,倒落得个人情。怕什么世人骂自己献妻取宠?笑骂由他们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暗自一笑,心中踏实下来。遂连忙备得礼物,又将爱妾平日喜爱珍藏的一只珍贵玉杯找出,藏于袍袖,便命家人备上轿子,径直往赵文华住所去献杯问安。

  原来这文华居处,正是严嵩私宅。那老贼因泼天富贵,除京都外,便是在南京、扬州、苏州、南昌等地私宅,不下十几所。徐知府下了轿,请门人往里通报。

  此时日高三竿,赵文华仍沉睡未起,只因他新获美人,夜间在枕席上多下了些功夫,神清疲倦,睡得香甜,便也起得迟了。

  徐知府在门前等得心急,难免胡乱猜思。想到自己爱妾被他人夜间拥抱于怀,行云雨欢乐之事,便是宰相肚子,那船儿也要颠上一颠,心里悠上悠下不是个滋味儿。胡思乱想一阵,想开了,正自劝慰自己,里面赵文华也已起床。家人引他进入厅内,递上手本,行了庭参礼,才将玉杯献上。

  赵文华把玩玉杯,欣赏良久,欢喜不尽。命侍从收藏过后,又直勾勾望他一会儿,嬉笑问道,“贤弟夜间可睡得好?伯是眼圈有些红肿了吧?”徐知府心吓一跳,忍下羞辱,慌忙叩头道:“夜来之事,是小人得罪老爷台下,特一早前来负罪请安。”

  文华甚是诧异,道:“却是怪事,贤弟何罪之有?”

  徐知府长跪禀道:“小人富贵,皆大人鸿恩所赐。想那区区小妾,既蒙大人垂爱看重,小人礼当亲自奉献。不想却劳大人费神,怕只怕小人不晓得敬意,甚是不安。此家藏玉杯,也算得世上珍玩,小人祖辈家传,原为小妾珍爱,今一并献上,略表一点敬意。”

  赵文华心下大喜,慌忙下座搀抉,笑笑说道:“既承厚意,盛情难却,就收下了。贤弟快快请起,请起1徐知府哪里肯起,跪得实在,又递上一个手本说道:

  “小人蒙大人天恩赦宥,恩同再生父母,便作犬马也难报,情愿投在老爷位下,做个义子,现备淡金几两献上,以表儿子一点孝意。”赵文华看过手本,见上面写有黄米百石,古玩数件,愈发欢喜,牵手笑道:

  “兄弟太破费了。才已领过,这定不好收的,便领情了。若说亲近,还是兄弟相称的好。如此称呼,怕不敢当。”

  徐知府见他心下欢喜,纳头便拜,道:“爹爹德高望重,又蒙相爷恩赏,儿子在膝下,只怕折了爹爹的福呢1赵文华见他诌媚卑躬之态,乐得嘻着嘴笑,搀他起来,扯着他手儿,邀至内室。两人并肩向内室定去,各自怀着心事,好似风车一般转动。一个心喜巧夺美女,反倒因此生福,白得珍贵玉杯及许多金银,又被巴结落人情;一个心喜有幸结交权贵,冷不丁牵上条热线,便连朝中也有了靠山,为日后平步青云,恰似搭起个云梯。

  到得门前,徐知府站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法圈门,挂着一个大红缎子绣花的门帘。门帘上诱的花纹,中间绣着两只狮子,一只大,一只小,叫做“带子入朝”,又叫“太狮少狮”,气魄非常之大。这原本是严嵩为取吉意,暗示他们父子自已。如今徐知府看了,更是称心,自以为还未进门,先逢此图,天命如此,认做吉兆,心中着实欢喜。走到里面,但见摆设更是豪华堂皇,螺铀床,太师椅,全套楠木家具。壁上全是名人字画,台上摆得古董玩器,却不知是从哪里掠获。这壁厢挂的焦尾瑶琴,那案上摆得残棋半局。屋里的雕刻也是精细非凡。

  这儿是全套《八仙过海》,那面是整部《西厢记》,以及《二十四孝》、《和合二仙》种种,果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看到床栏上,徐知府吃了一惊,见两面雕着倒挂金龙。凤凰展翅,形态逼真,栩栩如生。徐知府想道:“便是皇帝,才睡得龙凤床,除皇帝皇后外,何人敢用?假若皇帝知道,岂非图谋不轨,耍招灭门之祸?难道这点道理,他也不懂,也忒是狂了1再仔细看时,方才明白,哪里是什么龙凤床?这边原不是龙,却是一巨蟒,粗看上去,不差分毫,仔细瞧来,龙有五只爪,叫五爪金龙,这蟒只有四只爪,虽同是一样气魄,也便无犯忌与不妥了,那边也不是凤凰,却是一只孔雀。何以见得?原来那凤凰神姿高贵,仪态端庄,而孔雀艳丽,却天生几分媚气,这是神姿之别。论起形态,凤凰是绝不开屏的,而孔雀则神喜屏开,这里雕得虽是微开之势,也便无忌讳了。徐知府心下晴叹他欲图华贵,却又不露把柄,可谓用心良苦,已所不及了!正是:堪笑权好慕龙凤,妄求非分盗天功。

  且说二人进得内室,那美妾承蒙雨露新欢,起床不久,正倚着妆台施粉涂黛梳理,纤纤玉手,攒得金奴,又拾翠凤,蓦地从圆镜里面,见文华领进一个人来,恰是昨日夫君,今日门客!又是惊讶,又是羞渐,也不回头,只从镜子里面瞧着,越瞧越羞,连镜儿也红了。倒是徐知府知趣,心下虽也一惊,却立刻平静下来。

  自知呼不得夫人,叫干娘一时也欠妥,梢一思讨,便拱手施礼道:“小人冒味,拜见娘娘,敬请乞谅1妙哉,娘字下面,又加一娘字,顺情入理,倒也相当。时人有《剔银灯》专道此时情景:与谁,同睡?蹬翻鸳鸯被?酸水涌上鼻腔涩,哭笑不是味。巢散鹊移,旧梦难回。张张口儿怎唤你,娘娘,别嘴!强笑胡答对!

  这里一声娘娘未落地,那妇人心儿悠地一颤,身子微微一抖,又听地上啪地一响,早是手里金汉落地,脸上腾地烧将起来。恰待猫腰去拾那金钗。不料袖子一拂,竟将桌上镜儿碰倒跌落,一声响时,跌成无数碎片。又有诗道此景:往日夫妻今日客,几分情意几分错?一声娘娘刚出口,心未近时镜已破。那妇人自是羞惭,不知如何应酬。欲待言语,不知说甚才好;欲待躲避,心下又不舍。却是说也不妥,不说也不妥;留也不妥,躲也不妥,只是猫下腰来,心里小鹿般突突跳着,脸儿火一般烧着,手儿微微颤着,只是一片片拣着地上的碎镜遮羞。

  文华见伏,却嘻嘻笑道:“如此看来,倒是旧情不忘了?”

  徐知府识趣,便笑笑接言道:“破镜难圆,也不必再拾了。”丫环捧上茶来,妇人接过,先奉与文华一杯,又将一杯递到徐知府面前,却不递与他手里,只用纤细手指轻轻一推,便扭头去了。

  徐知府先扯过一张椅子,倚桌说道,“请爹爹上坐。”文华道:“岂敢,岂敢:还是对坐的好?”徐知府哪里肯依,推让半晌,发急说道:“爹爹不肯上坐,儿子只好站立一旁侍奉了。”那妇人初听徐知府唤文华爹爹,先是一惊,自当是耳错,后来竟见他爹爹长、爹爹短呼个不停,便用罗袖半掩嘴儿,忍俊不住,哧哧偷笑起来。待文华呼她人坐,她只是不肯;徐知府拱手上前相请,便愈是不好意思,看她尴尬情态,文华哈哈大笑,,徐知府也强挤着面皮,嘿嘿赔笑起来。

  茶毕,家人奉上酒肴,那妇人仍不肯人坐,两人劝让再三,方将一张椅子挪开桌旁,不远不近坐下,为二人斟酒对酌。徐知府道:“相爷天日之表,红日方中,向居京师;孩儿草茆微贱,何日入得京师,仰瞻他老人家龙颜?”

  赵文华道:“爹爹虽居相位,却是代圣上亲躬朝政,日理万机,甚是繁忙。

  待我回京之后,将贤弟孝敬之心禀报就是了。”

  徐知府道:“爹爹在苏州可住多久?”

  文华道:“今来江浙,名为提督,巡视军务,平抚海盗,实为圣上选美,暗为相父搜寻古玩珍画,可谓身兼三任,公私兼有之。抚倭寇之事,我自托与宗宪办理,无须费心。选美之事,近日便可了结。只是相父与我那世蕃兄弟极是酷爱古玩珍画,凡天下所闻所有,尽搜寻之。临来之时,又托咐再三,并命汤裱褙相陪,以辨真伪。我向闻吴中多书画,故绕道而来,事至如今,尚未有什么珍奇货物上手,还须搜寻数日”徐知府道:“不想那汤经历却是装裱行家?”

  赵文华道:“那汤裱褙果算得当今装裱行家,大凡天下字画,一眼便可识得真假。便是古玩,也甚精通。他本在巡抚王抒门下,后至相府,颇为相父钟爱器重,便提拔为经历。”

  那妇人半晌不语,如今却诧异道:“装裱字画的人儿,也可当官么?”

  赵文华笑道:“你便不明白了,你道那官儿,都是有才有德人做的?天下高才圣德之人多如牛毛,但于我无益时,给他官儿何用?岂非养虎为患?何为才德?

  为我所用者,便是有才;顺从听命者,便是有德。就是皇上,不也是把那养在宫中画画的,封为锦衣卫么?”

  妇人叹道:“这些宫儿,哪个肯服?”

  赵文华道:“这便是妇人之见了。想那权势,甚于刀杖,无权便是孙,有权便是爷。一旦权势在手,顺我者昌,逆我看亡,只怕那不要命的,才曾不依1妇人嬉笑道:“这等说,便愈是官大,愈发狠心了?”

  赵文华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古今一理1徐知府听得这话,恰似是对自己说的,暗思忖道:“夺妾之事,亏得未和他计较,若便认得真时,岂不毁了我前程。幸喜今日聪明,讨得亲近,今朝中有相爷做靠山,怕日后图不得高官厚禄”想到这里,便瘪着笑脸说道:“孩儿无能,却也是此地父母官,相爷既托爹爹搜寻古玩珍画,孩儿也自当效力1赵文华摇头叹道:“说便容易,要办时却难了。

  大凡世上珍宝,收藏之人,哪个肯露?莫说收买,便是寻访个踪迹,也如登天之难1徐知府听如此一说,先自犯起愁来,只恨不能一时效劳。思忖片刻,忽然拍掌说道:“有了,现今摆着一个,何不寻他一寻?”

  赵文华心中一喜,道:“却是何人?”

  徐知府道:“想那文徽明,也算得上当今名人,书画俱佳,与唐伯虎、祝允明、徐帧卿,人称‘吴中四才子’,文笔遍天下,一字便值千金。现今辞病在家,那长州离此不很远,何不去求他字画?”

  赵文华初听之时甚喜,等他说出文徽明三字,恰似摔进冰窖,从头至脚都凉了。苦笑说道:“你只知其名,不知其人。那老儿,甚是狂妄古怪。叫化子求他字画,倒肯赏脸,只是偏不与富人,尤不肯与王府中人,说什么‘此法所禁也’,莫道是不肯赏你我脸面,便是周、微诸王以宝玩相赠,求他字画,不启封便还之,哪里肯写半字?前时曾有外国使者道经吴门,望里肃拜,他却见也不见1徐知府惊诧道:“如此说来,便是相爷,也不肯赏脸?”

  赵文华道:“相父也曾屡次求他,只得一福字,却还是假的1徐知府怒道:

  “岂有此理,难道他敢欺相爷不成?”

  赵文华只是摇头苦笑,不作回答。

  原来文徽明的字画名重当代,四方乞求诗文书画者,接踵于道,络绎不绝。

  辞官在家之时,严嵩曾派人千里求书,徽明只是不见。后有一牧童,极喜书法,每早晚牧牛路过徽明家门,总望着他门上的福字,十分喜爱,拾得枝条,席地描摹,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一日徽明出门,偶尔见他练字,写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顿挫生姿,甚是惊喜,便亲送他笔纸,又亲加指点,如何起笔、放笔、收笔。牧童勤学苦练,造诣益深,便是一个福字,能写出几十种样子。方圆百里的乡亲,亦都向牧童求字。后来牧童名声传到京城,严嵩听说是文徽明高徒,便出千金重酬,请牧童至京,在相府门上写下斗大福字。严嵩之意,在暗示徽明,一村野牧童,只学你一字,我便千金相酬,若得你亲笔,自是万金不辞!徽明闻知此事,只是冷冷一笑,置之不理。此后门下之徒,伪其名售赝作者颇多,徽明见给众人带来许多好处,也便不禁不理。由此留下“一字千金”的典故。

  那徐知府听罢文华言语,心下思忖:“只是相爷权高势重,那老儿自侍狂妄,才求字画不成。我若隐下名姓,投其所好,不怕他不肯!若替相爷求得一字画,伯不是升官的阶梯1想到这里,竟向文华夸海口道:“孩儿愿去长州一行,设方取得老儿欢心,为相爷求得亲笔字画1文华哪里肯信,只是摇头道:“只怕贤弟枉费苦心,白白辛劳一趟。”

  这话语却似拨火棍,越发使徐知府逞强,竟赌咒道:“若孩儿求不得那老儿字画,决不回来见爹爹1那妇人陪酒半日,插不得言语,此时见前夫着急起来,笑笑对他说道:“话说大了,怕是不好收常”又对后夫说道:“他去一趟,倒也有益无害。试试何妨?”文华喜允。正是:

  献妻邀宠志未酬,卖笑媚好意绸缪。!

  忍将笑骂铺云路,遥念干爹去长州。

  次日,徐知府将衙中之事尽行嘱托,乔装改扮,正要亲自去长州求画,忽有衙役禀报:“启禀大人,现有诸方地保,拿得妖道一人,请大人查处。”徐知府听罢,心下叫苦,唯恐耽误行程。但因有案情在身,却又推托不得,慌忙换上袍服入衙,升堂审讯。

  原来明时,四方道教颇多,尤以无为教、白莲教最盛。一人倡导,千百为群,遍布各地。虽为道教,却多是贫苦百姓参加,借烧香集会为名,抗交租税,打劫富豪,寻衅闹事,常与官府作对。各地州府,视若洪水猛兽,屡屡上表朝廷,请命取缔制裁。更遍出告示,禁止烧香集会,不许坐茶、讲经,不许容留游方僧道。

  责成各地,各具结状,十家一保。如有司容忍放纵,查出定行参处,地保拿究,决不轻贷!一旦发现道教滋事,便着地保随时报州,州县逐级上报,严拿究治,不时巡查。

  徐知府听得擒有妖道,哪敢怠慢?升上大堂,诸方地保便将妖道押解上来。但见这道人,真个有些异样:

  头戴左笄渭,身披百衲衣。

  芒鞋绝尘缘,皓齿隐珠讥。

  恃方得仙道,修丹无踪迹。

  秘密不能言,唯有圣明知。

  地保呈上状纸,其略曰:苏州诸方地保联呈奏禀知府尊台大人:

  为严禁左道,以正地方风化,人存忠孝,家事诗书,会勘得:云游妖道怪徒,倡为邪名,倚佛为名,骚乱乡里,行邪淫奸道之谋,所到之处,蛊惑愚蒙,授以生死轮回之说,蔽其耳目,中其膏育。且淫污童女,恣采女红,借修合丹汞之名,播淫成乱。至于灭绝礼教,男女杂淫,搜刮民脂,破财生事,尤为可恨。为清我圣贤之邦,除民之害,妖道罪恶深重,应照律议斩。

  徐知府览状甚怒,喝道:“大胆妖道,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从实招来1那妖道进得堂来,却不曾跪。诸方地保跪成一排。他兀自站立,恰似鹤立鸡群。

  这时听得徐知府审讯,竟然背转身来,面南而立,只把屁股掉给堂上府台,仰天冷笑。徐知府看他清高狂傲,心下觉得羞辱,不由大怒,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妖道,见了本官,如何不跪?”

  两旁衙役,喊声堂威,一时气氛森严肃穆。那妖道只是不睬,兀自站立,仰天大笑道:“无知狗官,休得卖弄淫威,慢说是你小小衙府,便是到那朝廷金殿之上,跪与不跪,也只随我便1徐知府被他嘲弄奚落,恼羞成怒,大喝一声:

  “妖道休得放肆!你四方游说,妖言惑众,淫乱民女,罪恶昭彰,今又藐视公堂,辱骂本官,是何道理1妖道转过身来,闭目祈祷片刻,又望着地面,用脚尖划着圈儿,微微笑道:“来,来来,狗官你瞧,若认得这地上符时,我便从实招认。”

  徐知府见他在地面不停地画,心中甚是诧异,又见跪成一排的地保个个掉转脑壳;两厢衙役人人伸长脖子,心中愈发好奇,身不由己,走下大堂来看。那妖道见他下堂,只作不见,只是合掌祈祷,口中念念有词,走至大堂,竟然盘腿坐在大案之上,闭目打坐。诸地保见状,唬得个个站起,不知所措,两厢衙役,窃窃私语,乱作一团。徐知府惊愕片刻,自觉脸面扫地,羞辱难忍,顿足呼道:

  “还不将他拉下,与我重重地打1衙没方醒,虎狼般吆喝一声,持杖扑上案前,妖道仍是稳坐不动,睁开双眼微微笑道:“要打无妨,只是贫道有一个小小玩艺儿,狗官可认得?”

  妖道说罢,从腰间解下一方小小金印,掷于堂下,便又重新闭目养神,徐知府从地上拾起一看,唬得三魂七魄飞出体外,口称“罪臣该死”,五体投地,连拜八拜。诸方地保瞧见,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觉腿关节软了下来,扑通扑通跪成一片。只把两旁衙役,惊得目瞪口呆,直挺挺如木人般站立,如坠五里雾中。正是:

  瞬间妖气起公堂,青天白日亦无光。群堂八拜成贤圣,怒螂犹自逞魍魉。

  徐知府跪拜完毕,谢罪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颜,还望大师慈悲开恩,恕罪宽容才是。”诸地保衙役听如此一声,唬得浑身筛糠,心惊胆战。

  看看那妖道仍在闭目养神,知府老爷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暗暗偷使个眼色,悄悄连滚带爬,全部溜之大吉。

  妖道佯装不见,待堂上空冷下来,只剩徐知府时,方才下得案来,轻拂袍袖,呵呵笑道:“府台何罪之有,只是刁民无礼,触怒生事,权当一笑。”

  徐知府躬身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但请后面相叙。”二入一前一后入得后面静室,徐知府慌忙命仆人备办洒席压惊,又叩头拜道:“千岁何日大驾至此,罪臣有眼无珠,至使圣体受辱,罪臣万死难辞1却说这妖道,原来正是徽王载沦,系先皇明英宗第九子见沛曾孙,承袭祖荫,嗣封钧州。他的父厚爝,素与世宗皇帝所宠幸方土陶仲文结交,仲文称他忠敬奉道,得封真人,颁给金樱厚爝死后,载抡嗣爵,奉道贡媚,世宗皇帝乃命佩带真人樱后来,载抡因推荐方士高辅等人,为世宗修炼春药,传授婴儿姹女的奇术,金枪不倒,倍尝枕席之乐,世宗皇帝喜他荐贤有功,另封为忠孝真人。载抡自此愈加放肆,为所欲为,在宫中玩得腻了,竟化名张世德,扮作道人,来南京、苏州一带强购民女,修炼春药,出入寺院尼庵,借授道讲经为名,任意寻欢作乐。如今徐知府有幸结识徽王,哪里还顾得上去长州求画,竟把他留在府中,诚惶诚恐,终日酒席相待,只是秘隐其名,只以真人相称。

  一日,载伦闻听苏州城内有一禁封佛殿,欲前往进香。徐知府哪敢怠慢,慌忙选得十数名貌美侍女持香纸侍奉,引荡徽王之心,借此奉承,又早预备下轿马人夫,一路簇拥,竟往佛殿而来。至殿前下轿,启开封门,但见院内荒草萋萋,古木葱笼,甚是阴森恐怖。蓦地有那回廊檐下宿乌彼惊动,扑愣愣翅膀响处,抖落纷纷灰尘,更觉清冷沉寂。徐知府陪真人入得殿内,幽暗之中,但见烛冷灰荆殿中所列,无非是铜铸的如来,金装的观音,四大天神,各主风调雨顺,以及十八罗汉,韦驮、弥勒佛等类,却也无甚么奇异之处。及至步人最后一殿,但见坚上的蜃灰,半成污垢;檐前的蛛网,所在纵横。殿门关得甚紧,兽环上面,衔着大锁,锁上所积灰尘,几乎有数寸之厚。待徐知府命人开锁,那锁诱得如铸死一般,哪打得开,于是便命仆人击断大锁,启门人内。众人鱼贯进殿。但见里面黝黑深逮,便似阴曹地府一般。凝神细瞧,也不见那丈六金身,庄严佛像,只有无数的奇形鬼怪,与那漆鬓粉面的女像,抱腰亲吻,含笑斗眉。最不堪入目的,是有无数男像及女像,皆作那交媾情状,于奇百怪,无所不有。果真:

  秘戏图无此蝶亵,欢喜禅竟尔穷形。

  徐知府诧异问道:“佛门之中,如何有此猥亵之状?”

  真人只是目不转睛望着,虔诚说道:“君言差矣!此佛名欢喜佛,此交媾之状,乃是修仙成道的秘法,叫秘宗法。”

  知府笑道:“若此法可修仙,人人可成仙了1真人摇头叹道:“你等不知,此法虽为成仙绝秘捷径,肉胎凡夫,皆不可学,须是炼有真功之人,四大皆空,方可秘传。”

  知府问道:“人间男女,不皆是如此?”

  真人道:“其状虽如此,却大不相同,世人所为,乃色情欲念,以图肤肉之快,佛门此道,则是成仙捷径。佛门法旨,视女人为万恶祸水,佛身净洁,以绝俗念,虽则交媾,心无色欲,乃驱逐人间邪恶,征服祸患。”

  知府好奇笑道:“说便如此说,何以见得?”

  真人道:“大凡色情肉欲,只图一时欢快,无不泄露真精;佛门修道,凡念已绝,非图欢快,如不泄精,足见佛心真诚,便可成仙。若泄得精时,便是色欲未断,情种未除,立时暴病身亡,也是天理报应。”道毕赠以秘制“仙丹”。

  如今徐知府有幸得识徽王,也是天大一个靠山。

  又因文华昨日返京便把讨画的事儿拖了下来。只是留那徽王在府中,终日酒席相待。到得夜间,又提供娇美女仆数名,尝试春药威力,供他寻欢取乐。

  徐知府初尝仙丹妙药甜头,自觉精力旺盛强健,一夜不寻欢,就觉难熬。无奈爱妾被夺,府中婢女,俊美者尽为真人所占,丑陋者又无甚妙趣,便时常出入烟花柳巷,暗里与一个叫月月红的婊子打得火热。

  且说苏州城内,有一拥芳楼,里面有一名妓,名噪全城,生得极其秀美,骨气清幽,虽是烟花之身,却贵气天香,超凡脱俗。那妓女虽是轰动全城,艳丽无比,人却是极怪,自入烟花,却从不接客,仍未破身,任那慕名而来者接踵不暇,只是隔帘以书画诗文相对,三者皆中,方肯相见。不料借大个苏州城,文人才子,多如牛毛,却竟没一个对得上她的。个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曾屡次寻见,只是从不得上手,急得恰似锅台边的猫儿,空自团团打转。

  如今官高势重,喜又结识得赵文华及徽王作靠山。有新得绝妙春药,一颗灰冷之心,陡地又燃起难挨欲念,心下想道:“今日我要饯有钱,要势有势,且又喜得仙丹,看见得面时,不怕她不破身;若破得身时,不怕弄她不到府来。”是夜简装打扮,不带一个仆人,偷偷摸入拥芳楼来。正是:蜂蝶只觅芳丛去,岂料蛛网在高墙。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第七回 女公子避祸生祸 店丫头捉奸惹奸



  且说徐知府微服简从,暗藏春药,出得后门,径向拥芳楼走去。才出得巷口,恰逢一个公人模样的人走来,上前施礼道,“大人可是本府老爷,小人打扰有礼了。”徐知府看那人时,约有四十开外,四方脸膛,一副笑嘻嘻模样,却一向不曾相见。心中不悦,问道:“你是从哪里来?”

  那人仍笑嘻嘻说道:“小人乃昆山顾老爷门人,几番拜访,不曾相见,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但屈尊驾僻处一谈。”原来那徐知府自从同徽王结识,除衙门理事之外,私下同徽王寻欢作乐,学修春药,概不会客,所以顾府家人虽几次拜访,不得相见。今无奈被阻于路,且又知道那顾琼乃昆山一大家族,世代为官,心下虽不悦,也不好不见。竟随同那家人,向一酒楼走来。

  八仙醉酒楼,可称是阖城最大最有名的一家,已是数十年老店。这时已是黄昏薄暮,四方酒客纷至沓来,楼下散座,先就挤了个八成满。店小二穿梭般来往,席上谈笑喧哗,真个是热闹成一片。

  二人上得楼来,拣那僻静雅座坐下,那顾家门人先将一两银子付与店小二,唤他尽将上好酒菜奉上。随取出一封书信并礼单向涂知府呈上。知府并不看那书信,却见礼单上写道:白米三百石,玉狮一件。自欢喜道:“顾大人有何尊教,敢烦如此破费?”

  那家人说道:“只是府中私事。因我家小姐来苏州玩耍,近十余日不归,我家老爷派小的四处探听寻找,只是不见踪影。老爷心急如焚,夫人更是终日啼哭,茶饭不进,思念出病来。事出无奈,特来烦劳大人相助查寻,或有不测,只望大人提携关照,或日后知其下落,也相烦通报得知。”

  徐知府道:“这却不难,只是你家小姐也自太任性,如今世道,一女孩儿家,怎敢独身私游?或遇强人生事,或被坏人勾引,如何了得!不敢动问,小姐出走不归,或许有甚内清,也未可知?”

  家人苦笑道:“大人明察极是。小姐在家之时,我家老爷曾将她许配巡按郑爷之子,小姐极是不愿意,几欲退亲不成。后值我家老夫人侄儿自京来省亲,小姐慕他风流少年,当今名士,言语之中,便倾心于他。后来那书生道是旧友有邀,来苏州玩耍,他走那日,小姐和丫环一并不见了。”徐知府听罢笑道:“如此说来,伯是二人相邀私逃了。若仍在此城,寻他踪迹不难;若远走高飞,那就踏被铁鞋难觅寻了。”

  店小二献上酒菜,二人边饮边谈。忽听得楼下悠地几声檀板轻敲,把许多说笑压下,便有一女子清音委婉,唱起曲来。二人俯首看时,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腰肢袅娜,眉梢间风情骆荡,唱着小曲。身旁怯生生两个少女,俱各手持乐器,侍立一旁。虽则背着身子,看不清脸庞,但看那背影姿色,已是月媚花娇,叫人心头油然。因此楼下众多食客,个个停了喧哗,忘却手中之杯,直勾勾望着她们。那妇人一曲方罢,便闻采声如雷。自有那轻薄少年,更是怪声道好。妇人却自但然,唱罢敛衽一福,举手掠鬓,微微一笑道:“献丑!献丑!我姊妹三人,自是卖唱糊口,哪位大爷,肯帮衬则个?”

  大凡天下男子,都是一样心理,见了美貌女子,巴不得自逞多情豪爽,还有不肯帮衬的?立时便有几个价钱也不问,起身摸得散碎银子赏赐那妇。几个客商,被唱得骨头轻了,殷勤说道:“小娘子唱得累了,先请坐下歇息,莫站累了。下面该是两位姑娘唱了,便教我们一饱耳福?”

  两个姑娘,自然不推辞,轮流献唱,互以琵琶伴奏,真个是法曲仙音,弹唱双绝,清音雅韵,荡腑回肠。正有《水红花》为证:檀板声敲,启红唇,动仙音,人世难闻。酣歌畅饮妙绝伦。意频频,弹泪卖笑何人?怎知主仆无奈,被迫学红尘,愁山怨海,泣琵琶魂。

  两少女唱罢,满座食客,从心底叫出好来,一叠连声地夸赞,喧笑之声,几乎将楼板震塌。那徐知府二人,也自忘了饮酒,径直朝下面望,脖子也看酸了。

  见众人纷纷赐赏银两,那妇人谢赏欲领两少女去。门人为讨徐知府欢喜,向下高喊一声道:“请小娘子上楼来,老爷正要听曲。”楼下听得上面呼唤,知是非同寻常之人,皆自哑了声音。那妇人先自抬头望楼上一笑,应道:“老爷至此饮酒,理当助兴伺候。”说罢扭转腰身,带着两个少女便上楼来。

  那妇人掀帘而进,两个少女紧紧跟随,刚刚走得几步。忽地那家人似猫见了鼠儿,蹿身扑上前去,竟把盘盏打翻,也全不顾,一把抓住一少女惊呼:“小贱人,你却在这里,害得我们受尽责骂,跑断了腿脚。你倒落得自在逍遥。”那少女蓦地一惊,认出那家人,唬得傻了一般,哪里说得出话来。

  徐知府蓦地也被惊愣,正欲寻问,又听那门人吼道:“小贱人,你且说,如今小姐在哪里?”

  那妇人倒沉得住气,上前笑笑劝道:“老爷怕是认错人了。想我们卖唱之人,都是下贱之辈,这姑娘是我妹妹,哪里来得什么小姐?”

  那门人哪肯听他罗嗦,一把将她推个趔趄,只是抓住少女不放,一叠声问道:

  “说,小姐现在哪里?你不说时,便打死你。”

  那少女见是人多,倒也不伯,冷冷笑道:“大爷怕是酒醉认错人了吧?我们来此卖唱,哪晓得什么你家小姐?”女子说罢,挣脱身子,甩袖欲去。那家人哪里肯放,紧紧抓住,向徐知府道:“请知府老爷做主,此女便是我家小姐丫环翠荷,只休放她走。”徐知府得了许多银两,又见顾府家人绝顶认真,不似有诈,唬下脸来喝道:“你这女子,究竟是何人,’还不从实招来?”

  少女听得是知府老爷,扑通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小女实是卖唱之人,求大人开恩则个。”那家人见她不招,益发气愤,俯耳对徐知府说了几句,徐知府点一点头,便命带回衙中。

  楼下座客先是听得楼上喧闹,便团团围在楼下观看。后见楼上带下人来,又听说是知府在此,哪个敢吭气,慌忙闪开条通道,眼巴巴望着那如花似玉少女被带往府衙。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芦花明月意难寻。

  徐知府耀武扬威,家人沾沾自喜,少女愁苦不堪,同往府衙走来。街上看热闹之人,团团尾后相随。不期将至府衙,忽见一英俊少年,劈面走来,蓦地看见那卖唱少女,先自一惊,冲进入群,将那围观的人儿,撞得东倒西歪,大声喝道:

  “该死的东西,怎得青天白日,象强盗般抢劫起人来。”那家人仗势喝道:“你这人好大胆子。知府老爷在此,还不下跪。”那少年仰天笑道:“我道是皇帝在此,原来却是个知府,如何见我不拜。”那徐知府被他羞辱,正要恼怒,却见家人直勾勾望他一会儿,认出来人,便咬着知府耳朵说道:“此人便是老夫人侄儿,现有他与丫环同在,小姐下落可明了,只是休放他走。”原来家人刁钻,并不道出世贞的名字与身世。

  这时衙门里拥出帮衙役,徐知府见时,顿时张牙舞爪,威风起来,也不问来人姓名,只冲衙役喝一声道:“将他给我一同拿下,一并带入衙中审讯。”衙役听得吩咐,便一齐拥将上来,逞强耍蛮,要扭住世贞。世贞按捺不住,便放开手,略略动得手脚,便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家人充作好人,忙上前劝阻道:“公子不必动手,事情闹大了,却是不好开交,且到衙门再说。”

  世贞息下火气,待停住手看时,那知府早将那女子,一同带入衙门去了。

  世贞到得衙前,也不言语,竟自走到鼓架面前,擅袖挥拳,将那堂鼓敲得咚咚乱响。那衙役早吃过亏,也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喝道:“你且莫乱敲鼓,有话说时,到堂前同老爷去讲。”世贞走到堂上,先自见那少女,跪在堂下,便上前不拜也不跪,只拱手道声:“请了。”知府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击鼓闹堂?”,世贞冷笑说道:“我是何人,却不干你事,也自不必说,但为此女而来:”那知府先自被他嘲弄,已自心怒,又见他大堂之上,不跪而立,言语甚狂,心下又添几分火气,怒声喝道:“大胆狂徒,现在顾府家人,告你借探亲:之名,忘恩负义,拐骗官家妇女、你是招也不招?”

  原来这却是顾府家人的心计,只为自己好办事交差,借得知府权势,将丫环与公子拿下,并不道破世贞的身世,却把知府蒙了。知府哪知就里,却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既得了顾府许多好处,也只道是帮顾府办事,不想偏又撞到茬口之上。

  世贞听他讲出忘恩负义,拐骗字句,顿时火起,咆哮说道:“好糊涂狗官,你升上堂来,并不曾问此女子一句,只听奴才一面之词,便血口喷人,道什么拐骗?想一婢女,又不是爱妾,便拐骗有何用?若是爱妾时,尚可献媚邀宠,便拐骗也值得。”世贞含沙射影,一番话语正中徐知府痛处,当着众多衙役,自是恼羞成怒,拍案大怒道:“这是朝廷设立的公堂,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世贞开怀笑道:“果真好大个口气,好大个公堂!

  便是那奸相之子独眼太岁说出这话,也当用猫尿灌他,看他敢放出个屁来。”

  原来徐知府和文华交往之时,谈及严嵩威势及敌对之人,曾闻王世贞酒戏严世蕃,以及主持杨继盛殡丧,写悼诗骂严之事;因见他言语相近,大惊问道:“敢问兄长可是刑部主事王世贞么?”

  世贞冷冷说道:“知府既知敝下贱名,何故出言不逊?”

  徐知府见果是王世贞,心下虽恼恨,却不敢得罪,陪起笑脸,下堂深深施礼道:

  “大人尊名,一向如雷贯耳,下官只恨福浅,无缘拜会。今辱大驾光临,却又受此委屈,得罪大人,该死该死,万望恕罪。”一面看座,令将少女释放。顾府家人自讨个没趣,却也无奈,急忙回府通禀。正是:

  猴冠加额变色颜,肘腋生奸笑亦甜。为官何须有正义,翻云覆雨只偷安。

  徐知府性虽奸诈,倒也会处事。一面于后堂设宴款待世贞;一面又使人遣书回禀顾琼,待把各方责任推尽,自己落个好人,遂把那婢女交与世贞带去。

  且说世贞把那少女带出府衙,至一僻处问道:“翠荷姐姐何以至此光景,去那酒楼卖唱,凭空生出许多事来?”

  翠荷见问,还没言语,先自雨泪涔涔,吟泣说道:“奴婢受些委屈,却算得什么?若非遇着公子,怕是我家小姐性命休矣。”世贞惊道:“何出此言?”

  翠荷含泪摇头叹道:“不说也罢!公子自图一人清静欢快,撇下我家小姐,便是说也无用了。”世贞被她话语一激,又急又气,连连催问道:“我只当你与小姐,早已安然回府,却又怎地转回这里?”

  翠荷沉吟片刻,叹息说道:“我原以为公子本是多情仗义之人,因此便冒得许多风险,跟小姐委身相随。不料公子心下并无我主仆,背弃拜月之盟,只恐自身受牵连,名为劝送回府,实为脱身之计。此时便问,想也无益,也罢,公子还是洁身自爱,以免受累。便是我主仆沦落天涯,或生或死,也只听天由命罢了。”

  世贞听罢,犹如万箭钻心,愈发情急,连连问道:“小姐现在哪里?”

  翠荷含泪苦笑说道:“小姐现已有病在身,意冷心灰,身困乡郊野店,已是进退无路。公子若见得小姐,定受牵连累赘,我主仆二人之事,公子还是不管的好。”世贞闻罢,心如油煎火燎,愤然说道:“你把我看作何人?小姐既有难,纵然拼得一死,也当相救。只是不知为何至此尴尬地步?”

  翠荷说道:“当初听得公子相劝,我们也本欲回府。船至途中,小姐想到我家老爷势利,回到家时,定然苦苦逼婚,那时便是鸟儿入了笼子,决无出头之日,生死也由不得自己了。万股无奈,才又回转苏州,寻找公子,一连数日,那里见你踪影?小姐本纤纤弱质,且又心急似火,遭此磨难,不想一病就起不得床,困于荒店之中。我们本是仓惶出走,哪里顾得带许多盘缠?如今莫说是花饯买药,便是店租,也付不起了,万般无奈之中,那日我独自上街寻找公子,却碰到本家一个姐姐,便与我时常出来在酒楼茶馆中穿插。奴婢昔日也学会唱得几个曲子,便与她结伴卖艺,只图得些零碎赏银,为小姐寻医买药。不想今日和公子偶然相遇,想是小姐的灾难已满了:”世贞听罢,心下凄然,不是个滋味,半晌方道:

  “小姐为我,受这许多风波,只是委屈翠荷姐姐抛头露面,吃尽百般酸苦,多是我世贞的不是了。”翠荷见世贞心诚,破涕为笑道:“什么时候,还只讲苦与不苦,是与不是?你若见小姐,快随我去,只怕小姐等得心急了。”世贞哪敢怠慢,当郎随同翠荷,往郊外野店中走来。来到小店,只见甚是破旧。未进门时,便听店家逼账喝斥:“开店开店,把钱吃饭!如今碰到你个白吃的,又死厌厌病得不起,只是坑害了我。怕是前世作孽,便碰到你两个孽障,你若死在店里,怕不是又赖一副棺木钱?”

  店家喝罢,只听房内一柔软凄惨声音乞求道:“店家伯伯,还望见怜则个,若是找到我家哥哥,银两一并清算便是了。”店家哪里肯听,冷冷笑道:“今日寻你哥哥,明日寻你哥哥,却怕你哥哥死去几时也未可知,只是今日留不得你了。”

  世贞听罢大怒,欲待上前教训那老儿,倒被翠荷拉祝翠荷枪先一步,进得店内说道:“店家伯伯息怒,连日打扰,甚是过意不去。现今找得我家哥哥来了,有话便好说。”

  那店家见是一美貌女子领进一俊美少年。甚是惊讶,揉着眼圈问道:“你是哪个?”

  原来翠荷每在店时,只是男装打扮;入城卖唱,便又换女装。今日寻到世贞,说不尽高兴,一时忘了换装之事。翠荷见店家诧异,笑笑只是不语,挑帘领世贞人内,伏在榻前轻轻说道:“小姐可放心了,如今王家哥哥已来了。”

  世贞更不迟疑,紧步到得榻前看时,只见柔玉小姐,仍着男装而卧,神情惨然,面色苍白消瘦,嘴角几丝苦笑,心下一酸,失声唤道:“表妹……”店家本在隔帘偷望,暮地见世贞呼声表妹,心下又一惊,暗思忖道:“不想有这多鬼名堂,原本认他两个是读书公子,不料竟是一对雌儿。”此时柔玉听得世贞一声呼唤,恍惚之中,只当是梦,定睛看他许久,见果然是世贞,心下惊喜,昏昏沉沉,欲将挣扎坐起,却被世贞按下道:“贤妹勿须动,世贞自是悔愧,劳贤妹为我吃了这许多艰苦。”

  柔玉淡淡一笑,只是目不转睛盯住他不放,恰似看不够一般。心下痴情泛起,眼里也闪出光亮,一时忘却自身危难,反怜惜问道:“哥哥近日可好么?”

  世贞微微点头,心中话语上涌,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两情如醉,紧紧注目相望多时,柔玉又含泪叹道:“哥哥总算来了,我们寻你寻得好苦哇,我这一病,又寻你不着,害得翠荷妹妹,也受了许多苦楚。”翠荷勉强一笑,近前劝道:

  “小姐怎说这些,只安心养病便是了,今日王家哥哥一来,一切便全都好了。”

  柔玉闭目喘息一阵,又睁开眼睛,痴痴望他一会说道:“你替我在背后垫个枕头,待我坐起好好说话。”

  世贞扶她坐起,垫好枕头,见她情深,益发感动说道:“只是世贞不好,害妹妹受了许多苦楚。”

  柔玉听不得这话,心下一热,竟就势依在他怀里,鸣咽说道:“我心已属哥哥,若是生不能相聚,便是死也要相随了。”世贞心下热浪涌动,喉头便咽、半晌劝道,“妹妹有病,且莫哭坏身体。”

  柔玉在他怀里拭去眼泪,破涕为笑,道:“我哪里是哭,只是高兴呢!哥哥,我们今日便可去么?”

  世贞瞧她苍白憔悴神气,安抚劝道:“你身体病弱,还须养息几日,待康复之后,我们便同走。”

  柔玉心急,巴不得立时随他去,一刻也不分开,便欲挣起身子说道:“我只是受些风寒,本无大病,便今日就走,也可下床了。”

  世贞慌忙把她按住,劝道:“便是下得床,也走不得,还要调养几日,待能吃得东西,气力强壮时,方能远行。想那京都千里迢迢,要走一两个月功夫,你这样哪里行得?”

  柔玉想上一想,兀自笑了,稍停说道:“只是我等不及了,便是一刻也熬煎不过。”

  世贞见她累了,劝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两人四目合情,久久相视。正是:

  万缕柔情千分娇,一点春含豆寇梢。人间相思皆如此,不辞凉月坐深宵。

  且说三人谈得忘情,不想其所在,也忘记本是乔装改扮的身份,只是哥长妹短,倒把帘外偷望的店家,看得傻了。抓耳挠腮,好生诧异。暗寻思道:“当初他二人来店,只道是寻亲访友,都是书生打扮。今兀地变成两个雌儿,原来是偷偷勾得风流公子来我小店野合相会。如此看来,这定是哪个老爷家的小姐丫环随人私奔。我若知情不报,待到日后事发,少不得受此牵连,也好,待我报与她家知道,若得许多银两赏钱,怕不比在这小店忙碌数日要强得多。”想到这里,便咳嗽一声,挑帘而进,又是送茶,又是问饭,赔笑脸献殷勤,也不提讨账之事,反倒找一洁静房间,劝得世贞歇宿下来。诸事毕,方才回到内室,唤出女儿商议。

  那女儿唤作荔枝儿,年方一十八岁。虽是乡野之人,倒也出落得水灵俊秀,甚是伶俐精明。平素只帮爹爹照料店面,那老儿看她也恰似掌上明珠一般。荔枝儿见过爹爹,问道:“爹爹唤我有何事?”

  店家望定女儿,却只是笑,半晌方道:“我儿,买卖来了。”荔枝问他何事,老儿又不肯讲。荔枝儿性发,调转身子,撅起嘴儿欲去。慌得老儿连连喊道:“我儿莫走,我儿莫走。”待荔枝回转身子,方才如此这般,悄悄叮嘱起来。荔枝听他言语,先是惊讶,继而跺足,羞得掩面说道:“这,这如何使得?”老儿瞪起眼睛说:“若是我眼力佳时,如何用你?”随后又千哄百劝。荔枝儿仍是不信,嗔道:“哪个便如你所猜,只是你自己没生好心罢了。”老儿发急道:“女孩儿家晓得什么?我是过来之人,便走的桥,比你行的路还要多;若不成时,便抠出眼珠当泡儿蹦给你看。”荔枝儿半信半疑,不再言语。只因这一番话语,正是:

  无端窥破鸳鸯扣,欲调鹦鹅入樊笼。贪心难持方寸乱,长舌搅起风雨惊。

  是夜三更时分,夜静风轻,帘外残月凄迷,窗上竹影扶疏,屋内幽光微晴。

  荔枝儿掩衣起床,也不点灯,静坐谛听一会儿,但闻客房内酣声微微起伏,甚是清冷寂静,便忍住怦评心跳,蹑手蹑脚,溜到柔玉房前。原来白日作下机关,此时弄根棍儿,轻轻一拨弄,这门上吊扣先自落了。待轻轻推开道门缝,从那缝隙看时,心下一惊。险些叫出声来,果见一男一女,同榻而卧,只横盖一床被儿,四条腿儿相叠错,各露出小半截来。荔枝儿眼见奸情,转羞作怒,砰地踹开门儿,喝斥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我店中不顾廉耻,做这偷鸡摸狗之事。”榻上二人闻声惊醒坐起,却并不曾脱衣。那女子揉揉眼睛,残梦迷离,幽暗之中,认出是店家女儿,起身问道:“姐半夜至此,却有何事?”

  荔枝几不敢看那榻上男人,只将眼睛盯住那女子斥道:“偷了鸡儿,摸了狗儿,又要提起裤儿充好人,你们作的好事。”那女子神情诧异,道:“店家姐姐何出此言,但请坐下,有话好讲。”嘴里说时,便一手扯住她胳膊,拉她同到床前坐下。

  荔枝儿又羞又气,只道拉她下水,同做一伙,掩其奸情,便愤愤挣脱胳膊,道:“休要无耻,放老实些,只将你二人奸情,从实招来,要敢刁赖,我便喊叫起来,唤人将你二人绑了,一同拿下送官问罪。”

  那女子听她言语,惊讶片刻,却不慌乱,反哧地笑出声夹。一面点上灯烛笑道:

  “姐姐果真英雄,只是错认了人,怎将两个女儿家捉起奸来?”

  荔枝儿借烛光看时,却见那床上公子,也笑出眼泪儿,正自狐疑,却被身旁女子乘她不防,一把推至床前笑道:“店家姐姐且不要伯,看看我家相公是真的还是假的。”荔枝欲待恼时,却见床上公子除去冠巾,露出满头云髻翠钗,端的一个艳丽娇娘,倒痴痴看得呆了。惊道:”呀,原来是位天仙,比这位姐姐还要好看。”女公子扯住她手儿讪讪一笑,唤道,“翠荷与我和店家姐姐斟杯茶来。”

  翠荷献上茶来,递与荔枝儿一杯,笑道:“只怕店家姐姐夜里孤独,想找个公子作伴,便撞到我们房里,生出这许多事来。”荔枝儿先自羞红了脸,心下自怨爹爹贪财生事,倒弄得自家槛尬难堪。端着茶杯,却并不喝,直盯盯又望柔玉半晌,好奇问道:“姐姐如何这般打扮?”

  柔王倒喜她娇憨野性,便不相瞒,一一将身世对她诉说一遍。

  荔枝听说是昆山顾老爷家小姐,慌忙起身施礼相拜,羞傀说道:“哎呀呀,倒是我该死,眼拙识不得金枝玉叶,斑鸩识不得凤凰,刚才多是无礼,姐姐要生气,便骂上几句,打上几下,只是莫当我是坏人就好了。”柔玉见她性直,并不见怪,反当一件趣事,与她笑谈起来。正是:

  暗窥鹊桥渡双星,误将自身坠瑶宫。梦醒不见巫山客,空留明月笑春风。

  但说那店家老儿,一夜不曾睡,只是捺下性子,等候女儿佳音。初时听得女儿入房责斥,心下半惊半喜,拍掌笑道:“此计成矣!眼见捉得双双在床,不怕他二人抵赖,况且都是大家出身,哪里不顾脸面,便讹上他三两银子,也不怕他不依。”后来渐渐听得动静细了,只当是讨价还价,忍耐片刻,只不见荔枝儿出来,反听得三人窃窃笑谈之声,心中猛地一惊,拍额叹道:“天老爷,错了,错了!想那荔枝儿,也是情窦初开,定是被那两个好人哄骗,入伙做成一团儿了。”

  越想越乱,心下叫苦不迭。一时火气攻心,欲将闯进门去,将那奸夫淫妇并小贱人痛打一番、又觉不妥,天下哪有老子捉女儿奸情的道理?胡思乱想无良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煎熬多闲,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路哧哧偷笑,正是荔枝儿走了回来。只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神意儿甜甜蜜蜜,老儿越看越是不假,越看越是当真,一时怒从心头起,一句话不曾说得,先抡起老大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向她脸上扇来。那荔枝儿不曾提防,哪里躲闪得及,一时被打蒙了,只觉脸上热辣辣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晃,跌倒在地上,半晌惊醒问道:“爹爹却是为何?”

  那老儿恶气未消,只是挥拳吼道,“小贱人,你做的好事,丢尽祖宗脸面。”

  荔枝儿犹自懵懂,含泪说道:“爹爹却是为何?”

  老儿也不直说,只把手掌一伸:“你只把银子与我拿来。”荔校儿如梦初醒,嗔怨叹道,“爹爹错了,哪里有什么银子。”老儿憨气益盛,喷着唾沫骂道:

  “无耻贱人,白白被他人沾了便宜,却一两银子也不曾拿来?”

  荔枝儿听得这话儿,恰似劈头雷击一般,竟跳将起来,怒目而视,步步逼向老儿,又是羞辱,又是恼恨,哽咽在喉,泣不成声,半晌方道:“你,你——便是猪狗,也还知些情意,你财迷心窍,只把银两做爹娘,哪里认得女儿,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老儿见荔枝这般光景,反倒呆傻起来,一面连连退步,一面赔笑央告道:“我儿这是何必,有话好悦,有话好说,爹爹错怪了女儿,也是为孩儿着想。你只说那客房中男女,竟是何人。”

  荔枝儿含泪哭泣只得说出小姐两人遭遇。老儿听罢,半晌不语,望着那灰蒙蒙屋顶思忖片刻,却又扑地一笑,转忧为喜。心下想道:“原来这两人,却是私奔的小姐丫环。如此看来,他家中定是不知,一定四处派人寻找。且喜那昆山离此不远,我若告知他家中,自然得许多赏银,也不枉教我费了心机,委屈女儿一场:”想至此处、便又赔下笑脸,打着自己嘴巴,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哄得荔枝儿消了气,自去房中歇息。

  次日清晨,那老儿多了个心计,只不告诉女儿,假说进城办些菜蔬,嘱咐她照料好店面,竟往昆山而去。正是:

  世间清意有多重,只认金钱作爹娘。

  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八回 慕风流青楼题诗 弄权术官衙设计



  且说那店家老儿瞒了女儿,竟往昆山而来。到了顾府,恰逢全家乱作一团。

  原来先是那家人从苏州回来,将如何拜见徐知府,如何酒楼遇翠荷卖唱,以及如何遇见王世贞,知府怕他权势,将翠荷与他私下开脱之事细述了一遍。那顾琼空费了许多银两,听罢大怒,将徐知府、王世贞、翠荷、女儿及家人统统大骂了一遍。夫人只是啼哭,却又无可奈何。

  一家人骂罢、哭罢,又全部犯起愁来。眼见刚刚找到的踪迹又被放过,再到哪里去寻。知府只知受贿,却又不肯帮忙,料是再拜托也无益;若多派家人去寻找,又恐闹得满城风雨,有辱清白门凤。苦思冥想无良策,夫人益发哭得厉害,只骂那顾琼势利心狠,逼走侄儿,连女儿也搭上;顾琼自是心烦,火气上来,只道女儿死了才好,权当没有生养。唯其心疼之处,却是那千金所购珍画。正值心烦气躁,举家不宁之时,门上禀报有店家老儿求见,道是相告小姐下落。顾琼慌忙情进,将那老儿招进内厅,与夫人秘密相问。那老儿遂将小姐丫环如何装扮公子,如何生病在店,如何又引得一少年相公同来之事细说一遍。

  夫人听罢,含泪问道:“我儿病得怎样?怎的便不肯回来?”

  顾琼却是惦念那画儿,又伯这一两日便随世贞走掉,慌忙问道:“你可曾听那畜性说道几时还京?”

  那店家老儿,只为索取银两,见两人这般慌急,正称心意!窃窃暗喜,信口说道:“那相公恰似心中有鬼,急急要还京,只是被我缠住,将那些好玩耍的地方说与他听,哄他留了下来。”

  顾琼仍不放心那画儿,又忙问道:“你可曾见小姐有何私物赠那畜牲?”

  店家老儿眨眨眼睛,摇摇头儿,稍思忖一下说道:“小姐欠我许多店钱尚不曾还,哪有什么物件私赠相公?”

  顾琼也不再间,取出五两银子把与老儿作店钱。又取出十两银子说道:“敢劳店家费心,些须小意,权作杯酒钱,只是相烦留小姐在贵店多住几日,养息身体,日后自当重谢。”店家老儿见得白花花银子,恰似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称是,眼睛笑成条线,欢天喜地去了。

  店家起身去后,夫人与顾琼私下计较,如何哄得女儿回来。顾琼兀自有气,冷冷说道:“待明日我亲自去时,怕她不肯回来?”

  夫人慌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去还好,若你去时,女儿性烈,只伯又是逼婚,便是死也不肯回的。”顾琼道:“便多带些人,抬也要抬她回来。”

  夫人仍觉不妥,郁郁叹道:“只是不好用强,若是世贞侄儿恼时,打将起来,伯是人再多,也不是他对手,况且事情闹大,满城风雨,脸面上也不好看。”顾琼闷闷不语,冥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计,如此这般,对夫人暗暗诉说一遍。夫人愣愣思虑片刻,无奈点头说道:“便是如此,也不可过急,莫把女儿吓坏,须待女儿病好后才行得。”

  顾琼无奈应允,又怕三人近日走脱,便派一心腹家人去那酒店秘密监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人间父母本相亲,何故东西各离分?堪叹有情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伦。

  却说世贞见柔玉日渐康复,心绪反渐渐沉重起来,时常思想,二人两厢清深,本是人生幸事,便是学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天长地久,也是美谈。只是表妹不该带那珍画至此,若如此走时,落个贪财骗画的名声,岂能说得清自?欲待送还,柔玉只是不依,惟恐露出行迹,节外生枝又惹出许多麻烦。前思后想,一时无良策,心下益烦躁。这日午后看看柔玉睡熟,竟自出外闲游,散起心来。

  是时天色空蒙,细雨霏霏,信步所向,但见远山生烟,田野葱笼,竹掩茅屋,鹅戏清塘,狗吠迎客,鸡鸣生幽。更有溪水漏溺,渔舟横渡。酒旗飘风,尼庵空静,果然景致绝妙。不独山野如画,有那小桥野渡,也自动人,世贞一路行来,只觉身在画中行,处处景物幽趣宜人,花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抬,忘却一腔烦恼。暗自叹道:“难怪陶渊明等许多高雅名士弃官不做,独隐山野,想不到竟有这般雅致。领略这山野村凤,果真使人超脱忘俗。想那皇室森严景象,尔虞我诈之争,怎能同此相比?倘若长居于此,便是给我皇帝也不做了。”世贞信步赏景,细细品味那情趣,顿时诗兴大发,偏向枝尖儿凝香含幽之处,寻诗觅句。有咏海棠诗日:

  重重新绿映酒船,绿娇红小不胜怜。且笑桃李情何在?只教春风慰眼前。

  青梅虽好,又不及杏儿多情:

  杏花墙外一枝横,半掩宫妆出晓晴。看尽春风不回首,宝儿兀自太憨生。

  世贞正走,忽见前面林中一人,坐在一棵葱笼大树下面。那树根龙盘蛇走一般,甚是怪异。那人道士打扮,好生怪祥,手握笔纸,又不似读书。世贞暗自好笑。

  咏打油诗戏道:

  突兀盘龙坐,块然无与伍。梅妻尚安在,鹤子岂迷途?不知持何卷,恰似眉须古。

  但问君所阅,或是井田谱?

  男人闻言,突兀立起,怒冲冲说道:“哪里狂徒,如此无礼?”话未落地,却又转怒作惊,直直望着世贞,半晌方道:“君可是七子之贤世贞兄否?”

  世贞听得那人呼得自己名字,亦觉-怔,见他道士打扮,思忖片刻,似觉面熟,却记不得是谁。

  那人见世贞发怔,走上前来,以书拍其肩,哈哈大笑道:“人言元美兄七岁读书,过目便焚之,道是铬刻于胸。今日看来,却是谬传也,不然旧日好友,竟见面亦不相识,可记得你室中,尚挂有我画呼?”

  世贞闻言大惊,上前紧执其手道:“恕罪!恕罪!果是旭兄,只是这副打扮,实在不敢相认!年兄如何到得这里?”

  宋旭道:“你却问我,你如何竟也到得这里?”

  世贞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到前面寻一酒馆。”

  宋旭欲走,却又返身制止道:“想那山野酒家,有何情趣?今愚弟领你到个高雅去处,保管使你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乐而忘返。”世贞问道:“只是去哪里。”宋旭笑笑说道:“那个去处,既高雅,却又卑贱;极是繁华,却又冷清得出奇,公子王孙,人人望而生叹;宦门权贵,也只可望而不可及。兄长既是天下奇才,此地非你莫属。”世贞见他癫癫狂狂,半真半假,尽弄玄虚,却待不去,又被他拽住,竟往苏州城里而去。

  原来这宋旭,却是当代丹青名家,号石门,嘉兴人,为华亭画派中自有创意者。山水之外,兼长画人物,曾于白雀寺画壁,名闻遐迩。善画巨幅大幛,颇有气势。在京都之时,与世贞交往甚密。今日郊外游春,踏山访水寻画,不想巧遇世贞,哪里肯放他?两人一路敝开襟怀,尽叙旧情,片刻功夫,已到了苏州城里。

  二人入得城来,那宋旭竟把王世贞拉扯到一条烟花柳巷。王世贞豪杰侠义,一向不重女色,见是这等寻欢取乐所在,哪里肯去,停足说道:“年兄差矣,朝廷腐败动乱,世贞只是访亲避难,哪有这等闲心,不要强人所难。”

  宋旭紧紧将他拉住,只是不放,狡黠笑道:“兄长适才嘲笑小弟,其诗倒也不错,何得至此生畏?莫不是江郎才尽,一世英雄,敌不过一烟花女子?”

  世贞笑道:“兄长倒也会嘲笑小弟,莫不是请我来此,与那烟花女子对诗?”

  宋旭一副认真模样,故意以话笑激:“兄长若对得过那女子,倒是不错了,只伯败在那女子手下,倒教你我兄弟无脸面,空负一世盛名。”世贞问道:“那女子却是何等之人?”

  宋旭说出一番话来,却也叫世贞吃惊不校原来那女子,乃是拥芳楼一绝色名妓,唤作婉云,生得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虽是烟花之身,却一身贵气天香,超凡脱俗。

  宋旭眉飞色舞,说出这女子许多好处,又道:“风尘女子,若只道其明秀婉丽,艳质娇姿,雪肌玉肤,容光辉映,只不过是色情之好,却也不足为奇。难得的是此女天生贵姿,毫无俗气,皎皎如圣杰,凛然不可犯。且又天资极是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歌舞吹弹,无所不精,真真是女中之本,才中之杰。”

  宋旭尽将她绝世姿客、倾城佳色说与世贞。又道只因她有诸般超人的绝艺,因此艳闻闾巷,轰动全城。但有那王孙公子,显宦权贵、风流雅士、来往商旅,皆慕名而来。整日间门前车水马龙,人如蚁聚。只是那婉云,自到这拥芳楼后,却是眼大心高,高傲不可一世,不管何等客人,概不接待。却说那鸨儿自家有这等好货,怎肯让她闲着?起初见她不接客,还是好商好量,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奈她誓死不肯。那鸭儿眼见得有客愿出百金梳弄她,也有愿以千金为她梳弄后赎身的,怎不眼红?急得眼里出血,又打又骂道:“任你是天仙,到了老娘门上也要接客!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接客,叫我衣食何来?喝西北风去?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肯破身,我便打死了你,横竖买你不是看的,不为我赚钱,养你有何用。”婉云誓死不肯破瓜,打得凶时,只好无奈含泪说道:“若要我接客,亦是容易,只是不得人我寝室,须在外房备有纸墨书画,凡有见者,但命丫环持我所题诗画让其相对,对得上者,方可相见;对不上者,只为他唱得一曲,备酒菜款待后便去。”那鸭儿见她如此说,甚觉好笑,私下想道:“只要赚钱,伯你什么屎也尿的!人们尽说江南出才子,这许多客人里,怕没人敌得住你一个丫头。

  头遭生,二遭熟,只要你破了瓜,尝到那滋味,伯也没有这许多臭道道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却说婉云诗画自是精奇,那登门的诸多客人,竟没一人对得精当,携银而来,拂袖而去、只不过听得一曲,饱饱耳福。不料至此以后,婉云名声益噪,宛如天上神仙。登门求见者益多,终日络绎不绝。那鸭儿几只道这买卖好生奇怪,喜得诸多银两凤儿一般刮来,婉云却也从不曾破身。

  世贞听到此处,心中好生诧异,暗思忖道:“为何一烟花女子,竟有这般见地与才情?如此看来。此女决菲等闲之辈。”心中愈发好奇,虽无贪花之意,却决心要会她一会!于是稍整衣冠,跟随宋旭往拥芳楼而来。

  进得院内,但见景致颇幽雅,四周梧桐数株,绿影浓阴,笆蕉数十棵,红绿掩映。待丫环引至楼上房间,只见竹帘低垂,窗纱微掩,室内摆设得果然精致。

  二人坐定,丫环就上茶来,欲问二人姓名以通报室内婉云。宋旭欲报,却被世贞所阻,对丫环说道:“可报与姑娘,只道是两位游学之人慕才而至,只向姑娘请教。”

  那丫环也不进门,只是隔纱窗照世贞言语禀报,随后将几张花笺铺在案上,又取得笔墨,方说道:“请二位相公包涵,照院中规矩,姑娘题诗三联求对,或绘得三张画求题,听君任眩不论诗画,若全对得,当与君相见,若对得两中,当置酒席,隔窗献曲;若只对得一中,只献曲相待;若全不中,当由贱妾相陪,休怪姑娘不见。”

  世贞口中应允,心中却暗笑:“想我在京都题诗,便是皇上,也曾称颂,所赋新词,即是宫中,也曾传唱。堪笑此女恃才逞狂,却学苏小妹样,莫若取笑她一番。”乃对宋旭道:“当是兄长先试。”

  宋旭乃当世丹青巨笔,自然是讨画题诗,对丫环道:“但请出画以补题。”

  须臾,丫环从窗缝里接过一折叠小幅。宋旭展开看时,却见上面画一血红鸡冠,无枝无叶,似花非花,却又惹得群蝶狂飞。初看之时,颇觉无味,细细沉思,又似有所寄,却苦思良久而不解。踌躇片刻,故作谦让道:“兄长高才,理当先题,小弟岂敢贸然。”

  世贞知他识趣,并不难为,接过画来看时,却也暗暗惊讶,知其是自喻身世,用意双关,断然叹道:“此非风尘女子,观其志高人杰,岂是等闲之辈。”乃挥笔在画面题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大斜,枉教蝴蝶飞千遍,原知此种不是花。

  丫环看罢,扑哧乐出声来,情不自禁道:“若不是花,却是什么,为何引得那蝴蝶飞来飞去?”

  世贞徽微笑道:“送上便知。”

  丫环儿隔窗缝递进。姑娘看毕,轻轻说道:“公于高才,非他人相比也。”

  丫环取来第二幅画,世贞展开看时,却又是怪。只见画上唯一淡淡车痕,翻落绣鞋一只,半掩半露于草丛。宋旭旁观愈惊,俯耳对世贞道:“这又奇了,怎地是空中落绣鞋?”

  世贞也觉其意费猜难解,拧眉沉思片刻,顿然醒悟,挥笔又题道:

  锦辇夺娇恶犹深,牵足相呼不成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浸。

  丫环又递上。姑娘看毕,竟轻轻饮位起来,便哽咽说道:“此知音也。”待看第三幅画时,却极简单,乃是一红烛燃尽一卷断弦。世贞不加思索,挥笔题道:

  红烛燃尽恨已断,鸳鸯梦长伴新欢。明月窥窗羞难却,回风袅袅动罗衫。

  刚刚写罢,顿觉不妥。想那前两幅画,皆言其情,道其身世不幸,乃误落风尘。

  此等才高志洁女子,如何会恨断伴新欢?反其意也!仔细想来,这画应是表露其贞洁志高。却为何又以红烛断弦相喻?不知是自喻,还是意有所指?……苦思冥想,构思不就。倒是宋旭,在一旁着起急来。催促问道:“两题俱中,却为何踌躇。兄长高才,此题肯中无疑,速速送上,便可面会佳人,当饮美酒,听仙曲,拥美姬于怀,任凭欢乐了。”世贞闻听一惊,倒是此言,使他领悟了画中真意。

  遂挥笔题云: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当谢西川贵公子,休持红烛赏残花。

  世贞题罢、吟哦几遍,虽知切中画意,但画外有音,乃逐客之意。遂把诗画递与丫环,扯起宋旭,抽身便走。

  宋旭惊道:“兄长为何便走?难道对不得此题?”

  世贞慨然道:“此女所绘三画,以寓其坎坷不幸身世,表其高洁情操,不甘坠落风尘。其虽为烟花女子,乃吾姐妹,此处决非你我寻欢解愁之地。当速离去。”

  却说世贞扯起宋旭便走,只听室内姑娘一声呼唤:“公子请留步。”世贞与宋旭驻足转身,隔窗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婉云于室内沉思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吟峨片刻,方吩咐丫环:“玲儿当置酒席,款待二位公子,以谢怠慢之罪。贱妾本当遵约亲自侍奉把盏,今视公子侠义肝胆,当知男女有别,敬请恕罪。且有拙诗几首,当向公子请教。”

  稍顷,丫环置得酒席,殷勤侍奉,婉云复将一折叠花笺,递出窗外。世贞看时,却是一枝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灯彩辉歌市,芙蓉开遍。龙楼西观,见银烛星球灿烂。走金桥,绫光若仙,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结.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凤柔夜阑,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兜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君可相见?

  世贞看罢却怪,此时此地,何言京都上元夜景?却是末句更奇,“君可相见?

  “难道她知我京都而来?言外之意,她也自是帝京之人。若如此,视她才高身洁,当是大家贵户出身。难道是他乡遇故知,曲意相试?心下疑惑,遂题词一阕,调寄《唱火令》云:

  啊娜冠群芳,绝色是祸殃。宵楼兀自费思量。记得白绫裙儿飘飘飞马狂。芳心嫌路短,剪臂恨绳长。小姐居处是堂皇,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世贞将词奉上,只听得室内隐隐哭泣之声,心下正惊疑,又见一花笺自窗而出。

  血痕淋漓,乃是用血指而书,世贞惊视左右,只见宋旭与丫环俱已不在,闻得侧房有嘻笑之声,早已是做好事去了。惶惶将血笺展开,但见言词凄凄清深,语语痛切,则是一全节诗。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暇?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纸鸳线断飘天际,金饰盈囊去有家。青楼终教怨别离,祭酒新冢护落花。

  世贞阅罢惊呼道:“此乃隐娘矣!何得误落于此。”惊疑未定,忽隔窗纱见得裙影飘闪,听得一声响时,似是凳椅倒下,却见人影飘忽悬于梁下。世贞慌极,撞翻桌椅,破门而入,见果是隐娘自缢于梁头。待慌忙将她抱下时,却已是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昏厥不醒人事。世贞以手试之,尚有奄奄气息,慌忙灌得汤水急救。这时宋旭与丫环也赶来,几人走马灯似转作一团,抢救片刻之后,隐娘终于微启双目,喘息几声、苏醒过来。

  世贞轻轻相劝道:“贤妹如何落得这般光景?世贞不才,无能护得小姐身家性命,反倒生出这弥天奇祸,自是汗颜。今日无意幸会,当喜相聚,如何反倒见弃,寻起这般短见?”!

  隐娘垂泪叹道:“上元之恩,尚不曾报,家遭横祸,又累及于君。家母之命,虽以贱妾之身托付于君,本当生死相随,侍奉箕帚。怎奈君所不知,况贱妾本是罪身,已自不相配,今又沦落烟花,实难面君。今日忍辱相会,贱妾平生之愿足矣,尚有何颜苟且偷生。”

  宋旭与那丫环,见二人原是旧交,先自诧异,今见二人说出这般话语,倍觉惊异。宋旭忙问始末。隐娘一一道来,原来隐娘一家逢遭大难以后,隐娘与丫环逃出家园。谁知才到江淮地带,适逢倭寇侵扰,竟将主仆冲散:隐娘举目无亲,又是天高地远,只愁无处安身。一夜宿于荒野旅店,想起悲惨身世,又不知哪里去得,夜不成眠,偷偷哭泣起来。恰逢隔壁住得一位苏州客商,听她哭得悲沧,赶来相助。隐娘本是善良贤慧女子,见那客商心软面善,为人忠诚实在,随将身世一一说与他听。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义将门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在自家安顿下来,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后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却是妒忌刁钻之人。蓦地见丈夫带回个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几分醋意,又听说她是犯臣之后,朝廷灭门捉拿,心中又有几分害怕,恐事发受牵连。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经商,便哄骗她说一同去娘姨家探望,开心玩耍几天。隐娘哪知就里,不想被实到烟花柳巷中来。

  世贞听罢,心中愤慨,忍怒劝道:“此处决非久留之地,便在一两日内,速速脱身。”

  隐娘摇头含泪叹道:“若脱得身时、我早去了,想那鸭儿,哪里肯放?”

  世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计谋,忽听楼下乱哄哄一片寒暄说笑之声,自有那鸨几仰面向楼上喊道:“我儿今日大喜,看看是哪个来了。”世贞隔窗向下望时,却见是徐知府,换作便装打扮,由那鸭儿和丫环陪同,竟向楼上走来。

  原来那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尚未发迹,且又是那抠抠屁股唆手指头的主儿,再因屡次见不到婉云,哪里肯出许多银两,因此那鸭儿虽不冷落得罪,却也不热情迎酬。如今见他做了知府,恰是屎壳螂变做了知了儿,一步登天。那鸨儿脸也短了,眼睛他细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弯了,竭力巴结奉迎,亲自引上楼来。

  来到婉云房间,见外室空无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乱诗画,几人先自诧异;听到屋内言语之声,又见世贞与宋旭竟在里面,那知府心下叫起苦来,叹道:“天下多少名人高士,都无颜见得她一面,为河如今他二人却上手?”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却道不出。。

  那鸨几倒是风月场中人,惯会说话,心下替知府叫苦,脸上却堆笑贺道:

  “难得我儿接客,梳弄之喜,可贺可贺!今日知府老爷来看你,自当作陪接待。”

  隐娘本在低头饮位,听了这话,百般羞恨,只是红着脸儿低头不语。娇怜姿态,益发光彩照人。

  那知府平素只恨屡屡不得相见,此时一见,果然娟丽绝世,唇边春盎,秀靥呈娇,真个有扬阿激楚的丰采,不觉神飞魄荡,连连咽下几口唾沫,悄俏将那暗藏于袖的春药,情不自禁捏到手中。正是:偷云携雨意偏浓,苦忆题诗寄不成。

  此身惟愿常相傍,同赴阳台巫梦中。

  那知府心痒骨酥,眼睛看得直了。忽见世贞望他,蓦地才想起还没见礼,心下尴尬,慌忙拱手施礼,谎话儿出得倒快,煞有介事说道:“兄长原来在这里,下官四处寻找,只是苦苦寻你不见,敢是不赏小官脸面,特意躲到这里?”

  世贞问道:“寻我何事?”

  也是活该世贞生事,那徐知府蓦地想起今日昆山顾琼拜托邀世贞到府饮酒赴宴之事,恰好乘机作人情,编个谎话说道:“兄长到敝处多时,一向多有怠慢,心下甚是悔愧。今在府衙略备薄酒几怀,敬请兄长尊驾光临,以叙情怀。”

  世贞说道:“我与府尊原非相识,何言一向怠慢?但承盛情便了。”

  徐知府见他执意不肯,又赔礼说道:“实不相瞒,今日酒宴之邀,却是兄长至亲昆山顾老爷盛情,道是有要紧家事与你相商。”

  世贞冷冷说道:“我既与他辞行,却又商量什么?”

  徐知府道:“听那顾者爷言语之意,似为小姐联姻之事。皆因以前为小姐所许婚事,小姐誓死不从,故惹下许多乱子。今日看来,顾老爷似有悔愧之意。

  自言对不住小姐与兄长,便请下官从中撮台,以解旧怨。。”

  世贞听他这话,哪知是计,心中暗喜,自思忖道:“正愁被此事所缠脱不得身,若果如此,一则平息下这许多风波,二则日后也便好相处。果真姑父允得亲事,便暗里将那珍画奉还于他,再设法为隐娘脱籍,我们便远走高飞,心下坦然,也无许多牵挂。”想到这里,便一口应允下来。遂与宋旭告别,又暗暗与隐娘私语叮嘱几句,竟随徐知府往府衙而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酒席暗设离山计,无端又惹横祸生。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第九回 无情父逼画夺娇 荔枝女移花接木



  却说世贞同徐知府来到他私衙,顾琼已在门前等候。一同进来,见礼坐下。

  徐知府道:“王大人是远客,只委屈了。今日私会,休要见外,便如在家一般。”

  顾琼道:“今日承蒙府台盛情,设宴款待我与侄儿,没甚敬意,前日新买了个妹子做演技,特唤来赏玩。”先是在知府斋外小园上茶,那小园叠石成山,疏泉作池,奇葩异卉,遍地都是。迎面雕阑曲槛,别有洞天;雾阁云窗,极为雅丽。

  茶上,知府请世贞入首席。世贞因顾琼在,道是晚辈,谦让顾琼在上;那顾琼又推知府上座,知府又恐失礼,复推世贞。谦让半日,方才分宾主坐定。少顷唤那演技妹子入内,果见其貌先不一般。眉目如画,双颊如晕若霞,短衣打扮,益见其矫健英姿,轻捷如燕、上前叩过头,遂在园中演技。

  先是在草坪处,对竖起两根粗大坚实的竹竿。竿首各有孔,穿一条十丈余长彩索,横亘如虹,高出檐际。那妹子轻捷如猿,手脚齐施,嗖嗖数步,攀到竹竿顶端,遂凌凤微步,立于彩索之上,且退且前姿;少顷,忽在索上凌空腾跃,翻起筋斗。或向前翻,或向后翻,若履平地,惊鸿游龙,不可比拟。俄尔凌空腾起,忽失身坠落下来。众人皆惊,一声啊字未出口,忽见其金莲如钩勾住绳索,掷身倒悬。众人叹其技险,捏一把汗,又见她翘起一足,只用单脚勾住绳累,往来摆荡,如流苏飞腾,久之,纤腰叵折向上,头近绳索,却又不攀援,反探首出胯下,柔若无骨。

  世贞看得高兴,叹道:“小小年纪,如此绝技,确是罕见。”。”一言来毕,见她蓦地翻腾向上,还没看得仔细,又见她单足立于索上,合掌效南海童子膜拜,随后翩然而下,轻掠云鬓,嫣然一笑,竟神色自若,众人为其绝技惊骇,无不赞叹。。

  那妹子只十四五岁,乃吴中人。顾琼新近买来的。乡里人家女儿;要不多银子,只四两半。顾琼爱她艺技,宁肯多花了一两五钱。演技完毕,那妹子叩头谢赏,徐知府喜她色艺双绝,牵她手儿问道:“你叫甚名字,几岁年纪?”

  那妹子羞涩道:“我今年十五岁了,名叫云倩。”

  顾琼见知府喜欢,遂顺水推舟说道:“若是府台大人喜欢,便送与你罢了。”

  知府自然不拒绝,甚是欢喜。世贞虽是怜惜她技艺,也不便多言。

  这时室内摆上酒席,仆人来禀报。知府遂邀二人到棬里。穿过夹道,进了一个月亮门,里面三间小棬,壁上桂一幅单条轴画,却是唐寅手笔,新花百金购来,尚未向赵文华进献,不知他竟去了。徐知府见这画儿,摹地又想起刚才新得的云倩,心想即是无从进献,一并自己留下受用罢了。自是会心一笑,二人哪知就里。

  室内一张树根雕做的天然茶几。摆着个古铜花觚,内插几枝玉兰海棠。宣铜炉上焚着香,案上摆着几部古书;壁上挂着一张锦囊古琴,兼之玉萧、象管,俱是昔日爱妾所喜之物。如今爱妾既去,上面也蒙了些须微尘。房内铺一张柏木水磨凉床,白纱帐子,大红绫馒,馒上画满蝴蝶,风来徐飘,宛如活的。床上正是薰得喷香,只为驱逐那夜夜腥臊之气。窗外白玉石盆内养着红鱼,绿藻掩映,甚是可爱。柱上贴一幅对联:“堪怜花底莺声巧,不使天边雁影分。”却正是徽王真人手迹。,那真人原住此房,近日不知又云游何方,只留下一床锦梦。

  三人饮酒时,世贞问道:“今日姑父邀小侄至此,有何指教?”

  那顾琼只是持须顾盼房内陈设,听世贞问时,方回醒过来,含混说道:“贤侄千里而来,一向多有怠茫今日敢动劳府台相邀,只是同侄儿叙叙私情,请教些诗文。老朽但有失礼之处,还乞请见谅。”

  徐知府只笑着劝酒,道:“至爱亲朋,哪里有许多计较!便是二人有些小小不快,今日饮三杯,也就罢了。只是久慕大人才名,遍闻天下,一向不曾拜会,今日有幸光临。正欲求教。”顾琼笑道:“正是,正是,天下文章,当推七子,贤侄乃七子之魁,但求酒兴酣时,恭闻佳句。”

  世贞哪知就里,推辞不得,被二人轮番劝酒,左一个三杯,右一个三杯,直饮得面如施朱,醉意微醺。那徐知府见状,又笑笑道:“只饮酒无诗,自是遗憾。

  我便行个酒令,以酒为题赋诗。每人诗里,必要有个酒字,哪个错时,要罚三杯。”

  世贞见他二人只是一味劝酒,并不提柔玉亲事,心下狐疑,怕是二人串通有奸。

  欲要问时,又怕翻破情面,弄得尴尬不可收常暗自想道:“看他二人之意,只是要将我灌醉。且逢场作戏,耍他一耍,只怕我不醉时,你自醉了。”如今见知府要题诗罚酒,便一口应允下来。

  徐知府道:“王大人名重天下,誉满文坛,下官不敢班门弄斧,便吟《泛舟》一诗,请见笑指正。”遂吟道:

  水口移舟入,烟中载酒行。渚花藏笑语,沙鸟乱歌声。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轻。江南采菱曲,回首重含情。

  世贞听罢笑道:“此乃君采之作,其诗果佳。

  如宋人叶云,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②。果俊逸自然!当与子业媲美。”顾琼道:“子业却是何人?”

  世贞道:“便是那高叔嗣。其诗品清逸,沉婉隽永,多独至之言。其《安肃县寺病居》尤为可佳。”遂吟道。

  野寺天晴雪,他乡日暮春,相逢一樽酒,久别满衣尘。

  顾琼道:“咱吴中山水独秀,多出才子,今人尽讲,吴下能诗者朝子循而夕元美。

  子循如齐鲁,变可至道:元美如秦楚,强遂逞王。那四皇甫兄弟①结果如何?岂能与贤侄相提并论?”

  世贞道:“四皇甫兄弟,俱擅菁华,乃我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只是小侄,未必诗如秦楚,岂敢居强。”顾琼道:“贤侄自是过谦。子循②之诗,我不曾记得,倒记得一首《治平寺》,却是子安的。不知有何妙处?”遂吟道:

  风到中香界,独往意冷然。步引花木乱,看坐州岛连。一林寄空水,满院生云烟。

  正此化心寂,钟声松外传。

  世贞道:“皇甫兄弟之诗,涍诗多清逸,访则词藻华丽,濂尤善于哀悼之作。

  子安此诗,虽非上乘,倒也雅致自然,绝非雕绘模拟之作。”

  世贞这里说时,那徐知府早擎起盅儿,嘻嘻笑着。待世贞说罢,方开口道:

  “顾兄听王大人讲诗入迷,这酒也当罚了。”

  顾琼道:“因何罚我?”

  徐知府道:“约法在先,诗虽好,只是里面没个洒字。”顾琼接过盅儿道:“也罢,只因侄儿讲得极妙,却把我害了。”遂把酒一饮而尽,抹着嘴唇说道:“贤侄乃诗林魁首,该是听你自己的诗了。”世贞笑道:“小侄拙作,有污耳目。倒是《南园九先生》之作,多富南国情调,藻丽披纷,独具南歌本色。我便吟一首《夜闻谭七吹笛》,只不罚我便好了。”遂吟道:

  谭君置洒烧银烛,为我停怀吹紫玉。正逢兰佩赠佳人,何事竹枝奏离曲!数声袅袅斗柄低,渐雁衷损人耳啼。霜满洞庭悲落木,萤流长信恨空闺。

  世贞吟罢,徐知府连连笑道:“要不得,要不得,若只吟诗罚酒,敢怕王大人是滴酒不沾了,倒只苦了我与顾兄两个。还是依次饮酒为好。”顾琼道:“正是。怕我这里吃醉时,贤侄倒肚里空着。”

  一面饮酒,徐知府又道:“下官正要向王大人讨教,如今我们这里南戏最盛,诸腔杂乱,却是何处为最好?”

  顾琼枪嘴道,“自是我昆山腔最佳。”

  徐知府过:“敢怕因你是昆山人,便老王卖瓜,自卖自誇。侄是听王大人指教。”世贞正是酒多话也多了,乘兴道,以今南戏有弋阳、余姚、海盐、昆山诸腔。今唱家称戈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只行于吴中。戈阳腔以鼓为节,调又喧闹。海盐腔却是以拍为节。原来南戏的歌唱,尽是以萧管为主,和北方以弦索为主相对抗。倒是那昆山魏良辅③,集南北主器于一堂,一切皆拉来为他自己所用,笛、管、笙、琵之合奏,故盛行一时,流丽悠远出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始创昆腔。”徐知府道:“大人博学,吾辈远不及:那粱辰鱼①所著《浣纱记》,果是艳词妙曲,涤人肺腑。

  不知大人可闻?”

  世贞笑道:“吕阊白面冶游儿,争唱粱郎雪艳词。那《院纱记》流行最广,哪个不晓得?”

  顾琼道:“天下诸戏,最妙莫过那《院纱记》,老朽真个是百看不厌哩。”

  世贞摇头笑道:“《院纱记》虽词曲甚妙,世人争先睹目,然非上品。此戏惟穿插他事过多,头绪纷烦,叙述时有不能一气贯穿之处,描写也过嫌匆促。其擅胜处只是热闹排场,曲调铿锵而已。似范蠡、西施那么紧要的人物,也未能将其写得性格活泼起来,唯写伍子胥与伯嚭则颇为尽力,盖那样的人物本来是比较容易写得好的。实是满而妥,间流冗长。”

  三人先是看演技,后又饮酒赋诗,时间便长了。

  那顾琼见世贞被他稳住,暗暗高兴,一面又不时偷望外面日影,等候消息。

  正饮时,忽有仆人入内禀报:“门外有人求见顾老爷。”

  顾琼听罢,掷怀于案,击掌大笑道:“大事成矣。”世贞见他忘形,惊讶问道:“姑父有甚大事,如此高兴?”

  一语未毕,那顾琼蓦地虎下脸来,冷冷笑道:“何须问我,你自己应知。”

  世贞道:“姑父何出此言,侄儿不知有何事得罪?”

  顾琼怒道:“想你在京之时,依仗才名,胡诌得几句诗句,便逞强胡为,与那朝廷罪犯勾结,死后又主殡丧,写悼诗辱骂相爷,本是叛逆之举!老夫尚未见怪,却又坏我女儿婚姻,骗我绝世珍画,做出不肖勾当,携我女儿并那《清明上河图》私逃,实为鸡鸣狗盗之辈!如今我给你脸面,请你至此饮酒、只私下派人将我女儿并那珍画取回府中,并不干你事,从今之后,你我便一刀两断,也算给你脸面。”世贞被他羞辱,顿时气血上涌,火撞脑门,欲待争辩,因是心中惦念柔玉,一时焦躁,心如火焚,拍案大骂一声道:“无耻之辈,枉为父母,可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遂愤愤飞快出门而去。

  徐知府初时见二人恼了,尚自假意相劝,如今见世贞出门而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那顾琼,却也忌惮世贞,便暗里买通徐知府,设计诓他来饮酒。暗里又使人将小店围紧,又早准备下篷船,只待将柔玉并那珍画抢到手时,便来衙内回禀。如今顾琼见门外家人禀报,料定事成,便骄狂起来,纵使得罪世贞,哪还计较。

  徐仁义自是得了许多好处。如今见事成,拱手贺道:“顾兄大功告成,令爱无恙,珍画壁还,可贺!可贺。”嘴里这般说时,心下却暗自思忖道:“久闻那《清明上河图》,乃宋人所绘,罕世国宝,千古绝笔。一生恨不相见,却如何上得他手?无怪乎他不惜情面,对王世贞这般狠毒,又屡使重金求我相助,原来有这等绝妙机关在内!这老儿也真真狐狸般狡诈,却连我也蒙了!不是他偶尔失口,说出这珍画踪迹,便是踏破铁鞋也难寻了。如今他露出马脚,便是置他一死,也要将这画儿弄到手。如今朝中相爷正自暗访名画,若能以此迸献,怕没那锦绣前程。”心里这般想时,对那顾琼益发殷勤相待,赔笑应酬。

  却说世贞自知中了奸人恶计,心下懊悔,如飞一般,向那郊野小店奔来。待气喘汗流赶到店内,庶见房内杂物零乱,空空落落,哪还有半个人影?世贞益发心急,将那店内店外搜遍,并不见半点踪迹。

  且是急躁悔恨,晴自叹道:“如今柔玉并翠荷,想必被枪去多时。只怪我一时失察,本曾与妹妹同走,遭遇这许多恶事。空负了妹妹一番痴情!妹妹自是性烈,倘若苦苦逼婚,定是死也不从,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颜生于世上?也是那老狗骨头,鲜无廉耻,弄下奸计,将我骗了;想我堂堂七尺男子,竟中小人圈套,可气,可恼!世贞百感交集,正自气愤,忽听得墙角瓦缸里面,有索索声响。心下惊疑,放开看时,却见有人蹲在里面,身子在水里,头只缩着。世贞认出正是店家老儿,一把将他提出。那老儿见世贞时,浑身似筛糠,两膝发软,扑通诡在地上,连连求告道:“相公饶命!相公饶命。”世贞正急,发怒问道:

  “老杀才,我只问你,我家妹妹与丫环,哪里去了?”

  老儿战战兢兢,只是辩解道:“相公老爷,不干我事,果真不干我事!你早来一步,自己便看得清楚,如今迟来一步,我说时,只伯你不信;老儿不敢扯谎,若是扯谎,便天打雷劈、嘴里生疮,也是活该。如今你来得迟了,那小姐二人,被她家仆人抢走多时了。”世贞心烦,偏他又罗嚎,急催问道:“你休罗嗦,只快些讲,小姐如何被抢走?”

  老儿偏罗嗦道:“相公老爷,老儿真个不敢扯谎。扯一句谎时,到明日死了,不使绳子杠子抬我,只叫野狗叼去。”

  世贞忍耐不住,喝道:“你倒是讲与不讲?”

  老儿罗嗦半晌,说出一番活来。

  却说午后世贞出去之时,那店家老儿,正偷偷往洒坛里兑水。因是心下有鬼,怕人瞧见,便鬼鬼祟祟,不停张望。恰见门外两个闲汉,坐在一堆谷草上面,忽躺忽坐,直往店里偷看。老儿犯疑,连连回头,又见远处河汉口,隐隐停一顶小轿,四个轿夫模样的人,正自隐在树后悄悄说话儿,也不时偷偷向店里瞧。老儿惊惑,怕自家生事,酒也不管了,唤女儿荔枝儿来商议。荔枝儿自是灵透,也不言语,装作外面去喂鸡,嘴里咕咕唤着,甚是但然。

  到谷坪时,恰见一轿夫赶来,只唤肚痛,要寻热水喝。荔枝似随意闲问道,“你那轿儿,抬得有人,可要住店么?”

  轿夫道:“不要住店,是空轿子,只到城里接夫人。”

  荔枝儿又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轿夫道:“只前面那村子。”

  荔枝儿见他鬼祟蹊跷,假作不高兴道:“不住店时。哪个空把水与你喝。”

  仍咕咕唤着鸡儿,转身去了。

  将近店前,又回头看时,见那侨夫仍不去,只是偷偷张望,心下益发疑惑,便来柔玉房里说知。柔玉舔破窗纸看时,见那轿夫果是自家府中奴仆装扮,心下明自要生事。翠荷听时慌了,急寻世贞,偏又不在,对柔玉道:“小姐,如何是好?”

  柔玉略思忖片刻,淡淡一笑,并不慌张,问翠荷道:“如今定是来抢我回府。

  妹妹肯帮忙么?”

  荔枝儿性直,因是同柔玉混得熟了,对她甚是敬重,不待翠荷回答,抢嘴说道:“姐姐用我时尽管讲,便是打架,也敢咬他。”。

  柔玉嗔笑道:“哪个要你打架,此时可寻得矫子并轿夫么?””荔枝儿道:

  “敢怕是方便,我瞧瞧就来。”去时不久,复兴冲冲跑来道:“正有送医生的轿子才回来,便喊住了,正在后门等候。”、柔玉喜道:“如此正好,因是事急,等不得哥哥国来了。”遂如此这般,俯首向翠荷叮嘱一番。

  荔枝儿听得闷了,急嘴说道:“怎地只对她讲,敢怕你亲她,便把我丢了?”

  柔玉谢道:“妹妹已是费心,只不敢再动劳。”

  荔枝儿不悦道:“便是诓我,我也猜得出来。敢怕是将顶空轿儿骗那些狗才?

  只是那轿儿是空的,易看出来,只伯露馅儿。”柔玉道:“便只好如此,因是事急,顾不得许多了。”荔枝儿撅起嘴儿嗔怪道:“姐姐信不过我时,我便将那轿儿退了,随你两人怎地。”说时转身欲去。

  柔玉忙哄她道:“好妹妹,姐姐并非信你不过,实是不敢再动劳。”荔枝儿道:“我只老大个人了,还没坐过轿儿。

  如今我正有好法儿诓他!便让我坐在轿儿里面,唤翠荷姐姐下面侍奉。叫那班狗才将我枪走,自是好玩儿,姐姐仍穿那公子衣裳躲去,管保平安无事。他们枪走我时,便到衙门打官司,也尽是咱的理儿了。”柔玉道:“妹妹虽是好意,只教姐姐心下不忍。”荔枝儿再不言语,上前动手剥下她的衣服,嘻嘻笑着穿戴起来,只把自己旧衣往地下一掷,抿嘴儿笑道:“如今我去坐那轿儿,只是委屈翠荷姐姐。不管你了,你须逃得远些才是。”翠荷向窗外张望半晌,这时回过头来说道:“既是妹妹如此好意,再不必推脱,小姐快更衣速去罢。”三人商议妥当,乔装改扮完毕,荔枝儿便拉起翠荷,三脚两步赶到门外,先自钻进轿里。翠荷便嘱咐轿夫一声道:“因是我家老夫人病重,小姐须急忙赶回,片刻耽误不得。

  跑得快时,每人赏一两银子。”轿夫见这般合算生意,自是欢喜不迭,拾起轿子,飞快奔跑。翠荷尾随轿后,只装作怕人认出般慌乱模样,催促快走。此时柔玉,早已改扮男装,悄俏出门去了。

  且说翠荷跟定那小轿,跑不上一箭路,早有四下潜伏的家人,认出丫环翠荷,便东边两个,西边三个,一齐跳将出来,上前抢夺轿子。翠荷故作慌乱喊道:

  “小姐要急去城里寻王家表哥,哪个敢拦,怕不要命么。”翠荷喊得愈急,愈显慌乱,那家人则愈认作真了。只当矫子里面千真万确是柔玉小姐无疑,因个个领了家爷的命,只待抢回人时,邀功领赏,管什么翠荷乱叫,抢上前来,一阵脚踢拳打,只向轿夫吼道:“这是我们的轿子,你们怎么敢偷了就跑?”

  四个轿夫,怎抵得一群虎狼,只被打得东倒西歪,不由得不放手,早有四个假轿夫抢上前来,抬起轿子飞一般跑去。翠荷只装作慌恐,乱呼乱喊:“小姐还有急事要去,你们抬往哪里?”

  众家人见翠荷阻拦,益发跑得快了。约半个时辰,跑到河边;早有篷船在那里等候。见轿子到时,几个丫环探头:问道:“小姐可来了么?”众家人答道:

  “就在轿里。”待篷船上有人搭跳板于岸上,几个人也不落肩。

  竟将矫儿抬上船来,待船开时,方落轿子。因是怕小姐性烈不肯上船,发生意外。轿子一落,便有丫环团团围拢上来,喝退家人,嗲声嗲气劝道,“小姐受惊了,休怪奴才无礼。”

  待将轿帘拉开,里面呼地跳出个人,倒把丫环们吓了一跳。仔细看时,惊得个个面面相觑,叫起苦来。只见她揎袖挽肘,叉腰而立,杏眼圆睁,一副要撕打的架式,喝一声道:“龟孙儿,你们抢姑奶奶到这里做甚,敢怕是哪个没娘,抢我去么?”。

  丫环们哪敢言语,尽四散躲开。家人赶来喝道:“你是哪个?怎敢冒充小姐被抬来?”

  荔枝儿冷冷一笑,咯咯咬得银牙响,着恼说道:“哪个充你小姐?青天白日,你们狗胆包天,胆敢抢夺民女,不怕朝廷三尺王法?”

  船上仗是人多,哪听她说,便七手八脚将她绑了,塞到舱内、又将翠荷揪来喝问道:“小贱人,多是被你骗了。你只讲,怎地弄了手脚,小姐现在哪里?”

  翠荷被按在舱板上跪下,心中暗想,如今到i光景,便回府时,自己也难免被打死,也可能被当猪狗般卖掉,倒不如一死,留个清白名声。这样一想,心中倒安然下来。

  家人们按住翠荷,大声问道:“你快讲,小姐现在那里?”翠荷祈祷一句道:

  “小姐,翠荷不能再侍奉你了,天涯海角,只有我心儿相随了。”叹罢站起,弹弹衣尘,掠掠云髻,轻轻走到船头说道:“来,来,来,我便指与你们去处。”

  众人跟随上去,欲待看时,翠荷蓦地以袖掩面,纵身向河心跳去。众人惊骇,急呼捞救,但见云低水暗,急浪滚滚,早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多情多义的女子,一旦葬于鱼腹,正是:

  事到两难恨不穷,堪叹巾眉侠义情。香魂渺渺逐波去,梦随相亲到蓬瀛。

  只是那荔枝儿,河心里不见了翠荷,惊呼不止,疾首痛哭,只将船上一班家人痛骂。又有几个家奴,恐回府交不了差,又停船上岸,返店中查寻,哪里还有柔玉半点踪影?满腔愤怒不得发泄,竟把店中家什打个粉碎。店家老儿,见惹出祸端,只恐寻他问罪,竟吓得在酒缸中缩身躲藏起来。

  世贞听得呆了半晌,见人去屋空,还当是顾琼奸计得逞。只是难消心中火气。

  见天色将晚,哪肯再宿这店里安身。蓦地又想起隐娘,不知怎地,心中又泛起不祥预兆,便撒下店家老儿,急急返身向拥芳楼赶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蜂蝶不肯离墙去,嚶樱嗡嗡闹芳魂。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十回 芳楼惊飞攀月客 尼庵羞煞折柳人



  话说王世贞忽又想起隐娘遭遇,不知怎地,心中似有不祥之兆,便到拥芳楼来。其时世贞哪知,还有惦念隐娘比他紧的,早已捷足先登。你道是哪个,便是五品父母宫徐知府。那徐知府早在做孝廉之时,便打上隐娘主意。至今朝思暮想,也不曾上手。去得多了,只与一个叫月月红的妓女打得火热。这日宴罢,送顾琼走后,没甚情趣,又到拥芳楼来。上得楼来,自是先到月月红房中。待进门时。

  却见门儿关了,只是屋里灯亮。隔窗瞧瞧,却见床纬也放下,敢是睡了。徐知府反语戏笑道:“日高三丈,该起床哩,此刻做甚好梦?”

  那月月红懒洋洋下床开门,只穿水红内衣,噘嘴嗔道:“没得扯淡,老娘只是身上不爽。你们做官的老爷,只怕把我忘了,自去寻诀活。今日有几个与你送礼,带了什么物事送我的?”

  徐知府坐下只摇头,道:“一向只我送你罢了,有哪个给我送礼?”

  月月红道:“只是皇帝远了,这里天下只有你大。怕那些送礼的不挤破门框。

  便是你送老娘的东西,有几个物件是你买的?”一边说时,眼里便膘他袖儿。见鼓鼓的,待嘻嘻挨近坐在他怀里时,便劈手揪住他袖筒,夺过那物件看时,见是一个金纹镶玳琩檀香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对翡翠宝钗。便劈手丢掉,佯装不乐道:“果然一个清廉不爱钱的老爷,专会拿这不值饯的玩艺儿,当是哄三岁孩儿。”知府道:“好,好!不要我倒留下。”欲待去拿,手儿还没抓到,早被月月红一脚将他手踢开,自拣起道,“便做了皇帝,怕也是讨饭花子的脾气,打狗棍也舍不得丢。”知府搂住她笑道:“油嘴臊根,小小年纪,便是这样出口伤人。”

  知府与她调笑一会儿,便扯她去床上温存。月月红扭捏不肯。到得帐前,知府在帐缝中看那被子有些动,象有人在内的,便把被子揭开,果真露出粉妆玉琢般的一个人儿,浑身洁自,一丝不挂。那人见知府撩起被时,慌忙把脸儿转向里面,只掉转背来,知府笑道:“敢是黄花女子,还怕羞么”便捱身去搂她,那人更慌,只夹紧腿儿,缩作一团。

  月月红见状、却掩嘴嘻嘻笑了起来,道,“不要惹他,他便是你儿子,那地方也带家伙的。”隨手把那小即拉了起来,却是十七八岁光景。那小郎知是知府,脸都黄了,难免悚惧不安,抖颤颤穿上衣服。知府也不怪他,反笑道:“小臊根子,哪个讨你,怕不带绿帽子。”小郎慌忙退了,月月红只是嘻嘻地笑道:“你们做宫的,莫说我们,便是良家女子,也不知糟蹋了多少。我劝你这寡醋少吃吃罢。”知府见她如此说,便央求道:“好姐姐,你今日被弄得累了,便发个慈悲,设方请那婉云同我会上一会,只为这冤家害得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姐姐若可怜时,相帮见她一见,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当日后相报。”

  月月红道:“你便叫我亲娘,也是白费口舌!那是不起骒的骡子,好自在性儿,如今越发尊贵了,便请得妈妈出来劝她,空费上三车唾沫,也是自说。”

  知府道:“只求姐姐可怜,终不然就罢了不成?”。

  月月红自是妒忌婉云,思忖片刻说道:“有了,只是你如何谢我?”

  徐知府道:“若是事成,但凭亲娘吩咐。”月月红笑道:“好个孝顺儿子,娘便帮帮你忙。”遂说道:“适才听那姐儿的丫环说道,那姐儿自见了一个什么王相公,心绪恹恹,恰似大病了一般。今夜月明之时,她与丫环去天井拜月,你便趁机潜入她房中。她一向是独居,门子极紧的,待她闭门睡下,不怕你事不成。”

  知府连连称妙。一面与月月红调笑,在她房中等候。

  知府买转了月月红,使她偷偷窥视。果然月明中见婉云与丫环持香,同往天井中去。知府干恩万谢,辞别了月月红,悄悄潜入婉云室中来。偷藏床下,又惊又喜,隐伏片刻,不见她回来,又蓦地想起一事,便将随身私藏的春药偷偷溶进她杯中。

  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凤月会娇娘。

  少顷,听得楼梯脚步声响,婉云与丫环走上楼来,徐知府又惊又喜,怦怦心动。待到门儿呀地一声响时,一颗心悠地蹦在喉咙里,恰似卡住,大气也不敢出。

  丫环秉上蜡烛,见婉云心绪郁郁不欢,低声劝道:“姐姐不必挂心,王相公必定是有事缠住,脱不得身,才来不得。今夜便不到,明日定是来了。”

  婉云叹道:“只是他性爽好事,叫人放心不下。或是彼人相请,醉在哪里,也说不得!不知怎地,不见他时,只是愁惯了,也便自认命苦罢了,一见他时,便似丢了魂儿一般,心下空空落落,倒无端烦恼起来,只似又要生祸。”丫环道:

  “姐姐只该欢喜,怎么说出这话。”一婉云道:“我也说不得!自是寻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是这般想,仍是放心不下!}丫环道:“只待王相公救姐姐脱开这肮脏之地,远走高飞,日后就好了。”婉云道:“哥哥自有这心,只怕妈妈不肯与我脱籍。我们这等人家,只管图钱,哪讲什么情义,不榨尽你油水时,哪肯放你?不见前时那一个姐姐,与一个赴京应试的公子相好,妈妈见他有钱,初时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只哄得他欢喜,夜夜酒宴。那公子岂知是弄局骗人,做下天罗网,只把大把银子,往贼坑里填,待到钱囊倾尽,却被赶出门外,穷得流落街头讨要,前程也误了。那个姐姐虽是有情,一气之下,不再接客,结果仍拗不过妈妈,被卖与一个客商作妾,在迎娶那日,无奈忍气坠楼自尽了。”

  丫环道:“姐姐不要尽想这些。人横竖要活着,鸡儿一叫——你明我也明。

  只须放宽心思,将息身体才是。”

  婉云叹一口气,含泪说道:“虽说是天下只一个日头,鸡儿叫时,也有不明的地方。你我只在这里,便如长夜,时时恶梦惊心,哪有明时?”

  丫环见劝她不开,随说道:‘姐姐一日不吃什么东西,我替你冲坏茶喝罢。”

  遂将那暗藏春药的怀里冲进水去。婉云接过她手中怀儿,嘱咐一句道:“天色不早了,你且去睡吧。”待丫环出门去时,她闩上门儿。回到案前,仍是手托香腮,恹恹的闷坐。愁思片刻,顺手端起那藏药的怀儿,呆呆望着窗外星斗。

  徐知府在床下隐匿多时,甚是憋闷。今见房中门户闭紧,只留她一人,又端起药杯就饮,心下暗喜:“今宵便是你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我手了!且是再忍耐些,待她睡时怀春性起,再去杀火。”耐下性子等时,叉不见她喝茶,叹吁一声,反将茶怀放下。知府心下暗暗叫苦。偷偷望去,只见她双目含泪,神情凄然,长叹一声骂道:“严贼啊严贼,你无端害死我父,又抄我满门,害得奴家沦落天涯,陷身为娼,忒是蛇蝎般狠毒!如今便是哥哥救我出去,也是有家难回,无栖身之地了。”哭了一回,又长叹一声,道:“哥哥呀哥哥,你如今哪里去了?一日也不见信息,空叫奴家悬念!你外面敢怕是又生事,我就如闷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

  知府闻她言语,心下着实惊讶,暗恩忖道:“听她那话评,恰似那犯臣杨继盛之女。若不是时,何以与王世贞这般熟悉?想那世贞本从京都而来,不是旧日相识,又如何说出这番话语。果真这样,我须吓她一吓,倘若畏罪,伯她不肯就范。”想到这里,偏巧那蜡烛燃尽,灯花跳上几跳,噗地灭了。

  知府见是良机,就鼠儿一般从床下钻出,冷冷笑道:“端的好个兵部杨侍郎家小姐,竟敢抗拒圣命,畏罪潜逃,隐匿于此,我在床下听得多时了。”

  那婉云正自沉思,见灯烛灭了,正待上床歇息,忽见黑影里钻出个人,遭此一惊吓,魂都飞了,失声问道:“你是哪个?”

  知府道:“且休问我,便是此时,你犹自怀恨,辱骂相爷,知罪不知罪?”

  婉云本是柔软性儿,见被他说中要害,益发慌了,无奈跪下央求道:“奴家身遭不幸,家破人亡,实出无奈,颠沛流离至此,忍辱偷生。今既被爷爷识破,还望高抬贵手,只是不要声张。奴家若有出头之日,便是再生之思,定当生死相报。”知府见她先自软了,挨身近前,嘻嘻笑道:“宝贝儿放心,爹爹不是那狠毒之人。只是久已仰慕姐姐芳名,如鱼思水,情牵意乱。今日良宵,还望姐姐成全好事,你我一酬一报,也自是相当不过。”边说时,便要动手用强。

  婉云又惊又羞,慌忙挣脱身体,厉声喝道:“听你言语,也是读书识礼之人,岂可偷鸡摸狗,做那苟且之事。奴家虽误落烟花,却是良家女子,苟合之事,实难从命。”此时知府欲火难熬,便是片刻也等待不得,涎下脸儿笑道:“姐姐要骂时尽管你骂,只是今宵放你不过了。”说罢扑上前来。婉云左躲右闪,气急败坏说道:“要用强时,我便喊人了。”知府哪管许多,反威胁道:“你若不从,我正倒要喊,只道出你身份,奠说清自,便是性命也伯丢了。”

  婉云一时被他话语唬住,不敢做声。知府乘机一把搂住她道:“我不害你性命,你也要救救我则个。”婉云见他用强,一时心乱如麻,血气上涌,脸如烧炭。见脱身不得,啪啪抽他几个耳光,知府哪管这许多,只是把她抱到床上,强行按祝正欲用强,只听有男子唤门,恰似世贞,心下一惊,手自松了。婉云乘势脱身去开门。知府见情势不妙,打开后窗跳出,竞逃之夭夭,正是:

  水中费尽扳捞力,月儿自在天上明。

  且说世贞迸得屋来,点上蜡烛,见隐娘云髻散乱,眼圈红肿,犹自哽咽,甚是诧异,慌忙问道:“妹妹却为何事?”不同则罢,待问一声时,隐娘满腹委屈与羞辱,一发控制不住,蓦地扑到世贞怀里,放声哭道:“这里我是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世贞见她话语溪跷,待又间时,隐娘怕他性烈生事,只不肯讲,却饮泣问道:“一日不见哥哥,为甚此时才回?”

  世贞叹息一声,道:“前日仓促,不曾讲得,也是世贞时运乖蹇,偏遇上许多不快。”遂把与柔玉小姐相识并《清明上河图》之事一一说了一遍,隐娘听罢,停住泪眼,动了侧隐之心,反把自己的苦楚抛下,替柔王担心道:“难得这般有情有义女子,又是火热刚直心肠。若哥哥得此女子,恰是一世良缘,远强似奴家无才无德,反拖累哥哥受这许多甘苦。偏是如今时事,愈是好人,愈没好报,正应了那‘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不够’的话儿。不知柔玉姐姐被强抢回府,又生出些什么事来。”世贞强笑道:“我只信命运由人不由天!待我设法使你脱籍,日后再寻柔玉妹妹好了。”

  次日,世贞便找鸨儿相说婉云脱籍之事。那鸨儿只把婉云作摇钱树看待,怎肯轻易出手。常言道:“姐爱俏,鸨爱钞。”世贞知她心意,便多许银两打动她。

  鸨儿果动心了,道,“合家女儿,老身最疼那婉姐儿,要赎她时,三日之内,就拿一千两银子来,便少一个,也不放她。三日若拿不出,休道老身再不认得相公:”也是世贞心急,只为隐娘脱籍,见她口活了,只怕翻悔,便应承下来。

  世贞原是来省亲,哪有这许多银两。应承下来,又犯难了,恩忖哪里去借。

  这日晌午烦闷,一人在酒披独坎,忽有一公人寻他到酒楼来,道:“知府老爷请大人府内叙话。”世贞自恼恨他,哪里肯去,冷冷笑道:“回你老爷,尽道我没空,便有功夫时,不如去看狗儿咬架?”公人只不肯去,低声说道:“我家老爷,实有要事相告。奴才也听说,前日酒宴,我家老爷只当是调停顾老爷与大人至亲口角,不曾想却是顾老爷设计要稳住大人,抢那小姐,虽是得罪大人,也是无意。今日顾老爷又来府求见我家老爷,老爷只道事紧,不敢得罪大人,特派小人寻找相告。”

  世贞将信将疑,问道:“有甚要紧事情找我?”

  公人道:“极是秘密,小人不知。只隐约听顾老爷说道他家小姐并未抢去,却是被店家女儿假充小姐骗了。又听说小姐携得一张什么宝画逃走,如今正不知去向。”那公人一番口舌,只把世贞说转了,自寻思道:“那店家老儿也道他女儿被抢走,如今又露出这珍画儿,事情弄得大了,只伯柔玉妹妹逃走是真。若是这般,也须弄个明白,便是他奸诈生计,却伯他作甚。”想到这里,因要探听柔玉下落,拿定主意,付与店家几钱碎银,随公人竟往府衙而来。到了府衙,徐知府备酒相叙。数杯饮罢,知府起身拱手赔罪道:“大人本当今名士,名噪四海,小官久已仰慕,不想屈驾至此,反使大人遭许多不便,多有得罪。””世贞不耐烦说道:“今邀我至此,究竟为何事?”

  知府赔笑道:“前日设宴,本是好意,只当大人与顾兄有隙,从中调停,不想顾兄有诈,反使大人受害,特此谢罪。”

  世贞冷言说道:“既是不知,何罪之有?若只如此,也大可不必。”

  知府又道:“下官偶闻顾小姐与大人已私订终身,今闻小姐携珍画出逃,下落不明,不敢不相告。”

  世贞只恐他有诈,便以虚探实说道:“府台何出此言,前日为我设宴之时,小姐便被掠去,哪个不知?”

  知府道:“大人若不信时,待我领你看一个人时,便知道了。”说毕嘱咐仆人一声,竟将荔枝儿带了上来,道:“今日便是顾兄将她送官,告她以假充真,纵容顾小姐私逃。只问她时,便明白了!大人若仍不肯信,现有顾府丫环翠荷尸首,从河中打捞上来,认后便知。”那荔枝儿见到世贞,好似见亲人一般,早已珠泪盈盈,不等他问时,便将顾府如何抢人,自己如何以身暗替,翠荷如何被逼投河之事一一述说起来。

  世贞听罢,正沉默不语,知府说道:“本官欲将此案了结。荔枝儿虽是以假乱真生事,也难得她真诚多情心意,便判她无罪,赏些银两发送她回家营生;翠荷仗义已死,便买棺木安葬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世贞只当他好意,自然允诺。事毕,知府喝众人退下,待静室只剩二人时,徐知府一副极其神秘模样儿,低声说道:“尚有一极秘密要紧之事,下官不敢动问,特相邀请教大人。”

  世贞道:“但讲无妨。”

  知府左右顾盼,稍沉思,俏悄说道:“拥芳楼今有人密告,那绝世名姬婉云,便是朝廷钦犯杨继盛之女隐娘,如今天机泄露,便是生死大事。下官素闻大人与杨府关系甚密,便偷偷将案情压下,特密请大人来相告,以图良策。”

  世贞闻听此言,却似晴天一声霹雳,面上虽无表情、心下甚是诧异,暗暗想道:“隐娘向是谨慎,此绝等秘密之事,他却如何知道?”

  知府见他不语,秘密献策道,“下官有一拙见,不知大人可纳否?”

  世贞道:“愿闻尊教。”

  徐知府道:“此案事发,当有杀身之祸。那杨小姐,须在事情尚未张扬时,速速脱离险境,大人在此地,也不可久留。”

  世贞道:“此言极是。欲待替她脱籍,只是资囊不足,一时凑不齐许多银两。”

  知府问道:“鸨儿自是看钱紧,便要多少?”

  世贞道:“三日之内,要凑齐千两银子。”

  知府说道:“这有何难,大人既有此心,下官虽是清贫,自当舍命相助以赎前日之过。”一面说时,竟到内室取出自花花纹银千两,慷慨说道:“下官仰慕大人,此权作卑微心意。只是事不宜迟,怕夜长梦多,惹出许多是非。”世贞赔笑道谢,心中甚是狐疑,晴思忖道:“久闻他为人势利,一味结交权贵。我与他素日并无深交,为何如此慷慨?若是奸计,又待怎样?”忽而又寻思道:“官场之人,也自是可怜不易,便是正直善良之人,若不善应酬交际、说得许多假话时,哪个站得住脚?如今的官儿,都是那小官为大官儿做的,清正廉洁古来稀,便是有点作人的良心,也就难能可贵了。”这样想时,只当他是诚心好意,便把以前许多恶感驱散。笑笑说道,“府尊一片好意,世贞便受领了。”

  知府问道:“大人为隐娘小姐脱籍时,便去哪里安置?”

  世贞道:“京都我家府上往来人极多,怕去不得,待将她领回太仓原籍,也恐人言纷纭,乱加猜测,怕也不妥。妥善之策,莫如到一陌生之地,找一熟人家权且寄身,日后再图打算。”

  知府道:“此言极是。若大人不怕委屈小姐,我有一嫂嫂,在此城寡居,便认作母女,暂可栖身。”

  世贞道:“我自有旧日相识,岂敢再打扰。”

  次日,世贞替隐娘赎身出来,安置张银匠家。那张银匠原在世贞家中寄居过数月做生意,且为人正直,老两口儿膝下又无子女,见旧主相托,自是乐意。世贞安顿下隐娘,便去寻找柔玉。一连数日哪得半点踪迹,看看归期已过,便回京城去了。只是惦念柔玉与那千古珍画,放心不下。正是:

  一遭惊弓鸟自飞,漂篷重会不胜悲。从此孤舟云山远,各在天涯怎共归。

  话分两头,且说那柔玉小姐仓皇逃出酒店,仍是男装打扮。出门时已是日头西斜,渐渐天色近晚。况路又不熟,慌慌如惊弓之鸟,也不择路,只往荒野逃奔,落魄之态,不胜愁怜。恰是:

  仓皇孤身何处投,荒野茫茫起离愁。风筝断线任飘零,扁舟脱缆随荡游。

  柔玉起初原是仓促而逃,渐渐夜深,月儿明时,依稀还辨得路径,后来偏偏愁云遮月,茫茫旷野,黑暗下来,风吼山谷,猿啼鹤唳,草木皆兵,脚下不知深浅,一发走得惨了。她原本深闺干金,哪里走过野路?况又是病体才愈,纤纤弱质,更弱不禁凤。惊汗未落,冷汗又出,且又胆战心惊,到得此时,真个是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只硬着头皮,抱定珍画,没深浅的舍死奔去,正行之间,钻入黑黝黝一片林中,忽闻近身之处,有人咳嗽。柔玉忽地一身冷汗,心儿悠地悬起,心下惊道:“敢是林中有歹人隐藏,我为何如此命苦?”拔腿逃时,那咳嗽声却在头上响,听得真时,原来树上有老鸹做窝,在上面嗑牙,声音就象人咳嗽一般。柔玉虚谅一场,心儿在肚里又落下,连连抹几把冷汗。出得林来,月影微露,幽光朦胧,心里也亮了些,稍梢壮起胆子。柔玉只恐后面家人追赶,不敢停留。正急走时,蓦地又见路旁黑黝黝蹲一个人,手待一根长棍,横阻在当路。

  柔玉惊道:“这定是断路抢劫的强盗,此番定死无疑,活该是天命如此了。便是逃跑,又哪及他快!横竖不过一死,伯他做甚”随即横下心来,加快脚步,往前硬撞过去。走到近前,也不敢看,血往上涌,头发根根竖起,待闯过去时,又见那人不动,偷偷扭半个脸儿,用眼角向回扫时,却见是一丛树,宛如蹲下一个人,一根长枝横出于路面,恰似人手中拿着根棍子。方叹一声道:“疑神疑鬼,全是自己吓自己。”正这样想时,忽听得后面喊声响起,这回听得真切,连那马嘶声也清楚,真真有人追赶来了。柔玉想到:“这定是家人追赶无疑,此番再无逃避之处了。”

  一腔苦楚,又上心来。只向天祷祝道:“菩萨有灵,当遣世贞哥哥速来救我。”

  这样说时,后面人声马蹄声更紧。正在危急,忽见左面一片林子,微微透出一点灯火。柔玉道:“是生是死,且到林中躲躲。”便离开道路,也不管脚下坑洼不平,双腿酸软,急匆匆胡乱奔去。未到林中时,那人马早已追赶近前。柔玉恐被发觉,便卧于地上伏着,仔细看时,那人马斜刺里竟向对面去了,并不向林中追赶。原来这些人是趁夜狩猎赶獐的,灯笼火把,恰似追人一般。

  柔玉受许多惊吓,到得林中,见一道粉墙小院。双门紧闭,门上似有匾额,只是字迹看不甚清。一夜奔波皆因紧张,浑似不觉。待到安全无事,放下心来,那困乏劳累,一肚饥饿,遍体酸疼,却一齐袭上身来。柔王一步步从那门前台阶强涯上去,心里想到:“菩萨保佑,这一夜九死一生,总算脱身过来。”只因这一想,肚里气泄了,举手刚刚要敲门时,便觉脚在上,头在下,眼前旋转起来,晕倒门前。

  柔玉将明方醒,抬眼望时,只见自己躺在屋中,四面粉墙,围着一个小小庵院。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匾额,写着“净云庵”三字。柔玉见是女庵,心下甚喜,自是饥饿难挨,便起身叩门,就有个垂髫女童,呀地将门开了。见了柔玉,连忙问讯。柔玉道:“便烦报请令师,说有客来访。”

  女童领她到佛堂间,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柔玉听此言略惊,看看自己妆扮,会心笑了一下。

  稍顷,女童引一少年尼姑出来,向柔玉稽首,柔玉慌忙道个万福,倒引得那女童喷地笑出声来。

  只道他是少年相公风流取笑,故作女儿之态。柔玉看那尼姑,年纪二十上下,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十分标致动人。

  原来尼庵规矩,但凡香客到来,一向都是老尼迎接搭话。那少年尼姑,便如闺女一般,向是深居简出,非是至亲与相熟的主雇,从不相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不能迎客时,即便那权势显要的老爷、夫人,一心要见少尼,也少不得三请四唤,才肯出来。这少年尼姑如何便轻易肯出来?有个缘故。她原是个官家使女。主人几次欲霸占她,只是不从,逼得紧了,才怀怨恨私逃出家。虽入空门,又怜凤月,嫌冷清。今听有个俊俏相公采访,由不得便迎出来。尼姑见这公子果是英俊,哪知真假,笑嘻嘻问道:“相公尊姓贵名,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渝?”

  柔玉只道:“我自远方探亲而来,不想途中遇强人抢掠,逃难至此。今慕仙姑清德,特来拜见。”尼姑见他谈吐文雅,又是避难而来,半是欢喜,半是同情,笑笑说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相公枉顾。此处不便,且请里面侍茶。”

  柔玉起身随她入内,到得一静室,果然好不精雅,窗外梧桐修竹,绿荫蔽日,奇花异草,芳香袭人。室内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袅袅,下设蒲团一坐。里间是寝室,用锦屏相围,里面一张桐柏书桌,摆着佛家经典,文房四宝,桌前花藤小椅,甚是别致洁静。右边临窗一张斑竹榻儿,纤尘不染,也是用香熏过。两个在桌前对面坐下,女童奉上茶来。尼姑双手棒过一盏,递与柔玉。

  但见十指尖尖如笋,甚是白皙可爱。柔玉见她只含笑盯着自己,找话问道:“仙庵共有几位师父?”

  尼姑道:“师徒四众,只是家师年老多病,卧床半载有余。小尼贱名净玉,便临时主持院中之事。”

  柔玉问道:“仙姑何时出家?”

  页观沉下脸色,叹口气道:“不谈也罢。”柔玉见她光景,似是不悦,便赞道:“仙姑如何不悦?我看这宝庵幽静,胜似世间繁华。终日诵经念佛,超脱尘事烦忧。闲来一炉香,一壶茶,闷时理丝桐,品字画,好不安闲自在。”

  净玉笑道:“相公只是取笑,若你是女身时,岂肯便入这空门?”

  柔玉忙上前重新施礼道:“我正喜入佛门净地,做个世外之人。也是前生有缘,得与师父厮熟,倘若不弃,便拜在师父门下做个徒弟,望勿推辞。”

  这里柔玉却是真意,只是忘了男身装扮。那里净玉只道他于已情浓,用话语试探,心下春情已动,便笑笑说道:“只是小庵房间,一时寻不得清净卧处。”

  柔玉自是女身,岂知她话中隐意,便直说道:“若师父不见弃,便暂与师父同室相居,也好学习经典,谈谈诗画,做个伴儿,省得寂寞。”

  净玉听他如此一说,只当意领神会,想做一处,红着脸儿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便置备酒蔬菜,留他在内室,只不放他出去。柔玉奔波一夜,本已疲倦不堪,几杯酒落肚,又是空饮,益发不胜酒力,便推托几句,和衣倒在榻上,昏昏睡去。

  那粉团也似的娇娘,本已春尽荡漾,如今看他模样,只道他不肯先入,故意卖弄机关引她亲近;由是情不自己,按捺不住,俏悄掩上门儿,便上床与他搂作一团。

  此时柔玉早已睡熟,哪里觉得?净玉只当他不拒,便放开手脚,先是亲嘴,后来索性替他解脱衣裤,欲办那事。刚刚解开袄儿。只见他肌肤如雪,一抹酥胸鼓鼓两个奶儿,恰和自己一般,正自惊讶。柔土被惊动。呀地一声坐起,厉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只这一声呼唤,把个偷云握雨的师父唬得果了,粉面羞愧,无地自容。有分教:偷云握雨恣意贪,欲游仙梦会尼庵,岂知同是罗刹女,是色非空作笑谈。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第十一回 媚奸相犬奴进京 卖干爹义子生祸



  却说柔玉一声呼唤,把个握云携雨的师父唬得呆了,粉面羞愧,无地自容,柔玉终是女儿家柔软心肠,见她尴尬,一时收不得场,笑笑说道:“师父有法衣吗,可与我换换,只这身装束却把我也害苦了。”

  净玉寻个阶梯下台,忙道:“有,有,待我与你取来。”臊得掉转身儿,便在房内农箱中取出自己一件袍衣与她换了。柔玉初着缎衣,自觉新奇好笑,左转右看。把赏片刻,又央求净玉取剃刀为她落发。净玉心下怜惜,问道:“你果真甘受寂寞,入这空门,却是为何?日后翻悔,却是迟了?”

  柔玉不便道出自己身世,编个话儿与她道:“奴家父母早逝,自幼跟哥嫂度日。只是嫂嫂容不得,百般刁难,与其受人凌辱,倒不如自寻清净,避开人世烦恼。”说是这般说,待净玉与她剃发时,见缕缕青丝,散落于地,听得头上唤嚏刀响,不觉心下凄然,心中含泪叹道:“哥哥呀,夫君!你现在哪里?柔玉不死,心便随你。如今无奈作尼身,不知今生有缘再会否?”

  柔玉已是出家,便取个法名叫妙玉,另择净所住下。终日拜佛诵经,倒也清闲。只是心里放不下世贞,每当夜深入静,便闭门偷偷展开那珍画,追思与世贞初识时赏画的情景。看得呆了,便悄悄与那画儿交谈,犹如和世贞谈心一般。

  只道柔玉私携珍画,于尼庵避难,躲个清静,岂知因她这一躲,珍画失踪,外面风雨汹汹,又起波澜。先是徐知府暗使多人,私查那宝画踪迹,多日查询不着,心仍不死,又生奸计,便将柔玉失落之事转告世贞。明里只当好心意,暗里只将他当钩,以便钓那珍画出来。待世贞寻不见时,贼心偏又多鬼,疑是柔玉出走原与他私约,只疑那珍画暗里早已转到他手上。这日徐知府密遣家人姚七与陆保儿进京给文华并严嵩送礼,私下写一密书,只道自己寻得《清明上河图》罕世珍画,欲到手时,被王世贞以私情勾引那女子,强行将珍画掠去。一封书信,把世贞卖了。无端又惹起场天大飞祸,恰是:

  耿耿心肠朗朗天,岂防狐媚晴使奸。一纸诬陷生冤狱,血泪滴尽百千年。

  单说姚七与陆保儿携带重礼与密书上路进京。时值夏初,已是酷热。一路之上,二人顾不得游山玩水,无心领略那沿途景色,只小心翼翼护定那礼物,夜宿晓行,饥餐渴饮,非止一日,到了帝京。二人在前门寻个客店安下行李。留姚七在店护守,陆保儿便上街探听赵文华府第,陆保儿到了前门,但见棋盘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个个衣冠齐楚,处处喧闹鼎沸,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阔绰,气魄之大,与苏州那小家小店自是不同。再往前走时,已到紫禁城前。果然天子威严高,只见那玉京天府,铁瓮金城,威耸云表,壮阔辉煌。

  那陆保儿在苏州惯了,向来以为知府便大,一手遮天。如今见这皇家气魄。

  惊得连连咋舌,便觉自己也矮小了三分。看了一会,走到小巷口店前,向铺内掌柜拱手间道:“借问爷,朝中工部右侍郎赵爷下处在哪里?”

  听他问时,铺中一汉子冷冷瞥他一眼,并不回话。陆保儿又问,汉子才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是个鸟儿?他认得爷爷,爷爷却认不得他。”陆保儿不敢做声,心申暗寻思道:“毕竟是帝京,大官多如牛毛,便赵爷这般人物,也认不得?”

  转身又到邻家店内问寻,见店家是位妇人,笑嘻嘻模样,恰似面善,又拱手相间:“借问大嫂,可知朝中工部右侍郎赵爷府下在何处?”

  妇人瞪他一眼道:“哪个屎壳郎?”

  陆保儿陪笑道:“是朝中右侍郎赵爷。”

  妇人又打浑说道:“灶爷,灶王爷祭他个粘窝窝,还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那赵爷是什么东西?我只认得猪儿、狗儿、猫儿,不认得你赵爷是什么东西。”陆保儿忍气吞声,连问几家。见他问赵文华,个个都以冷眼相看,推说不知,最后见一卖酒老者,恰是痛快,见他问文华。笑笑说道:“你若问赵家,定是个个不知,也只老儿肯告诉你吧!你却从哪里来?”

  陆保儿道:“小人自苏州而来。”

  老者笑道:“好,好,苏州是好地界儿。来京何事?”陆保儿说道:“小人受知府大人委托,便来拜望赵爷。”

  老者道:“明白,明白!只是知府官儿大小没甚好礼奉送,须是见不得的。”

  陆保儿道:“那赵爷是我家知府大人义父,也曾备得一些礼物:”老者朗朗笑道:

  “又是一个干儿。不错、不错,果然不错。”陆保儿性急问道:“敢问爷,那赵爷下处却在哪里?”

  老者蓦地翻转脸庞,冷笑一声:“你那爷若是我孙儿,或许知道,如今他偌大官儿,他住哪里,我问哪个。”陆保儿被他奚落一顿,心下窝火,却发作不得。

  欲待自己去寻,偌大京师,两眼墨黑,恰似海底捞针,忍气沉思片刻,复回店对姚七说了。姚七道:“定是你不晓得礼细,惹人家恼了你,才不说与你。”

  陆保儿只是苦笑,道:“若不信时,你自去便晓得。”姚七自是不信,便来街上寻问。只不问店家平民,偏向官家模样人打听。有人便指与他道:“径直走西长安街到西苑,那最高大辉煌的府门便是。若省事时,叫驴子去,那掌鞭的认得。”姚七拱手谢别了,又回到店内,告诉陆保儿。

  两人心下欢喜,收拾好礼物,到街上见牌楼下有一簇驴子,姚七喝道:“赶三头驴来。要老实些,腿脚好的。”那小厮牵过驴问道:“哪里去的?”

  姚七道:“便去西苑那最大府第,赵爷门上。”

  掌鞭小厮道:“知道,请二位上驴。不就是赵少保家吗?”

  姚七陆保儿一惊,怕找错府第撞祸,忙道:“不是赵少保,是工部侍郎赵爷府上。”小厮道:“随我走就是了。二位不是去那赵文华家么?”

  两人说一声是,心里却暗暗惊奇:“他刚刚从苏州回来不久,如何便做了少保?难怪知府老爷如此巴结他,这赵老爷果真是个有手腕的人物,升官便如爬梯子般快,眨眼不见,升得这般高了。”

  到了西长安街,远远看见一座府第,拔空高耸,甚是雄伟,金碧辉煌,势焰赫奕,走到他前看时,好不威严。只见:辉煌灼目,威势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盘柱金蟒,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未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

  俩人到了门首,付三钱银子,打发掌鞭的小厮回去。站立了一会,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往里边一望,又退立两步。正在踌躇不决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喝问道:“你二人有甚么事于,只在这门首探头探脑,敢是不要命的?”

  两人慌忙对他唱个喏道:“拜揖老伯。”

  老苍头道:“二位有甚话说?”

  姚七道:“小子是苏州知府老爷长班,千里而来,拜见少保赵老爷。”遂递上门帖。

  老苍头接也不接,摇摇头道:“尚书老爷钧旨,概不见客:”姚七使个眼色,陆保儿慌忙掏出一锭银子,送与老苍头道:“些许小意,只当个酒钱。相烦老伯通禀一声,只道苏州知府徐老爷使人拜谢尚书老爷。”老苍头见两人真诚,苦笑说道:“可怜二位费尽幸苦,千里至此,非是老汉推脱,你们二位若早来半月,老汉便敢做主,近日老爷遇些事端,除非是皇帝来,换一个也不肯相见。”

  二人见他话绝,踌躇片刻,无奈告辞,又回到小店下处。待稍候数日,探准消息,另作打算。只是心下嘀咕:“赵老爷才蒙皇恩,升官授爵,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却不知惹下何事端,竟自闭门谢客了。”

  原来赵文华督师返京,奏称海寇平叛大捷。世宗闻奏大喜。自以为天下太平,正好专心斋蘸,便道:“叛恶就除,统是鬼神有灵。”随祭告郊庙社稷,加封文华少保,荫子锦衣千户。文华得此封赏,欣喜欲狂,自是跑至严府叩谢,更将一路所获馈赠,重重厚谢严嵩夫妇。两人见文华如此孝敬,倒也欢喜得很。独世蕃满怀奢望,闻得文华满载而归,心下恩忖道:“他一向投靠我父子门下,如今南征督军,发尽天下大财,又升显贵,看他如何谢我。”那文华素知世蕃生性最贪,回府之后,为如何馈赠也着实费了番心思。自寻思道:“平常物件,自不必送。

  被他当面摔下,羞辱几句,岂不自寻难堪?此次南巡,可谓金银珠宝,珍画古玩,应有尽有,着实合算。我便是忍疼割爱,也须使他满意,以表兄弟情谊,二则满足他贪心。”于是便请得精工巧匠到府,独用了黄白金丝,穿成一顶幕帐。又选上好的珍珠,串合拢来,精工巧制,赶制成宝髻二十六枚,专用来赠与世蕃的姬妾。原来这世蕃,虽然身材肥短,又眇一目,相貌丑陋,却是个极其贪淫好色之人。平时闻有美妹,千方百计,定要弄她到手。便是酒宴,也定要左拥右抱,由美妾相陪。晚间枕畔,更是夜夜新婚,由诸多美妾轮流伴寝。一月三十个日夜,向来是不吃“回头食”的。仅所钟爱美妾,便二十七人。侍婢不计其数,若要寻欢,信手拈来,这二十七位爱妾,个个享受荣华,锦衣美食,寻常珍奇玩好,不足邀她们一顾。此次文华返京,除馈赠严嵩夫妇、义子外,连他二十七个宠姬,都一一馈赠宝髻。在文华的意思,也算是不借金钱,面面顾到了!

  这日文华专程备轿,来严府献宝。世蕃先怪他来迟,心中虽是不悦,却还笑脸相陪。待迎入内厅,世蕃笑语相讥道:“我只道兄长高开,只怕忘了兄弟呢。

  听人说兄长此次南征,硬是肥了,黄金美女,应有尽有,敢令兄弟饱饱眼福?”

  文华暗想,果不其然,他岂只要饱眼福,怕是要饱私囊呢!幸是自己早有准备,为他备下厚礼。如若不然,更不知他说出何等尴尬话语!遂谦意笑笑说道:“兄弟高情,安敢相忘,今特备此小礼,只道瓜籽不饱是人心,望兄弟与嫂嫂笑纳。”

  且说世蕃爱妾,闻文华前来献礼,个个要瞧个新鲜,讨个稀罕,一阵说笑,先有那骂姬、笑姬、柔姬、玉姬等人,赶到内厅里来。何为骂姬、笑姬、柔姬、玉姬?这原是枕席之上,世蕃为诸爱妾起的雅号。一群爱妾说说笑笑来到内厅,与文华一一见礼毕,骂姬先自开口,对文华说道:“兄长南去多日,这个流贼囚、挨千刀的,天天哄骗我们,道是兄长来时,有诸多罕世物件与我们瞧!如今来便是来了,果真如那贼根所说否?”

  文华赔笑说道:“兄弟虽有此心,实是不成敬意。”忙把所带诸多珍宝,一一献上。先是将那黄白金丝帐幕献与世蕃,讨好说道:“此帐名金缕玉帛销魂帐,皆请名工巧匠所制。奉献兄弟,只取个金屋藏娇之意。”

  世蕃见这金丝幕帐,虽是精工别致,华丽无比,但不过是用黄金白金制作的把戏,并非绝世之物,心下很是不足,勉强收受罢了、待文华又一一将那奇光异彩的珍珠宝髻赠送与二十七个宠姬,哪知这些姬妾眼眶个个是大的,容不得这些小玩艺儿,只当普通首饰一般,冷着面皮收了。偏是那骂姬使得出来,脸上冷冷一笑,信手将宝髻递与贴身丫环说道:“这便是尚书老爷的厚情重赐,给你做个玩艺儿罢了。”说罢掉转脸儿,气也不吭一声,竟自拂袖而去!

  文华见此光景,恰似被抽个耳光,一时尴尬难忍,却又不好发作,勉强赔笑告别。

  待回到府内,文华夜不成寝,越思越想越是气恼,犹觉脸面上火辣辣不自在,暗思忖道:“我深得皇帝笼幸,加宫至尚书,便是权位,也与义父相等。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敢不孝敬?我今日将重礼馈赠你全家,所有珍物,也值数万金。世蕃对着自己,并不致谢,反装出一副懊恼的形容;更可恨那贱人,将宝髻给丫环当玩物,冷冰冰拂袖而去,情似在脸上啐唾沫一般,叫人如何忍受?眼见严氏,只不拿我当人看,天长日久,更不知怎样。虽是自家富贵全仗严家提拔,自古道盛极必衰,严氏倘若一倒,势必同归于尽,不如乘皇恩胜宠之时,另作主张,免得受制严门,只受干儿子这腌臜之气。”主意一定,遂一心一意的等候时机。

  一日,到严嵩府第,直入书斋,只见严嵩兀自独坐小饮。文华行过了礼,便笑笑说道:“干爹为何独酌?莫非效那谪仙李白举杯邀影么?”

  严嵩道:“老夫年高,哪有此兴。现今我已是年迈之人,鬓发皆白了。现幸有人传授我一纸药酒方,据说常饮此酒,可得长生。我照方服了数月,还有效验,故此独酌,实为养身之道。”文华近前道:“干爹洪福,有人如此孝敬,得此妙酒,孩儿也想试服,可否将原方借抄一纸?”

  严嵩道:“这也甚便,有何不可?”遂唤严年,“萼山,你可将此方检抄一份,送与文华便是。”

  严年听罢,哪敢不遵命?立时将药方抄与文华。文华左一声干爹,右一声干爹,拜别而去。待刚刚出得严府门时,忽冷冷一笑,暗寻思道:“有了,我河不乘机将此方献与皇上,以表我对圣上之忠心,暗里也参那老儿一本,出我胸中恶气。”回到府上,晚饭也顾不及吃,斥退随身侍从,连夜扶灯草疏,言:臣有仙授药酒方一纸,闻说依方常服,可以长生不老。大学士严嵩,试饮一年,很觉有效,臣近日才知,不敢自私,懂将原方录呈,请圣上如法试服,当可延年。

  次日文华密奏世宗。世宗览奏不悦.冷冷笑道:“朕一向恩宠于他,如今竟如此待联,真可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身旁内侍,甚是机灵,见皇颜不悦,慌忙跪下劝道:“万岁息怒,还望保重圣体安康。朝中之事,自有严相爷料理,万岁不必过虑。”

  世宗闻言益恼,道:“休得多言!正是严嵩负朕,可见人心难料!严嵩有此秘方,未尝录呈,今文华独来奏朕,倒还有些忠心。”那内待闻世宗此言,心下吃惊得紧,暗暗骂道:“文华老儿,如今长上翅膀,便吃娘了,相爷何曾亏待于你?小人之心,果真难防。”原来这内侍,虽是世宗亲信,却是严嵩安在皇帝身边的耳目。此也是奸人心虚,怕有人在皇帝面前密奏算计于他,暗里使出恶手段。

  那内侍受严嵩收买,果然也尽心,待为世宗依方配药制酒后,竟连这秘方并文华奏拆一并偷出,暗送到严府中来。

  严嵩闻讯大怒,命家人立刻召文华进府。家人哪敢怠慢,不一时将文华召来。

  文华进了严府,见严嵩怒容满面,心下一惊,却佯作不知,连忙施礼请安道:

  “爹爹召孩儿至府有何事?”

  严嵩只哼一声,冷笑说道:“哪个是你爹爹?”

  文华故作但然,赔笑说道:“爹爹何出此言,孩儿有何错处,爹爹尽管指教。”

  严嵩道:“指教哪个,怕你要管到我头上来了!我问你,我一手提拔你起来,何曾亏待于你,如今竟要坑死我么?”

  文华听此言,料定密呈药方事发,一时惊得冷汗遍身,面如土黄,两腿筛糠般抖动几下,扑通跪在地上,叩头答道;“孩,孩儿怎敢。”严嵩冷笑一声道:

  “如今还敢狡赖?你在皇上面前,献的何物?”

  文华心下慌恐,嘴里支吾道:“没,没有什么。”严嵩益发恼恨,只哼一卢,却不言语,从袖中取出一纸,冷冷撇在他面前,文华捡起看时。从头至尾,哪差一字,果是自己所奏密折,唬得魂都飞了,似啄米般只是叩头。见他狼狈之状,严嵩愈加蔑视,喝一声道:“无义之人,如今你还有甚话说?”

  文华连连叩头道:“孩儿该死,孩儿该死,求爹爹息怒。”严嵩道:“哪个是你爹爹。”见他痛哭流涕,只是叩头,心下厌烦,冲家人挥手喝道:“我的座前,不配畜生跪伏,将这畜生,与我拖将出去。”文华只是求饶,哪里便肯走?

  家人闻主人命令,哪个管他,如拖死狗一般,架出门外,掷于街道之上。又惹得许多人群前来围观,皆掩鼻哧哧而笑。

  文华狼狈回府。也是罪有应得。盖因他患得患失,心愈苦,计愈苦,送宝髻反结怨世蕾,献酒方复得罪严嵩,皆是势利之见,横亘方寸,处处吃亏。可怜他回府之后,吃不香,睡不甜,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连几日,怏怏去严府赔罪。偏是那门上的豪奴也势利,昔日见他之时,打拱作揖,爷长爷短。如今见他,脸儿也长了,眼也斜了,耳朵也聋了,只掉转个屈股,任他低声下气,央求通报,只当不听见。问得急时,便斥一声道:“相爷有命,若是人时,尚可通禀,若是畜生,只是不见。”只差一口气把他噎倒在地。

  偏在这时,那徐知府派姚七陆保儿来送礼。文华莫说是不知,便是知时,自己怕那官也没了,权也丢了,心绪低落,就是拉来金山银山,哪里还稀罕?只把挑七和陆保儿,在店里坑得苦了,终日焦躁烦闷,恰似坐囚牢一般。

  却说两人住了多日,渐渐闻知文华失宠于严嵩的消息,两人也自晦气,陆保儿道:“咱家知府老爷,认下这晦气的干爹,还只当抱了个金罐罐,银坛坛,不想是个破夜壶,回京没几天,便叫潦子给捅碎了。也好,如今便好回去交差了。”

  姚七自有心计,劝道:“若这般回去,岂不是白白辛苦?莫如闯闯严府,便是孝敬不上相爷,若能攀上世蕃公子,为知府老爷寻个真爹,怕不强似那干儿假爹?”

  二人一夜盘算,商定主意。到了次日,起个大早投奔严府而来。到了门首,两人毕恭毕敬向门人施礼道:“苏州徐知府拜见相爷,特遣小人前来”那门人待听说个苏州知府,嘴角撇至下巴下面,冷冷说道:“相爷有命,今日无论何人,一概挡驾。”

  姚七道:“相爷既如此说,烦你入报公子。”

  门子又道:“公子未曾起来。”

  二人正自犯愁,忽见一顶轿子,落在门首。仔细看时,见轿帘掀处,钻出的正是文华。与在苏州之时相比,果是大不相同。昔日高贵显赫,神采飞扬,一呼百应,何等威风。如今不见了那满身傲气、贵气,却是一副哭丧模样,脸如灰纸,黯然无色,低眉垂脸,恰似霜打的赖茄包。虽则如此,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姚七和陆保儿,自不敢惹,俏悄退后几步,容他走到门前。

  那门奴见文华又来,先自有三分厌恶,七分不快,睬也不睬,只抬头望那门前树上的鸟儿厮打,五尺高一个活人,只当不见。倒是文华屡屡吃得闭门羹,学得乖巧了许多,未曾开言,先悄俏取出一银包,鼓鼓囊囊,敢有二十两银子,已是先准备好,递与门人,方说好话求道:“敢动问哥哥,萼山先生可在府么?”

  那门奴得许多银两,又闻堂堂尚书,呼他一声哥哥,端起的架子,便随胸中气消,放落下来,淡淡说上一句:“我去看看。”转瞬出来说道:“先生有请,可入内相见。”

  姚七与陆保儿,知道是今日见不得,又回店住下,商议如何进见。陆保儿道:

  “在家时,一向只听说严嵩与世蕃。这萼山是何人,从不曾听说,看模样也是个权势人物,只不晓得是哪个裤档破了露下来的。”姚七道:“我也只近日才听说。

  那枣山,是严府家奴的头目,叫做严年,号为萼山。兄弟你哪里知晓,他虽说与你我一般,却是厉害得很,街上一走,蹭得两面墙壁作响,跺脚时地也颤,是一个放屁都砸坑的人。独自住的好大宅院,三妻四妾,便是咱知府老爷也抵他不上。

  但凡朝中官僚,夤缘严府,都是由他经手,因此人人惊畏,甚是了得!若进严府,只在他身上作功夫:”陆保儿听得直咋舌,道:“难怪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果真不假。”姚七道:“岂止是七品,你我适才都见了,便是文华,也敬他几分哩。”

  不提二人闲絮。单说文华进府见了严年,分外客气,行过宾主礼,严年假作谦恭,互相逊让一回,方分坐左右。寒暄几句,文华谨慎问道:“爹爹这几日可好?兄弟虽是无心,也着实冒昧唐突,惹爹爹生气,你我兄弟旧交,还望从中周旋。”

  严年摇首道:“赵少保,你也太负心了,相爷恨你的很,不要再见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与你有些宿谦,恐此事未必转得圆哩。”文华道:“萼山兄,你也是一手遮天之人,无事不可挽回,此次总要你干旋,兄弟自然感激。”严年犹有难色,道:“相爷与公子的脾性,你也知晓,只怕不肯开情面。”、文华见他说话活动,轻轻咬耳献策。严年听罢,沉思良久,点首说道:“不妨试试。”

  时已晌午,严年方入报世蕃。文华自是忐忑不安,等待好一晌,才见严年面带笑容出来。文华看他脸色,知事已成,问明是世蕃招呼,急忙拜谢严年,匆匆来到世蕃书房。

  世蕃正自赏画。听背后脚步声响,知是文华,头也不回,冷冷笑道:“兄长来此为何事,怕是急时抱佛脚呢。”文华明知他话中带刺,但事至其间,无可奈何,只冲他屁股,高拱手,低作揖,哀恳告罪说道:“兄弟触怒爹爹,罪该万死,但兄弟决无他意,还望兄长见怜,在干娘面前周旋,劝说爹爹息怒。”央告再三,世蕃才淡淡答应道:“我去禀知母亲,瞧着机缘,再来报知。”

  这日值严嵩休沐,九个干儿,俱携重礼来进谒,文华窥是时机,闻讯慌忙赶来。也不带随役,独行至严府门首,冲门而入。门役已屡受其金,却他不去拦阻。

  至大厅外面,听里面说笑喧哗,杯盏交响,心下怦怦直眺,便捱身近前,停住脚步,用舌尖舔破窗纸,暗从孔中张望。遥见正开盛宴,严嵩夫妇,高坐席首,九个干儿子及世蕃,围坐两旁。家仆丫环,斟酒上菜,来往如穿梭。大厅之中,果是畅饮得痛快!文华正望得眼热,恰值严年出来,情忙相迎见礼。严年见他偷偷摸摸如鸡狗状,倒也见怜,低声说道:“前日之事,公子已禀过太夫人了,太夫人正盼望你呢。”

  文华大喜,深深打拱说道:“全是兄长费心。”文华急欲趋入,忽被严年一把拉住,低声说道:“莽撞不得,稍有不滇,惹相爷生气,就前功尽弃了!你且忍耐等待,特我失去暗报太夫人。”文华那敢不从,等严年人内,慌忙又从那窗孔中窥视偷听。只见严年至厅内上席,悄悄对产嵩之凄欧阳氏夫人咬咬耳朵,欧阳氏夫人暗暗点头,严年方退下来。半晌,方闻欧阳氏夫人说道:“今日老爷休沐,阖座欢饮,大家都来了。十个义子独缺文华,是九缺一呢。”严篙接口道:

  “那个负心贼,还说他做什么。”文华暗中一惊,忍不住怦然心跳,又在窗孔中偷瞧。见严嵩话语虽恶,脸上却没甚怒容。正自盘算,又听欧阳氏说道:“文华一向还算孝敬听话。前次过失,原是一时冒失。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相公何必常念旧恶呢。”严嵩笑笑,复不言语。

  文华知是时机,哪还等严年来报,竟大着胆子闯了进去。也不管阖座之人用何眼色瞧他,走至严嵩席前,扑通一声跪倒,俯首涕泣道:“爹爹一向待孩儿恩深,便是生死难报。孩儿一时昏蒙,惹爹爹生气,实是无知该死。今日孩儿悔过,还望爹爹宽恕则个。”,“满座之人,想他前时趾高气杨,何等威武,今日却现这狼狈之状,个个哧哧而笑。严嵩欲待再责,被欧阳氏夫人扯下袖儿、使个眼色止住,那意思是在众义子面前,给他留个脸面。夫人兀自笑笑说道:“文华儿来了,恰是满座。今日大家欢喜,有何话儿,待宴后再与你干爹说吧。”遂令丫环执杯箸添置席上,命文华人座饮酒。一面又劝慰道:“你干爹一向疼你,今日改过认惜,干爹还计较你甚么?”

  严嵩听夫人话语,不好再责难。文华叩谢而起,方入座饮酒。虽是放下心来、却是那酒昧自变苦了,勉强饮数怀,自无情趣,半晌席散,文华待九子谢别,方敢告辞。

  世蕃送别九子,正待回房,忽见严年领姚七与陆保儿赶来,慌忙喊道:“公子留步,今有苏州知府,使人拜见相爷。”世蕃看时,竟是两个下贱仆役,暗暗想道:

  “小小一个知府,又索不相识,竟敢斗胆来我门下。”心中不悦,正待对严年发火。严年料定,反嘻嘻趋上前来,咬着他耳朵,轻轻说出一番话语,直把他紧皱的眉梢,说得展开,紧撇的嘴角,溢出笑来。正是:

  相府才走落水狗,又有犬奴上门来。

  欲知严年说出如何话语,下回待叙。


第十二回 唐顺之巡兵察蓟镇 汤裱褙卖主造伪书



  话说严年嘻嘻上前,咬着世蕃耳朵,只一番话语,直把他紧蹙的眉头说得展开,紧撇的嘴角溢出笑来。世蕃微微点头,又把姚七与陆保儿望上一望,哼一声道:“随我来吧。”那姚七与陆保儿听得此话,喜不自胜,抹把额上的冷汗,便似两只撤欢狗儿一般,又是摇尾,又是媚笑,屁颠屁颠随在身后,径向厅内走来。

  入得厅内,世蕃也不招呼,高高而坐。姚七与陆保儿哪敢入内,便隔着门槛儿,叩起响头来。拜上八拜,随把揭帖礼单献上。

  世著先打开礼单,见上面开着:

  金缎蟒衣二袭,袋龙脂玉带二围,祖母绿帽顶一品,汉白玉如意一握,金杯十对,银杯十对,全珠头面全副,白银酒具一套,金缎十匹领绢十匹,合香一千,白米一千石。

  世著看这礼单,无非金银珠宝,一些普通礼品,并来如严年所说,有罕世奇特物件儿,本是喜悦心情,先自冷落不少,待又看那手本时,蓦地怨目圆睁,面皮紫涨,向左右喝一声道:“与我将这两个奴才拿下,重打四十。”只这一声,将姚七陆保儿两人,魂都唬飞了。欲待争辩,却又不敢,惊疑之际,早被虎狼般凶恶家人按倒在地,打将起来,直打得衣衫褴楼,痛不能忍。

  杖毕,世蕃喝道:“大胆奴才,哪个敢叫你来戏耍本官,从实招来。”两人唬蒙了,忍痛叩头道:“大人开恩,便是打死,小人也不敢。”世蕾哪里肯信,将那揭帖掷在地上,恼怒说道:“武大庙里的奴才,有甚高计,骗得过爷爷?讲!

  究竟是何人,设此圈套?”

  姚七叩头之际,蓦地见那揭帖,却是写的拜谒文华,方才醒悟自己是磕头撞疼阎王爷的蛋,果真是那冒失鬼,惹得世蕃多心了。事偏凑巧,先是文华送礼,世著只嫌他礼轻,已自惹下场风波;今日两个仆人登门,身份远在文华之下,礼物一般,那手本之上,又写得是文华的名字,世蕃心下只当文华不服气,作下圈套,使人二次送礼,故意写上自己的名字,含沙射影,暗中讥讽严家父子,不过如他一般。姚陆二人哪知他心怀鬼胎,平自无故,反受了许多苦楚。正是:。

  只道媚奸附高门,进香却做摔炉人。

  平白四十虎狼杖,堪见争权弄势心。

  且说那姚七拾起地上的揭帖,心下醒悟,复又拜道:“爷爷息怒,容小人实说,我家知府老爷,因拜赵爷做义父,故遣小人进京,把些礼物与赵爷收放。”

  世著怒道:“狗奴才,若诳我时,便打煞你!既去赵府,为何又来我这里?”

  姚七道:“这礼物之中,有一紧要物件儿,不曾带来,却不敢瞒爷,故不曾去赵爷府上,先投奔爷爷府上告知。”世蕃道:“有甚物件?可是玉皇的仙樽,嫦娥的陪嫁?”

  姚七复将揭帖献上,道:“小人来时,我家老爷有书札在内,看后便知。”

  世蕃不语,接过看阅,见那书札上写道:“余闻昆山顾某有《清明上河图》,所画皆舟车城郭桥梁市匣之景,乃宋人张择端手笔,云值千金,实千古珍宝,世所罕见。义子感父恩深重,予善价求市,于府第置酒邀顾劝购。恰值垂手可图之际,世贞暗闻于席间,以儿女苟且之情,携其女并图私逃。余屡屡欲求寻进见义父,奈何官职卑位,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不可得,自觉渐然。以此禀告,望义父从中主持这。”

  世蕃阅罢,大惊失色,又是欢喜,又是恼怒,自寻恩道:“这两个奴才,果真还知些孝敬,眉眼里有个高低,只是冤汪他吃了些皮肉之苦。若这书信落到文华那厮手里,伯他不吃了昧心食,嘴里放不出半个屁来。如今便好,既是有了着落,怕他还飞出天去,凭自家权势手段,莫说世贞那厮及他老子只是个巡抚御史;便是佛祖西天,有钱使处,也买得一条通路,就是强奸了嫦娥,拐了西王母的女儿。凭我家威势,阴司十殿,也敢把生死簿上的名字勾掉。”这样想时,一笑问道:“你家知府老爷,如何认给文华做义子?”

  姚七道:“我家老爷,原是个不得势的孝廉。赵爷说得句话时,便做了个五品知府,哪敢不孝顺。”这一说时,世蕃倒想起来,文华在苏州时,曾托人带书札讨过空额。笑笑问道:“你家知府可晓得,这空额却是哪里讨得的?”

  姚七奉承说道:“莫说知府老爷,便是我们奴才及阖城百姓,哪个不知是相爷恩典?”

  世蕃笑道:“乖孩子,这就是了,若是日后你二人孝敬,要当官时,我把个名额与你们也就是了。”二人闻听此言,喜不自胜,慌忙又拜上四拜道:“托爷爷福,日后只求爷爷恩典。”世蕃笑笑,每人赏一锭五两银子,又唤家人后面各置酒饭。

  两人受半晌惊吓,如今咬起个甜枣核,自是干恩万谢,欢天喜地去了。正是:

  杖下先吃皮肉苦,如今邀宠心亦甜。合是权门看家狗,任是笑骂皆喜欢。

  只说世蕃得知《清明上河图》音讯,喜不自胜,恨不能立刻便到手。一面唤几个差人。到苏州私访世贞。暗叮嘱道,但查他有《清明上河图》在身,便扮作强盗,于密处将他杀害,定要那图上手。几个差人领命去了,不提。又欲找严嵩合计。刚刚起身,忽听环佩叮咚。兰麝馥郁,一妇人堵在厅前。她上穿浅绿麒麟褂子妆花纱衫,大红妆花宽栏,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以手拄住门框,冷冷笑道:“我问你,今日是甚日子?”

  世蕃见是那骂姬,笑笑道:“管他那日作甚,日子只记得我,我却不记得日子。”骂姬道:“果真是你贼囚多忘性,怎么把老娘来丢了,一向不傍个影儿。

  伯是被哪个妖精缠住,如胶似漆,倒冷了老娘被窝儿。”世蕃心下原本欢喜,当下也不回寝房,便在厅中寻个地界儿,弄起事来。

  正自欢娱,忽有小厮敲门唤道:“老爷有请公子,只在书房等你。”

  世蕃暗自骂道:“怕是又有皇帝手诏下来,唤我去辨认。老爹也是猪般脑子,空做得天下第一大官儿,却连皇帝手诏也不辨认,只烦死人。”便对门外小厮说道:“你讲我这里有要紧事办,稍停便去。”无怪世著心烦,离不开这紧要当口,实是严嵩无能,只会一心媚上讨好,揣测帝意,官儿爬到梯顶上,却连皇帝所下手诏中言语多不可知,唯世蕃一目了然,答无不中。因此严嵩每受帝诏,必亲自询问,或遗使问世著。闲暇之时,世蕃尚不计较,值女乐之中,哪还顾什么皇帝?

  若不是嫦娥约会,怕连玉皇大帝宴请,也定不肯去。?

  许久事毕,世蕃方至严嵩书房。推门望时,见严篱兀自伏案读诏。时而敲额蹙眉,时而咋舌挠腮,一副愁苦神清,仍是不辨其意。世蕃近前,也不施礼,反责其父道:“你不知道时,便等我好了,何苦费这般牛劲。”严嵩不独不见怪,反欢喜道:“你来便好了,我老眼昏花,便是字又潦草,只看不清。”世蕃接诏看时,击掌大喜,连连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只这番便有了。”严嵩诧异问道:“皇上诏旨,乃责王抒练兵战守失事之事,孩儿为何如此欢喜?”

  世蕃道:“爹爹可知有《清明上河图》罕世珍画么?”

  严嵩道:“听便听说,原闻图藏宜兴徐久靖家,后来西涯李东阳重金又购去,之后又流落何处,我他曾差人多次寻问,只是不明去处。想我家尽搜天下珍奇,石刻法帖便有三百轴册,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金绣手卷册也有三千余二百轴,也抵不得《清明上河图》一画。罕世奇珍,流落他人,乃我一生憾事,如何不想,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空为天下第一家。”世蕃得意笑道:“如今有圣上责令王抒手诏,《清明上河图》垂手可得也。”严嵩闻言,恰似猫儿见鼠,借大年岁,竟呼地站起,忘形失态,惊喜问道:“我儿何出此言?如今那画儿,却在何处?”

  世蕃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在这诏书之中。”严嵩见他卖弄,只不肯说出,如坐针毡,发急问道:“天大事情,休得戏耍,你只诀讲,那画在何批?”。

  世蕃以手弹诏,道:“便在工抒之子世贞手中。”严嵩说道:“如此可使人至王府购买,只要画儿到手,便是干金不借。”世蕃摇头道:“谈何容易?想那世贞,也称天下才干,极好诗画之人。既有宝画,怕爹爹金山银山搬去几座,他只不肯松手!且那世贞一向狂妄,与我家平日夙嫌甚重,若索人求取,他只道一声没有,也便是瞎子掌灯,白费蜡了;落个镜中的烧饼,望得见,却吃不得。”

  严嵩闻听此言,心中烦恼不快,冷冷笑道:“便是皇上,他须给我脸面。我索求时,怕他哪个肯不给。”世蕃连连摇头道:“爹爹话虽如此说,却不是上策,孩儿略施小计,管叫他自送上门。

  严嵩犹自不信,道:“说大话便容易,他如何肯送你?”

  世善笑道,“只在这诏书上作文章,大功可成矣。”遂这般这般,向严嵩讲出一条好计。严嵩听罢,愁容转喜,连连点头称是。

  次日,严嵩人朝。一抬锦舆,不入大内,竟至西苑万寿宫来。你道为何不入大内?原来世宗皇帝,最是荒淫无耻,偏又迷佛信道,初时无子嗣,便招妖人陶仲文入宫修法坛,无心于朝政,只拜鬼神。嘉靖十八年,自葬章圣太后以后,即再不视朝。朝政皆由严嵩把持。偏在二十年时,又生惊变。一个真龙天子,险些被个无名奴蝉用罗带勒死!谋逆的罪首,乃是曹妃宫婢杨金,只因世宗中年,极好色淫,广置嫔妃。内有曹氏,生得妍丽异常,最承宠爱,册为端妃。世宗只要政躬有暇,必至端妃宫内,笑狎寻欢。真个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那端妃愈是得宠,愈怕青春易逝,只想挽住落花流水。便从南方寻来一秘方。每日清晨梳头之时,身旁摆开玉屏风,令婢女轮流用舌头舔发,道是用唾液梳洗不生白发。世宗闻此妙方,亦自好奇戏乐,时时唤曹妃婢女,用舌尖津液,舔他胡须。舔得高兴时,暮地一口,便把脾女舌尖咬祝端妃侍婢杨金性情耿直,于此生厌,每每侍奉不周,屡触上忿。这日又为世宗以舌梳须,世宗口重,咬得她疼了,急缩舌时,舌尖已破,鲜血弄了世宗一嘴。世宗正自不悦,偏这日杨金英伤风,欲打喷嘘,躲避不及,只呵嚏一声,便连痰带血,喷了世宗满脸。龙颜大怒,责令将她杖死。

  还是端妃替她缓颊,才把性命保全。杨金英未知感恩反而衔恨。这日法坛筑成,世宗往祷雷神前,入端妃宫中,同饮数怀,酒酣欲睡,端妃替他放下罗帷,恐怕惊动睡梦,因轻闭寝门。趋至偏厢去了。不料杨金英觑着闲隙,蹑手蹑脚,挨人寝门。侧耳细听,世宗鼾声大起,她竟解下腰间丝带,作一套结,揭开御帐,把带结套人帝颈,死命便勒。此刻便是皇帝,也挣扎不得,渐渐三魂出窍,七魄生烟,奄奄气绝。金英勒时,乃气极而为,看皇帝果真死了,也害怕起来,慌慌丢开带结遁去。

  世宗昏死半晌,渐渐热气复萌,却又复活过来。世宗遭宫变,岂肯罢休,一怒之下,杀宫女数十人,犹难解胸中之怒。自此以后,便移居西苑万寿宫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政尽废,君臣常不相见。惟有严嵩一人,独承顾问,皇帝御札及群臣奏章,只从严嵩手中上承下达。故严嵩威势益盛,一言一语,便如圣命一般。便从中做鬼,哪个能知晓?正是:

  朝野独卜揽,只手可回天。皇帝自囚禁,肚上生大奸!

  且说严嵩洋洋自得,心怀鬼胎,乘舆自入万寿宫来。那宫门侍卫,见是华盖殿大学土严嵩,毕恭毕敬:,只差山呼万岁。严嵩因有皇赐御命,所以肩舆人禁苑,便轿也不下,从侍卫头上人宫而去,严嵩人内,见世宗面目微微浮肿,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似一夜不曾安睡。此时伏于龙案之上,用水晶镇纸,轻轻击掌,若有所思。严嵩谨慎带笑,施过君臣礼,见他身旁“五更鸡”上的季良锅中,偎有燕窝粥,便凑上前去,倒在镶金玉碗内,亲自捧上御案,先偷愉窥视一眼皇上,低声说道:“圣上清进御膳,国事繁重,龙体自要珍重。”世宗微微点头,将碗推至一边,望严嵩一眼道:“爱卿请坐。蓟镇边守之事,朕昨日已旨责王抒,爱卿计将如何?”

  严嵩闻世宗问起昨日手诏,俯首跪道:”陛下明察,前时议北部边守,曾令王抒选补兵额,操练战守,不得专待他镇援兵。已而贼寇复人辽阳,实乃副总兵王重禄之责,当依法治其罪。王抒身为总督,自有过失,若以重惩,当乱军心。

  臣以为故且安抚察用,以观后效。”

  世宗点头应允,沉思叹道:“朕以王抒才本通敏,甚是眷之。奈何所部屡失事,有负朕重托,不足办寇也。”遂以严嵩之言,置王抒不问罪。

  原来王抒为人谦恭,极有才干,先后巡抚山东、浙江、大同,所到之处,贼寇平息,庶民乐业,因此颇得世宗器重,先拜都御史,继之晋升督抚,皆帝特简,所建请无有不从。不料官拜总督之后,所部屡失事,渐失帝宠。如今世宗下诏责抒,严嵩反为求情,岂非怪事?原来这是世蕃好计,唤作欲擒放纵,只为图《清明上河图》一事。

  且说世宗半晌不语。放下水晶镇纸,提起御笔,想写什么,却又放下,只把燕窝粥端了起来。严嵩老活态龙钟,此时却轻捷上步,伸手把世宗皇帝的碗盖揭了起来。世宗轻轻呷上一口,不悦问道:“以朕前时曾诏责王抒,实主兵,减客兵,令他蓟镇练兵。至今一卒不练,遇防秋辄调他镇兵。爱卿有何说?”

  严嵩此来,专等此一语。便可行逼图之计。如今风是时机,慌忙下跪奏道,“臣以为贼寇俺答,屡犯蓟辽,边守不稳,帝京不安。昔日曾令王抒选补额兵,深练战守,今多闻兵部奏称;蓟镇额兵多缺,宜察补。臣以为此中虚实,宜遣忠直之人亲往察视,辨明实情,再作定论,以免延误社稷大事。

  世宗并不理严嵩,斜视庭柱,沉思良久问道:“依卿之见,当派何人为好?”

  严嵩早有奸谋,此却故作矜持,眨着眼睛,假作思索片刻方奏道:“臣以为兵部诸臣,多与王抒有私情勾连,不可轻信。唯唐顺之忠直可信,又熟知兵务,可派他前往。”

  世宗微微点头允诺,道:“依卿之见。可代朕拟旨,令其速去。”严嵩闻言,双目灼灼,心下窃喜,慌忙又叩头拜谢。大事告成,心里松弛下来,只觉精神疲惫。心下欲退,只苦于世宗不语。严嵩暗窥世宗神情,见他仍似心事在怀,面目冰冷,小心试探问道:“陛下可还有甚旨谕?”

  世宗起身离开龙案,并不作答,信步走至壁前,忽取下悬挂宝剑,把弄片刻,微微回首问道:“卿看赵文华此人怎样?听说他是你义子呢。”严嵩见世宗弄剑,蓦地又问出如此话语,顿时心下惊疑,一颗心倏地悬起,额上纵横皱纹之中,已自惊出层细细冷汗来。也是老贼警敏,颇能揣测帝意,蓦地想起前日工部奏折之中,有赵文华赶筑正阳门误工期之事。奏稿上来,已自被他留中不发,如今见世宗问起他来,料定是闻知此事。遂趋步上前奏道:“文华职任工部,向是尽心。

  又屡蒙陛下鸿思,自是衔恩难报。”

  原来这年四月,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偶然失火,损失甚巨。世宗本信神迷道,便下诏引咎,修斋五日。术士陶仲文诡言哄他,道是紫禁城风水失调,阴阳气差,拟速建正阳门楼作为厌攘。文华职任工部,无可推诿,朝旨命他两日竣工,一时仓促,哪里办得成就。虽是早晚不绝,加工赶筑,两天过去,门楼只筑成一半。由此世宗恼他。这时抚剑不悦道:“朕令文华督造门楼,兴工两日,只筑一半,如何这般解弛,敢是藐朕不成?“严嵩复奏,为他开脱道:“文华自南征以来,触暑致疾,至今未愈,想是因此延期,讲非敢违慢圣意。”世宗默然不答,心下仍是不悦。只令严嵩退去。

  且说严嵩谎言瞒过,事后即饬世蕃报知文华,令他如己所述,告病隐退,兔遭帝谴。文华哪肯不听,拜疏上去。世宗御笔批答,令他回籍休养。文化接旨,只好收拾行装,谢别严府,便欲上路。偏其荫子泽思,为父不平,故弄事端,要告假送父;其意原在感动皇上,开恩留父复职。不料世宗忽怒,御旨传下,竟斥泽思重家忘国,发配边关。斥文华妄存尝试,目无君主,削职为民,永不录用。该父子弄巧成拙。文华愁上加愁,没奈何带着家眷,雇舟南下,返归故里。他平时本有瘤疾,遇着这番挫折,哪能不故疾加重?途中,一夕胀闷异常,以手摩腹,忽扑的一声,腹竟破裂,肠出而死。正是:

  一生富贵烟云散,身败名裂何是家?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恰在为文华奔丧之时,唐顺之已巡兵返京,严嵩父子欢天喜地,收拾亭台,在府中设置家宴,为唐顺之把酒接风。这酒席因是主人般勤设置,又是豪富之家,果然非比寻常,人间美味四海奇珍,无所不有。严嵩举杯邀客,道:“郎中数日奔波,鞍马辛劳,今日备酒洗尘,该是唐大人上座。”一声唐大人倒把顺之吓了一跳。严嵩朝中威势,哪个不晓,如今忒地客气,反使他心中不安,再三不肯,道:“下官承蒙大学士看重,已是平生之幸,大人只请上座,小人实是不敢。”世蕃笑道:“唐兄休得这般客气。爹爹一向慕你奇才,甚是敬重,此次巡边,又于皇上面前盛荐兄长德才,实出肺腑之言。爹爹虽然是主,今日之酒,乃接凤洗尘,兄长理当上座。”这番话语,皆是应酬之词,始见顺之与严家父子,并非十分亲近。原来这唐顺之,本是耿直之人,且又才高,做翰林时,曾编修校纂《朝实录》,才名重天下。后因清狂,触怒世宗宠臣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张聪,被参奏一本,拟旨以吏部主事罢官,永不复职。至嘉靖十八年选官僚,又起用为故宫兼容坊右司谏。后因与罗洪先、赵时春请朝太子,又被削职归原籍。直到赵文华南下视师,奏疏推荐,方被起用南京兵部主事。新近奉诏人朝,召为职方员外郎,进郎中。此次严嵩荐他巡抚蓟镇兵籍,一则他新近进京,为人清正,如图谋那珍画不成,便加害王抒,可避私嫌,二则他仕途不顺,此次复官,乃义子文华所荐,借他感恩之心,乘势拉拢于自己党羽之中。顺之不知就里,只道才复官职,便被严嵩器重,哪知巡兵此行,却充当了他的爪牙!

  正是:

  好人之心不可测,人生步步皆牢笼。

  推让半晌,仍是严嵩坐了首位,顺之二席,世蕃三席相陪。各人安席序齿坐下。

  饮至酒酣,严嵩并不问巡兵之事,尽是叙些家常之礼。看看饮得高兴,谈得亲热,严嵩说道,“良辰美酒,何不联诗以祝兴。向闻唐大人深知诗髓,所作诗词,清新俊逸,用典精确。倘不吝珠玉,愿闻请教。”

  唐顺之笑道:“岂敢班门弄斧,既是大人有旨谕,敢不遵从,只是抛砖引玉罢了!休道下官放肆。”刚要吟时,忽被严嵩制止道:“酒席吟诗,焉能无题。”遂唤婢女道:“献鲜果来。声未落,忽女乐齐鸣,玉萧骛管,仙音缭绕。先有彩女,歌舞而出。裙袖飘香,舞姿啊娜,个个妖艳整齐。世蕃看时,目光骤亮,抢先说道:“还是我来,兄长休怪抢前了。”遂吟道:

  涧娜腰姿杨柳凤,歌喉轻吐勾魂声。若约襄王为座客,不教神女晴偷情。

  严嵩瞪他一眼,却不言语。此时有一俊俏女子花枝招展般走来。手持一件祖母绿洗得个东方朔,肩上担着一枝蟠桃,枝上三个红白桃子,个个碗口般大,绝不似真的,又逼真酷似。顺之赞道:“果是妙手高匠,巧夺天工也。”“严嵩笑道:“大人尝尝,其味如何?”

  顺之当他酒醉,笑道,“石玉之作,如何尝得?”严嵩大笑道:“此桃绝非假制,乃是朝廷贡品,唤作蜜桃。产于直隶深州,乃桃中之魁,又名魁桃。桃有红自之分,红曰红蜜,白曰白蜜。每岁肩挑入京,进于皇室,今皇上赐臣四枚,恰逢君至,当饱口福!”顺之惊愕。以刀剖之,汁液晶莹如珠,抽之如丝,品尝之时,果然甘甜如蜜,异味芳香。击掌吟道:瑶池桃熟几千年,春色须教醉列仙.;岂如人间红白蜜,大圣三偷也枉然。

  严嵩拍案称绝,道:“桃味之佳,又不如君诗佳也!”又有妖艳女子,捧一件珐琅盘,盘内金丝编就葡萄架,金枝玉叶,上挂几串走盘大珠的葡萄,共是六串、每昂六粒,也是真的,乃西北疆域天山而产。三人摘取品尝,严嵩有诗赞道:

  采得葡萄向酒泉,露滋仙果缀珠悬。尽收六六人间福,一粒期公寿八千。

  三人尽兴饮酒赋诗。将近席散,严嵩方轻描淡写地将那紧要事情说出,故作无意间道:“大人此番省视军务,蓟镇额兵如何?”

  顺之摇头叹道:“王抒所部,名曰额兵九万,实乃五万稍多,尚缺三万有余,且皆老弱之兵,亦不任战。”只此一句,说得严嵩心中暗喜,道是有把柄可抓,不怕逼不出他画来。便掩饰住得意神情,淡淡问道:“我曾托君携密书于抒,他可有书信回么?”

  顺之道:“正在下官身上。”

  严嵩接过王抒书信,也不去看,只待送唐顺之出府,才匆忙返身而回,急忙拆封读时,一腔喜悦,又慢慢冷落下来。原来严嵩借巡边索画,乃暗施淫威,意在恐吓。查你无事,自不为过,若查你差错,不肯献画时,便是以欺君误国之罪查办,加害满门,也要逼出画来。暗中之意,料王抒定然知晓,自是不敢得罪。

  哪知一封回书,不明不自,倒使严嵩左右为难了。世蕃见他神情,已自发怒问道:

  “敢是王抒那老儿,不肯送与我们?”

  严嵩抵头道:“只是此书信,写得不明不白,只道他家向是不曾有,不知是否世贞今日新获。因旷久未归,家事不明,因此说得含糊,不曾说送,也不曾说不送。”世蕃冷冷笑道:“什么含糊,分明推矮搪塞,如今查出他额兵有差,莫若奏他一本,只道他欺君误国,也便叫他知道我等厉害。”、严嵩道:“此事不可急。既是他没说不肯,还须从长计议,再图他策。可唤汤裱褙来问。”

  须臾汤裱褙到。叩头拜见过后,侍立一旁问道:“老爷唤小人,有何旨谕?”

  严嵩问他道:“你在王府之时,可曾见到,或曾听到他家藏有《清明上河图》一画?”

  汤裱褙骨碌碌眨动眼睛,思忖片刻,道:“在王爷府上时,实不曾相见。”

  世蕃道:“如今便在你旧主子手中,不管怎样,你便去与我讨来。”汤裱褙见世蕃不悦,慌忙叩头说道:“爷爷待小人恩宠,死也难报。只是奴才在那王府之时,大凡珍迹古画,皆是奴才装裱,一向委实不曾相见,哪里去讨得。”世蕃顿时大怒,把王抒那书信朝他脸上摔道:“奴才敢强嘴,便是王抒,也不敢说自家没有,如何你倒敢瞒我。”汤裱褙正自凉慌,蓦地见王抒亲笔书信,骨碌转动眼膺,心生一计,嘻嘻笑道:“爷爷息怒,若王抒果有此画,奴才倒有办法,不费吹灰之力,管自弄到手来。””’严嵩问道:“你有何计,快讲。”汤裱褙道:

  “奴才在王府多年,一向摹得王抒手迹。今日奴才便借王抒口吻,写一书信与王世贞,叫他将画献与爷爷便是。那王公于极是孝顺之人,见到我伪造其父的手书,不怕他不肯。”严嵩喜道:“如此甚好。你只以王抒口气写道:近日唐郎中巡抚军务,查出我部额兵奇缺,欲待奏明圣上,告我欺君误国之罪,多蒙大学土严嵩周旋恩典,化干戈为玉帛。为谢严学土鸿恩,可将我家私藏《清明上河图》奉谢为盼。”

  汤裱褙哪敢怠慢,便一句句按严嵩所说,摹王抒手迹,将假信写毕。严嵩与王抒亲笔对照,竟无丝毫不同,自是欢喜不尽,便命汤裱褙将书信封好,立刻去旧主府上逼画。正是:不伯贼偷,只怕贼想。

  一波未息,又起祸殃。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十三回 汤裱褙仗势逼画搜王府 严世蕃捞月成羞布机关



  话说汤裱褙带了伪造书信,竟来王府,为新主子诈取那旧主的珍画。到得门首,大刺刺直着嗓子,只喝一声:“门子里哪个当班?”

  那门里老苍头莫成,听这一嗓子慌忙出门看时,恰是那黄脸猴腮的汤裱褙,只着一身经历官服,神情便大不一样了。他们自是相熟,莫成嘻嘻笑道:“我道哪里驴叫天嗓子,敢情却是裱褙。”又望望天儿说道:“今日敢是日头打西出来,裱褙怎地肯到小家舍来?“”汤裱褙道:“我有要事,要见你家公子与夫人。”

  莫成摇得脑袋似拨浪鼓儿,只嘻笑道。“敢怕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

  一语戳到痛处,汤裱褙甚是不耐烦,皱起眉头说道:“我便没功夫罗唆,快去报与你家公子,道是你家王老爷有书信来。”慕成道:“呀呀呀,屎壳郎打哈欠,好大个口气。换声老爷,还是我家,裱褙果是大家人了,好!好!只是我偏不与你禀报。”

  汤裱褙见硬不得,勉强赔笑道:“果真有急紧事,误不得的。”莫成道:

  “这个家府,便是老奴,也做得一半主。有事对我讲便可。”

  汤裱褙挖苦他道:“怕是骒马,只上不得阵,兔子架辕,你当不起呢。”二人正自口舌,恰逢世贞衣冠齐楚,腰悬佩剑,携个桃担的小厮顺哥儿出来。原来世贞在苏州多日,遍寻柔玉不见;因为隐娘赎身,又欠徐知府许多银两。故将她安置在张银匠家,孤身返京而来。待把偶逢隐娘、柔玉出走诸般事项一一禀与母亲时,老夫人自是面善心慈菩萨般心肠,听得这许多悲酸苦楚,先自陪着落下不少眼泪,又催促世贞,速速返苏州寻找柔玉,持寻到她时,一并将隐娘暗里接来,只作亲女儿看待。世贞遵了母命,正待欲走,不想出门偏遇汤裱褙来。

  汤裱褙见是世贞,笑笑拱手说道,“闻知公子苏州得福,小人与公子贺喜。”

  世贞听他话语蹊跷,微微一惊,暗自猜测,定是他在严府哪里听了闲言,冷冷说道:“此言怎讲?”

  汤裱褙却不直说,骨碌碌一双眼睛,盯住他面孔自笑。半晌方道:“公子自知,何必瞒我?”世贞性直,最是见不得这等模样。且又见他自去严府之后,邀媚献宠,盛气凌人,一副小人得势之相,远非在自家恭顺模样,益发生厌,嘲弄说道:“汤裱褙今日至此,敢怕是走错门首?”

  汤裱褙赔笑说道:”小人在相府,自是繁忙,一向不曾有闲暇拜望夫人与公子。敬请多多见谅。”

  世贞见他小人之态、令人生恶。冷冷一笑,唤声顺哥儿,便欲上路。汤裱褙慌忙上前拦阻,拱手说道:“现有老爷书信,请公子留步。”世贞误会,只当他唤严贼严嵩作老爷。冷冷说一句道“你家老爷是哪个,我只不认得。”说毕拂袖而去。汤裱褙三呼两唤,世贞竟不回头。

  倒把莫成看得笑了,自觉有趣,戏耍道:“烧香只看真佛面。哪个向屁股乱作揖的。”汤裱褙羞得满脸通红,心下自着恼。若是个性直之人,自当一怒而去。

  偏是奴才有奴才的长处,三尺厚脸皮,却忍得了若辱。揭一层媚笑,又赔上一层笑来。。

  汤棱槽见世贞去远,只盘算珍图来到手,恼不得,亦去不得,复转身打拱作揖向莫成赔笑道:“老爹休得取笑,奈何公子急事在身去了,小人自有紧要话对老夫人说。”莫成禁不得他缠,方去禀报老夫人。毕竟妇道人家,心肠绵软,且那汤裱褙在王府之时,向是转轴脖子,见凤使舵,巴结讨好的人,偏是把老夫人哄得喜欢。几次欲拜给老夫人作干儿,老夫人答应下了,无奈老爷与世贞不允。

  如今见是他来,慌忙唤他进去。到了内厅,老夫人与丫环迎儿出来相见。大远便慌道:“裱褙从打到那严府,敢是把我们忘了,长久不来了。”

  汤裱褙连忙搀住老夫人,到厅中,拉过一把交椅。在当间请老夫人上座,纳头便拜道:“干娘在上,不孝孩儿给干娘叩头。”老夫人慌忙上前扶起,谦让道,“不敢当,行常礼罢。裱褙拜上四拜,待坐下,老夫人遂命迎儿进茶。

  迎儿见裱褙,只是阴着脸儿。原来裱褙在王府时,迎儿向他学装裱画,私下讨便宜调戏迎儿,被扇过几个嘴巴,两人暗里作下仇的。迎儿不敢违主命,勉强献上茶来。

  茶毕。裱褙道:“恭喜干娘,孩儿给干娘道喜了。”

  夫人道:“喜从何来?”

  裱褙扯谎道:“孩儿讨得个喜讯儿。听我家相爷私下里讲,干爹敢怕又要升官儿了。”老夫人摇头笑道:“听不得。你自知道,你王老爷,忒是正直,又不会巴结。扯一句谎,便要脸红半月,生就做不得大官。但凡那做大官的,扯谎便象吃家常饭,且是脸皮有城墙厚,射不透,骂也不透的。真个地讲,便是你,作人又好,嘴快腿勤。一拨山滴溜转,也强似你老爷。”

  裱褙道:“干娘这等说,怕羞煞孩儿了。”

  夫人叹道:“偏是你只学得装裱画儿,字眼不深。字眼深时,定准做得大官儿。”

  裱褙道:“托干娘的福儿,孩儿在相府,甚是被相爷看重。如今也赏了奴才一官半职。”

  夫人喜道:“这等便好,是甚官儿?”

  裱褙道:“便是经历。”

  迎儿撇嘴道:“严府是何等人家,莫道会喘气的人儿,便是猫儿狗儿。也升得官儿。”

  夫人笑道:“自古道相府家人七品官儿,哪有猫儿狗儿做官的?”

  迎儿道:“怎地没有,前时便听说朝中工部一个什么官儿去严府吃酒时拣得一张纸儿,那狗儿倒也看家,把他赶出府去,来时便咬,再不准进来。你道是人官大还是狗儿官大?”

  老夫人道:“果真有这好看家狗儿?”

  汤裱褙道:“这丫头嘴乖,敢怕是骂那赵文华。他如今死了,骂骂倒无妨。”

  三人叙些家常,说笑一会儿,裱褙偷偷窥视得老夫人心下高兴,方取出伪造书信道:“干爹自蓟镇有书值来,孩儿转交干娘。”迎儿道,“我家老爷不认你干儿,空地声声白叫干爹,老爷在时,怕你还敢叫?只是作怪,我家老爷书信,如何便到你手里?”

  汤裱褙心里只恨迎儿,无奈老夫人在座,又不好计较的,便道,“干娘不知,这书信乃是唐荆川老爷奉旨到蓟镇巡视军务之时,干爹托唐老爷带回。

  因干爹有书信与我家相爷,便一并转交到我家府上。”随后又半是威胁,半是拉拢,云里雾里,漫天扯谎道,“奴才受夫人多年恩宠,实是不敢相瞒。此次唐大人奉旨巡兵,平地生出天大祸端。蓟镇额兵,名日九万,实则五万不足,额差四万有余,且皆老弱病残,多不善战。皇上若知道,便是欺君误国。甚是了得,轻则罢免,重则有杀身灭门之祸。”几句话语,把个菩萨心肠老夫人,唬得魂都飞了,失色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裱褙知她心性,见话语生效。暗自得意,故作庄重同情说道:“我适才向夫人道喜,岂是空话敢诓您老人家。事虽如此,哪个想到,王老爷却因祸得福呢?

  唐大人巡视军务回来,我家相爷闻知此事,自思忖道,王老爷极是忠良正直之人,如何会做出此事、定是被他部下将官诓了!欲要成全老爷,不忍加罪伤害,便请唐大人至我家府上,设宴款待,只将他说转了。答应奏明皇上,只道是将官生奸,、瞒天过海,治那将官的罪,王老爷忠心耿耿,保他平安高升。”汤裱褙信口雌黄,说得天花乱坠,先时几欲将老夫人吓死,后来又喜活了。老夫人展开书信看时,见果是老爷手迹,书信中所言,与裱褙所讲也无异,便也放下心来。待看到书为严府献画之事,也觉得是清理所在,自思忖道:“人家救得老爷身家性命,献张画儿酬谢,只怕还不成敬意哩。”便问迎儿道:“我自是不晓得字画,你平日可见老爷和公子,有张什么《清明上坟图》吗?”

  迎儿道,“似曾见过,只是忘记在哪里,上面可是有舟桥河流么?”

  汤裱褙道:“正是,正是。”一时心下狂喜,断定此画在王府无疑。。

  老夫人忙道:“迎儿,你便去把那《清明上坟图》的画儿找来,让裱褙带回,送与严老爷酬谢。”裱褙道:“不是清明上坟图,是上河图。”

  夫人道:“这却奇了,清明节不上坟时,却上河做甚么?”

  裱褙只怕她唠叨误事,便道:”或许奴才记错,找出看时便知道了。”

  迎儿不敢违主命,进书房去找。顷刻出来道:“画儿翻遍了,只不曾见。裱褙欲上坟时,哪里讨不得纸钱?”

  夫人不悦斥道:“没用的东西,休得贫嘴饶舌。”

  又对裱褙道:“你要认得时,我便同你到书房去寻看。”裱褙起身欲去时,忽又止步寻思道:“那《清明上河图》乃传世之宝,岂能与寻常字画混在一起?

  倘若私藏于箱笼之中,我却哪里寻得?日后若翻悔推赖,不肯献出,只讲我亲自搜过,岂不把我卖了进去,如何向相爷与世蕃交待?却是傻不得。”这样想时,便寻个借口说道:“奴才还有急事要回府,耽搁不得。画儿既在府中,敢是飞不得,待我日后来取。”说时便作谢告别。正是:

  谎话搬出几多筐,瞒天过海施伎俩。但为新主卖旧主,端的有奶便是娘。

  汤裱褙回到严府,那严嵩与世蕃,自是在书房等待不及。见裱褙回来。急急围拢问道:“此去如可?那书信可曾露出马脚?”

  汤裱褙道:“不是奴才夸口,敢怕时日久时,便是王抒亲看,也难辨真伪。

  我去王府之时,恰值世贞南去,只老夫人独身在府,我将书信与她,她自当是同床共枕之人所书。”遂又加枝添叶,把如何拿王抒欺君误国罪唬她,唬得她当场晕死过去;又如何道相爷从中开脱,只加罪于部下副职,反保王抒日后升官讲与她,只喜得她感恩不尽,愿遵书信中所嘱,将珍画献与相爷,如此这般叙述一遍。

  严嵩喜道:“如此说来,那画儿上手了?”

  汤裱褙道:“只是不曾到手。”

  世蕃性急,劈胸揪住他道:“画儿哪里去了?”

  汤裱褙道:“夫人虽愿献与相爷,奈何识不得画儿,命丫环找时,一时却找不出。”

  严嵩怒道:“你如何不去同找?”

  淫威之下,汤裱褙先自心怯语塞,支支吾吾道:“奴,奴才只,只道是不便。”

  世蕃见此伏,疑他偏袒旧主,于已有异心,只将谎言诓骗,一时气得独目鼓胀,面皮紫红,不等言毕,啪啪朝他脸上几掌,显出条条血印出来。怒不可遏吼道:

  “作死奴才,敢是你与旧时主子私情不忘,故弄圈套,诓骗于我。”这一说时,只唬得个裱褙三魂出窍,扑通跪在地下,抽着自己耳光哭道:“老爷待奴才恩重如山,便是一死,亦难相报。奴才所言句名是实,若敢心有异端,诓骗老爷,但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严嵩沉吟半晌,冷冷说道:“如此说来,既是那王府肯献此画,我便只向你要,你道如何?”

  汤裱褙哪敢不依,连连叩头道:“相爷吩咐,奴才万死不辞。”世蕃兀目不平气,不屑一顾道:“你命值几何。便是卖了你时,也不值那画。”

  待严家父子平了气息,汤裱褙兀自跪在地上,哪敢动一下。只待严嵩淡淡说一声道:“起来罢。”方又谢过,忍气去了。

  汤裱褙自讨个没趣,回到下处,脸上仍热辣辣的痛,心中自是晦气。长吁短叹倒在榻上,先自骂爹娘不争气,生就自己个奴才身,万般讨好,反落产是;溜须拍马,倒被蹄着,恰是猪八戒照镜儿,里外不落得个人!又骂严嵩,万贯家私,犹自贪心不足,依权仗势,欺人害人。果然如世人所骂,是个弄朝乱政吃人血肉的好臣。又骂世蕃,独眼龙,老淫棍,抢人妻女,掠人家产,敲寡妇门,刨绝户坟,真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心肠的恶棍。

  骂上一番,叹息一番,终觉是自己晦气,恰是不走运时,便喝凉水也塞牙,放屁也砸脚后跟。胡思乱想一通,饭也没心思吃,倒头一觉呼呼睡去,醒来时蓦地又想起严嵩那话语:“既是那王府肯献此画,我便只向你要。”这样一想时,又惊出身冷汗。暗暗叫苦道:“说便是说,若得那传世宝画,岂是吃饭般容易?

  倘若弄不到手时,我命休矣。”悔恨交加。骂一声娘,跳起身又奔王府而去。

  且说汤裱褙三头两日,便去王府逼画。转眼数月,哪里寻得来,吓得严嵩父子也不敢见了。但照面时,便如鼠见猫,战战兢兢,只道王府献是肯献,只是公子不在,不知置放何处,一时便寻不来。

  严嵩与世蕃哪里肯信,只道是王府借故推倭,不情愿献出,只将他臭骂一番。

  汤裱褙忍气吞声,便似霜打的茄子,蔫了脑袋。回家与婆娘说时,又遭一顿奚落,只道他是拿驴鸡巴揩屈股,自惹麻烦!严嵩与世蕃,偏是日子长时等不及。这日又在书房密谋。问世蕃道:“王府只是推诿,不肯献出那画儿,如之奈何?”

  世蕃道:“他不孝敬咱们,岂容他安宁。须叫他看看,爷爷这等权势,岂可耍弄。便借王抒额兵缺伍之事,与皇上奏本参他一参。敢伯他不知厉害。扔不肯交出画来。”

  严嵩喜道:“好个机会,前些时荆川便参他一本,被我压下。只道先礼后兵,只拿书信吓他府中一吓,若肯献画时,便网开一面。如今他偏不知趣,待明日我把本呈与皇上,把这不服咱的畜生,拿他们下去,看他们可怕不可怕!如今这关节,也只得借唐荆川用用。”

  世蕃道:“如今只是杀鸡给猴儿看,让他们晓得我家厉害。且不可将王抒致死,只尽将他副将处置罢了。但教他府中晓得怕咱,又指望咱救他,适可而止,方为上策。”

  严嵩道:“此言极是。明日见君,我自有道理。”次日,严嵩至西苑万寿宫面圣,复将唐顺之本章奏上。世宗看毕,甚是不悦,道:“蓟镇乃边关重地,俺答贼寇,屡屡迸犯。先有答来逊以十万骑犯我青城、三道官诸镇;后有把都儿进犯迁安。蓟北之守,关于帝京安危。今王抒自恃其见,不遵调拨。且额多缺,一卒不练,怠事负朕矣。”

  严嵩趋步迸言道:“圣上明察。蓟镇要塞,乃帝京门户。将帅怠事,犹如开门揖盗,引狼人室。如不按治,危及社稷矣。”世宗微微点头道:“爱卿有何见地?”

  严嵩察世宗神色,见是时机,拱手奏道:“依臣之见,边将怠事,理应以军律按治,以正军威。若不置问,无异姑息养奸。长此以往,骄气益盛,军律俱废,一旦寇犯,帝京危矣。”

  世宗听罢,着严嵩拟旨,着锦衣官即行拿问。严嵩见事即成,复又奏道:

  “总督王抒,身为边兵主帅,怠误军机,理当治罪,闻其所行,皆总兵官安、巡抚马佩及诸将袁正等素日所挑唆,理当有别。且多事之秋,贼兵屡犯,未曾御敌,先治其帅,军心必乱。以臣之见,莫如降抒俸二级,责其悔过,以观后效。”

  世宗准奏,当即传下旨去。罚王抒俸禄二级。总兵官安、巡抚马佩及诸将袁正等,一律治罪。正是:

  岂向苍天问福祸,只在权好三寸舌。道你生时不能死,讲你死时岂能活。

  只严嵩一句言语,便把王抒降俸两级。反倒落得个好人,道是将他保祝其他将官,拿问的拿问,下狱的下狱,自是厉害。旁人岂知底细,看来恰似真的,只道王抒被严嵩保下。消息传遍朝中,朝中传满京城,果是不翼而飞,自是传到王府。

  那日汤裱褙到王府初次逼画,老夫人见他先是道喜,后是报忧,心思已自不定,只寻思道:“恁地一张画儿,既是贵重,送与严府,只保住老爷平安无事,也就罢了。”一连几日,同迎儿翻寻,翻遍世贞整个书房,哪有踪影,及至后来,把所有房中箱儿笼儿,犄角旮旯统翻遍了,仍是不见,暗自叫苦。忽又圣旨传来,将王抒降俸二级,老夫人益发吃紧了。愁思缠身,却成了心玻只恐寻不出画儿,平空惹出祸端,断送老爷前程。心下挂念的紧,焦虑的深,渐渐茶饭减少,夜时多惊梦。每日只呆呆愁恩,恰似着了魔症,直着两眼,口中只是一句话儿,道:

  “那画儿却是哪里去了?真个怪,却哪里去了?”迎儿见夫人呆呆痴痴,絮絮叨叨,便将言语劝她,道:“夫人不必挂牵,不日公子来时便知。”

  夫人只听不进,只是着迷道:“真个是怪,敢怕是飞了,那画儿哪里去了?”

  前日明是翻过,只是信不住自己,偏要再翻寻。迎儿拗她不过,便陪她在书房、寝室,把案儿,箱笼重新又翻一遍。仍是不见。清醒之时,又问迎儿道:“你果真在咱家见得那画儿?”

  迎儿仔细寻思,依稀记得见过。如今见夫人这般光景,心下惶惑,便作难了。

  若认定讲是见过,只伯自己错记,日后交不出,严府生祸于老爷,岂非自己招惹?

  若讲不曾见过,奈那日汤裱褙在时,一时高兴信口而出,如今已是覆水难收。且见夫人迷痴若病,又恐记挂老爷,忧虑病重。左思右想无良策,只推托公子归后便知。

  自那日传来老爷因兵失事,被降俸两级的消息,举府皆慌。老夫人更是数日抑郁愁烦。是夜吃了晚饭,老夫人掩上房门,点上香,又拜菩萨保佑老爷平安,祈祷菩萨显灵找出那画儿。事毕命迎儿自去歇息,兀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星月痴想。三更过后,听得房上骨碌碌一片声响。夫人道是有贼,欲到外面唤莫成察看。到得院中,但见云影横空,月明如水,树影婆娑,又不见动静。独自静听一会儿,响声又起,原来房上两只猫儿踩得瓦响,一递一声嘶叫。回到房中,仍睡不下,思想寻不出那画,不知生甚祸事。寻思得紧了,不觉害怕,心眺耳热,恍惚迷离,生出梦幻。只见许多持刀兵勇,喧闹着押解一个五花大绑犯人自当街来到门首,又见停一辆车,车上是高大木笼。持刀执棍的兵勇扯扯拽拽,押那囚犯上车。四旁人群涌动,一片嘈杂。挤个空儿上前看时,只见笼内囚犯,蓬头污面,仔细看时,正是王抒。王抒见她,涕泪呼道:“夫人快来救我,晚过今日我命休矣。”言毕车轮滚动而去。夫人追赶不舍,口里哭嚎呼救。早把迎儿惊醒,秉烛呼众婢女来看时,只见夫人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将汤灌醒,自是眼睛直坠两颧鲜红,呼道:“我家老爷有何罪,你们休抓他去。”迎儿并众人都慌了,嚷道:”夫人快醒来罢,是我们在这里。”众女婢捏腿脚、捶脊背、灌汤水,忙活半日,老夫人渐渐气喘平息,微微睁眼看时,无力叹一声道:“我如何在这里。”迎儿见她醒来,略放些心。直守在她身旁,再不敢睡。至天亮时,便打发莫成去请医生来看脉;又派人到西郊二公子府第去唤世懋。原来王抒在时为勉世憋寒窗苦读,科举应试,自城外另置府第,无事不准他入京。如今王抒失事,圣旨下来,整个京师传遍,世懋兀自不知。只把心思用在文章上了。

  须臾莫成请医入府。医官诊过脉道:“此病乃积虑成疾,心火过旺而至。吃剂降伏心火的药,自会平复。”遂写了药方去了。这里正忙派人抓药,世懋急急也赶来了。到夫人榻前,垂泪施礼问安后,又把迎儿唤到僻静处问起病因。迎儿便把老爷失事,唐顺之巡兵,严府如何保荐,及汤裱褙送书信,老爷感恩严府,向严府献画,又如何寻画不见,老夫人愁思成疾之事细细叙述一遍。末了自诧异道:“我自记得真切,亲眼见过那画儿的,如何便寻不见?”

  世懋听罢,摇头叹道:“那画只在我下处,如何寻得?若早说时,何有如此周折。”

  迎儿惊道:“你便早说,也没事了。这番好了,只遵老爷之命,将那画儿送与严府,老爷也便无事,老夫人病也自好了。”世憋道:“此图虽是摹本,也乃重金相购,我自性命般看重,向不为他人所见。如今只为父亲献赠严门,也是无可奈何了:”世懋与迎儿说回话儿,又去房中看母亲。此时老夫人病情已有好转,正倚在丫环怀里吃药。与世懋叙起那画儿,少不得又哭泣一番。世懋见母亲不甚要紧,也不敢停留,自去下处取那画了。正是:

  英雄饮恨祸自奇,天公何事便迷离。好邪只把忠良害,好人偏被坏人欺。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十四回 坠楼女珠沉玉碎 攀花客梦惊心寒



  话说世懋见母亲病情不甚打紧,不敢停留,慌忙去下处取画。须臾把那《清明上河图》取来,交莫成去严府送上,便认作万全无事了。岂知严家父子,这里派汤裱褙持伪造书信逼画,只恐珍画不在府中,另派恶奴随姚七、陆保儿去苏州追寻世贞暗地行刺密龋可见贼子之心果是狠毒,暗张罗网,便是天上地下,也不肯放过。按下不提。

  单说那知府徐仁义,自打遣姚七、陆保儿献礼进京,转眼两月过去,音讯皆无,早是等急了,终日胡思乱猜道:“敢是干爹人走茶凉,讨得许多好处,便不肯再认我?果真这般,真个鸡飞蛋打,空把爱妾搭上,又折许多银两,甚是亏了。”

  一时又想道:“敢是两个奴才贪财忘义,见那许多金银珠宝,暗里私分逃去?如此,岂不要我性命?”因放心不下,又使贴身小厮芸儿进京探听音讯。一日早上起来,右眼跳得厉害,自道是左眼跳财,右眼跳气,不是甚好兆,心里益发思念得紧。婢女送茶时,只道脚步声重,唤声又大了,无端生事,只把一腔火气发泄在她身上。先是用唾沫啐她,又把热茶劈头泼在脸上,烫得小妮子杀猪般叫。心里仍不出气,又叫她跪在地上掌嘴。口中兀自骂道:“贱骚根,浪得呼叫什么,只是闲得痒了,熬不得,只唤老公。”

  打得累了,便穿件短衫,坐在椅上叫婢女打扇。

  婢女偷抹泪时,偏不小心,扇儿又碰到他身上。徐仁义只当她成心不服,益发恼了,扒光她衣服,令她赤条条跪在地上,拔下她头上簪子,在她乳上、身上只是扎。一时雪肌玉肤,鲜血淋漓。疼痛不堪,又偏不准喊。那婢女自是委屈,受凌辱不过。

  待出得屋来,一时想不开,跳园中荷池寻了短见。

  这里渝尚且不知。徐仁义独自无情无趣,烦闷不过,便寻个笺筒打起卦来。只算那干爹恩宠在与不在,所献珠宝丢不曾丢。又有那《山坡羊》一词,专道他此时景况:搭上美妾,拜个干爹,梦思乌纱月儿斜?痴情切,呕心沥血,怎生做得官大些,抱粗腿儿会巴结,爹便是权,权便是爹。

  托托人儿,走走门儿,着呀!人言那磨道里,有钱买得鬼不歇,俺手大叉些,买你舒贴,容易来时容易合,爹便是钱,钱便是爹!

  当下徐知府打了一回思爹卦,仍是心烦,正自不乐,忽有家人乔旺儿匆匆进来,喜形于色道:“禀报老爷,那事成了1徐仁义一时懵懂,问道:“却是何事?”

  乔旺儿道:“奴才遵老爷吩咐,日日在那银匠家门首探访。今探听得明自,那王世贞去京尚未回,今日老爷牵桂的那美貌女子,欲去城外庵中进香做道常小人亲见那银匠婆儿,到铺中买下香烛纸钱;又有那银匠老儿,替他雇下小轿在门首。老爷欲图那女子上手,今日便是天赐良机1原来徐仁义自假恩假义借与世贞银两,与隐娘脱身,魂儿只系在她身上。奈何世贞将她寄与张银匠家,又亲自看顾,向是不曾上手。便忍住性儿,两日一酒,三日一席,虚情假意,只将世贞哄住徐徐图之。世贞原本磊落之心,见他一个俗吏,又在势利场中,只道是随波逐流,也是情势所在,念他尚有些礼义之心,于隐娘事上,又有些仗义之举,热情奉迎,不料,恰是其阴险狠毒之处,只道须眉男子,不念旧过,便有宴请,无所不从。赴京之前,又托他将银匠家照顾,徐仁义自是百般应承。世贞去后,几番想将隐娘骗至府中,又恐世贞来后,银匠夫妇对他说时,收不得常苦思冥想,便生出一毒计,只教乔旺扎暗里窥测,但遇她出外,只教乔旺儿道是自己逃妾,抢人府中,便是张银匠告发,自己暗里与他周旋开脱,便是鬼也不知。

  今见良机已到,徐仁义自是欢喜,问道:“小娘子进香,可有人相随?”

  乔旺儿道:“只那银匠婆儿相随,便无他人。”

  徐仁义道:“如此便好。你可速速扮成豪富客商模样,带几个强壮仆从,只将那婆儿诳骗去时,便可下手。人上手时,且不可人府衙,先暗至你家。

  我便在那里相候。”

  乔旺儿领命,乔装带恶仆去了。不提。

  且说隐狼,寄居张龈匠家里,只被老两口儿作亲主般待承,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世贞去后,自觉冷清。愁闷之际,难免胡思乱想,自思家破人亡,沦落异乡,且是独身,不知以后如何,此生怎了,凭空又添一些愁肠。一日夜间刚刚人睡,忽梦见父亲鲜血淋漓,无首而入,竟将自已一颗头颅提在手中,却又说话道:

  “孩儿不得久居此地,可随我去1隐娘自吃了一惊、一身香汗惊醒,再也不敢人睡。

  天又不明,时光难熬,便提起笔来,写诗词驱逐寂寞、恐惧。

  天亮起来,仍思念那梦,便对银匠夫妇求道:“孩儿夜得异梦,心下欠安,欲为父亲做些道场,超度亡灵,求爹爹与娘替孩儿做主。”.。

  那婆婆笑道:“女儿如此孝心,如何不肯?只那太庙香火最盛,待老身为你置办些香火便去1又向张银匠喝道:“呆木疙瘩,如何这般不晓事理,孩儿去做道场,便叫她地下走得?也须雇顶轿儿1银匠连连应诺,向婆婆讨些散碎银两,忙不迭去了。

  隐娘待银匠出门,又向婆婆说道:“孩儿刚刚脱籍,那热闹去处,敢怕相识人多,甚是不便,但寻僻静去处最好1婆婆笑道:“偏是老身糊涂,不及女儿想得周全。这却不难,那城外八里,有一尼庵,甚是清静。

  只离老身娘家不远,做姑娘时,我也常去得,路人也熟。不是女儿提起,倒是多年忘了1隐娘谢道:“劳娘费心,这般最好。”

  将次到已牌时分,婆婆备齐香纸,银匠也雇得两顶轿儿来,俏俏地出了城门,直往净云庵去了。

  那观主正是净玉,忙出来迎接,邀人方丈。茶罢,便唤女童烧香点烛,准备斋供,做功德,荐亡灵,念祭文,做起道场来。却说那净玉观主在旁听后,甚是惊骇。晴自寻思道:“听她言语,决非寻常人家女儿,定是忠良之后,家遭不幸,沦落此地。如今她有难,我当尽微薄之力相帮。”

  待做罢道场,便邀她与婆儿同到净室里来。

  隐娘初时,因心绪不佳,没甚注意。如今彼邀人净室,再看那观主,却在二十几岁年纪,生得异常俊秀。又看那房中,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看,见是一词,上写着《忆良人》:

  孤云落日春影底,良人遥远夭涯羁。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

  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惟悴。

  满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

  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消。

  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索空摇摇。

  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

  无意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

  茬蒋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

  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将如何?

  隐娘看罢,心下暗惊,自思忖道:“看来这清净师父,定是闺阁深秀。观她此中之意,敢怕是婚姻失意,或有甚事端,无奈削发为尼。只是春心难锁,定不肯久居此地。”思罢抿嘴而笑,待净玉抽身去时,拾笔在旁作《小重山》词一首:

  独坐清灯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下凤前。回首雁翩翩,写来思寄去,远如天。

  安排心事待明年,愁难待,泪滴满青毯。

  刚刚写毕,门帘挑时,有人唤道:“哪个偷看我诗。”隐娘回头看时,只见一少年尼姑人又是生得俊俏,更胜刚才那个。那婆子看尼姑进来,也自愣了,啧啧暗叹:“我天老爷,怎么天下美人儿,全在这尼姑庵来!若打扮得花枝招展,哪个还将嫦娥当神仙!”

  隐娘见尼姑进来,方知这诗词是她手笔。自知窥人隐私,偏又是出家人叹那风流韵事,甚觉过意不去。慌忙施礼道:“奴家一时冒昧,不知是师父手笔,多有得罪,乞望见谅。”

  那尼姑自是一笑,欲待把诗词收起,忽看到隐娘写的诗词,先是一惊,又调转脸儿,盯着隐娘笑道:“好个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下凤前。

  果然清雅无比。”细细品尝片刻,忽地惊讶问道:“你敢是杨家姐姐,杨公令爱隐娘吗?”

  隐娘见那尼姑唤出她名字,失声问道:“你如何知道,你是哪个?”

  女尼道:“适才未进门时,观主暗对我讲,听你道场之上所祭诗文,绝非平民女子,定是忠烈之后,沦落至此。今见你所写诗文,便是才子也不及,平时只听王家哥哥讲道,姐姐诗文,乃女中之杰。不是你时,还是哪个!”

  婆子只恐生事,见窥破隐娘身世,先自慌了,忙遮掩道:“师父乱猜不得,我们小家女子,哪知什么湿呀干的,不知从哪里胡乱背来两句,便道她是女相如,敢怕是笑话。”

  却说隐娘,听她讲什么王家哥哥,心下也自犯疑,暗暗想道:“平时也听世贞哥哥讲到那顾家妹子,也是直正心肠,知情知义女子,只因被父母逼走,哥哥正寻她不见,听她口气,敢怕就是她么?”

  这样想时,便用话语试探问:“我家世贞哥哥,有个表妹唤柔玉,师父可认得么?”

  女尼道:“不瞒婆婆、姐姐,贫道正是!”

  隐娘闻听惊道:“闻姐姐芳名,不想在这里相见,只害得世贞哥哥,寻得你好苦!”

  二人经历患难,偏在此时相认,悲喜交集,忍不住抱头饮泣。只把个婆婆在一旁看得呆了。少顷,柔玉拭泪笑道:“姐姐和婆婆,难得来此,今日不要走了,咱们好好叙他一叙。”遂命女童,备办酒席。

  不多时,酒席备齐。柔玉问道:“观主唤我陪客,她却哪里去了,如何多时不来?”

  小童道:“适才忘了,观主只道去邻村布施,讲不必等她。又让我转告两位施主,务必在日落时回城,切不可逗留过晚!”

  柔玉暗惊疑道:“观主今日却怪了,自己不相陪,也罢了,如何又不肯留客?”心里虽这般想,只是赔笑劝酒,尽叙情怀。看看饮至天晚,隐娘因观主有那话,不便留住,便起身告辞。柔玉苦苦相留,道:“天色尚早,姐姐便是不肯过夜,待观主归时,再走不迟。”

  隐娘道:“轿夫伺候多时,只怕等烦了!”

  柔玉见苦留不住,便送至庵外,见上轿去远方回。

  且说隐娘因幸遇柔玉,说得知已,恰似亲生姐妹,耽搁得久,出门已迟了。走不上五里,天黑下来。急催促时,轿夫只是不急,只道走夜路凉诀。

  又行不到里许,刚转过一片林子,抬着隐娘的轿子,忽然一跌,却停落下来。隐娘揭帘看时,只见一个轿夫,依在老大棵树上,脱掉鞋子,正揉着脚,只道被树根绊得脚脖子扭了。前面轿子站住,问后面怎地停下。那轿夫扬扬手道:“脚骨扭了,不妨事。

  揉揉便好,你们头前走吧,我们片刻便赶上。”

  看看前面轿儿出了林子,隐娘心下着急,连连只是催促。轿夫赔笑道:“这便好!这便好!”一面穿了袜儿,鞋几。穿上又脱下,又道鞋里有石子硌脚,袜儿穿反了。磨磨蹭蹭,待穿好时,方抬起桥子,偏一瘸一拐,一步挪不得半尺。隐娘再催时,轿夫先恼了道:“你便是太太、小姐,也须开恩顾得我们作苦的难处。要快也好办,只我上去坐,你下来抬!”隐娘见天色愈黑,前面婆婆轿儿也不见,心下暗自叫苦,只怄不得气。

  人得城来,沿街店铺早已关闭。街上灯火稀疏,行人稀少,寂静无声。那轿儿却又不走原路,只向小巷深处左拐右钻。隐娘见情势不佳,急急发问道:“如今却是去哪里?”

  轿夫只道:“这是近路,只省些脚力!”

  隐娘半疑半惊,掀一道帘儿缝,慌张张四望时,忽觉轿儿快了,连奔带跑,竟进一座深宅中来。听身后铁门砰地重重关上,隐娘叫苦不迭,情知中了圈套,便自垂下泪来。

  原来这宅院正是乔旺儿下处。此时徐仁义脱去官袍,暗换便服,已在厅上等候多时。正自着急,听得人声杂乱,抬进轿来,知道事成,由不得意气扬扬,呷一口茶时,便已不会下咽,连连咳嗽,呛出眼泪来。

  进了大门,奴仆便要住轿。徐仁义连连摆手道:“抬进里面!抬进里面!”

  到了小厅,奴仆要停时,徐仁义还叫奴仆往里抬。直抬到大厅月台下,方才歇下。那乔旺儿便命女眷迎上轿去。自己同奴仆向徐仁义作贺道:“淑女原不易求,今日真真到手,恭喜老爷了!”

  徐仁义到了此际,摇摇摆摆,十分得意。待一帮媳妇、丫环,连推带搡,把哭成个泪人一般的隐娘拥出轿来,灯光之下,看她花容,桃颜带嗔,玉容垂泪,更显娇怜。徐仁义向前拱手赔笑说道:“下官久慕小娘子色艺双绝,名噪全城,几度销魂,不曾相见。今日委屈尊驾至此,多有冒昧,乞请见谅。

  下官不惜千金,为小娘子赎身脱籍,娘子有心,也当念我相思之苦。今日赤绳相牵,于此一会,也慰我夙年之心!”

  隐娘含恨垂泪,咬牙骂道:“欺心贼子,你身为父母官,却强抢民女;我原道你是正人君子,不料却是个人面兽心歹徒!青天白日,竟不顾朝庭王法!

  快放我同老娘回去!”

  乔旺笑道:“便唤你老娘,也唤不应了,她早在那树林边做了九泉之鬼!”

  隐娘听罢,越发悲恨,垂泪痛骂。徐仁义见无趣,便命媳妇丫环,将她拥上楼去哄劝,自己便在门内置了酒席,酬谢乔旺并一班奴仆,花天酒地,畅饮起来。

  且说隐娘被拥上楼,自料难以脱身,心如刀绞,垂泪不止。暗暗叹道:“怎地我这般命苦,脱了狼穴又入虎口。世贞哥哥你如今在哪里,恐怕今生我们再难以相见!”

  这时早有那长舌淫妇,哄劝她道:“美人休要自寻烦恼,伤坏身体。那知府老爷,也是官宦之身,富贵之命,既看中你,怕不是福呢?你若从了,便是一呼百应的夫人,荣华富贵,哪个比得?便是我们,还高攀不上呢!”

  隐娘低头垂泪,任凭饶舌贼妇如何劝解,只不言语。

  那贼妇只道她心下活动,嘻嘻笑道:“今夜便是花烛良宵,美人儿只想开些,自图个欢喜,也是吉庆。”说时便推开后楼窗道:“莫在胡思乱想那些不快的事了,你望望这景致儿,有山有水,有红有绿,心里便敞亮了!知府老爷自是有眼力,选这里作洞房,真是良宵美景呢1隐娘含恨,暗思脱身之计。听贼妇这一说,向窗外一望,果然好景色。隐娘看罢,不觉芳心如裂,暗把香罗擦拭泪眼道:“不想此溪泉,便是我董事会葬身之地了。”

  正想之间,楼梯脚步响起,正是那徐仁义走上楼来。睁着一双醉眼,盯住隐娘淫笑。媳妇丫环见他上来,含笑相辞。徐仁义此时欲火如炽,近前说道:“今日良宵佳节,望娘子成全下官,不要推辞了。”边说边上前搂抱。

  隐娘闪身喝道:“欺心贼子,还不退开!你不顾天下廉耻,暗设奸计,骗取奴身,杀我老娘,作恶行凶,便是死入九泉,与你的怨仇也不解1徐仁义恼羞成怒,冷冷笑道:“大胆泼妇,竟敢辱骂下官。

  想你本是朝庭钦犯,下官不但饶你不死,而且替你赎身。今恩将仇报,好不识趣,今日你落我手上,敢怕伯逃得出去。”说时一把扯住,便要搂抑用强。

  恰在此时,房上瓦响,随之一团黑影破窗闪入,冷风起处,灯自灭了。徐仁义正自惊讶,忽听风响,略一发愣,只听啪的一声,额上疼痛无比,不知被何物击中。随之,一个身着黑衣的人,似从天而落。低低说道:“姐姐休慌,我来救你1徐仁义见时,魂惊飞了,慌忙放了隐娘,失声喊道:“来人哪,快拿刺客1此时,楼下人声鼎沸,灯笼火把,亮成一片,径奔楼上而来。黑衣人顾不上知府,一把扯住隐娘道:“姐姐快走1二人欲从后窗跳出,低头看时,临窗是水,走不脱;从门中走时,又听脚步声紧,无数奴仆持刀棒正涌上来。隐娘见状,料是脱不得身。

  又恐为自己,反使这不知姓名的侠义之人受牵连,焦急说道:“哥哥快走,且莫管我1说毕奔至后窗,以翠袖遮面,纵身一跃,湘裙飘时,一闪芳影拖不得,玉碎珠沉,葬身于波涛之中。

  黑衣人见隐娘破窗跳水,自是营救不得。又见恶奴上来行凶,已无退路,便纵身从前窗跳至院中。刚落脚时,又被许多恶奴围住,胡乱拣个棍棒,招应几下,只是不会武功,渐渐被逼至墙下,眼看脱身不得。众人发一声喊:要捉活的!但见近墙有一大树,黑衣人且喜自己身子轻便,将身一纵,凌空攀住一根枝杈,悠地一下,竟出墙去。特众恶奴越过墙去,哪里还有半点儿踪影!

  且说徐仁义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是逃脱得快时,险些把命搭上,甚是恼怒,又见黑衣人孤身逃去,更是气得发昏。连夜派人,四处追寻,只要出他胸中一口恶气!

  次日,张银匠又来喊冤,递上状纸,只道自己婆婆与女儿出城进香,一夜不归。今日寻时,见婆婆在林中被人害死,女儿却不知去向,定是被轿夫拐骗,乞求老爷开恩,捉拿杀人凶手。老汉哪知,不告尚好,这一告时,自身却跌进狼窝里,反口被狼叼住了。那徐仁义接了状纸,一口应承道:“老儿放心,自有本官与你做主,为你婆婆与女儿报仇。

  只是此案干系重大,人命关天,要留你做个干证。

  待捉拿到凶手,再作定夺1随命衙役,先把老儿在狱中监了。张银匠自是苦了,哪里有人替他捉拿什么凶手?囚在监中,受尽百般虐待折磨,不几日时,也竟死了。徐仁义杀人灭口,便放下心来,只道王世贞再来寻时,就是上天入地,再也查不得半点儿踪迹。正是:大道分明在,好人曲曲行。

  世间若如此,如何得太平?

  再说一班差人,暗里去巡捕那黑衣人,一连数日,恰是大海捞针,哪里寻得半点影子?也是贼人心虚,徐仁义这日忽然转念想道:“敢怕那黑衣刺客,是王世贞不成?他原是习武之人,身手自是轻捷。不是他时,如何蒙面?又如何偏为那隐娘生事?若果是他,正是冤仇越结越深,再难了了,日后只怕再来寻我行刺1这样想时,顿觉胆战心惊。

  白日尚好过,到了夜间,虽有兵土把守寝室,一遇凤吹草动,便慌恐醒来,夜夜惊梦,睡卧不安。

  这日清晨起来,正自没情没绪,脸也不曾洗,饭也不曾吃,忽然姚七并陆保儿从门外进来,背后施礼唤他一声老爷,倒把他吓了一跳。破口骂道:“只当是你们死去,如何耽搁数月,才迟迟回来?”

  姚七禀道:“奴才也自着急,只是京中多费周折。

  那老爷门槛又高,一时不得相见。”

  陆保儿插嘴道:“便是打听也难,那赵老爷是臭门市的人,便知道时,人家也自说不知1徐仁义怒道:“混帐!你们可曾见赵老爷?

  陆保儿窝火,又抢嘴道:“我们欲见时,他只不肯见,他欲见我们时,偏又见不成了。”

  徐仁义道:“却是为何?”

  陆保儿苦笑一声道:“死了1徐仁义道:“果是真的,他如何便环了?那礼物又哪里去了?”

  陆保儿憨直说道:“送与人了?”

  徐仁义道:“送与哪个?”

  姚七见势不对,慌忙解说道:“奴才到帝京之时,恰逢赵老爷失势,如狗儿般被赶出严老爷相府,他那时是泥菩萨过河,如何有心思见我们?我们也自寻思,此时若套得近乎,恐知府老爷受牵连。

  等候多日,恰寻得一良机,闻听严相爷要寻那《清明上河图》珍画,奴才便自作主张,将老爷礼品并书信送到严相爷府上1听他如此说时,徐仁义哪不称心,暗喜道,“端的两个奴才,倒会办事。”又问道:“相爷说些什么?”

  姚七见他欢喜,嘴便流油扯谎了,尽拣好话说道:“相爷问我们从何而来,小人便道,我们是苏州知府徐老爷门人,老爷遣小人进京,特来拜见干爷1相爷道,我如何便是干爷?我们道,我家老爷曾拜赵老爷作义父,如何不是干爷?老爷哈哈大笑,收下礼物并书信,只道老爷你孝顺,又赏小人五两银子1陆保儿道:

  “你只晓得银两,不晓得打得我们屁股至今还疼痛1徐仁义问道:“却是为何?”

  姚七怕雾里掉缰绳,露出马脚,嘻嘻说道:“只是奴才粗心,忘记那书信写的是赵老爷名字,一时被误会,吃了些皮肉之苦。奴才为老爷哪里计较,只道老爷书信中有天大急紧事相告。相爷看罢书信,恰似天大喜事,极是夸赞老爷荐图有功,答应日后朝中若有补缺,提拔老爷尽拣大官儿去做1徐仁义心下暗暗窃喜,却斥责道:“奴才端的好嘴,下官只是一片敬意,孝敬相爷,哪里图什么大官!

  相爷可有书信回来?”

  姚七道,“不曾有书信,只派四个家人,同来寻那画儿。”

  徐仁义忙道:“四位哥哥现在何处?如何不请至府衙?如此失礼,成何体统,快备轿子,待下官亲去迎接1姚七慌拦道:“老爷只去不得:”徐仁义道:“却是为何?”

  姚七遂把世蕃暗派家人,私下寻刺世贞,预谋夺画之事细说一遍,徐仁义听罢,正中下怀,暗暗喜道,“果真如此,我心患可除矣1便慌忙备许多银两,遣姚七、陆保儿趁暗里送去,暗叮嘱道:“你只道因几个哥哥机密在身,不得相见,只把些微薄银两,权当酒饭钱。”

  姚七、陆保儿领命去了。这里徐仁义暗喜拜上严嵩为干爷,又有强人为已除害,自是欢喜不荆正是。

  正自夜夜空惊梦,忽报强人救难行。

  更得干爷结新贵,此心始落方寸中。

  毕竟恶奴来后如何,下回待叙。


第十五回 神偷儿盗印行侠 脏官儿披枷送孝



  话说徐仁义听姚七、陆保儿一番话语,丢个干爹却拜得严嵩为干爷,恰似跌胶拾得个金娃娃,欢喜不尽,只怕天下人不晓得,尽教奴仆去城中张扬,无非卖弄自己权势与身份,由此益发腰大气粗,便自觉室内那狗儿、猫儿也似与前日不同,虽不姓严,也自带些相家之气。原来害死隐娘与张银匠夫妇,心中自怕世贞来寻时,饶他不过。今又见相府派强人寻踪暗算世贞,自是中意,只道明有靠山,暗有帮凶,便可放下心来。只是恨那日让黑衣人走脱,毕竟怕是后患。

  原来那黑衣人,是城东净云庵前村一个贼人。不晓得他姓名,人只称呼他绰号“我来也”。他所到之处,但凡得手便写三个字于粉墙上:“我来也”又用手捐按上印记,恰似金石书画下款处的印章。这“我来也”生得身材精小,胆气壮猛,心机灵便,度量慷慨,只说他行径伎俩:飞檐定壁,轻若欲飞;盘粱绕柱,夜走游龙。不爱金银,偏取金银为乐事,散与贫贱博一笑;畏惧宫府,只向官府寻事端,暗使机关破牢笼。大户朱门常客,贫窑茅屋用情。没爹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妻儿,荡悠悠四海有行踪。随机应变,撮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见景生情,拍手则作萧鼓丝弦之弄。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果然天下第一偷,真是世间留大名。

  “我来也”原是一人吃饱,一家不饿,没甚事物牵挂。心里想处便是路,双脚停时便是家。白日子街巷之间,但见其影,不见其形。到夜晚便潜入朱门大户家寻宿处,粱头柱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书阁之中,缩作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常得便就作他一手。虽终日是偷鸡摸狗行径,百姓却道他有几件好处:不淫人妻女,不欺良善,盗患难之家,言不失信。说偷你时便偷你,说帮忙时便帮你忙,且仗义疏财,一人愉来百人用,随手散与贫穷之人,只留一日酒饭钱,明日再去寻。

  因此街头流浪无赖,贫贱之人,多依草附木般追随他。

  这日在街闲荡,闻得满城风雨,俱说知府拜认的干爹赵文华死了,人人称快。

  “我来也”暗自笑道,“如此势利之徒,须耍他一耍,待我盗他官印,印几张榜文羞他一羞。”

  到晚间闪入府衙,潜入内室,不见知府人影。却听几个丫环在室内窃窃说道:

  “今日老爷抢那张银匠女儿在乔旺家成亲,敢怕入洞房做好梦了。”另一个道:

  “听老爷私下讲,那女儿原是朝廷钦犯,落难为娼的,是天下大忠臣杨侍郎家干金小姐。便因爹爹被奸臣害死,倒如今落得不如咱们。”

  “我来也”听罢,自是一惊,一股火气撞上脑门顶来,暗道:“偏是这帮奸官心肠忒狠,亡了人家全家,便连柔弱女子也不放过,你们只坐天下,连百姓性命也不顾了。”再没甚心思偷印,竟往乔旺儿家来。潜伏楼顶,先只见人多,下不得手。待徐仁义入洞房,媳妇丫环退去,知是等不得了。他原本是一个偷儿,不懂半点儿武艺,便只好把徐仁义好梦搅散。隐娘没救出,成全她落个坠楼全节,自己倒被奴仆持刀棒围住,险些把性命搭上。过了几日,寻思起来,犹自心烦,道:“这女子含冤,只我是个见证,我不吭气,只便宜了那狗官。且险些坏我性命,这口恶气,须忍不得,日后必要寻他一寻。”

  一日有个无赖寻他,说道在一家小店讨饭吃时,见一京都客人携千金宿在那里,要“我来也”夜间取他。是夜“我来也”来到那小店,越脊而上,爬上屋檐,揭开屋瓦从孔儿里看时,见一美貌公子同一小厮尚未睡下,恰似有甚心事,愁眉苦叹,只不肯睡。等候多时,灯光熄了。二人各上床时,那小厮摸一摸枕头,摆弄几摆弄,方才躺稳妥。“我来也”暗笑道:“是了,他如此不放心,那银两定在枕头下面。”又稍候片刻,等二人似睡非睡蒙眬之时,“我来也”晴暗作坏,掏出自己二哥,一泡尿向小厮枕上洒了下来。小厮醒来惊道:“如何漏雨了?”

  公子道:“窗外星月朗朗,如何会下雨?”小厮道:“怎的不是,我枕头却打湿了!”趁小厮起身到门外看时,“我来也”从孔儿里将一绳索垂下,轻轻一荡,那钩儿已掀翻枕头、又一荡时,沉甸甸钩住一包儿,只三两下,系上房来。

  夜暗之中,公子哪里知晓。抽身欲走时忽然想起忘记留名儿。此时房中灯火已亮,两人发觉丢失银两,乱将起来。

  小厮连连骂道:“我只当哪里漏雨,原来是天杀的贼儿弄鬼,诓我起来,将包儿偷去了!却也怪,门窗自不曾开,贼儿从哪里进来?敢怕是店家弄下机关,待我去寻问那老儿!”

  “我来也”听罢,暗自叫槽了。只道自己一时疏忽,忘记留姓名,因此嫁祸于人了。急待拾半块瓦片,刻下姓名从孔里丢下,只见那公子动也不曾动,仍是躺在床上,将那小厮唤了回来。

  公子道:“钱财本是无情物,既是丢了,寻他何用?”

  小厮焦急道,“我们千里赶来,只为给知府还那小姐赎身之帐,如今被贼子偷去,岂不是白来一趟!”

  公子暗然叹道:“人自没了,留那钱财何用!尽是世贞过错,欲救贤妹,反害贤妹、又连累张银匠一家遭难!如今偏是贼人横行,奸邪逞狂,无辜遭害,如此世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我来也”听罢,甚是惊讶,暗思忖道:“这位公子,非寻常之辈,听他言语,也是慷慨仗义之人。他口口声声道救什么贤妹,敢怕正是为那狗官陷害跳楼的天下义土之女而来不成?若果如此,这不义之财,须取不得!”心里想时。只将那包儿从孔里向下一丢,扑通一声,正落到床上。

  小厮大惊,慌忙上前,解开那包儿看时,十两一锭大银,整整百个,一个不少,自惊喜道:“公子,你道怪也不怪,银两又飞回来,一个不少,真个是天大怪事,又是天大喜事!”

  公子却苦笑道:“谈何喜事,如此愈发悲了。想那盗贼,定是不曾走去,听我们言语,良心发现,倒来可怜我们。我世贞也乃天下志土,名噪京都,如今报国无门,不曾为天下效力,只落得一个盗贼可怜,岂不可叹可悲么!”

  “我来也”在屋顶听罢,心下大骇,慌忙下得屋来,入房便拜,道:“小子唐突,冒犯公子,当面谢罪。”

  小厮道:“你是哪个?”

  “我来也”道:“不说便知,小人自是鸡鸣狗盗之辈,一向好偷盗戏耍,人称‘我来也’便是!”

  世贞笑道:“果然一个好名。却如何做这般勾当?”

  “我来也”道:“只是借些富贵,权当戏耍,因是不敢嫁祸于人,得手之处,随便涂抹,便得此绰号。”

  世贞又道:“你今夜到此,为何取之又还我?”

  “我来也”道:“适才听公子言语,有些来历,小人不敢动问,公子可是那与奸贼为敌,为忠烈打抱不平,给天下杨义士老爷主持殡丧的王义士吗?”

  世贞点头道:“在下便是。只是义土二字,愧不敢当!”

  “我来也”听罢,纳头便拜,叹惜说道:“义士大名,天下哪个不知,只是今日来晚也:”世贞诧异,问道:“却是为何?”

  “我来也”遂把徐知府逼婚,隐娘坠楼自尽,张银匠又遭暗害,诸般事项从头叙说一遍。

  世贞听罢,怒火升腾,只不好发作,冷笑说道:“难怪我寻人不在,料是贼人生事,不想却在这狗官身上。以前见我,只将虚情假意哄骗,我只道他天良尚存,不与计较,不想竟是这般恶毒残狠畜生,此贼不除,后患无穷!”

  “我来也”笑道:“公子只是官身,与他计较不得。如今他不知怎地又拜那奸相为干爷,益发猖狂,唯恐天下不知,使人四处张扬,恰似驴儿与牛抵头,豁上脸皮不要了。狗官虽恶,岂是容易扳得倒的?且小姐又是犯身,恶狗伤人,他反咬你一口时,哪里洗得清白?”

  小厮愤愤不平道:“朝廷王法,岂容得他!”

  “我来也”插头笑道:“这便是官场的话,若是信它,自是傻了!如今世事,只是官大有理。别个不说,便是那奸贼严嵩,害了天下忠烈义士杨老爷,便是皇上老儿,也自信那奸贼的话。公子虽打抱不平,哪里有理讲的?王法是甚东西,便是疯狗,但几用时,便放出咬好人;若不用时,便关在笼儿里。自古忠臣斗不过奸臣,好人斗不过小人。便是我一个偷儿,也自看得明自。忠臣、好人只讲治国安邦保天下,替百姓出力,又不会巴结,又多是直言,最是容易得罪人;那奸臣坏人,一味向上讨好,暗里争权夺利,整个心思,用在害人上面。忠臣好人,只做好事,哪里提防?便想提防,也自没工夫。神鬼不觉时,旱被奸臣坏人暗算了。小子多言,自是偷儿讲的歪理。”

  世贞听罢,暗觉好笑,一个偷儿,倒有这般见地,看他虽操鸡鸣狗盗之术,天良未泯灭,滑稽之相,又觉有趣。遂命小厮备酒莱相叙。正是:台上作戏台下看,锣鼓声中乾坤转。红脸自脸由你扮,我自笑骂道忠好。

  酒暖话多,又言得赃官弄权害人之事。“我来也”道:“那狗官贪婪异常,坑害百姓,秽声狼藉。似这般疯狗,对他念经又有何用?便是打时,也不肯改。

  公子虽侠义,只是那小姐是犯身,又与公子有私情牵连,若寻他过错,反被咬一口,多是不便,莫若小人耍他一耍,轻则管叫他被世人耻笑,重则或叫他丢官。

  只不干你二位之事。”

  世贞道:“你将那狗官如何处置?”

  “我来也”挤眉弄眼,乘酒兴说道:“我便与你们玩个把戏,便知道了。”

  遂指桌上酒壶说道:“你二人只在桌旁看定这酒壶,封紧门户,我也不从窗入,也不从门入,只在今夜,便将此壶中残酒尽喝去,还你一壶水来。”

  小厮不信,道:“若取不走便怎样?”

  “我来也”道:“若取不去时,明日奉你黄金百两。”说罢,笑笑起身告别而去。

  小厮只不肯信,对世贞说道:“公子且莫上他的当,你自睡去,只我一人看定,拼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怎样下手!”

  世贞因隐娘之事,心下愤慨凄然,自没心思戏耍,倒头睡了。小厮果然坐在桌旁,把灯守定那壶,眼也不眨。坐至夜深,绝无动静,心下有些不耐烦了。又坐片刻,倦怠起来,眼皮上下直打架。看看门户已是关牢,屋顶也无声息,瞌睡得厉害,起初还勉强,后来支撑不过,便趴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我来也”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爬上屋脊,仍是揭开屋瓦,将一细竹管从瓦缝中探下,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我来也”在上面轻轻吸引,待将残酒饮尽,又取来清水,轻轻用嘴吹入里面,绝无半点声息。事毕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小厮一觉醒来,桌上油灯还亮,酒壶只不见动,摇摇残酒还在。喝一口时,只呸地一声喷出,果是残酒已被清水换了。急起四下看时,门窗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什么神通摄得去了。方知“我来也”果然身手不凡。

  正是:

  果然神偷事每奇,当面戏谨弄丸技。虽然贼态不堪述,玲珑自是有心机。

  且说“我来也”自是性直诡诈,只劝世贞不与那狗官争气怕是官场是非多,仇结深了,鱼死网破,不合反生事端。只是自己也忍不得这口恶气,由那狗官任性胡为。便决计暗里耍他一耍。也不告诉世贞,竞夜里逾墙而入,潜于府衙,欲取知府官印。夜半时分,寻到内室灯火已暗,知府与一小妾戏耍同睡,正是颠狂。

  “我来也”蹑手蹑脚,潜至床前,有意显显本事,手拿两张写墨字纸条,轻轻掀开帐儿,把一纸条用舌头舔上几舔,忍住笑,“啪”地先往知府背上一粘;又将另一张字条儿舔上几舔,“啪”地贴在小妾额上。

  知府道:“作死的,如何这般手重,拍得我背上疼了!”

  小妾道:“是你拍我额头,怎道我打你?”

  知府觉得背上似有物,用手摸时,见是纸条儿,道:“这纸儿是哪里来的?”

  小妾道:个只伯你自己弄鬼,我额上也有一张。”

  二人慌忙爬起,点灯看时,见两张条儿俱写有“我来也”字样。

  知府慌道:“不好,敢是有贼。”

  小妾兀自不信,道:“知府衙门,便是吓死那偷儿,怕他也不敢来!”

  知府道:“我一向也曾闻那‘我来也’之名,如今明明来了,还讲什么不敢来!贼人进府衙,别件犹可,只那印记要紧,快去查看!”

  知府慌忙起来,至秘室取印箱看时,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心里稍安定些。

  随即开来看时,印章自不见了,顿时失魂落魄,叫起苦来。急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哪里有半点踪迹。

  一连几日,知府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书表章,权发巡捕宫收贮。

  暗里连忙掣签着一班应捕搜寻。“我来也”弄了神通去了,应捕哪里寻得,恰似大海捞针,绝无半点影儿。正是:

  好巧弄尽岂忍言?世入藉口欲伸冤。额背拍拍纸落处,官印生翼怎用权。

  只说“我来也”盗去官印,用一条破被儿卷了,一副叫花子模样,次日又来见世贞,到店中时,见世贞不在,自讨酒饭来吃了,等候多时,仍不见来,料他晚时定回,径自去了。原来世贞,这几日自下工夫暗寻柔玉,接连数日,只是渺茫无踪迹,至晚才泱泱而归。正用饭时,“我来也”又来了。进门不语,只嘻嘻地笑。

  世贞道:“想是从哪里得手,如何这般高兴?”

  “我来也”笑道:“今取个小玩艺来与公子把赏,当赐酒一笑。”

  小厮置了酒来,闩牢门儿,“我来也”打开被卷儿,二人见是金灿灿一方大印,着实一惊。

  世贞道:“果是神偷,如何将他宫印取来?”

  “我来也”只是饮酒,含笑不语。问得急了,遂把夜行府衙,如何趁二人云雨颠狂之机加纸条儿于额、背,暗取官印之事一一述来。

  世贞喜道,“若是清正之官,便使不得,须是坏了他前程,如此赃官,我自不放他,权且借他印章,将他设法处置。果是阿哥妙手,屋红线盗金盒,也不过如此神通。”“我来也”笑道:“公子夸奖,如此小技,不足称道,公子日后但有用小人之处吩咐便是。”世贞摇头道;“阿哥虽是神技,且又智计超人,只是做梁上君子,终非长久之计。阿哥要肯时,我写一封书,荐兄到我父门下,为国效力,将来也有个出身。”“我来也”摇头笑道:“公子看中小人,自是感激,奈何我一向自是懒散寻乐,悠闲自在,只受不得拘管。况且那军营之中,号令威严,一时不合,咔嚓一声,脑袋掉了,还讲些什么出身。”世贞笑道:“果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我只是好言劝你,自不必勉强。只可惜你空负绝技,到头来不知落甚下场。”“我来也”道:“容小人三思。过几日再与公子回话。”小厮插嘴道:“去便去,三思什么?受不得拘管,不会再跑吗?”

  三人大笑,纵情畅饮。酒至半酣,忽房上屋瓦有些微响声。“我来也”自是耳尖,侧耳静听时,断定房上潜伏有人,贴耳对世贞低声说道:“不好,屋上有人,似是寻我们来的。”世贞道:“敢怕为官印而来。只管喝酒说笑,我自有处置。”三人装作没事一般,只管猜拳行令,纵情狂饮。看看夜半时分,俱作醉态,说些醉话,吹熄灯火,世贞自睡一床,“我来也”与小厮一床,也不脱衣,胡乱躺下,瞬间鼾声便起,假装睡着。

  不一时,窗根作响,似是用刀拨动。世贞握剑在手,眯着眼睛看时,果见两三黑影在模糊闪动。随后窗扇轻开,先有两人持刀跳入。世贞早有准备,趁二人未落地,单腿在空中朝那两人腿上一扫。两个贼人,淬不及防,哪里收得住脚,只见脚在上,头在下,恰是倒栽葱般跌落地上。“我来也”和小厮,就势跃起,骑在两个贼人身上,用一绳索捆绑停当。后面两个贼人,只听屋里动静,却是看不分明,只当交手,也破窗跳人。世贞早潜在窗下蹲着,见前面-个跳进,尚未落地之时,看个准,纵身抓住他两脚,倒提在手里。等后面一个刚刚一落地,抡起手中那贼人一扫,拦腰打得那贼子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上。又被“我来也”与小厮绑了。四个贼人被杀猪股捆绑在地,连连求饶告命。

  世贞用脚踩住一贼人,挺剑逼及他胸前喝道:“大胆强贼,我与你素无冤仇,如何来害我?从实招来,饶你不死,若敢搪塞,我饶你时,只怕这剑不饶你!”

  刀剑之下,哪里还敢抵赖,贼人遂把严世蕃如何弄奸,派四人来苏州,如何暗里追随他寻画,以至画不到手,密刺强取之事一一说出。最后又道:“几日里我们一直乔装暗随,今日见大人门窗俱闭,饮酒庆贺,以为是珍画上手,便来暗取,不想被大人擒获。”

  世贞怒道:“此话当真?”

  贼人慌道:“小人句句是真,若敢谎骗大人,任您处置!””世贞冷笑一声,劈胸拎住那贼人,只一推道:“既是送上门来,我自有用你之处!”早推出那贼人有丈余远近,跌撞在墙上,爬不起来。

  过得几日,世贞料是时机,便命“我来也”看管贼人,只携小厮顺哥,竟往府衙而来。至得衙前,也不通报,直闯进去。把门衙役,慌忙拦阻。顺哥儿依计喝道:“作死奴才,巡按御史大人,私访至此,还不唤狗官进见!”

  那衙役失魂落魄,慌忙去内衙禀告徐仁义。那徐仁义连日寻官印不见,正自愁苦哀叹,忽闻巡按御史私访驾到,不知吉凶,益发惶惑,哪敢停留片刻,慌忙更换袍服,提心吊胆,直奔府衙。到得大堂,又是一惊,却见是世贞,高坐大堂,气势威严,令人望而生畏。徐仁义心里慌乱跳,暗道:“苦也,如何这钦差御史,突然是他?侧目窥视,观小厮捧剑侧立;龙案之上,黄缕包儿里方方正正一方金印,不敢不信,慌忙上前叩见,道:“不知御史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迎迓,乞请恕罪!”

  世贞淡淡说一声:“罢了,一旁赐座!”

  徐仁义心怀鬼胎,哪里敢坐,只战战兢兢贴那椅儿站住,察颜观色,思谋应对之策。

  世贞见他神态惶惑,不敢怀疑这御史是假,又冷笑一声,用言语敲点他道:

  “知府大人,可曾闻本官在京之时,打入锦衣都督陆炳府中,擒拿奸犯之事吗?”

  此语一出,果然厉害,自把个徐知府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世贞在刑部时,有姓阎奸人犯法,畏罪潜逃,匿藏在锦衣卫都督陆炳家中。那锦衣卫原是朝廷特设重权机构,甚是厉害。

  便是文武百官,个个都惧怕他几分。那陆炳之母原系世宗皇帝乳娘,陆炳自幼随母入宫,终日与世宗相伴,甚得世宗信宠,官封二品之末坐。那陆炳自恃得宠于皇帝,又系奸贼严嵩亲信,官至锦衣都督佥事,掌生杀大权,益发骄狂,任用恶吏为爪牙,顺我者昌,任意捕人抄家,侵吞财产。不义之财,得数百万,营建私宅十余所,庄园遍四方,势倾天下,哪个敢惹?且说那阎贼隐匿陆炳家中,自以为逃出法网,偏是世贞气盛,虽只是刑部主事,胆量自有天大,竟孤身持剑闯入陆炳府上,将阎贼搜出,列其罪奏明皇上,拿办正法。徐知府虽新任不久,也曾闻知此事。今见他高居大堂,神情含怒,先说出这番话语,料其来势不善,禁不住两腿微微颤抖,冷汗淌下来,慌忙恭维说道:“大人虎威,名闻天下,下官仰慕已久,实甚敬佩!”

  世贞原是给他个下马威,今见他狼狈之状,料他不敢猜疑自己是假,冷笑声道:“知道便好。我且问你,今日我至贵府,你可知有何事么?”

  徐知府拱手说道,“小人不知,大人有谕乞望赐教!””世贞哈哈长笑,忽转脸色问道:“你可知罪么?”

  此一语,恰似晴天霹雳,惊得徐知府脚下荡出三魂,头上飞出七魄,扑通一声跪在堂下道:“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一时大堂气氛,甚是肃穆,便是两厢衙役,也惊呆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世贞见是时机,矜持说道:“本官暗访之时,闻各县俱有表章呈奏,又有诸般公文,如何积压多时,按了不发?”

  徐知府正中心病,哪敢实说,叩头谎诈说道:“下官近日偶患风寒,养息数日,府衙一应文稿权交巡捕处收贮,小人实是不知。”

  世贞故作宽容之态,缓缓说道:“这般讲来,倒也情有可原。一急公务,贻误不得,今日知府病愈,可将积压文案呈上,拣那紧急事项办理几件,待本官看你批评文书可当!”

  徐知府听时,犹自叫苦,自知失却官印,非同小可,若批阅文章时被他窥破,岂不自误了前程。遂谎言称道:“大人公务繁忙,不敢相扰,菲察看时,待下官日后奉上审视。”

  世贞见他谎言诡辩,转怒喝道:“敢怕是知府不断字句,用谎言诓我不成。

  只今日便看!”

  知府料躲不过,跪下如实奏道:“下官不敢相瞒,因夜来不慎,被贼盗将官印盗走,乞请大人开罪!”

  世贞冷笑喝道:“你乃朝廷命官,如何不知那宫印乃神圣之物,朝廷之威,地方之本。如今玩忽职守,被盗贼偷窃,你丢官事小,遗祸无穷矣!若奏明圣上,管叫你性命难保!”

  只这一句,唬得那知府遍体冷汗浸透,面如黄蜡,两腿筛糠般抖,咚咚鸡啄米股叩起响头,哭泣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大人鸿德无量,还望网开一面,宽容小人则个,小人自当永世衔恩,犬马以报!”

  世贞故作沉吟,稍敛怒容责道:“念你往日份上,饶你不死。只是罪大难赦,便是有心与你开脱,国法不容。来人哪,与我杖责五十,取枷拿下!”

  两班衙役见此光景,岂敢怠慢,遂将徐知府拖下,呐一声喊,打起棍杖。

  五十杖毕,可叹堂堂五品知府,竟在自己衙内被自己奴仆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跪得下时,再爬不起来。随后又被一副铁片榆木枷铐定.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日作孽,如今自受。

  杖毕,世贞又审讯道:“今有乡民联名,告你私逼朝廷犯女为婚,不合逼那犯女坠楼身亡,又恐事发,杀人灭口,害死其义父义母张银匠夫妇。此事可当真?”

  徐知府自是晓得法度,莫道逼害三条人命,便是屈杀,也自是死罪,哪里肯招,垂泪求告:“此事实是冤枉,乞请大人明察,为小人做主!”

  世贞喝道:“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人证俱在,岂敢刁赖!若不用重刑,哪里肯招!与我重刑伺候!”

  两班虎狼,呐一声喊,取大副夹棍夹了。徐知府痛疼不过,道:“小人愿招。”

  世贞取了口供,令他画押。当堂判道:“罪犯徐仁义身系朝廷命官,执法犯法,逼杀三人,本当立斩不贻;念其原非亲手所为,虽是威逼,但犯女系自坠楼而死,那婆儿自是奴仆所害,他自不知,张银匠监禁而死,亦非亲害,故赦其死罪。但罚金三百,购置棺木三具,入敛重新安葬。但命罪犯披枷穿孝,亲自送葬,以平民愤。你服也不服?”

  那徐知府见世贞秉法公正,原料难逃一死,几乎惊昏在地。如今见赦他死罪,又不量刑,只是披孝送葬,心下暗自感激他有意为自己开脱,只道是雷声大,雨点小,表面甚是威严清正,私下只把人情做下,便是亲爹亲娘,还怕感恩不尽,哪里还肯不服罪,披枷跪道,“大人明裁,小人自是认罪!”

  次日,那徐知府出银两买得棺木,又寻来三人尸体人敛,遂在衙门前搭起灵堂,请来僧道超度。又雇帮吹鼓手,吹吹打打,衙役抬棺木,知府披枷带铐,手持招魂幡,两步一叩头,送出城去,一时轰动全城。街道俩旁围观人群摩肩接瞳,水泄不通,或是指点,或是笑骂,看那知府送葬狼狈之相。正是:

  知法又犯法,为官反戴枷。知府丢尽丑,百姓笑掉牙!

  是夜,世贞又来探望狱中那徐知府。至监前,喝退狱卒,故作隐秘之伏,隔铁栅栏低声说道:“日来之事,让知府多受委屈了。”

  那徐知府见世贞夜深而至,秘密探望相劝,又惊又喜,感激涕零,慌忙跪下谢道:“犯官本是死罪,承蒙大人错爱,私下开脱,自是再生父母,衔环难报。

  怎敢又劳尊驾来探望!”

  世贞道:“此处不比府衙,何出此言!世贞本意原非如此,奈何法度所拘,全城百姓众目睽睽,只好委屈知府大人吃些皮肉之苦,暂且了结此案。”

  知府感恩再拜,道:“不是大人恩典周全,小人性命休矣。大人恩心惠情,自当永世难忘!”

  少叙片刻,世贞又道:“知府大人灾祸,乃盗贼窃印招至。今日且幸上天相助,已将盗贼拿下,是不幸中之大幸,如今此案尚未行文呈报,趁此时机,我欲成全于你,还你官印,保你官身,私下将你开脱,还不为迟;若行文呈报上去,再挽救时,我便无能为力了。这也自是你官星高照,造化不浅!”

  那知府听世贞已将盗贼拿下,又还他官印,保他官身,也不呈报,只私下将他开脱。一时惊喜若狂,只道世贞侠义重情,果然是伟丈夫。心下想道:“便是自己吃得许多皮肉之苦,出尽丑相,也是他用情设得苦肉计。况且那隐娘原和他是至亲,自己暗中夺人之美,又逼害致死,当是禽兽不如。一时发昏,怎对得起他深情厚意?早知如今,悔不当初。换个心肠狭小之人,莫道为自己解脱,便是打自己,也是罪有应得!”遂千恩万谢,连连叩头,便是唤几声爹娘,也难以表达感恩之清。

  是夜,世贞教他出狱,又取来官印还他。并押解严府四个恶奴同到府衙。俏俏对徐知府道:“现将印记完壁奉还,此案可结矣!只是四赋子原属可恶。实乃刁赖之徒。便是神偷妙手,若无内线接通,怎肯得手。有道是明偷易躲,家贼难防。审讯之时,定是狡辩不肯招认,大人身家性命,俱在四贼身上,姑息养好,后患无穷。任凭大人私下处置!”

  世贞一番话语,说得徐知府心领神会,谢道:“承蒙大人赐教,下官自有处置。”

  世贞去后,那徐知府暗自寻思:“这四个贼子,着实可恶,险些害我官身不保,性命难存,明日开堂,便是重刑之下逼他招了供伏,我如何有脸写行文呈报,道是自己丢印?便是肯丢丑,又难保招来许多是非。他们若死赖不肯招,我又有何办法?若无人证、供词,又定不得案,敢怕放他不成?”思来想去,暗咬牙道: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莫若我连夜将他们处置,神鬼不知,一了百了,倒省得许多麻烦!”于是暗使两个心腹,连夜将四贼拖至后院,用布团塞进嘴中,也不怕他叫唤,取根绳子吊在树上,一个个活活勒死,又连夜偷去掩埋掉。

  “我来也”早窥得真切,随回去禀报世贞。世贞听罢大喜。次日收拾行装,自回京都去了。只把那徐知府犹自蒙在鼓里。正是。

  世事自有分定,岂容贪谋垂涎,试看欺隐成祸,恰入巧妙机关。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十六回 喜中喜设宴赏珍画 错上错骂酒觅事端



  话说世贞回到家中,先来拜见母亲。施礼问安,无非说些家常之话。老夫人见到世贞,自是亲热不尽,道:“我儿在外一向可好,怎地一去这多时间?”

  世贞只让她高兴,说些吉庆话儿,又道:“孩儿去许多时,不能为母亲尽孝。

  母亲向是康泰么?”

  不问犹可,这一问时,老夫人先自淌下泪来,道:“如今还好。只是前时一场大病,险些不能见到我儿了。”

  世贞道:“如何便闹起病来?”

  老夫人道:“只是你父督兵蓟镇,无端主出许多事来。”遂把唐顺之巡兵、王抒因兵额获罪,严府转信求画等前事一一诉说一遍。世贞心下甚是疑惑,道:

  “父亲书信可在。”老夫人道:“迎儿,去与你家公子取来。”须臾,迎儿取出转来。世贞音时,却是一惊,道“此书信绝非父亲手笔!乃是他人伪造。”

  老夫人惊道:“如何便不是?”

  世贞道:“父亲为人谦恭,便字也写得端重,铁刚银勾,一丝不苟。这书信虽摹拟的极似。只是凭腕间之力,运笔流滑,似其形不得其神。不细看时,极难辨出。此奸人弄奸骗画之计也!如今那画儿在何处?”

  老夫人道:“已送严府多时。”

  世贞跌足道:“苦也!那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有真本及赝本,我均获于目。今家弟所藏,乃其赝本。此本乃吴人黄彪所造。此画送去,若被严氏父子辨出真伪,定然猜疑我制伪本相献,而将真本藏于家中。那奸人最是贪婪,岂肯放过,定然苦苦纠缠,或设陷阱生事,其祸无穷矣!”

  迎儿也慌道:“如今主米煮成熟饭,却怎生是好?”

  世贞道:“只是哪个送去。”

  老夫人道:“正是家人莫成。”

  世贞遂唤莫成来相问。莫成闻听大惊,道:“公子虽是明鉴,奈何画儿已送去,怎地追回?”

  世贞掇头叹道:“已是晚了,只怕不日,祸事要临头了!”

  一家人空自着急,再无万金之策。

  世贞急问道:“那日你送画时,是哪个接去,可曾请那汤棱稽看过?”

  莫成摇头长叹口气,便把那日送画情景,复讲一遍。

  且说那日莫成送画到严府,那门人自恃家主父子双称相,甚是狂妄,只不与莫报。莫成无奈,小心赔笑道:“既是不敢惊动老爷与公子,可求禀告汤官人一见?”

  门人撇嘴冷言道:“汤官人正陪同老爷赏玩古董,怎得闲空来见你?”

  莫成舍下脸皮苦苦求道:“那汤宫人原是我家主人举荐来的,烦哥只是告诉他一声,只道我是来献画儿,或是出来也未可知!”说话之间,又掏出一锭银子奉送,门人才愉懒说道:“死气自赖,算便宜了你罢!”

  那汤裱褙听说是王府献画,一阵风似出来,满脸赔笑,客气无比,嘴上也便似抹了蜜,大叔大叔叫得脆甜,搀他人府来。一路嘻嘻说道:“大叔果是送来的那《清明上河图》么?”莫成道:“正是。”

  汤裱褙道:“敢是恐相爷性急,这般快便送来?”

  莫成嗯一声时,再不言语。

  汤裱褙欢喜不尽,自寻思道:“这传世珍宝,相爷梦寐以求,如今我一纸伪书换他来,自是天大功劳!敢怕相爷一见此画,笑得嘴似瓢儿,也足见俺老汤不是白吃干饭的。如今有这大功,怕他日后不给俺些好处!”

  这样一想益发欢喜,一路走来,又为主子卖弄富贵,尽将府中景物指点与莫成看。

  原来那严嵩并世蕃,自以为独弄朝政,便是第二个皇帝,纸醉金迷,沉溺女色,犹嫌不够,自思人主享天下之富,我也当极人间之乐!今天下者我之天下,此时不乐,更待何时?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若无水轩楼榭,山光水色,当是无趣!

  这般想时,遂于江浙召精工巧匠百人,诏有司供具木材,凡役夫数万,大兴土木,经岁而成。果是辉煌壮丽。但见琼楼玉谢,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楣,互相连属。更有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日。又选良家女数千,歌伎、舞伎、戏伶若干班。终日丝竹鼎沸,夜夜欢悦不尽。

  汤裱褙引莫成过园内,但见园内聚石为山,凿池为湖,尽植天下奇花异草,放养人间珍禽异兽。把个莫成都得呆了,咋舌道:“这是人间住的么?”

  裱褙笑道:“敢怕真是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哩。”

  莫成叹道:“我爷,修这景物,敢怕花的钱海了。要散与天下,伯是再没穷人哩!”

  裱褙只笑不语,自是得意。因心下高兴,赏他脸面,带莫成来见世蕃。原来世蕃自恃父威,终年不临朝,只在女儿堆里鬼混,脂粉香中取笑。日日设宴,夜夜寻欢。近日因有徽王载纶自南方云游归来,私献春丸与严嵩结交。世蕃得之,喜不自胜,便是白日,尽与娇妾尝试,云雨寻欢。昏天黑日,竟不知日头起落。

  二人到厅前,欲待禀报,忽被小厮拦阻道:“公子与众芳姬在厅内赏画,概不准入。”

  汤裱褙道:“不知甚画,如此着重?便是连我也不肯么?”

  小厮摇头笑道:“便是经历,也不肯让见。”

  裱褙笑道:“妙,妙!我明白了!”

  遂赏与莫成一锭银两,只自己将画儿收好,送莫成去了。

  你道世蕃得何珍画,竟不肯使汤裱褙看上一眼,原来又是那真人载纶,托南方商人,为世蕃绘了二十七卷春图,正应了那二十七姬妾之数。图中所绘,皆自欢乐佛脱胎而来,尽为男女交媾淫乐之状。果是天下第一淫,人间无故手。

  世蕃这般纵淫,天下难寻。因此恼伤了世贞,遂创作小说《金瓶梅》,内中对世蕃尽情嘲弄,千载留下臭名·也是世蕃自取其祸。此后话不提。

  且说那汤裱褙等到严嵩退朝,才将那《清明上河图》给他奉上。那老贼见了此图,只笑得嘴角扯到耳后,眼睛眯成一条线,忘形笑道:“妙哉!妙哉!此图价值连城,实是罕世珍宝,同之相比,珠宝失色,金玉无辉。今日我得此图,天下富贵,可得半矣!”

  是日遂置酒席,又将那画儿挂在厅壁,合家饮酒赏画,庆贺一夜。

  过了几日,正值严嵩生辰,又在园中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大宴,邀请朝中文武官员,呼出府中女乐班及戏伶,又召来京中著名歌伎助兴,正是要大大庆贺一场。是夜大堂之内,宝烛辉煌,鼓乐喧天,热闹异常。果真是天上豪华神仙府,人间富贵第一家。

  因严嵩位居一品,叼封上公,值他生辰,朝中官员个个送礼庆贺。其中多有溜须舔痔之辈,为讨他欢喜,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管,尽为他来贺喜庆寿,只把这个机会,看得似性命般重,又早为他搜寻尽天下珍玩异物来献。本是豪华盛宴,更添奇珍异彩。

  待各官到堂前,严嵩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各自入席。上过头汤,戏子献演,真个热闹非凡。先由家人严年贺寿唱道:

  天寿耆年,南极寿星高照。今朝寿堂排寿宴,寿堂深处风光好。寿堂前,珠围翠绕;寿宴开,喧寿乐,增寿考。俱愿年年当此日,一杯寿酒庆年高。

  席上官员,俱上寿词。鄢憋卿乃义子,先唱《山它子》,又有中书罗龙文唱《大和佛》庆寿,又有唐顺之唱《红绣鞋》祝贺。

  严嵩听众官一一相贺,满堂声喧,喜气洋洋,心下大喜。连饮数杯,乘酒兴哈哈笑道:“诸位大人才高八斗,词藻清雅。老夫承蒙深情厚意,自当和词酬谢,我便唱曲《庆东元》吧,只怕白老鸭嗓子,叫诸位见笑!”遂唱道·俺将真心儿待,又把这筵宴来设。扳今吊古,分什么枝叶,你在俺眼前,使不得你那之乎者也,诗云和子曰。

  众官听罢,哈哈大笑,俱奉承道:“大人好个兴致,即兴之作,妙趣无穷。果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高!高则高在之乎者也;妙,妙则妙在诗云子曰。信手拈来,天然成趣,实堪敬佩,我辈远弗如也!”

  自有那阿谀之徒,因见人多喧闹,又轮不到自己出头露面唱曲祝寿,生怕主人不知道自己来讨好,枉自送来许多贺礼。倒讨不回半点人情,便捧起酒盅儿凑到世蕃眼前显白道:“相爷寿辰,公子怎么能无诗干坐了?若无诗词,当罚这杯酒!”

  原来此时世蕃酒已多了,因沉溺女色,身子被淘空了,才几怀酒落肚,酒意便上来,头晕脸热,已自恍惚,如今见恍悠悠一个人来劝酒吟诗,推不得,便也恍悠悠立起,恍悠悠唱一曲《水仙子》道:

  俺,俺,俺,俺只管把金樽,怎,怎,怎,怎说得不醉方休,开怀痛饮?早,早,早,早已是醉醺醺,强,强,强,强陪那众仙宾。苦,苦,苦,苦到夜来没精神;怕,怕,怕,怕那众芳卿,忒是缠人。想,想,想,想罗帷寂寂,怎消受忍?还,还,还,还将这猫尿,举杯销魂。喝,喝,喝,喝个六亲不认!

  众人听罢,一齐拍掌称绝,哄笑成一片。笑嚷道:“此夜此情此景,便是神仙也忘形一醉。公子果然风流天下,不拘一格,助兴!助兴!”

  严嵩见堂上热闹异常,心下甚是高兴,又因新得了那罕世珍画《清明上河图》更是得意洋洋。今见一个酒宴,闹得热火朝天,不亦乐平,愈发欢喜不尽。龙钟之年,竟也忘形,起身呼道:“今日良宵佳宴,岂能无宫商新调儿,前日我值宿朝房,陪皇上听御乐们唱了一套新曲,真个是清新婉丽,就叫一美人到我房中来,足足唱了百十来遍;第二夜时,又唱了百十来遍,我才学会,今日这般热闹,引得我曲兴也发作起来,便拼上个老鸭嗓儿,唱与你们听听!”

  众人听罢,一齐欢呼奉承道:“我们一向不曾听相爷唱曲,今日正要一饱耳福,洗耳恭听!”

  有人先奉上酒来,道:“先奉相爷一杯润喉。”

  严嵩接过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好个润喉,敢怕只润出个老猫调儿来!”

  遂一手拉过身旁一个弄琵琶的歌伎道:“你们好生与我弹,我便唱了!”

  遂命歌伎丝竹并进,按宫商调,自把那每夜学唱百十遍的《醉中天》《大蝴蝶》唱道:

  弹破庄周梦,两翅骂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到桥东。

  严嵩嘶哑唱罢,自笑道:“见笑了!见笑了!”

  众人齐声奉承,道:“唱得好!唱得好!果仙曲也!只是这蝴蝶儿忒个厉害,怎地竟把卖花人扇到桥东?只怕没跌入河里。”

  众人笑罢,严篙对诸歌伎道:“唱完了,如今该是众位美人儿唱了!”

  歌伎要唱时,早被世蕃蒙蒙懂懂抢前两步推开,道:“她们能唱得甚好曲。

  我自有妙曲,便是神仙,也唱不得;即使皇上,也不曾听过。自是妙致得很。我若唱罢,管教笑得你们喷饭,一个不笑,罚我三怀,两个不笑,罚我六坏,众人都不笑,只用酒坛儿来罚便是!名儿也好听哩,唤作《姑娘腔》”遂唱道:

  娘娘庙儿一丈八,姑娘烧香她思冤家。只为夜来无人伴,梦见蜜蜂儿花心爬;一爬爬得肚儿大,圆鼓鼓恰似大西瓜。瓜儿自是田沟长,摘时便听一卡嚓。野蔓结瓜斗来大,不知是瓜是娃娃。蹦地一个晤溜儿屁,醒来不见大西瓜。

  众人听时,喝呛了酒,笑喷了莱,淋湿了袍儿,仰掉了帽儿,哄堂笑个不止。这原本庄稼地里浪腔儿,此时唱在将相人家,倒果有妙趣。只把那赫赫威势,傲慢骄狂气焰,笑没了影儿。

  酒至半酣,因是庆贺寿辰好日子,又有得画之喜,严篙只教尽情欢乐。先唤女乐,点唱了《三十二腔》,又唱了一套“雪景融和”、后又搬演戏文。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先是拣了一段《刘智远自兔记》唱不到半截,听得不是个滋味儿,又换了《玉宵女两世姻缘玉环记》看看三更时分,戏文将完,严嵩有意卖弄,高声说道,“今日尽兴,须收得个好场,只去请压轴儿戏上来!”

  严年会意,紧忙去书房请来《清明上河图》卷轴并严嵩诗稿,瞅瞅戏完,便焚上一炉好香恭候。

  严嵩起身,净过手,便将那《清明上河图》亲自悬挂于壁上,微微笑道:

  “前时酒宴,不过尽是儿戏,不足以助兴,戏文虽好,不足以动清,我这里还有无声的压轴好戏,管教诸位大人醒酒醒神。”

  一语未落,蓦地阶下一片鼓乐嘹亮,灯火骤明。原来又早备下千盏灯火候用。热闹气氛,更盛前时,恰似盛宴此时才开。

  众官纷纷聚拢到那《清明上河图》旁,团团围观。有知此画的,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失声惊道:“此乃宋人之作,传世之珍,便是御苑禁宫,也求不得,如何相爷得手?也有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者,听他一吆喝,愈发挤拢过来,尽伸长脖儿,屏住气儿,瞪得眼睛只怕掉落下来。懵懵懂懂,尽瞧那千古珍画的妙处,也便不懂装懂,只充作六个脚趾头,啧啧赞道:“好大,好大一幅画儿,端的厉害!”说时便摇头晃尾,尽兴指点,活似行家里手。

  严嵩见伏,益发得意,尽兴树点,恰似讲学一般,益发夸得神乎其神,道:

  “老夫与东楼,自好古玩、寄器、金石、书画,但有所闻,必重金以求。今家藏珍异无数,便是天下绝品,也有半数,虽不比御苑,自是敢称天下第一家也!然比之此画,万不及一。同置一室,则令珠宝失色,金玉无辉,实不为过。昔日无进第便闻此画,梦寐以求,只道终生不可得。今恰值寿辰,偶购此宝,一生夙愿可了,果是三生之幸也!休道老夫称狂,今得此画,便是那邓家铜山,郭家金穴,石崇聚宝之盆,吕纯阳祖师那个点石成金的手指头,也不肯与他换!今日与诸位大人同赏此画,并题小诗几首,乃八旬之翁,自述其情也!”

  众人看他诗时,无非是思画之切,愁画之苦,得画之喜。众人看罢,交口称赞,个个奉承。看画的,则叹画工之巧,看诗的,则赞才情之高。尽道画为罕世之宝,诗乃传世之作,奉承得紧时,只不怕大风闪舌头。哄笑热闹之时,却有一人才看两眼,便淡淡一笑,似有讥讽之意,拨开人群,独自回到席上。孤身饮起酒来。恰似局外之人,一幅淡漠神情。

  严嵩如何不见,观他神色,甚是惊愕,暗思忖道:“他乃当今名人,虽不比世贞那小儿名高才大,却也诗文俱佳,且是丹青高手。如今这般模样,敢怕是妒忌我得此画,或讥笑我诗文不成?”心里虽是恼恨,只仍堆下个笑脸,作无事人一般,近前问道:“唐大人为何饮此寡酒?”

  唐顺之见严嵩相同,慌忙起身拱手谢道:“大人今邀下官至此,自是感激不尽,深情厚意,永不敢忘。既是承蒙错爱,不敢欺瞒大人,枉加奉承。”

  严嵩听罢一惊,紧忙问道:“唐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我诗词,有甚不妥之处么?”

  唐顺之道:“大人诗词,虽可称妙,然而那传世珍画,乃为赝本,实不足为道!”

  只这一语,恰似兜头一瓢冷水,浇得严嵩心寒了,顿时大惊失色,浑身抖起来,急问道:“怎么,你道此画,却是假的?”

  唐顺之自是酒多话多,淡淡一笑道:“此乃赝本,世人所造矣!”

  严嵩顿时怒不可遏,失声吼道:“大胆狂徒,难道他敢诓我不成?”

  只这一吼,把个乱哄哄厅堂,惊得死一般寂静下来。众官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不知生出甚事,使这喜庆之夜,搅起天大风波。””世蕃近前,气冲冲吼道:“好端端个酒宴,哪个这般无礼,使人扫兴?”

  严嵩气冲牛斗,狂怒不止,连连吼道:“想我爵尊一品,为天子之股眩,权总百僚,为朝廷之耳目,庙堂宠任,朝野侧目,便是皇上,也决无戏言,于我有欺!那小小狂徒,如我刀下鸡犬,竟敢如此无礼,戏弄老夫,可气!可恼!”

  说时怒发冲冠,浑身抖颤,两手便在空中抓。羞怒之状,恨不得4将欺他之人从空中抓来,撕个粉碎,一口吞下。

  唐顺之见状,甚是惶惑,自悔失言,慌忙起身拱手劝道:“大人息怒,自是下官失言,见罪,见罪!”

  严嵩一拂袍油,怒道:“干你甚事!你只讲此画如何便是假的?”

  此时唐顺之只不愿说,又不敢不说,踌躇半晌,方小心讲道:“宋时张择端手本,历今有四百年。闻其真本,造化天功,细穷毫发,笔势惊人,舟车桥梁,楼屋城郭,都得笔墨章法巧妙,远非近代人能办。宋代之后,因后人所钟爱,自出现不少摹本。元有赵雍本。当今有……”

  欲待细述,严嵩哪里听得耐烦,拂袖打断他话语,急道:“休得罗嗦,你只讲真本与赝本,究竟如何不同,怎知便是假的?”

  唐顺之连连拱后称喏,道:“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九题《清明上河图》一诗,有这样两句: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画面,可见真本当有御笔题签,赝本绝无。此图据下官看,也原非是真,试观麻雀小脚而踏二瓦角,据此便知其真伪。”

  严嵩听时,慌取画卷来看,众人好奇,俱围拢来,嘁嘁喳喳,来寻那麻雀脚爪。

  世蕃本不耐烦,又见众人乱乱哄哄,不禁吼道:“便是假的,碍你娘蛋疼,狗抓耗子,偏你娘碍手碍脚!”

  众官被他骂上一脸火来,个个一副窘相,再坐不得,纷纷起身告辞。

  严篙与世蕾,也不去送。众官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自叹空送许多礼物,只换一肚子气来。

  却说严嵩父子,细察那画儿,果如那唐顺之所说,真个是赝本无疑,愈发气恼。严嵩只道那王府有意嘲弄,一时气血上涌,踉跄行不得几步,跌坐在椅上。

  家人见状,个个吓得魂儿都飞了,慌忙扶他去房中安歇。

  世蕃仍是狂忽不止,只道心机用尽,才骗这画儿上手,又请朝中官员张扬庆贺,不想落个草草收场,那里忍得这口恶气,怒冲冲去寻汤裱褙生事。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独悍娘寻夫闹梦 瞎公子逼画搜宅



  话说那严世蕃心机用尽,才逼骗那画儿上手,又请朝中官员。张扬庆贺。不想那画儿竟是假的,哪里忍得这口恶气?自把唐顺之撇在厅内,怒气冲冲出门去寻事。

  世蕃怒不可遏,径直来到汤裱褙下处。见屋里灯光亮着,也不呼唤,砰地一脚喘开门子,话至喉哽,尚未骂出,屋里倒自先骂起来,道:“狗杂种,婊子养的,不在炕上挺尸,又去哪里寻欢回来!”

  世蕃原本有火,又被骂上一脸火气,火上加火,欲待发作,看那人时,反自笑出声来。原来屋里汤裱褙却不在,只一个悍婆娘和一丫环。那婆娘丑陋异常,道她怎的模样,有《江儿水》为证:

  身长腹大背雷驮,鹊尾高髻金钗多,脂粉抹不尽石榴痕,唇翘牙黄嘴巴阔。

  腰似水桶搂不过,偏,偏是醋心恁大,忒多,一夜不见汉子,刀枪棍棒干家伙!

  这婆娘原本京中大财主家女儿,道是生得丑,却自小惯得极任性。两句话不投,便吵;三句话不合,便骂!年纪不大,倒嫁了七八个丈夫,不是骂走,便是打散。那第九个刚刚嫁着汤裱褙。他那时流落于京,贫穷难捱,只图婆娘家富有,便寻着这个母夜叉。乃至渐渐发迹,到严府门下用事,又得经历之职,官儿有了,全银又不少,只是婆娘不受用,便暗里做个愉嘴猫儿,瞒了婆娘,每日在院中嫖娼妓,偷妇人。把个丑婆浪气得肚子多大。今日不见他回家,径直寻到严府他下处来。人常道:“世间三件休轻惹,黄蜂老虎狠家婆。”想是如此。

  那世蕃惯是花柳中人,娇妻美妾成群,不曾见过这般丑陋女人,也是少见多怪,由不得笑出声来;那婆娘看世蕃时,短颈肥躯,瞎一只眼,却是蟒袍玉带,官儿不小。心里暗道:“这般乌龟样儿,敢怕是猪八戒的侄儿,狗熊的孙儿,如何也做这等大官!”心下好奇,好自一笑。进屋之时,两个怒火顶门儿,恰似雷公电母,一触即发,不料被这一笑,竟缓解下来。

  世蕃笑道:“你可是寻你的汉子,夜里便守不得,竟送上门来?”

  婆娘道:“只你府里事多,夜夜不放他回去,倒叫老娘不放心!”

  世蕃道:“这却怪了,他向是夜里不在府内,每日回去的,却怎地怪我留他。

  只伯你管他不住,学个偷嘴的狗儿,哪个晓得?”

  婆娘不听则已,听时便怒道:“果是天杀的贼坯,自家空闲着,不去受用,只管寻那野贱货开心!”

  世蕃笑她道:“这自怪你没用场,使他快活不得。”

  婆娘被道中心病,咬牙骂道:“当初他叫花子模祥,只看老娘家富有,那时老娘也俊了,象西施一般。如今他金银多了,老娘便丑了。怎道我管他不住,只个天杀的没良心,夜间灯儿熄时,知甚丑俊,敢怕不是一般滋味?若论本事,那娇滴滴刮阵风儿便倒的野女子,老娘一个便抵得她三个!”

  丫环自是听得脸红,掉转身儿,只墙壁上看画。

  那世蕃有心调戏她,嘻嘻笑道:“即是这等本事,只可惜裱褙无福受用。他既无心于你,你何不偷几个汉子,也自寻快活,敢怕为他守身立个贞节牌坊?”

  那婆娘嘻嘻笑道:“你道老娘怕他?只他野里偷嘴,我便吃不得野食?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世蕃逗道:“只我府中便人多,俱与你寻上几个,看你有何等本事?”

  姿娘嘻嘻笑道:“官人体得取笑,只伯你家娘子听时,须饶你不过!”

  世蕃笑道:“我自二十六美姜,个个花枝招展,却不似你这般醋心,便是唤几个与你作陪,哪个敢则声!”

  婆娘笑道:“京中买不到牛肉,敢是被吹得死尽了!明儿个便驴肉也没吃得。”

  世蕃道:“你休得嘴贫,真个惹爷爷火时,须放你不过!”

  那婆娘见此光景,已是有心与他作弄,便冲丫环道:“那天杀的不知甚时回来,你且去家中望望,我只在这里等他;他若仍是不回,”说时便瞥世蕃一眼,递个话儿道:“我须放他不过!”

  待丫环去时,那婆娘自闩紧门儿,叉着腰瞪着眼,望着世蕃道,“怎的,如今道我怕你!”

  世蕃见她泼野,自觉有趣,不宽动了心火。原来平日尽在那娇媚女子圈里,个个温存,笑脸奉迎,娇嗔绵软,日子长时,也便索然无味。今见这婆娘剽悍粗野,甚是强壮,不独不低眉垂首,反恣意笑骂,暗自想道:“人言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岂不知日日吃鲜桃,也便觉不甜,虽是烂杏,也别一番滋味儿!”

  这样想时,见她犹自瞪眼叉腰,色情挑衅,便也学她样儿,骂一声道:“好婊子,你道我怕你:”一拳擂得她跌倒在床,腾身将她捺住。风儿闪时,灯自熄了。

  话说汤裱褙夜嫖妓院,清晨方回,也不顾得回家,径直入严府当差。到自已下处,听室内有酣声,其是惊异,暗道:“是何人到我房中下榻,这却奇了。绕至窗前,用舌尖舔破窗纸,单眼吊线看时,见自己婆娘,与人搂抱一团而眠。妇人仰面,看得其清,那男人将脸儿俯在她胸前,只辨不出是哪个。汤裱褙不看则已,这一看时,无名醋火烧将起来。此事却怪,自己丑妻,平时不甚值重,如件衫儿,褂儿,用时便穿,不用时丢在一侧,倒也不计较。如今见被别人偷了穿去,便心里容不得。于是怒火中烧,咚咚砸起那门来。半晌门开时,见严世蕃笑嘻嘻走了出来,又是一惊。怎想到自家主人,美妾成群,轮日消受,尚顾不及,却偷起自己丑婆娘来。

  世蕃见汤裱褙发愣,兀自取笑耍弄他道:“裱褙夜来好梦,如何便把自家婆娘丢了!”

  汤裱褙自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得,装出笑脸道:“公子怎肯如此早起,寻小人有何使唤?”

  汤裱褙不说时,世蕃兀自忘了;这一说,蓦地想起画儿之事,扬手拍拍先扇他两个嘴巴,怒道:“敢是你心性奸滑,同王府串通,弄那假画儿诓我!”

  脸上热时,心也懵了,呆愣片刻,汤裱褙捂着脸道:“奴,奴才不知,那画儿怎便是假的?”

  世蕃冷冷笑道:“别个不知,或尚有可原。你向以装璜闻名,以鉴古著称,岂能不识真伪?定与王府串通无疑!如此小人,恩将仇报,敢于百官面前出我丑,留你何用,与我滚去!”

  汤裱褙只道讨画有功,不想夜来酒宴,只不肯让他去,心下暗自愤愤不平,独饮几杯闷酒,便去烟花柳巷嫖妓消闷,夜来酒宴生事,哪里晓得。如今听世蕃说时,魂都唬飞了,战战兢兢说道:“公子息怒,便是唬杀奴才,怎敢有欺?奴才实,实是不知。”

  世蕃怒气未息,正待发作,却早有那婆娘闻争吵之声赶出来,扶着门框冷冷笑道:“我道你是哪个,敢讨老娘便宜;原来你便是严家公子?他一个猴腮样儿,怎禁你打?若打时,只打老娘便是!端得是你们大家之人,偷人婆娘,又打人汉子,骑人脖儿拉屎,忒是欺人了,便是石人,也忍不得这气!”

  世蕃见婆娘插嘴,不好计较得,道:“干你甚事,不教训他时,日后益发大胆,敢将我诓去卖了!”

  婆娘道:“只这老大耳刮子,我在屋里便听得响!他便不争气时,自是我的汉子。这般地打,你不疼他,我还疼哩!你们当爷的,他有过错,教训两句也罢了,骂了,打了,又叫他滚!便是王母娘娘,玉皇大帝,过路神仙,屈死鬼魂,论权、论势、论狠、论恶,敢是不比你厉害?!也须放人条活路。似这般赶尽杀绝,也忒是狠毒,再不依时,休道老娘放刁,狗急跳墙,猫急窜房,兔儿急了,还咬人哩!”

  世蕃见她嚼叨没完,又是刁钻撒泼性儿,气得哭笑不得,倒自软了下来,道:

  “你这婆娘,吃人张嘴儿,敢是没完了?”

  婆娘噗地笑出声来,道:“自家汉子,你不待见,我还疼哩!”转脸又对汤裱褙道:“爷爷饶你了,还不赔个不是!”

  待汤裱褙施礼赔过不是,一场戏收了。世蕃走时,又转身喝道:“你不寻那画儿真本与我,我自饶你不过!”

  汤裱褙自是晦气,回房内长吁短叹一阵,骂一番婆娘,又骂一番世蕃,摇头感慨道:“昔日在玉府之时,虽无严府这般富贵,那老爷、夫人、公子,个个宽容和气,尽将我作人看,不似这独眼龙这般刁横,无端吹毛求疵。如今在他父子面前,日日提心吊胆,放个屁也自小心,真个鼠儿见猫儿一般。可见做人,贫时只盼富贵,富时偏爽快不得,不能够两全。”

  婆娘道:“莫道是你,便我在王府之时,夫人,丫环,持我恰似姐妹般亲热,但逢那年节,赏得那银两,也积攒下百两;纱罗缎儿,也自有两箱。如今你得个针鼻大官儿,便似狗儿一般,汪汪作个唬人奴才,也不准我入府来住,教老娘夜夜孤灯空房,冷冷清清,自是受折磨。你心里只有主子,撇下老娘不管;道我怎得替你立得贞节牌坊?便戴绿帽子,也是你自过的!”说到伤心之处,恁一个刁横婆娘,竟自泣不成声,落下泪来。她自叹心中愁苦,尽将憋了满肚的苦水,如今才倒出来。

  汤法稽见她此状,只是叹息。也说不得什么。

  妇人又边哭边道:“奴家自知心性不好,又是长得丑,寻那前几个男人,皆是因他嫌弃我相貌,整日价寻花问柳,奴气愤不过,多有争吵,打散骂散的。我自嫁你,向是不曾错待,多是忍让,只你到这严府,得了官身,金银又来的多,便又夜夜不回,只寻婊子诀活;我自忍耐不过,便才放起刁来。昨夜来寻你,遇那厮生事,也只图对你报复。自是瞎了眼,不想那厮竟是你家主子,夫妻两个又全落入这贼人手中!”

  汤裱褙叹道:“说不得了。如今只是哪里寻那画儿与公子。”

  婆娘道:“便没有时,他敢吃人不成?”

  汤裱褙道:“怎地,你道他不敢吃人?他自是那阎罗殿里的二阎君,尽掌着人间的生死簿哩。莫道是你我之辈,便是朝中那夏言、张经、杨继盛等人,何等显赫,因伤恼了他父子,只在皇上耳朵里吹些风儿,便革职的革职,拿办的拿办,不知有多少人,作了刀下之鬼!”

  婆娘惊道:“这般说,这里便是虎狼窝了,不定几时,拿你个过错,莫道官职,只怕是性命也保不得了。不如我们仍回王府,只过得个安生日子!”

  汤裱褙慌忙低声拦道:“只莫乱说,若被他听到,端的又生祸。他自那杨继盛死,便与王府结了不解之仇,平时里提起时,便恨得心里出血。如今王抒又因边兵失势,那王府是万万去不得的!”

  夫妻俩又说半晌,汤裱褙只怕交不了帐,又去王府寻画。将近门前,只是无颜进见,怕说不得什么,先自怵了,打个晃身便回,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世蕃问起,便道王世贞未回,将话语诓瞒过去。正是:

  箭在弦上弓难开,身骑虎背下亦难。

  话分两头,单说世贞从苏州返京,调职任青州兵备副使。偶患小恙,整日里神思不安,身心恍惚。夜夜人梦,又时时梦见那隐娘与柔玉篷头而来,或喜、或哭,尽将那往事,在梦中搬演。梦里惊醒,再睡不得。长夜寒灯,泪湿枕角,追怀往事,心下侧然,哀叹之声,与暮鸦咿哑之音相应。世贞思情良苦,为隐娘并柔玉各作无题一律:。

  其一云:

  初识娇容忆上元,风流自笑百花前。奈何芳心难为久,一夕风雨苦调残。

  沦落身为天涯客,红颜薄福实堪怜。但有愁填埋恨海,更无石可补情天。

  其二云:

  天生傲骨欠温存,误尔良辰酒一樽。青衣儒冠别家去,雾鬓凤鬟一段魂。

  穷途怕理相思曲,惊泪只弹丹青恨。鸳镜分飞知何觅,梦醒空望远山新。

  这日世贞正在书房读书,家人莫成,匆匆赶来,气喘吁吁,模样甚是慌张,进门道:“公子,却是不好了。”

  世贞道:“何事如此惊慌?”

  莫成喘息片刻,方定下心来道:“方才汪爷汪侍郎使家人转信来,道是他前日去那严府赴宴时,严嵩老贼识破咱献与他那《清明上河图》是假本,恼羞成怒,道是讥讽戏弄他。汪爷只讲恐他无端生祸,望公子早做防范!”

  世贞道:“老贼原不甚识画,他如何便知有假,敢是汤按稽献媚?”

  莫成道:“汪爷讲,是那唐顺之识破。前时老爷降俸,便是他去那蓟镇巡兵生得事端!”

  世贞道:“知道了,退下吧!”

  莫成只不放心,道:“那老贼忒是狠毒,公子须多多防范才是!”

  世贞道:“我原无真本,怎道骗他,便是摹本,得之何易,送与他时,已是给他脸面。区区小人,怕他作甚!”

  莫成苦苦劝道:“公子不可不防,那严家父子,见缝下蛆,便鸡蛋里也寻骨头,没有做不出的坏事!如今他恼了,不如公子去拜拜老贼,将话语说开。”

  世贞冷冷笑道:“若是乞食老儿,我拜他几拜,不耻为贱;只这老贼,便望他一眼,我自矮三分。便他来拜我,见与不见,也要看我高兴否。”

  莫成见他狂傲,心下叫苦,苦苦劝道:“公子且忍一忍,还是去的好,不合将他惹恼,无端又生是非。”

  世贞冷笑道:“这般小人,知甚情理。你给他脸面,他道你软了,反踩着鼻子拽眼毛,益发得寸进尺!”

  莫成见劝不得,摇头叹一声去了。

  几日无事。这日世贞,正自园中舞剑,莫成又慌慌入报,道:“严公子寻上门来,欲见公子。”

  世贞冷冷说道:“你只道我小恙在身,改日再见!”

  莫成道:“严公子怒气冲冲,来人甚多,恐他寻事端!”

  世贞怒道:“你只将门首守定,我偏不肯见!”

  莫成见他恼怒,岂敢再则声,悄悄退下。走不得半个时辰,忽听门外人声喧嚣,恰似厮闹起来。世贞顿时大怒,身着中服,一手提剑,向门首走去。将近门时,见一伙家奴,正向里拥,莫成叉开双手阻挡,哪里阻挡得住。世贞扬起剑眉,瞪圆眼睛怒喝一声道:“哪个敢无礼!”

  奴才见是世贞,先自吓得软了,退闪两边,唯世蕃大摇大摆,从人道里走来,见到世贞,嬉皮赖脸,拱一拱手道:“贤弟果好情致,独自吟诗舞剑。怎拒愚兄于门外?”

  世贞勉强还礼,讥讽道:“东楼兄如此众多人马,打将入来,我只道又去哪里捉拿逃妾,走错了府第,有失迎候!”

  世蕃厚着脸皮笑道:“贤弟果真好玩笑,便有小妾逃至尊府,只消贤弟受用便是了。”

  世贞淡淡笑道:“世贞决非鼠辈,岂肯夺人之美!”

  那世蕃脸面一红,欲怒又笑道:“愚兄妻妾之中,美者甚多,贤弟若有所爱,愚兄自当奉上,何有夺美之谈?”

  世贞见他只是赖着脸皮搅缠,自不耐烦道:“你今日至此,有何见教?”

  世蕃嬉皮笑脸道:“我不说时,你自晓得?”

  世贞见他无伏,愈加气恼三分,道:“君若有坦荡之言,尽讲无妨,只是耍笑,休怪失礼了!”

  世蕃见世贞欲退,慌忙一把拉住他手儿,冷笑一声,道:“令尊边兵失事,如何幸免,贤弟可知是哪个周全?难道一个三品的宫,抵不来一张画儿?怎敢便使摹本诓我?虽然一物甚微,你移真弄假,瞒天过海,暗里私造,敢是欺人太甚!”

  世贞仰天大笑道:“我府中之画,你欲求时,便送与你,足见高情。便系摹本,只此一图,何有诓骗之言?如今反上门怪罪,真是可笑!”

  只此一语,说得世蕃恼火,蓦地翻转脸色,怒道:“哪个求你画来,只是你令尊,谢我救命之恩,将那画儿献我,不想你暗里作鬼,以假乱真,诓我系小事,你违背父命,有失家教。闻名天下之才子,却作这等苟且之事,不怕意大下人耻笑?现有令尊亲笔书信在你府上,如何说的?”

  世贞见他信口雌黄,说谎话只当家常便饭,更不知脸红,愈觉可气、可鄙,冷冷笑道:“你还晓得有父命、家教,我问你,伪造家书,暗行敲诈,该当何罪!”

  世蕃一惊,知道汤裱褙伪造书信之事败露,唬不得了,遂又赖下脸皮笑道:

  “凭你说的天花乱坠,那画儿假是假,真是真,是假真不得,是真假不得!不是愚兄粗直,料尊寓并无多少箱笼,同到里面一看,也就释了疑心。况你我兄弟乃世交,就是尊眷相见也无妨。”

  世贞道:“我心无欺,要看也无妨,你可同我来。”

  世蕃本欲寻事,便朝家人挥手喝道:“小子们,一同进去坐坐!”

  世贞见众人拥来,知是闹事,欲待拦阻,那家人早已蜂拥而入,自是晚了,不由大怒,劈手揪住世蕃道:“此乃朝廷命宫宅第,便有不公不法,也要请旨定夺。如今光天化日,怎敢纠集乌含之众,擅自搜查官宅,你可知罪么?”

  此时,众家人闻知主人生怒,纷纷赶来救护。挤了一堂。尽将严府家人拦住,老夫人闻听喧嚷声急,也慌忙赶来,自认得是世蕃。见世贞一手拎剑,一手将他抓住,几个家人,走上前也欲捉拿世蕃,慌忙骂道:“世贞不可无礼!该死的奴才,还不请严公子到厅内来坐!”

  世贞不敢违母命,先放了手,几个家人,见老夫人生怒,也自退去。老夫人近前,只赔笑向世蕃说道:“公子多时不来,请到里面用茶。有甚么话,里面好讲!”

  原来那世蕃被世贞抓住,又见他剑闪寒光,已是胆怯,悔不该一时逞性子。

  如今见老夫人喝退世贞与众人,又尽将好言相劝,一时得意,又骄横起来,梗起脖儿,趾高气扬吼道:“小子们,尽与我搜来!”

  一班奴才,见主子逞起威风,呐一声喊,一齐抢人内室,只惊得女眷丫环呼叫躲闪,四散避去,见屋里静时,奴才们争相下手,只乒乒乓乓乱翻箱笼,又将床上床下,粱头地角,书房厨房,后园井厕恣意搜寻起来。老夫人怎见得这等场面,又急又气,头昏眼花,身子晃几晃,险些跌倒,被丫环搀往屋里去了。世贞恶气难咽,只因母亲年迈体弱,恐怒将起来,惊吓老人,砰地一声,将剑入鞘,只仰天独叹。独世蕃摇头晃脑,自知道奈何他不得,洋洋得意,只盼搜哪珍画出来。正是:

  噬羊若狼虎,追燕似皂雕。一朝权在手,王法脑后抛。

  且说世贞自有一班相厚的同僚,闻听此信,吩纷赶来探问。及进得院内,见老夫人气喘昏晕,独自坐立不稳,世贞仰天怒目,神情冰冷,如青石雕刻一般,独世蕃吆五喝六逞狂,指使豺狼般恶奴,在屋里乒乒乓乓到处乱翻。因上前解劝世蕃道:“且休生怨,有事好商量,莫要动粗伤了脸面。”

  世蕃见来人甚多,又大都是朝中官员,心下先自怯了,恐事情闹大,张扬出去也不甚雅。只将谎言诓道:“只不干你们的事,我有小妾,逃入他府中自来寻她回去。便惊动他府中,也出自无奈!”

  莫成见他如此诓骗,只向地上呸的一声,与他争辩道:“你刚刚还说是寻什么画儿,见人多时,凭空又道是寻你什么逃妾,堂堂相府公子,朝中三品之官,说谎话也不脸红,也不伯大风闪了舌头!”

  世贞喝莫成一声道:“如此俗物,何必与他计较。虽是家人,便也屈了你身份,待明日面见圣上,我自有理论!”

  恰在此时,那屋内搜寻的奴才一个个出来,这个道:“公子,四处搜寻便了,只不见那画儿。”那个道,“有几件别的画儿,可否拿去?”

  众人听说此话,暗自讥笑,因对世蕃说道:“大凡豪强劫夺之事,多在乡僻之地,月黑风高之时。加于村民之家。这王府乃御史之家,在帝辇之下,况当白昼之时,便有‘逃妾’至此,兄长此来也不可太强横了!”

  世蕃见寻画不着,且又人多,呆下去时,也觉没甚趣味,自寻个台阶道:

  “诸公便是见证,他勾引我小妾私逃,拒不交出,我须放不过他,日后再说!”

  说罢带家人丢了。

  老夫人见院里静了,仍不放心,只怕世贞出事,蓬着头哭道:“无端又生出这事,只怕把我儿威逼死了。”又要来院里,只被三四个丫环、仆妇拦住不放,道:“公子不妨事,在院里好好的!”

  世贞到屋内,看见箱笼、床被、桌儿、椅儿、瓶儿罐儿横躺竖卧,胡乱丢散,忍不得愁闷之气,嘎地抽出剑来,只当那花盆架儿是贼子,一剑劈作两半,冷笑一声道,“士不可辱,天理难欺,我须饶不得你!”

  是夜,世贞挑灯铺开纸张,尽将一腔幽愤诉诸笔端,挥毫疾书本章,道:

  臣青州兵备副使王世贞谨奏:大学士严嵩及子世蕃,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齐家,乃逞豪横,奸如鬼蜮。闻臣家藏《清明上河图》轴卷,以瞒天伎俩,伪造家书相诈,鲸吞鸠夺,已是不法不公;乃至得逞,又道其非真本,转诋卑职戏诈,不独反思,心迹有欺,反令其子世蕃多率家奴,光天化日搜缉卑职府第,欲待强行劫夺,置三尺王法于不顾,实属贼盗行径,众官多见,当为佐证。臣原无真本,乃搜缉不见,反嫁祸诬陷,道私藏其妾于府,祸种深埋,以图日后妄为。臣素丝自信,料难婉转,只得哀求圣主,伏望洪恩,怜臣补直遭诬,乞降一旨,令忠直之臣尽详。

  查原尾,是非曲直自明矣!倘蒙大恩怜准。

  则臣得以展布腹心。临表不胜急切待命之至!仅呈御览!

  且说那老夫人因见那奸贼父子仗势欺人,又不敢惹,只恐他日后再生祸端。

  躺在床上,长呼短叹,辗转难眠。将近三更,见世贞房内灯光犹亮,又唤迎儿扶她去看。到了屋内,见世贞仍只是写。问道:“我儿,此时还不睡,只写甚么?”

  世贞道:“孩儿之事,母亲不必费心,可安歇去吧!”

  老夫人知他气盛,哪里肯听,上前看时,见是劾奏那严嵩父子的本章,惊慌失色道,“我儿,只使不得,敢怕你是不要命了!”

  世贞道:“事已至此,岂能再宽容他。他欲图真本,料也不肯罢休,只道我软弱可欺,定是益发骄纵,寻机生事。此本奏上,倘或天子开恩,不独雪找冤仇,也为天下除害也!”

  老夫人道:“如今他父子弄权,皇上甚是宠幸。便奏上本去,皇上如何能见到,着落他父子手中,反倒给他把柄!况且你父守兵蓟镇,前时唐顺之奉旨巡兵,已生祸事,如今再惹恼了那贼人。恐有杀身灭门之祸也!前时继盛奏本劾那严嵩,已深受其害,落个家破人亡。前车之鉴,不可不记取,如今天理不公,朝廷不明,只凭一时气盛,能把整个乾坤扭转过来?如今世道,忍为立身之本。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儿不可逞强。况我已是病弱之体,如那风前残烛,再也经不得事了。”说时已自哽咽,撩衣袖拭起泪来。

  世贞原是少年义愤,眼里揉不得沙子,忍不下这口恶气。听母亲如此一说,也自有理。况且母命难违,不敢造次,沉吟半晌,遂将那本章在灯前点燃,望着那火舌闪跃,灰烬升腾,仰天长叹道:“天心无欺,我只将此本奏与神明,愿借大公神威,除却人间之害也!”正是:

  日高天象惨,夜暗豺狼凶。愿借神鞭在,昭昭正世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滦河惊变王抒入狱 囹圄探主亲兵撞阶



  嘉靖三十八年,俺答贼寇,又屡进犯。其部将把都儿、辛爱,率兵屯会州,窥机进扰。蓟镇总督兵王抒拜表朝廷,言边关贼耗。老贼严嵩,因寻画与王抒结下私冤,不以国事为重,只盼他失事,先是奏世宗道:“非是边关事急,实乃王抒前时有操兵之过,因降俸而不满,故谎称贼耗,以图增补军饷,肥已私囊耳!”

  世宗不悦,遂置之不理。严嵩窃喜,只待王抒兵败,寻机问罪。不料捷报驰来,乃是王抒所发,言初战获胜,贼兵已退。严嵩又奏世宗道:“总督兵王抒畏俱贼寇,拒守不战。将士屡屡请战,只奈王抒不肯。抒苟且偷安,有误社稷!”世宗问及退兵之策,严嵩道:“贼寇屯兵会州,势从东入。想那蓟镇之东,山势险要,可据天险而守,当万无一失!”世宗准其奏。遂命王抒引兵东进。那把都儿、辛爱诸贼寇,见抒东进,有机可乘,遂挟贼子朵颜为向导,绕路而来,其间由潘家口入,渡滦河而进,大掠遵化、迁安、蓟州、玉田等县,所到之处,烧、杀、枪、掠无恶不作,势焰熏天。眼见危及京师,朝野大震。是时京城内外,已紧急得了不得。严嵩见时机已到,遂召御史王渐、方辂暗至私衙密谋,劾奏王抒及巡抚御史王轮等罪。世宗闻奏大怒,贬王轮于外,重责王抒,令其停俸自省。严嵩得行其计,只不肯罢休,趁王抒在府中停俸自省之机,屡屡使人上门逼画,软硬兼施。王抒恨其奸诈误国,又构祸于已身,恼怒斥责。严嵩益恨,至五月,又密使王渐,方辂劾奏王抒,言其失策者三,可罪者四。世宗准奏,遂命逮王抒及中军游击张伦下诏狱。此时王抒饮恨狱中,真个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此时世贞赴任山东。闻滦河惊变,父亲下诏狱。解官从山东匆匆赶人京来。

  到门首下马,撇下疆绳也不去管,只留与门人理会。慌忙奔院中来。此时丫环迎儿,正端着个盆儿泼水,见他慌张赶来,低声道:“公子可暂到书房歇息。老夫人几日只是痛哭,不得安歇,此时刚刚人睡,不可惊动!”

  世贞急问道:“因何生事?”

  迎儿道:“二公子现在书房,你可与他说话。”

  世贞来到书房,见室内杳无声息。世懋想是连日忙乱,歇息不得,此时斜倚书案,直点头打瞌睡。只有跟随王抒多年的亲兵王山,正在一旁侍候。见他进来,王山慌忙施礼,正待说话时,世懋听脚步声蒙胧醒来,见到世贞,唤一声哥哥,摇头长叹口气,泪珠先自叭叭掉落下来。

  世贞见他模样,情知事态紧急,心下侧然,急问道:“爹爹如今怎样,何故遭此陷害?”

  王山把滦河兵变之事叙述一遍,正自讲时,只见迎儿急急赶来道:“老夫人唤公子说话。”

  原来老夫人并不曾睡着。听院里世贞与迎儿说话时,已自醒来。世贞同世懋随迎儿到了母亲卧房。但见母亲神清憔悴,眼泡儿红肿,恹恹无神。见他来时,老夫人未曾说话,又哭泣起来道:“我儿,快,快想法儿救救你爹爹!”

  话来说完,又咳又喘,已说不下去。慌得迎儿忙给老夫人捶背,温存劝道:

  “公子回来,便都好了,自会设法搭救老爷。你只好生保养身体,不必多虑了。

  世贞自不忍心,也近前劝道:“母亲勿需多虑,爹爹之事,只在孩儿身上。”

  老夫人摇着头,拉着他手哭道:“我的苦命儿呀,你休哄我,只怕你救不得爹爹,那奸贼坏了他性命,我们这家便塌下来了!老天爷吓!你怎地也不开眼,只教好人受冤害呀!”

  哭得痛时,前仰后合,拍着腿儿,便是世贞兄弟与迎儿三人,也拉她不住。

  世懋也陪泪劝道:“事已至此,母亲哭坏身体,又有何用?如今哥哥来了,我们且好好商议如何救爹爹便是!”

  老夫人哭转了声儿,又埋怨世贞道:“平日里我只劝你,做人争不得强,夹着尾巴做人,人家还是寻你不是,你端得不肯听,与那严家作下仇来。如今生出这天塌地陷之祸事,害得你爹爹好苦也!”

  世贞慌道:“孩儿知罪便是,只是母亲要想开些,孩儿即刻去请朝中与父亲厚交年伯商议,请诸位大人奏明圣上为爹爹求情。”

  世贞同世懋计较,找朝中与父亲相交甚厚者,一一上府登门求拜,但请联名上书,乞求圣上开恩。老夫人摇头叹道:“朝中与你爹爹相好者,皆系严嵩仇人,且又不能朝见皇上。如今只有备下重礼,去严府那里向老贼求情,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只比一百个人联名还要强些!”遂如此这般,又叮咛一番。

  世贞听时,犹如一瓢凉水,迎头直浇到脚底。正是:

  惊开六叶连肝肺,愁煞忠孝男儿心。

  世贞暗暗叫苦:“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想我堂堂七尺男子,如今却要向那权势小人奴颜卑膝,受他言语凌辱,如何做得出?奈何父亲危机,又母命难违,现别无良策,只得屈身如此了!”

  世懋道:“那贼人弄奸做下勾当,且贪婪无厌,一般礼品,须是打不动他奸心。”

  老夫人道:“只要救得你爹爹性命,便是卖尽家中产业,也顾不得了。现府内尚有两千两银子,只一古脑儿送与他便是了。”

  计议停当,到次日,世贞打点两千两银子,装在八个酒坛内,命家人挑了,自己拿了礼帖,抬送到严府门首。那门人见世贞气宇非凡,非等闲之辈,又见抬送着许多重礼,慌忙赔笑迎下阶来,深深唱个哈道:“敢问大人自何处来?”

  世贞道:“烦你禀报贵府老爷,只道世贞求见!”

  那门人道:“你敢是我家老爷求画的王世贞么?”

  世贞道:“正是,但烦快些禀报!”

  门人听是他时,只哼一声,便掉转身儿,昂起脖儿抖着腿,冷冷说道:“老爷不在,朝中议事未回,你问怎的?”

  世贞见他奴才模样,忍下气道:“老爷不在,可去报与公子。”

  门人仍是那般姿势,冷冷说道:“莫道是公子,便只管家严爷,也不在了。”

  世贞见他冷落不肯实说,晓得是要些东西,就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他道:“只是相烦通禀一声。”

  门人一手将银子收了,一手只不肯缩回,也不言语,张开等着。

  世贞见他如互傲慢无礼,心中火起,一个耳舌子扇在他脸上,骂道:“奴才好不识相,给你脸时,偏向下撕,便是你公子在此,也怎敢这般泼野!你不禀时,我自进去!”

  门人先吃一巴掌,已自软了,又见他要往里闯,心里慌了,唯恐失职受责,忍气道:“大人留步,我去禀报就是!””世贞见他识趣,遂又取出五两银子,只朝地上一丢,道:“若这般识相,也须不亏特你,可去做个酒钱!”

  门人慌忙从地上拣起,连连回首赔笑,屁颠屁颠去了。良久,只见严年出来。

  世贞拱一拱手,与他五十两银子,说道:“世贞有话求见老爷。即是老爷不在,可相烦老管家禀报公子!”

  那严年虽是势利。,却深知世贞性子,欲待趁他府中有难敲诈,又恐他性恼生事,沉恩片刻,便淡淡说一声道:“可随我来。”

  世贞随他进了院子,从二层大厅旁边另一座仪门进去,走不远时,又来到三间敞厅,自是坐北朝南,绿油栏杆;朱红牌额上,石青填地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

  严年道:“老爷还未散朝,你且少待,我先禀与公子。”

  世贞待他去后,自寻思道:“灯节时他请我来吃酒,我尽将他一番羞辱,如今求到分的门上,那厮怎肯罢休,且看他怎他说来!”

  正自寻思,严年转来道:“公子有请,且随我到书房!”

  世贞到书房,听里面有说笑声。欲待停步,严年道:“公子有命,但进无妨!”

  世贞命随从将礼担停于门首,推门进时,惊得呆了,哪肯相信自己;只见赤条条几个汉子,正与世蕃狎昵,不堪人目。看那几个人时,又都认得,尽是吃朝中傣禄之人。一个是礼部侍郎白启常,一个是国子监事王材,一个是右谕德唐汝揖。如今三人摘摔乌沙帽,脱去蟒袍玉带,分明与世蕃做男妓。尤其那白启常更甚,以粉墨涂面,描得细眉,涂得口红,妖冶作女儿态,只供世蕃欢乐。

  世贞见状,如吃苍蝇般恶腻,且又尴尬,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世蕃道:

  “贤弟尊驾至此,怕那画儿上手了?”

  世贞来前,料定他要问及《清明上河图》一事。心中早有计较,正待答话,忽严年来禀报道:“老爷回府了!”

  一语未毕,那白启常三人先自慌了,紧忙乱穿衣服,一时错乱,这个穿错了裤儿,那个穿错了袜儿,那个又找不到鞋儿。尚未穿毕,严嵩已入书房,见世贞时,先自一怔,复矜持笑道:“贤侄如何至此?老夫适才退朝,恐多有怠慢了。”

  世贞乘机递上礼单道:“适才东楼兄正问那《清明上河图》一事。大人酷兴雅爱,我自当尽力以求之。奈家中实无此物,权且备薄礼以作求画之资,望大人不弃笑纳!”嘴里赔笑说时,心里却咬牙暗骂道:“老贼,我待看你如何计较。”

  严嵩接过礼单,见上面写有白银二千两,金壶玉盏,丝绣蟒袍,自是礼重,捻须微笑,口里却故作推辞道:“这礼物决不可受的,你还是抬回去:”世贞知其贪婪。便如此说,无非虚情假意,道:“些小微物,实不足道。只进献大人作求画薄资,略表些许心意。”遂招手命家人将礼物抬进屋里。

  严嵩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旁边一班人见吩咐,把礼物尽收下去。

  严嵩又道:“贤侄至此,怕是为你父亲诏狱之事而来吧?”

  世贞道:”正是,不知父亲因何故蒙此奇祸?”

  世蕃冷冷笑道:“便不说时,你也当自知。”

  严嵩道:“世蕃不得无礼!”又做感慨之态,摇头叹道:“滦河惊变,惊动帝京。万岁龙颜震怒,言道边帅失职,招贼为患,危及社稷安危,理当论斩。老夫虽再三保奏,奈何圣上震怒之下只听不进,以招此祸矣!”

  世贞心下骂道:“好奸贼,只将谎言诓那个,不是你从中弄奸,焉能如此!”

  只为营救父亲,咬碎牙只往肚里咽,反赔笑央求道:“父亲出生人死,抵御外寇,尽忠报国,功过可论。如今遭此深难,还望老大人开天地之心,于万岁面前多多保全,超生性命则个!”

  严嵩道:“此案原是王渐、方辂劾奏。本章上来,我先自压下数月,只望等圣心回动,再做计较。奈何王、方二位御史再次劾奏,老夫再不敢私下扣压。遂呈与圣上,不想生出奇祸,自是有愧。”

  世贞自足惊异,这班恶贼,果然个个笑面虎,豺狼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只说得你心里舒但,叫你笑着死丢。如今倾尽家产与他,不知他险恶心中,可曾生出一丝善念。仍是恳切求道:“如今父亲性命,自在大人身上。但求老爷在万岁面前多多周全,小人合家自是感恩不尽。”

  世蕃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贤弟此时当知此话不假吧!”

  严嵩喝斥世蕃道:“贤侄如今水深火热,如何开得玩笑!”又劝世贞道:

  “贤侄请放心,令尊之事,原非一人之过,况且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天宠遗缺,边关又紧,将帅旨可随意更动。老夫自当竭尽全力,劝得圣上回转,从轻发落便是了。只委屈令尊吃几日牢中之苦,不日便可开脱,贤侄可回府恭候消息,朝中之事,只在老夫身上!”

  世贞见他言语爽快,只道金银推得磨转,千恩万谢去了。正是:

  一从丹青起祸胎,不尽风波滚滚来。如今日落西门外,却盼扶桑唤将回。

  世贞回到府上,母亲问到时,便这般如实说了,母亲略放宽心道:“严篙那贼虽恶,即是他答应肯出面周旋,想此案便可了结。”

  岂知数日过后,不见动静,世贞又去严府催问。严嵩仍是前番话语,一手兜揽,只道其中许多周折,需待一一调解。只请他宽心。如是再三,转眼数月,已到九月下旬,案清仍然未定。

  却说那严嵩收了世贞二千两银子,明里大包大揽,道是与王抒开脱,将这案情兜下,暗里却恨他不死,密嘱司法严刑拷问,逼他招出反叛罪来。

  这日司法不开堂衙,秘密在狱中提王抒审问。王抒来到滴水檐前,只见司法已备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在前面。司法坐在正中,两边排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那司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叛逆之贼,岂敢见本官不下跪。”

  王抒昂首道:“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岂能跪你?”

  那司法道:“现有你随身亲信兵士王山,告你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人室,岂可不知罪。”

  王抒道:“即有告人王山,理应叫他前来作证。”

  司法道:“那王山畏罪潜逃,正有锦衣卫行书缉拿。不料你堂堂督兵主帅,也这般怕死,便是这小小罪名,也不敢招。”

  王抒道:“岂有此理,我于国有功,何以招罪,怎讲怕死?若这般时,你何不将死罪招认,做个不怕死的英雄。”

  司法怒道:“既不肯招,与我重重责打四十!”

  左右一声吆喝,将王抒拉将下来,重打四十棍棒。可怜三军督兵,在几个奴才手下,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死去又醒,只不肯招。那贼又行拷打一番,直打得王抒头发蓬散,嘴边淌血,忍痛呻吟。

  这里正行拷打,忽狱卒入内禀报道:“监外有王爷随身兵丁王山前来探监。”

  王抒道:“恰好,原告即来此,可唤他进来与你们作证。”

  司法命校卫道:“既然来了,便放他不过,速速将他拿下。”

  两个校卫出去片刻,便将王山押解进来。那王山犹自挎着篮儿,篮儿里装的酒菜饭,一路走时,一路挣扎招呼:“我来探监送饭,如何将我拿下?”嘴里喊时,又被校卫强扭住胳膊跪在地下。

  司法道:“大胆王山,你可将王抒如何私通贼寇,按兵不举,引狼之事重新招来!”

  王山不知就里,被问得懵了,道:“帅爷忠心报国,功高天下,怎讲他私通贼寇。”

  司怯怒道:“大胆奴才,前时原是你告发,如今却又抵赖,出尔反尔,着实可恨,不重重打时,如何肯招!”

  那王山甚是精明,眨眨眼睛说道:“莫打,我招,我招,只在帅爷面前,我便作个见证。”

  司法道:“如此快讲!”

  王抒听如此说时,甚至惊异。怒道:“数年鞍马,你一直跟随于我,岂不知我心迹,如何血口喷人!”

  王山凄然笑道:“此时不讲,再无别日了。”回首叩头向司法求道:“我与帅爷,主仆一场,若要我讲,容我敬他薄酒一杯,了却主仆情分,再讲也不迟!”

  司法只盼王山招供,便可定王抒之罪,如何不依。允道:“只看你面上,便赏他一坏酒。”

  那王山从篮中取出酒来,满斟一杯,跪在王抒面前,双手擎起道:“王山不才,一向承蒙帅爷错爱,以致跟随侍奉。如今帅爷有难,王山无力以报,只有这一杯寡酒,略表心迹。小人自知不能服侍帅爷始终,今日一别,再也无期。小人虽是愚蠢之人,也还懂得忠、孝、节、义。今日见帅爷含冤,于心何忍。今生不能相随,不如先去阴司,等死后再服侍帅爷罢了。”言罢,怒目而起,向那司法吼一声道:“无耻奸贼,我便死为厉鬼也要代帅爷讨你血债,报仇雪恨!”一言未了,蓦地往石阶上一撞,头颅已碎,脑浆迸出而死。。

  那司法并校卫都惊得呆了。狱卒凄然落泪,别转身去。独王抒哈哈大笑道:

  “好王山!好王山!可见天下忠义不绝。一卑微士卒,独怀浩然正气,可惊日月、泣鬼神,为我楷模!”说罢忍痛爬起,跪在王山尸前,连拜三拜,放声大哭起来。

  司法自觉无趣,便命狱卒将王山尸体拖去。又将王抒收监。

  却说这狱卒,姓曹,名九。老婆在时,是个绝户,老婆死了,便成了个老鳏夫。向是脾气古怪,又贪爱些小钱儿。自认是在阎罗殿前当差,鬼门关上混饭,相交尽是蓬头鬼,心里便没人情味。于是便从死人鞋里寻袜儿,浆水里面舀汤喝。

  自道是:

  往来生死路,出入是非门。人情无冷暖,最是钱财亲。

  自那日王山拼死骂贼,见他忠义之气,心里便翻了个过儿,从钱梦里醒来,又知世面还有好人。见王抒忠烈含冤,对他热情起来。时常偷偷送些酒饭,这日劝道:“老爷即是含冤,何不奏一本章,待我私下给你送到府内,转人送奏皇上,以昭雪脱身。”

  王抒甚喜,命他取了纸墨笔砚,写出一张本疏。上写道:

  犯臣蓟镇总督兵王抒奏呈:抒江苏太仓人氏。幼习诗书,成年蒙圣主错爱,掌握军兵。历任巡抚山东、浙江、大冈。屡值倭寇进犯,海匪生乱,抒衔圣主鸿恩,统兵剿除。跨悔征东,南及闽粤,仿诸葛渡沪深入。羡班超辟土开疆,慕平仲添城立堡。蓟镇操兵,养锐待全予志,偶有失点,蒙圣主悬镜明心,诏赐赦罪,诚惶诚恐,憾恩不尽,衔草环以报。俺答盗寇纵横,抒鞍马戎行,鞭指狼姻,旗挥征剿,敌见我旗至,弃盔甲奔逃。奈何虎将麾将,不主将令,及至号令三易,命抒引兵东进,贼寇窥机而入,渡滦河、掠迁安、遵化、玉田诸县,京师震惊。前则遵旨屯兵,于后奉征东进。有贼权奸,设牢笼之计,谋诛忠直。妄加反逆之罪。抒陷囹圄,干般拷打,并无抱怨;万种严刑,忠贞不渝。抒便死时,阎罗天子,当知我忠心。今负罪呈奏,望万岁洪恩,天心明察。抒所奏皆实,若有虚词,甘罪无辞。

  那曹九待王抒写毕,接过私藏于腰带中间。及至到牢狱门前,见守护兵丁,尽换锦衣校卫,搜查甚紧,便是狱中人员,概不放过。只因前日王山探狱,生出事端,恼了严嵩,唯恐监狱内外,与王抒私通勾连,因此一夜之内,把那护狱兵丁,尽换了锦衣校卫,见人就查,有嫌疑则逮。

  曹九原本心怯,行至门首,见那锦衣校卫个个似虎狼,先自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待至搜查之时,那校卫见他是狱卒,无非是例行公事。只在他身上拍拍摸摸,若理直气壮,也无事了,偏这一搜,又自慌乱起来,表白道:“我,我与罪犯决无私通!”这一说时,那锦衣校卫倒疑心起来,又见他慌乱神态,喝一声道:“你不私通,却是哪个?”上前将他拿了。曹九见逃脱不过,益发慌乱,改口道:

  “我,我是与相爷报信的。”说时便将王抒本疏取出献了,那锦衣校卫知事情严重,便连人带疏本押送到严府。

  严嵩不看则已、只这一看,有分教:

  一怒生出杀人胆,便教天下也寒心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十九回 猫戏鼠瞒天暗布杀人网 子救父乞怜无告跪长街



  且说严嵩看罢王抒奏本,一怒之下,撕个粉碎、冷冷笑道:“昔日杨继盛劾我,只落个刀下之鬼,不想你王抒重蹈旧辙,竟在虎口捻须,太岁头上动土,可笑自不量力!果是忠烈不怕死时,我当成全你名节。”遂命锦衣校卫把曹九押下,暗里处置了。只待来日借世宗一支御笔,结果王抒往命。原来那严嵩虽得了王府许多银两,因《清明上河图》一画仍未到手,只不死心,想借滦河一案迫使王府献画,故将王抒不死不活只囚在监内,一直拖了数月之久。如今见索画无望,王抒又奏本劾他,羞恨成怒,便要结果他性命。一日严嵩入内,向世宗皇帝言及刑部参奏王抒戍边之罪,只一番话语,激得世宗怒了。御笔批示:

  诸将皆论斩,主军令者焉得附经典耶?抒负朕托,祸及社稷,改论斩!

  且说严嵩取了圣旨,心满意足,偏又不急于行事。回到府中,招世蕃至书房,置酒对饮起来。世蕃看他神态自是得意,问道:“看爹爹模样,甚是喜悦,只是何事?”

  严嵩却不回答,反笑微微问道:“我儿自通晓事理。我且问你,一个人怎样才死得痛苦?”

  世蕃会意,拍案笑道:“我明自了,敢怕圣上有旨意,要结果王抒那厮性命?”

  严嵩得意笑道:“我儿果真聪明,正是如此。”世蕃道:“大凡天下之人,总有一死。但是否死便是痛苦,自当别论。有人认作死便是痛苦,又有一种人,则认作死便是福。”

  严嵩惊道:“哪个死时不是痛苦,如何却认作是福?”

  世蕃道:“爹爹不知,有那乞儿,妓女等贫贱者,以及生不得势,厌世嫉俗者,生前受尽百般凌侮者,便从死里去寻超脱,一了百了,如何不是福?古来自寻短见者,无不如此。”严嵩微微点头道:“言之有理,与其贫贱偷生,倒不如死去痛快,省得空受许多磨难艰辛。”世蕃道:“还有一种,便是功名在身,权高势重,家资万贯者,也自重死轻生,放着人间荣华富贵不享,枉自自白送掉浊命。”

  严嵩疑道:“这却为何?”

  世蕃笑笑说道:“此皆那自视清高之流,或自我标榜为忠烈之辈,只把什么忠孝气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此清高狂傲之徒自古以来甚多。似那屈原、文天祥、岳飞,自道是忧国忧民,个个视死如归,你要了他的脑袋,他倒认作成全气节,这等人死时,便亦无什么痛苦。”严嵩惊道:“如此说来,便只有怕死的,认作死是痛苦了?”

  世蕃道:“爹爹休管问了,若要他苦时,我自有处置。你不见那猫逮鼠儿?

  只管一口将它吃了,鼠儿有何痛苦?便是猫儿只落个肚子饱了,又有甚乐趣?偏是捉住它不吃,只扬起爪几戏弄,放他一放,又捉他一捉,死者自有其苦,戏者自有其趣。”遂近身附在严嵩耳边,如此这般说出一番话来。严嵩听时,只仰首哈哈大笑,自是赞赏。正是:翻将阎罗生死簿,又生奸诈戏幽魂。

  再说王抒这时节在牢狱中等得两日,不见曹九归来,却又换了一个看管狱卒,心中甚是诧异,疑心曹九败露生事。这日正自烦闷,忽听咣啷一声,牢门开了,狱卒探首唤他一声道:“王老爷,你无事了,现在便可回去,打点一下走吧。”王抒哪信自己耳朵,惊喜犹如梦中。惊疑问道:“如何便放我?”

  狱卒道,“便是司法有令,道是并无实供、罪证,定不得案,命将你放了。”

  王抒大喜,暗寻思道:“敢怕是皇上见我奏本,怜我忠直,念昔日之功,赦我无罪了。”这样想时,又道:“既是如此,可烦劳禀知我府中,使人来接我,奈何我刑伤未愈,走不得路了。”

  狱卒道:“奈何小人职守在身,不敢离开半步,只委屈大人自己走罢,小人只有一些酒饭孝敬。”当下狱卒把些酒饭与他吃了。王抒自视衣衫褴楼,也无衣物更换,莲头垢面,也不得梳理,只向狱卒讨根木棍作拐杖,一瘸一拐,忍着伤痛走出狱门。到了街上,欲雇匹驴儿,又恐自己伤痛坐不牢稳,便唤住行人,央求与他雇顶矫子。那人见他蓬头垢面狼狈之状,只当他是叫花子戏耍自己,哪肯理他,大笑而去。王抒无奈,只得勉强支撑身体,五步一喘,十步一停,自午时行至日落时分,方才捱至府门。将及门首,气力已绝了,望见莫成,勉强向他招个手儿,又昏厥在地上。

  却说此时世贞与家人在府中,见数月救不得父亲,几次探监,把守绝严,只不肯让进,正急得坐卧不安,这时在灯下正在商议,忽听院内莫成喊一声道:

  “老夫人,二位公子诀来迎接,老爷回来了。”只这一声呼唤,将合家人惊得呆了,喜得懵了,惊喜未定,三步两步赶出屋门,见莫成吃力地背一个人已近门首。世贞、世懋慌忙枪步上前,从莫成背上接下父亲,连扶带搀,架至厅内。此时王抒已苏醒过来,望见两个亲生儿子,又惊又喜,心下激动,说一声道:“我儿,不想我们父子今生又有团聚之日。”一语未毕,两行热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世贞、世懋,慌得忙扑身跪倒在地,哽咽饮泣道:“孩儿不孝,在使爹爹受了许多苦楚,空负了养育之恩。”

  正自说时,只听外面喊道:“相公在哪里!相公在那里。”一路脚步慌乱,老夫人由丫环迎儿搀扶,哭喊进来。待看到王抒凄惨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哭道:

  “老天爷,你如口何便瞎了眼,只教好人受这等冤枉!害得好端端一个人儿落得这般光景。”又与王抒抱头痛哭道:“你一生只道尽忠报国,哪个怜你是忠臣?险把自家性命丢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教我如何活在世上?”

  迎儿见夫人哭得痛切,亦自陪泪劝道:“我家老爷回来,自是喜事,夫人不要哭了。”这样说时,也哭得说不出声来。

  世贞、世懋怕母亲伤心过分,也起身将母亲搀住,含泪劝道:“爹爹平安无事,当是全家喜庆,母亲这般哭时,只叫爹爹心下难受了:”这里刚刚劝得停住哭,老家人莫成,泪水纵横,颤颤巍巍走到王抒眼前,磕头说一声道:“老奴不能侍奉老爷,空教老爷受尽这般苦难,不能以身相代,不忠不孝,今日无颜见老爷面容,老奴便死在九泉之下,也负罪不安。”。

  只这一句话语,又说得全家哭泣起来。

  王抒心下凄切,怕全家哭乱了,忍住眼泪,勉强笑道:“我在外虽吃些苦,如今安然无事,自是不幸中之大幸。如今看到这和睦之家,仁义之子,忠义之仆,心中自是欣喜宽慰。大家不要尽是悲悲泣泣模样,且置酒席,以庆贺举家团聚之喜,共享天伦之乐。”

  这般说时,莫成自去唤厨下伙夫,丫环置办酒席。老夫人命迎儿道:“你拿个钥匙,到我屋里箱中与老爷寻几件衣服出来。不要拿官服,看着叫人嗝厌,只寻中服便是。”又对世贞道:“便是你在家中,也不准着官服!看着便叫人生猜疑,想那官场中事,心下就不安。”世贞唯诺从命,又着世懋去派人情个治棒疮的太医来为父亲治伤。

  一切支派停当,老夫人手把着与王抒换了衣服,洗了脸,又亲手为他梳理好头,仆人也呈酒饭上来。

  酒席摆上,王抒命仆人道:“可多置一副筷子与碗儿上来。”少时仆人呈上。

  王抒便先置些饭莱至碗中,又满满置一杯酒,与那饭莱同放在上座,净了手,又焚一炷香,方在下座相陪。

  老夫人道:“相公敢是敬哪个?”

  王抒道:“正是仆人王山。”

  老夫人惊道:“前时王山去监中与你送酒饭,多日不回,正叫人纳闷,如今他敢是不在了?”

  王抒遂把王山探监,如何仗义骂贼,头撞石阶身亡之事细述了一遍。未了挥泪叹道:“王山虽是仆人,却深明礼义,殉身全节,当为干秋忠烈矣。”世贞听时,心潮上涌,不禁离席叹道:“王山兄弟如此侠义,待我祭他一祭。”世贞安排饭拈了香,望北拜上三拜道:“兄弟阴魂不远,英风不散,生时随父山川戎马,死亦忠良,涕泪古今。如今冤仇在身衔恨而去,兄弟遗愿,世贞铭心刻骨,他日制以贼首祭奠兄弟亡灵。”世贞奠罢,合家听得惨然,掩面而位,酒饭也无心吃得,胡乱吃些,便草草撤席。

  世贞道,“可叹奸贼心如蛇蝎般毒狠,残害无辜诬谄忠良,空教英雄饮恨。

  王山兄弟还是个孩子,便落得这个下场,怎叫人心能平?只是爹爹身陷牢监,如何便能脱身?”

  王抒道:“有一狱卒曹九,因见山儿忠烈,甚是感动,待我也比前时好了,常偷偷送我些酒饭。又劝我奏本申冤。冒天大风险,私下将奏本传出。敢怕是皇上开恩,赦我无罪了。”。、世懋向是个闷声不语,却是个茶壶里煮饺子,心中有数的人。听到这话,疑心问道:“他将奏本送与哪个?便是托人转奏,也应送与我家,如何不知此事?”

  老夫人道:“如今朝中,只是老贼一人天下。敢怕是那二千银两买得他好心回转,才保放相公脱身。”世贞听如此说时,疑心越发重了,只不好说得。

  思忖片刻道:“如今爹爹遭此冤狱,料再无复宫之理。况京中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莫若明日一早起身回故籍隐居,那里山清水秀,自是幽雅安静,正好养息身体,”王抒点头道:“洲儿此言极是,便回故里,但有圣诏任用,再出山也不迟。”

  世懋道:“要去时,便全家同去罢了。如今朝廷昏溃,我也无意于功名,在那势利场中周旋。隐身偏居,倒落个安闲自在。”

  王抒斥道:“男儿当以功各为重,如何说此混话!便是去时,自留你在京中读书应试,不可荒废学业。”

  老夫人听父子言语,只是劝道:“如今相公脱身无事,只是身体太弱,若要去时,须在京中养息数月,特身体强壮时再去不迟。”、世贞只道父亲脱身不易,恐日后有祸患,不如尽早离开,又明说不得,借口道:“如今天气凉爽,再拖几日,待天气炎热时上路恐有不便了。”

  王抒不知世贞心意,只是老年思乡心切,便道:世贞之言有理,既是要去,可即早动身。”

  计议停当,已是鸡啼三遍,一家睡下不提。

  清晨起来,略吃些早饭,世贞只教草草打点行装。嘱咐世懋与莫成看家,与父母安置两顶软轿,便催促上路。这里尚未起身,忽门人禀报:“严老爷来看望老爷,已停轿等候门外。”

  世贞道:“爹爹和母亲,可以从后园先走,待我接见他后,再去追赶也不迟。”

  王抒道:“我乃堂堂正正之人,岂能偷走?况且他来看我,理当出门相见,老夫人也道:“初时托他求情,救你父亲脱险,如今他来,若不相见,只怕他怪罪,反倒不好了。”王抒不听劝阻,自向门首迎去。世贞无奈,只得尾后相随,到门首,王抒忽想起未穿官服,甚是慌张,上前向严嵩拜道:“王抒有何功德,敢惊动老大人来,慌忙之时,忘却更衣,快取我官服来!?

  严嵩也不还礼,摆手道:“大人请起,老夫只是登门问候,岂敢动劳?”

  至厅内,王抒再拜:“王抒本是罪官,承蒙大人恩典开脱,实是感恩不尽。”

  严嵩受了两礼,王抒让坐,严嵩再不谦逊,居正中坐下。王抒居下坐了,又唤世贞、世懋相陪。茶毕,摆上酒席。王抒又道:“大人日理万机,又屈尊光临寒舍,卑职诚惶诚恐。如何酬报大人鸿恩厚德。”

  严嵩笑道:“王大人戎马一后,功盖天下,偶因滦河之事,反遭许多苦难。

  老夫虽于皇上面前奏请再三,保大人脱得祸身,但终大人受了许多苦戏难。

  今日到贵府相扰,一是庆贺大人脱祸,二是拜望金安,以叙旧情。”

  听他如此说时,王抒哪里坐得住,慌忙起身又作揖道:“卑职承蒙大人错爱提携,已是感恩不尽,着这般说时,实不敢当,只叫王抒折寿了。”此时世贞见加严嵩装腔作势,一番虚情假意,父亲谦恭寒暄,连声道谢。只看不下去,听不进去,也坐不住了。奈何在自己家中又在父亲面前,只发作不得。心中暗暗骂道:

  “昔日逼我画时,弄尽手段伎俩,只恨肚里没长出牙来。如今受了我银两,倒学起婊子模样,提起裤子充好人;今日破天荒登门拜望,敢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那世懋只不言语,听到好笑之处,便用脚尖踢下世贞,暗里笑道:

  “白了胡子的年纪,又这样大个官儿,偏是说瞎话不眨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酒过三巡,严嵩又迷起眼对世贞笑道:“贤侄乃当今名士,今日相聚,只饮寡酒无趣,何不即兴赋诗饮酒,教老夫一饱耳福?”

  王抒道:“孩儿徒有虚名,无才无德,怎敢班门弄斧。”

  世贞也道:“大人若助酒兴,当有歌妓相伴,填词按律,奈何寒舍不比贵府,只教大人受委屈了。”严嵩道:“贤侄休得推辞!老夫自是慕名而来,敢怕不给这个脸面。”

  王抒见他语重,又知世贞性傲,唯恐世贞出言不逊,触怒严嵩,慌忙接话道:

  “既是大人不嫌污耳,我儿恭敬不如从命,但请大人指教。”

  世贞不敢违命,道:“承蒙大人厚意,学生便班门弄斧了。但不知大人以何为题?“严嵩捻须说道:“今日既日为贺王大人脱祸之喜,也当以此为题,就讲你父戎马之功,狱中这苦,脱祸之喜吧。”

  这里严嵩说时,他身边侧立的小厮,忽然到外边去了。王抒父子三人,虽有察觉,未知此事有奸,原来是如人宣旨生事了。

  世贞见让为其父亲歌功颂德,着实吃了一惊,稍思忖一下说道:“既是饮酒取乐,又无歌女相伴,我便吟一首《相思佳人》罢。”遂吟道: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驾孤影寸心伤。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事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九泉果有英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世贞此诗,原是借题而作,含沙射影,指斥时事,暗悼孤忠,委婉以泄愤恨。

  产嵩听罢起身拍案哈哈笑道:“好!好一个地下人间两断肠。”原来这一句诗,正道中他此来之意。不想世贞心中之恨,正是他胸中之愿,巧在一起,老贼自是得意,狂笑不止。

  王抒见他颠狂之状,正自诧异,忽听院内喧嚷,只见御史王渐,带了锦衣校卫进来。到厅前喊一声道:“圣旨下,宣犯臣王抒接旨。”一家人早被惊动,慌乱了,齐赶出来,个个提心吊胆,不知圣上旨意如何。正待相问,严嵩说道:“敢伯是喜事,圣上见王大人功高蒙难,颁旨复官也未可知哩。诀排香案候旨。”

  不一时,厅中间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一对明烛。严嵩对王渐说道:“王御史既奉圣旨前来,可当堂宣读。”王抒率家人香案前跪了。那王渐随走到案前,取出圣旨,双手展开读道:据御史王渐、方辂所奏,王抒兵守蓟镇,贼寇人犯,按兵不动,反私通贼寇,引狼入室,致使北贼猖狂内地,危及京师。刑部勘正,滦河兵变,诸将皆论斩,主军令者顾得附经典那?抒负朕托,祸及社稷,论斩!

  王渐宣读完圣旨,早有锦衣校卫吼一声拥上,将王抒拿下。王抒无惧,仰天大笑道:“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哉!今日我为朝廷以全名节,平生无憾。王山阴魂不远;可候我来矣。”老夫人及丫环、奴仆众人,初听宣圣旨,恰似晴天一声霹雷,惊得呆了。稍停,明白奇祸天降,无可挽回。顿时大放悲声。因是圣旨所宣,心里恨时,又骂不得,只痛哭作一团,老夫人哭得痛时,一口气喘不上来,昏厥在地。众人一面哭着,一面灌姜汤呼唤。严嵩见此状,正中下怀,暗自高兴,却又故作惊讶说道:“老夫再三奏请圣上,刚刚保得王大人脱险,如何又生出这事来?”

  世懋听他话时,蓦地扑翻在地,痛哭拜道:“如今爹爹性命,只在相爷身上,还望相爷开恩,保全爹爹性命,学生永生永世不忘相爷厚德。”

  这一说时,莫成等丫环奴仆,扑通扑通跪倒一片,磕头作揖哭泣道:“奴才愿代我家老爷一死,乞求相爷开恩搭救则个。”

  老夫人醒来,又拍着香案号淘大哭道:“我的没救的相公,忠厚仁义的相公,你白白九死一生立下许多功劳,没死在贼兵的刀下,倒被朝廷杀害了;你怎地撇下我们母子去了,我平白活着做什么,只教我们同死罢。”说时便欲往香案上撞,被丫环们慌忙将她拦下。

  王抒见状,早是心破肝碎,只怕一家人闹得大了,生出事来,坏了自己名节。

  含怒斥众人道:“我尽忠朝廷,死而无怨。你们如此无知哭闹,若坏我名节,只教我死不瞑目。”此时独世贞昂头挺立,悲情欲绝,两眼直勾勾早无泪水,脸色痛苦铁青,便如石刻的人儿一般。痴呆呆见父亲被一群虎狼推推搡搡带走,听合家大小,哭得哀声动地,仍是一动不动。许久,犹如泰山倾倒一般,被一口恶气噎住,直挺挺倒在地上。慌得一家人围拢上来,七手八脚,连连呼唤营救。

  一家遭此横祸,恰似白日里地陷,江心里翻船,惊慌失措,方寸皆乱,一家大小哭哭啼啼,午饭也不曾吃,只将血泪下咽。

  老夫人道:“早走一步时,也脱过这祸了。只是没听我儿话语,拿那老贼做人,为这一顿酒宴,又生出这泼天大祸来。”说罢又哭起来。

  迎儿劝道:“天下没处卖后悔药的。人常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了。

  咱这里哭坏身子,不正称奸人的心。眼见事急,还是商议如何救老爷吧。”莫成道:“老奴自是黄土埋脖的人了。这许多年老爷待我的恩情如天高地厚,只恨自己不能报答。如今老爷一身关系非校只老奴世受豢养之恩,此身之外无可报效。

  怎能替老爷一死,救得老爷性命出来。”夫人道:“如今相公万死一生,如何营救才好?”

  世贞道:“孩儿千思万想,欲救爹爹,定须圣上收回圣旨:只因爹爹犯着了对头,撞到严贼手上,被他诓骗了,再求他时,百害而无一益。如今万般无奈,只有求告父亲早年友好,代爹爹面圣呈奏,乞求圣心回转:”夫人哭泣道:“你可与懋儿速去罢,你爹爹性命,危在旦夕,如今只在你兄弟身上。”世贞、世懋二人洒泪拜别母亲,备好鞍马,飞驰离门求救。

  王氏一门如今成了落魄之人,又沾着个怕人的“犯”字,众人只恐受牵连,再无人敢与交往。便是父亲的同年亲友,恐受牵连,或曰上朝未归,或曰卧病休养,竟都不理他弟兄。更有那势利之徒,昔日也曾沾过王府的光,也曾发过一生感思不尽,来生也要相报的誓言,如今看王府大势已去,便狗眼看人低,热面孔翻作冷心肠,不肯见世贞兄弟,这里前脚刚走时,反去严府通凤报信,叫严嵩父子提防。可怜世贞兄弟投靠无门,遭人冷落,胸中本冤恨滞结,如今又饱尝这世态炎凉的滋味,正是苦中生涩,冰上加霜。世贞原本高傲之人,平生哪受过如此冷落讥嘲,只气得头脑晕沉,肺腑要爆裂,便骑在马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坐立不稳,枉自心酸。正是:昔日趋奉如蝇蚁,如今狗眼看人低,满腹冤恨无处诉,空叹世态仰天嘘。

  兄弟二人徒转半日,看看天色将晚,马困人乏,无个求告去处。那长安街上来往行人,见他兄弟凄楚之状,个个注目,窃窃私议,愈发叫人难忍。

  世懋凄然叹道:“哥,如今便怎生是好?”

  世贞道:“想爹爹一生中,将你我视如拿上明珠,干辛万苦看养,教我们读书成名。如今爹爹危在旦夕,受人这般凌辱,怎不叫我痛心。恨不得以死相报,奈何天路已断,地路已绝,悲秋白日天地昏,谁怜落魄断肠人。”

  世懋泣道:“眼见天色黑了,我们往哪里去?”

  世贞心急如焚,洒泪叹道:“想我堂堂七尺之躯,无力相救爹爹,狂自为人!

  如今哪里有去处?

  寞如在这朝门之前,乞跪长街,或许有哪个年伯,虽是见怜,自日不敢相见,夜晚寻我们计议,也未可知!人说道,抬头三尺有神明。你我兄弟深夜长跪,神灵有知,亦当怜念你我孝心,保全爹爹性命。”兄弟二人千般凄楚,万般心酸,长跪街旁,泣不成声。偶望人影来时,便蓦地一惊,心下一热,只当作是见怜营救之人。直勾勾看得人影近了,却是更夫,一颗悬起的心又似掉进冰窖里,空自长叹一声。渐渐夜深风凉,沿街灯火,点点熄灭。空阔长街似一片漆黑深渊,死一般寂静。兄弟双双长跪,仰望苍天,骂一声奸贼,祈祷一会神灵,相对无言,空自饮泣。

  黑天黑地黑夜,任兄弟二人跪破双膝,哪个来寻他?便是过路神仙,也畏惧奸贼威赫势焰,躲得远了。到得天明,只那沿街市民前来探望,拥挤一片。众人怜忠臣遭害,怜他兄弟孝心,尽把些酒饭送来。二人哪里吃得下,一一跪谢,其凄惨之情,愈叫人目不忍睹,个个陪他兄弟落泪哀叹。人群中忽有两个叫花子走来,在人前叹道:“如今世界做什么官!顺了,还无事;不顺时,一手把你拨拉掉!倒不如我们叫花子快乐自在,无拘无束,讨得来就吃一碗,没有就饿一顿;脚下便是家,走到哪宿到哪。王总督这等统领于军万马的大官,如今倒不及我们。”

  另一个道:“官容易做。只要巴结得好,舌头长些就是了。只是好人做不得,讲不得假话,又不会看风使舵,越有本事,越用不得。只你比他还能耐,若用你时,他便矮了。好人做官,十个有八个不吃香,也站不住脚的。这两位公子只为父亲做官,如今千难万险,我等自是帮不上忙了。只是要酒饭吃,还可帮忙讨一些。”

  二人说毕,摇头叹气去了。

  世贞兄弟二人,只是长跪不起,只想遇到上朝官员,便拦轿鸣冤相求。那知上朝官员明明要从这里走过,因远远望见他们兄弟二人,只怕受牵连惹祸,便假做不见,躲个干净,绕路过了。可怜兄弟二人,整整两天两夜,食不下咽,夜不思眠,滴水未进,只跪得双膝麻木疼痛,头晕目眩,泪水流尽,竟无一人理睬。

  只有过路百姓散去一拨,又来一拨,空自感慨怜悯一番,陪下几滴泪水去了。

  这日午时,兄弟二人犹自乞跪,正是悲痛欲绝,神志凄迷,蓦地听几声催命锣响,又闻乱哄哄骚乱呐喊之声。但见午门内涌出一行虎狼,前面刽子手执寒光闪闪利刃开路,两旁锦衣校卫刀枪列阵;后面监斩官杀气腾腾骑高头大马压阵;中间一囚车,木笼中绑缚一囚犯,正是王抒。

  兄弟两人不看则已,待睁眼看时,望见木笼中父亲背负一个“斩”字,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蓦地蹿起身,踉踉跄跄扑将上去,悲呛呼道:“爹爹留步,不孝孩儿愿随爹爹一同赴难。”两旁锦衣校卫,哪容他兄弟近前,如狼似虎,把他俩掀翻在地。两人自是饥饿煎熬得没了力气,且那校卫人多凶狠,早被拖去一边。

  王抒听得呼喊,睁眼看时,见是亲生骨肉。生离死别近在眼前,如何不悲伤,只是此刻有泪落不得,强忍悲声,嘶哑说道:“为父捐躯报国,一死何憾,且速退去,如何只来苦我!生离死别寻常事,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气。”世贞、世懋听此话时,掩面流涕,感伤不尽,只咬牙怒目,强忍悲愤,望那囚车往西市去了。

  是日十月初一,王抒血流西市,身首分离,衔冤含恨而死。是时狂风大作,昏天黑比飞沙走石。围观之人无不伤心凄切。。

  噩耗传至王府,合家痛哭,哀声动地。至半夜时分,世贞兄弟二人含悲为父收尸,人棺盛殓,不等天明,弃官扶枢返故里而去。正是:尽职朝中十余载,而今只落无头归。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回 王世贞盛礼葬父 严门客祸秧池鱼



  话说王世贞合家老小,千里扶丧,直往老家江苏太仓而来。所到之处,沿路百姓念王抒昔日巡抚江浙,平定匪寇,给乡民带来许多好处,尔今怜他含冤衔恨而死,自是同情,于路途争先迎送,数里哭泣之声,互相传说:“偏是忠臣可怜,只知道为国尽忠,不提防遭奸臣暗算。如今天下偏是好人难做,只数个奸人就把个太平世界搅乱了。”世贞感乡民心地真诚,心中稍许宽慰了些,独叹道:“世风不正,则民心不平。世事兴衰,唯民心可见。为人但得民心。虽死而无憾也。”正是:

  为官若抚民心顺,何愁人间不太平。

  不一日到江苏太仓老家,装殓人棺,停灵中堂。

  又在院内搭孝棚。街坊邻居,亲朋挚友,都来吊孝,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合家伙计都披麻戴孝,世贞、世懋俱着重孝,麻冠孝服,恭候灵棚。行香之时,锣鼓细乐,吹打樱樱,哀声动地,一片皆白。因路途行走月余,四七皆过,迫补不及,便择个吉日,请门外永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常亲朋挚友来上祭。世贞、世懋穿孝衣在灵前还礼。

  礼毕,世贞在灵棚内管待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有一怪人,衣衫不整,也不肯道姓名,来上纸了。”

  世贞、世懋慌忙穿孝衣灵前侍候。稍顷,左右先捧进香纸,抬进三牲祭礼,待来人近时,却是神偷“我来也”。到灵前上了香,跪拜礼毕,世贞道,“兄长请起,多有动劳,你如何来得?”

  “我来也”道:“令尊含冤尽忠,你们归来之日,便是整个苏州,都晓得了。

  小人仓促赶来,吊迟,吊迟。”

  世贞请到厅上待茶,问道:“兄长近日出没哪里?”““我来也”道:

  “自你走后,那盗印事发了。狗官疑到我身上,四处使人缉拿,幸是小人有些手段,几次遇险脱身,如今只四处游窜。”

  世贞劝道:“苟且之事,不可久为之,兄长若不弃,可留我府中,且作立身之地。”“我来也”道:“谢公子爽直抬举,这番来便不留我时,我也不去了。小人不才,日后自要轰轰烈烈成番大气候,管教奸人胆寒,终要扬眉吐气。”说时瞧瞧左右,咬世贞耳根偷偷说道:“小人虽系鸡狗之辈,一口气在,只容不得奸人妄为。日后小人自有手段为忠良雪冤。”

  世贞感其侠义,心下暗喜。正待置酒款待,忽见丫环迎儿扶老夫人进来,世贞忙将“我来也”与夫人引见道:“此乃我旧日的一个知已兄弟,今日厚情,来吊祭父亲亡灵。”

  “我来也”慌忙与老夫人施礼,又与丫环迎儿施礼。只羞得迎儿不知叫他甚么,还礼不及。老夫人待要赏他,却被世贞拦阻道:“我这兄长,甚是畅快,老是赏他银两,倒似骂他一般,叫他羞辱不过了。知已兄弟,不必客气。”

  “我来也”笑道:“好个公子,便是个钻心虫儿,猜到我心意。我一向只把钱财与人,却从不曾受人钱钞。”

  迎儿见他衣衫不整,哪似阔家主儿,只是偷笑,心下生疑。“我来也”不管许多,只向世贞问道:“如今府上正忙,我能够做些什么?”

  世贞道:“诸般事项,俱有人掌管,此时用不着你,只后面歇息罢。”遂派家人引他到后面安排歇处。

  才打发走“我来也”仆人又报,前庄王老爷差人送了百十根杉条,六十竿毛竹,三百领苇席,一百条棕绳。世贞叫赏来人一两银子,又唤管事人来,吩咐在门首扎七间傍棚,仆人遵吩咐去了。

  待厅内只剩下母子二人,老夫人愁凄凄叹道:“自归丧那日,但凡知已亲戚,都派人送了孝帖儿,只有你姑妈家不仅没有来人,连个书信也未有,眼见几日就要发送出殡,敢怕等不得了。”世贞劝道:“敢怕是路途不便,来得迟些。母亲不必劳神,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老夫人只不肯信,含泪叹道:“你那姑父,平日便势利得很。,如今咱家这般光景,已没些好处与他,敢怕沾着连着,于他家没半点益处,倒落个罪犯眷属,恐怕不认这门亲了。”偏巧正说之时,有人来报:“昆山姑老爷家有书信来。”

  世贞一听,便知正如母亲所说,姑夫家恐怕不肯来人了。只将书信敷衍一番。

  待展开书信看时,卷首竟不署名,只写道:“书奉太仓亡兄恭人尊嫂夫人门下:

  闻兄边守失事,购祸身亡,而今灵归故里,心甚欠然,姑舅至亲,虽遣人丧报鼓盆之叹,因贱体欠安。但恨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

  昔时令郎世贞因继盛殡葬生事,而假省亲之名避祸至蔽所,吾曾以人事应酬之事晓之以理,私嘱再三,奈何其狂妄气高,充耳不闻,反暗图珍藏,携有婿之女私逃,已坏名教,及至苏州,又屡屡生事,乱于私娼,祸于知府,致使爱女失踪,珍画流落,禽兽之举,闻之心寒,乃至一意孤行,自露丹青始未,严纸索求,又以赝品逛诈,转恨亡兄,乃以御边失事遭劾生祸,皆逆子胡为,祸本此成矣!今子不孝以阱祸于父,兄即身亡,修书以寄悔恨之情;逆子不肖,无怪绝情永世不相见!

  世贞见他恶语伤人,看罢不由大怒,将书信厮个粉碎,掷于地上道:“苟且之人,不如鸡狗,只知有奶便是娘,可卑,可叹。”老夫人问道:“却是为何,敢是不认这门亲了?”

  世贞道:“正是。”

  老夫人叹息一声,问来人道:“你送孝帖去时,姑姑说些甚来?”

  那人道:“我送帖去时,姑姑听老爹不在时,哭得死去活来,兄弟长,兄弟短,直叫人心酸。欲待来时,只是姑老爷不肯,托小人捎了这书信来。”

  老夫人赏三钱银子,打发他去了。正说话时,报本县知县李恩成、,县丞任正宽、主簿牛善明、典史夏良云都凑了份子,穿孝服来祭奠。慌得王世贞忙穿孝衣,灵前侍候。原来这太仓知县李恩成,居官清正,为人甚是谦恭、王抒得势之时,本素无来往。闻他为官忠义,因与严嵩结仇遭害,敬他是忠臣,故穿孝来吊祭。众人劝他:“王公虽是忠良,因严嵩与他为仇,恐严家父子知道又要迁怒,不如送些礼的好。”李恩成叹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真情乃见。

  若他是个贪赃枉法之辈,便是官居一品,势焰熏天,只不高攀他门第。因他是个忠心报国的忠臣,遭此横祸,正当惜他,虽说素无交往,岂可因患难而弃之!便是严贼生怒,我原无意求仕进,便去掉头上乌纱,在所不辞。”遂着孝衣,坐轿前来。

  待到门前下轿,迎至里面,知县等四人扶衣掬带,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寻,然后与王世贞厅内叙礼,道:“王公忠心报国,为人谦恭,今为奸人所害,可伤,可叹。”世贞道:“如今奸人弄权,尽害忠良,岂止家父一人。早有夏言、沈链、杨继盛等先父而亡,死而流芳,死何足借,今世贞乃罪身扶灵,敢劳大人亲临。”李知县道:“兄言差矣!从来人臣为国锄奸,天下敬重,恩成不才,卑微之职,恨生时不曾相交;今虽来迟,我自当尽我的本分。如因敬忠良而遭陷,亦无所顾忌。”世贞见他正气浩然,肝肠磊落,甚是敬重,置酒席盛情款待。席间李知县问道:“兄长自是官身,日后将何为?”

  世贞道:“如今弃官奔丧,已绝仕进。便布衣乡里,把酒论诗,自当其乐也。”

  李知县道:“令尊捐躯报国,可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奈何世态炎凉,朝中哪个顾恤。若兄长果真居家,你我之交,来日方长,府中之事,我自当尽力。”

  世贞感泣拜谢道:“家父若知兄长垂念,虽在九泉,也自感激不荆””二人话语投缘,相互敬重,饮至夜深,酒席方散,留四人府中歇息不题。

  次日,李知县四人告辞起身而去。走时不久,又有永恩寺长老领众僧来念经。

  世懋不在,同阴阳先生往坟上破土,近晚方回。忙乱一日,晚间打发众僧散了。

  次日,又准备酒菜桌面一应所用之物,使人庄上前后搭棚,请发丧起棺人来,至晚方散,俱不题。

  次日择定时辰起棺,众宾客皆来灵前吊唁,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哭声动地。送殡丧者填街塞巷,鞭 炮响时,花丧鼓乐齐鸣。先由永恩寺僧官来起棺,鼓板响,指挥抬棺人上肩,顿时满街哭声四起。世贞、世懋,着重孝跪迎棺木启动,执旌幡痛哭起身,棺木随后,大街上观看的人山人海,果然一场大殡!

  世贞、世懋重孝扶枢,女眷乘轿子紧跟棺后。约行二里到山下,早有人打铜锣铜鼓,吹响器,迎接殡到。随后又烧冥器纸钱,痛哭一场,方才下葬掩埋。

  回到府中,备置酒饭,赏些银两打发各项人役散了,又拿帖儿回谢李知县众人,俱不在话下。又在厅中安灵,桌上布置牌位,世贞、世懋在厅中伴灵宿歇。

  一日三餐,俱备酒饭供奉灵位,恰似与父同吃。兄弟二人逐日谈论诗文,老夫人叫他内里去宿,只是不肯。

  不说世贞料理丧事,只说那严家父子害死王仔以后,畏恐世贞暗里算计害他,早派人暗地里跟踪,欲将他亲近之人尽行查获。又仍惦记那画儿,料定那画儿不在京中王府,定是私藏故里,或在至亲手中,故暗里派人查寻。

  这里世贞应酬丧事,哪边早有差人密访得他应酬交往之人,所做之事,尽禀与严嵩父子。

  严嵩听差人报信,哈哈笑道:“好笑这轻狂奴才,自恃名重才高,只与老夫作对,今日叫他尝到了与我作对的滋味,须知虎口之须,焉能拔得。”又问道:

  “参加丧礼的人多否?”

  差人道:“满街邻里,亲朋挚友,全去吊祭,又请和尚念经,出殡之时,人山人海哩。”严嵩笑道:“这便好了,我要让天下之人,个个晓得我是惹不得的!哪个与我作对,便是王抒的下场。”又问道,“办丧之日,还有什么人与他来往?”

  差人道:“奴才在他门前扮作货郎,察得仔细。只有一偷儿,藏匿他家,只不见动静。另有太仓李知县与他交往甚密,昆山姑老爷家虽使人送信,却不见人来。”

  严嵩都记在心,只疑虑道:“姑舅至亲,却如何不去奔丧,想其中定有缘故。

  昔日苏州知府在密信中道,那画儿正是他家私,果是那画儿不在王府,真本必在他的府上。我一向只逼那王抒,如何把他漏了!今日却放他不过。”严篙立刻行文苏州府衙,令将那愉儿、太仓知县并昆山顾老儿一发拿下不一日行文到苏州府,那徐知府见为干爷效劳机会到了,真个是磨拳擦掌,恨不得立刻邀功买宠,立刻派巡捕去拿人。

  那巡捕先来昆山顾府,如狼似虎,一拥而入。

  家人慌忙入内禀道:“老爷,大事不好了,现有苏州府衙闯入院里,想是来拿人了。”那顾琼自恃与徐知府系旧交,一向过从甚密,哪里肯信,喝道:“奴才休得胡说!想是知府老爷请我赴宴,也未可知。”慌忙整顿衣冠,出厅迎接。刚到门首,见巡捕入院赶来,慌忙赔笑道:“老夫因家事忙乱,一向不曾拜望知府大人。今差官来此,有何事相邀?请入内稍坐用茶。”那巡捕也不答话,大喝一声拿人,当啷一声,将他铐了。那顾琼此时才惊慌起来,面如黄纸,绊绊磕磕说道:

  “尔,尔等休得无礼,待见,见过知府大人,我自,自有话说。”那巡捕恶狠惯了,哪个听他罗咳,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喝道:“老狗不服么?待爷爷先教训你。”啪得嘴角淌出血来。

  那寿儿正自读书,听得院里喧嚷,赶来看时,那领头巡捕又喝道:“休教这小狗才跑掉,一并拿了。”

  这里捉人时,早有几个役从闯入内室,翻箱倒柜,犄角旮旯搜了起来。惊得那内室妇人丫环惊乱嚎叫,老夫人惊恐昏厥在地。那班役从乱翻一遍,不见那《清明上河图》,便尽将私藏画儿胡乱卷了,又掠得金银珠宝私下掖入腰包。直把个顾府搅成一锅粥,方才押人去了。

  次早,徐知府升堂,那顾琼仍道将他错拿,拱手施礼道:“大人何事呼唤老朽,只恨这班奴才无礼,竟将老朽拿来。”那徐知府冷冷一笑,翻脸只不认他,拍声惊堂木喝道:“你私通犯官,暗造假画诓骗相爷,可知罪么?”

  顾琼道:“老朽虽与犯官王抒是姑舅至亲,只因恶他与相爷做对头,向是不曾往来;便是那犯囚殡葬,老朽自道他罪有应得,便写书信与他绝交,也委实不曾去得。”徐知府恼怒喝道:“大胆老儿,前时那王世贞来苏州省亲,在你家居住多时,乃是本官亲眼所见,怎道一向不曾往来?如此狡辩,不打时如何肯招。”一声喝时,早有两厢衙没将他拖下,棍棒如雨落,直打得他鲜血淋漓,惨叫不绝。

  徐知府又道:“讲,如今那画儿在哪里?”

  那顾琼心下有苦说不得,忍气说道:“前时那小畜牲拐骗小女并那画儿私逃在外。老朽曾求告大人多次查讯,至今杳无下落,大人自是知晓。”徐知府冷笑一声道:“你暗里放他二人携画私逃,明里又故意请本官与你察访,便是本官,也被你耍弄了,着实可恼,不用重刑,料你不招!来人呀,重刑伺候。”两厢衙没,又取夹棍将他夹了,才用刑几下时,他忍受不过,遂胡乱招供。徐知府取了供词,又命他画押,遂取大枷枷了,下在狱中。

  那顾府只求为他脱祸,不借荡尽家产,屡使家人重金贿赠。那徐知府只将金银收下,只不肯放他出狱。

  且说太仓知县李恩成,虽无意仕途进取,为官甚是清正,立法极简。审理词讼任你有钱有势的来请托,他概不容情。虽是抚上,却对百姓极好。余闲之时,或与乡里贤土大夫对诗饮酒,或偕德高望重父老访民风于田野,所以百姓敬仰,便是苏州府衙中,也多有与他相好者。及至徐知府密受严嵩旨意,捉拿于他,早有人通凤报讯。恩成闻之,仰天大笑道:“我又无罪,何须他拿?我自到他门上说个明白,随他发落罢了!罢我官时,送与他印;要我命时,给予他头;独留耿耿我心,奉与子民,虽死无憾也。”是日大摆宴席,遍请县衙一干人员,一一敬酒话别,吩咐后事。众人无不垂泪。酒罢封好印匣,高悬于衙门首。自己换中衣便服,托乌纱帽立于门首阶台,只等巡捕到来。是时全城哄动,填街塞巷来看他。

  待巡捕到时,人群哄动起来,有人喊道:“老爷无罪,拿不得人。要拿只拿狗官去。”也有人喊道:“哪个敢动李老爷,便砸断他的狗腿。”又有一帮缙绅围住巡捕,打点银两,为他开脱。

  巡捕只要拿人,哪里肯听!冲开人群,向衙门直撞。一时百姓大怒,拥动起来,团团围定巡捕,真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只呼喊成一片,那巡捕哪里动得半步!竟自慌乱起来。

  李知县见此光景,深感百姓情义。却又畏恐事态闹大收不得场,反牵累百姓受害,于是跪下哀告众人道:“恩成不才,有何功德于众位乡亲?众乡亲若是怜惜恩成,当不得难为诸位巡捕,他们是受命而来,与我无冤,若与他们过不去时,反是害我了!乡亲若赏我脸面,当受我三拜。”众人见知县跪倒,也扑通扑通跪倒一片,道:“大人请起,有何吩咐,小人们不敢不从。”李知县道:“乡亲美意,无非要保全恩成官职,如今做不得忠良,如何与你们谋利?身为父母官,与百姓做不得主时,留之何用。”说罢将手中乌纱帽先自递给那领头巡捕,道:“你们持我这纱帽,可以回府交差了,恩成决非食言之辈,待我辞别乡亲,随后便来。”这原是李知县为巡捕所使脱身之计。那巡捕心下会意,又见他如此磊落,心先软了,倒有些惜他之意,如何不允?接过他手中乌纱帽,先自去了。

  那李知县见巡捕去远,辞别乡亲,也随后赶去。自有那热心之人,见李知县步行,雇了一顶软轿。李知县再三推让道:“我原本受贬,如何敢坐轿显威风。”

  只不肯依。众人抬轿跟随而去。

  到得苏州府衙,那徐知府见百姓只不肯散,恐处置不妥,激起民变,不敢过分难为他,又见他自请解官,遂顺水推舟,行书禀与严嵩父子,将他革职为民了事。

  那徐知府将李知县革去官职,百姓暗里只是痛骂,明里却敢怒而不敢言。不想此事,激恼了一人,你道此人是谁?正是神偷“我来也”。

  且说“我来也”闲居在世贞家中,终日无所事事。一日不偷,闲得手痒;两日不偷,闲得心痒;三日不偷,恰似魂都丢了,再忍不得。他原本是义气而来,闻王抒遇害,只要帮世贞报仇,住得日久。见没机会,先自烦了。又见苏州府衙抓人,受害者都是与世贞往来亲密之人,益发恼怒。又恐自己再住长时,又给他家生事,于是也不告别世贞,夜里自溜了。

  “我来也”自是好腿脚,隆冬寒夜,几十里路,不待天明,已自赶到苏州城来。街上黑得正厉害,冷得也厉害,绝无人迹。摸到府衙墙外,听听无动静,掏出随身个索儿,只轻轻一丢,便挂在墙上,两手攀住绳索,翻身潜入院来。寻到马厩,点一把火烧将起来。顿时火光冲天,喧闹之声四起。

  知府衙门中人全被惊醒,提桶端盆赶来救火,合府乱糟糟乱成一片。徐知府惊慌失措,起身看时,“我来也”早趁机潜入他屋内,一应物件不取,单拿了他乌纱帽儿出来。待皂役把火救灭,只烧得马厩两间,查点物件,也并不少什么。

  直待徐知府欲坐衙时,寻他乌纱帽不见。心里正诧异间,听得门首嘈嚷,出去看时,见一群人聚集衙前,个个仰起脖儿,掐指点点。徐知府抬头望去,却见自己那乌纱帽,正在旗杆顶尖,一时恼羞成怒,唤衙役驱散人群,取下乌纱帽看见明晃晃一把尖刀,插在乌纱帽正中,刀尖上悬一纸条,上面写道:

  平白害人,连连作孽,取帽代头,以示警戒。若累无辜,罪加一等,三日之内,与你放血。要捕我时,只在府界,他日进京,寻你干爷!

  下面署名:我来也。

  徐知府看罢,惊出一身冷汗,心里骂道:“好个不死的狠贼,我未捕他,他反倒我衙中生事,又用刀来吓我;不知几时偷我鸟纱帽,果是手段厉害。我若捕拿他时,恐人未捕到,他却前来害我性命;若不将他捕拿,难免被人耻笑。踌躇半晌,只拿不定主意。正是:神偷巧计戏鸟纱,果将贪贼心昨煞。三魂未定方寸乱,不识此身是谁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一回 搜尼庵淫贼杀画焚尸 宿客店神偷盗棺行侠



  话说徐知府见“我来也”刀取他乌纱,又恨又怕,暗惊他手段厉害;欲捕他时,恐激怒于他;若不捕拿,又伯被人耻笑。踌躇半晌,胡乱掣签派个应捕领人去捉拿,以作应付。

  这应捕唤作吕胜,生得自净面皮,强壮身段,却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做那味心行短的事。是日知府差他去捕拿“我来也”,因见天气寒冷,又下大雪,心中极是不愿,又推卸不得,想道:“也罢,眼见自己是上了套的骡马,哄着要走,鞭子打着也要走。莫若应个名儿,到城外闲荡一番,寻个下处自去吃酒取暖,混到黑时来交差罢了。”随即带两个役从,出城而来。

  城外空旷,益显风大雪紧了。果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耳旁朔风呜咽,看那雪如撕棉扯絮般,纷纷扬扬,下得正紧。这吕胜带着两名差人踏雪而行,天气冷得伸不出手,他心里还哪想抓什么贼盗。行不数里,穿过一片林子,见前面一座庙院,心里喜得有喝酒去处,脚下步子紧了。待至近前,却见是座尼庵,粉墙四周,雪压青松,映得那庵门金匾愈发醒目,好个幽静整齐的去处。

  吕胜心下欢喜,正欲叩门叫人,那庵门呀地一声先自开了,一个女尼与一小童出来赏雪,不期被吕胜三人撞着。吕胜不看则已,看时魂飞魄荡,惊得呆了,身子先酥软下来,嘴唇张着,喝声彩不知高低,只道那女尼是南海观音,小童是王母殿下的玉女。这吕胜是凤月场中老手,如今见这女尼与小童生得如此标致,喜得心头如小鹿般乱撞,暗自想道:“不想空门草庵,藏着这等绝色妙人。若到她静房饮酒,正是极好去处,待我撩拨于她,不怕她不上我的钩儿。如今便是那贼盗在眼前,也顾不得了。”腹中打定草稿,遂殷勤暗笑,近前一个揖作了下去,说道:“打扰师父,下官这厢有礼了。”且说这女尼,正是本庵住持净玉。适才在禅房颂罢经,只觉无情无趣,只道雪大荒郊无人,便唤小童出来赏雪,刚刚开门,便撞着吕胜三人。如今听说话时,见他三人浑身皆白,俱是官府人模样,忙还礼道:“官人从哪里来?”

  吕胜道:“下官姓吕名胜,就在城内府衙供职,今日奉行公事,不想路遇大雪,无个躲避之处,下官久慕仙姑清德,未敢惊动打扰,容我等暂且避寒?”

  那净玉见他一表人材,话语殷勤,点头说道:“请到里面轩中待茶。”

  吕胜见她相请,料有几分光景,欢喜不尽,遂招呼身后役从一声,随女尼而入。踏过一条雪径,又转过一道小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且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的描画像;案上古铜炉中,香烟袅袅;下设蒲团一座,恰是跪香所用。左面一间房内,橱柜内尽藏经典;右面一间净房,陈设书桌藤椅,壁挂古琴,自是清幽。净玉邀三人入右面净房,唤女童献上茶来。

  净玉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吕胜。吕胜慌忙站起,趁接茶时,故意把她那嫩白尖笋连同盏儿一并捧住,窥视她缩回手时,脸上并无怒意,心下已是高兴三分。喝口茶时问道:“敢问仙姑法号?”

  女尼道:“贱名净玉。”

  吕胜道:“好个仙名,洁净珍玉,冰清玉洁也。”又没话找话问道:“仙庵可有几位师父,怎不见庵主佛面?”

  净玉道:“小庵师徒五人,当家便是小尼。”吕胜故作惊讶,慌忙起身又拱手说道:“下官不识庵主,但有得罪,乞请见谅。”净玉见他礼多,笑道:“官人何出此言,荒僻小庵,招待多有不周,一并担待。”

  吕胜有心要调戏她,唯恐茶毕人去,随掏出一锭银子说道:“无故相扰,甚是不安,奈何天气寒冷,若有酒菜,敢烦备办一些?”

  净玉也不拒绝,唤女童置办酒菜,待抽身欲去时,吕胜慌忙拱手拦阻说道:

  “我等相烦半日,甚觉过意不去。薄酒不成敬意,且敬仙姑一杯!聊表寸心而已。”

  净王不坐时便罢了,只这一坐,便生出塌天大祸来。因那吕胜原本是有意慢橹摇船捉醉鱼,初见她置酒便有四分意,如今不去时,便有五分意了。便又道是天寒,招呼两个役从大杯饮酒。酒至半酣,猛听得外面传来一片雪打房檐的声响,故作玄虚道:“屋顶上哪来动静,敢怕是那贼偷四处流窜,寒冷不过,也躲这里来了。”遂命两个役从到庵外去潜伏察看。

  两个役从遵命去后,屋内只剩吕胜与净玉两人,那吕胜见她酒力发作,醉眼乜斜,着了六分意儿,便又满斟一杯酒,趁递酒时,挨在她身边坐了。

  见她哧哧嘻笑,已是七分意了。便将话语撩拨道:“仙姑出家几时了?”

  净玉道:“五载有余了。”

  吕胜道:“仙姑如此惠心,怎入空门受此寂寞?”

  净玉叹道:“尘世败俗,好人只不得好报,怎如出家脱去俗念,不受闲事缠绕,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倒落得清闲自在。”吕胜道:“清闲自是清闲,想人生一世,空守寂寞,只把青春付流水,也实在难熬。”

  净玉只叹口气,不再作声。吕胜见她粉面低垂,颇是感伤,暗叹一声,笑笑说道:“如此冷落之地,夜里万一做恶梦时,岂不伯吓煞人么?”

  净玉苦笑道:“官人自是多虑,便吓煞人时,哪个要你偿命?”

  吕胜复笑道:“别个做恶梦吓煞,只随他去,只是似仙姑这般人儿,岂不可惜?。”净玉被道中心事,只是垂首不语,轻轻叹口气。吕胜看她神情,已是八分有意,暗暗窃喜,遂不再问,又劝酒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世事烦扰,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只乐得一时说一时,且将酒浇愁好了。”净玉虽是心善,原本不是修行之人,只因当年避难躲人空门,受了几年寂寞,已是打煞不过,便是心中苦楚,也无倾吐之处。今逢吕胜避雪,见他一表人材,极通清理,只将话语同情怜悯,只道是个知音。

  说到凄楚时,只暗弹珠泪,不再言语。

  那吕胜见她情态,料是火候来到,也不再言语,独自一怀接一怀饮起洒来,连饮数杯后,故作醉态,啊呀叫一声道:“果、果是闷酒饮不得,我,我敢怕要醉了。”

  说时起身要走,踉跄几步,又倒退两步,咚地坐下,身子一歪时,正倒在净玉怀里。

  净玉见他醉倒在怀,一时慌乱起来,连忙呼唤女童,将他搀入后面一间净房去歇息,到了房内。脱去鞋儿,扶他躺好,又吩咐女童道:“去烹壶好茶与官人解酒。”那吕胜只是装醉,见到如此光景,已是九分有意,特女童出去时,又欲挣扎起来。净玉慌忙扶他躺下道:“官人休动,只睡一觉便好。”

  吕胜乘势一把将她搂抱在怀里,睁眼笑道:“仙姑自当可怜,救我性命则个。”

  净玉欲待脱身,哪里动得半点,况且三杯竹叶穿心过,一点春情先自开,至此光景,也不觉动情,半推半就,由他脱衣解带,搂抱作一团,狂荡起来。

  二人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初尝甜头,蜂迷蝶狂,正处妙境,忽隔墙有琵琶之声,伴有凄凉哀唱,二人听时,皆吃一惊,停息下来。但听有女子唱一首《江儿水》道:

  误入空门自恼,和衣强睡倒,听风声暗泣,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吕胜低笑道:“又是个空愁的,只是何人?”

  净玉道:“休出声,隔壁便是徒弟妙玉,端的一个女才子呢!”

  二人屏住声时,又听她唱道。

  旧恨休缠绕,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夜,怕到明朝。细寻恩,这寂寞,何时是了?

  想起来,这缁衣,心内儿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吕胜听时,忍俊不住低声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又是个打煞不住的小淫妇儿,只不知她单想哪个?”。

  净玉听这话,尽是玩弄耍笑之意,哪有半点恩爱,又连自己骂进去了。心里老大不快。初时意兴虽浓,待仓促事毕,怅怅然若有所失,心里老大不是个滋味儿,有些后悔起来。急待穿衣欲起,偏又被吕胜搂住不放,耍弄第二遭,一时气急将他推开,下得床来,木然呆坐不知想些什么,几颗泪珠,先自滴落下来。

  吕胜未能尽兴,见她这般漠样,有些懊丧恼怒,翻转脸孔骂道:“贼淫妇,如今敢是后悔不成?又冷笑一声道:“到此地步,莫不还思念立个贞节牌坊?”

  净玉见他猫脸狗腚,翻脸不认人,悔不该中他骗局,以手掩面呜咽起来。

  那吕胜见她哭得伤心,嘻笑着近前又要调笑,净玉愤然说道:“躲开些,若再无礼,我便喊叫起来!”

  吕胜哈哈笑道:“你不喊时,我倒要喊,只道苦心修行的庵主,如今只作了我小妾,叫庵中人尽知道,怕我不敢喊么?”

  净玉见他声高,吓得呆了,怕他真喊将起来,慌忙跪下央求道:“至此光景,还望官人可怜则个。那吕胜见她软了,笑笑捧起她脸儿又亲个嘴,又要动手动脚,隔壁琵琶又响起,只听那女尼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心乱痛难搔,愁怀闷自焦,……

  吕胜听时暗暗笑道:“倒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儿,”你莫恼了,哥哥便去看你。”因问净玉道:“她是个怎样人儿,你领我去她房中看看!”

  净玉见他荒淫贪厌,思量自己已受他诓骗,如何再害别人,勉强赔笑央劝道:“官人若快活时,贱身自在这房中陪你就是了:”吕胜见她应允,乐得上手,哪还顾得回城,只在她房中寻乐。净玉忍痛含泪,已是顾不上许多。

  是夜吕胜更不回城,只道恐那盗贼隐来,须在此处潜候,命那两个役从寻个下处宿了,自己只在净玉房中。

  也是合当出事,原来隔壁正是柔玉。是夜庵内空寂,众人皆睡下,独柔玉不耐夜寒裘冷,惆怅心事在怀,偷偷取出那画儿,睹物伤情,独对一盏昏灯,取至琵琶,横在膝上,又弹起来。恰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低低唱了个《好事近》道:

  情缘总未酬,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风雨孤灯空惆怅,谁解此情切?心痴怎念同归?梦远山寒月。

  吕胜已自睡下,听琵琶声,只道她怀春不遇,趁夜寂声消,欲寻好事,便披衣起身,轻轻推开门儿,向后一拐,寻到柔玉房前,先见窗上人影动时,已是情影俊逸,待用舌尖舔破窗纸,单眼向里瞄时,只是那柔玉停了琵琶,轻轻展开一卷轴,软软款摩,恰似谈心般向那画儿低低诉道:“世贞哥哥,你如今只在哪里,便连个音讯也无?奴为你离弃爹娘,受此寂寞熬煎,你知也不知,只抛弃得奴家好苦也!”

  吕胜听他呼唤王世贞,又见她手中画儿,正是画的舟车城郭,着实一惊。他原本是狡诈精明之人,平时早闻严嵩只因这一画,破了数家,害了十来条性命,只是踏破铁鞋求不得,如今近在眼前,心里思忖道:“前时将那顾老儿下在狱中,他仍道是那王世贞欲图此画诓骗他女儿私奔,今日看来,当是不假了,不想今日我交了桃花运,又遇财神爷,造化不浅!若将此画弄到手,进京献与那严嵩父子,敢怕不是金钱开眼,自寻我来?若求得一官半职,也强似作这被绳索套住脖子的恶狗,整日价只听人呛喝!”这吕胜贼心即下,便乘她将画撂下,去挑那被风刮得一闪一闪的灯时,纵身破窗窜人屋内。柔玉着实一惊,也顾不得挑灯,一把将画儿抢起,盯着他问道:“你是哪个?”

  吕胜露出狰狞模样,抽出腰间佩刀,步步向他逼近,冷冷笑道,“犯官之女,躲得倒清静,今日我正要拿你!”

  柔玉将画儿藏在背后,步步退后道:“佛门净地,如何胡乱拿人?”

  吕胜冷笑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只因这画,王抒掉了脑袋,你那世贞哥哥正在守灵,便是你父亲,也下在牢中。今日与我这画,饶你不死,若只不肯,休怪我无情!”

  柔玉听他话语,惊得呆了,愣了半晌,切齿骂道:“你们平白害人,好没道理,如今又半夜闯入庵门,恰似强盗一般,若行强时,我喊人了!”

  吕胜恶狠狠道:“哪个与你罗嗦!”持刀便去枪那画。

  柔玉见他发狠动强,又急又恨,料是难以脱过,自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是因画生祸,留他何用,不如付之一炬,这样想时,慌忙闪身躲过吕胜,就势将那画儿,举向灯火要烧掉。吕腔见她要烧画,恰似要了自家性命,发一声狠,背后一刀捅向她去。柔玉惨叫一声,身子晃几晃,倒在血泊之中。’吕胜见柔玉已死,急忙拾起那画儿,看看完好无损,掖人怀中藏好,正欲走出,恰值净玉闻声赶来。净玉见柔玉卧在血泊之中,吕胜刀上,鲜血淋漓,吓得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吕胜恐他坏事,两步赶将上去,朝她后背只一刀,鲜血飞溅,这净玉也作了泉下之人。

  吕胜揩去刀上血迹,正走不远,又有两个小尼闻声赶来。见他行凶杀人,一副凶狠模样,吓的掩了脸,转身就跑,又被他赶将上去,一刀一个,捅翻在地。可怜两个年幼的女尼,同赴阴曹而去。

  眼见师徒五人,死了四个,吕胜偏要斩草除根,又搜寻那个女童杀了。走到两个役从房中。见那二人夜来多酒,唤之不醒,一时欲图干净,说一声道:“即不肯醒,就不必醒了!”照两个胸窝,扑扑两刀,又结果了他们性命。

  吕胜将一庵人杀光,也是逞一时血气之勇,如今见庙里空寂,夜风呜咽,也自觉冷清可怕,不由打个寒战。细细寻思,如恶梦初醒,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只为消尸灭迹,遂放起一把大火,烧了尼庵。自知事闹大了,回不得府衙,看看天上星斗,辨个方向,只欲逃往京师,竟落荒往北奔去。行至数里,回首望时,见那大火烧得正旺,映得半天通明。

  那吕胜劫画焚尸,落荒而逃,自去京师向严家父子献画不提。但说“我来也”闹了府衙后,只恐连累世贞一家,也不辞别,竟一路流浪,往京师而去。

  这日来到徐州地面,只见红日西沉,看看天色晚了,“我来也”到街里寻一酒楼,早有店小二让进里面侍候,“我来也”便打了几角酒,要了一只羊腿,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灯下独斟独饮。正自吃时,瞧见一辆车儿停在门首,车上却是一具棺木。车停时,见一人走迸店来。你道此人长得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悬挂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武,面孔白皮细肉。

  两眼如鹰似不善,一笑自显鬼灵通。

  “我来也”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看他模样,正是应捕打扮,怎的扶了灵枢赶路?”又听他与店小二说话,恰是苏州口音,再看那门前车上棺木,更觉诧异,暗自寻思道:“这事有些怪了,便是这棺木,也自是苏州而来,这公人自是苏州人氏,家居不在北方,怎地千里迢迢,扶枢上北方来?便家里有人死在北方,只在北方购置棺木,运回南方葬埋罢了,如何只运空棺木来?”

  你道“我来也”怎地认出这是南方棺木?原来这南方、北方,习俗不尽相同,北方人高大、魁伟,便连棺木也自高大厚实,直角直棱,棺盖尽是平的,且是笨重,便是空棺,也需三四个人扛,南方人生得秀气俊逸,便是棺木,也自小巧玲珑,且两帮与棺盖,尽是弧形,有力气的汉子,只一个人便扛得动了。平常人时,见一官衙公人,雇车辆拉送一棺木,哪个去管,哪个去问。偏是“我来也”机灵,见他苏州人将个南方棺木北运,道是有些溪跷,便留下心。

  正自想时,那车夫卸下车尾桶槽,喂了骡马,也走进来,自向店小二寻洒饭吃。那公人瞅他一眼,只顾自吃,并不管他。说话当儿,“我来也”听车夫口音,只是本地一带。思忖道:“他这棺木,敢是沿路倒运来了?”这样想时,只将眼睛不时扫去看。

  须臾吃罢酒饭,那公人问店小二道:“借问店家,此处可有大客店安身?”

  店小二端着盘儿,用手向门外一指,殷勤笑道:“此去东街不远,有个王善保客店,正是好大,便是车辆,也可寄存的。”

  那公人谢了小二,又催促车夫吃完,出门套上车辆,直去东街王善保店内。

  “我来也”只是慢慢饮酒,看他们去远,掏出些散碎银两付了帐,也自寻王善保店内歇宿。

  到王善保店内,见车夫已卸骡马,店主人正与公人殷勤说话。车夫一边卸车,一边吩咐店主人道:“这位官人是衙门公爷,护丧回去,有些公干,要在此地方宿上一夜,你们店里拣洁净房收拾一间,给官人歇宿,我只在大房便了。”

  店主见是个公差,不敢怠慢,慌忙应道:“小店在这街上,算是宽敞的,你们放心就是了。”自是先领那公人去安排住下。

  是夜,“我来也”故意寻大房与车夫一同住下,又唤些酒菜,邀那车夫同饮。

  那车夫是赶远路的,况且隆冬天气,不耐饥寒,听见请他饮酒,喜不自胜。

  吃到将醉,那车夫谢道:“多谢兄长厚意,小子不敢多饮了!”

  “我来也”笑笑说道:“兄长一路辛劳。且天气寒冷,多饮几怀,暖暖身体,又解乏累,正好人睡。”

  车夫连连摆手,惊慌说道:“使、使不得,使不得,夜间还得要陪守棺木,休要误了大事!”

  “我来也”笑道:“死去之人,还怕他跑么?”

  车夫慌忙拦道:“兄长休要高声,被那官人听见时,甚是了得!官人一路尽嘱咐小人休多言,保得灵枢安全,便赏小人许多银两,若生出事时,只怕踢我饭碗了!”

  “我来也”故作惊讶问道:“棺内死的却是何人,如此看重?”

  车夫看看左右无人时,俏声说道:“我见兄长是诚实人,告诉你时,不要传出话去。那棺内之人,是那官人的爱妾!”

  “我来也”道:“我当是皇帝。原来是个女子,难道怕人奸尸不成?”

  车夫酒意上来话就多了,压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休传与第二人。小子也自疑惑,他道那棺内是他爱妾,运回老家葬埋。他原是苏州人,如何却往北来?”

  “我来也”心下暗自诧异,不好再问得,笑笑说道:“你只挣你的银两罢了,怎管他许多!”

  看看夜深,车夫自卷了床被儿,去那棺木旁睡觉守护,“我来也”佯装醉酒,身子倒时,鼾声便起了。只是支起耳朵静听,初更时分,听那公人去车旁巡看,不知与车夫说了些什么。至二更时分,店家查店,那车夫只道是夜间要喂牲口草料,怕睡得过头,说了早起赶路程。店家自是不疑,寒喧两句去了。三更过后,店里一片寂静,人人睡得死了。“我来也”欲窥探那棺内之物,摸黑起身,佯装坏肚,慌忙间找不得地方,只到停棺车旁,蹲下身来。静察片刻,见那车夫睡得正死,遂蹑手蹑脚到棺旁,借微弱星光看时,那棺盖并不曾封死。“我来也”暗道声怪,既是恁般机密,连夜里也自雇人看守,如何又不钉牢?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只一掀时,那棺盖已自开了。“我来也”探进头去看时,果然里面一女子,不知死去几日,又值天气严寒,早是冻得硬邦邦僵了。“我来也”只道里面私藏着什么,又探进半身在那女子前后左右只是乱摸。忽然碰动棺盖,咯地响了一声,车夫睡梦里被惊动,模模糊糊喊一声道:“是哪个!”

  “我来也”暗道声不好,顺势钻人棺木里面,只躺在死人身上,两手轻轻移动那棺盖,仍复盖好。

  那车夫迷迷瞪瞪起来,提着灯各处瞧瞧,不见个人影,揉着眼睛咕哝一声:

  “敢怕是闹鬼不成?”哪敢开棺去看。

  “我来也”屏住声息,只想等他再睡去时,偷个空儿便钻出来。不想那车夫胆小,偏把个灯笼挂在车上,一时抽烟,一时撒尿,一时又喂牲口草料,不停地咳嗽走动,只不肯睡了。

  “我来也”暗自叫苦道:“不想我机灵一世,如今便这般尴尬,冤家再不肯睡时,我只活活憋死在这里面了!”

  那车夫喂饱牲口,叉偏不肯睡,因是冻得脚麻,竟围着灵车,跺脚跑动起未,嘴里兀自哼唱着。

  “我来也”初时性急,如今万般无奈,倒自静下心来,苦笑一声,心里暗道:

  “我一生赤条条不曾有个婆娘,敢怕闷死在这里,倒与这女子做个阴间夫妻了!”

  说时又去那女尸身上乱摸,只道她身上或许有甚珍宝,摸来摸去,那手腕儿上,脚腕儿上,脖颈上面,发髻上面,竟光光的连个绸儿、钗儿、链儿都不曾有,自觉晦气道:“那厮讲是他什么爱妾,敢怕是冤得上吊的死鬼,只骗得我着了道儿。”

  且是里面极狭窄,动转不得,坐立不得,万般无奈,只在那女子身上躺了。

  渐至天明,又听水桶声响,车夫饮饱牲口,竟然套起车来,又听店家赶来扫粪便,算草料钱。不时又听那公人赶来,催促上路。“我来也”料是脱身不得,也便听天由命,躺得实在,先听两声鞭响,又觉身子颠簸,知是上路了。

  一路行来,自是天气严寒,山高路远。“我来也躺在那女尸身上,先是慌乱,后觉饥饿,渐渐又觉身下如冰,寒冷异常。行走半晌,棺内空气渐薄,又益发憋得难受。欲待拼将性命,顶起棺盖逃时,又怕那公人在旁,一刀劈下,性命难存。

  又忍半晌,暗暗骂道:“横竖一个活人,岂能让尿憋死!”思量半晌,忽心生一计道:“我何不在棺底钻个孔儿,透些新鲜空气,只要保全得性命,便冷些、饿些,好歹挨到夜里,便可脱身了!”于是摸出随身刀儿,趁车辆行定颠簸之声,在棺底轻轻钻起孔来。半晌钻透木板,并不见些光亮,用刀尖摸摸,下面又是空的。“我来也”惊道:“这却怪了,明明钻透棺底,如何下面黑洞洞只不见些光亮?敢怕神鬼道我欺心,暗里捉弄我不成?”心下生疑时,又将那孔儿挖个拳头大,仍是不见光亮。“我来也”伸手去探,又触到木板上面,原来这棺底是夹层,中间是空的。心下顿时大喜道:“原来是因祸得福,那宝物定是在这夹层中无疑了!”伸手四下摸时,果然触到一个轴卷,轻轻取将上来,只是棺内黑暗,看不甚清。又取刀钻透下面棺底并车板,借光亮展开少许看时,正是那《清明上河图》千古珍画儿。你道“我来也”只是一个偷儿,如何认得丹青画卷?原来自从同王世贞相识,又为这画儿屡屡生祸,问得多了,听得多了,心中也便有了尺码。

  “我来也”小心卷好,心中高兴。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这公人,正是那尼庵劫画焚尸的贼人吕胜,因得了这宝物,一心想献给那权高势重的奸贼严嵩,又恐路人发觉,想出这运尸的伎俩,不料偏偏撞在神偷“我来也”手中。

  且说“我来也”发现这宝画,也经得冷了,也不怕饿了,欢喜得不亦乐乎,只想抱住那女尸亲上一口。路上颠簸一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转西山,灵车不知在何处停了下来。“我来也”候至夜半更深,轻轻顶开棺盖,携了那画儿,跳出棺木,拍拍女尸脑门,道别一声,复将棺木盖好,心中喜道:“世贞公子,我今日得此宝画,你合家奇冤大恨雪了!”于是潜身飞去。

  毕竟不知后亭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二回 游岳庙世贞惊旧客 献珍图神偷刺贼奸



  话说“我来也”携那珍画,钻出棺木,心中喜道:“世贞公子,我今日得此宝画,你合家奇冤大恨可雪了!”随即潜身脱走,竟往京中而去,按下不提。

  且说王世贞服孝在家,积愤难消,只恨无雪恨的机会。一日街市上传闻,说苏州城外一个尼庵内,五个女尼与两个公人俱被杀害。凶手杀人之后,又焚火烧庵。其中一尼,正是昆山顾府千金,如今府衙正四处捉拿凶手。世贞闻讯大惊,恐是柔玉遇难,贼人杀身掠画。慌忙赶去看时,尸堆旁,正有公人把守,认领尸身的死者家亲,嚎啕哭喊。世贞拨开人群,果见柔玉尸身在内,鲜血干涸,衣服焦糊,惨不忍睹。世贞感她为自己受累遭害,不由得痛哭失声,遂把尸体认领回家,当作亡妻葬埋,不题。

  世贞杀父之仇,亡妻之恨,无处发泄。渐渐的放浪形骸,终日嘻笑无状。但有人求诗求字,也必笑语酬作,尽醉方休。有人偶提及家事,为他不平,也一笑置之。世人只道他忘了父仇家恨,世蕃暗里使人密探,皆是这般回去复话。世蕃自笑他软了、怕了,对世贞遂不再戒备。渐渐的两家世仇好似冷落下来。

  且说世贞日间笑语酬作,只以诗酒寻乐,每到夜深入静,想那家仇国恨未雪,奸人得势,豺狼当道,自己空怀盖世之才,如今竟无立足之地,便抚胸号恸。只恨苍天无眼,是非不明,忠奸不分。世懋最知兄意,每对他道:“兄长之心,弟尽洞知,奈何世事如此,不可意气用事。常言道:人随王法草随凤。偌大个世界,哪个能扭得转?能忍为贵,得过且过罢了!”

  世贞愤然叹道:“苟且偷生,枉在世上来一遭。报仇之心,时刻未敢忘记。

  之所以须臾忍耐者,时机未到也。一向隐忍不发,是因为骤然向严贼发难,如帝君不明我身死事小,祸及全家事大。故不敢经举妄动。今我隐匿多时,那贼子只道我已畏惧他淫威,成不了事,已心下懈弛,自不过分提防。如今正是良机。只是服丧未满,老母年高,如今只顾不得许多了。我今便离家,世贞此后不能尽孝,只好托付兄弟,代我尽孝了!”

  说毕朝世懋拜上三拜,慌得世懋忙将哥哥挟起,道:“兄长肺腑之言,小弟当铭心刻骨,不敢有忘,既是哥哥此心已决,料难挽回。哥哥去后,家中诸事,自有小弟操劳,请放宽心是了!”说时先自淌下泪来。

  世贞当下含泪挥毫,镌一幅自己跪像,额上又加一“耻”字,写上世贞二字,跪于父亲灵前道:“不孝儿世贞,欲进京为父亲报仇雪恨,不能尽孝,今绘此图永跪膝下,以示儿耿耿之心。爹爹阴魂不远,乞请恕儿不孝之罪!”

  说罢拜上几拜,仗剑而出。世贞又来到母亲房中,将自己心事,诉说一遍。

  老夫人见他心意已决,料是拦阻不得,含泪说道:“我几孝意,若你父有灵,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只是此去京师,凶多吉少,我儿自当保重才阜,”世贞道:“父亲饮此奇冤,世贞甘负不孝之罪,反逞狂诗酒,隐忍数月,已自知其罪了。儿此去必当报死大仇,只是从此不得再侍奉膝下,孝敬母亲了!”

  说罢母子抱头大哭。世贞辞别家人,也不带随从,只孤身一剑,连夜去了。

  不几日到得京中,已是三月光景,但见草发新绿,柳吐新枝,正是春回地暖。

  世贞进了自家府第,只见庭院清冷,景物萧瑟。回想往日热闹景象,由不得睹物伤情,凄楚悲叹两声。

  莫成见他到来,甚是惊异,慌忙伺候。二人叙些家常,世贞又问些京中的情况,不必细言。

  一连数日,世贞只是中衣便服,腰悬佩剑,早出晚归,只在街上游转。这日沿大街信步,不觉来至一座大庙,见游入如鲫,甚是暄腾热闹,佣混杂在人群中走了进去。

  这座岳庙地界儿极大,前面一片广阔场地,两边尽摆着杂货摊贩。左面不远,一伙游手好闲、骄情放肆的丸绔子弟三五成群,踢毽打球。引得不少人看。游入闹处,又有麻衣相者,设卦于路边,招旗上醒目大字:妙算先天易数,断命全卦三星。世贞走来,见那相面先生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腰系黄丝绦,手执龟股扇,不停嘴地嚷着。世贞原不信此道,因欲替父报仇,心事牵挂得重,又一时无聊,走上前问道:"不知仙长会哪几家阴阳,通晓几家相法?”

  那先生见世贞气字不凡,起身长揖稽首让坐,笑笑说道:“贫道绰号赛铁拐,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王神课,有求观象者,无一不准!”

  世贞戏道:“你相我面如何?,赛铁拐先问过他生辰八字,暗掐十指,良久说道:“官人八字清奇,元命贵旺,水火相济,自成大器,且为人极是耿直,喜怒相交。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盛旺,自是富贵之相,不少乌纱帽戴。”

  世贞问道:“命中可有败数?”

  赛铁拐道:“官人自是梁头土命,遇火生金,遇水为灾,目下癸水来克,阴水大多,且有流星相扰,主有血火之灾。官人命重,虽可冲灾,但命中克父。”

  世贞听了,似信非信,道:“八字算过,你看我面相如何?”

  赛铁拐相看一番道:”夫相者,有心无根,相随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德。吾观官人,天庭饱满,一生衣禄无亏,地额方圆,晚岁定是荣华富贵;骨骼清奇,自是贵相:且剑眉凤眼;禀性豪强,神急眼圆,志高心狂;还有几桩不足处,贫道,不敢说。”

  世贞道:“但讲无妨!”

  赛铁拐道:“观君之相,泪堂黑紫,若无宿疾必刑父,眼边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世贞相毕,见他说得虽有些踪影,心下并不十分看重,赏他两钱碎银走了。

  心中自觉好笑道:“若富贵自在脸面上,荣华只在八字中,便听天由命罢了,何必买官的买官、献媚的献媚、弄奸的弄奸,争权的争权,偏偏奸邪常得势,忠良反遭害?”我若学那献媚邀宠之辈,恐怕也是官运亨通,哪来这许多灾难!”

  世贞胡思乱想正走时,蓦地彼一片喝彩声惊动,抬头看时,见眼前围了一大堆人,不住叫好喝彩。眼前刀光耀目,竟是个江湖卖艺的班子。

  世贞原喜习武,此时由不得挤在人群中,多看上几眼。只见人圈深处,一个矮小精瘦汉子,短袋结扎,使两把飞刀,在两条大汉围攻中,且攻且守,功夫虽不甚熟,却极是轻捷灵便,如猿猴一般。两个强壮汉子,一个使棍棒,一个使七节钢鞭,虽是骁勇,却也奈何他不得。回首打个照面,世贞自是一惊,认出这精瘦汉子恰是“我来也”,人群中喊一声道:“兄长缘何至此?”

  “我来也”扫一眼时,也自认出是世贞,却作不认得一般,只不理会。收了招式,竟自拾起地上衣物,钻进人群去了。世贞追上几步喊他,又只装作没听见,仍不理会,偏是头也不回。世贞讨个没趣,心下好生不快,愤道:“他原来是个侠义之人,如今却为何作出此态,敢怕是因我连连生祸,恐受牵连,也冷淡起来?不想如今世道,便是正人君子,也学小人之态,可见世风日下,人心难测!”

  不提世贞感叹心寒。单说“我来也”,他原本一个神偷。何此时练起武来?

  如何见到世贞又故作不相识?皆因此时,他已投靠严嵩门下,改换个姓名,叫做屠牛儿,因习武无意撞着世贞,怕他人多处道破自己身份,故作不识,匆匆躲避走开。

  原来那日“我来也”趁夜时钻出棺木,因得宝画,自是心喜忘形,正要走时,不期吕胜赶来。那吕胜蓦地见人开棺盗画,自是万分恼怒,提刀拼命赶来。“我来也”一时慌乱,见走不脱,只绕棺木同他兜圈。此时那车夫梦里惊醒,懵里懵懂,见一个持刀杀人,一个躲避匆忙,茫然不知所措,躲在一旁观看。吕胜原本强悍敏捷,看看赶得近时,飞起一刀,只朝他脑顶劈来。“我来也”听得头顶凤响,急忙一缩脖时,只听扑地一声,因是手重了,那刀砍入棺木自有三寸多深,一时哪里拔得出来。“我来也”甚是机灵,瞅个眼空,从车轮下摸起半块掩车的砖块,回手嗖地掷去,只听叭地一声,正打在吕胜的太阳穴上,恰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白的、紫的都流将出来。“我来也”起身看时,只见吕胜挺倒在地,霎时人间虎狼汉,转眼作了地府魂。“我来也”见伤了公人性命,自寻思道:“出了人命之事,便是逃时,也定要吃官司追捕,眼见有棺木在这里,不如将他装入里面,将车辆赶走,倒也脱得干净!”

  且说那车失,眼见活脱脱打死了人,吓的呆了,欲待跑出呼唤人时,却被“我来也”一个箭步赶上,搂住他脖颈低声喝道:“浑蛋东西,你要喊时,只坏了你自家性命!店家本不曾见我,只知道是你的车辆,我若脱身远走高飞,怕你只落个图财害命,如何脱的这场官司?”

  那车夫自是害怕,苦苦求道:“只求爷爷饶命,莫要牵连我进去。”

  “我来也”道:“若依我时,只将那贼尸装入棺木,悄悄赶车辆走远时,你尽可脱身,我当不牵连你进去。”

  那车夫只图无事,哪敢不依,帮“我来也”将尸首装人棺木盖好,又悄俏掩埋掉血迹,只道要赶早路,同店家算了帐目,匆匆赶车辆去了。行至数里,见后面无人追赶,两人放下心来。“我来也”道:“无端使兄长惊慌,甚是过意不去,这里有白银五十两,权作酬谢之资,一并将你车马买下,如今你可无事去了!”

  那车夫见脱个干净,又得白花花许多银两,自是千恩万谢,正待走时,“我来也”又喝住他道:“人命关天,休怪我信你不过。你空得许多银两,再去告发官府,岂不只苦了我?你须在这车辆、棺木里面,按两个血红手印,方容你去!”

  那车夫极不情愿,正踌躇时,被“我来也”攥住他手腕,只向棺内那血尸上胡乱抹了些血痕,尽在车辆、棺木上按了指纹印迹,才放他去了。

  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京师,“我来也”探听得准,只将一辆灵车,赶到严府门前停了。喝住牲口,也不上前问话,只盘腿坐在那棺木上面,拿大话向门奴喝道:“有会喘气的孩儿出来一个,去唤世蕃公子来见我!”

  那门奴见一个乡下粗野人,赶一辆灵车停在门首,自是感到晦气,又见他出口伤人,益发恼羞成怒,持棍棒赶来喝道:“作死的贼坯,如此无礼,敢到这里寻死!”

  “我来也”并不畏俱,哈哈击棺笑道:“唤你个孩儿,只便宜了你;作死的早就死了,只在这棺木里面。快!与我去唤世蕃公子,将这棺木迎至府里,若迟慢时,只教你们个个吃罪不起:”一班门奴见他言语甚狂,话又蹊跷,只摸不着头脑,反倒不敢无礼。只厉声喝道:“你是甚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来也”道:“爷爷名字,岂是你们问的!快去通报!”

  门奴听了,益发惊疑不定,问道:“棺内却是何物?”

  “我来也”冷冷笑道:“自是你家相爷盼的、你爹想的,里面只三件宝物!”

  门奴道:“是哪三件?”

  “我来也”道:“这第一件么,你听我讲:狗嘴狗腿狗心肠,只穿一身官衣裳,见了儿孙偏摇尾,遇到爷时瞎汪汪。唤作狗宝!”

  门奴道:“那第二件却是何物?”

  “我来也”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正是女宝。”

  门奴又道:“这第三件又是什么?”

  “我来也”道:“唯有这第三件,甚是了得!一点膻腥都不见,恶狗闻时偏心贪,无辜害死多少命,历尽人间千古冤,唤作国宝!”

  门奴听他疯言乱语,益发疑惑不解。却又不敢伤害于他。吵嘴之际,恰逢世蕃备轿出来。原来那严嵩妻欧阳氏,久病不愈,欲去岳庙进香还愿,令世蕃引路作陪,不想尚未出府,恰撞着灵车堵门。世蕃自道不是吉利征兆,慌忙令后面小矫转回,自己凶神恶煞般赶出门来。尚未开口,“我来也”见出来个瞎眼相公,料定是世蕃,又以手击棺木,哈哈笑道:“冤家来也!冤家来也!”

  世蕃大怒道:“你这作死囚贼,敢如此无礼戏弄!”喝叫左右:“与我将他拿下,只乱棒打死罢了!”左右答应一声,鹰拿燕雀一般来拿“我来也”。“我来也”在那棺本上跳将起来,呼唤叫道:“我千里迢迢而来,原为你好,只图个开棺见喜,我又不曾屈杀朝中大臣,为何要打杀我!”

  世蕃见他毫不畏俱,又见他讲什么开棺见喜,一时也自生疑,只道蹊跷作怪,谅他也走不脱,便朝左右喝一声道:“慢!近前两步问道:“你是甚人,因何来此戏闹,敢是不怕死么?”

  “我来也”跳下棺木,唱个喏道:“小人唤作屠牛儿,向是在苏州府杀猪宰羊的,今千里迢迢只为了却公子一生之愿而来,且将这棺木,迎进府内自知?”

  世蕃听他说的益发蹊跷,好生奇怪,思忖片刻,道:“若敢无理时,教你立死于杖下,我还怕你不要命么?”

  “我来也”听时,哈哈笑道:“我九死一生而来,只为了却公子平生之愿,不想公子竟这般多疑,自是缘分不合,命中注定遗憾。公子如怪罪小人冒犯,便打杀何怨?”说时近前两步,只猫腰探出个脑袋候刑。等等见无动静,返身近车前道:“公子既不肯加罪,我自去也!”说毕扬鞭吆喝一声,赶着车辆便要去。

  世蕃见此光景,疑团愈重,喝一声道:“慢!且将车辆自后门赶入院中!”

  左右听他吩咐,蜂拥而上,拿了“我来也”鞭儿,又左右将他守定,竟赶车人后门进院。待到车辆停稳妥,一班奴才开棺看时,里面直挺挺两具尸首。恰是一男一女。

  世蕃道:“此是何人!”

  “我来也”道:“抬出便知!”

  奴仆将尸首抬出,却见棺内空空,只棺底一个洞儿,并无些影响。世蕃正自懊恼,早见“我来也”轻轻蹿身钻入棺木,将手自那洞儿里探时,取出一轴卷来,献与世蕃问道:“公子可识此画否?”

  世蕃不看则已,待展开看时,只怒容尽消,且惊且喜,笑得嘴巴张开,喜得魂倒神颠,两只手儿颤颤,再合不拢。把个世蕃欢喜得没入脚处,忙吩咐奴仆设宴庆贺,款待屠牛儿。

  厅内摆酒自是丰盛,合家都到了,未入座时,严嵩自偷将那画儿携至书房,唤汤裱褙鉴定,认作是再无半点虚假,方才欢喜得狂了,然后返厅内入席。分宾主坐定,又唤一班女乐,琶琶筝琴,在席前弹唱,说不尽喜气洋洋,热闹非常。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严嵩井世蕃皆问道:“此图隐迹于世,你从哪里寻得,只如何上手?”

  “我来也”道:“你不见那棺中两具尸么?那两个贼夫淫妇,忒是可恨了!”

  世蕃道:“那一男一女,却是何人?”

  “我来也”只将逛语说道:“那贼夫原是苏州知府徐爷手下捕快,那淫妇自是知府老爷小妾,二人相好多日,只教知府老爷戴顶绿帽,作个铁王八。这画儿原本昆山顾老爷家藏,许配女儿作陪嫁之物,因那小姐被逼婚私奔,却被知府老爷暗里将小姐缉拿,奸淫杀身,将这画儿私下藏了,却只道被个什么叫做王世贞的名士骗去。”

  世蕃顿时恍然大悟,道:“如此便是了。昔日那苏州知府遣人送礼时,曾有书信来府。只道世贞那厮携顾家小姐私逃,骗取珍画上手,却原是他自己开头勾当,竟反来我府上戏耍,真真可恨!可恼!现有那书信在书房,他需抵赖不得,不说时倒也忘了,我曾暗里派人去寻访那画,不想至今未回,岂不怪哉?”

  “我来也”笑道:“敢怕是永世不能回了。”

  世蕃道:“你可晓得音讯?”

  “我来也”道:“因小人有些手艺,知府衙门倒也是时常出入的。一日我帮厨下屠宰猪羊时,听得府内传闻,道是拿下几个刺客,那刺客自道是京中相爷府中公人,知府道他哐骗,暗里只将他们结果了。如今尸体,只在后园井中!”

  世蕃听时,益发恼怒,切齿骂道:“可恨那厮,敢怕是他私下藏画,被窥出踪影,反将我府下之人杀害。”

  严嵩听了半晌.此时问道:“那画儿你是如何上手的?““我来也”笑道:

  “那铁王八偏是宠爱那小妾,只将画儿教他收藏,岂知那奸夫偷看在眼里,再拨不出来。一日夜间小人去好友家吃酒,因是大醉,深夜方归来,不想半路之上,巧撞着那奸夫淫妇携画儿私逃。好夫得此宝画,唯恐日后传出生事,到无人处,便要杀人灭口,将那淫妇骑在地上活活掐死。小人正撞着,欲待喊人,那奸夫提刀扑来,反要伤害小人,小人慌忙跑时,故作一跤跌倒,却拾起个老大石块在手,看看那厮赶近,蓦地朝他砸去,恰打个正着,再没命了!小人因吃了人命官司,怕性命难保,便买个棺木装殓下二人,将画儿藏于下面底层,千里入京,投奔爷爷,只求保全性命,日后有个前程。”

  世蕃听罢,哪肯不信,笑笑道:“便是你杀了玉皇大帝儿子,强奸了南海观音,到我府上,管教你无事了!只是那苏州知府老儿忒可恨,我须放他不过!”

  这时席上有管家严年,中书严鸿持礼单呈拜严嵩与世蕃道:“今日庆贺老爷、公子得此宝画,了却夙愿,且喜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与一举人潘鸿业孝顺。”

  严嵩将那礼单递与世蕃看时,见礼金甚重。那刑部主事项治元并举人潘鸿业,一个以一万二千金重贿,一个以二千二百金交通,俱为买官鬻爵之事,世蕃看罢大喜道:“项治元屈身刑部多时,如今可转升吏部,潘鸿业功名不成,明日可行文书,拟个罪名,只将那苏州知府革去,令他补缺罢了,屠牛儿进画有功,可留他府上,补个经历之职!”

  “我来也”听罢,惊吓一跳,心中暗道:“果是耳闻不如眼见,这奸贼父子,果是厉害!只一句话时,升官的升官,革职的革职,丢命的丢命,便如皇帝老儿一般!”这般想时,慌忙跪拜谢提拔之恩,心中却喜道:“今日得你信任亲近之机,他日自教你作刀下之鬼,为天下忠良报仇雪冤。”一顿酒席,吃至掌灯时分才散。正是:

  今夕新宠座上客,他日翻作断头人。

  且说“我来也”因进画得宠,只被严家父子作亲信一般看待,在那严府,什么事都不干,到处刮涎。因心中暗隐为世贞复仇之事,闲暇之时,便到岳庙热闹处,却与那卖艺班子混得熟了,偷偷学些刀枪棍棒,以图他日之用。不想这日正自耍得高兴,正被世贞撞见,因是人多眼杂,怕被识破身份,哪里敢认世贞,只装作不相识,抽身匆匆丢了,正是。

  侠心只怜侠情重,相逢偏作不相识。

  “我来也”一路朝严府走来,心中暗思忖道:“世贞公子服丧来满,因何来京?敢怕只为复仇之事。这些日我看那严府防范极严,处处有兵丁把守,便是插翅也难进来。他若意气用事,岂不坏了性命!我与他情义一场,自当拼性命成全交清。这些日眼见奸贼父子对我并不疑心,且又学得些须武艺在手,再拖延时,只怕夜长梦多;只今夜便动手结果那厮性命!”

  是夜更深入静,“我来也”见天色阴沉漆黑,正是良机,侯府中奴仆尽散去睡了,一身黑色短衣打扮,又将黑布蒙面,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轻车熟路,悄悄摸到世蕃下榻处来。先是缩身躲至大树后,远远望见那窗上一点灯火正亮,世蕃犹自未睡,遂潜身绕个弯儿,纵身窜上屋顶。听听四下无动静,便轻轻地将瓦来揭开,从孔里看时,见世蕃正自读书,身旁并无姬妾侍从,遂撬开两根椽子,因是身材瘦小,竟从那空档飞将下来。

  世善正自读书,蓦地听头顶风响,恍忽之间,似有黑影飞落身后,扭头看时,只见刀光闪处,早有黑衣蒙面人劈手揪住头发,冷冰冰一利刃架在脖子上面,喝一声道:“瞎眼贼根,你作恶多端,陷害忠良,恶贯满盈,便于刀万剐,不解天下之恨!”

  世蕃惊的慌了,只因头被揪住,刀横颈上,动弹不得,凄然暗叹一声:“我命休矣!”。

  不知世蕃性命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三回 刺严贼义侠双殉难 逢狭路诳语金瓶梅



  话说那黑衣蒙面人,恰似从空中坠下,劈手揪住世蕾头发,将寒光闪闪一把利刃横于颈上,世蕃自惊得慌了,只把心肝五脏,都提到喉咙眼来,苦苦哀求道: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若开恩赦小人不死,当是再生父母,府中金山银山,随你去搬,美女娇妾,任你挑选。只求爷爷开恩饶命!”

  “我来也”冷笑一声道:“你父子狼狈为奸,害尽天下忠良,死有余辜,我岂能饶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说毕举起刀来,便要向他颈上砍去。

  世蕃面色苍白,暗叫苦也,心一横时,却又哈啥大笑道:“杀得好!杀得好!只是你是何人,须让我死个明白!”

  “我来也”听他话语,将刀停在空中道:“爷爷正是“我来也!”

  世蕃道:“我与你素无冤仇,何故杀我?”

  “我来也”道:“只为天下除害!”

  世蕃蓦地心生奸计,道:“既是这般,要杀要剐,由你罢了。世蕃死不足惜,只有一事,乞求义士见怜!”

  “我来也”喝道:“休得罗嗦,你有何话讲?”

  世蕃垂泪道:“世蕾因不遵法度,有违母教,以致招祸至此,实属罪有应得,并无他怨。奈何上有年迈多病老母,下有妻妾孥儿,世蕃一死,上不能尽孝,下不能赡养,求义士开恩,容小人留一遗书,阐明已过,再死不迟:”说到凄处,声泪俱下,泣不能言。

  “我来也”念他尚存一点人伦孝心,心软下来,遂一手抓紧他头发,又置刀于颈上,料他走脱不得,喝一声道:“有屁快放,爷爷只等得不耐烦了!”

  世蕾慌忙谢罪,提笔写遗书道:

  不孝儿世蕃顿首敬禀父母亲大人膝下……

  刚刚写一句时,忽地笔毫脱落,世蕃凄然叹一声道:“此乃天意,我头落也!”

  “我来也”喝道:“休得罗嗦,要写便快写!”

  世蕃遂将些散碎松香置笔管,以灯火烤那松香,待热时熔化,再将笔毫按入。

  “我来也”已经等得心烦,眼见笔热时,忽听尖细一声锐响。正自惊疑未定,蓦地只觉胸腹巨痛,忍耐不得,踉跄几步,手中当哪一声刀落,扑跌在地上。

  世蕃起身,哈哈一阵狂笑,击掌呼道:“妙哉!妙哉!大胆贼子,竟敢入府行刺,你怎知知爷的厉害,前时几人行刺,掌的拿了,死的死了,个个如此下场!”

  “我来也”疼痛难耐,面皮青紫,翻滚在地,只是痛骂道:“无耻淫贼,殃民祸国,天下瞩目,举世之人,哪个不欲食你之肉,喝你之血,岂独我一人!你逃得今时,却躲不过明朝,看你奸贼能躲到哪里?我便作厉鬼,也来杀你!”

  世蕃任他谩骂,只是冷笑不语,反取过酒来,坐在案前,悠然自得,慢慢地饮,欣赏玩味他死前惨状,愈见恶毒之极。待“我来也”命尽气绝,哼哼冷笑一声,掷杯于地,唤家人将尸首拖出。可怜“我来也”仗义刺贼,反遭暗算,呜呼身亡。

  原来世蕾那厮,正是贼人心怯,自知积怨天下,恐人行刺,平日里府中兵丁防范甚严且不算,暗里又特制一管毛笔,内里弄下机关,实乃一毒弩。但遇刺客,先是乞求哀怜,装一副熊孙模样,乞留遗书。写不数行,故使笔头脱落,假作修笔,以灯烛烤治,火热机发,镞贯胸喉,无不毙命。“我来也”哪知就里,因遭暗算。。

  却说府中闻有刺客,一时轰动起来。老贼严嵩,自是肉跳心惊。得知刺客毙命,世蕃安然无事,略略放下心来,慌忙召去相问。世蕃虚惊过去,尽拣大话来说。严嵩听罢不语,床上却惊煞了欧阳夫人。

  欧阳氏为世蕃生母;虽在虎狼窝中,却是有那天良之人。平时治家,颇有法度。平日只见严嵩贪心不足,使奸弄诈,卖官鬻爵,陷害忠良,颇以为非,私下心中也常惴湍不安,只恐恶积多了,冤结大了,日后自惹祸端。夜时枕畔,也常婉言劝严嵩道:“相公今日富贵,乃天下第一家,应知足了!难道相公不记得铃山堂那二十年清寂么?”

  原来这铃山堂乃严嵩少年时的读书学堂。严嵩少年清贫,颇有抱负。十年寒窗,伴着孤灯冷月,刻苦攻读,孜孜不倦,时常对欧阳氏说:“他日若得功名富贵,当不忘今日之甘苦,应为天下效力。”严嵩举进士后,未得贵显,仍布衣蔬食,清苦异常。平日闭户自处,读书消遣,曾著有《铃山堂文集》,颇为士林传颂。当时置身山野,同劳苦民众相伴,也并不敢有意外妄想。及至踏入仕途,跻身官场,耳闻目睹,皆是欺上瞒下,尔虞我诈之事,于是性情改变,学得险恶起来。日复一日,因要保住鸟纱,步步做得官大,对上邀宠于帝,对下排斥异已,渐渐奸诈成性,天良丧尽。昔日清贫书生,终于成为天字一号奸臣。

  那严嵩原一介清贫之士,因步官场而成奸。今见欧阳氏将昔日铃山堂引作规戒,未尝不知自愧?积恶已深,就是至亲相劝,也是不易入耳了。因推托说道:

  “我自晓得,朝中之事,你不必过问!”

  欧阳氏见严嵩不从,又时常去训斥世蕃。偏偏那世蕾似父不随母。且自小生长富贵豪门,自恃位高权重,只道天是老大,他便是老二,虽闻母教,只道是妇人之言,婆婆妈妈成不得大事,亦当作耳旁凤一般。

  这夕欧阳氏喝罢汤药,独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暗念自家虽是富贵之极,无奈父子二人积冤甚多,眼见又劝说不进,唯恐他日生祸,悔之晚矣!想到此处,不觉惆怅起来,精神恍惚。蒙憧之间,忽觉有丫环入室请道:“老爷与公子请老夫人赏画去。”欧阳氏被左右搀扶,来到厅中,早见人群拥挤,争相观看;除严嵩与世蕃,又多不认得。见她来时,人们回首看她,个个神情怪异。产不知哪个发声喊,人们尽行散去,便连严嵩与世蕃也不知去向,厅内空荡荡独留她一人。欧阳氏看那壁上,果是好画,舟桥车马行人一齐活动起来,恰似一条长街,又临河流。不觉来到桥头,桥底河水翻腾奔泻,车马行人忽都不见,却见两人拦在桥头,俱是血淋淋模样,却又全没脑袋,只将头提在乎中。看那头时,正是王抒与杨继盛。二人步步逼近,口里只呼道:“还我命来!”欧阳氏毛骨谏然,肉惊心跳,慌忙连连后退,蓦地一脚踩空,坠入滔滔河流,惊叫一声,忽然醒来,只见孤灯闪闪,却是南柯一梦。婢女听见叫声,急忙跑进夫人卧室,见到夫人的惊骇神情,着实吓了一跳。欧阳氏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向婢女述说此梦,自谓是一凶兆,恐怕大祸不远矣。

  婢女宽慰她道:“人言病体虚弱时,便多做恶梦。哪里有许多论道。夫人休要多心!”

  说会话儿,忽见窗外灯笼火把齐明,人声喧闹。欧阳氏忙唤婢女去看。不多时婢女回来禀道:“有刺客行刺公子,如今死了,被拖去掩埋。”

  欧阳氏嘴里不语,心中却越发猜度:“莫非果是那杨继盛与王抒阴魂不散,使人讨债来?”这般想时,心病益发重了。

  次日一早,欧阳氏唤世蕃来问。世蕃遇刺侥幸来死,不独不思其过,反倒得意洋洋,尽说些吹牛大话,拍胸摇头夸道:“一个小小毛贼,也敢虎口拔牙,恰是自已找死!”

  欧阳氏听不入耳,训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个脑门上有护身符,敢保一生无祸?人生在世,也当居安思危,富贵之时,最怕乐极生悲;人常道:得过之时且得过,能容人时且容人!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日日晴天,也须防下雨之时!为人须做些善事,不可积冤过重,到头来却反害了自己!况我年迈病弱,若有些风浪,须是经不起了。”

  世蕃颇不以为然,哈哈笑道:“母亲只把些妈妈令来劝俺,你哪知官场中事。

  古今有为之士,哪个不是铁腕之人?成大事就不能拘小节。汉朝王莽称帝,乃翁篡婿位,一怀药酒,毒死他女婿孝平皇帝,便是亲生女儿,也打入冷宫;生下谪亲外甥刘秀,偏又赶杀多年!三国时魏王曹操将老,那曹丕与曹植,为争王位,兄弟残杀。一首煮豆诗留传百世。唐时武则天,宋时蔡京太师,哪个是软豆腐捏的?便是父亲,若似你这般菩萨心肠,也早教夏言老贼残害多时了!常言道: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历代强权执政,哪个不如此?”

  欧阳氏说一句时,他还十句。眼见他听不进耳,又说他不过,无可奈何,懒得自费唇舌,便令他退下,只是心中烦闷不乐。正是:

  莫道十月怀胎苦,自是几大不由娘。

  眼见父子二人积冤日重,偏又劝说不得,欧阳氏心病,益发重了。每每忆起杨继盛与王抒梦中索命讨债之事,便肉惊心跳,总被不祥之兆相缠。这日忽思道:

  “我平日说破唇舌相劝,奈何那孽障只听不进,空教我受此折磨。我何不以进香还愿为名,到那庙中暗里做些水陆道场,超度那些与他父子为仇的亡灵,以还他父子孽债!”遂命婢女准备音烛纸帛。次日由世蕃相陪,到岳庙进香来。正是:

  傀言盂母三教子,暗祈神明免祸机。

  话分两头,且说那日世贞偶遇“我来也”,三呼不应,甚是诧异。回到府中,犹自纳闷,差下两个精细家人到外面打听。这日探听得实,两人回府禀报。世贞听说,“我来也”行刺世蕃未遂,反遭暗害身亡。念起他往日般般好处,一时万分悲痛,怒不可遏。设祭望空遥拜道:“哥哥侠骨英风,乃天下慷慨悲歌之士,今为我世贞家仇,反遭贼暗害,高恩大德,永不敢忘。哥哥阴魂不远,请受小弟一拜。他日但雪此恨,再以人头相祭!”拜罢大哭一场。怎奈积愤难平,便搬来一大坛酒,狂饮大醉,拔剑呼道:“天下忠良义土尽死,我为子不能尽孝,为友不能尽心,生而何用!”呼毕仗剑欲出,前往严家报仇,被家人拼命拦住。世贞不免又大哭一场!一连数日,心下烦闷焦躁,只在外面闲荡,欲寻贼人报仇。

  这日到那岳庙,忽见一女子,蓬头污面,疯疯癫癫,手持利刃,嘻笑无状奔来。口里胡言辞乱语道:“来来来,我与你结为夫妻……”

  所到之处,惊得人群尽散。持她过去之后,有无数好奇者,又远远尾随,只瞧热闹。

  那女子奔走之际,蓦地见到世贞,眼睛一亮,嘻嘻连声笑着赶来,道:“好个侠义王公子,怎只顾撇下我信不管了?来来来,我与你结为夫妻!”

  世贞看她,也似面熟,只一时忘记哪里见得。见她挥柄利刃,奔自己来,并不后退,只好言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如此模样?”

  那女子听问时,仰天狂笑道:“我乃天下义士杨继盛之女,是你前世之妻。

  来来来,快与我回家,我与你结为夫妻l”世贞见她近前,喝一声道:“不得无礼,还不回你家去!”

  疯女子听此话时,蓦地翻转面孔,怒眉冷目,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奸贼,害死我全家,奸骗了奴妻,你教我回哪里?”骂罢嚎陶大哭,疯疯癫癫去了。

  世贞自觉尴尬,看她面孔益熟,更觉诧异。见她呼喊远去,欲探个究竟,便疾步跟上。

  原来这疯女子,正是隐娘贴身丫环玉嫣,恰是那上元夜搭救隐娘时与她相遇,后因杨继盛遇难,查抄满门,玉嫣感隐娘待她恩深,危急之际,劝隐娘男装潜逃,自己却扮作隐娘,代主赴难。及至被拿到严府,世蕃因见她貌美,强纳为妾。洞房之夜,玉嫣怀揣剪刀,欲替主人报仇,奈何是柔弱女儿身,又因世著强悍,一时慌乱,行刺未成。世蕃自是恼怒,喝人将她捆绑起来,剥光衣肌将她奸污之后,又赏与汤裱褙为妾,那汤裱褙婆娘,端的醋心忒大,因见她貌美,恐自家汉子被蛊惑,也怜她是旧主王府的丫环,衔一点感恩之心,趁汤裱褙不在家时,寻个事端,将她赶出家去;暗里倒是有心将她放了。那玉嫣含羞忍辱,流落街头,孤苦无告,不想郁愤成疾,竟至疯癫。世贞只看她熟识,哪里想到这层!

  且说世贞只因看她熟识,一时疑惑,跟定她身后,直到岳庙殿前。也是合当有事,刚到阶下,不想内里一片喧嚷,拥出一班男女、正是随欧阳氏来进香的侍从。原来欧阳氏前来进香,这日正是二月十九,是南海观音菩萨生日,便命世蕃相陪,乘轿来岳庙进香。适才庙里好不热闹,钟鼓齐鸣,焚香诵经,又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诸颂功德做毕,正是心下欢喜,欲待转轿回府,不想刚出庙门,就撞见这个疯癫魔女冲上阶来。

  那疯女子见一般男女侍从,拥出个凤冠霞帔的一品夫人,并不退让,嘻笑呼骂,迎面冲上。待看到那贵夫人身旁相伴的瞎眼肥躯男子时,呆痴痴一双眼里,射出冷冷光亮,咯咯挫响牙齿,冷笑数声,步步向世蕃逼近,手儿连连招道:“来来来,我与你结为夫妻!”

  世蕃突然见一疯女子冲来,看她青春妙龄,虽是蓬头污面,衣衫不整,容貌颇俊俏,心中反叹道:“不想她沉鱼落雁之姿,竟落这等光景,倒是叫人惜怜!”

  眼见家人拥上,欲驱赶她去时,偏做个手势止住,见那疯女子连连招手,口口声声唤道与他做个夫妻,只觉有趣,仰首哈哈大笑起来。及至将近身旁,疯女子蓦地尖啸一声,犹如哀猿突鸣,使人毛骨悚然。道,“还我债来!”纵身扑上,举那手中明晃晃的利刃,直朝世蕃咽喉刺来。那欧阳氏受此惊吓,险些昏厥过去,被婢女慌忙搀扶住。便是世蕃,听她一声尖啸时,魂先飞了,又见她纵身挥刀扑来,啊地尖叫一声,连退数步,跌翻在地。家人见伏,蜂拥而上来阻拦。先是一阵乱棍将疯女子打翻在地,又有两个恶奴将她踩住,照胸前连搠数刀。眼见鲜血飞溅处,疯女子惨叫两声,自是不动了。

  且说世贞正跟定那疯女子后面,见此情景,心中暗道:“她原本疯癫女子,如何认得这贼,敢怕那厮运数已尽,天意如此,遣一疯癫侠女,尽除天下之恨!”欲待拼命护持这个女子,并伺机刺杀世蕃,因家人防范甚严,一时无法下手,只呆呆站立阶前。

  却说世蕾喘息未定,正待乘轿去时,忽见世贞仗剑立于廊下,惊慌失口问道:

  “你来此地有何事?”

  世贞哼一声时,冷冷笑道:“岳庙乃香火圣地,慈悲佛门,恶人可来得,善人也自来得!”

  世蕃自知失言,且又心虚,见世贞傲慢冷漠神情,连忙掩饰住内心慌乱,故作姿态笑道:“兄弟向是读书用功,今日如何有此闲清游耍?”

  世贞冷笑道:“今闻岳庙有戏,正是‘血染空门’,特来观看。”

  但凡世间狡诈之徒,脸皮最厚,世蕃明知世贞对其戏谑,装作不知,假惺惺笑道:“兄弟今日有何新著?府中可有甚好看小说否?”

  世贞道:“若问金钱美女,自不敢比贵府,若问藏书么,当是应有尽有!”

  世蕃道:“何书最有妙趣?”

  世贞信口诳道:“妙书是有,只怕此书你看不得?”

  世蕾道:“却是为何?”

  世贞道:“此书天下最奇、最淫,敢怕皇室御苑,也不曾见!”

  只这一奇一淫,自教世蕃动心。此时欧阳氏已上轿欲去,使人连唤数次,世蕃竟自不理。赶忙追问道:“此书何名,竟有这般奇妙?”

  世贞蓦地一抬头,见那僧房窗前,有一金瓶,插梅花数枝,便信口说道:

  “此书名《金瓶梅》,尽述闺房趣事。”

  世蕃击掌赞道:“妙哉!妙哉!”想得入迷时,哪还记得两家仇冤,只恨不得立时上手,急切央求道:“兄弟若不嫌,可否借我一阅?”

  世贞信口而言,原本暗里含恨,讥讽他淫乱无耻贼态,不想他不悟其味,反信以为真,苦苦相求,蓦地脑中一念闪过,点头允道:“要看何妨,只是字迹多有漫灭,且宽限几日,容我抄正后自当送览。”

  世蕃听罢,连连称谢。因见母亲催得紧,长长一揖,上轿去了。只因世贞这一番戏谑诳言,有分教:

  冤业随身恨无穷,漫语诳夸造化功。

  他日毒汁濡墨处,月缺花残送落风,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四回 妙锤炉手神笔衍化《水浒传》 寄意时俗血透纸背《金瓶梅》

  话说王世贞偶遇世蕃,见他问有好看小说否?因见案上一金瓶插有梅花,随口说道:“正著金瓶梅巨卷。”原本随口说来,见他急切求之,脑中忽闪一念:

  此贼贪淫,我何不投其所好,著此书将其父子持奸弄权、陷害忠良、祸国殃民的丑恶嘴脸扮演书中,尽教天下人知晓,以舒胸中积愤!遂又答道:“既不耻看,自当奉送,奈何字迹漫灭,且容宽限数日,待抄正后便送览。”

  回到府中,世贞一连数日品茶无味,吃饭不香,睡眠不安,只将《金瓶梅》苦苦构恩。果真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这日思得苦了,躺在床上,追寻往事。

  严嵩老迈龙钟之态,狡黠浮肿笑眼,嘿嘿沙哑之声,如在眼前;世著短颈肥躯,瞎眼骄横之状,奸邪淫荡之态,历历在目;且朝中、府上、花园、深闺、街巷、市井诸般画面,声情并茂,浮现眼前,真个是才思奔涌,激清冲动,只觉得坐立不宁,待到案前持笔,却一时又紊乱无章,理不出个头绪,诸多人物,又似钻人雾中,若隐若现,呼唤不出。一时焦躁起来,拍地掷笔于案上,往返踱起步子。

  竟连连以掌击额道:“我本天下名士,怎地今日却著不得此书,敢怕是徒负盛名,江郎才尽!”

  这夜月色正好,窗外凤摇竹影,寒色寂寂。世贞苦于无线串球,结构不成。

  又翻水浒,从二十三回读到二十六回武松杀嫂一段故事,悠地脑子里囚过一念,独自道:“何不以武松杀嫂为引子,衍化展开,便把那西门庆作个集官僚、恶霸、富商为一体的人物,叙其家事,演其淫态,以尽述其恶!”

  这般想时,心头冲动,欣喜异常,一时难捺心头激动,起身在房内转几个圈子,放开思路,口里只喃喃不住说道:“西门庆,潘金莲,西门庆,潘金莲……

  若这般写,当名托宋代,演今日之兴亡,西门庆恶霸刁赖之徒,播金莲奸诈淫荡之妇,只让他们从水游里跳出,再到我金瓶梅中演练一番罢了!”

  想到高兴之处,又回案前坐下,边寻思时,边用笔敲点,暗自问道:“西门庆有了,如何把严嵩那厮化作西门,以叙其恶……”想得苦时,无意把西门、西门在纸上写个没完。蓦地脑里有火花迸起,忽地想到,世蕃那厮,号东楼,名庆,天作巧也!想那东楼,正对西门,一个庆字,恰恰同名;写西门庆暗喻世蕃;妙哉!妙哉!想得高兴时,竟连连以手拍掌,嚷出声来!遂挥笔将人物表列起:

  西门庆——东楼、庆、严世蕃也蔡京——奸相严嵩妖人林灵素——术士陶仲父奸贼朱缅——奸贼陆炳应伯爵——汤裱褙将那奸险恶诈人物对准时,又寻思道:“那淫妇潘金莲,正合我金瓶梅词话之金字,尚有瓶、梅二字空缺,便再与那西门庆寻两个小妾、丫环,小妾唤作李瓶儿,丫环唤作春梅罢了。将金瓶梅三字对得贴切,其他妻妾淫妇,写时再作主张。

  可惜世蕃那厮,包占二十六个淫妇,书中只用不得这许多,所剩多人,尽去守寡罢了!”

  想得顺时,自是惬意舒畅,冲动不止,益发兴起,遂胸中开河,脑里打桨,只把全书脉络走势,港港岔岔,曲折回转,跌宕起落,布局筹划开来,暗自想道:

  “此书虽名托宋代,意在寓言时俗,我只以西门庆发家与衰亡作线,巧将他经商、理刑、交通官吏、仰攀权贵、嫖妓请客、偷奸淫占以及妻妾争风吃醋等诸多故事串联成球,连缀成一幅世俗画卷,正如《清明上河图》一般,自当醒人耳目;较之古今神魔、侠义、传奇小说,更加别开生面,不落巢臼也!”

  想到此外,自感得胸有成竹,觉得瞌睡上来,已是困乏,便上床去睡。迷蒙之中,只觉床头枕畔,有那无数奸佞、淫妇人影恍动,嘻笑不休,挥之不去,苦苦相缠,世贞个个认得,尽是金瓶梅中人物。被他们搅醒之时,却又不见,便孤单一人,望着灰蒙蒙屋顶只将那全书故事轮廓往细里想。初时如烟笼云遮,不甚清晰,想得细了,犹如云开雾散,豁然开朗起来,处处明晰可辨。一时激动心喜,悠地跳将起来,披衣伏案,秉烛挥毫疾书,只将那骨干架儿,粗记下来:

  却说西门庆,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一家生药铺的老板,后渐渐地发达,也挣了一官半职,以财势横行乡里间。

  (自是靠行贿送礼,巧取豪夺、称霸一方。

  步步高升的)。

  他奸占潘金莲,谋杀其夫武大,买通仵作团头验尸时遮着,又行贿知县,并央求京中权贵关照,将为兄报仇的武松刺配孟州。

  他起意并吞寡妇的财产,骗娶富孀孟玉楼。仗着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新近又攀东京扬提督结亲,连骗带抢,尽将盂玉楼财物、嫁妆占为己有,现银也有上千两。

  他勾引结义兄弟花子虚老婆李瓶儿成奸。花子虚气闷郁郁而死。正待侵吞其财产、住宅,谋娶李瓶儿时,因官司事所累,搁置下来,李瓶儿失望招赘太医蒋竹山,资助他开生药铺。西门庆官司一了,买嘱地痞,捣毁主药铺,又将蒋竹山送官,终将李瓶儿及财产抢掠到手,成为豪绅、富户,可与本地官府平起平坐。

  后兵部尚书王辅及提督杨戬,因北虏犯边,失误军机被劾,拿送南牢问罪,因西门庆名列杨党生祸,便遣家人进京,重贿五百石白米结交奸相蔡京,遂轻易免去横祸,反趁机霸占了陈家大宗财物。蔡京过生日,又送去“生辰担”,买得蔡京高兴,赐一张空名告身扎付,要西门庆作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

  西门庆趋炎附势,做暴发户极是兴旺起来,益发贪赃枉法,好占贪淫,终因纵欲过度亡身。

  于是家道衰落。播金莲被逐出门,恰遇武松赦归,为他所杀。庆妻吴月娘有遗腹子孝哥。金兵南侵,举家逃难,月娘一日宿寺中,梦到自家因果报应,遂大悟。

  孝哥也出家为和尚。

  世贞伏案疾书,乘兴将《金瓶梅》全书骨子一气呵成,回味片刻,自觉甚是满意,心热起来,欲罢不能,越发按捺不住心头冲动,又磨得墨浓,铺得纸正,狼毫蘸得饱满淋漓,稍稍思忖片刻,拟定先以酒色财气开卷,便洋洋洒洒,从第一回写起: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豪华去后行人绝,萧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空琴零落金星灭。

  (上解空去财)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下解空去色)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晴里教君骨髓枯!

  (色箴)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神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但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唯有财色二者,更为厉害!怎见得他的厉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澳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没半星姻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付余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想饮酒,喝的是琼浆玉液,有的是琥珀金杯;要斗气,用钱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肩挨背,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来,失势掉臂去,古今炎凉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趋使么?如今再说那色的厉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姑且不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千方百计谋取到手,只图那一时欢娱,既不顾亲戚名分,也不想朋友交情,甚至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孽难顾,事业成灰!

  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这样的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坑害吗?!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把那堆金积玉,看作是棺材里带不去的瓦砾泥沙;沉鱼落雁,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汗粪土;高堂广厦,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的好:“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纵使你有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纵使你有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纵使你有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看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死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落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智术,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几许多的活靶!内中又有几个他的宠姬爱妾,起先好不妖娆媚妩,到后来也兔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旧家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

  世贞写到此处,窗外鸡啼报晓,案上蜡烛燃尽,且风冷清凉下来,舒口气时,肚里咕噜噜又作乱。世贞停笔起身,回首又将那文字翻看几页,安慰自己道:“开头顺时,下面便快了,但急不得。今夜骨子架搭起,开头写了,已是不小收获,暂到此吧!”

  说毕自寻些酒菜,连饮十数杯,待酒意上涌。面颊发热,便纳头倒在床上,呼呼睡起。正是:

  长剑不识人间恨,翻却水浒著奇书;泼墨尽演兴亡事,毫端血泪淌千古。

  旦说世贞自此两耳不闻窗外事,通宵达旦,昼夜著书。世态人情,跃然纸上;胸中悲愤,尽诉笔端。想得苦时,真个脑袋憋出犄角;写的顺畅之处,又有说不尽的甘甜,倒也是苦中有乐。那世蕃又三天两头,派人来催问取书,世贞心只推说抄写未完打发回去。

  那家人莫成,先前见世贞来京,道是为老爷报仇,心里赞叹他忠孝志气。见他没个欢笑模样,终日闷闷不乐,只是见天一早便出,晚来方回,手心里只替他捏把冷汗,唯恐报仇不成,反有甚不测祸事生出。如今却见世贞终日闭门不出,只在书房坐囚牢般禁着,先自生疑,又见与世蕃屡屡往来,只道是他软了、怕了,把那父仇丢到爪哇国去了,反又怒其不争,心里暗自哀叹。这日去清扫书房,见他案上摊开两本《水浒传》,书旁纸张零乱,又有叠厚厚的文稿,道是又写什么文章。清整之时,见一页纸上写有十回章目: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俏潘娘帘下窥人老王婆茶房说口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裁寿衣金莲入套卖雪梨郓哥遭殃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第七回薛媒婆说娶盂三娘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睹妖姿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义士充配盂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莫成原本是认得字的,且又尽晓得《水游传》的故事,世贞还是年少顽童时,自己便常讲给他听。如今看罢这十回章目,连连摇头苦笑道:“公子名重一时,乃当今名上,我只道他写什么传世文章,原来是心里怕事,闲得腻了,却尽抄起《水游传》的故事!却只夜里熬灯,自日不起,只作用大功的样子!”

  眼见日高三竿,世贞仍未起,心里老大不快,耐不住来到他房间。恰值他刚披衣坐起,直言问直:“公子因何夜夜抄写,日高不起?”

  世贞这几日写得顺畅,眉飞色舞道:“我自正著天下奇书,他日问世,当为我生平杰作也!”

  莫成道:“果是奇了,你未写完时,我便尽晓得你书中故事了!”

  世贞惊道:“你晓得什么?”

  莫成道:“岂止晓得,便是我也写得!”

  世贞见他模样古怪,又不似开玩笑,愈觉好笑。道:“不想你老人家是卧龙藏虎,怎不早讲,倒把你埋没多时了!明日你便写与我看。”

  莫成道:“不信么?你便给我两本水浒,我就抄给你看!”

  世贞一惊,道:“老公公何出此言?”

  莫成道:“休怪老奴直言,公子初进京时,一副英雄气概,只欲为老爷报仇,老奴自是敬佩,也曾烧香祈祷保佑公子。不想公子在街上闲转两日,胆了却小了下来,又听那卖艺女子暗刺世蕃遭害,恰似吓破了胆,整日价闭门不出,没事只抄写水浒消闷,反与杀父仇人往来;公子若如此,老爷海洋般深冤,如何得报?奈何家门不孝,只怕老爷含冤九泉,死不瞑目,永无雪恨之日了!”说毕连连摇头叹气,竟然洒下几滴老泪来。

  世贞见他悲切之伏,心下恰似火烧起来,滚几个热浪,一把拉住他手道:“公公教诲,世贞自当铭记不忘!为子之道,当以死报,世贞不才,岂敢苟且偷生,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报,无颜于世上。奈何那贼府防范甚严,若行刺不成,虽死不足惜,只是父仇未报,岂不饮恨终生,便九泉之下,也难瞑目矣!无奈才屈身著书,另图他计!”

  莫成迷惑问道:“如何著书,便能雪恨?”

  世贞感其忠直,道:“公公可知世蕃那厮,一向喜读何书?”

  莫成道:“淫贼最是喜读淫乱书籍,京中哪个不知?”

  世贞道:“公公此言极是,世贞今著《金瓶梅》巨卷,虽名托宋时,乃寄意于时俗,明指奸贼蔡京,暗刺严氏父子。欲尽将其奸情淫态,扮演书内,让天下人知晓!”

  莫成慌道:“若是那贼子读时窥破其中隐意,如何了得?”

  世贞冷冷笑道:“我自有主张。我只在卷内以淫乱之笔惑他,投其所好,他读得忘情之时,哪管其意何在?便是读完窥出我意,自是贼命呜呼归天,做了那阎罗殿前的淫鬼!”

  莫成听得惊了,将信将疑道:“此,此话当真?

  那书便写得淫乱,却如何能杀人?”

  世贞低声问道:“你可知世蕃那贼厮读书之状?”

  莫成摇头,自是不知。

  世贞道:“平日里我细察久矣,那贼厮每读书时,甚是性急,时时以手指沾唇,润唾液以揭书。

  我今投其所好,著此淫书,印刷之时,暗里以毒汁濡墨,边写边印,使其揭书之际,毒汁入口,日久毒发,敢怕他淫贼不死!”

  莫成听得呆了,转惊作喜道:“妙!妙!实在妙极了!公子神机妙策,神鬼莫知,真个是奇才、奇书、奇计!公子便尽心著书,刷印之事,自有老奴密召梓工办理。”

  不几日,莫成召来上好梓工十名,又密购上等烈性毒药,备足纸张,收拾几间清静房间,将毒水拌墨调匀,那里世贞日夜撰写,这里日夜刷印起来。

  却说世蕃自那日听世贞讲家藏好看小说,屡屡使人索取,世贞只讲抄写未全,不能观看,心中甚是不说,只道他有意怠慢,无奈忍下性子等候。

  这日世蕃郊外游玩回来,车至长街,忽见一老儿,头戴一方巾,身穿布袍,却是学究模样打扮,手里持一卷书喊道:“天下奇书:天下奇书,赛过西游,强似水浒!”

  世蕃听他喊得奇,看他两眼,那老儿却不看他,只在车旁喊道:“天下奇书,尽述闺房欢乐,消愁解闷,纵览娇艳奇闻!”

  如此喊时,自教世蕃动心,召他近前问道:“你只喊得奇,此书有何妙处?”

  那老儿道:“深闺闲情,房中乐事,管教天下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世蕃取书过来,正是新刻,墨浓纸粘,看那书名,正是《金瓶梅词话》,兰陵笑笑生著。心里骂道:“世贞那厮,抄好时不送,却刻印售卖,敢怕我到不了手么?”再看那目次,正是“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窥娇姿”、“李瓶儿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会”等,恰是诱人可心。随手翻那里面看时,又见那词写的好,有《山坡羊》道: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却花,怎生缠得些儿大?柳腰儿比来刚半扎。他不念咱,咱思念他。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眷恋他。

  世蕃看毕,扑哧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妙!

  妙!好个多情的小淫肉儿,被窝里偏如此多情,却撞着那没心的人儿,遇爷爷时,我自寻你家!”

  那卖书老儿,却不言声,只认真看他以指沾唾翻书情景。

  世蕃买下那书,不及回府,车行之时,先看起来;不觉车颠,只觉路短,待车马门首驻下,正自读得着迷,忘却是自家门首,朦陇之际,只道寻那娇娘下榻处来,正是:

  淫情浓似酒,车颠心也颠;把卷寻乐处,字字是机关,回到府内,世蕃读得迷了,真个是废寝忘食,竟把二十六姬妾,置入冷帏孤衾内不管。原来这世上色情,自有肉淫意淫之分,只是那肉淫,纵是色欲如狂,因是手到拈来,只是一瞬间的欢娱满足,过后也索然无味。唯有这意淫,甚是了得,只将你魂儿勾去,教你想入菲非,妙趣无穷,梦幻神往,愈不可得时,愈生迷痴。世蕃秉烛通宵赏阅,只一夜时,便把一卷读完,虽觉眼晕口涩,只是心中悬念未解,恰在要紧当口停住,愈发思得苦了,那里还顾得埋怨计较世贞,早起醒来,又急命人去索取下卷。正是:

  身在梦中自不省,犹攀花影觅佳人。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五回 读奇书病房生奇事 偶怀春犬口怀恨亡



  话说世蕃读那《金瓶梅》着迷,自觉妙趣无穷,只一夜间,便把一卷读完,虽是眼困口涩,因在要紧当口停住。却愈发思得苦了。稍迷糊一会醒来,又急命家人去取下卷。

  这里家人才去,只见欧阳氏房里丫环杏儿慌慌张张,涨红脸,扶门框叫道:“公子快走,老夫人只是病得不好!”

  世蕃自是心烦,道:“又是怎的,半晌便三次两次的唤!”

  杏儿道:“老夫人只说胡话,且是烧得厉害!”

  世蕃随她去看,未进房时,先听床上有翻滚之声,见嘴里胡乱叫道:“疯姐姐,你在哪里?好,好,果是个好地方;和尚怎么也来了?你等等我与你同去!等我同去!……”

  世蕃进房看时,只见母亲面色蜡黄,口燥唇干,冷汗淋漓,闭住眼睛只胡乱说道。丫环婢女,团团围定床前,有的端汤药,有的打湿冷巾在她额上敷。且有任医官坐在床前诊脉。见世蕃来时,只扫他一眼,并不言语,只把三个手指按在脉上,细品脉息多时,方将欧阳氏手放进帐里。

  世蕃道:“看那脉息怎样?”

  任医官望、闻、问、切已毕,道:“初按时似觉猛浪冲撞,细按时只是底脉甚弱。适才看过气色,还要问个根由,尊老夫人近日可曾受甚惊吓?

  听这般说时,杏儿垂面走来,以手拭净脸上泪痕,饮泣说道:“老夫人向是夜里多做恶梦,前时一日半夜恶梦惊醒,眼睛直勾勾瞪得怕人,恰似有甚心事。奴婢问时,只是不语,便生下心愿要去岳庙进香。不想进香那天又撞着个疯女子持刀……”

  说半截时,忽瞥世蕃一眼,将那后半截话咽下。改口说道:“因遭那疯女子惊吓,回来便重了!”

  世蕃道,“便问医官,只用甚药便好得快些?”

  任医官搓搓两手,微微摇头道:“若平民人家,不怕出小偏差,只是气血旺盛,可以随分下药,就药力猛些,也不打紧的。如贵府这样将相大家,且夫人这样虚弱病体,怎容得丝毫差池?还须到家查了古方,参以己见,再作主张!”

  正说之时,但见欧阳氏呻吟两声,手脚抻动抖作一团,众婢女忙上前按住,又见面孔通红,额上涨絮,布满点点血迹,恰似渗出血来。接着长吟一声,身子猛烈抽动几下,只见眼往上翻,再不动了。众人唬得慌了,连连呼唤不止,欧阳氏哪里肯应,只是气息奄奄,一双眼睛张着,再也不转动,丫环杏儿一阵悲哀,先自掩面哭泣起来。

  任医官见状,先道一声不好,拽出欧阳氏手来,再寻那脉时,只摇头叹息一声。

  世蕃慌忙问道:“脉息如何?”

  任医官道:“初时脉息慌乱不稳,只是底脉已无了。待我再翻起眼睛看看!”说时立起身来,猫腰翻开眼皮,细细察看片刻,又用手在她眼前晃动几次试看,眼珠仍不肯动。冷汗先自下来,道:“眼神已经散了,恕小人直言,还望早作准备。”

  杏儿抽抽泣泣,又端汤水来喂。只是牙关咬得铁紧,哪里喂得进,手一抖时,汤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心下益觉悲伤,眼泪叭叭直住汤碗里落。

  世蕃悲哀上来,眼睛先湿了,酸涩哽咽问道:

  “有甚灵验药方可使病回转?”

  任医官摇头道:“只怕没救了!”

  世蕃听这话,悲怒交集,劈手揪住他前胸,拍拍抽几个耳光骂道:“放屁!前时好端端个人,尚能去那岳庙进香,只这几日,便这般模样,只你娘的不敢下药,口口查什么古方,只怕叫你误了!”

  说时老大耳光又抡起,扇得任医官晕头昏脑,只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

  任医官忍气吞声,哪敢吭声大气,只连连苦笑赔罪道:“若能保全老夫人性命,便打死小人也无防,只恐至此光景,无半些益处,空使大爷恼伤了身体!”

  世蕃住手喝道:“人已这般模样,你待如何诊治?”

  任医官诺诺应道:“可使人速请老爷回府,再作商量。”

  正说之际,忽有公人十万火急赶来,禀道:“老爷有紧急疏本,欲奏圣上,请爷过目修正。”

  世蕃正自因母亲病危,家中事急恼怒,喝一声道:

  “有甚鸟事,便是皇帝驾崩,干我何事!”

  公人见其不悦,唬得气不敢吭,只跪俯于地,将疏本奉上。

  世蕃仍不耐烦,又抱怨父亲道:“空居一品,连圣上旨意都弄不清,做甚鸟官,只是屡屡烦我!“说时接过疏本,却原是严嵩奏请世宗皇帝徒居南内之事。

  原来数日前,世宗皇帝所住的万寿宫忽遇火灾,烈焰升腾,一时抢救不及,世宗仓惶逃出,只拣得一条性命。宫内陈设,尽附灰烬,便连那乘舆及御服,也尽烧个精光。世宗惶惶如惊弓之乌,暂时移居玉熙宫内。玉熙宫建筑古旧,规模狭隘,又无玩乐游耍之处,远不及万寿宫称心,世宗因此闷闷不乐。朝中大臣尽劝请归大内居住,世宗因婢女杨金英谋逆,险遭身死,迁出大内,再不愿还。

  任凭群臣劝请,只不肯从。严嵩自知世宗生性多忌且是迷信得厉害,定然不肯还大内,为借迁居之机,再邀帝宠,独使心机,便奏疏请世宗徒居南内。

  世善看那严嵩疏本,果是老糊涂了,只书写得语言颠倒,主次不分、议不确、论不明。若平时自当把笔替他修正。只因此时心烦,狗性子上来,把疏本掷于地上,冷笑说道:“空白多事,西内烧了,南内北内,随他就是了!”

  那公人慌忙从地上拾起疏本,战战兢兢问道:“老爷使小的来请教爷,只恐本中言词有甚不妥。”

  世蕃只烦他不去,随口道:“只如此罢了!”

  那公人闻此言,将疏本揣入怀中,叩头去了。

  不想世蕃这一烦恼,恰是苦了严嵩。原来那南内,原系英宗皇帝幽居的去处,驾崩的处所。

  世宗揽了严嵩呈奏,自是不悦,又见其疏本之中,语言颠倒,文不成章,益发气恼。严嵩本欲借机再讨世宗欢喜。岂料年老昏昧,才气早尽,如同换个猪脑袋一般,再作不得文章。一本奏上,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由此渐渐失宠。

  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欧阳氏自那一阵病发,眼里瞳仁散了,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欧阳氏自那一阵病发,眼里瞳仁散了,自此认不得人;任凭呼唤,再也不知言语,且又牙关咬得铁紧,自此汤水不进,只有那一丝气儿尚在,眼见是不行了。一家人愈发慌乱起来,赶忙准备棺木,找出装殓衣裳,片刻也不敢离。自有那些巴结严府的官员,闻讯前来探望。严嵩只在内厅迎见,只不准入内房。

  将近夜时,到东岳庙请了袁法官来驱邪。待房间收拾干净,伺候下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严嵩与世蕃,亲自陪了袁法官来。府中一应女眷,尽行退避下去。袁法官走进欧阳氏房中,未至榻前,先自后退两步,仗剑手内,似有呵斥之状,默语片刻,方在房间设起香案,焚一道黄符,闭目掐指连连念动咒语,喝一声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噗地一口清水,尽向空中喷去。

  严嵩与世蕃侍立两侧,毛骨悚然,屏住呼吸,又看那袁法官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道:“神将听令,今相府门中,鬼孽作祟,与我速去查访,看是何方妖孽,擒来见我!”说毕,闭目凝神,端坐于位,口中念念不止,恰似问事之状。许久醒来,恢复原来状貌。

  严嵩父子,将袁法官请入内厅坐定,奉上清茶,严嵩方敢问道:“宅上有何物相扰,却附在人体上?”

  袁法官道:“贵府安人,非为邪祟缠身,原为宿世冤仇,诉于阴曹,索债相扰。那日岳庙进香,亡灵来去,待出殿首,恰遇亡灵撞个正着,以至如此。”

  世蕃见他说得正准,恰似看见一般,哪敢不信,慌忙问道:“法官可禳解得么?”

  袁法官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阴官也不能强。”

  严嵩听罢,只将那冤魂,往杨继盛、王抒二人去猜,心下寒颤,先自怯了,苦苦求道:“乞望法官开恩,若将内人脱救,自当重谢!”

  袁法官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岂敢受世财!且功名利禄,皆过眼烟云,贫道哪敢在心。”

  严嵩又道:“大师法力无边,还望开恩搭救。”

  袁法官道,“天命在时,自当有救,天数若尽,阴官也强留不得!”说罢起身而去。正是:

  漫道魔扇可降鬼。恰说冤债教心寒。

  亏心犹乞寿数在,便是神仙也不怜。

  一家人眼见欧阳氏无救,一齐慌忙起来。是夜轮番守护,片刻不敢离。因严嵩年迈,守不得夜,自去别处歇息。前半夜世蕃之子严鹄及严鸿守护,下半夜时由世蕃亲自守护。只是那欧阳氏贴身丫环杏儿,最孝顺不过,任凭劝说,只不肯歇息,通宵达旦,不肯离病榻半步。是夜世蕃来时,那杏儿含悲劝道:“这屋里污秽,熏得你慌,这里自有我伺候,公子至外间睡罢。有事时便唤你。”

  世蕃看看欧阳氏,只是昏迷不醒,呼吸虽微弱,却还均匀,料一时半刻也无妨,便说道:“只在这对面搭一张床,我若困时,便随便倒倒。”

  杏儿与那老妈,自去搭了床来。世蕃又问那老妈:“你是上年纪的人,你看这病如何?可熬得几日?”’老妈道:“大凡人不行时,先是眼神儿散了,再是眼眶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也焦了,手脚慢慢冰凉上来,便定是要走了。如今看她嘴唇还湿润,手脚也湿热,一时半时,恐不妨事。”

  世蕃听她说时,稍许宽下心来;便坐在对面床上,迫不及待又掏出那《金瓶梅》来看。原来早起取来后,只慌乱得手脚不闲,心里虽惦念得紧,那顾得上看?,如今见病榻之前,又有杏儿与老妈照看,便如饥似渴吞读起来。看那回目恰妙。正是:

  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话说一日西门庆往前边走来,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说,今日花家使小厮拿帖子来,请你吃酒。西门庆观看帖子,写着即午院中吴银儿家一叙,希即过我同往,万万!少顷,打选衣帽,叫了两个跟随,骑匹骏马,先径到花家,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翘小脚,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西门庆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坟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今日对面见了,见她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儿,细弯弯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妇人还了万福,转身入后边去了。使出一个头发齐眉的丫环,名唤绣春,请西门庆客位内坐。她便立在角门首,半露娇容,说:“大官人少坐一时,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来也。”丫环拿出一盏茶来,西门庆吃了。妇人隔门说道:“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回家,两个小厮又都跟去了,只是这两个丫环和奴,家中无人。”

  世蕃看到这里,哧哧笑出声来,俏声骂道:“好个会说话的小淫肉儿,哪里是让他去唤人,分明是告诉他无人,怎不叫那西门哥哥,着了她的道儿!”

  那老妈倚在病榻前,点头正打瞌睡,杏儿正跪在病床上,为欧阳氏换屎尿垫子,听世蕃笑时,俱暗吃一惊,回过眼来望他。世蕃自知失态,编个谎说:“我只笑你上年纪的人,怎地反觉多?一点一点儿,恰似锛打母吃虫儿,你若困时,可去稍睡片刻,待会儿来换杏儿也去睡。”

  老妈早等他这话,听这一说,自是欢喜得了不得口里说道:“我打个盹儿,便来换杏姐儿。说时自去了。世蕃再不理会,把手指在唇上抹湿,又拣那妙趣处去看:

  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花子虚假着节下,叫了两个妓者,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花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

  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解手,不妨李瓶儿正在橱子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到西角门首,暗暗使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酒也不吃,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帘外,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吨;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在椅子上,自不起身,熬得祝实念,孙天花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的要不的。西门庆已是走出来。

  被花子虚抓住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一扶归家去了。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盅来,咱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

  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环迎春黑影里扒着墙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夜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忙迎接迸房中,灯烛下,早已安排一桌齐整酒肴果莱,壶内满贮香醪。妇人双手高擎玉杯,亲递与西门庆。

  深深道个万福道:“一向感谢官人,蒙官人又费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宫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得奴要不的,刚才吃我都打发到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

  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可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她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交坏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比及酒阑,两个丫环都退出房中,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环出去,关上里面两扇窗廉,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头今年己十六岁,颇知事体,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

  世蕃正自看到要紧当口,听得“啪”的一声响,屋里漆黑一片。当初还只当是那窗寮里西门庆与那妇人恐人偷觑,将灯吹灭,待惊醒过来,才知是自已屋里灯熄了,倒把西门庆与那妇人的光景,再看不成,因怒喝道:“如何将灯熄灭?”

  丫环杏儿,自是慌了。原来这几日欧阳氏病危,她只尽心照看,日夜转轴儿般不曾睡,恰是刚才困极了,趴在桌儿上打瞌睡,不想把烛台碰翻,跌落地下。因世蕃这一喊,唬得慌了,赶忙地下左右去摸。那蜡烛底座本是圆的,一时不知滚向哪里,三摸两摸不见,竟摸到世蕃脚面上来。

  世蕃正在兴头,见她摸来,蓦地心里动火,不等她两手缩回,蓦地弯腰把她搀起,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声笑道:“不要摸了,你若困时,便在这床上睡罢!”

  杏儿慌忙推搡,口里只是求饶道:“奴婢还要侍奉老夫人,求公子宽容些个!”

  世蕃哪里肯放,只将甜话儿哄她道:“眼见这几日,你百般孝顺,我便有心抬举你。你只用心伏侍我,不愁日后没你的好处?”说时便去解她衣带。

  杏儿怕得要命,虽是慌乱推他,却不敢嚷。至此光景,已身不由已,被他黑影里按住,轻薄起来。

  这里刚刚人巷,忽听门外老妈喊道:“屋里怎地黑了灯,脚下分不出高低来。”

  杏儿听喊时,唬得魂都飞了,挣扎要起来。世蕃只按住她不放,冲老妈喊一声道:“适才我正读书,灯打翻了,你再去取一盏来。”

  老妈闻声去了,世蕃这才放杏儿起来,刚刚穿起衣服,老妈已左手撑灯,右手护着,走了进来。

  杏儿羞辱不过,仍俯在桌上装睡,老妈见状笑道:

  “如何杏姐儿也这般多瞌睡?撇下大爷一人,竟睡着了?”

  世蕃笑道:“只怕正做好梦哩!”

  老妈唤她起来,杏儿仍羞得满脸通红,只不敢抬头,低着头儿匆忙去了。

  老妈走近病榻前,看看欧阳氏面色,又摸摸她手脚问道:“老夫人这会儿怎样?”

  世蕃道:“仍是前时光景。”嘴里虽这般说,只是那心里,早赴巫山寻雨梦,便是生身亲娘,危在旦夕,也早忘了。正是:

  荒淫无度奸邪辈,自胜西门七八分。

  一连三日,世蕃只道病榻前尽孝,只把个丫环杏儿不肯放过。杏儿初时无奈,及至被他弄上手,也便欲讨他喜欢,殷勤起来,极尽奉承,只想那欧阳氏一日去后,被收做小妾,终身也算有个着落。

  一日世蕃瞅老妈不在,把副玉镯赏她,杏儿千恩万谢收了。自此便道身价已高,病榻之前,再不似前时尽心,但凡擦屎端尿,只唤那老妈去做,自己只涂脂抹粉,娇模娇样打扮,只讨世蕃喜欢。早被那老妈看在眼里。倒乐得为他们躲空,夜夜只间壁房里睡好觉,不呼唤时,再不出来。

  这一夜世蕃与那杏儿正作一处,忽听对面床上欧阳氏喉中痰声滚动,喘息几声,摹地手脚抽动几下,再不动了。二人见状不好,慌忙起身,待穿上衣服,到病榻前看时,早见那欧阳氏面色焦黄,双目闭紧,子脚冰凉,气绝身亡了。

  世蕃至此光景,心上不忍,不由也悲恸起来,跪于榻前,失声痛哭。合家被哭声惊动,纷纷赶来,眼见人死不能复生,个个悲痛,放声哭嚎,乱作一团。那老妈赶未,眼见欧阳氏停尸在床,寿衣还没换,一时逮住把柄,劈手揪住杏儿前胸,左右开弓,啪啪老大耳光抽她,口里骂道:“好个小淫肉儿,只顾贪睡,怎教老夫人只原打原样儿,寿衣不曾换就去了!”

  原来当时习俗,但必人断气之时,必要先穿好送老衣物,若咽气之后再穿时,则有天大不吉利。

  那老妈因见杏儿这两日得宠,且娇模娇样,自是臭美,拿老大架式,反掉转头来指使自己,又是妒嫉,又是窝气,平日说不得,如今逮她个把柄,只老大耳刮子扇来,一掌落下,五道血痕。世蕃此时只跪在床前哭,哪里管得?杏儿躲避不及,脸上火辣辣疼,心里虽明白,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

  严嵩正自悲痛,听是奴婢误事,腾地窜上火来,厉声喝道:“好个作死的贱奴才,误了天大事情,便打死你,也补不得罪,与我拖去,只往死里打。”

  两个家奴,见严嵩恼得厉害,不等话落,早将杏儿抓住头发拖出,绑在后园树上,放开两条恶犬,唆使尽情撕咬,杏儿哪里忍得,惨叫不止。片刻功夫,早已是衣衫槛楼,血肉淋漓,且喉管被咬断,渐渐气息奄奄,呜呼哀哉。只因贪那两夜恩爱,有分教:

  香魂冥冥含恨去,空留香艳在妆台。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六回 守孤灵偷嫖丽春院 宴狎客戏笑失御札



  话说丫环杏儿,被抓住头发拖往后园,绑在树上。两个家奴,又放出恶犬撕咬,杏儿哪里忍得,片刻功夫,早已是血肉淋漓,渐渐气息奄奄,呜乎身亡。不提。

  且说欧阳氏死了,一家自是啼啼哭哭,乱乱哄哄,热闹得紧,自不必细说。严家先请阴阳先生来批书,看合家犯不犯煞;又请画士传真画影,灵前供奉。来祭吊之人,更是不计其数,这走时,那批又来,个个礼重。原非为祭吊亡人,多因看他父子威严势高,做给活人看的。到三日时,又请僧人念倒头经,少不得大跋大鼓,诵大忏经文,又热闹一番,到夜时祭告入殓,将欧阳氏装殓棺木内,用长钉钉了,安放停当,又题了名旌:“浩封大学士严公恭人欧阳氏之柩”浩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

  世蕃因是孝子,率了儿子严鹄等俱披重孝,守跪灵前,但凡有吊孝者,自当痛哭一番,灵前还礼,昼夜动弹不得,把那二十七位美姬娇姜个个抛下,也是身不由已了。偏是来祭吊的人世蕃便眼里没泪,也要俯首装模作样,便哭不出也要干嚎了。只三日功夫,已是双目肿痛,喉咙嘶哑,腿也跪疼了,渐渐有些打熬不过。一本《金瓶梅》奇书,暗藏于怀中,虽思念得紧,也无暇观看。只待吊祭者往来间隙,便闭上眼把那书中妙趣片段回味一番。

  这日有昔日狎客王材、唐汝揖、白启常三人来吊唁。

  这起人乃世蕃狐朋狗友,过从甚密。三人把祭礼抬到灵前摆下,世蕃自是在旁还礼。各人吊祭毕,世蕃待茶设席款待。白启常叹息一声道:“老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未能守奉,乞哥见谅。”

  世蕃道:“母亲久疾,一夕去了,岂有见罪之礼。”

  王材在旁道:“亡人得超度,自是升仙去了。只是苦了哥,连夜打熬,脸儿也瘦了,嗓子也哑了,还望心放开些,且莫闹出病来。”

  世蕃苦笑道:“人去不能回,我自知此理。只是为子尽孝,理当如此。”

  白启常道:“话是这般说,哥还应想得开些。老夫人一向多病,如今去了,自己倒少得受许多苦。

  便是晚辈,生前尽到孝心,如今再不必计较许多。”

  正说话时,外面忽报邵懋卿来祭吊。世蕃正着孝衣欲去,唐汝揖上前两步,扯住他衣袖儿说道:

  “兄长慢走,此次我们三人前来,一是祭吊老夫人,同时有密事相告,且稍留片刻。世蕃转身,并不坐下,直站立问道:“有话快说。”

  白启常上前,挨下脸皮,嘻嘻低声笑道:“近日我们在勾栏,为哥访得两位绝色佳人,身价虽重些,喜尚未破瓜,兄长可有意笑纳?“世蕃听时,心下自喜,低声问道:“却在哪里?”

  唐汝揖插言道:“哥既有意,今夜便可去相会?”

  世蕃心下牵动,只是无奈说道,“无奈孝服在身,又祭吊的人多,只离不得,如何能去?”

  白启常悄悄笑逾“这有何难?但等二更时分,吊人尽散去,哥只推说劳累得紧,身体欠爽,去房歇息,留下侄儿伴灵就是了。我们自在花园后接你!”

  世蕃笑骂道:“你三个天杀的好人儿,也不看时只来勾我!”

  白启常嘻嘻笑道:“俺们自是伯哥烦恼,哭伤了身子,只是为哥着想。”

  世蕃道:“只是张扬不得,二更等我就是了。”说毕匆匆又去灵前,嘴里仍只是干嚎。心儿却痒痒得难熬。

  正是:

  灵前跪孝空悲切,心恋烟花卖笑人。

  世蕃因记挂晚夕之约,更觉日头长了。好不容易到夜静时分,只推说头疼得厉害,去歇息一会便到后面俏悄换了衣服,溜到花园后门,早有白启常迎接,两人低声笑骂。同到丽春院来。

  世蕃同白启常同到丽春院门首,早有唐汝揖与王材站立迎候。迎入中堂坐定,白启常就高声叫道:

  妈诀请春姐与芳姐出来,自是你们有福,盼得严官人来了!”

  话声未落,只闻环佩叮咚,唐妈推开红隔扇门,走出两个标致俊俏妇人来。

  世蕃见两个妇人,个个花枝招展,绣带飘鹞,果是绝色婊子,心里欢喜得直叫小肉儿,恨不得一,个脸上便啃一口。便掏出一锭十两银子,递与唐妈道:“可置备些酒菜,一同说笑。”

  那老鸨儿见白花花老大一锭银子,又且是相时公子送的,如何不欢喜。手里接时,嘴里只说道:

  “姐夫是宰相家,怎么的就笑话我家拿不出酒菜儿,反教您坏钞,显得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

  白启常笑道:“你只收了,快摆酒来罢。讨得严爷高兴,还怕没你的好处!”

  唐汝揖道:“须快些,只是严爷忙,耽误不得!”

  那老鸨儿干恩万谢去了,须臾备上酒来、春姐与芳姐,陪定世蕃,一边一个打横坐下。果是依翠偎红,酒浓花艳。待到酒过两巡,自启常笑道:“严爷极喜听唱,春姐和芳姐,端得色艺过人;便唱套《水仙子》与爷下酒。”

  王材也笑道:“今借严爷余光,洗耳恭听佳音!”

  于是春姐与芳姐,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一个弹琵琶,一个唱起曲来。

  唱毕,把几个人欢喜得没入脚处。世蕃因要梳弄春姐与芳狙,晚上就宿在院里。三人同居一室,真个是左拥右抱,颠鸾倒凤,自比跪孝守灵,要快活得多。白启常、王材与唐汝揖三人,也各自寻婊子宿了。

  次日天微明,世蕃怠欲回府。自启常、王材、唐汝楫三个,又一力窜掇世奢为两个姐儿赎身,继纳为妾。世蕃虽是贪恋得紧,喜欢得很,只是因服孝,不便接网府里,使命三人拿二百两银子至院中,打头面、作衣服,先包占下来,待日后迎娶。

  那老鸭儿见是相府送采的钱财,且极是势利,如何不喜,便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耍乐。世蕃自是由白启常等相伴,每夜二更以后,便来院里偷宿,不提。

  这日夜间,严嵩召世蕃、严鹄、严鸿、严年等人至内厅聚议护丧归籍之事。严嵩道:“如今天气渐热,灵枢不可久停。且是落叶归根,自当早返故里安葬。我居朝中,日夜伴君,自去不得,东楼乃孝子,理当护丧归籍!”

  严嵩一语未毕,世蕃着起慌来。因心中思念前院中春姐、芳姐,恋恋割舍不下。且因重孝在身,未能纳娶,只恐自己一去,那院中人家,守不得信用,被另别个占去。再者丧居故里,自是百般苦楚,怎及京师终日任意玩乐,便着忙说道:“母亲生养之恩,永世难报,如今母亲病老,世蕃理应护丧归籍,以尽子孝。只是爹爹年迈衰弱,且又记忆不好,日夜伴君,主议朝事,恐有一时疏忽,无人补替。且朝中百宫,暗里怀私恨者甚多,只恐孩儿一去,仇人滋事作祟,居丧未了,转蹈危机,后果自不堪设想。”

  严嵩听罢,闭目沉吟半晌,一时难决断,又问严年道:“萼山何意?”

  严年见问他,只不好深言,模棱两可说道:“丧葬大事,理当孝子护行,才不违天伦礼义。只是老爷年迈,又多有御札下问,诸司请栽,当有公子辅议为好!”

  严嵩道:“东楼若留京时,只哪个可代行?”

  严鹄起身道:“朝中事大,倘有疏忽,祸及身家性命,岂是儿戏,还是父亲留京为好。护丧归籍,当由孙儿代行。”

  严嵩见如此,道,“这般也好,待我明自奏请皇上,再作定夺!”

  次日严嵩人内,上言臣只一子,且年已衰迈,乞留世蕃京中侍养,护丧归籍,请令孙严鹄代行。

  世宗准奏。严嵩退朝,言及此事,世蕃大喜。遂择之吉日,由严鹄扶丧,归故里而去。不提。

  且说世蕃自母殁丧归,恰似去了老大一块心病,道是再无拘管,愈发放纵,大肆快乐。只在丧日第二日,便招白启常、唐汝揖、王材三人入府,商量道:“虽是母亲丧归,再无羁绊,无奈仍孝服在身,便娶春姐、芳姐到府,须张扬不得,只是偷娶为好。”

  白启常笑道:“有我三人在此,哥只管放心,你便不出头时,有你美人搂抱便是了。”

  世蕃听了,满心欢喜,遂将两千两赎身银子与他,又将六十两银子谢了三人。当晚备了一顶软轿,使两个婢女提了灯笼,由白启常三人跟轿护送,自花园后门把两个婊子抬入府中。又收拾花园内楼上楼下各三间房,与她二人居住。自此白日素衣孝服,只向《金瓶梅》寻乐,夜间红绿锦被,又向新人求欢,日日衔哀取乐,易悲为欢,流连声色,酣歌狂饮。且那麻衣孝服,映着绿鬓红颜,愈觉俏丽动人。愈要俏,三分孝。果然如此。

  一日天气晴和,世蕃吩咐家人将后花园翡翠亭打扫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幛,安排酒席齐整,又叫了一起女乐来吹弹歌舞,请了春姐、芳姐两个新妾,又邀了白启常、王材、唐汝揖三人来饮酒,丫环侍女,两边侍奉。

  当下世蕃着孝服居上,春姐与芳姐,都带着银丝鬓譬,耳边一个佩青宝石坠子,一个佩红宝石坠子;俱着白纱衫儿,一个又是银红比甲,一个是翡翠绿比甲,又都是镶金边挑线裙子,左右陪定世蕃,正是红绿相映,益显白孝。白启常三人,两旁列座。一时传杯弄盏,花团锦簇。

  酒正酣时,白启常向春姐、芳姐语道:“对此美景,二位姨嫂何不歌一曲,以助酒兴?此时新人美酒,自是与住日不同!”

  两位新妾,原是与白启常三人厮混熟的,如今又听唤声嫂嫂,心里自是美滋滋的,也不推辞,先唱一曲《玉芙容》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

  刚刚唱得一句,却听世蕃葛地一拍桌儿。哈哈大笑起来。桌上酒盅儿跌翻,残汁流淌,筷子碰落,也不去管。众人皆吃一惊,待停住唱、看时,见世蕃手把书卷,兀自笑个不止,眼里尽笑出泪来,白启常凑过前去,劈手夺了他书道:“哥哥不吃酒,也不听唱,怕是看个甚么,只这般好笑?敢怕是吃了笑婆婆尿了?”

  世蕃边笑边道:“好个天杀的秀才儿子,真个想官想疯了,端得做出这有趣诗文!”

  众人只蒙住了,问道,“哪个秀才?”

  世蕃道:“便是这书中的乖儿子,平生就不得官运,偏偏只想做官儿,偏是那应伯爵,又编排得他的好笑话!”

  白启常道:“什么好书,我也看看。”

  世蕃道:“正是《金瓶梅》》果然好妙趣。你一个看时,别个又闷了。我寻一节念与你们,自是比听曲儿有趣得多。只是听到有趣时,只不准笑,哪个笑时,便罚酒三怀。”

  众人听他如此说时,益发好奇,个个竖起耳朵,只听那妙趣。世蕃咳嗽一声,自翻书念道:、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地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功夫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在屋里,叫他替写写,省些力气也抒,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应伯爵道,“哥,你要别样都有,要这个倒难,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才学平平,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个朋友,他现在是本州秀才,应举这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很有情分。曾记得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费好,不想又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禁不得自发鬓斑,如今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窗田,三四所房子住着。”

  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勾用了,郑怎的肯来人家做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么数?”伯爵道,“这果是算不得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得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哪肯出来?”伯爵道:“喜得两年前,浑家又要偷汉,跟了个人走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他一口,定估肯出来。”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笑出声来。白启常笑骂道:

  “一个帮闲的贫嘴,倒好个口才。”

  世蕃却忘了罚酒,也笑笑说道:“应伯爵贫嘴,算不得什么,倒是他举荐的那水秀才,一心只盼官儿,懵得不知高低,做起《哀头巾》诗来。”

  白启常道:“怎地便‘哀头巾’?哥你与俺们念念。”

  世蕃笑笑念道: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箱诗句别君前。

  此番非是我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众人听罢,又笑起来。春姐抿嘴儿笑道:“原来是个老没出息的,考不中官时,怎地只拿头巾撒气!”

  世蕃道:“岂是只‘哀头巾,还要焚香祈祷,有《祭头巾文》哩!”遂又念道。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虽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忆我初戴头田,青青子衿,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无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黄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

  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早快通称,尽称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唯我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鞋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沥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环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冲霄鸟兮未乘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恋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思。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芳姐听罢,倒可怜起来,叹一声道:“怪可怜个人儿。也算个读书人,媳妇也跑了,孩子也死了,到老穷极潦倒,空有一肚子学问,连个纱帽翅儿也混不上。”

  白启常笑道:“嫂嫂端的好心。臭作学问的自认是才学能当饭吃?不晓官场事体,便是颜渊重生,李白在世,哪个肯用你?须是那精明人,虽是一肚子青菜屎,若晓得钱能通神,拍得好马屁,说得谎话,寻个靠山保荐,,何愁没他鸟纱帽戴!便做了官时,后背也自有檩条戮着,坐得牢稳!”

  这里正自笑谈,忽有严嵩派特使飞札而至。原来世蕃虽是居丧,终日流连声色,衔哀取乐,尚是干预朝事。一座私宅,却是朝廷后的朝廷,但凡朝中重事,皆由这里谋定。因严嵩独揽朝权,票拟御旨,但凡诸司重事,无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数。然终因年已衰迈,记忆不灵,自是老糊涂了,世宗所下手诏,其中言语多不能解,便读三五遍时,竟连诏意也不明。惟世蕃一览了然,文词所答,无不中帝意。因此朝中票拟,皆由世蕃代替,朝中要事,皆由世蕃代严嵩主议。如今世蕃居丧,不得人朝,只把严嵩苦了,每有御札下问,便不得不派人持诏至府上找世蕃代答,每遇诸司有要事请裁,便只好答道:“何不与小儿商议”或竟云:“且决诸东楼,你们自去与他商衬。”因此偌大一个朝廷,却似搬到了严宅。一个守丧孝子,竟自独揽了朝权。”

  偏是世蕃身在苫诀,心念娇娃,终日花天酒地,与狎客侍姬问酒,专图肉欲,哪有什么闲心,会议国家重事;即使草草应答,也是模糊了事,毫不经心。今见又有御札下来,搅了兴致,先自烦了,把御札接在手中,看也不看,向那使者挥挥手,道:“我今日欠爽,不得奏对,你且回去,可午后来取!”

  使者叩头慌道:“只是相爷催得紧,只教小人立刻送回,若延误时,恐万岁恼怒。”

  世蕃起身怒道:“大胆奴才,岂敢苦苦逼我!”

  使者见他恼怒,哪敢吭半声,唯唯诺诺退下。

  待使者走后,两个新妾,因是烟花柳巷出身,哪里见过御诏,自是好奇。一齐围拢问道:“世上尽说皇上御笔了不得,如今我们姐儿也开开眼界,看那御笔是个什么样儿?”

  世蕃笑道:“如此正好,便请你们代我奏答罢了!”

  春姐听时,吓得叫声娘道:“在皇上诏书上写字,传下去便是圣旨哩,如何敢乱答?”

  世蕃大笑道:“便是圣旨,在我笔下正不知拟了多少?如何便写不得?”

  白启常三人,在旁帮腔起哄道:“哥说的是哩!

  皇上的圣旨要老爷写,老爷又转哥写,哥说的话儿,也是金口玉语哩!如今哥又转与两位嫂嫂,妇人笔下出圣旨,敢怕二位嫂嫂,不正是武则天哩!”

  芳姐笑骂道:“打你个涎脸的狗才,你道那武则天是好人,怎的和她相比?”

  白启常嘻嘻笑道:“这倒是,那张果老的驴子,也和她睡过觉哩!”

  唐汝揖忍不得笑道:“这般说时,倒把哥骂进去了!”

  世蕃也笑骂道:“我的儿,吃了爷的酒菜,敢怕闲得痒了,倒来讨爷的便宜!”

  王材道:“哥说的是,只教他两个学那驴叫,给哥赔不是!”

  白启常涎下脸笑道,“只怕学得不象,倒吓着二位位嫂嫂。”

  说时果真放开喉咙,学起那驴叫。只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也是合当生事,恰此时一阵凤儿刮来,将那御札竟从桌几上刮到湖中。几人兀自不知。正自嘻笑,使者又飞马赶来,一副慌慌张张模样,气喘吁吁跪禀道:“相爷只催得紧,命小人速取御札回禀!”

  世蕃见情势甚急,再戏要不得,认起真来。欲待取御札答对,竟不知哪里去了。只因这御札失误,恼了世宗皇帝,有分教:

  时来风送腾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七回 王世贞梦斩虎狼尾 邹应龙雨访金瓶梅



  话说严嵩使人飞札走问世蕃,因世蕃正与押客酣歌狂饮,与美妾纵乐,无心国事,竟把御札付之流水,耽搁了天大事情。严嵩不得已亲自奏答帝诏,却是答昨所问,前言不对后语,只教世宗皇帝心中着恼。如此三番五次。因是世蕃纵淫行乐,严嵩有苦难言。世宗常闻世蕃荒淫无状,更加拂意,由是严氏夫子,渐渐失宠。

  时值方士兰道行,以扶虬得幸。世宗每在宫中,请其预示祸福;那兰道行却是语多奇中,只把个世宗皇帝喜得了不得,竟深信不疑,当作活神仙看待。一日世宗又召兰道行扶乱,问及长生休养的诀门。勇p兰道行待到夜深三更时分,陪世宗皇帝吃罢斋饭,取了香纸,身着法衣,携两个道童登上蘸坛。那世宗皇帝去了龙衣莽袍,便斋戒青衣,虔诚肃穆,随上醚坛而来。此时酸坛早以自灰划界,黄绢围之,上浮华盖之仪,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兰道行在醮坛上,命左右尽皆退避、不许一人在左右。遂令道童各扶乩架一端,置于细沙平地,遥望星空祭拜,口中念念有词,便将皇帝长生修养之意祈于神明。世宗青衣侍立,待兰道行请神拜毕,但见一阵清风过后,果是异香扑面,灯烛一起明亮起来。那两个道童尽屏气息,稳立不动,手中的虬架却似神手暗握,天笔挥动,果在沙盘上写出数语,正是“清心养性”。

  “泰默无为”,字迹且是清晰苍劲,龙飞凤舞,决非凡人所及。世宗脆拜谢过,又间朝中辅臣,何人最贤。兰道行如法拜毕,那乩笔又迅书道:“分宜父子,奸险弄权,大蠹不去,病国妨贤。”世宗见神意昭明,恭恭敬敬,默然牢记,复又问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灾诛殛?”虬笔又随书道:“留待皇帝正法。”世宗心中一动。便不再问,只把神明所示,铭记心间。待回宫之后,夜不能寐,仰卧龙床,细品神意,暗暗念道:“严嵩父子,近时端的无状,权词裁答,只违朕意,且盲语吞吐,日渐昏庸,内外要事,似尽不知。且那小儿居丧贪乐,狂饮纵欲,朝中传闻汹汹,自是重用不得!如今神明昭示,天意不可违,便念他父子前时之功,如今数尽,也再留不得。”思虑多时,慢慢不乐睡去。正是:

  扶虬求得天上语,人间有幸去奸邪。

  也是严嵩晦运将至,先是世宗所住的万寿宫因遇火灾,严嵩奏清徒居南内,世宗已是不乐。时礼部尚书徐阶,己升任大学士,与工部尚书雷礼,奏请重行营建万寿宫,言数月可成。世宗闻奏甚喜,即行许可。那徐阶之子徐蟠,为尚宝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便峻工。世宗自是无比欣慰,当日便又徒居万寿宫中。自此世宗转信宠徐阶,但凡军国大事,多与徐阶商讨,只把个严嵩冷落下来。唯有斋醮符篆等类,偶尔还问及严嵩。严嵩如今屡屡生事,且又神灵昭示其奸,渐渐失去帝宠,便如茅厕的石头,虽则是硬,却日日臭了。朝中自有忠良正直言官,见严嵩失宠,遂欲投井下石,扳倒这历年专政的大奸臣。御史邹应龙自是耽直,且年壮气盛,久已怀恨严嵩,只因朝中忠良,凡劾严嵩者,尽遭其祸,相戒莫敢言。如今见帝眷潜移,道是天赐良机。

  这日成龙下朝,偶遇大雨。但见天空雷鸣电闪,暴雨滂沱,恰似掀翻了天河。街上雨帘重重,檐泻飞瀑,白茫茫雨烟一片,果然好一场大雨。应龙催轿,正欲寻个避雨之处,不想斜刺里闯出一人,拿件衣服遮头,慌张张只看脚下,且是又跑得快、蓦地一头撞在轿上。随役大怒,将那人拿下喝道:“大胆奴才,如何见老爷不躲避,敢怕是刺客不成!”

  那人听时,慌忙告罪禀道:“望老爷开罪,小人乃严府家人,因家爷读那《金瓶梅》着迷,命小人到王府去取,不想慌忙不辨路,一时冒犯大人。”

  应龙知世蕃好读淫书,又见如此心切,生疑问道:“你去哪个王府,却是去取何书?”

  那人道:“便是王世贞王爷府上,只取《金瓶梅》与家爷看。”

  应龙顿时惊疑,暗思讨道:“那元美与严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为何却往来无间?敢怕是项庄舞剑,暗有他意。如今严嵩失宠,我正欲弹劾那老贼,何不寻元美去作计较?”想到此处。竟冒雨转轿,直往王府而来,正是:

  欲明心中虑,访雨问知音。

  且说世贞因怀家仇国恨,一心要除掉严嵩父子。无奈他权高势重,朝中忠良连连弹劾,皆招祸身亡,更有侠义之士屡屡行刺,个个又反遭暗害,虽是义愤填膺,却无处发泄,忍不得,只把一腔怨愤诉诸笔端,尽把奸臣严嵩父子及腐败昏暗世道在《金瓶梅》中淋漓尽致搬演。含沙射影骂道:“那时徽宗天子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称升官,捐方补价,夤缘钻营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顽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

  世贞昼夜伏案,奋笔疾书,日书一回,不得片刻喘息。两月过后,正值盛夏酷暑,一间书房。自是蒸笼般闷热,遍体汗水洋洋不断,尽湿衣巾。便是伏在案上,臂下纸张尽湿,恰似粘住一般。至夜间蚊虫叮咬,扇挥不去。日复一比连轴转得紧了,又自是精疲力竭,一时人物、故事想得明明白白,偏是脑袋木了,拍得额疼,再不肯转,只把冷水浇洗也不济事,便学那古人悬梁苦读,一把把捋得头发脱落满纸。且每每上床,自有书中群群鬼魂缠绕。愈合眼时,愈在暗里钻出,活脱脱浮现眼前。喜笑怒骂,嘤嘤在耳,直搅得彻夜不成眠。

  这夜里写罢《因抱恙玉姐含酸,为护短金莲泼醋》,再写下《回春梅姐娇撒西门庆,书童儿哭躲温癸轩》时,花枝柳叶儿,打情骂俏的点缀尽有,只是骨架子撑立不起,恰似和尚的帽子平扑塌,虽绞尽脑汁再寻思不起那核来。正面壁呆坐,窗外鸡啼报晓,天色微明了。

  家人莫成来送茶,见其苦状心疼催道:“公子该是睡了。不要贼子不曾毒死,反倒熬垮了自己的身子。”

  世贞半晌不语,却被道中心事,思忖片刻,蓦地问道:“我只教你派人去严府打听,世蕃那厮,如今取走七卷,敢怕是读不进去,如何不曾将他毒死?”

  莫成道:“老奴正是探听得明白。那厮读得只入迷,便是居丧,也手不离卷。看得高兴时,又同小妾厮混。便是连御札走问,也顾不得管,只苦了那老贼,应对不出,恼了万岁,如今失宠了!”

  世贞道:“如此极妙!也不枉费我数月心血。只怎地毒不死世蕃那贼厮?”

  莫成叹息一声道:“贼胚读书,从不由头至尾去读,只是翻得飞快。单拣那淫处、趣处赏玩、且毒在抵上,毒法自轻了。故不曾要得他性命!”

  世贞沉吟片刻又问道:“可闻那厮近时,又弄甚好事?”

  莫成道:“只打听得前时,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赂贿他父子,转升吏部;又有个叫潘鸿业的举人,以二干二百金,在他父子手中买了个知府。”

  世贞听罢。笑笑翻出前稿,寻出一章,指与莫成道,“你看此章可熟么?”

  莫成看那一回,正是《蔡太师覃恩赐爵,西门庆生子加官》。只见写道:

  ……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自晃晃银拔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红缎,金壁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满堆盘盒,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可受的,你还将回去。”慌得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太师道:“即是如此,令左右收了。”

  旁边祗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太师又问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

  “小的主人,一个乡民,有何官役。那太师道:

  “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答付,我安你主人在那山东提刑所作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得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身碎骨,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答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答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的。”吴典恩慌得叩头如捣蒜,又取过答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头谢了,领了答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侍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莫成看罢,笑得愣了,惊道:“我爷!敢怕那宋朝,至今有千八百年了罢?如何那官情景,酷似一般。分毫儿也不差?”

  世贞笑道:“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古今如此,贤名无须是真才,升迁全靠金银把路开。”

  莫成赞道:“好则是好,只是你太看破了,便升不得官了!”

  莫成这里说时,世贞心不在焉,又入书中去了,蓦地灵机一动,如电花石火,眼前进开,拍案喜道,“好!好!上行下效,该宋巡史到了!”只把莫成惊愣了,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因问道:“哪个宋巡史?”

  王世贞哈哈笑道:“那宋巡史乃我书中人物,有了!有了!严氏父子如今又要保荐西门庆大舅子升官了!”

  那莫成如坠五里雾中,被他笑懵了。贝他似癫似痴,慷慨说罢又伏案挥笔,再不言语,晓得他是想到书中去了,再不敢惊动,抽身退出。

  世贞方才思路尽断,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苦恼得厉害,因这莫成送茶,一番话语讲到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府,触动灵思,电花石火迸起,正是柳晴花明又一村了。

  挥笔写道:

  却说前厅宋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得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荆都监忠?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世贞呷一口茶,停笔暗笑道:“好个一面之交,二百两银子,只买他几句话语,又要飞黄腾达了!”

  遂又写道:

  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现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题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现任管事。”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吩咐:

  “到明日题本之时,呈与我看。”那吏典收下去走了。西门庆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世贞将骨架子撑起,自觉分量够了,因是干巴了些,怕读得无味,又将凤花雪月之事抬来点缀,把西门庆妻妾争风吃醋,应酬交际诸般事宜接前时铺排交待,穿插叙毕。、世贞写罢,天已大亮,自是疲倦,便和衣躺下,正自朦陇欲睡,忽觉家人禀报道:“世蕃那贼子今日岳庙被刺,公子何不去看?”世贞自是高兴,应声而起,竟随他门往岳庙去。行至街上,但见来往行人,个个目光诧异惊慌,尽远远将他望定。临近哪个,哪个便仓惶奔逃。一时逃不及者,或毕恭毕敬殷勤赔笑,或惶惶然叩头哀告求饶。世贞自是纳闷,暗自沉思道:“如何街上百姓如此怕我?敢伯是我身上长了森人毛?”这般想时,果然见有毛茸茸物在,顺手摸时,却是一条长尾巴,色呈黄褐,状如狼形,且是粗大。世贞心下羞惭厌恶,欲藏起时,哪里就藏得住?暗里狠劲欲扯下来,却是疼痛异常,又拽不动。街人见状,无不掩鼻嗤笑。世贞招人近前,有那大胆的说道:“官人头戴乌纱,长一条长尾,百姓哪个敢近你?”

  世贞道:“如何你们个个无尾?我虽为官,却是和你们一般,怎地便长起尾来?”

  百姓皆道:“我们平民百姓,日夜劳作,长那物什有何用?空自碍事!你们做官之人,因要百姓惧怕,便长出这吓人物什来!”

  世贞道:“哪个为我除去,我自有赏谢!”

  众人听时,发一声喊。围拢上前,狠狠一捋,只听一声响亮,那物恰被揪落,忽地飞上空中,飘飘忽忽不见了。

  世贞赏众人散去,竟不知来到严府,但见严嵩老贼正坐堂案,一条若大毛尾且是粗壮,高高翘起,竟举过头来。左右官员或坐,或卧,或立,或拜,个个尾大硕长,且又衣冠楚楚,温文尔雅,道貌岸然。更有世蕃贼厮,持立堂案之侧,毛尾巨大,盘往绕梁,甚是骇人。世贞正自惊骇,忽听严嵩一声嚎叫,却似狼啤虎啸,庭殿震颤、尘土纷扬而落,令人毛骨惊然,怒日:“尔今已去尾,不复为官,何以入衙!”

  世贞仗剑怒日:“我自为人,何长狼虎之尾?尔等乌纱蟒袍,应为国家栋梁,这般狼形虎藉,黜涉朝权,滥制法典,恶尾不去,何以为人?”

  世著独目圆睁,绿焰的的,狰狞嚎一声道:“此尾乃权贵之根基,先祖所传。便是恶秽,平时皆隐其形,哪个可见?今被尔窥破,若传闻天下,我相门尊严何在?今日你来时,只去不得!”

  一声嚎时,群狼纷至,杂以恶大柏应,团团将世贞围定,尽酞巨齿,疯狂扑来。

  世贞仗剑不俱,怒吼一声道:“岂容你恶尾盘粱,涂炭生灵!今日我来,为天下之忠良与百姓泄冤愤耳!”

  说毕纵身跃起,挥开群狼,飞剑直取严嵩及世蕃恶尾。偏是飞剑到处,恶尾隐去不见,剑光闪过,毛茸茸又闪将出来。世贞一把剑左飞右旋,奈何只去不得那恶尾,益发暴怒急躁,顷刻力尽疲惫,却早有那群狼呼地扑向空中,一时咬腿啃臂,血淋淋将他拖向地来。世贞痛呼一声,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回想起来正自惊疑,恰有家人来享报,御史邹应龙已恭候多时。

  世贞邀邹应龙至斤中,施礼拜见,奉茶已毕,因说得适才梦中之事,应龙笑道:“君之恨切,故有此梦矣!虽是荒唐,也不无道理,你想那官场中,诸般恶习陋俗,虽为百弊之源,却穷其形而不见,尽出于此也.昨日学生也有一梦,正与君梦相应验!”

  世贞道:“有此奇事!却是何梦?”

  应龙道:“夜梦行猎,到一生疏去处,蓦见前面有一大山挡住去路,巨石狰狞,似将缚人,心下恼怒,便张弓搭箭,朝那巨石射去。偏是一连三箭不中,正焦急时,忽闻鹊鸣。回头望时,见东面丛林密荫,似有一搂台,参差掩映,便不管什么,又拈弓搭箭,飓地射去。但听得咣啷一声,楼台崩倒,因惊梦醒!”

  世贞惊道:”大人果真欲劾严嵩老贼?”

  应龙惊道:“君果神人也,如何便知我意?”

  世贞道:“我欲仗剑斩尾,终斩不得,偏遭狼虎之害;大人前射大山,偏又不动,可渭根基坚牢。

  只有东楼,箭到崩溃,正是欲射大山,不如先射东楼,东楼若倒,大山也不免摇动!”

  应龙击掌赞道:“君之神判,妙趣天合,我欲劾那严嵩老贼,正自苦于动笔,不想一席戏谈,正应在此梦上。果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蒙点破,受益匪浅!”

  世贞笑道:“我一向从不信天,今日看来,当是无意如此了!”

  二人说笑一会儿;应龙问道:“学生避雨来时,见君日高三竿未起,当是有何巨著?可否赏学生过目,以受教益?”

  世贞道:“市井之谈,闺房戏语,唯恐有污耳目。”

  遂命家人取已著前七卷奉上。应龙自是欢喜,取去不提。。

  却说邹应龙回到府中,心下思忖道:“今日两梦应验,自是世蕃这厮恶贯满盈。如今眼见老贼又失宠,正是天赐良机,不着尽将世蕃罪恶揭发,除得他去,不独朝政肃去权奸,且为忠良吐气扬眉。”是夜,便剔灯奏一本道: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权,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

  市道公行。群小竟趋,要价转升。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

  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问者不下百寸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严年,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无耻者至呼为鹤山先生。遇严嵩生日,年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是。

  主人当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子南京、扬州、无锡数十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抑勒侵夺,民怨入骨。外地谋利若是,乡里又何如。

  尤可异者,世蕃丧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鹄扶枢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要索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

  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巨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巨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正本。

  次日应龙将本拜上,心下忐忑悬念,不知帝意如何。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夫曾辙动心先寒。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特叙。


第二十八回 徐阁老施诈除奸 贼父子罪极生祸



  话说邹应龙将本呈上,专劾世蕃,因不知帝意如何,心中忐忑不安。

  此时世宗,已返迁万寿官居住。因宫殿新成,甚是辉煌壮丽,龙心大悦,又乘方士新修春药,难免贪些御姹之乐,睡得晚,也便起得迟了。且是头脑晕眩,精神恍惚,心绪也便不甚好。便是听那窗外鸟雀啼鸣,也觉烦躁,令那敬事房内侍尽去挥赶。偏是那帘下鹦鹉,也献殷勤,见他闷闷出来,道一声,“恭请万岁圣安!”只险些没惹那世宗将笼儿打翻。

  进罢早膳,斜倚龙案,欲待翻看昨日邹应龙呈上本章,忽有一内监趋入,伏跪案前,呈上一幅罗巾禀道:“现有宫人张氏血罗遗诗,请万岁御览。”

  世宗接过看时,见那罗巾上有无数血痕,色呈暗紫,且有字迹,模模糊糊,细辨之时,却是一首七言律句。诗道:

  闷倚雕栏强笑歌,娇姿无力怯宫罗。

  欲将旧恨题红叶,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过玉阶天色静,风吹金锁夜凉多。

  从来不识君王面,弃置其如命薄何。

  世宗看罢血诗。先自愣了,细品之时,方才忆起,不禁流下泪来。原来这血诗,乃御膳房宫女张氏所作。那宫女因是才色惧优,才入官时,一夜为世宗进膳,世宗被她色惑,竟将满盘山珍海味挥去,独将她一人留下,当夜便恩施雨露,将她召幸那宫女年方十四,含蕊未开,恰又值月事来潮,只觉疼痛,不识天恩;偏是又性格骄傲,平时恃着才貌;不肯阿顺世宗。一夜又进膳御室,世宗留她寻欢,宫女偏是不肯,连连数次,即致失宠。世宗恼羞成怒,便将她禁匿冷宫。当时之意,不过囚禁自省,令其饱尝冷官甘苦,定然回思龙床温香天趣,待数日回醒,再放她出来,重施天恩。不料因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自将她入冷宫禁匿忘得干干净净了。那宫女倍尝冷宫之昔,自不必说,只因一夜召幸,精充血管,下身便时时血出不净。偏又年幼羞于启口,请不得御医珍看,日久愈重,竞夭折身亡。未死前数日,便以血染指,书就在罗巾上面,系在腰间,以作日后遗恨。

  其时后宫故例,但凡宫女被召幸,即有敬事房记载。便是皇帝赖时,也自推卸不得。但凡召幸宫女身亡,小敛时必留身边遗物,呈献皇上,以作纪念,张氏死后,宫监照着老例,取了罗巾,上呈世宗。世宗念起旧情,怎不触起伤感?当下便洁责官监道:“她去那冷宫只几时了?”

  太监仍跪禀道:“已是四个月有余。”

  世宗道:“因何病而亡?”

  太监哪敢宣言其病,只推说道:“奴才不知。”

  世宗自是不悦,沉下脸色问道:“可曾请御医看视?”

  太监道:“因没万岁旨喻,不敢私自行事。”

  世宗顿时含怒,厉声斥道:“何不旱时奏请?”

  太监慌道:“奴婢等未曾奉旨,何敢冒昧上奏?”

  世宗闻言,霎时转悲为怒,厉喝一声道:“无用奴才,她便去时,留你何用!你可去陪同侍奉!”

  大监闻言,顿时头顶荡去三魂,脚下飞去七魄,战战兢兢,合悲哀告道:“奴才该死,只求万岁天恩宽赦!”

  世宗哪里听得进去,袍袖一拂,冷冷指那庭柱说道:“也罢,念你往日孝敬,便赐你挺撞,此刻但可去了!”

  大监见命他撞柱,难逃一死,放声痛哭哀告:

  “小人侍奉陛下,不曾有误,还望万岁重开天恩……”

  话语未毕,世宗自是心烦,拂袖喝一声道:“来人哪,他既是不忍离联,你们可送他一送!”

  左右齐喝一声,虎狼般拥来,将太监扭绑拿下采发按颈,狠狠只朝庭柱上撞去。只三五下,早是头颅碎裂,血溅身亡,拖出庭外去了。正是:

  承欢只伴君王侧,恩诏今赐侍香魂。

  当下世宗萌动旧情,驾出西内,去看那宫女张氏,到得冷宫,那守护见万岁驾到,慌忙跪拜迎候。

  世宗入三重禁门,见那院内蓬蒿满地,荒草掩窗,狐鼠出没,果是幽僻荒凉。待行官内,又见空旷清冷,墙皮剥落,蛛网密集,更有潮霉气息扑鼻,心头先自清冷凄楚许多。如此境地,莫道娇质弱体女子居住,便是乞丐也心寒。。

  世宗暗自感叹,正欲去那里面内室,早有一老宫人劝阻禀道:“室内秽气污浊,恐污万岁耳目,只是进去不得!”

  世宗喝道:“宫妃能住,朕如何不能进?”说时只往里走,那老妇哪敢再说。

  到卧室内,一股污浊之气扑鼻而入。世宗到那榻前,但见宫人玉骨如柴,银眸半启,宣挺挺僵卧在榻上,急忙趋步上前,连连呼道:“爱姬爱姬,朕如今看你来了!”

  连呼数声,那宫女如何应得,世宗一阵悲酸,跪俯榻前,含悲说道:“你如何不肯闭目,敢是盼朕来么?朕负你了。”一语未毕,先有两滴老泪滚落下来。

  世宗良久起身,蓦地见那墙壁,有题词一首:

  正是李清照之《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成。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世宗读罢,不禁益发酸楚,凄然泪下。索笔在旁挥毫写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叵罢掷笔喝道:“此间是哪个看守?”

  那老妇慌忙跪道:“奴婢便是!”

  世宗怒视他半晌,喝一声道:“念你头上白发,饶你不死,重杖五十!”说罢蕴着两行热泪,转身去了。

  内侍见龙颜震怒,一齐呈威风,将老宫人拿下,一同加杖。那老妇自是年迈,负痛不起,未等杖毕,竟呜呼去了。自不必说。

  且说世宗回到万寿宫内,恰见到有本劾奏世蕃,又见其罪恶昭彰,怒上加怒,遂召大学士徐阶人内商议。那徐阶因任礼部尚书之时,受尽严嵩欺凌蔑视,一肚怨愤,隐埋数年,平时只是委曲求全,笑语奉迎,只盼有出头之比再作计较。如今升任大学士,可与严嵩平起平坐;眼见帝宠又移迁于己,严嵩失势,正欲投井下石。今见皇上召问,知是为邹应龙劾奏世蕃之事,心下窃喜,便在进宫路上,早已想好应对之策。及至到殿前拜罢,暗里偷看时,又见龙颜震忽,心下愈加有了底数,却只装作不知,毕恭毕敬奏请道:“万岁召臣进宫,有何旨喻?”

  世宗遂将邹应龙奏本递与他道:“今有御史邹应龙劾奏工部侍郎严世蕃,不知爱卿何意?”

  徐阶看罢,正中下怀,紧忙说遣:“严嵩父子罪恶昭彰,朝中侧目,天下尽知。今御史邹应龙所奏,据臣所闻,句句是实,绝无谎情。”

  世宗道:“朕久闻其父子贪赃枉法,不想竟至如此地步,依卿之见,当如何处置?”

  徐阶心下之愿,恨不得俱将其父子论斩。又恐言重,反招世宗生疑,遂婉转说道:“当由陛下迅断,毋滋他患。”

  只此一言,说得极巧,恰使世宗想起“分宜父子,好险弄权,大奸不去,病国妨贤。留待皇帝正法。”的神仙言语。世宗微微点头,暗思忖道:“天意如此,人意如此,想那严嵩父子,只留不得了!心下主意已定,遂令徐阶退出。

  且说徐阶出了西内,正欲回府,蓦然想道:“那严嵩父子,一向甚是得宠,皇上又是生性多疑、朝三暮四之人,今日怒时,便欲处置他,敢怕明日又念他父子前时之恩,回转圣意,也未可知。那时扳他不倒,空教他父子恨我,反倒无端结下冤仇,莫若今日去那老贼府上,讨他个欢喜,先将人缘买下;若扳倒他时,一了百了;便扳他不倒,也于我无妨害!”想到此处,竟转轿直往严府来。正是:

  笑看甜言哄君日,正是挥刀复仇时。

  此时严嵩父子,早闻应龙上奏,恐有不测,正在书房密议,忽见门人禀报徐阶到来,慌忙出迎。

  至厅内叙礼相见,道罢冷暖契阔之情,坐下茶毕。

  严嵩方拱手问道:“大人怎得闲遐,屈尊光临敝府?”

  徐阶拱手赔笑,客气说道:“大人久称盛德,恩施朝野,有目共睹。徐阶无才,聚至荣贵,全仗扶持。今大人遭劾,适才万岁又召下官入内密议,不敢不报!”

  世蕃听此言,自是感谢。慌忙说道:“大人尊为长辈,在下常领教诲,今又蒙厚意照应,自是感激不尽。”

  徐阶道:“名分使然。自是一家人,礼当同心协力,彼此客气,便不见相知了!”

  说罢,彼此笑了。只是严嵩父子笑得苦,那徐阶倒是笑得惬意,只道他父子入了圈套。严嵩因是要讨他话语,买转他于皇上面前开脱,自是殷勤,命童仆书房中设置酒席。徐阶故作推辞,父子二人哪里肯依?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

  酒过三巡,世蕃迫不及待问道:“应龙那厮敢怕是不知马王爷三只眼,竞害到爷爷头上,我自饶他不得!”

  徐阶故作姿态,紧忙劝阻道:“贤侄不可如此。

  得罪他一个应龙倒也无妨,如今恼了万岁,却要从长计较!”

  严嵩忙道:“万岁召大人进宫,不知何意?”

  徐阶道:“今日小弟入值西内,适逢应龙奏至,万岁阅罢,不知何故竟大怒,立召小弟问话,倒叫小弟摸不着头脑。”

  严嵩急道:“万岁果信那应龙诬奏么?”

  徐阶道:“正是,且是恼得厉害!”

  严嵩听罢,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半晌不语。世蕃素是骄狂,如今也自慌了,连连拱手央道:“事到如今,还望大人多多周旋!”

  徐阶装扮一副怜惜模样,叹一声道:“我晓得你父子之意,焉有坐视之理!万岁问起你们之罪,弟即上言周旋,只道严相柄政多年,并无过失;公子平日行为,虽少敛点,应亦不如所奏的厉害,务乞圣上勿可偏听,以折国家栋梁,祸及社稷安危!”

  严嵩听至此处,方才透过口气来,双眼湿热,感激之情,溢于表肤,又慌忙问道:“承蒙大人恩典关照,只不知圣心可回转?”

  徐阶道:“小弟解说半晌,万岁先是迟疑,后时天威已经渐霁,谅可无他虑了。”

  严嵩听罢,慌忙含泪离席,感恩下拜道:“多年老友,全仗挽回,老朽自当拜谢!”

  世蕃也慌忙起身,俯地连连叩头,感恩谢道:

  “大人救得我一家性命,小侄便当犬马,也难报盛恩厚德!”

  徐阶见状,惊得害礼不迭,一百还拜,一面扶起严嵩父子,连称不敢,道:“恩相若此,只折杀小弟了。恩相待我,向是情深,如今偶遭小难,自当效力周旋,思相快起!思相快起!”

  这里说时,世蕃又召出全家妻小,一同入来。

  严鹄扶丧未归,只严鸿、严年着雪白重孝先人,权当孝子孝孙重拜。后面二十七姬,又添数名新妾,个个不拉,一齐拥人,皆是穿红着绿,环佩叮当,花枝招展,自把徐阶老眼,耀得眼花零乱。徐阶正不知所措,但见济济一堂人,扑通扑通跪成一片,一齐俯地呼道:“孩儿们与大人叩头,感谢拯救之恩!”

  徐阶又谦让不遑,一时不知如何招呼,只道:

  “快快起来,快诀起来,老朽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嘴里这般说时,心里只暗想道:“世蕃这厮,果然荒淫,今日亲眼所见,方知那邹应龙劾奏绝无虚谎,句句是实了!”

  待诸妾拜罢退下,严嵩又谢道:“大人劝转圣心,又屈驾至敝府通报,圣德厚意,当铭记不忘。

  今日至此,便是严门闺家的福星了!”

  徐阶道:“思相若这般抬举,只怕要羞煞下官。

  便尽微薄之力,自是名分所定,自然之理,恩相何故太谦!”

  严嵩惊慌一场,如今才笑道:“你我同僚,自是手足之情,当以兄弟相称。若这般称呼,也要叫老朽羞煞了。”

  说毕一起大笑起来。少叙片刻,徐阶起身告辞。严嵩父子送到门外,临出门,徐阶又故作姿态,拉严嵩到近侧净处密语,故意埋怨世蕃,道:

  “今日虽脱过此难,乃是大人洪福造化只是不可掉以轻心。如今咱们官做大了,难免一些小人窥机生事,暗里抓咱把柄,贤侄少不更事,还需稍加管教,以免被人以艳闻韵事坏恩相名教清德。尤其近日,更要收敛一些。切记,切记!日后倘若再生事,只怕万岁不再信下官话语,把个人情阻住,便叫相爷作难了!”

  严嵩连忙称谢道:“多承大人盛情,肺腑之言,不敢有忘。今后严加管教便是。”

  徐阶又道:“自古事不机密,则致害成,今后恩相凡事谨慎些便了。”

  严嵩千恩万谢,即送徐阶出府,拱手作别,看他轿子远了,方才回门里来。

  且说徐阶讨好去后,严嵩父子,回到书房,见一场惊慌已过,方才放下心来。只是世蕃稍有疑惑,道:“那徐老头儿与咱家原元深交,如何今时这般卖力,把万岁说转,又亲自到府相告?”

  严嵩道:“这徐阶心眼儿极多,刚刚升任学士,只伯官职不牢。此时买个人情,又不得罪哪个,他何乐而不为!只教咱拿他当患难知己看待,道是日后自有他好处!”

  世蕃沉吟片刻,只是愤愤言道:“只是邹应龙那厮,着实可恶!他日撞在我手下,便是碎尸万段。

  也难消我胸中之恨!”

  严嵩道:“眼见事已至此,定是势不两立,今日劾我不倒,明日我便教他看看咱的厉害!不怕他不晓得杨继盛、王抒的下场!”

  二人正讲论间,忽听院内人声鼎沸,喧嚣一片,正自疑惑,又有家人飞一般憧入禀报道:“老爷,大大事不好,现有锦衣卫奉旨入府拿人!”

  严嵩惊道:“却是拿哪个?”

  家人道:“正是老爷与公子!”

  严嵩只听此一语,惊得呆坐不起;世蕃瞠目结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正似傻了一般。不等二人醒悟过来,外面乱哄哄吆喝追问之声已近,严嵩父子蓦地惊起,慌慌顾盼,正打算走入后厅,早有锦衣卫如狼似虎赶入堂来,内有御史邹应龙,喝一声道:“圣旨下,犯官严嵩、严世蕃接旨!”

  严嵩见事已至此,料是不能脱身,待摆下香案,父子二人狼狼狈狈跪俯于地。邹应龙当堂宣读圣旨道:

  据御史邹应龙所奏,大学士严嵩,身享高爵重位,柄政多年,不思修身巫下,乃逞豪横,凭借权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馈遗,姑息养奸,致使朝纲败,选法大坏,群丑竟趋。至于交通赃贿,为之通失节者,不下十余人。先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一万二千金转升吏部;举人潘鸿业,以千二百金而得知州,所查据实。

  似此卖官鬻爵,已非礼法,且又纵子行奸。

  豢养恶仆为害,押勒侵夺,肄无忌弹,朝野怨恨入骨,罪莫大焉。本当夺爵赐罪,姑念前时之功,不忍加刑,勒令致仕,以待流戌。其子世蕃,仰仗父权,作恶多端,荒淫骄纵,天下无不闻之,尤有甚者,适俭母丧,名虽居丧,实系纵欲;押客曲宴拥待,姬妾屡舞高歌,乃毁名教,废天伦,自是礼法不容。且暗恃父权,以小相自居,贪婪无度,政以贿成,官以赂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无辜遭陷,恶党媚奉,实是乱政之根,群恶之首,罪恶昭彰,勒令逮捕下狱。钦此。

  邹应龙宣罢圣旨,那严嵩跪俯在地,早已瘫软下来,良久不能起。锦衣卫虎狼般拥来,丢下他不管,只恶狠狠剥去世蕃官衣,当啷啷亮开锁涟捆绑起来,推推搡搡,牵扯而去。此时,众家人见主子势尽,悄悄躲藏起来,一时溜个精光。只是一家儿女妻妾闻讯纷纷慌忙赶来,哭天号地,乱作一团。比那欧阳氏死时还要嚷得厉害,乱得厉害。果是捶胸顿足,喊爹叫娘,指天骂地,只把昔日威赫赫一个豪华相府,哭做坟地一般。

  良久哭罢,那严嵩兀自瘫软在地没起。看看再不见世蕃踪影,面前只一片哭丧般的妖姬艳妾,一面颤巍巍站起,一面老泪纵横,鸣鸣咽咽他说道:“罢了!罢了!不想我为宫一世,也有今日,只是这徐老头明知此事,还来试探诓我,只把我苦了!苦了!”

  严鸿、严年见状,自是悲酸难言,一面垂泪相陪,一面将严嵩搀起,斥退一群姬妾,扶他至房中床上歇息。

  严嵩斜卧床上,恰似病入膏盲,气息奄奄,再无坐的力气。泪眼模糊,招呼严鸿、严年身旁坐定,半喘半泣说道:“如今咱家势尽,你们啼哭也无用了;我已年迈,眼见是黄泉路上之人,便有三长两短,也没什么,只是东楼入狱,生死难定,你们需想个法儿,将他营救才好!”

  严鸿道:“若救爹爹,需有人在万岁面前说得进话,如今却哪里去寻?”

  严年道:“如今势危,若能救公子脱险,便拼上泼天富贵,买得人转,也当在所不辞。只是怕咱纵有金山银山,在这坎儿上,也没人敢收!”

  严嵩叹息半晌,喃喃自语道:“现在得宠的大臣,莫如徐阶,除他一人,无人可营救了!”

  严鸿道:“只伯那个徐老儿幸灾乐祸,不肯帮咱的忙,他刚刚来府诓骗,便来此祸,如今再去寻他,只怕徒劳无用了!”

  三人哀叹半晌,踌躇不决。正在一筹奠展,忽有鄢懋卿、万采等闻讯赶来探望。此时,鄢懋卿已入任刑部侍郎,万采为大理寺卿,两人皆是严嵩义子,被严嵩一手提拔起来。乃亲信走狗。如今进入内室,见严嵩一副病状,严鸿、严年正独自闷叹,恰是兔死狐悲,格外悲伤凄楚,近榻前叹息劝慰道:“爹爹受惊,只怪孩儿来迟了,事已至此,悲伤亦无用,且是身体要紧,千万保重。府中之事,自有我等照料。兄长之事,便急也无用,还须想个万全之策,从长计较。”

  严嵩贝他二人,愈加悲切,叹息一声道:“圣心若无回转,便是你二人尽心,怕也不济事了。”

  几人正待商量,不防锦衣卫忽又闯入门来,恶狠狠道:“圣上有旨,即刻拿严鹄、严鸿,及家奴严年下狱!”

  严嵩爬下床来,与严鸿、严年、鄢懋卿、万采俱跪伏在地。听宣罢圣旨,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严鸿、严年自是惊得魂飞魄散,便欲逃走,也脱不得身。跟见几个锦衣卫闯上前来,鹰拿鸡一般一把拎起,当下用绳索捆绑起来。鄢懋卿与万采,此时也无奈,只禀告严鹤扶丧未归,免去锦衣卫搜捕,眼睁睁见二人被带走。偏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这里锦衣卫刚去,三人刚刚爬起,膝上上未拍净,家人又飞入禀道:“启相爷,中书罗龙文也已被逮了!”

  严嵩不听便罢,这一听时只仰卧床上,双目紧闭,再不言语。眼见儿、孙被逮,又连一个干儿搭入,心下真真急煞,一时气血上涌,只觉胸中堵闷,头脑晕眩,头在下,脚在上,天旋地转,不停呻吟起来。

  这时,严府内外恰似火燎蜂房,处处乱哄哄一片,鸡飞狗跳,真个象天塌地陷一般。借大一个显赫府第,如今只人去楼空,颓败下来。

  且说此时,人人凄惶,窘追十分,众人都围住鄢懋卿、万采,求他设法。懋卿抓耳挠腮,苦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击掌呼道:“有了!有了!”

  众人听了此语,那灰冷之心,透进一丝暖意,便急切问道:“大人有何高见!”

  懋卿道:“你等休要慌张,我自有处置!”

  说罢,一副极秘密神态,趋步榻前,与严嵩附耳数悟。

  严嵩听罢,微微点头,叹一声道:“这也是无法中的一法,但恐那徐老头儿从中作梗,仍然不行。”

  万采道:“既是懋兄高见,自有分教。何妨着人去探询,看那徐老头儿究竟是何主意。”

  众人自是惊奇,不知他们葫芦里面究竟卖的甚药。呆愣半晌,但见严嵩微微点头道:“也罢,此时无奈,也只好如此了!”

  当下严嵩密唤心腹至榻侧,附耳密授其计,又急不可待瞩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你不可负我,需见机行事,速去速回!”

  那心腹不敢迟疑,当下匆匆往徐府去了。正是:

  急急如丧家乏大,惶惶如漏网之鱼。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九回 日暮途穷主仆饮恨 失魂落魄父子逃归



  话说严嵩密唤心腹至榻侧,附耳密授奸计,又急不可待叮咛道:“生死存亡,在心一举。你需见机行事,速去速回,不可负我!”

  那心腹不敢迟疑。匆匆直往徐阶府上去了。未几,那心腹汗流侠背,气喘吁吁,飞马回府,抢人门来,慌忙跪禀道:“回禀相爷,大事可成了!”

  严嵩喜道:“那徐老头儿如何说的?究竟主意如何?”心腹道:“徐爷只说,老爷心迹,他自明了。

  他道自己已官至极品,再无高官厚禄可图。只要能帮爷忙,任事不怕。他道与爷同朝多年,情同手足,如今府上有难,理当相帮。只是前时之事,本已说得圣心圆转,方来府上相告。不知怎的万岁生变,只教相爷与公子吃许多苦,甚是不安!”

  严嵩冷冷笑道:“这徐老儿向是多诈,只信不得。

  前时之事,只教人费解,不必说了。事到如今,他岂肯帮忙!”

  懋卿道:“这徐老头儿,诡计多端,他的话语,只不可深信。我们且照计去办再说。”遂匆匆去了,且说懋卿去后,严嵩在府中,日夜盼望。因世蕃生死存亡,只在此计成否,恰是沙锅捣蒜,只这一锤子的买卖,益发惦记得紧了。一日三次,使人在懋卿府上去探听。

  不一日,家人一副欢喜模样,慌忙来报:“恭贺相爷,都爷计成,公子有救了!”

  严嵩喜道:“你可探听得明白,果是真么?”

  家人道:“正是千真万确。是那鄢爷亲自告诉小人,让我来回禀相爷。”

  严嵩听罢,欢喜得了不得,竞眼里浸出喜泪,慌忙不迭问道:“懋卿儿如何对你讲?”

  家人道:“鄢爷让我回禀相爷,说是万岁爷有旨已将那妖人兰道行逮捕下狱。重刑之下,只要他招出那徐老头儿与邹应龙施奸,取下罪证,公子便可脱身了!”

  严嵩听罢,仰天叹一声道:“但愿天无绝人之路,保估东楼儿脱险:”原来那懋卿,自是奸诈,明里只求徐阶帮忙,暗里只盘算将他与邹应龙一并劾倒。因一时抓不住二人把柄,便暗里捏造生事,只待罪证到手,便可奏本参倒二人。一向兰道行扶虬请仙,已被懋卿等察觉。如今欲救世蕃,正要拿他开刀,遂甩重金贿通内侍,倾陷兰道行。那内侍原本是严嵩收买安插在世宗身旁的耳目。又见重金贿赂,如何不肯卖力?

  便整日价在世宗耳旁吹凤,尽讲兰道行阴谋不轨,邹应龙上书,正是由他唆使。世宗生性多疑,果然中计。一时恼怒,竟将兰道行拘役起来。懋卿见计初得逞,自是高兴。且身为刑部尚书,便滥用职权,暗里密遣干役,若苦用刑,逼他委罪徐阶与应龙,偏是那兰道行不从,反一口咬定道:“除贪官是皇上本意,纠贪罪是邹御史本职,何碍徐阁老事!”重刑用尽,偏不改口。懋卿闻报,自是画饼充饥,再无办法,不得已只奏本替世蕃减罪,只道世蕃实得赃银八百两,邹应龙所奏其他赃贿,皆无实证。一时世宗又信了懋卿,下诏将世蕃革去官职,发配雷州卫充军;其子严鹄、严鸿及死党罗龙文,俱发配边关充军;将严年永禁,擢升邹应元为通政司参议。

  严嵩与鄢懋卿机关弄尽,见未使世蕃脱罪,却也保全了性命,计穷无策,也只好罢休。

  未几,愁卿与万采因救世善,弄奸事发。徐阶闻之,便暗里使人劾奏,自己又在世宗面前尽讲郡、万二人与严嵩父子朋比为奸。世宗先时见奏本上来,本欲留中不发,因听徐阶这一讲,与那奏本所述丝毫不差,又被说得回转。一道诏下,尽将鄢懋卿、万采官职罢免。又未几,徐阶又使人先后劾奏严嵩及其死党,世宗一一准奏,先后下诏把那光禄寺少卿白启常、愉德唐汝揖、国子祭酒王材等一一罢免。朝野内外,见严嵩党羽尽除,恰是树倒猢狲散,一时舆论大快。正是:

  恶贯满盈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且说那徐阶,虽是见严嵩死党罢官的罢官,发配的发配,因未斩草除根,只怕留他人在,日后生祸。一日急人内启奏,欲加其罪。偏是世宗见严嵩举家尽散,又心软下来,不悦说道:“严嵩辅政,约二十余年,他之功过不必论,惟赞助玄修始终不改,这也是他的第一诚心。今嵩已归休,其子已伏罪,勿再多言!”

  徐阶见龙颜似怒,不禁失色,唯诺而退。按下不提。

  却说严嵩泣别京都,返归故里,一路行来,恰是深秩夭气。沿路所见,景色凄凉。正是长空孤雁哀鸣,暮林猿啸声声。几声凄凉,几声悲意袭上心头,不禁沧然而泪下。且那沿途百姓,听道他罢宫还乡,纷纷赶来笑看,处处指点阵骂,更是万分尴尬,只恨无地缝可钻。回想往日何等豪华,如今只似幻梦消散,昔时何等威风,如今却惶惶似丧家之犬,今昔对比独哀叹,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严嵩因是一路尽招笑骂,便是城墙般厚脸皮,也是尴尬忍受不得。万般无奈时,遂命家人护送车辆家私头前先走,只留家奴严六与一小厮在身旁,雇一头驴儿骑着,三人只在面赶路。

  一日天将晌午,三人赶到一村镇,已是饥肠辘辘,欲寻些酒饭吃。及至来到一家酒店前,严六扶严嵩下了驴子,和小厮搀扶严嵩进去。严嵩因是累了,寻一张靠墙壁的桌儿坐下,欲待倚定墙壁喘息一会儿,蓦地见那墙上,有人用自灰胡乱涂四句诗:

  莫道沧桑无正色,奈何山高日暮深;可见东楼歌舞处,九泉尽是含冤人。

  严嵩看罢,好生不乐。暗道:“山高乃嵩,东楼是世著儿。这诗里只讲世道昏暗尽是我父子弄乱,骂我父子荒淫骄侈陷害忠良,好不苛毒!”

  严六见严嵩恼怒不悦,正不知就里,待到看见诗,要发作时,又被严嵩低声拦阻道:“嚷不得,嚷不得,自忍下气来,不去理睬罢了!”

  须臾,店小二来上饭。严六与那小厮,自是狼吞虎咽,险些没把碗吃掉。严嵩只推身上不爽,胡乱用了些,便推开碗筷,问店小二道:“这壁上诗旬!何人所作?”

  小二笑道:“店中南来北往人极多,不知哪个客人所题。”

  严六斥道:“此诗怎地辱骂朝廷相爷与公子?倘若严相爷闻知此诗在你店中,不怕有杀头之祸么?”

  小二听罢,反大笑起来,道:“小人斗大个字不认得几升,正不知这诗何意。原来是骂那老贼严嵩与那独眼龙公子,这便好了,这便好了!如今听说那老贼罢去狗官,布衣还乡为民了。若是老贼路过我这小店时,我便学那《水浒传》中的梁山泊好汉,使蒙汗药将那老贼拿下,取他心肝下酒,将他做成肉馅,供天下人吃掉才消恨!客官你说是么?”

  严嵩被他话语唬破了胆,面如死灰,不敢搭言,只微微点头。

  小二又央求笑道:“既是有骂那老贼父子的好诗,烦劳客宫替我抄录纸上,待我制作个匾额,悬挂得醒目,定是招徕得好买卖!”说时忙去里间取笔墨纸砚。

  严嵩见他去了,暗捏一把汗,急忙催促严六二人道:“时光不早,我们还需尽快赶路吧!”

  严六会意,也不去还酒钱,只取些散碎银两胡乱丢在桌儿上,扶严嵩出门上驴去了。

  又走十余里,严嵩极是口渴,见路旁有茅屋三间,门脸儿搭个凉棚,又插个破旧酒旗儿,道:“此处甚是僻静,可以歇劳。”

  三人到棚下坐定,严六唤店家婆婆上茶。那婆婆提把大壶,端三个粗瓷大碗上来。碗又不洁净,待茶水冲进,眼见漂浮起一层薄油来。严嵩皱皱眉头,却计较不得。正用茶时,蓦地听近处一阵哈哈大笑。严嵩惊疑望去,见是几个贩枣客人,胡乱将担儿筐子丢在地下,捧一堆枣子饮寡酒。尽说些粗野话语取笑。先时互相取笑哪个戴绿帽子,后又说起急口令儿,说不过时吃酒,一个螳螂脸汉子先说道:

  一棵柳树搂一搂,两棵柳树搂两搂,三棵柳树搂三搂,四棵柳树搂四搂,五棵柳树搂五搂,六棵柳树搂六搂。

  螳螂脸说罢,一个黑汉子道:“不就是六棵柳树搂六搂么?这有甚难的?我若说个六棵柳树时,管怕你骂娘也绕不过口来!”遂说道:

  东楼有六柳,柳东有六楼,东楼六柳在楼东,柳东六楼是东楼。六楼六柳楼柳六,楼六柳六六柳楼,柳楼楼柳各是六,不知是柳东六楼缠六柳,不知是楼东六柳缠东楼。

  螳螂脸便学说,只舌头打绊儿,混说作一片六楼六柳柳柳柳,再绕不过,气急骂道:“日他个娘,真个是绊嘴说不得!”

  黑汉子顿时拍桌儿怒道:“只是说个急口令说笑,你怎地骂起人来,你骂哪个?”

  螳邮脸慌忙辩解道:“哥急甚的,哪个骂你,我只是急得说不出时,骂那东楼六柳!”

  黑脸听罢,和众人哄笑起来,捉弄地道:“你如何敢骂相府东楼公子,官府闻知,不怕抓你欢头么?”

  螳螂脸自知受骗,顿时急道:“只是被你们捉弄。

  哪个晓得?”

  众人哄笑打趣道:“端的一个好急口令,任凭哪个,也说不出,急时便骂。那东楼公子,正不知一天被骂多少场哩!”

  “严嵩见这班人个个粗野无礼,便说个急口令,也尽将他父子笑骂,肚里火气三丈,偏是发作不得,只脸色铁青,忍下气催促上路。

  又行两日,一夜投宿客店,严嵩因是沿路尽见乡人笑骂,再不肯见人,便吃饭时也不上桌儿,只教严六端入房中进餐。是夜刚刚睡下,忽听窗外一片喧嚷,隔窗看时,但见灯笼火把明处,有无数村民持棍棒蜂拥赶来。将近店前又见人群四面散开,团团围来,且呐喊作一片。这个嚷道:“莫叫严嵩那畜牲跑掉!”那个喊道:“只四面围紧,休教他钻空子!”更有人吼道:“他若逃时,便一棍棒打杀他!”

  严嵩听是来捉他,唬得魂飞魄丧,急忙一口气将灯吹灭,浑身颤抖作一团。眼见四面围得铁桶般严密,料是脱不得身,只缩身向床下滚去,大气也不放出,偏是禁不住牙齿咯咯挫响,暗自绝望叹道:“如何我只这般多难?今番若被这祖野乡民拿下,敢怕再保不得性命!”

  静听片刻,却奇怪那村民并未入店内,仍只是呐喊作一片,向别处赶去。

  只听脚步声、呼唤声渐渐远了。严嵩惊疑未定,又静听一会儿,眼见得再无人迹动静,半晌才透过口气来。仍是伏在床下不敢出来,只低声呼唤严六出去察看。连呼数声,哪见半点动静?又俯听片刻,见再无声息,料是不妨事,方才壮着胆子从床下爬出。待取灯火看时,只见严六伏在桌儿下面,仍瑟瑟颤抖作一团。

  那地上水汪汪一片,却是尿湿了。严嵩虽是恼怒,只不敢作声,两脚踢他出来,命他外面去打听。

  严六心惊胆战去了,良久方回。见到严嵩,只是摇头若笑道:“原是一场虚惊,并不曾有甚事情。

  相爷只安心睡好了!”

  严嵩惊疑问道:“前时外面如何喧闹,那粗野乡民,却是追赶哪个?”

  严六道:“方才只是追赶猪儿。村里有人家杀猪,因是未捆绑得牢靠,待刀子捅进它喉咙,敢怕疼得忍受不得,挣脱绳儿跑了〕乡邻帮他去追赶!”

  严嵩只不肯信,生疑问道:“作死的奴才,敢怕是你不曾去打听,转个圈儿,便来唬我不成?”

  严六道:“奴才句句问得是真,便有三个脑袋,也不敢诓骗相爷。”

  严嵩见他认真,自寻思道:“便是赶猪,却如何呼唤我的名字?心下孤疑,又对严六说道:“你与我唤店家来问。只莫乱讲没用话语。”

  须臾严六唤店家来,却是个年迈老汉,见严嵩道:“客官唤老汉有何事?”

  严嵩道:“适才敢怕店中有贼盗,如何喧嚷得厉害?又似追赶何人?”

  老汉笑道:“似老汉这般穷困,便是敲着锣儿,四街去唤叫,敢伯贼盗也不肯赏脸来这里。方才固是有乡邻杀猪,未捆绑得牢靠,叫那猪儿跑了,众人帮去追赶,敢怕是惊动了客官好觉?”

  严嵩见他也这般说,疑虑问道:“便是众人追赶猪儿,郑为何呼唤京中严相之名?”

  老汉道:“官人如何不知,那严嵩老贼,因是在朝廷为相,害尽忠良,扰乱朝廷,苦了天下百姓,正是人人痛恨,果真不如个猪儿。男女老少,哪个不骂?”

  严嵩道:“他远在京师,如何又苦了这里的百姓?”

  老汉道:“那严嵩老贼,虽在朝中为奸,偏是那地方赃官,个个对他巴结奉迎。便似那蜘蛛结网,他是个蜘蛛,卧在心里,周遭那网儿,便似地方层层赃官儿,尽是他吐出的丝儿哩!他放个屁,下面也当圣旨哩!他在京中盖楼阁,下面赃官便与他抓丁;他要美女,下面赃官又为他选;便是他过生日,那赃官巴结奉送的礼物,也尽是从百姓头上摊派哩!老汉两个儿子,一个为他去京中盖楼阁被石头顶死,一个出河役饿死,剩下个媳妇与孙子,也嫁人去了。如今老汉这般年纪,只开这小店为业,只不够地方里保来征役钱。村里家家如此,便是那杀猪的屠三,自己日日买猎杀猪,自家何曾尝得一口肉吃?因是苦得透了,恼恨那严嵩老贼,每杀猪时,只道杀那老贼,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无非是骂骂解胸中之恨!”

  严嵩听罢,见果是一场虚惊。虽是安然无事,只心中仍郁郁不乐。一夜和衣而卧,只睡不着。想到一路颠沛流离,担惊受伯,这般落魄光景,尽将一腔怨恨,倾在徐阶与邹应龙身上。因他二人如今正得宠,一时奈何不得,遂又恼恨兰道行不肯嫁祸他二人。遂起身展开纸墨,密修一书,命小厮连夜返京,秘密串通世宗内侍,令其揭发兰道行罪状,致他于死地。

  小厮不敢怠慢,连夜返京。那内侍得到严嵩密令,日日在世宗耳旁吹风售奸,果然使世宗中计,将兰道行长期囚禁不放,囚死狱中,此是后话不提。

  话休繁絮,且说严嵩不一日到达南昌,遂在此处私坻居住下来,原来这老贼,因前时泼天富贵,便是私下官抵,除京都、故里外,一路在南京、扬州、苏州等地,不下十几所。恰似那皇帝的行宫,甚是豪华。一路行来,处处是家。

  这日严嵩心烦,正在府中后花园词弄鹦鹉消遣,忽听院门吐当一声响,慌慌张张,闯进两个人来。严嵩猛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二人匆忙如丧家之大,惶惶似漏网之鱼,且蓬头垢面,衣衫褴缕。

  严嵩正自惊疑,只见二人双双跪倒膝下,原来正是世蕃与严鸿。

  严嵩且惊且喜、唤二人起来,急忙召人内室问道:“我儿如何回来,敢怕是万岁开恩赐赦,放你父于二人回来么?”

  世蕃冷笑道:“至此光景,已是家破人亡,还做梦么?那皇帝老儿,不念前时咱父子之功,只害苦了咱全家,岂肯又开恩。只是我不愿去雷州卫受那充军之苦,故与鸿儿私下逃回。”

  严嵩听罢大惊,呆愣半晌,摇头叹道:“孩几忒是莽撞了。私下逃回,倘若被朝廷闻知,恐又要罪上加罪。”

  世蕃仍冷笑道:“爹爹如何这般怕事?想那皇帝老儿,深居西内,便是朝中百官皆不见,我父子逃回,他如何知晓?”

  严嵩沉吟片刻,只疑虑道:“便是皇上不知,只怕被那徐阶老儿闻讯,于万岁面前搬弄口舌,惹万岁生怒,恐招灭门之祸!”

  世蕃听他这话,却不畏惧,反仰天冷笑数声道:“那徐阶老儿有何惧?哼哼,只怕他自己脑袋,在肩膀上保不得几日哩!”

  严嵩惊道:“何出此言?”

  严鸿欲说时,世蕃将他拦住,斤退身旁仆从,才低声说道:“我闻听那罗龙文,也未到戍所。先时逃到海上,串通倭寇,欲待机行事。如今又逃往徽州歙县,正暗里招集刺客,不日进京,当取那徐老儿与邹应龙首级,以泄我余恨!”

  严嵩听罢,只唬得跌坐在椅上,惊出一身冷汗,顿足说道:“不可,不可!儿误我了!今幸圣恩宽大。

  俾我善归。便是你,赃款累累,不予重刑,但命谪戌,也未曾受一点苦楚。如今我父子保得性命平安,也可见皇上恩施于我了。他日圣心回转,返京复职,再享荣华,也未可知。我儿决不可莽撞行事,且是要三思而后行!”

  世蕃哪里听得进半句,冷语相讥道:“爹爹敢怕是老糊涂了,如何只讲梦话?想你我在朝中,结下无数冤家,权高势重时,尚有人暗里加害,如今落魄,人家正是个个称心,只要投井下石,致你我于死地。便是皇上果真有意,也难抵众口谤言。且朝中我亲党尽散,便是前时懋卿、万采等人在时,煞费苦心,百般周旋,可使你我脱罪么?如今坐个没底的轿儿,休再做美梦!”

  严嵩顿时语塞。偏是东山再起之心不死,又说道:“便如你所说,今日祸既临身,只须潜忍等待。

  似你这般行径,与叛逆何异?况且今日朝廷,正眷重那徐老头儿,倘若闻你有阴谋,不独你我性命难保,恐严氏一族,也要灭尽了!”

  世蕃只是要复仇,哪里肯听迸半句?严嵩无奈。

  只听之任之。

  一日,有太祖第二十五子的六世孙伊王典英,因贪赃枉法,强抢民女官宅被劾,废为庶人。其时严嵩得势,便出万金贿赂,求他周旋开脱。如今严嵩失势,典英又令原差索还原金。严嵩屡屡不肯。

  典英大怒,便遣多人打上门来,闹事强行讨还。行至半路,忽林中拥出一班绿林强盗,明火执杖,夺去金银,竟送到严府中来。严嵩见众多强盗,哪里敢收受。世蕃笑道:“自家金银,如何不收?”命将万金留下。原来这班强盗,正是世蕃暗里勾来。

  世蕃串通强盗,掠夺下巨金,眼见无人举发,贼胆益大,竞招工匠四千人,于故里袁州,大治私第,建筑楼阁亭台;府中一班豪奴,先时见严嵩势去,余党尽散,个个似泄气的球儿,软作一塌。如今眼见世蕃张狂,更胜前时,便仍挟相府余威,凌厉官民,嚣张起来。

  这日有袁州推官郭柬巨,奉公出差,途经严嵩府第。但见赫赫华门前,车水马龙,搬运砖瓦木料,百工忙碌,热闹非凡,场面之宏大,恰似帝家。

  又见杂乱人群中,有三五仆役,身着狐袭貂袖,手里提鞭拎棍,指指骂骂,在场监工,仍是颐指气使,一呼百应的气象。郭柬臣好生诧异,因问身旁随役道:“这不是严相故第么?”

  随役道:“正是!”

  束臣心中疑惑,暗思忖道:“那严嵩如今已罢官为民,儿孙皆充军发配,正是日暮途穷,举家破散之际,如何又大兴土木,兴师动众,威风更胜前时?人尽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是如此?”

  因是好奇,一边想时,竟信步走入场地中来。

  正自左顾右盼,看察景状,不防近旁一人喝道:“监工重地,闲入不得擅自出入,快与我退下!”

  柬臣的随役,见他傲慢蛮横,心下有气,近前说道:“敢怕你不认得,我家主人,乃是本州推官。”

  不说倒罢,这一说时,那人冷笑两声。瞪起眼睛喝道:“什么推官不推官,叫你们滚时便滚!惹得爷爷生气,只把你这推官推出去!”

  一语未罢,又有他身旁几个役从,哈哈大笑道:

  “有趣,有趣,我们正不知甚么叫推官,敢情是推他出去!”说时一齐拍掌嘲笑。

  柬臣被羞辱不过,忍下一腔火气问道:“敢问尊下高姓大名。”

  那人冷语说道:“你不曾长眼,也不曾长耳朵么,哪个不晓得我是严相府中的严六?”

  柬臣冷突道:“失敬!失敬!只是一向不曾闻你姓名!”

  严六听他语气,恰似嘲弄,火气上来骂道:“你不认得爷,爷正不知是哪个裤裆破时露出你来!”

  柬臣随役,见他益发无礼,欲待上前理论,只被柬臣喝住道:“随他无理,如何与这般人计较!”说罢转身便走。

  严六身旁役从中,有那稍明事理的,自觉过意不去,劝严六道:“他乃本州有司,且又无失礼之处,应该尊重一些,不可如此怠慢。”

  严六益发逞狂,哈哈笑道:“想我在京中之时,那些堂堂科道等官,伺候咱家主人,出入门下,我要斥叱他几声,哪个敢放个屈响?小小一个推官,怕他甚么?惹爷不高兴时,便打下他头上纱帽来!”

  说时果真拾起瓦片,向柬臣头上掷来。柬臣忍下一腔火气,踉跄趋走。严六身旁役从,只道他软了,怕了,一齐嘲笑,便学严六的样子,个个从地上拾起瓦片,纷纷向柬臣雨点般掷去,只道为他送行。柬臣躲避不及,只被打中多处。一腔怒火,如何忍得,心中愤愤骂道:“今日忍此羞辱,他日还有报时,只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柬臣身为朝廷命官,如今只被犬奴这般戏弄,忍无可忍,不能不发泄出来。正是:

  一时恶奴逞凶肆,尽教豪门成落墟。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三十回 严世蕃伏法身亡 白衣人碎尸潜踪



  话说袁州推官郭柬臣,因偶尔路过严嵩府第,遭到恶奴严六凌辱,又被乱石碎瓦投掷赶出,忍无可忍。便暗里使人将严世蕃罪恶探听详细,修书一封,尽揭发其罪行,呈上南京御史林润。林润见书信大喜。因他平时多次奏本劾奏鄢懋卿,得罪严嵩父子,最怕奸贼父子日后东山再起时报复,便欲趁机与柬臣一起商议揭发其罪。恰巧事隔不久,林润奉旨巡视江防,途经袁州,便会晤柬臣密议。柬臣把始未尽讲一遍,又把罗龙文潜逃徽州,私招刺客,密谋行刺徐阶及邹应龙等事也一一陈明。林润自是欢喜,当夜拟定奏本,使人飞马入京奏报朝廷。!

  世宗览奏,大加震怒,立即传旨,命林润去袁州逮捕世蕃等人,拿入京问罪。林润得旨,自是不怠慢,立即行文徽州府,捕拿罗龙文,一面亲赴九江,与郭柬巨接洽捕拿世蕃。

  且说柬臣见有圣旨捕拿世善,自是喜出望外。

  点齐一班精明强悍校尉,片刻不迟延,亲自率领,飞奔严府而来。前时被乱石赶出,今日亲自赶去捕拿,骑在马上暗思忖,自是别样滋味在心头。及至重到那施工场地,数千民工,见官府兵马驱人,甚是惊讶。监工役从,也自是惶恐:慌忙禀报严六。

  严六赶来看时,见那小小推宫如今高居马上,身后官兵簇拥,情知不妙。欲待逃时,柬臣喝一声道:“堂堂相府严六,可知你也有今日么?”遂向兵丁喝道:“先与我把他拿下!”

  严六昔日狂妄气焰,烟消云散,只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于柬臣马前,正待含泪央告,早有一班校尉将他扭起,一根绳索绑了。其余役从,慌慌奔逃,只恨爹娘少生条腿。柬臣不去理会,命枝尉将四千民工驱散,然后带所有人马,团团将严府围个水泄不通。世蕃本无兵甲,眼见所有工匠尽被驱散,府内仆役,东躲西藏,头也不敢露,无可奈何,恰似瓮中之鳖,被拿了个牢靠,似杀猪般捆绑起来,推推揉揉,架出府外。刚刚打入囚车,蓦地听校尉一声呐喊,团团将一人围住。柬臣看时。

  顿吃一惊,万没料到,那人正是世蕃死党罗龙文。

  原来罗龙文在徽州时,听到缉捕他的消息,竟先逃之夭夭,星月兼程,竟投奔世著而来。恰见严府周围,团团围定兵丁校尉,一时蠢了,至近前探问世蕃,惹起校尉生疑,便盘问他姓名,罗龙文自不避讳。

  那校尉听他便是逃军逆贼罗龙文,一声呼唤,将他拿住。罗龙文自投罗网,顿时被掴绑停当,与世蕃一起被打入囚车。

  柬臣将二贼押回袁州府衙,禀报御史林润。林润自是高兴,便命袁州府详访严氏罪状,汇集成案,又上疏劾奏严嵩父子。

  奏书送上,世宗果然动怒,立即命司法严厉审讯。将世蕃等打入死囚狱中。此讯传出,整个京师,轰动起来,人人拍手称快,四方传颂。谁知惊动了一个人,你道此人是谁?正是严嵩父子的生死冤家王世贞。

  且说自从《金瓶梅》传扬出去,世人皆奉为奇书,拍案称奇,一时四方传诵、转抄流行,个个以先睹为快。更有重全相购,登门求取者,不计其数。

  世贞自是应接不暇,便命家人把牢门首,非相交甚厚者,概闭门谢绝。

  这日莫成正在门首,忽见汤裱褙走来,相隔二里,便赔下笑来,及至门首,又拱手堆笑问道:“许久不见,老爹一向可好么?”

  莫成装作没听见,掉转屈股,只看树上鸟儿。

  汤裱褙转个圈儿,又绕到前面笑问道:“公子,哦,王大人在家么?”

  莫成道:“公子早晨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汤裱褙不信,道:“敢怕老爹诓我,我自己进去看看!”说时径直往里走。

  莫成三喊两喊没拦住,又不及他腿脚快,急急追到里面来。汤裱褙原是路熟,径直来到书房,隔着窗根看时,见世贞在伏案在写什么,口头得意笑道:“果是老爹骗我不是?”

  莫成急道:“公子写文章,千万打扰不得!”

  裱褙道:“我便去厅里等罢,公子闲时,只望老人家禀报一声,道我有要事求见!”

  莫成道:“只伯公子没空闲,你等不得!”

  汤裱褙不听,独自来到厅里,便在椅子上坐了。

  莫成无奈,只不理他,任他坐去。汤裱褙也不知尴尬,反跷起二郎腿来,悠哉悠哉地抖动,只是东张西望。许久,恰值世贞去坑厕解手,被他从窗里窥见,往外赶不迭,追到世贞后面,扑通一个响头跪下,纳头便拜道:“乞公子留步,小人给大人来请罪了!”

  世贞转身看是汤裱褙,厌恶说道:“你来这里有何事?”

  汤裱褙忙道:“小人在府之时,承蒙老爷与公子向是错爱,感激不尽。前时小人无知,多有得罪之处,乞望公于恕罪。若不嫌弃,还望收留则个!”

  世贞冷冷一笑,看他穿戴,头戴一顶旧罗帽儿,身着一件旧衫,脚下一双皂鞋,只比讨饭花子强不甚多,且神情沮丧,恰似一副丧家狗模样。再无昔日威风,便冷冷说道:“我府上已是破落,便是只看家狗尚且养不住,如何养得相府家人!”

  汤裱褙只是叩头乞求。世贞再不理他,径自走了。待解手出来,见他仍不肯去,又冷冷说道:“我还事忙,多有怠慢了!”

  汤裱褙仍不肯去,又赶他到书房,死气白赖,只是恳求。恰在这时,问人拿了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来,报道:“御史邹老爷来拜访公子,门外下马了!”

  世贞听罢,赶忙去迎接。把汤裱褙没情没趣撇在书房里。少顷,世贞迎邹应龙至厅中,叙礼毕,分宾主坐定。应龙极口盛赞《金瓶梅》。世贞谦逊一番,有小厮奉上茶来。二人各取来吃了。应龙道:“学生今日来府,正有喜事相告,你可闻严贼父子事么?”

  世贞道:“偶有所闻,正不知详情怎地。”

  应龙道:个如今世蕃那厮,被林御史劾奏,已下死牢。前时我参奏,被他脱罪逃去,料他此次,再无活路了!”

  世贞面有虑色,摇头说道:“严贼旧党,在京甚多,只伯暗里贿赂,沟通关节,买下活路,也未可知。那厮在狱中,可猖狂么?”

  应尤道:“正是猖狂得很。前时下狱时,他竟毫无惧色,神色自若,反抵掌笑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且为那罗龙文鼓气道:“招叛纳贿,算得屁罪,当今皇上,办过几个贪官?此罪尽可无虑。

  只是聚众为逆事大,料他无实在证据,岂可加罪!

  便是在狱中,仍饮酒取乐,骄狂得很!”

  世贞道:“这就是了。那厮虽是恶贯满盈,却极是狡诈,想是不甘俯首就戮的,只怕暗里弄甚圈套,也未可知,不可不防!”

  应龙笑道:“果不出你所料,只是他机关算尽,此番却蠢了。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把自己拉科个死案中!”

  世贞惊道:“何出此言?”

  应龙道:“那厮果是狡诈,便是在狱中,竟贿通狱卒,与他外面私党暗里弄下脱身圈套,不想他私党无意之中,透出风声,泄露他机密,正惹恼了刑郎尚书黄大人与左都御史张大人,不日再行劾奏,怕他还保得住脑袋?”

  世贞疑道:“想他死党,怎地肯轻易泄露?如今黄、张两位大人,拿住他甚么把柄?”。

  应龙笑道:“那厮被林御史参劾他纳贿、叛逆两案,他毫无顾忌,只作儿戏般看待。只是杨、沈两案,廷臣常谈,民愤极大,又且是他父子所为,最是害怕。他只道我与林大人,并未加入杨沈两案奏疏,若不将他之罪加入此两案,不怕哪个能扳得倒他!不想他机密漏泄,恰被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两位大人得知,便欲将那厮加入此两案,一齐密奏皇上,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世贞听罢,大惊失色,拍案而起,惊道:“敢怕是黄、张两位大人,与那严府有私,欲救那贼囚脱身不成么?”

  应龙道:“两位大人,正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怎讲反倒救他?”

  世贞道:“果是如此,两位大人倒中了他圈套。

  定然加罪于己身,反教那贼囚脱罪了!”

  应龙急间道:“杨、沈两案,正是人人痛恨,如今加罪世蕃,罪情愈重,怎地反讲使他脱罪?”

  世贞道:“杨继盛、沈链两位大人下狱,虽是由严氏父子拟旨,然而终究是皇上主裁,如今着重提此两案,皇上见奏,定然疑心司法明借严氏父子,暗里归罪皇上。你想万岁如何肯归罪于己?迁怒下来,只怕黄张二位大人自身难保,反替那贼囚开脱了罪责!”

  应龙听罢,顿然大悟,惊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那贼囚好计,果然狠毒!今日若非兄弟高明点破,只怕坏了天大事情!”

  世贞叹道:“贼囚虽奸,却极是聪明狡诈,便是皇上肺腑,尽被他窥透,恰似钻进皇上肚里,便是肠子有几道弯儿,也一一被他数得清楚。难怪昔日代老贼奏对,无所不中,处处迎合皇上心意,可惜堂堂天子,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应龙听得惊了,道:“不想小人心肠,竟这般奸诈,只怕二位大人仍被豪蔽,奏本上去,惹下泼天大祸来?”

  世贞急问道:“可知二位大人奏本是否呈上?”

  应龙道:“咋日便闻属稿已定,敢怕今日已奏上,便火急去相告时,已是迟了!”

  世贞坐立不安,急出一身汗来,稍梢沉思片刻,蓦他说道:“有了,如今十万火急,只烦大人飞马禀报,恐还挽得危局!”

  应龙急起身道:“君有何计?尽快讲来,下官自当舍命前往!”

  世贞道:“倘若奏本呈上,如今定在徐阁老处,我乃布衣犯身,不便交往,只劳大人飞速奔告。劝阻徐阁老将参本暂且留下,恐还未迟!”

  应龙道:“此言极是,情势危急,下官不敢久留,暂告辞了!”说罢急忙外走。

  世贞送他出门首,眼见他飞马加鞭,卷起一股烟尘,飞般去了。正是:

  一语道破弥天计,飞马欲扭乾坤回。

  且说应龙飞马直奔徐府,到得门首,翻身下马,等不及禀报,竟闯门而入。守门兵丁,知他与自家老爷相交甚笃,又见他汗水淋漓,万分焦急,不敢拦阻。应龙穿过庭院,直奔书房,见徐阶在,连忙执手禀告:“启禀大人,下官有紧急密事禀报!”

  徐阶起身相迎,但然笑道:“邹御史从何而来,何事如此慌忙?”

  应龙道:“下官自元美府上而来,只为刑部尚书黄大人、左都御史张大人参劾严贼一事!”

  徐阶淡淡笑道:“我已明君意,不必惊慌,你稍候片刻便知。”

  应龙正自惊疑,忽门人享报:“遵老爷旨喻,现邀刑部尚书黄大人与左都御史张大人到府。”

  徐阶召二入进来,叙礼毕,笑笑间二人道:“闻诸君欲劾奏世蕃那小贼,不知如何属稿。可否给我一阅?”

  黄光升道:“下官昨日属稿已定,正欲请阁老赐教。”说罢从怀中取出稿纸幸上。

  徐阶草草瞧了一遍,淡淡说道:“你乃刑部尚书,法家断案,谅无错误。今日不及拜疏,诸君情入内厅品茗再谈罢!”

  于是应龙等人随了徐阶同入内厅。左右分坐,献茶毕,徐阶屏退家人,笑笑向黄大升与张永明问道:“你们二人,一个尚书,一个御史,敢怕当腻了,不然便是宁可自己丢乌纱,也要保严公子脱罪,倒是义气得很哩!”

  黄光升与张永明自是一惊,一齐说道:“那小贼死有余辜,如何肯容他活?”

  徐阶点头笑道:“照此说来,是非致死严公子不可,好心,好意,也端的个好计。怎地将他牵入杨、沈两案中?”

  张永明道:“杨、沈冤案,正是人人痛心,众愤所在。用杨、沈事,正要他抵死!”

  徐阶笑得喷出茶来,道:“既是你二人皆这般说,应龙,你便去与他二人寻个驴儿,同他二人去那狱中接出严公子,让小严倒骑毛驴悠哉悠裁去了,倒保全得二位官职与首级!”

  黄光升与张永明皆惊道:“阁老何出此言?”

  徐阶道:“诸君弄错了。杨、沈两案,虽是人人痛愤,但杨死特旨,沈死于泛旨,虽是老严所拟,皆是皇上裁定。如今这般属稿,敢怕是逼皇上向天下认罪么?如果照此申奏,一入御览,恼了皇上,便要宰鹰消怒,放兔归穴。怕是也要请元美为你们写悼诗么?”

  黄光升与张永明闻此言,恍然大悟,齐声道:

  “阁老高见,足令晚辈钦服,但奏稿如何裁定,还乞明教!”

  徐阶笑道:“应龙至此,敢是胸有成竹,有何高见,尽讲无妨。”

  邹应龙道:“悯老深谋远虑,天下折服。学生不才,正欲乞赐教!”

  徐阶招三人近前,再无笑意,极严峻说道:“如今之计,正是以其人之计还治其身。那小贼心下所盼,正是将他加入杨、沈案中。且他奸党在京,耳目众多,时时闻风窥测。如今你们明里仍放出风去,只道将他加入两案,暗里只须把林御史原疏改定,将聚众叛逆事件加重。参入旁证,便足以致他于死地了。只是事关重大,必须今日拟稿,明日拜上,稍一迟延,只恐泄露机密,以致败事!”

  当下众人推光升拟稿,光升谦不敢当,又推应龙,应龙只道阁老德高望重,又推徐阶。徐阶至此,方从袖中取出一纸,递与众人道:“老朽已拟定一稿,请诸公过目,不知可用否?”

  众人一一览阅,见徐阶所拟,与林润原奏,大略相同,内中增入各条,一是罗龙文与汪直沟通,贿世蕃求官;二是世蕃用术士之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府第,规模不亚于王公,意预叛逆逞王,三是勾结宗人典模,阴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虏,南结倭寇,互相响应,图谋叛乱等语。

  黄光升看罢连道:“好极,好极!管教小贼从此身首分离了。”

  邹应龙与张永明,也交口称赞。徐阶见众人再无异意,即召缮折的记室,令入密室,闭门速写。

  好在光升等随身带有印章,待抄写毕,又一一阅览一遍,遂用印加封,次日由黄光升亲往递逞。众人辞记徐阶,专候佳音。

  且说这时世蕃在监狱里面,听那外面的党羽探听得明白,只道黄光升、张永明等已将他加入杨、沈两案中。不由窃窃私喜,只道奸计得行,望望对面监栏内,只见罗龙文神色抑郁,愁苦自叹,觉得甚是好笑,招手唤他近前,隔着铁栅道:“如今咱们案情益发重了,众官只把你我加入杨、沈两案中,让咱们为那杨、沈偿命,你看如何是好?”

  罗龙文听罢,登时面色死灰,痛苦欲绝,流泪叹道:‘若是如此,只怕你我性命休矣!”语声未毕。

  竟泣不成声。

  世蕃伸过手去,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道:“便是要死,亦当含笑而去,岂可啼哭抹泪,作这般没骨气之状。”说罢,扭头朝狱卒叱喝一声:“为爷取酒来,且让我兄弟,畅饮十杯!”

  罗龙文转身拭泪欲去,鸣咽叹道:“什么光景,怎有心取乐!”

  世蕃又笑道:“兄弟尽畅饮无妨,我管保不出十日,教皇上自传旨放你出去。那时皇上只怕还念我老父,再降恩命,也未可知。只是悔不该前时不曾取徐阶老儿脑袋,以致有今日,这也因我父姑息养好而至此,不消说了!如今早晚便出去,再用前计未迟,那时再看徐老儿及应龙、林润诸贼,可逃出我手心么!”

  罗龙文甚是惊异,半信半疑问道:“果真你我可保全性命?”

  世蕃不等他问,摆摆手儿说道:“取酒过来,我与你先痛饮一番,到出狱时,你自然深信我言,不必多问!”

  此时早有狱卒,端着盘儿,酒肉伺候,原来世蕃虽下死囚,狱中役卒,皆被前时相府威势吓住,今日世蕃虽是手下囚徒,仍感亲戚未散,恰似一群鼠儿,见只死猫,心中便惊骇;又见他党羽极多,探望之人,整日络绎不绝,自是不敢得罪;更因被他家人用金银买下,反倒殷勤奉迎,虽是役卒,只与世蕃自家奴仆无异,唤时便唤,骂时便骂,仗是恼怒打时,也要赔个笑脸。如今见他呼酒肉,怎敢怠慢:

  因世蕃一番话语,说得罗龙文宽下心来。两人隔铁栅对坐,划拳行令,开怀痛饮,只差无美妾相陪。及至吃得烂醉,一头倒下,酣睡一宵。

  次日午后,忽有狱卒慌慌张张跑来禀报道:“三位爷敢怕事不好,如今朝旨下来,着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来提你们出去审讯。”

  世蕃听时,自是诧异,惊道:“莫非另有变卦罗龙文见世蕃失色,也不敢问,只瞠目结舌,呆愣起来。恰在此时,牢狱铁门,咣啷二声响,一群锦衣卫蜂拥般进来,不由分说,将两人反臂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去了。至长安街,路过朝门,恰见徐阶着朝服出来。两旁司法诸官一同恭奉,径直入司法衙来。到大厅内,徐阶居中坐定,诸宫皆据案列坐,传下令去,命押世蕃、罗龙文进来。锦衣卫押两人人内,到堂前跪下,徐阶不曾审讯,只从袖中取出前时与黄光升等人所拟疏本,冷冷一笑,掷于堂下道:“严公子,看看这劾奏你的疏本,可出狱么?”

  世蕃心下狐疑,拾起看时,见那疏本所列之罪,哪有杨、沈二字,条条俱是聚众叛逆,谋图王霸之罪,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声呼冤。

  徐阶笑道:“严公子,你也不必狡赖了,朝廷已探得确凿,方命我等质问,以昭信实,还是承认了吧!”

  世蕃惊慌失措,跪行数步,连连呼道:“徐公!

  徐公!你果真要埋死我父子么?”

  徐阶仍笑道:“你自作孽,怕是不能活了,如何怨我?”说罢,任凭世蕃连声呼号,再不理会,只向两旁诸司法官含笑点头道:“此案已实,我等且退堂罢!”

  司法应命,又命锦农卫将世蕃及罗龙文押入死牢。

  徐阶勿勿回府,暗寻思道:“此案只应速决。因是他党羽甚多,只怕他在牢中里外串通,再生奸计,骗取皇上怜悯,则前功弃尽矣!”当下于书房中亲自草拟疏本,极言诸般罪状,桩桩勘实,如交通倭寇,潜谋叛逆,谋取朝政,证据确凿,情速正典刑,以泄公愤!

  徐阶这疏上去,恰似世蕃的催命符,当日,世宗龙颜震怒,传下圣旨,令将世蕃、罗龙文处斩。

  徐阶领旨,方才长松一口气,只道前时呕心沥血,密谋锄奸,如今正有了结果。当下将旨密带回府,唯恐一夜生变,绝不透露半点。便是黄光升等人来问讯,只自作焦急之状,道;“正不知皇上之意,待我明日入内面圣催问,自见分晓!”

  众人去后,徐阶复派心腔连夜去狱中暗里监视,又派兵丁将牢狱暗里守定,方才安心睡下。

  却说世蕃与罗龙文重归狱中,止不住泪水涟涟。

  仰天叹道:“只因被那老儿捉弄,此番你我休矣!”

  罗龙文再不应声,已是哭成一团。

  此时狱卒呈上酒肉来,世蕃再无心饮,只一把将盘儿掀翻,唬得狱卒慌忙避去。

  不时奸党齐来探望,任凭好言宽慰,世蕃只俯首沉吟,再不言语。奸党情知不妙,个个束手无策,只道赶在圣旨来下之前,另谋他策营救,劝慰几句去了。

  一夜无话。此日将近午时,传下诏旨,令即日处斩。世蕃听罢,如晴天霹雳,荡去三魂七魄,料再无挽回,隔着铁栅,与罗龙文抱头哭作一团。世蕃家人闻讯,齐慌慌赶到狱中,个个哭泣,果似送葬般。有家人哭道:“公子可有甚话留下?”

  世蕃泪水纵横,张张嘴时,喉咙便咽,再说不出话来。

  家人泣道:“公子既不肯讲,可写封家书,寄与老爷,便是诀别之言吧!”

  当下狱卒取过纸墨,家人磨墨展毫,送至世蕃眼前。世蕃执笔在手,泪眼模糊,再认不得眼前之人。泪珠叭叭落下,一张白纸,湿透半张,手也颤抖得乱了,竟写不出一个字来。

  此时监外一声传呼:“众人回避,监斩官大人驾到!”

  只此一语,惊得世蕃双眼紧闭,跌落在地,早有刽子手抢步人来,将二人如法捆绑,架出狱门,押解西市处斩。不想邪恶荒淫贼子,血债累累,恶贯满盈,也有今天。

  继而朝旨复下,又削严嵩为民,将其家产,全部查抄归官。按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三百万余两,珍异无数,几逾天府。更鞫彭孔及严氏家人,得蔽匿奸盗,占有民田子女等伏,计二十六人,一律发配,将严嵩驱出门外,家屋发封。严嵩寄食墓舍后,二年饿死。二十余年的相家,终于得到这般结局,可见古今无不败的权奸。

  且说世蕃被其家人收尸装殓回府、忽有一奇异白衣人,头蒙白纱,身着自袍,言称是世著生前挚友,欲瞻世善遗容。家人允诺。白衣人独留室内,悲痛号哭,其悲惨之状,令人闻之垂们。良久,哭毕,自衣人也不辞别,垂首匆匆离去。是夜家人盖棺收殓,但见世著尸碎百块。便是拼凑,再不成人。

  举家慌恐,再寻白衣人时,竟不知哪里去了。世蕃至此地步。正是:

  身败名裂尸骨碎,便人黄泉难为人。

  却说世蕃下葬之日,有两个讨饭花子,跟在送葬人群后面讲出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汉,有三个儿子,老汉一生修行,临死那日,对三个儿子说道:

  “我要成仙去了,你们三人需要什么?可讲与我听,我便求神仙赐给你们。”

  大儿子道,“我要官居极品,天下权势我最重!”

  老汉点点头应允。

  老二道:“我要金山银山,天下富贵尽归我!”。

  老汉又点点头答应。

  老三道:“我要一双大大的眼睛。”

  老汉惊讶万分问道:“我儿为何只要一双大眼睛?”

  老三道,“我只看他们黑心人做官的做官,富贵的富贵,贪赃枉法,能到几时?”

  众人听罢大笑。

  后人又有诗道那严氏,诗云:

  狼贪虎啮势何豪,贵膺口紫气昂霄。

  冰山一倾终有尽,请君入瓮三尺条。

  富贵泼天随云散,官禄极品逐波消。

  最是千年遗臭处,书生笔底秽名标。

  又有词曰:

  岁月东流逝水,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世事浑如花露,功名岂筑云台?冰山金穴终有尽,千载英凤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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