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的时间是一支烟
郁金香的故事
离开你的七天
爱是有缘黄瓜与玫瑰
音乐剧《爱你是个错误》
十九朵玫瑰和一把青菜
浪漫终结
沉重的处女情节
俏俏
我用告别作她的嫁妆
慈母的鼓励
曾经沧海
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纯真的岁月 简单的快乐
爱的天空有彩虹飞过
小 说 故 事
娜娜([法]艾米尔·左拉)
娜娜
([法]艾米尔·左拉)



禁毁原因:凶杀、乱伦、堕落

  作品直露地描写了法国第二帝国时期,社会上的凶杀、乱伦、偷情、堕落、政治上的阴谋、冤狱、草菅人命,为当时上层社会所不容,而屡遭查禁。

译序

  爱弥尔·左拉一八四○年四月二日生于巴黎,祖先是意大利人,父亲弗朗索瓦·左拉是意大利威尼斯人,是一个从军队退役的建筑工程师,后来定居在法国,是普鲁旺斯—爱柯斯运河的设计者。左拉的母亲埃米莉·奥尔里是一个手工工人的女儿。左拉两岁时,全家迁居爱柯斯城,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六个年头。左拉七岁时,父亲患肺炎离开人世,从此孤儿寡母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一八五八年,全家迁居巴黎。一八五九年左拉在巴黎参加中学毕业会考失败,加之家境贫寒,他不得不中断学业。一八六○年,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被生活所迫,在巴黎海关堆栈找到一个工作,月薪六十法郎,可是不久又丢了工作。在失业期间,左拉穷得经常到当铺典当衣物,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仍坚持写作,写了一些诗和短篇小说。一八六二年,左拉进阿歇特出版社当小职员,开始在发行部干打包裹差使,由于他很有文学才华,被调到广告部任职,不久又被提升为广告部主任。其间,他结识了很多作家和新闻记者,并为出版社写些散文和中短篇小说。一八六四年,他把几篇小说汇成一集,名为《给妮侬的故事》,在赫兹拉可阿书局出版,一八六五年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克洛德的忏悔》。这本书被官方斥之为有伤风化,警察搜查了他的办公室。一八六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左拉辞去了阿歇特出版社的工作,专门从事写作。他除了创作,还作为新闻记者、专栏作家为《每日要闻》、《费加罗报》写评论文章。这一年,他把发表的评论文章搜集成集出版,名为《我的恨》,这本书的矛头直接指向统治阶级、保守派、资产阶级学究与庸人。

  直至一八六八年,左拉接受了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泰纳的艺术哲学、吕卡的遗传论、克洛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自然主义文艺创作理论。这时,他开始构思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那样多卷本的巨著,这部巨著写的是第二帝国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与社会史,它就是《卢贡—马卡尔家族》。

  《卢贡—马卡尔家族》左拉原计划只写十部,到一八九三年完成时,实际上写了二十部。一八七○年,家族史小说的第一部《卢贡家族的发迹》开始在《时代报》上连载,后因普法战争爆发而停载,一八七一年十月,这本书正式出版。继《卢贡家族的发迹》,左拉又连续发表了《贪欲的角逐》等五部长篇。然而,这几部作品出版后,销路平平,在社会上并未引起较大反响。一八七七年,家族史小说的第七部《小酒店》问世,这本书销量空前,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使左拉一举成名。一八八○年,他发表了长篇《娜娜》,这次他获得巨大成功,这本书大为畅销,销售量达五万五千册。

  一八八○年后,左拉几乎每年出版一部家族史长篇,一八九三年,《帕斯卡医生》问世,至此,左拉的大型家族史小说二十部全部完成,历时二十三年之久。在此期间,他还发表了几部理论著作:《实验小说论》、《自然主义戏剧》、《我们的戏剧作家》、《文学资料》、《自然主义小说家》、《战斗》,以上论著全面地阐述了他的实验小说论的创作思想,构成他的自然主义创作思想体系。

  左拉从传统的现实主义文艺观出发,把他的文艺理论推向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轨道上来,即把科学的方法介绍到文学中来。十九世纪中叶,西方国家的科学技术有了很大的发展,进而大大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都受到自然科学的影响,科学似乎是万能的,能解决一切问题。左拉研读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泰纳的《艺术哲学》、吕卡医生的《对遗传的哲理与生理考察》、克洛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意大利医生塞·隆布罗素的《犯罪的人》、勒都诺的《情欲生理学》等学术论著,他在上述学说论著的启发和影响下,创建了与传统文艺观有所不同并有明显发展的自然主义文艺理论。

  《娜娜》是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第九部,早在写《小酒店》的时候,左拉就有创作《娜娜》的想法。《娜娜》于一八七九年十月十五日开始在《伏尔泰报》上连载,一八八○年二月五日载完。一八八○年出版后,畅销空前,后来连续再版了十次。

  女主人公娜娜是《小酒店》中青年锌工古波和洗衣妇绮尔维丝的女儿,名叫安娜·古波,乳名娜娜,生于一八五二年,十五岁时浪迹街头,沦为下等妓女。十八岁时,被一家下等剧院游艺剧院的老板博尔德纳夫看中,被他推上舞台,主演下流歌剧《金发爱神》。可是她毫无艺术才能,嗓子像破锣,在舞台上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于是博尔德纳夫便让她裸体上场,以吸引上流社会的淫徒色鬼,从他回答编剧福什利的一段话就可看出他的动机:“难道一个女人要会演会唱才行?啊!我的小老弟,你也太迂拙了……娜娜有别的长处,这是真的!这个长处抵得上任何长处……你等着瞧吧,只要她一出场,全场观众就会垂涎三尺。”娜娜裸体上场演出,果然令观众心醉神迷,顿时轰动整个巴黎,第二天上流社会的色鬼便纷至沓来。她与这些绅士们厮混的同时,仍然不停地出去卖淫,老妇人拉特里贡经常来给她拉皮条。她开始与达盖内相好,这个在女人身上花掉三十万法郎的公子哥儿,在做股票交易中破了产,连买花送给娜娜的钱都没有。不久,她就把目光转向银行家斯泰内,她得到他的供养,住到他为她买下的一座郊外别墅“藏娇楼”里。她在那里同时接待贵族小少爷乔治·于贡与王室侍从缪法伯爵。斯泰内破产后,她又转向缪法伯爵,与此同时,她迷恋上了丑角演员丰唐,不久,与丰唐结婚,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并把缪法伯爵逐出家门。可是好景不长,丰唐是个阿巴贡式的人物,生活中分文不拿出来,还把开始放在一起的七千法郎收回,并且经常虐待、殴打娜娜,不久,丰唐又与意大利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相好,成了她的情郎,娜娜反被赶出家门,她不得不再次沦为娼妓。后来,通过别人的撮合,娜娜与缪法恢复了关系,她的一切花费均由缪法提供,俨然是个皇后,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但是她只在规定的时间内接待缪法,享有充分的自由,于是淫徒色鬼又云集门庭。她挥金如土,一掷千金,她接待的男人,一旦钱财耗尽,便被她拒之门外。一天,娜娜倏然失踪,出走的原因是与剧院经理博尔德纳夫发生了口角。有人说她去了开罗。过了几个月,又有人说她迷住了当地总督,住在深宫里;也有人说她与一个黑人鬼混,搞得钱财殆尽;还有人说她到了俄国,成了王子的情妇。一天,她突然从国外回来,下火车后,径直去姑妈家里看望儿子,从儿子那里染上天花,不久病死在一家旅馆里。

  《娜娜》是左拉的自然主义家族史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中影响最大的五部长篇中的一部,从创作方法、文艺观点来看,它是典型的实验小说。自然主义是从现实主义演变、发展而来,它具备现实主义的写实特征,就写实而言,它比现实主义更进一步;自然主义对环境、景物、人物的心理活动等方面的描写比现实主义更客观、更具体、更细腻,正如左拉回答一些人对他的批评时所说的那样:“我说出我看见过的东西,我把它记录下来,如此而已……我的作品不是党派和宣传的作品,它是表现真实的作品。”把现实的东西如实地记录下来,这就是自然主义的最大特点,这在《娜娜》中比比皆是,如对剧院舞台的描写、对演员化妆室的描写、对缪法家住宅的描写、对娜娜家夜宵的描写,等等,无一不是真实的再现,丝毫没有艺术加工的痕迹。

  左拉创作《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意图是建立在“生理学研究和社会研究之上”的,作者试图通过自己的大型小说“解决气质与环境的双重问题”。左拉笔下的女主人公娜娜所以变成一个淫荡的娼妓,“落在谁身上就把谁毒死”,作者认为是“遗传因素造成的”,由于遗传,娜娜“在生理上与神经上形成一种性欲本能特别旺盛的变态”,这一点,左拉在这部小说中多处提到,他在第七章中援引记者福什利的登在《费加罗报》上的文章:

  福什利的那篇文章的题目是《金色苍蝇》,写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出生在一个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贫困和酗酒经过世代长期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女性的神经失调。

  左拉在写《娜娜》时,不少人说他闲话,说他喜欢描写下流的场面,左拉对这样的指责,为自己辩护道:

  我的写作计划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的,我是通过《小酒店》描写娜娜父母的酗酒,然后引出娜娜。酗酒的原因是贫穷,而酗酒则又会导致返祖遗传以及她在长辈酗酒中得到的教育,由此形成娜娜的发展线索。贫穷、酗酒、卖淫,整条线应当是完整的①。

  ①见《左拉传》,贝特朗·德·儒弗内尔著。  娜娜有旺盛的性欲,她接待上流社会的衣冠禽兽,外出卖淫,还搞同性恋。左拉把它归咎于一种兽性,一种类似动物身上发出来的兽性,《娜娜》的第七章中这样写道:

  《娜娜》浑身毛茸茸的,橙黄色的汗毛使她整个躯体体变成了丝绒。而在她的良种母马般的臀部和大腿上,在她富有肉感、有深深褶缝的隆起的肌肉上,蒙罩着一种令人动心的女性的阴影,兽性就隐藏在那里。

  在左拉笔下,娜娜虽然是一个轻浮放荡、穷奢极侈、挥金如土的妓女,但她不是从内心愿意过这种生活的,她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卖淫制度的受害者,是上流社会的淫徒色鬼的受害者。娜娜身上尚有一些下层女子的可取之处。她向往正常的小家庭生活,与丰唐结婚后,断绝了与原先所有情人的关系,不愿再去演戏,她嫌雇人花费太大,想自己从事家务劳动,她像家庭主妇一样到市场买菜,她不甘心演荡妇,盼望演正经女人,她在儿子小路易的身上,倾注纯真的母爱,她向往乡间的纯朴而健康的生活,她同情、怜悯穷人,把仅有的钱捐给穷人,她生活在豪华的公馆里,但内心感到空虚、寂寞。但这些优点在娜娜身上始终未能占据主导地位,她始终未能摆脱纸醉金迷的生活,始终未能与娼妓生活一刀两断,这是因为第二帝国时期的社会太腐败,恶势力太强,把她团团围住,她的灵魂被腐蚀,她无法摆脱那万恶腐朽的环境,无法打破套在她身上的枷锁。

  《娜娜》“具有尖锐的揭露性,是暴露文学的一个成功的典型。作者力图通过娜娜的沉浮兴衰,表现第二帝国时期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糜烂,暴露娼妓社会所赖以存在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淫乱与腐朽。”①《娜娜》所写的是一个妓女的短暂的一生,实际上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上流社会、达官贵人的道德败坏史,预示着第二帝国正在走向深渊,走向崩溃,走向灭亡。

  ①见《法国文学史·下》,柳鸣九主编。

  在《娜娜》中,左拉揭露的是整个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荒淫与糜烂,从贵族阶级小少爷乔治·于贡至王室侍从缪法伯爵及国务参事、缪法的岳父舒阿尔侯爵,他们虽然身份不同,性格各异,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沉湎于女色,疯狂地追求肉欲,他们道德败坏,淫荡成性,生活糜烂透顶。他们被娜娜这只“从郊区垃圾堆里飞来的苍蝇”,这只“带着腐蚀社会的酵素”的苍蝇一一毒死,他们有的自杀,有的破产,有的坐牢,有的妻离子散:乔治是一个年仅十七岁、逃学的中学生,性欲似火,与娜娜鬼混一段时间后,要求娶娜娜为妻,因遭拒绝而自杀;乔治的哥哥菲利普·于贡,受母之命来管教乔治,但一见到娜娜,便迷恋上她,后来贪污团队公款,坐了监狱;旺德夫尔出身名门望族,拥有万贯家产,他挥金如土,为了赛马,在养马上耗费巨额财产,在皇家俱乐部赌输的钱令人咋舌,为了娜娜用尽了最后的钱财,最后把希望寄托在赛马中获奖上,由于在赛马中作弊,皇家俱乐部决定把他开除出赛马场,后来他在马厩中纵火,与赛马同归于尽;富卡蒙是一名海军军官,在海上漂泊十年,积攒了三万法郎,在娜娜身上花得不剩一个子儿,最后被娜娜逐出家门;拉法卢瓦兹是从外省来到巴黎求学的,他早盼望毁在娜娜手里,这样可以一举成名,他把继承的遗产、土地、牧场、森林卖得精光,最后连一百个法郎也没有,只好回到外省乡下,与一个叔叔生活在一起;银行家斯泰内是个精明狡猾的犹太人,他靠投机捞来的大笔钱和从穷人身上榨取的一个个铜板,统统落进了娜娜的无底洞,最后流落街头;新闻记者福什利被娜娜弄到手后,她控制了他的报纸的外省订户,把编辑部搞得无所适从,把经理部搞得四分五裂,后来她又突发奇想,要在公馆的一角建造一个冬季花园,所需费用吞没了他的印刷厂,最终他也未逃脱被娜娜赶走的命运;缪法伯爵是娜娜的情人中花钱最多的男人,他在娜娜家里的一切都是以高昂的代价买来的,连娜娜的微笑也不例外,为了娜娜,他搞得倾家荡产,最后去诺曼底,变卖最后的一点财产,以满足娜娜向自己索取的四千法郎,当他仓促回来时,有人告诉他,他的妻子萨比娜伯爵夫人跟一家商店的经理私奔了。《娜娜》是左拉的一部力作,是《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一部重要的长篇,在法国小说史中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在法国和世界各国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左拉在《娜娜》中,揭露社会问题之深刻,讽刺之辛辣,人物性格刻画之栩栩如生,并不逊色于古典主义作家莫里哀和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但是,任何一部伟大作品,不可能尽善尽美,不可能没有瑕疵之处,《娜娜》也不例外。在这部作品中,左拉的自然主义描写有时显得过分冗长和繁琐,如对游艺剧院舞台上下的描写,对娜娜家举行夜宵的描写等等;人物心理活动描写也过分细微,如缪法伯爵深夜捉奸,前前后后的内心活动、思想斗争,使人读时感到情节进展过分缓慢。另外,小说中不少地方插进作者大段大段的议论,令人读了乏味。此外,左拉在《娜娜》中对性欲的渲染、肉欲魔力的描写仍有过分之处;所有这些都不能不说是这部作品的不足之处。





  晚上九点钟了,游艺剧院的演出厅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楼厅和正厅前座里,有几个早到的观众在等候开演,在枝形吊灯的昏黄光线下,隐约看见他们坐在紫红丝绒套的座椅里,幕布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犹如一大块红色的斑点。舞台上阒然无声,成排的脚灯熄灭了,乐师们的乐谱架摆得七零八落。只有四楼楼座里,发出阵阵喧嚣声,还夹杂着呼唤声和笑声,在金色框架的大圆窗下,坐着一些观众,他们头戴无沿帽或鸭舌帽,在天花板上的圆形拱顶四周,画着一些女人和裸体儿童,在天空中飞翔,天空在煤气灯光照耀下,呈现出一派绿色。不时出现一位女引座员,手里拿着票根,忙着把走在她前边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领到座位上。男的穿着礼服,女的身材颀长,挺着胸脯,他们把目光缓缓向四下扫视。

  正厅里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站着,目光环顾四周。

  “我对你是怎么说的,埃克托尔?”年龄大的青年说道,这个青年高个子,嘴上蓄着小黑胡子,“我们来得太早了,你应该让我把雪茄抽完再来。”

  一个女引座员从他们旁边经过。

  “哟!原来是福什利先生,”她亲切地说道,“不过半个钟头,戏是不会开演的。”

  “那么,他们贴出的广告上为什么说是九点钟呢?”埃克托尔低声埋怨道,瘦削的脸上露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今天早上,在剧中担任角色的克拉利瑟还向我保证说,八点整就开演呢。”

  他们沉默了片刻,抬头察看昏暗中的包厢。不过,因为包厢壁上贴的是绿纸,里面显得更加黯淡。往下看,楼下包厢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楼厅包厢里,只有一位胖乎乎的妇女,疲乏地趴在罩丝绒的栏杆上。舞台的左右两侧,高高的柱子之间的包厢里空无一人。包厢外壁上挂着带有长长流苏的垂饰。金色和白色的大厅,衬托着嫩绿色,在水晶大吊灯的微弱灯光照耀下,空中好像弥漫着微尘。

  “你给吕西买了边包厢票没有?”埃克托尔问道。

  “买了,”另一个青年回答道,“不过,买票可不容易啊!哦!别担心,吕西不会来得太早的。”

  他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沉默了一会,说道:

  “你真走运,你还没有看过首场演出……《金发爱神》的上演将是今年的一件大事,这出戏人们已经谈论半年了。啊!亲爱的,多么动听的音乐!这出戏真吸引人!博尔德纳夫真精明,他把这出戏留到博览会期间才上演。”

  埃克托尔认真地听着,他提了一个问题:

  “娜娜这个新明星,她应该演爱神喽,你认识她吗?”

  “问吧!问得好!还会有人问我!”福什利嚷道,一边把两只胳膊向上一举,“从今天早上起,人们就缠住我,问娜娜的情况。我遇到不下二十个这样的人,问娜娜这样,问娜娜那样!难道我知道吗?难道我认识巴黎的所有风骚娘儿们吗?……娜娜是博尔德纳夫的新发现。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他平静下来。不过,大厅里空荡荡的,分枝吊灯发出的光线昏昏暗暗,一片教堂般的肃穆气氛,窃窃私语声,门开关的声音,这一切都令他烦躁不安。

  “啊!不对,”他突然说道,“在这里呆下去,人会变老的。我就出去……我们到楼下去,也许遇到博尔德纳夫,他会细细跟我们讲的。”

  检票处设在楼下铺着大理石的前厅内,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了。从敞开的三道栅栏门望出去,只见马路上热闹非凡,在这晴朗的四月的夜晚,灯火通明。一辆辆马车在剧院前嘎的一声停下来,打开的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人们三五成群地进场,在检票处滞留一会儿,然后走到前厅尽头,从左右两边的楼梯上楼,妇女们扭动着腰肢慢腾腾地上楼。前厅里有少许拿破仑时代的装饰,看上去颇像圣殿里纸板做成的列柱廊。光秃秃的灰白墙壁上,贴着黄色巨幅海报,在煤气灯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上面用大黑体字写着娜娜的名字。一些男人经过那里,停下脚步,在那里看海报,另一些男人则站在那里聊天,堵在门口。而在靠近订票处的地方,有一个粗壮男子,宽面颊,胡子刮得光光的,正在粗声粗气地回答一些人的问题,他们恳求他卖票给他们。

  “这就是博尔德纳夫。”福什利一边说,一边下楼梯。

  经理已经瞥见了他。

  “喂!你真够讲交情啊!”经理老远对他大声嚷道,“原来你是这样给我写文章的……今天早上我翻开《费加罗报》一看,连一个字也没有。”

  “再等等吧!”福什利回答,“在写文章介绍她之前,我得先认识一下你的那位娜娜才行……何况,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你。”

  接着,为了不让经理再缠住他,他就把他的表弟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介绍给博尔德纳夫。这个青年人是到巴黎来求学的。经理看了青年一眼。埃克托尔却心情激动地打量着经理。原来他就是博尔德纳夫,这个耍女人的人,对待女人像对待狱卒一样。这个人的头脑里总是想着做广告,说起话来嗓门很高,又吐唾沫,又拍大腿,是一个厚颜无耻、专横跋扈的人。埃克托尔觉得对这样的人要说句客套话,恭维恭维他。

  “您的剧院……”他用轻柔的声音说道。

  博尔德纳夫是一个喜欢说话开门见山的人,他毫不掩饰地用一句粗俗的话打断了他的话:

  “你尽管叫我的妓院好了。”

  这时,福什利赞同地笑了,而拉法卢瓦兹的恭维话还未说完,堵在喉咙里,他觉得经理的话很刺耳,却竭力装出一副欣赏这句话的样子。这时,经理匆忙走过去与一个戏剧评论家握手,这位评论家的专栏文章在社会上颇有影响。当经理回来时,年轻人心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怕自己显得过分拘谨,别人会把他看成乡巴佬。

  “人家告诉我,”他很想找些话来说说,又说道,“娜娜有个好嗓子。”

  “她呀!”经理耸耸肩膀,大声说道,“她有一副破锣嗓子。”

  年轻人赶快补充道:

  “而且听说她是个出色的演员呢。”

  “她呀!……简直是一堆肥肉,演戏时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拉法卢瓦兹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弄得摸不着头脑,结巴道:

  “无论如何我也不要错过今晚的首场演出。我早就知道您的剧院了……”

  “就叫我的妓院好了。”博尔德纳夫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态度冷漠而又固执,像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这时候,福什利一声不吭,他在注视着那些正在入场的妇女。当他发觉他的表弟愣在那儿,被弄得啼笑皆非,就过来给他解围。

  “你就按照博尔德纳夫的意思叫好了,他叫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这样他就高兴了……而你呢,老兄,别让我们在这儿久待了。如果你的娜娜既不会唱又不会演,那么你的戏就一定失败,只会失败。而且,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

  “失败!失败!”经理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嚷道,“难道一个女人要会演会唱才行?啊!我的小老弟,你也太迂拙了……娜娜有别的长处,这是真的!这个长处抵得上任何长处。我已经觉察出来了,这个长处在她身上很突出,如果我觉察不出来,我就是白痴……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吧,只要她一出场,全场观众就会看得垂涎三尺。”

  他兴奋极了,举起两只粗大的手,手都发抖了。接着,他感到很欣慰,低声自语道:

  “是的,她前途无量。啊!真见鬼!是的,她前途无量……她是个婊子。啊!她是个婊子!”

  随后,在福什利的诘问下,他便答应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他的言辞粗俗不堪,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听后,感到很不舒服。他认识娜娜后,就想把她推上舞台。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缺少一个人演爱神。他是不会长时间把精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因此希望让观众很快欣赏到她。不过,这个高个子姑娘的到来,在他的戏班子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原来的明星叫罗丝·米尼翁,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也是一个受人崇拜的歌星,她感到来了一个竞争对手,心里很恼火,便用甩手不干来威胁他。为了海报上排名的事,天哪!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他决定把两个人的名字用同样大的字体印在上面。他绝不让别人来惹他麻烦,只要他的小娘儿们——他是这样称呼她们的——有一个人,不管是西蒙娜还是克拉利瑟,行动稍有差错,他就朝她们屁股上狠狠踢过去。不这样,他就无法维持生计。他用她们来卖钱,这些婊子,他知道她们的身价!“瞧!”他说完换了话题,“米尼翁和斯泰内来了,他俩总是在一起。你们知道斯泰内对罗丝开始讨厌了,所以,她的丈夫总是寸步不离斯泰内,生怕他溜走。”

  剧院檐口上的一排煤气灯发出夺目的光芒,把人行道照得雪亮。两棵碧绿的小树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楚,一根柱子被强烈的灯光照得发亮,人们老远就能看见海报上的字,清楚得和大白天一样;远处街上的暮色越来越浓,星星灯火闪闪发光,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许多人还没有马上进场,他们滞留在外面,一边聊天,一边抽雪茄。排灯的光线把他们的脸照得灰白,他们缩短了的身影在柏油马路上清晰可见。米尼翁是一个身材高大、宽肩的汉子,长着一个江湖艺人的方形脑袋,他从人群中挤出来,挽着银行家斯泰内的胳膊;斯泰内身材矮小,大腹便便,面孔圆圆的,下颔和两颊上长着一圈灰白络腮胡子。

  “怎么?”博尔德纳夫对银行家说道,“你昨天在我的办公室里已经见到过她。”

  “啊!原来就是她,”斯泰内嚷道,“我料到是她。不过,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往外走,我几乎没有看清她。”

  米尼翁耷拉着眼皮听着,一边使劲转动着手指上的大钻石戒指,他明白了,他们谈的是娜娜。随后,博尔德纳夫把他的新来的明星的模样描绘了一番,银行家的眼里燃起了欲火。米尼翁终于插话道:

  “别谈了,亲爱的朋友,一个娼妇!观众会把她赶走的……斯泰内,我的小老弟,你知道我的太太正在她的化妆室里等你呢。”

  他想把斯泰内拖走,但是斯泰内不肯离开博尔德纳夫。在他们面前,观众排成一条长龙,挤在检票处,发出一阵阵喧闹声,喧闹声中,不时响起娜娜的名字,这两个字就像唱歌一样响亮有力。男人们伫立在海报前,高声拼读着娜娜的名字;另一些人经过那里时也用询问的口气把那名字读一遍。而妇女们呢,个个心情焦急,脸上挂着微笑,用诧异的神态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读着娜娜的名字。可是谁也不认识娜娜。这个娜娜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于是,流言在人群中不胫而走,有些人还窃窃私语,开种种玩笑。这个名字,这个小名叫起来既亲切,又好听,每个人都爱叫它。只要一发出这两个音,人们就高兴,脾气也变得好起来。一种好奇的狂热驱使人们要知道娜娜,这是巴黎人的好奇心,其疯狂程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简直像热病发作似的。谁都想看看娜娜。一位太太的袍子的边饰被挤掉了,一位先生被挤掉了帽子。

  “啊!你们问得太多了!”博尔德纳夫大声说道,有二十来个人围住他提问题,“你们马上就会看见她的……我走啦,人家有事等我呢。”

  他见观众的兴趣起来了,非常高兴,一溜烟地不见了。米尼翁耸耸肩膀,提醒斯泰内,说他的太太罗丝正在等他,叫他去看看她在第一幕里穿的服装。

  “瞧!吕西,她在那儿,她正在下车。”拉法卢瓦兹对福什利说道。

  那个人果然是吕西·斯图华,她个儿不高,长相丑陋,约摸四十来岁,脖子很长,面孔瘦削,两片厚嘴唇,但她性格活泼,态度和蔼可亲,倒给她增添了很大魅力。她带来了卡罗利娜·埃凯和她的母亲。卡罗利娜是个花容月貌、表情冷漠的女子;她的母亲态度庄重,行动迟缓。

  “你跟我们坐在一起吧,我给你留了一个座位。”吕西对福什利说。

  “啊!不!这里什么也看不清!”福什利回答道,“我有一张正厅前座票,我喜欢坐到正厅前排去。”

  吕西生气了,难道他不敢在公众面前与她一起露面吗?接着,她很快平静下来,转了一个话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认识娜娜呢?”

  “娜娜,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

  “这是真话?有人向我保证,说你同她睡过觉。”

  站在他们前面的米尼翁,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中间,示意他们别吵了。吕西问他为什么,他指着一个走过去的年轻人,低声说道:“那是娜娜的情人。”

  大伙都朝那个年轻人望去。他很和蔼可亲,福什利认出他来了,他叫达盖内,在女人身上挥霍掉三十万法郎,现在只能在交易所里做些小投机,赚点钱,不时给她们买些花束,或请她们吃吃晚饭。吕西发现他的眼睛很漂亮。

  “啊!布朗瑟来了!”她嚷道,“就是她跟我说过,你同娜娜睡过觉。”

  布朗瑟·德·西弗里是一个胖胖的金发女郎,漂亮的脸蛋儿胖乎乎的,陪她来的是个瘦弱的男子,衣着很考究,露出一副高雅的神态。

  “他就是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福什利对德·拉法卢瓦兹耳语道。

  伯爵与新闻记者握了握手。这时布朗瑟和吕西两人激烈地议论起来。她们镶边饰的裙子挡住了别人的去路,一个穿着蓝裙子,另一个穿着玫瑰红裙子;娜娜的名字又回到了她们的嘴边,她们把娜娜的名字叫得那么响,以至别人都竖起耳朵倾听她们的谈话。德·旺德夫尔伯爵带着布朗瑟走了。人们等得越久,想见娜娜的心情就越急切,到了这时,娜娜的名字就像回声一样,在前厅的每个角落里回荡,而且声音越来越高。怎么还不开始?男人们掏出表来看,迟到的观众还没等车子停稳就跳下来,观众三五成群地离开人行道,过路人漫不经心地穿过煤气灯光下的一片空荡荡路面,伸长脖子朝剧院里张望。一个顽童吹着口哨走过来,在剧院门口的一张海报前面用嘶哑粗俗的声音嚷道:“喂!娜娜!”说完就扭着腰,趿拉着旧拖鞋走了。大家见他那副样子,都笑起来。一些身份高贵的先生也跟着他叫起来:“娜娜!喂!娜娜!”观众拥挤不堪,检票处有人争吵起来,嗡嗡嘈杂声一阵高过一阵,有人叫着娜娜的名字,要求见娜娜,这是人群中突然产生的愚蠢想法,也是一时性欲冲动的表现。

  在这片喧嚣声中,开演的铃声响了。喧嚣声一直传到马路上:“铃响了,铃响了。”接着人群中你推我搡,每个人都想挤进去,检票处增加了维持秩序的人。米尼翁露出焦急的神态,最后拉着斯泰内走了,他没有去看罗丝的演出服装。铃刚响时,拉法卢瓦兹就拉着福什利,从人群中挤出来,生怕误了序曲。观众迫不急待的样子惹怒了吕西·斯图华。这些粗野的人,竟然对妇女们也推推撞撞!她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两人走在人群的最后边。前厅里的观众都进场了,大门外边马路上,仍然传来持续不断的隆隆声。

  “好像他们每出戏都精彩似的!”吕西一边上楼梯,一边嘀咕道。

  在演出厅里,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站在他们的座位前面,双目又环顾四周。

  这时,大厅里已经灯火通明。高高的煤气火头,发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焰,把多枝水晶大吊灯照得雪亮,灯光从拱顶上成细雨状地反射到正厅里。座椅上的石榴红丝绒像漆一样闪闪发光,那些金色装饰闪烁着光芒,天花板上的色彩过分强烈,那些嫩绿色的装饰使耀眼夺目的光芒显得柔和了。舞台前的一排脚灯升高了,顿时发出一大片光亮,把幕布映得通红,沉沉的紫红色幕布像神话中的宫殿一样富丽堂皇,与舞台上的旧陋框架形成鲜明对照,金色框架上有一道道裂缝,露出了里面的泥灰。剧场内已经热起来了。乐师们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的音色,笛子的轻快颤音,法国号的低沉呼鸣,小提琴的悦耳奏音交织在一起,在越来越高的嘈杂人声上空荡漾。每个观众都在讲话,互相推推搡搡,使尽全力找自己的位置,坐下来。过道里拥挤不堪,以至每个过道口好不容易才能放进来一股源源不断的人流,观众互相打招呼,衣服互相摩擦,在女人们的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男人们的黑色礼服或燕尾服。一排排座位上渐渐坐满了人。一个穿着浅色服装的女人让人看得特别清楚,她的面颊俏丽,低着头,头上蓄着发髻,发髻上的首饰闪闪发亮。一个包厢里,一个女人裸露着一角肩膀,白皙得像白绸缎。其余妇女静静地坐着,无精打彩地摇着扇子,瞅着拥挤的人群。一些年轻先生们站在正厅前座里,背心敞开,钮扣洞里别着栀子花,用带着手套的手拿着望远镜观看。

  这时候,两个表兄弟寻找熟悉的面孔。米尼翁和斯泰内一起坐在楼下一个包厢内,手腕靠在栏杆的天鹅绒罩上,肩并肩地坐着。布朗瑟·德·西弗里好像一个人单独占了楼下的一个侧面包厢。拉法卢瓦兹特别注意达盖内,达盖内坐在他的前面,两人相隔两排座位,他坐在一个正厅前座内。达盖内的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岁,模样像是逃学的中学生,一双小天使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福什利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坐在楼厅里的那位太太是谁?”拉法卢瓦兹突然问道,“就是坐在穿蓝衣服姑娘旁边的那位太太。”

  他指着一个胖女人,她的胸衣裹得紧紧的,过去头发是金色的,后来变成了白色,现在又染成黄色。圆圆的脸上涂了胭脂,额上留着小姑娘式的刘海,脸像肿了似的。

  “那是加加。”福什利简单地回答。

  表弟听了这个名字似乎觉得惊讶,于是他又说道:

  “你不认识加加吗?……她在路易·菲力普在位初年,还是走红人物呢。现在,她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她的女儿。”

  拉法卢瓦兹对姑娘看也不看,却动情地把目光盯着加加;他觉得她虽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只是不敢说出口来。

  这时候,乐队指挥把指挥棒一举,乐师们便奏起序曲。观众还在不断地进场,骚乱和嘈杂声依然有增无减。特地来看首场演出的仍然是那些老观众,有的甚至关系还很密切,他们见了面,非常高兴。一些老观众由于彼此熟悉,态度很随便,有人不脱帽子就互相打招呼。这时,剧场成了巴黎的缩影,成了汇集巴黎文学界、金融界和寻欢作乐的人的场所,那里还有许多新闻记者,一些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也有一些轻佻的女人,她们比正经女人还要多。他们奇异地聚集到一起,其中各种人物都有,他们都染上了种种恶习,脸上都露出同样疲惫、同样兴奋的神态。福什利在他表弟的询问下,把报馆和俱乐部的包厢指给他看,并把那些戏剧批评家的名字一个个告诉他,其中一个人面孔瘦削,神情冷漠,长着两片险恶的薄嘴唇,他还特地指给他一个胖子,那人脸上显出一副和善的神情,懒洋洋地倚在身旁一个女人的肩上,用父爱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这个天真纯朴的姑娘。

  他看见拉法卢瓦兹与坐在对面包厢里的人打招呼,便不再说下去了。他似乎感到很诧异。

  “怎么!”他问道,“你认识缪法·德·伯维尔伯爵吗?”

  “哦!我很早就认识他了,”埃克托尔回答,“缪法家有一块田地同我家的田地相距不远。我常到他们家里去……伯爵与妻子和岳父德·舒阿尔侯爵住在一起。”

  见表兄感到很惊奇,他心中暗暗高兴,出于虚荣心,他说得更详细了:侯爵是国务参事,伯爵刚刚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长官。福什利拿起望远镜,瞅着伯爵夫人,她满头棕发,皮肤白皙,肌肉丰腴,有一双美丽动人的黑眼睛。

  “幕间休息时你给我介绍一下,”福什利最后说道,“我已经见过伯爵,不过我希望每星期二到他们家里去。”

  从最高几层楼座里发出几声嘘声,叫人安静下来。序曲开始了,观众还在不停地进场,迟到者使得整排的观众站起来给他们让路,包厢的门发出吱吱的响声,走廊里有人拉开粗大的嗓门在争吵。谈话声还没有停下来,犹如傍晚时分的一大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叫着。场内一片混乱,人头在攒动,胳膊在挥舞,一些人坐下去,想舒服一会,另一些人则执意站着,想向四下再瞧上最后一眼。“坐下!坐下!”震耳欲聋的喊声从光线昏暗的正厅后排发出来。每个人都感到身上颤抖着:他们终于要见到这位著名的娜娜了,巴黎已经为她忙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说话声渐渐停下来,但是偶尔还听到一些深沉不清的谈话声。在窃窃的低语声沉寂下来,叹息声正在消逝时,乐队以欢快的小音符倏地奏起了一段华尔兹乐曲,曲子的节奏粗俗,里面还夹杂着猥亵的笑声。大家听得心里乐滋滋的,都笑起来。坐在后座前几排的剧院雇来的捧场者,使劲地鼓起掌来。

  幕布升起了。

  “瞧!”一直不停说话的拉法卢瓦兹说道,“有一位先生与吕西坐在一起。”

  他瞅着楼厅右侧的包厢,卡罗利娜和吕西坐在包厢的前边。后面人们瞥见卡罗利娜母亲的端庄面孔和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的侧影,他长着一头美丽的金色头发,衣冠整齐,无可挑剔。

  “瞧呀!”拉法卢瓦兹又说道,“有一位先生跟吕西坐在一起。”

  福什利决定把望远镜转向侧边包厢。可是,立即又掉过头来。

  “哦!那是拉博德特。”福什利用毫不介意的语调嘟哝道,好像这位先生在场对观众来说是很自然的事,并且是无关紧要的。

  在他们后面,有人嚷道:“别说话喽!”他们不得不静下来。这时候,观众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从正厅前座到楼座,一层层脑袋伸得笔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金发爱神》的第一幕是发生在奥林匹斯山①,山是用硬纸板做的,山后乌云密布,右边是朱庇特②的宝座,首先出场是彩虹女神和司酒童③,他们在一群天上侍者的帮助下,一边唱着大合唱,一边为天上众神布置会场座位。发出阵阵喝彩声的只有剧院雇来的捧场者。观众感到迷惑不解,一直在等待着金发爱神的出场。然而,拉法卢瓦兹为克拉利瑟·贝尼鼓了一阵掌,她是博尔德纳夫的一个情妇,在剧中扮演彩虹女神,她身着浅蓝色衣服,腰上系着一条宽大的七色彩虹带子。

  ①古希腊神话中提及的一高峰,海拔二九八○米,位于帖萨利和马其顿之间;相传,希腊诸神即居于其云雾弥漫之巅。

  ②罗马神话中的天神,位列众神之首。

  ③希腊神话中达耳达尼亚国王特洛斯的儿子,因美貌非凡而被诸神掠至天上作为天神宙斯的司酒童子。

  “你知道,她为了系那条彩虹带,把衬衫都脱了,”拉法卢瓦兹向福什利大声说道,好让别人都听到,“今天早上我们已经试过……如果衬衫不脱掉,在胳膊下面和背上就露出来。”

  场内微微骚动起来。扮演月神的罗丝·米尼翁出场了。月神既黑又瘦,丑得像巴黎的可爱顽童,虽然她的身材和面孔都不适合扮演这个角色,但却显得很迷人,似乎是对剧中这个角色的嘲讽。她上场时唱的调子和歌词糟糕得简直要让人哭起来,唱词中,她埋怨战神玛尔斯,因为玛尔斯正要抛弃她去追求爱神。她唱时神态拘谨而腼腆,拘谨中是那样充满轻佻的暗示,以至全场观众都活跃起来。她的丈夫和斯泰内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得意地笑着。当深受观众喜爱的演员普律利埃尔扮演将军一登场,全场观众大笑起来,他演的玛尔斯是田舍花园①里的战神,头上插着一撮羽毛,腰间挂着一把军刀,军刀高得与肩齐平。他受尽了月神的气;月神对他大摆架子。月神发誓要监视他,并对他进行报复。他们的三重唱以一支滑稽逗乐的蒂罗尔山歌调结束,普律利埃尔唱得很出色,也很逗趣,他的声音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公猫的声音。他是一个走鸿运的演青年角色的演员,露出一副自鸣得意神态,转动着眼睛,像是一个好汉,逗得包厢里的妇女们发出尖锐的笑声。

  ①这里所说的田舍花园,与战神玛尔斯这一形象的起源有关,一说玛尔斯是司掌兽类之神,又说,他为地域性丰饶与植物之神,田舍花园象征战神玛尔斯与农业有关。

  接着,观众又冷静下来;下面几场戏令人厌倦。老演员博斯克出场了,他扮演笨蛋朱庇特,头上戴着一顶硕大无朋的帽子,脑袋似乎要被帽子压碎似的,他与天后朱诺为了厨娘报帐的事发生了口角,这时观众的愁眉舒展了一会儿。天神接二连三地出现,差点把整个戏搞糟了。天神中有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等等。人们显得不耐烦了,令人不安的低语声越来越高,观众个个扫兴,向大厅内四处张望。吕西与拉博德特微笑着。德·旺德夫尔伯爵待在布朗瑟的宽大的肩膀后面,把头伸出高高的;福什利眼睛瞟着缪法夫妇,缪法伯爵表情严肃,似乎看不懂戏里的内容。伯爵夫人似笑非笑,耷拉着眼皮,她在沉思。在一片寂静之中,倏然间,捧场者鼓起掌来,掌声很有节奏,劈劈啪啪,犹如一排士兵在放枪。人们把目光转向台上。这总算是娜娜了吧?这个娜娜让人等得好苦呀。

  这时,出场的是一群凡人的代表,由司酒童和彩虹女神领着,他们是一些受人尊重的资产者,都是戴绿帽子的丈夫,来向主神控诉爱神的,他们断言是爱神煽燃了他们的妻子的欲火。他们的大合唱悲怆而逼真,中间还夹杂着充满忏悔的沉默,观众听了情趣横生。剧场里只听见一句话:“他们是乌龟大合唱,他们是乌龟大合唱。”观众对这句话很感兴趣,大声叫道:“再来一次!”每个合唱者的面孔都很古怪,观众觉得他们的脸都配得上乌龟这个称号,尤其是一个胖子,脸圆乎乎的,酷似一轮满月。这时,火神怒气冲冲地进来,他来找他的妻子,她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合唱又开始了,这一次是他们向当乌龟的火神①恳求。火神这个角色是由丰唐扮演的,他是一个丑角,擅长演粗俗下流的角色,并富有独创性。他有极丰富的想象力,走路时使劲扭动着腰部,他装扮成乡村铁匠的模样,头上戴着火红的假发,胳膊裸露着,上面刺着纹身:若干被箭刺穿的红心。一个女人嗓门拉得高高的,嚷道:“啊!他真丑啊!”

  ①根据希腊神话,火神伏耳甘(赫菲斯托斯)因其跛足和丑陋,其妻阿芙罗狄忒对他嗤之以鼻,每每寻机与战神阿瑞斯幽会,并生众多子女。

  女人们都笑着一起鼓掌。

  接下来的一幕似乎长得没完没了。主神朱庇特不断地召集众神会议,把那些戴绿帽子的丈夫的诉状提交会议讨论。还是不见娜娜的踪影!难道要到闭幕时才让她出场吗?等了这样长时间,观众终于不耐烦了。剧院里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

  “这下可糟了,”米尼翁高兴地对斯泰内说道,“你等着瞧吧,观众会给她点颜色看看的!”

  这时候,舞台后部的云散开了,爱神出现了。娜娜,对于她这个芳龄十八的女子来说,个子未免显得太高了,体格显得太壮了。她身穿女神的白内衣,长长的金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坎上,她泰然自若地走向台口,向观众嫣然一笑,然后,她开始唱起主题歌:

  “黄昏时分,爱神在徜徉……”

  当她唱到第二句歌词时,观众都面面相觑。难道是在开玩笑吗?难道是博尔德纳夫的标新立异吗?观众从来没有听到过唱得如此走调的歌声,而且唱得如此不得法。她的经理说得好,她一唱就走调。她甚至连在舞台上如何站立都不会,她把两只手往前摆动,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观众觉得很不得体,有失雅观。后座和廉价座里发出“哟,哟”的叫声,还有人吹起口哨,这时候,前座里响起了一个少年发育期变嗓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嚷道:“太棒了!”

  全场观众都把目光转向他,原来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逃学的中学生,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一看见娜娜,金发下的面孔就兴奋起来。他看见大伙的目光都盯着自己,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不禁为自己无意识地高声嚷叫而羞愧。达盖内坐在他的旁边,笑着打量他,观众都笑起来,仿佛心情平静下来了,再也不想吹口哨了;而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先生们,也被娜娜的线条迷住了,个个神魂颠倒,鼓起掌来。

  “对!真棒!妙极了!”

  这时候,娜娜看见全场人都在笑,自己也笑起来。愉快的气氛更浓了。这个漂亮的姑娘,仍然有吸引人之处,她一笑,下巴上就出现一个逗人的小酒窝,她等待着,毫无拘束,随随便便,很快就与观众融洽起来;她眨眨眼睛,似乎自己在说,演戏的本领连一个子儿都不值,然而,这倒没关系,她还具备别的长处。她向乐队指挥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说:“奏吧,我的老先生!”她便开始唱第二段:

  午夜里,爱神经过……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酸溜溜的,不过,现在她掌握了观众的胃口,她能使观众兴奋得不时发出轻轻的颤抖。娜娜一直满面笑容,这使她的樱桃小口发出光彩,浅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当她唱到某些比较欢快的歌词时,心里乐滋滋的,鼻子往上翘起,两边的玫瑰红鼻翼一起一伏,这时,两颊上泛起红晕。她继续摇晃着身体,她只会做这个动作。恰恰相反,观众不觉得这种动作难看,男人们拿起望远镜对准她看。她刚唱完这段歌词,就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明白自己不能坚持到底。而她并不慌张,把屁股一扭,屁股在薄薄的内衣下露出圆圆的轮廓,她又把腰一挺,胸部向前挺起,随后把两臂向前伸去。这时,掌声四起。她又立刻转过身子,向舞台后部走去,把颈背朝向观众,颈背上长着棕红色的头发,犹如动物的绒毛;这时响起更热烈的掌声。

  这一幕结束时,气氛变得比较冷落。火神想打爱神一记耳光。众神举行了会议,决定由众神到人间去进行一次调查,再次对当乌龟的丈夫们作出令其满意的回答。这时,月神偷听到爱神和战神在谈情说爱,便发誓要在下凡期间密切监视他们。这一幕里还有一场戏,爱神由一个十二岁小女孩扮演,她对什么问题,都用呜啦呜啦的哭丧声音回答:“是的,妈妈……不是,妈妈……”朱庇特发火了,他摆出主人的威风,把小爱神关在一间黑洞洞的房间里,让她把动词“爱”变位二十次。观众对结尾还是颇感兴趣的,那是一场大合唱,演唱者和乐团都演得非常出色。帷幕落下来了,雇来捧场的人发出一阵掌声,想让演员谢幕一次,可是观众都站起来了,向门口走去。观众挤在一排排坐椅中间,互相推推搡搡,一边交换看法。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真糟糕。”

  一个批评家说:“这出戏要大大删节。”但是,剧本本身并不重要,人们谈论的重点是娜娜。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是头一批走出去的,他们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里碰见了斯泰内和米尼翁。这条走廊既矮又窄,颇像煤矿里的坑道,只有几盏煤气灯照明,人待在里面感到窒息。他们在右边楼梯脚下停留一会儿,那儿是栏杆的拐弯处,这样,经过的人挤不着他们。楼上廉价座位的观众正在下楼,皮鞋声响个不停,穿黑礼服的人流在向前移动;一个女引座员拼命抓住一把椅子,生怕被人推倒,因为她把观众存放的衣服都堆在上面。

  “我可认识她!”斯泰内瞥见福什利时大声说道,“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我相信是在俱乐部里,她当时喝得酩酊大醉,让人搀扶着。”

  “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新闻记者说,“我和你一样,肯定见到过她。”

  他压低了声音,笑着又说道:

  “也许是在拉特里贡家里吧。”

  “当然罗!那是个肮脏的地方,”米尼翁似乎很生气,说道,“让一个妓女上台演戏,观众还热烈鼓掌,真叫人恶心。不要很久,演戏的就没有正经女人了……对,终有一天,我要不让罗丝上台演戏。”

  福什利不禁微笑起来。这时,沉重的皮鞋下楼梯发出的声响还没有停止,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拖着长长的声调说道:

  “噢!拉,拉,她长得又矮又肥!可有吃的啦。”

  在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卷曲的头发是烫过的,衣着很考究,脖子上套着两角往下翻的假领,在那儿争论。一个人连声说道:“糟糕透了!糟糕透了!”却没有说出糟糕的理由。另一个人只用一个词来回答:“精彩!精彩!”他也显出一副不屑讲出理由的样子。

  拉法卢瓦兹觉得娜娜演得很好;他壮着胆量仅提了一个建议:如果娜娜再把嗓子练一练,那就更好了。斯泰内本来已不再听他们讲话,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一切还得等着瞧。说不定在以下几幕里砸锅呢。观众对这出戏已经表现出了兴趣,但肯定没有达到被它扣住心弦的程度。米尼翁断言戏演不到底,在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离开他们去楼上休息室时,他挽起斯泰内的胳膊,把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耳语道:“亲爱的,你去看看我妻子在第二幕里穿的服装吧……真是下流的服装!”

  楼上休息室里,三盏水晶分枝吊灯发出耀眼光芒。表兄弟俩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透过打开的玻璃门,可以从走廊的一头望到另一头,只见人头攒动,分成进出两股人流,不停地流动着。他俩终于进去了。里边有五六群人在指手画脚地高声侃侃而谈,在人流中不肯挪动一步;其他人排成队走着,他们的脚后跟重重地踏在打蜡的地板上。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的圆柱中间,一些女人坐在红丝绒垫子的长凳上,用疲惫的神态注视着过往的人流,似乎热得精疲力竭;在他们身后,有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里面可以看见她们的发髻。在屋子的尽头,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一张台子前喝一杯果子露。

  福什利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走到阳台上去。拉法卢瓦兹在仔细观看照片框内的女演员们的照片,照片框与镜子相间地挂在柱子中间,最后,他也随着福什利走到阳台上。剧院正门上边的一排煤气灯刚刚熄灭了。阳台上黑糊糊的,气温宜人,他们以为上面没有人。在右边的门洞外边,一个青年独自一人呆在黑暗中,胳膊肘撑在石栏杆上,抽着烟,烟头闪着火光。福什利认出他是达盖内,于是,他们握起手来。

  “亲爱的,你在这里干什么?”新闻记者问道,“你躲在这小小的角落里,每次看首场演出,你都不离开前排座位。”

  “我在抽烟,你看见了吗。”达盖内回答。福什利想让他难堪,问道:

  “那么,你对这位新明星有什么看法?……在走道里,人们对她的看法都不大好。”

  “哦!”达盖内嘟哝道,“他们都是她不会要的男人!”

  这就是他对娜娜的天才的全部评价。拉法卢瓦兹俯着身子向大街上望去。对面的一家旅馆和一家俱乐部的窗户里灯火辉煌;而在人行道上,黑压压的一群饮客围坐在马德里咖啡馆的桌子旁。夜已深了,行人仍然拥挤不堪;人们只能迈着碎步走路,人流还不停地从儒弗鲁瓦胡同里出来,街上车辆排成长龙,行人要等上五分钟才能穿过马路。

  “真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拉法卢瓦兹连连说道,巴黎还在使他惊讶哩。

  电铃已响了好长一阵子,休息室里已空无一人。观众在走道里急急匆匆地走着。幕布已升起,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进来,已经坐下来的观众很恼火。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露出神采,又全神贯注地看戏了。拉法卢瓦兹首先看看加加;当他看见加加的身边坐着一个高个金发男子时,他惊讶了一阵子,他刚才还坐在吕西的边包厢里哩。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福什利还没有看那位先生。

  “噢!看见了,他叫拉博德特。”福什利终于用毫不介意的神态说道。

  第二幕的布景出人意料。那是一个名叫“黑球”的小酒店的舞场,舞场是用栅栏围成的。时间正值封斋前的星期二,即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戴假面具的人们一边唱轮舞曲,一边跳轮舞,唱到叠句时,就跺脚作伴奏。穿插这样粗俗的场面,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们看得那样高兴,竟然要求再来一次。虹神吹牛自己熟悉尘世,愿为众神领路,结果众神都迷了路,于是,众神就在这里开始调查。为了隐姓埋名,众神都化了装。朱庇特化装成法兰克王达戈贝尔特入场,他反穿着短裤,头上戴一顶马口铁的大王冠。太阳神扮成隆朱莫驿站的马车夫。智慧女神扮成诺曼底的奶娘。观众用一阵哄堂大笑迎接了战神,因为战神穿着一件瑞士海军上将的怪诞服装。但是,等到海神一出场,人们笑得更欢了。海神身着一件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鼓鼓胀胀的高大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脚上穿着拖鞋,他用沉浊的声音说道:“什么!一个人既然是美男子,就该有人爱!”这时候,场内发出了一阵“噢!”“噢!”声。妇女们把扇子稍微往上抬一抬。吕西坐在包厢里,她笑得那样响,卡罗利娜·埃凯便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扑了她一下,让她静下来。

  从这时起,这出戏得救了,获得巨大成功已经在望。这种众神参加的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拖进泥泞里,戏谑整个宗教,戏谑诗情画意对观众来说,仿佛是一种绝美的享受。这种亵渎神祗的狂热已经蔓延到一些看首场演出的文人墨客身上。传奇遭践踏,古代的人物形象被摧残。朱庇特有一副和善的面孔,而战神则变得疯疯癫癫。众神的王朝变成了笑剧,军队则成了戏谑的对象。朱庇特一下子爱上了一个娇小的洗衣女,开始与她跳起狂乱的康康舞①来。洗衣女是西蒙娜扮演的,她把脚踢到主神的鼻子上,怪声怪气叫他:“我的胖老头!”这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简直把剧院都震动了。在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喝了几盆色拉酒;海神则端端庄庄地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她们在请他吃糕点。观众抓住那些带暗示的台词,并添加上一些猥亵的话语,一些无伤大雅的台词,只要池座里发出叫喊声,就改变了原来的意义。很久以来,观众在剧院里没有沉醉在比这更低级的荒唐举动中,这使他们感到闲适。

  ①十九世纪起巴黎流行的一种下流舞蹈。

  这出戏就在这疯狂胡闹中继续下去。火神装扮成漂亮小伙子,穿一身黄色衣服,连手套也是黄色,一只眼里夹着单片眼镜,总是在追求爱神。爱神终于打扮成女鱼贩子上场,头上披着一块头巾,胸部隆起,上面挂满了大块金饰。白白胖胖的娜娜演这种大屁股、大嘴巴的人物是那样自然,她很快就赢得了全场观众的赞叹。一看到娜娜,人们就把罗丝·米尼翁遗忘了。罗丝扮演一个有趣的娃娃,头上戴着一顶柳条编的软垫帽,身着一条平纹细布短裙,她刚刚用迷人的声调诉说了对月神的怨恨。另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娜娜拍着大腿,像母鸡一样咯咯叫着,向她的周围散发着一种生命的气息,散发出一种女人的无限的征服力,观众为之倾倒了。从第二幕开始,她随便怎样演都行,她可以在台上举止粗野,可以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准,可以忘记台词;她只要转转身子,笑一笑,就能博得一阵喝彩声。每当她把人人皆知的扭屁股动作一做,池座里的观众的情绪就沸腾起来,这股热情从楼座上一层层升上去,一直升到楼顶为止。因此,当她在小酒店的舞场里领舞时,就会取得辉煌的成功。她在舞台上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一手叉腰,仿佛把爱神搬到了道旁的阴沟里。音乐也似乎是为了她那郊区口音而伴奏的,那是一种芦笛的吹奏声,令人联想到圣克卢集市上的卖艺人的音乐,还配上单簧管的喷嚏声和短笛的欢快的颤音。

  有两段乐曲又重奏了一遍。开幕时演奏的华尔兹舞曲,节奏放荡,现在又演奏了一遍,把众神送走。扮成农妇的天后当场抓住朱庇特和洗衣女,打了他耳光。月神突然撞见爱神正在与战神幽会,她赶紧去把他俩约会的地点和时间告诉火神,火神嚷道:“我自有办法。”下面的内容就不太清楚了。这次下凡调查最后以加洛普舞曲①结束,然后,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王冠也没有戴,他宣布说,人间的小妇人们都是甜美可爱的,男人们都是有过错的。

  ①加洛普舞曲是一种欢快、两拍舞曲。

  幕布落下来了,响起一片喝彩声。还有一些人声嘶力竭地叫道:

  “全体演员出来!全体演员出来!”

  这时候,幕又升起,演员们手挽着手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娜娜和罗丝·米尼翁紧挨着站在中间,向观众连连行屈膝礼。观众中响起一阵掌声,雇来捧场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声。

  然后,场子里慢慢地走了一半人。

  “我得去向缪法伯爵夫人问个好。”拉法卢瓦兹说。

  “对了,你把我也介绍一下,”福什利说,“然后我们一道下楼。”

  可是要走到楼厅的包厢里真不容易。在楼上的走道里,观众拥挤不堪。在人群中间,要想往前走,必须侧转身子,用肘子开道,钻着空子走。那个胖胖的批评家把背靠在一盏燃着煤气火焰的铜灯下面,在一圈聚精会神的听众前面对这出戏进行评论。经过的人低声互相转告他的名字。据走廊里的人传说,他在整整一幕演出中,笑个没完没了;然而,现在他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评论这出戏的风格和伦理问题。稍远一点,有一位薄嘴唇的批评家,他满怀善意地评论这出戏,但言词中带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就像牛奶变酸了一样。

  福什利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每个包厢,透过包厢门上的洞眼向里边看。德·旺德夫尔伯爵拦住他,问他想找谁;当他知道两个表兄弟要去向缪法伯爵夫妇问好时,他便向他指了指七号包厢,他刚从那儿出来。随后,他对新闻记者耳语道:

  “喂,亲爱的,这个娜娜肯定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普鲁旺斯街的一个拐角上遇见的那个女子……”

  “噢,你说得对,”福什利嚷道,“我说过我认识她!”

  拉法卢瓦兹把他的表兄介绍给缪法·德·伯维尔伯爵,但伯爵的态度显得冷漠。而伯爵夫人一听到福什利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她用一句分寸得当的话来赞扬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把双肘撑在丝绒罩着的栏杆上,把肩膀轻盈一扭,转了半个身子,接着,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话题是万国博览会。

  “那博览会一定很精彩,”伯爵说道,他那端端正正的方脸上保持着官方人士的严肃表情,“今天我到玛尔斯广场去过,我回来后,对它赞叹不已。”

  “听说博览会还没有筹备好,”拉法卢瓦兹壮着胆子说,“准备工作还乱无头绪……”

  伯爵用严肃的语调打断他的话:

  “会准备好的……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愿。”

  福什利兴致盎然地说,有一天他到那儿去搜集一篇文章的素材,那时,水族馆正在兴建,他差点被困在那里。伯爵夫人莞尔一笑。她不时向楼下场子里张望一下,抬起她的一只戴白手套的胳膊,那手套一直套到胳膊肘,另一只手轻轻摇着扇子。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厅仿佛昏昏欲睡了;正厅前座里的几位先生在翻阅报纸,妇女们无拘无束地接待来问好的人,如同在家里一样。在水晶大吊灯下面,只听见一些知心朋友的窃窃私语声,吊灯的光线,通过幕间休息时观众随意走动扬起的灰尘,亮度减弱了。男人们聚集在各个出口处,瞧着那些留在座位上的女人。他们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脖子伸得长长的,白衬衫在胸前露出来。

  “下星期二,我们等你来。”伯爵夫人对拉法卢瓦兹说。

  她还邀请福什利,他向她鞠了一躬。他们不谈那出戏了,也不提娜娜的名字了。伯爵的面孔上保持一副冷漠而庄重的神态,别人还以为他在参加立法会议呢。他把他们来看戏的原因,简单解释为他的岳父喜欢看戏。包厢的门只好一直开着,因为刚才德·舒阿尔侯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来访者,出去还没回来,他站在包厢外,挺着高大的老人身躯,他的脸在宽边帽子下显得松弛而又苍白。他用模糊的目光盯着过往的女人。

  福什利刚刚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便告辞了,因为他觉得再谈那出戏是不适当的。拉法卢瓦兹最后走出包厢。刚才他在德·旺德夫尔伯爵的边包厢里,瞥见端端庄庄地坐着金色头发的拉博德特,他与布朗瑟·德·西弗里紧坐在一起谈话呢。

  “啊!是这样,”他一赶上他的表哥就说,“这个拉博德特认识所有的女人吗?……他现在又与布朗瑟凑到一起了。”

  “当然罗!他认识所有的女人,”福什利平心静气地回答,“亲爱的,难道你是外星人吗?”

  这时走道里的人已经少了一些。福什利刚要下楼,吕西·斯图华便叫住他。她呆在走廊一头的她的边包厢门口。她说,包厢里热死了,于是她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俩呆在宽阔的走廊里,嘴里嚼着糖杏仁。一个女引座员与她们亲热地交谈着。吕西与新闻记者争执起来,她说他真殷勤,宁愿上楼去看望其他女人,也不问一声她们渴不渴!接着,她随口说道: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觉得娜娜演得很好。”

  她想让他留在她的包厢里,陪她看完最后一幕;但是,他还是走了,答应等散场后在出口处等她们。在楼下剧院门前,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点燃了香烟。观众一个接一个从剧院台阶上走下来,堵在人行道上,在马路上减弱的喧闹声中,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

  这时候,米尼翁拉着斯泰内进了游艺咖啡馆。他见娜娜获得了成功,便热情地谈论起她来,一边瞟着银行家,他很了解银行家,他曾两次帮助银行家欺骗自己的妻子罗丝,等银行家的情欲一过,他又把他带到罗丝的身边,这时银行家表现得既后悔又忠诚。咖啡馆里顾客很多,他们都拥挤在大理石桌子周围;有些人匆匆忙忙站着喝咖啡;横动的人头映在高大的镜子里,一眼看不到头的狭窄的大厅里,三盏吊灯、仿皮漆布面子的长凳和铺着红地毯的螺旋楼梯都无限放大了。斯泰内走到第一厅里,坐到一张桌子旁,这个厅临大街,门已拆了,按照时令来说,拆得未免早了一些。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从那儿经过时,银行家叫住他们,说道:

  “来跟我们一起喝杯啤酒吧。”

  但是斯泰内的头脑里,总是萦绕着一个念头:他想叫人把一束鲜花递给娜娜。他终于叫来一个侍者,他亲密地管他叫奥古斯特。米尼翁一边听着,一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斯泰内,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期期艾艾说道:

  “去买两束鲜花,奥古斯特,交给那个女引座员,两个女主角各送一束,要在合适的时候交给她们,听懂了吗?”

  在咖啡厅的另一头,有一个姑娘,看上去年龄最多只有十八岁,她把颈背靠在一个镜框上,一动不动地呆在一只空杯子前,她像长时间等人未等到,神态迷惘了。她有一头美丽、灰色天然鬈发,模样像是处女,一双天鹅绒般的眼睛,显得温和而又天真;她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绿绸袍子,头戴一顶圆帽,由于常常挨耳光,帽子变破了。夜晚的凉风吹得她脸色发白。

  “哟!原来是萨丹在这里。”福什利瞥见那个姑娘悄声说道。

  拉法卢瓦兹问福什利是怎么回事。哦!她是大街上的一名暗娼,算不了什么。但是,由于她很下流,大家总爱逗她谈话。于是,新闻记者拉大嗓门说道:

  “萨丹,你呆在这儿干啥?”

  “无聊呗!”萨丹一动也不动,若无其事地回答。

  四个男人听了,开心得笑起来。

  米尼翁向大家说,不必赶紧进场,第三幕布置布景就要花二十分钟。可是表兄弟俩喝了啤酒,身上有些冷,因而想进场。于是,仅剩下米尼翁和斯泰内两人,米尼翁把肘支在桌子上,面对面地对他说:

  “嗯?这就说定了,我们到她家里去,我给你介绍……你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不必告诉我老婆。”

  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回到座位上后,发现第二排包厢里坐着一位衣著端庄的漂亮妇人。陪她看戏的是一个神态严肃的男人,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拉法卢瓦兹认识他,他在缪法家里遇见过他。而福什利呢,他相信这位太太就是罗贝尔夫人,她是一位正经女人,只有一个情人,没有第二个,而且她的情人是一位总是受人尊敬的人。

  他们不得不转过身来。达盖内向他们嫣然一笑。现在娜娜已经获得了成功,达盖内不再躲躲闪闪了,刚才他在走廊里还洋洋得意呢。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的逃学中学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他崇拜娜娜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他想女人就应该像娜娜这个样子。他兴奋得涨红了脸,情不自禁地把手套戴了又脱,脱了又戴。随后,他听见邻座上的观众在谈论娜娜,他便壮着胆子问道:

  “对不起,先生,演戏的那位女子,您认识她吗?”

  “对,有点认识。”达盖内对他的问话感到惊讶和犹豫,悄悄回答。

  “那么,您知道她的住址吗?”

  他如此生硬地问他,他气得真想打他一记耳光。

  “不知道。”他用冷漠的口气回答道。

  接着他转过身子。那个金发少年觉得刚才问题问得有些失礼,脸变得更红了,感到惶惶不安。

  开幕的铃声响了三次,女引座员一定要把存放的衣服还给观众,她抱着皮大衣和短外套,在进场的人流中走动着。雇来捧场者一见这一幕的布景就鼓起掌来。

  布景是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山洞开凿在一个银矿里,山洞的两侧犹如新铸的银币闪闪发光,在山洞的尽头,火神的锻炉发出落日般的光芒。在第二幕中,月神同火神商量好,叫火神假装出外旅行,好让出位置来给爱神和战神幽会。随后,场上只剩下月神时。爱神就出场了。观众见娜娜身上一丝不挂,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坦然而又大胆,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舞台上,对自己的肉体的无比威力笃信无疑。她裹着一身薄纱,她那圆圆的肩膀,隆起的乳房,像喷嘴一样挺直的粉红色的奶头,极其肉感并不停摆动的宽大臀部,肥胖的金发女郎的大腿,以及整个身体,在那轻盈的白得像泡沫的料子下面都能让人揣摩出来,看得清清楚楚。她犹如正从波涛中显露出来,除了头发,没有任何东西遮掩身体。每当娜娜举起臂膀时,在排灯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腋窝下的金色腋毛。这时舞台下没有掌声,谁也不笑了。男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严肃的神态,肌肉绷得紧紧的,鼻子收缩,口干舌燥。仿佛有一阵微风吹过,风里蕴藏着一种无声的威胁。突然间,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出现了成年女人的特性,她变得令人不安,身上带着女性的狂热,开放了情欲的不可知的门户。娜娜一直微笑着,那是一种犀利的微笑,仿佛要把男人吞噬掉。

  “真没想到!”福什利简单地对拉法卢瓦兹说。

  这时候,战神头上插着翎毛,匆忙去幽会,他受到两个女神的夹攻。有一个场面,普律利埃尔演得很出色。战神一方面受到月神的爱抚,月神在把他送交给火神之前,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把他争取过来;另一方面,他又受到爱神的爱抚,因为情敌当前,爱神更加精神抖擞。战神沉醉在这些脉脉温情之中,露出一副因受到百般照顾而怡然自得的神态。随后是一部三重大合唱结束了这场戏。就在这时候,一个女引座员出现在吕西·斯图华的包厢里,向台上扔下两大束白丁香花。大家一起鼓起掌来。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向观众鞠躬致谢,普律利埃尔捡起两束花。池座里的一部分观众转过头来,对着斯泰内和米尼翁的楼下包厢微笑。银行家的脸涨得通红,下巴的肌肉微微抽搐,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喉咙里。

  接下来的情节令全场观众昏昏欲醉。月神愤愤走了。倏地坐到一张苔藓长凳子上的爱神召唤战神到她身边来。人们从来没有敢上演过这样大胆勾引男人的场面。娜娜用胳膊搂住普律利埃尔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这时候,演火神的丰唐出现在山洞的深处,他扮演一个当场抓住通奸妻子的丈夫,他那副滑稽、愤怒的神态,把戴绿帽子丈夫的表情夸张了。他手里拿着那著名的铁丝网。他把网摇了一会儿,就像渔夫撒网时的动作;他用一个巧妙的技法,使爱神和战神上当就擒。铁丝网把他们裹在里面,不能动弹,仍然保持一对幸福情人的姿势。

  低语声越来越响,犹如一阵叹息声在慢慢高起来。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所有的望远镜都对准爱神。娜娜慢慢地引起观众的仰慕,现在,娜娜能被每个人接受了。从她身上发出的一股春情,如同从发情期的动物身上发出来似的,总是在不断地扩散着,充斥了大厅。在这样的时候,她的每个微小的动作都能燃起人们的欲火,连她的小指头的动作都能引起人们的肉欲。一些人弓着背,背在颤动着,好像有若干看不见的琴弓在肌肉上抽动,长在他们颈后的细发,仿佛被不知从哪个女人嘴里吹出来的温暖而飘忽的气息吹拂得微微飘动。福什利看见那个逃学的中学生,由于情欲的冲动,从座位上站起来。出于好奇心,他看看德·旺德夫尔伯爵,伯爵面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又看看胖子斯泰内,他那中风般的脸简直像死人一样,再看看拉博德特,他像一个马贩子,带着神奇的神态用一只望远镜在欣赏一匹完美无缺的母马,而达盖内呢,两耳涨得红红的,乐得摇头晃脑。随后,他又向后边看了一会儿,他对在缪法夫妇的包厢里所看到的情景感到惊讶:在皮肤白皙、表情严肃的伯爵夫人后面,坐着伯爵,他把身子拉得高高的,张着嘴巴,脸上布满红色斑点;他的旁边,坐在黑暗中的舒阿尔侯爵,混浊的眼睛变成了猫眼睛,发出闪闪金色磷光。人们感到窒息,大伙的头上流着汗,头发变得沉甸甸的。观众在那里已经呆了三个钟头,呼出来的气息夹杂着人身上的气味,使场内的温度升高了。在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照耀下,空中的尘埃在大吊灯下变浓了,整个大厅摇晃起来,观众开始觉得头晕目眩,感到疲乏而兴奋,充满午夜时分的卧室中的朦胧睡意。而娜娜,面对着一千五百个济济一堂、昏昏欲睡的观众,面对着这些演出结束时精神疲惫和神经异常的观众,凭借着她那大理石般的白皙的肌肤和她那强烈的性感,赢得了胜利,这种性感足以毫无损害地摧毁全体观众。

  戏演完了。听到火神的胜利的呼唤,奥林匹斯山众神列队在一对情人面前走过,一边发出“啊!唉!”“啊!唉!”等惊讶和快乐的喊声。朱庇特说:“我的孩子,你叫我们来看这个,我觉得你有些轻浮了。”接着,情节变得有利于爱神。乌龟合唱队又被虹神带来了,他们哀求主神不要审理他们的诉状了,因为自从他们的妻子呆在家里后,男人们简直无法在家里生活,他们当乌龟,反而高兴。这就是这出戏的主题。于是,爱神被释放了。火神被判处夫妻分居。战神和月神言归于好。为了使家庭生活安宁,朱庇特把他的小洗衣女送到一个星座上去。人们终于把爱神从她的囚室中拉出来,她在那里时并未练习动词“爱”的变位,而是折摺纸鸡。闭幕时剧情发展到最高潮,乌龟合唱队跪在爱神面前,唱感恩歌,爱神微笑着,她那具有无比吸引力的裸体使她显得高大起来。

  观众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有人叫着剧作者的名字,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观众两次鼓掌要求演员谢幕。“娜娜!娜娜!”的叫声震响着。随后,观众还未走完,大厅内就暗下来,成排脚灯熄灭了,大吊灯的光线变暗了,长长的灰色布罩从舞台两侧的包厢上落下来,盖住了楼厅的金色装饰。那样炎热、人声鼎沸的大厅,顿时仿佛沉睡了,发出一股霉味和尘土的气味。缪法伯爵夫人站在她的包厢边沿,等待观众离去,她站得挺直,身著柔软暖和的皮衣,瞅着暗处。

  在走廊里,观众向女引座员们催着要衣服,她们面对那些倒下来的衣服,个个忙得晕头转向。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匆匆走在前头,想目睹一下观众散场时的情景。前厅里男人们排成一行,在两边的楼梯上,两队整齐而密集的观众还没完没了地往下走。斯泰内拉着米尼翁,走在前边的人群中。德·旺德夫尔伯爵挽着布朗瑟·德·西弗里走了。加加与其女儿似乎不知怎么走是好,拉博德特赶紧去为她们找了一辆马车,她们上车后,他还殷勤地给她们关上车门。谁也没有看见达盖内走过。那个逃学的中学生,脸上火辣辣的,决定到门前等待演员们出来,他向着全景胡同跑去,结果发现胡同的栅栏关着。萨丹站在人行道上,走过来用裙子撩擦他;由于心情不好,他粗暴地拒绝了她。她眼里噙着欲望和无能为力的泪水,消失在人群中。一些观众抽着雪茄,一边走,一边哼着:

  黄昏时分,爱神在徜徉……

  萨丹又到了游艺咖啡店前面,侍者奥古斯特让她吃客人吃剩下来的糖。最后,一个胖男子高高兴兴地把她带走了,一起消失在渐渐沉睡下来的大街的暗影中。

  还不断有观众下楼梯。拉法卢瓦兹在等候克拉利瑟。福什利答应过等候吕西·斯图华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俩。她们来了,占据了前厅整整一个角落,在那儿大声说笑,而此时,缪法夫妇正神态冷漠地从那儿走过。博尔德纳夫正好推开一扇小门出来,福什利正式允诺他,要给他的戏写一篇评论文章。这时,博尔德纳夫汗流满面,满面红光,仿佛被成功陶醉了。

  “这出戏可以连演二百场,”拉法卢瓦兹恭维他道,“巴黎人都会络绎不绝地来你的剧院看戏。”

  可是博尔德纳夫恼火了,他猛然抬起下巴,示意拉法卢瓦兹看看拥挤在前厅里的观众。这群吵吵嚷嚷的男人,个个口干舌燥,眼睛红似火,他们浑身发热,心里还想着娜娜。接着,博尔德纳夫嚷道:

  “就叫我的妓院吧,固执的家伙!”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娜娜还在睡觉。她住在奥斯曼大街的一座高大的新房子的第三层楼上。房东把它租给一些单身女子,让她们当新房子的第一批房客。一个莫斯科富商来到巴黎过冬,替娜娜预付了六个月房租,把她安顿在那里。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里面的家具从来没有配齐全过,陈设豪华而刺眼,几张金色的蜗形脚桌子和几张椅子与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旧货——几张独脚桃花心木小圆桌、几盏模仿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菱形大烛台摆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这令人联想到她早就被第一个正经丈夫抛弃了,后来又落到一些行为不端的情人手中。可谓旗开失利,第一次下海就遭失败,告贷无门,又受到被人赶出住宅的威胁。

  娜娜趴着睡觉,两只赤裸的胳膊抱着枕头,睡得发白的脸埋在枕头里。整套住宅里,只有卧室和盥洗室两个房间经过本区一个装潢工人精心装潢过。一道熹微的光线从窗帘下射进来,照亮了卧室内的红木家具、帷幔和罩着锦缎套椅子,锦缎的底色是灰色的,上面绣着一朵朵大蓝花。在这间沉睡、空气湿润的房间里,娜娜突然醒来,仿佛感到身边空空的,顿时大吃一惊。她瞧瞧枕头旁边的另一只枕头,在镂空花边枕套中间,还留下人头压陷了的痕迹,她用手摸摸,还有点热呢。随后,她用一只手摸索着,揿了一下床头的电铃。

  “他走了吗?”她问进来的贴身女仆。

  “对,保尔先生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因为太太很疲劳,他不想惊醒您。他让我转告太太,他明天就回来。”

  贴身女仆佐爱一边说,一边打开百叶窗,一大片阳光射进来。佐爱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头上扎着许多小头带,一副长长的脸,嘴巴长得像狗,脸色苍白,脸上有条长长的疤痕,扁鼻子,厚嘴唇,两只黑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明天,明天,”睡眼瞢瞢的娜娜重复道,“明天是该他来的日子吗?”

  “对,太太,保尔先生总是星期三来的。”

  “嗳,不对,我想起来了!”年轻女人坐起来,大声嚷道,“情况都变了。我本来想今天早上告诉他的……他如果星期三来,就会碰上那个黑鬼。我们可就麻烦喽!”

  “太太事先没有对我说,我没法子知道,”佐爱喃喃地说,“如果太太更改日期,最好事先告诉我一下,好让我知道……

  那么,那个老吝啬鬼就不是星期二来喽?”

  她们两人私下里一本正经地用“老吝啬鬼”和“黑鬼”两个绰号来称呼两个花钱买嫖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圣德尼郊区的商人,天生吝啬;另一人是瓦拉几亚①人,自称是公爵,他从未按时付过钱,而且钱的来路不明。达盖内叫娜娜把他自己的日期安排在老吝啬鬼的后一天,因为那个商人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必须回到自己家里。这样,达盖内就可以在佐爱的厨房里窥伺着,等老吝啬鬼一走,就钻进他的暖烘烘的被窝里,一直睡到十点钟;然后,他再去办自己的事情。娜娜和他都认为这样安排很合适。

  ①瓦拉几亚,罗马尼亚南部地区名。

  “算了!”娜娜说,“今天下午我写信给他……如果他收不到我的信,明天他来了,你就拦住他,不让他进来。”

  这时候,佐爱在卧室内轻轻地走着。她谈起前一天演出的巨大成功。太太表现了出色的天才,她唱得多么好!啊!太太现在可以放心了!

  娜娜把胳膊肘抵在枕头上,一声没吭,只点头作答。她的睡衣滑了下来,头发松开,乱蓬蓬的,披散在双肩上。

  “也许吧,”娜娜露出沉思的样子,悄声说道,“可是怎么等得及呀?今天我会碰到种种麻烦事……喂,今天早上,门房上过楼没有?”

  接着,两个女人就一本正经地聊起来。娜娜欠了三期房金,房东扬言要扣押她的财产。另外,她还有一大群债主:一个马车出租人,一个洗衣妇,一个裁缝,一个卖煤的,还有其他人。他们每天都来,来了就坐在前厅的一张长凳上不走。她最怕的是那个卖煤的,他上楼梯时就大声嚷叫。但是,娜娜最伤心的事还是她十六岁时生的男孩小路易,她把他留在朗布依埃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请一个奶娘照管。奶娘要她付三百法郎才肯让她把小路易带回来。上次她去看望孩子后,大发母爱之心,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还清奶娘的帐,把孩子放到住在巴蒂尼奥勒的姑妈勒拉太太的家里,这样,她随时都可去看孩子,可是她现在不能实现这个计划,感到非常失望。

  这时候,贴身女仆提示她,说她早该把经济拮据情况告诉老吝啬鬼。

  “唉!这情况我跟他说过了,”娜娜大声说,“他对我说,他有几大笔到期的票据要付款。他给我的钱,每个月都不超过一千法郎……另外,那个黑鬼吧,现在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想他是赌输了……至于那个可怜的咪咪,他还急需向别人借钱呢;股票价格暴跌,他的钱损失得一干二净,连买花送我的钱都没有。”

  她说的是达盖内。她刚醒来,朦朦胧胧的,竟对佐爱吐露了真情。佐爱对这些知心话也听惯了,听时总是恭恭敬敬,对她还带着几分同情。既然太太愿同她谈知心话,她就大胆说出自己的真心话。首先,因为她很喜欢太太,所以才特意离开布朗瑟太太,天晓得布朗瑟太太动了多少脑筋想把她要回去!她相当有名气,不愁找不到活干!但是她要留在太太家里,即使太太现在经济有些拮据,因为她相信将来会好起来的。最后,她把自己的建议说得更明显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干些蠢事。可是这一次,太太应当看清楚了,因为男人们只考虑寻欢作乐。啊!太太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只要太太说一句话,债主们就会消气了,她所需要的钱也就有了。

  “这番话一点不错,但现在不能给我弄来三百法郎,”娜娜重复道,一边把手指头插进她散乱的发髻里,“今天我就需要三百法郎,而且马上就要……连一个弄到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真无用!”

  她思索着。她本来约好早上等勒拉太太来,让她到朗布依埃去接孩子。现在她临时想出的计划落空了,昨天晚上的成功,她觉得也没有味道了。在所有向她喝彩的男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十五个金路易①!再说,我也不能白白接受别人的钱。天呀!她是多么不幸呀!她在谈话中,总是离不开孩子。她的孩子有一双碧蓝眼睛,像小天使,他才牙牙学语:

  “妈妈”,声音是那么逗人,真笑死人!

  ①一个金路易合二十法郎,十五个金路易等于她所急需的三百法郎。

  就在这时候,大门上的电铃响了,铃声急促颤抖着。佐爱出去看了又回来,神色神秘地说道:

  “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佐爱见过多次了,可是她装作从来不认识,也不知道她与那些手头拮据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她把名字告诉我了……她是拉特里贡太太。”

  “拉特里贡太太!”娜娜大声说,“喂!真是她,我早把她忘记了……请她进来吧。”

  佐爱领进来的老太太,高高的个子,满头鬈发,模样像一个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随后,佐爱不见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她从房间出去的动作像水蛇一样敏捷,如同来了一个男客,她立刻退出房间一样。不过,她不走也无妨,因为拉特里贡太太连凳子都没坐,她只同太太说了几句话。

  “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客人……你同意吗?”

  “同意……多少钱?”

  “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钟来?”

  “三点钟来……那么,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

  尔后,拉特里贡太太说起天气,她说现在天气很干燥,出去走走倒挺惬意的。她还要去拜访四五个人,她翻开一本小笔记本,看了看就走了。剩下娜娜一个人,她似乎松了口气。她的肩膀轻轻哆嗦了一下,接着又钻进暖和和的被窝里,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活像一只怕冷的猫。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想到第二天把小路易穿得漂漂亮亮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颜。她又入睡了,像昨天晚上一样,她又作起狂热的梦,梦中一片经久不息的喝彩声,持续很久的雷鸣般的喝彩声,犹如低沉的音乐伴奏,轻轻消除她的倦意。

  到了十一点钟,佐爱带着勒拉太太进来了,这时娜娜还是在睡觉。不过,她一听到声音就醒了,马上说道:

  “是你呀……今天你到朗布依埃去吧。”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姑妈说,“十二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我乘这班车还赶得上。”

  “不行,我要到今天下午才有钱。”少妇伸个懒腰,挺着胸脯说道,“你先吃午饭吧,其他事等等再说。”

  佐爱拿来一件晨衣。

  “太太,”她悄声说,“理发师来了。”

  可是娜娜不肯到梳妆室去理发。她亲自叫道:

  “进来吧,弗朗西斯。”

  一位衣冠整齐的男人推门进来,他鞠了一个躬。这时,恰好娜娜光着腿从床上下来。她不慌不忙伸出手,让佐爱把晨衣的袖子套上。弗朗西斯呢,却神态自如,表情严肃,站在那里等待着,并未转过头去。接着,她坐下来,他用梳子梳第一下时,就说道:

  “太太大概没有看报吧……《费加罗报》上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勒拉太太戴上眼镜,站在窗户前,大声诵读那篇文章。她的身子像警察那样挺得笔直;她每读一个美丽的形容词,鼻子就收缩一下。这是一篇专栏评论文章,是福什利看了戏后写的,篇幅占了整整两栏,文章的措辞热烈,作为演员,他对娜娜进行了幽默的讽刺;作为女人,他却大加赞赏。

  “妙极了!”弗朗西斯连声叫道。

  文章中讽刺她的嗓音,娜娜满不在乎!这个福什利,为人倒挺好;他对她这样好,她是一定要报答的。勒拉太太把那篇文章又念了一遍,接着,她宣称道:所有男人的腿肚里都藏着魔鬼;她不愿对这句轻薄的讽喻作解释,意思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然后扎好。他鞠了个躬,说道:

  “我还会留心晚报上的文章的……像平常一样,还是五点半钟来,是吗?”

  “给我带一瓶发蜡和半公斤糖杏仁来,要到布瓦西埃店里去买!”弗朗西斯走出去,正在关大门时,娜娜隔着客厅对他喊道。

  这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娜娜和勒拉太太了,她们想起来见面时没有拥抱,于是她俩互相在脸上用力吻了几吻。那篇文章使她们兴奋不已。娜娜一直昏昏欲睡,听姑妈读了文章后,顿时欣喜若狂,这时又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啊,妙极了!罗丝·米尼翁今天早上日子可不好过啦!她姑妈不愿到剧院看戏,据她说,她的情绪一激动,就会伤胃,于是娜娜就把昨天晚上的演出情况告诉她,她一边讲,还一边洋洋得意呢,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塌了。随后,她突然收住话头,笑着问道:当年她在金滴大街扭着屁股闲荡的时候,是否有人说她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呢。勒拉太太摇摇头。不,不,人们从来没有预料到她会有今天。现在勒拉太太开口了,她神态严肃,叫娜娜“女儿”,既然娜娜的生母去见九泉下的爸爸和奶奶了,难道她不是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娜娜听到姑妈这样叫她,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可是勒拉太太再三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啊!那是肮脏的过去,不要再常提它了。她好久不来看望侄女了,因为她在家里,有人责备她,说她经常同娜娜在一起,会把自己同娜娜一起毁了。真是天晓得!她不曾问过娜娜什么秘密的事情,她总认为她过去生活得很规矩。现在呢,她看到她情况很好,对儿子又怀着一片爱心,也就感到欣慰了。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诚实和工作才是最可贵的。

  “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转了话题,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娜娜感到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迟疑了片刻,回答道:

  “是一位绅士。”

  “啊!听说孩子是你同一个泥水匠生的,他还经常打你哩……总之,你终有一天要把这事说清楚;你知道我是守口如瓶的!……唉!我来照料孩子,我要把他当成亲王的儿子来照料。”

  勒拉太太原来以卖花为生,现在不卖了,靠自己的积蓄生活,她有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那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起来的。娜娜允诺过,给她租一座小小的漂亮住宅,另外,每月还要付给她一百法郎。一听到这样的数目,姑妈心里乐滋滋的,她大声对侄女说,说她既然把他们抓在自己手里,就要紧紧卡住他们的喉咙,她所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男人。随后,她们拥抱起来。然而,娜娜在高兴之时,又把话题转到小路易身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脸上显出沮丧的神色。

  “这不是麻烦事吗?三点钟时我还得出去一趟,”她嘟囔道,“真是受苦役!”

  就在这时候,佐爱进来了,叫太太去吃饭。大家走进餐厅,发现一个老太太已经坐在餐桌边。她没脱帽子,身穿一件深色袍子,颜色模糊不清,介于棕褐色与浅绿黄之间。娜娜见她在那里,并不感到惊讶,只问她为什么不到她的卧室里来。

  “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我想你一定有客人。”

  她是马卢瓦太太,举止庄重,看上去很受人尊敬。她是娜娜的老年朋友,平时陪伴她,外出时陪她一起走。起初,勒拉太太在场似乎使她忐忑不安。后来她得知勒拉太太是娜娜的姑妈,便淡淡一笑,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她。这时,娜娜说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立即拿起小红萝卜,还没等到面包端上来,就大口大口嚼起来。勒拉太太变得讲究礼节起来,她不愿吃萝卜,说吃萝卜会生痰。不一会,佐爱端来排骨,娜娜小口小口地吃肉,却津津有味地吸骨髓。她不时用眼角瞟瞟她朋友的帽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帽子吗?”她终于开口说道。

  “是的,我把它改过了。”马卢瓦太太嘟囔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这顶帽子的样子很古怪,前面的帽边很宽大,帽顶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马卢瓦太太有一种怪癖,她的新帽子都要改制一番;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样的帽子对她才合适。转瞬间,她就把一顶漂亮的帽子改成一顶鸭舌帽。娜娜当初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带她出去时不给自己丢脸,现在帽子改成这样子,她差点发起火来。她嚷道:

  “你无论如何要把帽子取下来!”

  “不用取,谢谢,”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它不碍我的事。

  我戴着它吃饭挺好的。”

  上过排骨之后,又上了一道花菜,还有一点剩下来的冷鸡。可是娜娜在上每道菜时都撅着嘴,犹豫一会,用鼻子闻闻,她盘子里的菜一点也不吃。这顿午饭她只吃了点果酱。

  餐后点心吃了好长时间,佐爱还没把餐具端走,就把咖啡端上来。太太们把自己的盘子一推。她们总是谈昨天晚上的精彩的演出。娜娜卷了几支烟,她一边抽烟一边摇摆着身子,接着往椅子上一躺。佐爱留在那儿没走,她背靠着餐具橱,闲着没事干,大家就要求她讲讲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是贝西一个接生婆的女儿,接生婆这行当很不景气。开头她到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活,尔后又到一个保险经纪人那里当帮工;但是这两处的活对她全不适合,接着她还带着几分傲气列举了她为其当贴身女仆的一些太太的名字。佐爱说起这些太太时,把自己看成是主宰她们命运的人。可以断言,如果没有她,不止一个人要闹出笑话来哩。例如,有一天,布朗瑟太太正在和奥克塔夫幽会时,布朗瑟老爷从外边回来了;佐爱该怎么做呢?她在经过客厅时,假装晕倒,老头子连忙赶过来,跑到厨房里端来一杯水,于是奥克塔夫先生趁机溜走了。

  “啊!她真好!”娜娜说,她听得津津有味,对佐爱很佩服。

  “我吗,我也吃过不少苦头……”勒拉太太开口了。

  她把身子贴近马卢瓦太太,对她说些秘密话。她俩把方糖蘸过咖啡后放进嘴里吃。但是马卢瓦太太只肯了解别人的秘密,对自己的隐私却一向只字不提。有人说她靠一笔来路不明的年金生活,她的卧室谁也没有进去过。

  忽然,娜娜恼火了。

  “姑妈,别玩弄刀子了……你知道,这会使人伤心的。”

  勒拉太太刚才无意中把两把刀子摆成十字架形状。虽然娜娜不承认自己迷信。例如,盐打翻了,她不以为然,星期五干什么事情也不忌讳,但是刀子就厉害了,从来没有不应验的。毫无疑问,她会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她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态说道:

  “已经两点钟了……我该出去一下。真烦死人!”

  两位老太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三个人点了点头,没吭一声。确实,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称心的。娜娜又把背靠在椅背上,又点燃一支烟,两个老太婆很知趣,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出去吧,我们来打一会牌,我们等你回来。”马卢瓦太太沉默良久,说道,“这位老太太会打牌吗?”

  当然,勒拉太太不但会打牌,而且打得很好。佐爱已经出去了,用不着麻烦她了;只要桌子的一块角落就够了;于是,她们把台布往上一撩,把脏碟子盖住。但是,在马卢瓦太太去拿碗橱抽屉里的牌时,娜娜说,在打牌之前,马卢瓦太太若替她写一封信,就帮了她的忙了。娜娜很怕写信,另外,她对单词也拼不准,而她的老朋友能写出热情洋溢的信。她到房间里找了一些好信纸,一张桌子上放着价值三个苏的一瓶墨水,一支积了墨锈的羽笔。这封信是写给达盖内的,马卢瓦太太不问娜娜一句,便用斜体字写道:“我亲爱的小男人”,接着告诉他明天不要来,因为“明天来不行”;但是,“不管他在远处还是在近处,她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他。”

  “我要用‘一千个吻’来结尾。”她喃喃说道。

  马卢瓦太太每写一句话都点点头,自我赞赏一番。她的眼睛发出熠熠光芒。她对别人恋爱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而且,她也想把自己的话写到信里,她露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喁喁私语道:

  “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

  “是的,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娜娜又说了一遍。两个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态。

  娜娜按了一下电铃,叫佐爱来,叫她把那封信拿到楼下,交给一个当差送去。当时,佐爱正在同剧院的一个跑龙套的人谈话,他给娜娜送来一张剧院的赠券,他早上忘记送了。娜娜叫他进来,让—他回剧院时,顺便把这封信带给达盖内。接着,她问了他一些问题。啊!博尔德纳夫先生开心极了;一个星期的票子已经预订完了。太太不会想到,从今天早上起,有那么多人在打听她的住址。那个跑龙套的人走后,娜娜说她最多在外面待半个钟头。如果有人来拜访,佐爱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她说话时,电铃响了。来人是债主马车出租人;他一来便一屁股坐在候见厅里的一条长凳上,这个人能在那里啥也不干,一直坐到天黑,一点也不着急。

  “唉,振作起来吧!”娜娜说。她又变得懒洋洋的,又打了一个呵欠,伸伸懒腰。“我该去那儿了。”

  然而,她一动也没动。她还在看她的姑妈打牌。姑妈说她抓到了四张A,够一百分了。娜娜手托下巴,看得着了迷。忽然,她听到时钟敲了三响,不禁大吃一惊。

  “他妈的!”她无意中说了一句粗话。

  这时候,正在计算分数的马卢瓦太太,用温柔的声音鼓励她说:

  “我的小宝贝,你最好马上出去一趟,了事算了。”

  “快点去吧,”勒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你在四点钟之前把钱拿回来,我就乘四点半钟的火车。”

  “啊!这可耽搁不得。”娜娜喃喃说道。

  不到十分钟,佐爱就帮她穿上裙子,戴上帽子。穿好穿坏她也无所谓。她正要下楼时,电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那个卖煤的。好啦!这下他们可都有人作伴了,不感到寂寞了。不过,她怕遇到他们会吵起来,便穿过厨房,从便梯那边溜走了。她经常从这道便梯走,只要把裙子撩起来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有慈母般的心肠,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马卢瓦太太像引用格言似地说道。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与勒拉太太两个人。

  “我摸到四张王,共有八十分。”勒拉太太说道,她打牌入了迷。

  于是,两个人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桌子上的餐具还没有拿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蒸汽,还夹杂着午饭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两个太太又开始吃蘸过酒的方糖,她们边打牌边吃糖,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电铃第三次响了,佐爱突然跑进来,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推她们离开那里。

  “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如果来很多讨债人,就要把这套房子挤满了……你们走吧,快走!快走!”

  马卢瓦太太想把一局打完,但是佐爱露出一副要扑到牌上的样子,她便决定不把牌弄乱,原封不动地拿走,勒拉太太则拿着白兰地、玻璃杯和方糖。她们两人很快到了厨房,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正好坐在几块晾着的抹布和一个盛满洗碗水的水池中间。

  “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现在该你出牌了。”

  “我出红桃。”

  佐爱又来了,她发觉她们在一股劲儿打牌。大伙沉默了一阵子,勒拉太太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

  “谁来啦?”

  “啊!没有人来,”佐爱若无其事地回答,“是个小男孩……我真想把他撵走,但是他长得很漂亮,嘴上还没毛哩,一双蓝蓝的眼睛,模样儿像女孩,后来我叫他在那里等着……他手里拿着一大束花,一直不肯放下来……如果是别人,我真要打他几下耳光,一个流鼻涕的毛娃娃,也许还在中学念书呢!”

  勒拉太太去拿来一大瓶水,把水掺在白兰地里;因为方糖把她吃渴了。佐爱喃喃说,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喝一杯。她说她嘴里苦得像有胆汁似的。

  “喂,你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问道。

  “哼!我叫他待在最里边的那间小屋里,就是没有家具的那一间,那里只有太太的一只箱子和一张桌子,没有教养的人我都让他们待在那里。

  她往掺水的白兰地里拼命加糖,电铃又响了,她吓了一跳。他妈的!难道连安安静静喝杯酒都不成?如果现在就铃声不断,那还得了!不过,她还是跑去开门了。她回来时,看见马卢瓦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瞅着她,便说道:

  “没有什么,有人送来一束花。”

  三个女人一起喝起酒来,并互相点头致意。佐爱终于清理桌子了,她把桌上的碟子一个个拿到洗碗槽里,这时又连续响了两次铃声。但是,这些铃声没有什么要紧的。她总是把厨房里的情况告诉太太们,她又重复了两遍她那句不以为然的话:

  “没有什么,有人送来一束花。”

  两位太太在两局牌之间,听着佐爱讲到花送来后,那些坐在候见厅里的债主们的表情时,个个都笑起来。太太回来后,会发现梳妆台上这些花。可惜的是这些花虽然很贵,却变不成一个子儿。总之,那么多的钱算是白白浪费了。

  “以我来说,”马卢瓦太太说,“巴黎的男人每天买花送给女人,花了那么多钱,如果这些钱给我,我就开心了。”

  “我觉得你是很容易满足的,”勒拉太太低声说,“只要给你一点钱,你就……亲爱的,我拿到四张王后,六十分。”

  已经四点差十分了。佐爱感到蹊跷,不知道太太为何这么久还不回来。往常太太下午非出去不可时,她总是匆匆办完事情就回来。可是,马卢瓦太太说,一个人干事,不会事事如愿嘛。勒拉太太说,在人生道路上,确实会碰到一些障碍。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她的侄女在外不回来,一定有什么事情使她回不来,是吗?何况我们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厨房里很舒服。勒拉太太因为没有红桃了,就打了一张方块。

  铃声又响了。佐爱回来时兴奋得脸都发红了。

  “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啦!”她一进门就低声说,“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跟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来,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些先生。他是不是正在要抛弃罗丝·米尼翁?佐爱点点头,这类事情佐爱倒是了解的。不过,她顾不上说话,得马上再去开门。

  “唉!真倒霉!”她回来时嘟囔道,“黑鬼来了,我跟他说了几遍,太太出去了,这话他听也不听,就在卧室里坐下来……

  本来我们约他晚上来的。”

  已经到了四点一刻了,娜娜还没回来。她会有什么事呢?她真糊涂。这时又有人送来两束花。佐爱等得不耐烦了,看看是否还剩些咖啡。对了,再等下去,两位太太会自动把咖啡喝完的,咖啡会给她们提精神。由于她们弯腰驼背躺在椅子里,没完没了地掏牌,动作又很单调,几乎要睡着了。已经四点半钟了。太太肯定是出了事了,她们嘁嘁喳喳议论着。

  突然,马卢瓦太太高兴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我满五百分了!……我掏了王牌大顺子!”

  “别作声!”佐爱气乎乎地说,“让那几位先生听见了,还成什么体统?”

  这时,厨房里静了下来,两个老太太放低嗓门争论着,与此同时,便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娜娜终于回来了。她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进来时,脸色通红,样子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事。裙子的束腰一定是扯断了,裙子底边拖在楼梯的梯级上;裙子的边饰浸在一潭污水里,那是从二楼上流下来的,二楼的女佣真是一个邋遢鬼。

  “你终于回来啦!总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道,她撅着嘴,马卢瓦太太得了五百分,她还在生气哩,“让人家等在这里,你可高兴喽!”

  “太太确实有点不懂事!”佐爱补了一句。

  娜娜本来已经不高兴了,又受了这样的指责,便恼火了。

  她已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难道大伙就这样来欢迎她吗!

  “住嘴!哎,让我安静一下!”她嚷道。

  “嘘!太太,有人等你。”女仆说。

  这时,娜娜放低了声音,她气喘吁吁,结结巴巴说道:

  “你们以为我在外边玩吗?这事还没有了结呢。你们要是在场就好了……我可气坏了,我真想给他几个耳光……回来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幸亏离这儿不远。这也难不倒我,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你拿到钱了吗?”姑妈问道。

  “哎!这个问题!”娜娜答道。

  她在靠近炉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两条腿像跑断了似的;她还没等喘过气来,便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来,里面装着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透过信封上一道宽宽的裂口,可以看见那几张票子,裂口是她用手指猛然一下撕开的,目的是想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三个女人围着她,目光盯住那只信封,厚厚的信封被她戴手套的小手弄得又皱又脏。时间很晚了,勒拉太太只能明天去朗布依埃了。娜娜开始详细讲起发生的事情。

  “太太,有客人在等您。”贴身女仆又说。

  娜娜又发火了。客人可以等一等。等一会儿,她把事情一办完,就去接待客人。姑妈伸手去拿钱时,娜娜说道:“啊!不行,不能全给你,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路费和零用,这就是三百五十法郎……我还得留五十法郎。”

  最大的困难是找来零钱。家里连十个法郎也没有。马卢瓦太太用漠不关心的神态听着,她身上一向只带够乘公共马车的六个苏,她们问也不问她。末了,佐爱走出去,说她去看看箱子里有没有零钱,她总共拿来一百法郎,面值都是一百个苏的。她们在桌子的一端把钱点了一下。勒拉太太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带回来,说完就走了。

  “你说有客人吗?”娜娜又说,她一直坐着休息。

  “对,太太,有三个人。”

  佐爱头一个说到银行家。娜娜撅了撅嘴。

  这个斯泰内,是否以为他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花,她就让他来烦她吗?

  “再说,”她说,“我受够了。我不再接待任何人了。出去跟他说,叫他别等我吧。”

  “请太太考虑一下,太太还是接待斯泰内先生吧。”佐爱没有走,用严肃的神态说道,她见女主人就要做出一件蠢事,很生气。

  随后,她讲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待在卧室里,肯定觉得时间长了。娜娜一听,火冒三丈,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不愿见任何人!谁给她送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来!

  “把这些家伙都赶出去吧,我要与马卢瓦太太打一会牌。

  我宁愿玩牌,也不愿见他们。”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糟透了,又来了一个讨厌鬼!她不许佐爱去开门。佐爱不听她的话,走出厨房,她回来的时候,交给娜娜两张名片,用权威的神情说道:

  “我已告诉他们太太要接见……两位先生现在呆在客厅里。”

  娜娜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可是她看见名片上的名字是德·舒阿尔侯爵和缪法·德·伯维尔伯爵,又平静下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

  “这两个人是谁?”娜娜终于问道,“你认识他们吗?”

  “我认识那个老的。”佐爱很谨慎,说完就抿着嘴。

  见女主人继续用疑问的目光瞧着她,她又说道: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句话似乎使娜娜下了决心。她不无遗憾地离开了厨房,离开了这个温暖的藏身处,在那里,她们可以聊天,可以沉湎于正在残余的炭火上热着的咖啡的气味之中。她扔下马卢瓦太太走了,马卢瓦太太现在用纸牌占卜;她头上的帽子一直没有脱下来,只是为了舒服一些,她刚才解开帽带,把帽带扔到肩上。

  在梳妆室里,佐爱很快帮助娜娜穿上晨衣,娜娜低声骂了一些粗话,报复那伙男人,因为他们给她带来很多烦恼。这些话贴身女仆听了心里难过,因为她还不安地看到,太太还没有很快一改当初的放荡生活。她便大胆地请求太太冷静一些。

  “啊!呸!”娜娜语气生硬地回答道,“他们是些下流货,他们才爱听粗话哩。”

  这时候,她俨然是一位公主,她经常这样自诩自己的神态。她正向客厅走去时,佐爱拦住她,她自愿去把舒阿尔侯爵和缪法伯爵带到梳妆室来,她说这样做比较好。

  “先生们,”娜娜用还自然的口气说道,“非常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两个男人施了礼,随后坐下来。一条绣花罗纱窗帘把房间里的光线调节得若明若暗。这是整套房子里最漂亮的一间,墙上挂着浅色的帷幔,里边有一个大理石梳妆台,室内有一面细木镶边的活动穿衣镜,一张躺椅和几张蓝缎扶手椅。梳妆台上放着许多花束,有玫瑰,丁香,风信子,花堆得像要坍塌下来,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沁人心脾的芳香;室内空气潮湿,洗脸池中散发出的一股淡淡气味中,不时飘出一阵刺鼻的香味,那是从一只高脚杯底部的九根捏碎了的干广藿香茎中发出来的。娜娜蜷缩着身子,把未扣好的晨衣扣好,样子颇像梳妆时被人突然撞见似的:皮肤上还是潮湿的,满面笑容,身上裹着花网眼花边,见人进来,吓了一跳。

  “太太,”缪法伯爵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执意要见到您,请您原谅,我们是为募捐而来的……这位先生和我,我们都是本区赈济所的成员。”

  德·舒阿尔侯爵连忙恭维道:“我们知道这座房子里住着一位大艺术家后,就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请她关心我们的穷人……天才人物总是有慈悲心的。”

  娜娜装出谦虚的样子。一边微微点头作答,一边在迅速思考他们的问题。她想一定是那个老家伙把另一个人带来的;老头子的眼神很好色。不过,另一个人也值得怀疑,他的太阳穴高得离奇;他也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对了,他们一定是从门房那儿知道她的名字的,于是,他们就互相怂恿着来了,他们来找她,各人有各人的目的。

  “当然罗,二位是无事不来的。”她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时电铃又响了,她打了一个哆嗦。又来了一个人,佐爱光开门就忙个不停!她继续说道:

  “我是很乐意帮助别人的。”

  实际上,她是受人恭维了,才说这句话的。

  “啊!太太,”侯爵又说,“您知道,他们是怎样穷!我们区里的穷人多达三千多,居然还算是最富裕的区之一哩!您想象不到他们穷到何种地步:孩子们没饭吃,妇女们疾病缠身,又无人救助,眼看就要冻死喽……”

  “他们真可怜!”娜娜怀着一片同情心,大声说道。

  她那样怜悯他们,美丽的眼睛里不禁噙满了泪水。这时,她也无心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了,一下子弯下身子;晨衣张开了,露出了脖子;双膝一伸直,圆圆的屁股在一层薄薄的料子下显露出来。侯爵的灰色面颊上露出微微红晕。缪法伯爵刚要开口,见此情景,耷拉下眼皮。房间里热得像暖房,闷热又不通风。玫瑰花凋谢了,高脚杯底升起一股广藿香味,令人陶醉。

  “碰到这种情况,我巴不得自己很有钱,”娜娜补充说,“总之,每个人应当尽力而为……请二位相信我,如果我早知道的话……”

  她感动得差一点脱口说出蠢话来。因为经济拮据,她才没把话说完。她尴尬了一阵子,她想不起来在脱连衣裙时,把那五十法郎放到哪里去了。接着,她突然想起来了:那钱大概放在梳妆台的一个角落上,压在一只倒放着的发蜡瓶子底下。她刚站起身来,门铃又响了好一阵子。好呀!又来一个!这可没有个完了。伯爵和侯爵也跟着站起来,侯爵向大门口竖起耳朵,他们大概熟悉这种按门铃的声音。缪法瞅瞅他;接着,他们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们感到局促不安,但马上又镇静下来。他们当中,一个虎背熊腰,体格健壮,一头浓密的头发;另一个挺着瘦削的肩膀,头顶光秃秃的,一圈稀疏的白发挂在肩上。

  “确实不好意思,”娜娜说,她拿来十枚大银币,心里真想笑,“劳驾二位了……这是我送给那些穷人的……”

  她的面颊上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她的样子显得很天真,毫不做作,一只手掌上放着一摞埃居①,伸手把钱递给两个男人,仿佛在说:“喂,谁拿这些钱?”伯爵动作较敏捷,他伸手拿了那五十法郎;不过还剩下一块,他又伸手去拿,手不得不触到少妇手掌的皮肤上,那皮肤又温暖又柔软,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娜娜快乐极了,笑个不停。

  “就这么一点钱,两位先生,”她又说,“下次,我希望多给一点。”

  ①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现在他们没有理由不走了,他们施了礼,向着门口走去。然而,他们正要出门时,门铃又响了。侯爵不禁淡淡一笑,伯爵脸上露出了阴郁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娜娜让他们稍留一会儿,以便让佐爱再找一个地方把新来的人安顿下来。她不喜欢客人在她家里相互碰面。不过这一次,家里大概坐满了吧。当她看到客厅里还空着时,才松了口气,难道佐爱把客人都藏到衣柜里了吗?

  “再见,先生们。”她站在客厅门口说道。

  她在他们的面前笑个不停,并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们。缪法伯爵鞠个躬,他虽然阅历丰富,还是不免有些慌张,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梳妆室使他头晕目眩,花香和女人身上的香味使他窒息。他向梳妆室外走去,舒阿尔侯爵跟在他后边,他想伯爵不会看见自己,便壮着胆子向娜娜眨眨眼,伸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娜娜回到梳妆室时,佐爱拿着信件和名片在等她。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嚷道:

  “这两个穷鬼竟然抢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一点也没有生气,不过,她觉得男人们从她手中拿钱,是件滑稽的事。总之,他们是猪猡,她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不过,她看见那些信件和名片时,她又恼火了。写信嘛,还说得过去,都是昨天晚上给她鼓掌捧场的先生们写来的,今天他们向他求爱了。至于那些拿着名片来访的人可以滚蛋喽!

  佐爱把访客到处塞;她向大家说,这套房子很适用,每个房间的门都通走廊。这与布朗瑟太太家不一样,进出房间必须经过客厅,所以给布朗瑟太太带来很多不便。

  “你把客人给我统统撵走,”娜娜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要先从黑鬼开始。”

  “黑鬼嘛,太太,我已把他撵走很长时间了,”佐爱嫣然一笑,说道,“他只想跟太太说一声,他今晚来不成了。”娜娜听后,高兴极了,拍起手来。他不来,真算走运!这样,她就自由了!她深深地舒了几口气,她觉得轻松多了,仿佛被从最残酷的苦刑中解脱出来。她首先想到的是达盖内。这只可怜的小猫咪,她刚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等到星期四哩!快点!叫马卢瓦太太马上再写一封信!但是佐爱说,马卢瓦太太像往常一样,不告而辞了,她走时谁也没有发现。于是,娜娜说派一个人去告诉达盖内,说了这句话后,她又犹豫起来。她疲惫不堪。要能睡上一整夜觉,那该多好呀!轻松舒服一下的想法终于在她的头脑中占了上风。她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下啦!

  “今晚我从剧院一回来就睡觉,”她用贪婪神态嘟哝道,“中午之前别来叫我。”

  接着,她提高嗓门说道:

  “去吧!给我把其他人统统赶下楼!”

  佐爱没有走。她不敢直截了当地向太太提建议,不过,每当太太好像要发火时,她总是设法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说服她。

  “包括斯泰内先生吗?”她用生硬的口气问道。

  “当然罗!”娜娜回答道,“头一个就赶他。”

  女仆仍然呆着不走,想让太太再考虑一会儿。如果太太能从她的情敌罗丝·米尼翁手中把这位如此富有、在每家剧院里都赫赫有名的先生夺过来,难道不感到自豪吗?

  “你快去,亲爱的,”娜娜又说,她完全理解女仆的想法,“去告诉他,我讨厌他。”

  可是,她突然又变挂了;明天,她也许会要他的。她像个淘气的孩子,做了一个手势,又是笑,又是眨眼睛,大声嚷道:

  “总之,如果我要得到他,最简便的办法还是把他赶出去。”

  佐爱感到惊讶。她瞧瞧太太,敬佩之感油然而生,接着,她便毫不迟疑地去驱赶斯泰内。

  娜娜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就像她平常所说的,给女仆一点时间“清扫地板”。她真没想到受到这么多客人的突然袭击。她探头望望客厅,里面已空无一人。餐厅里也是空荡荡的。她继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察看,最后确信客人都走光了,才放下心来。当她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时,突然看见一个小家伙。他静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样子挺乖的,膝盖上放着一大束花。

  “哎哟!天哪!里面还有一个人呢!”

  小青年一看见她,就跳到地上,霎时脸涨得通红。他把花束从一只手里移到另一只手里,不知放在哪里是好,一时激动得透不过气来。见他那样年轻,那样尴尬,又是那副滑稽样子,娜娜的心软了,她乐呵呵地笑起来。这么说,就连孩子也来找她了?难道襁褓中的男人也来找她吗?她一下子变得无拘无束,显出一副亲切、慈母般样子,一边拍着大腿,一边逗趣地说道:

  “你要我给你擤鼻涕吗,小宝宝?”

  “要的。”小家伙用低沉、恳求的声音说道。

  这样的回答使她乐开了怀。他才十七岁,名字叫乔治·于贡。昨天晚上,他也在游艺剧院里看戏。现在他来看看她。

  “这些花是送给我的吗?”

  “对。”

  “那就给我吧,小傻瓜!”

  然而,就在她伸手去拿花时,他以青春期的一股贪婪劲儿猛扑过来吻她的手。她不得不打他一下,让他松开手。这个淌鼻涕的毛孩子干事可犟呢!她一边骂他,一边脸上泛起了红晕,嘴角上挂着微笑。她把他打发走了,不过允许他再来。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连门都找不着了。

  娜娜刚刚回到梳妆室,弗朗西斯接着也到了,他是来给她完成最后一道理发工序的。娜娜要到晚上才穿衣打扮。她坐在镜子前,低着头,任凭理发师一双灵巧的手来梳剪,她默不作声,陷入沉思之中,这时佐爱进来了,说道:

  “太太,有一个人不肯走。”

  “那么,就让他留下来吧。”娜娜平心静气地回答。

  “这样下去,就会不断有人来。”

  “嘿!就让他们等吧。等到他们肚子饿了,他们就走了。”

  她的思想开窍了。让男人们空等,她才高兴呢。最后她想出一个开心的办法:她从弗朗西斯的手下溜出来,跑去亲手把门闩上;现在,让他们在隔壁屋子里挤在一起,他们不至于把墙凿穿吧。佐爱可以从通到厨房里的那道小门进来。这时电铃响得越发厉害了。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铃声急促而又清脆,而且颇有节奏,像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娜娜为了轻松一下,数着电铃响的次数。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给我买的糖杏仁呢,带来没有?”

  弗朗西斯也把糖杏仁的事忘了。他赶紧从礼服的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包糖杏仁来,像上流社会的男人,小心谨慎地送礼物给女友那样,把糖杏仁送给了娜娜。不过,像记每笔帐一样,他把糖杏仁记到了帐上。娜娜把那包糖杏仁放在双膝中间,开始嚼起来,头在理发师的轻轻推动下,转来转去。

  “真见鬼!”她沉默一会后,喃喃说道,“来了一大帮人。”

  门铃接连响了三下,铃声越来越急促。这些铃声有些是适度的,像初次求爱者那样,吞吞吐吐,颤颤栗栗;有的是放肆的,铃被手指头猛一按就颤动起来;有的铃声很急促,急速的震荡声划破天空。佐爱说得好,这是真正的排钟齐鸣,它的声音足以传遍全区,许多男人接踵而来,揿那象牙电钮。爱开玩笑的博尔德纳夫,果然把娜娜的地址告诉了太多的人,昨晚全剧院的观众统统要来了。

  “噢!对啦!弗朗西斯,”娜娜说,“你身上有五个路易吗?”

  他往后退了一下,仔细瞧瞧她的头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五个路易,这要看情况。”

  “啊!你知道,”她接着说,“如果你要担保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把手一扬,指指隔壁的几个房间。弗朗西斯借给她五个路易。在理发间歇当儿,佐爱进来为太太梳妆。她马上就要给太太穿衣服了,而理发师还等在那儿,他还要把她的头发再最后梳理一下。可是,电铃响个不停,干扰了女仆,她给太太系带子,只系了一半,袜子只穿了一只,就跑去开门。她虽然经验丰富,这时也晕头转向了。她把客人安置在各个地方,连最小的角落都利用上了,她刚才不得不把三四个男人安顿在一起,这是违背她的原则的。要是他们互相吃了,活该!这样可以腾出地方!娜娜把门闩得紧紧的,躲在屋子里嘲笑他们,她说她还听见他们的喘息声呢。他们的相貌一定很和善,人人伸着舌头,就像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的一群狗。这是她咋晚成功的继续,这群猎犬似的男人跟踪她追来了。

  “只要他们不打碎任何东西就行。”娜娜低声说道。

  他们热乎乎的呼吸透过门缝传进来,这时她感到惴惴不安了。佐爱把拉博德特引了进来,少妇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他想告诉她,他在治安裁判所里,给她结了一笔帐。她并不听他讲话,连声说道:

  “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吃晚饭……再从那儿,你陪我到游艺剧院,到九点半钟我才上台演出哩。”

  这个好心的拉博德特,他来得正是时候!他从不向女人提出任何要求。他只做女人们的朋友,连女人们的一些小事,他也肯帮忙。他刚才经过候见厅时,把那些债主都打发走了。再说,这些老实的债主也不是来讨债的,相反,他们呆着不走,是因为太太昨晚获得了巨大成功,他们来向她表示祝贺的,并亲自来为她提供新的效劳。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娜娜说道,她已穿好了衣服。

  正在这时候,佐爱进来了,嚷道:

  “太太,我不去开门了……楼梯上排成了长队。”

  楼梯上排成了长队!弗朗西斯虽然平时装得像英国人那样冷静,也笑起来了,他在整理他的梳子。娜娜挽起拉博德特的胳膊,推着他走向厨房。她终于逃脱出来了,摆脱了男人们的纠缠,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知道拉博德特单独与自己在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怕遇到麻烦事了。

  “回来时你要把我送到家门口,”他俩下便梯时,娜娜说道,“这样,我就安全了……你会想到吧,我真想睡上一整夜觉,我一个人睡一整夜。这是我一时的愿望,亲爱的。”


  人们习惯于把缪法·德·伯维尔夫人称之为萨比娜伯爵夫人,以免与前一年谢世的伯爵母亲的称谓相混淆。萨比娜伯爵夫人每逢星期二都在她的公馆里接待客人,公馆坐落在米罗梅斯尼尔街,就在庞蒂埃夫街的拐弯处。这是一座方形大建筑,缪法家已经在此住了一百余年了。房子的正面临街,又高又黑,毫无生机,阴森得像座修道院,高大的百叶窗,几乎总是关得严严的;屋子的后边,有一个土壤湿润的花园,花园的一端,长着几株树,树长得又高又细,仿佛在寻找阳光,枝桠高出了石板瓦屋顶。

  本周星期二,已经临近晚上十点钟了,客厅里才来了十来个客人。倘若来的客人都是亲密好友,她就既不开小客厅,也不开餐厅。这样,大家显得更亲密一些,还可以围着火炉聊天。客厅又大又高,有四扇窗户朝向花园,现在已是四月底了,天气多雨,虽然壁炉里燃着大块劈材,大家仍然感到花园里有一股湿气袭来;白天,淡绿色的光线把房间里照得若明若暗;但是,到了夜晚,台灯和吊灯都点亮后,这间客厅里却显出一派庄严气氛,陈设有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有黄丝绒的帷幔和椅套,上面印着光滑如缎的大图案。进了这间客厅,仿佛置身于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置身于古老的习俗之中,置身于一个流逝了的散发着虔诚宗教气息的时代之中。

  壁炉的一边,有一张方形扶手椅,木质坚硬,椅罩布面粗糙,伯爵的母亲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去世的。在壁炉的另一边,也就是那张扶手椅的对面,萨比娜伯爵夫人坐在一张深座椅子上,椅垫是红绸做的,柔软得像鸭绒。这是客厅里唯一的现代家具,在严肃的气氛中,摆着这样一件新奇的东西,显得很不协调。

  “这么说来,”年轻的伯爵夫人说道,“波斯沙赫①要到我们这里来喽……”

  ①波斯(或伊朗)国王的称谓。

  她们谈论那些要来巴黎参观万国博览会的王公贵族。好几位太太围着壁炉坐着。杜·荣古瓦太太有个兄弟是外交官,已经完成出使东方任务归来,现在由她来介绍纳札尔·埃丹宫廷的详细情况。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尚特罗太太看见伯爵夫人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发白,问道。她是一个冶金作坊主的妻子。

  “不,一点也不,”伯爵夫人笑着回答道,“我身上有点冷……这间客厅生火后,要好长时间才能热起来!”

  她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墙壁,一直望到天花板。她的女儿爱丝泰勒,芳龄十八,已到青春期,身材颀长,毫不引人注目,她从圆凳上站起来,悄然走来把一块滚落的劈柴扶起来。可是萨比娜在修道院时的女友、比她小五岁的德·谢泽勒太太大声说道:

  “啊!我倒想有你这样一间大客厅!至少,你可以用它来接待客人……如今,造的房子全像盒子……如果我是你的话……”

  她说话冒冒失失,手舞足蹈。她说如果是她的客厅,她就要把帷幔、椅子和其它东西统统换成新的,然后举行舞会,让全巴黎的人都来参加。她的丈夫呆在她的后面,一本正经地听她说话,他是一名行政官员。据说,她偷人不瞒丈夫;但是大家都原谅她,依然接待她,因为听说她神经有些不正常。

  “这个莱奥妮德!”萨比娜伯爵夫人只嘟哝了一句,脸上露出淡淡一笑。

  她做了一个懒洋洋的手势,以补充她所没有说出的想法。当然罗,要改变客厅的样子,也不会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才来改变,现在,她要让客厅保持她婆婆在世时所要求保留的样子。

  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人家还告诉我,普鲁士国王和俄国皇帝肯定也要来哩。”

  “对,已经宣布还要举行盛大庆祝活动哩。”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银行家斯泰内是刚刚由熟悉全巴黎社交界人士的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带来的,他坐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正在与人谈话呢;他正向一个众议员提问题,他很想从他的口中,巧妙地套出一些有关交易所的消息,斯泰内已觉察到交易所的一些动向了。缪法伯爵站立在他们前面,一声不吭,听他们两人谈话,脸色比平常还灰白。门边有四五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围着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他正在低声向他们讲故事。这则故事的内容大概很下流,因为几个年轻人低声笑个不停。在屋子的中央,一个胖男人独自一人沉沉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睁着眼睛在打盹,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不过,其中一个青年对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怀疑,旺德夫尔提高嗓门说道:

  “你是个十足的怀疑派,富卡蒙;这样,你就破坏了你的乐趣。”

  他讲完便笑眯眯地走到太太们这边来。旺德夫尔是一家名门望族的末代子孙,气质像是女性,聪明而又诙谐,他挥金如土,坐食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贪婪的欲望无法抑制。他饲养的赛马,算得上巴黎最有名的赛马,这项花费高得惊人;他每月在帝国俱乐部赌输的钱也令人震惊;他的情妇们不管年成好坏,每年要吃掉他一个农庄、数公顷土地或森林,挥霍掉他在庇卡底的大批产业的一部分。

  “我劝你索性把其他人也都称作怀疑派吧,而你自己就什么也不相信,”莱奥妮德说道,一边在自己旁边让点地方给他,“是你破坏了自己的乐趣。”

  “你说得一点不错,”他回答道,“我正是要让别人吸取我的经验教训。”

  这时,大伙不让他再说下去,因为他惹怒了韦诺先生。这时,太太们坐得散开了一点,大家透过空隙看见一个年届花甲的小老头坐在一张长椅的一端,他露出一口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呆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一声不吭,听着大家讲话。他摆摆手,说他并没有生气。于是,旺德夫尔又神气起来,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韦诺先生很了解我,我只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

  他这是表明自己信仰宗教。莱奥妮德听了似乎很满意。坐在客厅后面的那些年轻人不再笑了,客厅里的人都露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没有什么可好笑的。一阵冷风吹过,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斯泰内的带鼻音的说话声,参议员说话很谨慎,终于使斯泰内大为恼火。萨比娜伯爵夫人瞅了一会儿炉火,接着,她又继续说道:

  “去年我在巴登看见普鲁士国王。在他这样的年龄,精力还算挺好的。”

  “俾斯麦伯爵将陪同他一道来,”杜·荣古瓦太太说,“你们认识俾斯麦伯爵吗?在我兄弟家里,我与他共进过午餐。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是普鲁士驻法国的大使……

  这样一个人,最近居然连连取得成功,我真莫名其妙。”

  “为什么?”尚特罗太太问道。

  “老天爷!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样子粗鲁,又缺乏教养。而且,我觉得他有些愚蠢。”

  于是,大家都谈论起俾斯麦伯爵来。对俾斯麦的看法,众说纷纭。旺德夫尔认识他,并说他酒量很大,赌技出色。可是,到了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门开了,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进来了。福什利跟在他后边,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个躬,说道:

  “夫人,对您的美好邀请,我时刻铭记在心……”

  伯爵夫人莞尔一笑,说了句客套话。新闻记者行礼后,在客厅中间愣了一会儿,他觉得人地生疏,客人中他只认识斯泰内。旺德夫尔转过身子,走过来跟他握手。遇到旺德夫尔,福什利顿时高兴起来,他想跟他说句内心话,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

  “就定在明天,你也去吗?”

  “当然罗!”

  “夜里十二点到她家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与布朗瑟一起去。”

  他想离开福什利,回到太太们那儿去,提出一个新的证据,为俾斯麦辩护,但福什利把他拉住了。

  “你绝对猜不到她托我邀请谁到她家里去。”

  接着,他将头向着缪法伯爵微微一指,这时伯爵正在与参议员和斯泰内讨论国民预算上的一个问题。

  “不可能!”旺德夫尔惊喜交集地说。

  “我敢发誓!我还不得不向她保证把斯泰内带到哩。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暗暗地笑了,而旺德夫尔又匆匆忙忙跑到太太们圈子里来,他大声嚷道:

  “我可以肯定,恰恰相反,俾斯麦先生是非常风趣的人……比如说吧,一天晚上,他在我面前说了一句逗人的话……”

  他俩讲话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很低,但都被拉法卢瓦兹听见了,他注视着福什利,希望他过来解释一下,但福什利始终没过来。他们说的是谁呢?明天半夜他们要干什么呢?于是,他再也不离开他的表哥。福什利走过去坐下来。使他特别感兴趣的是萨比娜伯爵夫人。过去时常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她是十七岁结婚的,现在大概三十四岁了,婚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整天见到的人只有丈夫和婆婆。在上流社会里,有人说她冷若冰霜,像个虔诚的教徒,也有人很同情她,说她在嫁到这座深宅老院前,笑声朗朗,目光炯炯有神。福什利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思量着一件事。他有一个朋友,最近在墨西哥战死,死时是上尉,就在他出发前夕,同福什利一起吃饭,饭后,他无意中向福什利吐露了一段隐情,这种隐情,即便是最谨慎的男人,在某些时候,也是会泄露出来的。不过,这事在福什利的回忆中已变得模糊了;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现在,他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古色古香的客厅的中央,身着黑色衣服,安详地微笑着,心里起了疑团。她身后有一盏灯,把她那丰腴、微黑的面孔侧面照得轮廓分明,脸上只有嘴唇有点厚,露出一种急切的情欲要求。

  “他们老谈俾斯麦,有什么用!”拉法卢瓦兹嘀咕道,他装出一副在社交场合中露出的那种无聊的神态,“在这儿,真要命。你的想法真古怪,偏要到这里来。”

  福什利忽然问他道:

  “喂!伯爵夫人不跟任何人睡觉吗?”

  “啊!不,啊!不,亲爱的,”他结结巴巴说道,显得不知所措,忘记做出装腔作势的样子,“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这样生气有失风度,便往长沙发里一躺,补充说道:

  “当然罗!我说没有,但是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那边有个小家伙,名叫富卡蒙,到处都能见到他,也许他知道的比我多。比这更加不堪入耳的事,肯定也有人见过。我吗,这种事是不管的……总之,如果伯爵夫人真的以不端行为来消愁解闷,她就够机灵了,因为这件事没有张扬出去,也没有人谈到过。”

  还没等到福什利开口问他,拉法卢瓦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缪法家的事告诉他。太太们继续围着壁炉交谈着,他们两个人压低了嗓门说话;倘若她们看见他俩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呆在那里,她们还以为他俩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呢。拉法卢瓦兹很熟悉缪法伯爵的母亲,她是个令人难以容忍的风骚老太婆,总是呆在神甫们家里;另外,只要她摆摆架子,做一个权威性的手势就能使任何人在她面前屈服。至于缪法,他是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的一位将军晚年所生之子,所以十二月二日①以后,他自然得宠了。他也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但他却以诚实、正直著称。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古老陈腐的观念,对他在宫廷里所担任的职务,他的尊严和德行都认为了不起,把头仰得高高的,俨然是个圣人。是缪法老太给他以良好的教育:他每天必须做忏悔,不许逃学,不许犯青年人易犯的过失。他参加宗教仪式,他有一种多血质型的强烈的宗教狂热,发作时就像热病一样。最后,为了用最后一个细节来描绘他,拉法卢瓦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①一八四八年二月法国爆发革命后,拿破仑三世从英格兰回到法国。他的一些支持者组织政党,推选他为制宪议会议员,同年十二月他当选总统。

  “这不可能!”表兄说道。

  “人家还向我赌咒发誓,说是千真万确的……他结婚的时候,还有这种事哩。”

  福什利笑着,一边瞧着伯爵。伯爵的脸上留着络腮胡子,上唇上却不留小胡子,脸显得更方了,这时,他把次数都报给了斯泰内,神态很冷漠,斯泰内在竭力反驳他的话。

  “说真的,他的长相很像是这样的人,”他喃喃说道,“这算得上他送给他的老婆的一件漂亮礼物!……啊!可怜的小娘们儿,他一定让她厌烦够了!我敢打赌,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哩!”

  就在这当儿,萨比娜伯爵夫人跟他讲话。他没听见,因为他觉得缪法的事是那么有趣,那么不寻常。她又问一遍:

  “福什利先生,你不是发表过一篇描写俾斯麦先生的文章吗?……你同他谈过话吗?”

  他赶紧站起来,走到夫人们那边,竭力使自己平静一下,悠然自得地找到了一句答话:

  “我的天!夫人,我坦率告诉你,我那篇文章是根据德国出版的一些传记本写的……我不曾见过俾斯麦先生。”

  他呆在伯爵夫人的身边。他一边和她谈话,一边继续思索着。她的外貌比她的实际年龄小,要让别人说,不超过二十八岁,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还保持着青春的光焰,长长的睫毛在眸子里投下了蓝色的影子。她是在一个夫妻不睦而分居的家庭里长大的,她跟舒阿尔侯爵生活过一个月,又跟侯爵夫人生活过一个月,她母亲死后,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这也许是她的父亲促成的,因为她在他的身边碍事。侯爵是个可怕的人,尽管他很虔诚,但是关于他的一些风流韵事已在外边开始流传!福什利思量他今晚是否有幸会见侯爵。她的父亲肯定会来的,不过,很迟才会来;因为他很忙。这位新闻记者知道这个老头子晚上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却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他吃了一惊,发现伯爵夫人脸上有一颗痣,长在左面颊上,靠近嘴边。娜娜的脸上恰恰也有一颗。这真奇怪。痣上还长着鬈曲的汗毛。只不过娜娜痣上的毛是金色的,而伯爵夫人痣上的毛像黑玉一般黑。这倒没关系,这个女人与娜娜不一样,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

  “我一直想认识一下奥古斯塔王后,”伯爵夫人说,“有人说她为人很好,又很虔诚……你认为她会陪同普鲁士国王一起来吗?”

  “我想不会的,夫人。”他回答道。

  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可以看得出来。只要看看坐在她旁边圆凳子上的女儿,看看她那副毫不出色、拘拘束束的样子就知道了。这间阴森森的客厅,散发出一股教堂般的气息,这就足以说明她是一直屈服于什么样的铁腕人物,过着怎样的刻板生活。在这座阴暗而又潮湿的古老住宅里,没有任何陈设是她亲自安排的,一切都由缪法作主,用他虔诚的教育、他的忏悔和斋戒统治着这里。可是,福什利突然发现一个矮老头儿,满嘴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坐在太太们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这一发现向他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论据。他认识这个人物,他是泰奥菲尔·韦诺,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专门办理教会的诉讼案件,退休时拥有一大笔财产,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不管到哪里,都有人接待他,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他甚至有点令人生畏,仿佛他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别人感觉得出来的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力量。另外,他还表现得非常谦逊,他是圣玛德莱娜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据他说,他怕闲得无事做,才接受了第九区副区长的职务。活见鬼!伯爵夫人被团团围住了,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你说得对,这里真叫人受不了,”福什利对他的表弟说,他已从夫人们的圈子里走出来,“我们走吧。”

  缪法伯爵和参议员刚刚离开了斯泰内,这时斯泰内气乎乎地走来,他满头是汗,低声嘟哝道:

  “他妈的!他们什么也不肯说,那么,他们就不说呗……我会找别人跟我说的。”

  说完,他把新闻记者拉到一个角落里,换了语气,高兴地说道:

  “喂!那就明天吧……我也算一个,老朋友!”

  “哦!”福什利感到蹊跷,低声应道。

  “你还不知道吧……啊!我好不容易才在她家里找到她!为了这件事,米尼翁还拚命盯住我哩!”

  “可是米尼翁夫妇也要去呀!”

  “对,她告诉我了……总之,她接见了我,她也邀请了我……午夜十二点整,剧院散场后。”

  银行家脸上喜气洋洋。他眨眨眼睛,又补上一句,故意把每个字说得带上特别含义:

  “这下你可得手了吧!”

  “你说什么?”福什利说道,他装作不懂他的话的意思,“她是为了感谢我的那篇为她捧场的文章,才到我家里来的。”

  “是的,是的……你们都有福气,人家总是要酬谢的……对啦,明天谁做东道?”

  新闻记者把两只胳膊一伸,意思是说这个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时旺德夫尔呼唤斯泰内,因为他认识俾斯麦先生。

  杜·荣古瓦太太这时几乎服气了,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对他的印象很坏,我觉得他有一副凶相,……不过我承认他很聪明,所以他才取得那么多成就。”

  “也许是这样,”银行家淡淡一笑,说道,“他是法兰克福的一个犹太人。”

  这时候,拉法卢瓦兹壮着胆量诘问他的表兄,他紧紧跟着他,搂着他的脖子:

  “明天晚上在一个女人家吃夜宵吗?在谁家里,嗯?究竟在谁家里?”

  福什利做了一个手势,暗示有人听见他们讲话,要他注意点。这时,客厅的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位老太太,身后边跟着一个小伙子,从他身上,新闻记者认出他就是那个逃学的中学生,在演《金发爱神》的那天晚上,他大喊了一声“妙极啦!”,至今人们还传为佳话呢。这位老太太刚到,客厅里顿时热闹起来,萨比娜伯爵夫人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抓住她的双手,称呼她为“我亲爱的于贡太太。”拉法卢瓦兹瞅见他的表兄好奇地注视这一场面,为了感动他,便简略地向他介绍老太太的情况:于贡太太是一个公证人的遗孀,现在隐居在她家的老庄园丰垡特,庄园离奥尔良不远,但她在巴黎还保留一个落脚点,在黎塞留街拥有一座房屋。眼下她正在那儿,要住几个星期,以便把读法科一年级的最小的儿子安排好。她过去是德·舒阿尔侯爵夫人的挚友,亲眼看见伯爵夫人出生,在伯爵夫人结婚之前,她曾经留她在家里住了整整几个月,至今她还用“你”

  字称呼她哩。

  “我给你把乔治带来了,”于贡太太对萨比娜说,“我相信,他长大了。”

  年轻人有一双明澈的眼睛,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模样颇像女孩子装扮成的男孩。他大大方方地向伯爵夫人行了礼,还提醒她说,两年前,他们在丰垡特还一起打过一场羽毛球呢。

  “菲利普现在不在巴黎吗?”缪法伯爵问道。

  “哦!不在,”老太太回答,“他一直驻防在布尔日。”

  接着,老太太坐下来,洋洋得意地谈起了他的长子菲利普。她说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出于一时兴致,入了伍,进步很快,不久前被晋升为中尉。她周围的太太们都用敬佩、赞赏的神色打量着她。大家又继续谈话,不过谈话变得更亲切,更高雅了。福什利看见令人尊敬的于贡太太坐在那里,她两鬓染霜,慈祥的脸上浮现着和善的微笑,觉得自己刚才怀疑萨比娜伯爵夫人的行为不端未免可笑了。

  然而,伯爵夫人坐的那张红绸软垫椅子,刚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在这间雾气腾腾的客厅内,这张椅子显得很不入眼,而且扰乱人的思绪,使人想入非非。可以肯定,这件给人以安逸淫乐之感的家具不是伯爵添置的。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尝试,是欲望和享乐的开始。这时他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陷入了沉思,回忆起那天晚上,在一家饭店的小客厅里,他的上尉朋友给他吐露的那段隐情。他早就希望到缪法家里来,是因为他受到这种色情的好奇心的驱使。既然他的朋友已经长眠于墨西哥,谁会知道呢?等着瞧吧。他到这里来也许是干了一件蠢事,不过,这个愿望一直缠住他,他意识到自己着了迷了,恶习在他身上又死灰复燃了。现在,他看见那张大椅子垫面旧得起皱,椅背向后仰得很厉害,他觉得挺有趣的。

  “怎么样,我们走吧?”拉法卢瓦兹问道,他打算出了门,就要问清楚到哪个女人家去吃夜宵。

  “等会再走吧。”福什利回答。

  他不急于马上就走,借口说人家托他邀请一个客人,现在提出来还不合适。太太们这时正在谈论修女入会的事,仪式很动人,三天来巴黎上流社会人士都为之感动。她们说的是德·福日雷男爵夫人的长女,受了不可违抗的神召,不久前入了加尔默罗会①当修女。尚特罗太太与福日雷家有点表亲关系,据她说,男爵夫人伤心得泣不成声,举行仪式后的第二天便卧床不起了。

  ①又名圣衣会,是中世纪天主教四大托钵修会之一。

  “我当时观看的位置很好,”莱奥妮德说,“我觉得这情景很稀奇。”

  然而,于贡太太怜悯那位可怜的母亲,这样失去她的女儿,该是多么痛心啊!

  “有人指责我太虔诚,”她安详而又坦率地说道,“尽管这样,孩子们这样固执地去自杀,我还是觉得太残酷了。”

  “对呀!这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悄声说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把身子往对着火炉的那张大椅子里缩了缩。

  这时,太太们还在谈论着。但是她们的声音放低了,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打断她们严肃的谈话。壁炉上的两盏灯,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发出微弱的光线,把她们照亮;在远一点的几件家具上,只有三盏灯,宽敞的客厅沉浸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线里。

  斯泰内觉得有些无聊,便向福什利讲了娇小的德·谢泽勒太太的一件风流韵事,通常他只叫她的名字莱奥妮德,而且他就站在太太们的椅子后边,压低了声音,叫她“臭娘们儿”。福什利瞧瞧她,她穿一件宽松的浅蓝缎料连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个边角上,她很瘦削,性格放肆,像个男孩,最后福什利竟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她呢。客人们在卡罗利娜·埃凯家里,举止就文雅一些,因为卡罗利娜的母亲治家很严厉。这方面的题材足以写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会真是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连最古板的客厅也会高朋满座。泰奥菲尔·韦诺呆在那儿只笑不吭声,露出满口坏牙齿,显然他是已故老伯爵夫人遗留下来的客人,客人中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如尚特罗太太,杜·荣古瓦太太,四五个呆在几个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老头子。缪法伯爵带来的客人,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这种穿戴是杜伊勒里宫的人所喜爱的,比如其中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总是一个人呆在客厅的中间,胡子刮得光光的,双目无神,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简直不能动弹一下。几乎所有的年轻客人和几个举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尔侯爵引荐来的,侯爵在归附并进入行政法院后,与正统派仍然保持着联系。剩下来的就是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和斯泰内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同安详、和蔼可亲的于贡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于是,福什利的文章构思好了,题目叫做《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厅》。

  “还有一次,”斯泰内悄悄说道,“莱奥妮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叫到蒙托邦①,她自己住在两法里外的博尔科的别墅里,她每天乘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马车,到他下榻的金狮旅馆去看他,她在旅馆门前下车……车子停在那里等她,莱奥妮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一些人聚集在那儿观看那两匹马。”

  ①蒙托邦,法国塔尔纳—加龙省省会,位于巴黎以南六百三十公里处。

  大家又沉默下来,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这间客厅里出现了片刻的肃穆气氛。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但随即又住了口,这时只听见缪法伯爵在客厅里轻轻踱步的声音,灯光似乎暗淡下来,炉里的火熄灭了,阴森的光线笼罩着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四十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坐在扶手椅上。就是这样,在大家的交谈中,客人们仿佛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亲来到了她们中间,她依然带着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态。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开腔了:

  “总之,流言蜚语不胚而走……那个小伙子大概是死了,这也许是说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进修道院的原因。另外,有人说福日雷先生从来未同意过这桩婚事。”

  “外面传说的事情还多哩。”莱奥妮德冒失地大声说道。

  接着,她笑起来,不愿讲出那些传闻。萨比娜也被她逗乐了,连忙用手绢掩嘴笑起来。在这间宽敞、庄严的客厅里,这笑声使福什利感到吃惊,笑声犹如水晶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显然,裂痕就从这里开始。这时,她们每个人都开腔了,杜·荣古瓦太太提出不同看法,尚特罗太太知道他们原来打算成亲的,但是,后来婚事始终没办。男人们也大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在好几分钟内,众说纷纭。客厅内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是拿破仑派,有的是正统派,还有的是世俗怀疑派,他们统统混在一起,他们一起讲话,各抒己见。爱丝泰勒按了电铃,叫人拿些劈柴来,添在壁炉里,仆人把每盏灯的灯芯挑高一些,客厅仿佛从沉睡中醒来。福什利微笑着,似乎感到自在了。

  “当然罗!她们不能嫁给她们的表兄弟,那么,就嫁给上帝吧,”旺德夫尔嘀咕道。这个问题争论来争论去,他听厌了,便去找福什利,问道:“亲爱的,你见过一个有人爱的女子去当修女的吗?”

  他心里烦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轻声说道:“喂,明天我们有多少人?……有米尼翁夫妇,斯泰内,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究竟还有谁?”

  “我想还有卡罗利娜……西蒙娜,可能还有加加……究竟确切人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场合,大家以为来二十人,实际上会来三十人。”

  旺德夫尔瞧瞧太太们,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个杜·荣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个可怜的爱丝泰勒又变得消瘦了,把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块好床板!”

  他停了一会,然后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话题上来:

  “令人扫兴的是,在这些场合,老是那么几个女人……应当有几个新鲜货色才好。你想法子搞一个新的来吧……喂!我想起来了!我去请那个胖子帮忙,让他把那天晚上他带到游艺剧院去的那个女人带来。”

  他说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厅正中间打盹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远处,饶有兴致地听他们交涉。旺德夫尔坐在胖子的身边,胖子保持着一副十分庄重的神态,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要弄清是什么真正的感情促使那个女孩进修道院当修女的。随后,旺德夫尔伯爵回来了,他说:

  “这不可能。他发誓说她是个正派女人。她一定不会答应……但是我敢打赌,我曾经在洛尔饭店里见过她。”

  “怎么?你也常去洛尔饭店!”福什利笑着低声说道,“你竟然也敢到这类地方去?……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可怜虫……”

  “哎!我的朋友,什么都要见识见识嘛。”

  于是他俩冷冷一笑,眸子里闪闪发光,互相详细地谈起殉道者路的洛尔饭店里的饭菜情况。肥胖的洛尔·彼尔德费尔让那些手头拮据的小娘儿们在那里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那可是个偏僻的地方!所有小娘儿们见了洛尔太太都要与她亲吻。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偶然听见他们一句谈话,便掉过头来,他们马上向后退了几步,两人互相推推撞撞,高兴得涨红了脸。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乔治·于贡就在他们旁边,偷听他们谈话,脸色变得绯红,就像一道红潮从耳根一直泛到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这个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兴。自从他妈妈把他带到客厅以后,他就在谢泽勒太太的身后转来转去,他认为谢泽勒太太是客厅里唯一漂亮的女人。不过,娜娜比她还漂亮呢!

  “昨天晚上,”于贡太太说,“乔治带我去看戏。对啦,游艺剧场我确实已有十年没有进去了。这个孩子挺迷恋音乐……我呢,我对音乐毫无乐趣,可他听音乐是那样开心!……当今,上演的戏真古怪,而且音乐也打动不了我,这我承认。”

  “怎么?太太,你不喜欢音乐!”杜·荣古瓦抬头仰望着天空,大声嚷道,“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音乐!”

  她的话博得了大家的喝彩。但是大家对游艺剧院上演的那出戏都避而不谈,善良的于贡太太对这出戏全然不懂;这些妇女很了解这出戏,但她们都只字不提。突然,大家把话头全都转到音乐大师们的身上,她们大谈对大师们的看法,个个对他们都无限景仰,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杜·荣古瓦太太只喜欢韦伯①的作品,尚特罗太太则喜欢意大利音乐家。这时太太们的声音变得柔和、微弱起来,也许有人会说,在壁炉前边,这声音仿佛是教堂中发出的默祷,是小教堂里发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赞美歌。

  ①韦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德国作曲家,是德国古典音乐过渡到浪漫主义时代的主要人物,被称为德国民族歌剧的先驱。

  “喂,”旺德夫尔嘟哝道,一边把福什利带向客厅中央,“我们明天还应该邀请一个女人来,我们要不要问问斯泰内?”

  “啊!斯泰内呀!”记者说道,“如果他搞到一个女人,那就是巴黎人都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尔向四下张望,在寻找什么人。

  “等一会儿,”他又说道,前几天我碰到富卡蒙与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我去跟他说说,让他把她带来。”

  随后,他便去叫富卡蒙。他俩很快说了几句话。大概这事发生了麻烦,他俩蹑手蹑脚地走着,跨过女士们的拖到地上的长裙,去找另一个年轻人,他们在一个窗口,与那个年轻人继续谈话。福什利一个人呆着,决定到壁炉那边去,这时杜·荣古瓦太太向大家声称,她一听到韦伯的音乐,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一片景象:湖泊,森林,在浸透露水的田野上的日出。就在这当儿,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一个人在他身后说道:

  “你很不友好。”

  “什么?”他问道,一边掉过头来,认出那个人是拉法卢瓦兹。

  “明天晚上的夜宵……你本来可以叫人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参加。”

  福什利刚要解释,旺德夫尔走到他面前,说道:

  “那个女人看来不是富卡蒙的朋友,而是那儿一位先生的姘妇……她不能来。真倒霉!……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抓住了富卡蒙。他总得设法把路易丝从王宫剧院里带来。”

  “德·旺德夫尔先生,”尚特罗抬高声音问道,“是不是上星期天举行的瓦格纳①音乐会上被人喝了倒彩的那个女人?”

  “哦!倒彩喝得可厉害呢。”旺德夫尔走上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说完,太太们没有人与他再谈话,他便离开了,继续与记者耳语道:

  “我再去拉几个人来……那边几个年轻人肯定认识一些小娘儿们。”

  这时候,只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微笑着,走到客厅里每个角落,找男人们谈话。他钻到人群中间,同每个人咬耳朵说一句话,又回过头来眨眨眼睛,打个暗号。他那副不慌不忙的神色,像在传递一道口令。他的话传开了,大家都答应赴约;不过,这种热情拉人赴约的悄悄谈话声,被女士们的兴致勃勃的高谈阔论声淹没了。

  “行了,别谈你那些德国音乐家了,”尚特罗太太连连说道,“唱歌,快乐,这才是光明……你听见过帕蒂②演唱的《理发师》吗?”

  ①瓦格纳(一八一三~一八八八),十九世纪后期德国主要作曲家、音乐戏剧家。

  ②帕蒂(一八四三~一九一九),意大利女歌唱家,出生于马德里,她经常在巴黎歌剧院演唱莫扎特、罗西尼、威尔地创作的歌曲。

  “妙极了!”莱奥妮德低声说道,“她平时只在钢琴上弹些轻歌剧曲子。”

  萨比娜夫人按了铃。每逢星期二,如果来访客人不多,茶点就摆到这间客厅里来。伯爵夫人一边叫一个男仆收拾小圆桌,一边注视着旺德夫尔。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伯爵走过她身边时,她问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德·旺德夫尔伯爵?”

  “我搞什么啦,太太?”他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没搞任何鬼。”

  “啊!……我看你忙的那副样子……行啦,你来帮帮我的忙吧。”

  她把一本照相簿放到旺德夫尔的手里,请他递到钢琴上面。可是他仍然想出一个办法低声告诉福什利,说他明天要把塔唐·内内也带来,在冬季里,她是胸部袒露得最美丽的女人,还有玛丽亚·布隆,不久前,她在游乐剧院初次登台演出。然而,他每走一步,拉法卢瓦兹都跟着他,等待旺德夫尔的邀请。最后,他等得不耐烦了,只好毛遂自荐。旺德夫尔马上同意邀请他;不过,叫他答应把克拉利瑟也带去;当拉法卢瓦兹装出有点顾虑时,他安慰他,说道:

  “既然我邀请你了,还怕什么!”

  拉法卢瓦兹很想知道女主人的名字。这时伯爵夫人呼唤旺德夫尔过去,问他英国人沏茶的方法。因为他经常到英国去,他的马还在英国参加过比赛呢。据他说,只有俄国人才会沏茶;于是他就告诉她俄国的沏茶秘诀。随后,他在说话的时候,仿佛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沏茶,他收住话头,转了个话题,问道:

  “顺便说一句,侯爵呢?我们今晚大概不会见到他吧?”“会见到他的,我父亲明确答应我他一定来,”伯爵夫人回答道,“我现在担心起来了……他一定有公务在身,走不开。”

  旺德夫尔悄悄地笑了,他似乎猜想到德·舒阿尔侯爵在办什么样的公事,他想起侯爵有时把一个漂亮女子带到乡间去。兴许明天他会来吧。

  福什利认为现在该是邀请缪法伯爵的时候了,不妨试试看。因为晚上活动已进行一段时间了。

  “真的吗?”旺德夫尔问道,他还以为福什利在开玩笑哩。

  “当然是真的……如果我完不成这个差使,她会把我的眼睛挖掉的。她迷恋上他了,你知道吧。”

  “那么,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亲爱的。”

  已经到了十一点钟了,伯爵夫人在她女儿的帮助下,才把茶点端来。因为来的都是知交密友,茶杯和盛点心的碟子就很随便地传递下去。太太们不离开自己的扶手椅,坐在火炉前,漫不经心地啜着茶,嚼着指头抓着的点心。话题从音乐一下子又转到供应商身上。卖易溶于口的糖果的只有布瓦西埃,供应冰淇淋的要数卡特琳店的好;而尚特罗夫人却认为拉丁维尔的最好。她们谈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客厅里的人都疲倦了,个个昏昏欲睡。斯泰内把那位众议员拦在一张椭圆形的双人沙发的一端,又开始悄悄对他做工作。韦诺先生大概是过去爱吃甜食,弄坏了牙齿,一口一口地吃着干点心,像老鼠啃东西,发出轻轻的响声;而那个内务部办公室主任,嘴巴不离杯子,没完没了地喝茶。伯爵夫人不慌不忙地走到每个人面前,给客人们送茶点,客人们要不要,听凭自便,她在每个人面前站上几秒钟,用询问的神色瞅瞅客人,然后嫣然一笑,走开了。壁炉里的旺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乍看上去像是她女儿的姐姐,她女儿与她相比显得又干瘪又呆板。福什利正在同她的丈夫和旺德夫尔谈话,当她走到他面前时,她发现他们闭口不说了,所以她停都未停,又走过去一点,把那杯茶递给了乔治·于贡。

  “想请你们吃夜宵的是位夫人。”新闻记者愉快地对缪法伯爵说道。

  缪法伯爵整个晚上脸色灰沉沉的,听了这话,不禁惊讶起来,问道:“是哪个夫人?”

  “哎!是娜娜!”旺德夫尔说道,他想让缪法伯爵快点接受邀请。

  伯爵变得更严肃起来。只眨了几下眼皮,这时觉得有点不舒服,从额头上看出,似乎偏头痛发作了。

  “可是我不认识这位夫人。”他喃喃说道。

  “得啦!你还去过她家哩。”旺德夫尔提示他。

  “怎么!我到她家里去过!……啊!对啦,有一天,我代表赈济所去的。我记不起来了……去过又算什么,反正我不认识她,我不能接受她的邀请。”

  他脸上露出一副冷漠样子,想让他们知道,跟他开这种玩笑毫无意思,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到这样的女人家里吃饭的。旺德夫尔大声说:“这是艺术家招待的夜宵,天才人物是原谅一切的。”福什利说,曾经有一次晚餐,苏格兰王子,就是王后的儿子,坐在一个在咖啡歌舞厅里当过歌手的女人旁边。伯爵对他的话压根儿不想再听下去,再三拒绝接受邀请。

  虽然他是个很讲礼貌的人,还是露出气乎乎的样子。

  乔治和拉法卢瓦兹面对面地站着喝茶,听见了旁边几个人的谈话。

  “哦!原来是在娜娜家里,”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我早就应该料到这地方了!”

  乔治默不作声,但是他的热情却燃起来了,他的金发飘拂着,他的蓝蓝的眼睛像蜡烛似的闪闪发光。几天来他所陷进去的堕落念头,使他激动,使他心绪不宁。他终于进入他所梦想的境界了!

  “可惜我不知道她住在何处。”拉法卢瓦兹又说。

  “她住在奥斯曼大街,在拉卡德路与帕基埃之间的一幢楼的第四层楼上。”乔治一口气说出来。

  拉法卢瓦兹惊异地瞅瞅他,他满脸绯红,既得意又尴尬,补充说道:

  “我也受到了邀请,她是今天早上邀请我的。”

  这时,客厅里骚动起来。旺德夫尔和福什利无法继续劝说伯爵了。舒阿尔侯爵进来了,大家都赶紧站起来迎接。侯爵两腿发软,步履维艰地站在客厅中央,面色苍白,两眼一眨一眨,好像刚从光线暗淡的胡同里出来,被刺眼的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爸爸,”伯爵夫人说道,“您若不来,我会担心到明天哩。”

  他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样子像没有听懂她的话。他的鼻子很大,在他那胡子刮得光光的脸上,鼻子像肿起来的大疙瘩;而他的下嘴唇下垂着。于贡夫人见他如此疲乏,对他既同情又怜悯,说道:

  “您太劳累了。您应该休息……像我们这样的年龄的人,应该把工作让年轻人来干。”

  “工作,啊!是的,工作,”侯爵终于结结巴巴说话了,“我总是有很多工作……”

  他的精神恢复正常了,驼着的背挺直了,用习惯的动作,把一只手放在白发上捋了捋,那稀疏的几绺鬈发在他的耳后飘拂着。

  “您干什么工作,干到这么晚?”杜·荣古瓦太太问道,“我还以为您去出席财政部长举行的招待会了呢。”

  伯爵夫人截住道:

  “我父亲在研究一项法律草案。”

  “对的,是一项法律草案,”他说,“一项法律草案,一点也不错……我一个人关起门来研究,是有关工厂的法律。但愿大家都遵守星期日的休息。政府不愿全力执行这项制度,这种做法确实不够体面。星期日教堂里阒无一人,我们正在走向灾难。”

  旺德夫尔瞧瞧福什利。他们两人都待在侯爵的身后,他们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气味。旺德夫尔终于找到了机会,把侯爵拉到一边,问他带到乡间去的那个美人儿是谁,老头子装出诧异的样子,可能有人看见他与德克尔男爵夫人在一起,有时他到维罗弗莱去,在她家里住上几天。旺德夫尔对他搞突然袭击,这是他唯一的报复办法:

  “告诉我吧,您到哪儿去啦?您的臂肘上满是蜘蛛网和石灰。”

  “我臂肘上,”他神色慌张,支吾道,“哦!确实是这样……有点脏……大概是我从家里下楼时弄脏的。”

  有好几个人告辞了。时间已近午夜。两个仆人不声不响地把空茶杯和盛糕点的碟子端走,太太们在壁炉前面又围成一圈,但圈子缩小了,晚会快结束时,在无精打采的气氛中,她们谈得更随便了。连客厅仿佛也昏昏欲睡了,一道道阴影从墙上慢慢投射下来。于是,福什利说要告辞了。不过,他打量着萨比娜伯爵夫人,又把时间忘记了。她作为东道主操劳了半天,这时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歇一阵子,她默默不语,凝望着木柴烧成炭火,她的脸色那样苍白,表情那样难以理解,使福什利心里又生了疑窦。在炉火的照耀下,她嘴角上的那颗痣上的黑毛映成了金黄色。那简直就是娜娜的痣,连颜色都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凑到旺德夫尔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说真的,旺德夫尔从来没有注意到。于是,他们两人继续把娜娜和伯爵夫人作比较。他们发觉她们的下巴和嘴巴也有些相像,不过,两只眼睛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另外,娜娜看上去是个天真的姑娘,而伯爵夫人呢,却让人不知怎么说是好,简直可以说她是一只正在睡觉的母猫,爪子缩进去,几条腿有点神经质般地在微微颤动着。

  “不管怎样,同她睡觉还是可以的。”福什利说道。

  旺德夫尔用目光透过她的衣服打量着她的肉体。

  “是的,还是可以的,”他说道,“但是,你知道,我怀疑她的屁股长得怎样。她的屁股一定不丰满,你敢打赌吧!”

  他住了嘴。福什利猛地碰了他一下胳膊肘,向他指指爱丝泰勒,她坐在他们前边的一张圆凳子上。刚才他俩大声说话,没有看见她,她大概听见了。不过,爱丝泰勒的身体依然坐得笔直,一动也不动,这个长得太快的姑娘的瘦脖子上,没有一根汗毛动一下。于是他们走开了三四步。旺德夫尔说,他保证伯爵夫人是个作风正派的女人。

  这一阵子,壁炉前面的说话声音高了起来。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我已经同意您的看法,俾斯麦也许是一个聪明人……不过,如果您还要把他说成天才……”

  太太们都重新回到她们最初的谈话的主题上来。

  “怎么!又谈俾斯麦先生呀!”福什利嘟哝道,“这次我可真的要走啦。”

  “等一等,”旺德夫尔说道,“我们必须让伯爵给我们一个最后的回答。”

  缪法伯爵同他的岳父和几个神态严肃的人在谈话。旺德夫尔把他拉过来,再次向他发出邀请,支持他去,并说他自己也要参加夜宵活动。一个男子汉到处都可以去嘛,不会引起人们的风言风语,最多引起人们的好奇。伯爵耷拉着眼皮,默默听他讲这些道理。旺德夫尔觉得伯爵有点动摇了,这时候,德·舒阿尔侯爵带着疑问的神态走过来。侯爵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福什利邀请他也参加,他偷偷瞟了瞟他的女婿。大家显得很尴尬,沉默了良久。他们两人这时都鼓起了勇气,倘若缪法伯爵没有瞥见韦诺先生死命地盯着他,他们也许接受邀请了。这个矮老头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脸色发灰,两眼像钢一样寒光逼人。

  “不去。”伯爵马上用那么肯定的语气回答,说什么他也不会接受邀请了。

  于是,侯爵用更加严肃的语气拒绝了邀请,他谈起了道德的问题。上层阶级应当树立榜样。福什利淡淡一笑,他握了握旺德夫尔的手,也不等他,拔腿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到他的报社里去哩。

  “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对吧?”

  拉法卢瓦兹也跟着要走。斯泰内与太太们挥手告别。其他男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告退。在走向候见室去取外套时,大家都说同样的话,每个人都重复道:“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乔治等着和他妈妈一起走,他站在门口,告诉每个人娜娜的确切地址是在四层楼,左边的门。不过,福什利在离开客厅前,又回过头来望了最后一眼。旺德夫尔又坐到太太们中间,与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开玩笑。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又参加她们的谈话,而那个慈祥和善的于贡太太却睁着眼睛打瞌睡。韦诺先生消失在女人们的裙子后边,身子显得更小了,脸上重新露出了笑颜。在宽大而庄严的客厅里,十二点钟慢慢地敲响了。

  “怎么!怎么!”杜·荣古瓦太太说道,“你们认为俾斯麦先生会来打我们,来打我们……这说得太过分了。”

  尚特罗夫人周围的人都笑着,因为俾斯麦要打仗之事是她刚才说的,她是在阿尔萨斯听到的,她的丈夫在那里拥有一座工厂。

  “我们有皇上,真幸运。”缪法伯爵用一副官员的严肃神态说道。

  这是福什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又一次回头看了萨比娜伯爵夫人一眼,然后把身后的门拉上。她与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正在漫不经心地谈话,而且看上去对这个胖子的谈话很感兴趣。显然,福什利搞错了,这个家庭并没有裂痕。真遗憾。

  “喂,你还不下来吗?”拉法卢瓦兹从前厅里向他喊道。

  大家到了人行道上,便分道扬镳了,人人都说:

  “明天在娜娜家里见面。”


  从早上起,佐爱就把整个套间交给一个大饭店的侍应部的领班去布置,他是布雷邦饭店派来的,还带来一班助手和侍者。由布雷邦饭店提供一切:夜宵,餐具,水晶玻璃杯,餐巾,台布,鲜花,甚至还包括椅子和圆凳。娜娜的橱子里,几乎连一打餐巾也没有,在她初次登台演出成功后,还没有来得及配齐各种用品,但她又不屑于到饭店去请客,宁愿把饭店搬到自己家里。这样在她看来似乎显得别具风味。她想用夜宵来庆祝她作为明星的巨大成功,好让世人今后传为佳话。由于她的餐厅太小,侍应部领班就把饭桌摆到客厅里,桌子上摆了二十五套餐具,未免显得挤了一点。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娜娜半夜回到家里,问道。

  “啊!我不知道,”佐爱语气似乎很恼火,生硬地回答,“谢天谢地,我什么也不管了。他们把厨房和整个房子搞得天翻地覆……见此情景,逼得我和他们吵了一架。另外,那两个老家伙又来了。说实话,我把他们撵走了。”

  佐爱说的老家伙是过去供养娜娜的两位先生,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瓦拉几亚①人。娜娜早已决定把他们打发走,因为她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了信心,又如她说的,她想改邪归正了。

  ①瓦拉几亚,是指当时的瓦拉几亚公国,即今罗马尼亚。

  “两个厚脸皮家伙!”她嘟哝道,“如果他们再来,你要吓唬吓唬他们,就说去报告警察局。”

  接着,她去叫达盖内和乔治,他们落在两个老家伙的后面,还在候见厅里挂外套。他们两人都是在全景胡同的演员出口处被她碰见的,于是,她就叫出租马车把他们一起带来了。由于还没有一个客人到,她便叫他们到梳妆室里,这会儿,佐爱正在准备给她梳妆打扮。娜娜的连衣裙也没换,便匆匆忙忙撩起头发,把几朵白玫瑰别在发髻上和胸衣上。梳妆室里塞满了从客厅里搬过来的家具,那是不得已才搬过来的。几张独脚小圆桌,几张长沙发,几把扶手椅,全都四脚朝天,堆在一起。她刚匆匆打扮完,裙子就钩在一件家具的小脚轮上,撕了一道口子。于是,她发火了,破口骂起来;这倒霉事情偏偏都碰上她。她气乎乎的,把连衣裙脱了,那是一件白绸缎裙,款式很简单,既软又薄,穿在身上就像穿着一件长衬衫。可是,马上她又穿上它,因为她找不出其它更合她口味的裙子。她气得几乎哭起来,说自己像个捡破烂的女人。达盖内和乔治不得不用别针把那道口子别起来,佐爱则给她梳头,他们三个人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尤其是小家伙乔治,他跪在地上,把两只手插在她的裙子里。达盖内安慰她说,由于她省略了许多台词,跳过了一些唱段,草率演完了《金发爱神》的第三幕,所以现在时间最多才午夜过了一刻,这时她才平静下来。

  “对这一群群傻瓜来说,演得算是太好了,”她说道,“你看见了吗?今天晚上这样的人不算少!……佐爱,我的姑娘,你呆在这里,别去睡觉,我可能还需要你……哎哟!时间到了,已经有人来了。”

  她走了出去,乔治还跪在地上,他的衣服的底摆拖在地板上。他看见达盖内在注视着他,霎时脸变得通红。不过,他们却彼此生了友情。他们站在一面大穿衣镜前,把领带再结结好,互相刷掉对方从娜娜那里沾上的白粉。

  “人家还会说这是白糖哩。”乔治嘟囔道,笑得像个贪食的婴儿。

  那天晚上临时雇来的听差,把客人们领到小客厅里,客厅很小,仅有四把扶手椅没搬走,以便容纳更多一些客人。从旁边的大客厅里,传来了摆放碗碟和银餐具的声音,门底下的缝里透出来一道强烈的光线。娜娜刚进门,就发现克拉利瑟·贝尼已经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是拉法卢瓦兹带来的。

  “哟,你是头一个!”娜娜说道,自从她演出获得成功后,对克拉利瑟亲热起来。

  “嘿!就怪他,”克拉利瑟回答,“他总是怕迟到……如果全听他的话,我不等卸装就来了。”

  拉法卢瓦兹是头一次见到娜娜,他对她鞠个躬,并说了一番客套话,接着,他谈起自己的表哥,由于他十分彬彬有礼,内心的不安丝毫没有流露出来。但是,娜娜根本不听他讲话,由于不认识他,只同他握握手,就很快向罗丝·米尼翁走去。顿时她显得高贵起来。

  “啊!亲爱的太太,你真赏脸!……我多么盼望你光临呀!”

  “我跟你说真话,高兴的应该是我。”罗丝说道,态度也非常亲热。

  “请坐吧……你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谢谢……啊!我把扇子忘记在皮大衣里了。

  斯泰内,你去看看右边口袋里有没有。”

  斯泰内和米尼翁是跟在罗丝后面进来的。银行家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他拿着扇子回来了。此刻,米尼翁正亲密地拥抱娜娜,并一定要罗丝也去拥抱娜娜。说到底,到了戏院里,大家还不都是一家人吗?随后,他眨眨眼睛,似乎在鼓励斯泰内也同他一样做;但是罗丝用炯炯的目光瞟瞟斯泰内,他心里有点发慌,只在娜娜的手上吻了一下。

  就在这时,旺德夫尔伯爵与布朗瑟·德·西弗里来了。彼此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娜娜显得非常客气,把布朗瑟带到一张扶手椅那里坐下来。与此同时,旺德夫尔笑着对大家说,福什利正在楼下与人吵架,因为门房不让吕西·斯图华的马车进来。人们听见吕西在候见室里骂门房是个没有教养的贱货。可是,等到听差把门一打开,她便笑眯眯地走进来,一边拉拉娜娜的手,一边作自我介绍,说她第一次见到娜娜就喜欢她了,并说娜娜有值得自豪的天才。娜娜第一次充当东道主,心里挺高兴的,感谢他们光临,但确实有些不好意思,福什利来到后,她仿佛有些惶惶不安。她一走到他面前,便悄悄问道:

  “他还来吗?”

  “不,他不愿来。”记者唐突回答道,虽然他事先编了一段话,准备解释缪法伯爵不来的原因,但被她突如其来一问,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他见娜娜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于是竭力想纠正刚才说的话。

  “他来不了啦,今晚他要带伯爵夫人去参加内务部举办的舞会。”

  “好吧,”娜娜喃喃说道,她怀疑福什利办事不尽力,“我以后要跟你算这笔帐,我的小宝贝。”

  “啊!随你说吧,”福什利接着说,这种威胁刺伤了他的心,“我不喜欢于这类差使,你去找拉博德特干吧。”

  他们两个人都气得转过身子。就在这时候,米尼翁把斯泰内推到娜娜旁边。等到娜娜旁边没人时,米尼翁就悄悄对娜娜说,他是在为朋友寻找乐趣,说话时露出天真无邪、恬不知耻的神态。

  “你知道,他快想死啦……不过,他怕我老婆。你会保护他的,不是吗?”

  娜娜的表情像没有听懂他的话。她嘴角上挂着微笑,瞧着罗丝、她的丈夫和银行家。接着,她对银行家说:

  “斯泰内先生,等会你坐到我身边来。”

  候见厅里传来了笑声、窃窃私语声和一阵阵快乐谈话声,好像一所修道院女子寄宿学校的女生都逃到了那里。拉博德特来了,他的后边跟着五个女人,用吕西·斯图华的挖苦话来说,就是他的全体寄宿女生都来了。她们当中有加加,她穿着蓝色天鹅绒长裙,裙子紧紧裹在身上,神态很庄重;有卡罗利娜·埃凯,她总是穿着一件镶着尚蒂伊网眼花边的黑缎裙;有莱娅·德·霍恩,她像平常一样,身上穿得怪模怪样的;有胖子塔唐·内内,她是一个善良的金发女郎,胸部发达得像个奶娘,人们常常嘲笑她;最后是玛丽亚·布隆,她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长得很瘦,脾气很坏,像个小淘气鬼,是游艺剧院初次登台的明星。拉博德特让她们同乘一辆马车;她们还笑刚才在马车里拥挤的那番情景,玛丽亚·布隆被挤得坐在别人的腿上。但是她们见了娜娜,个个抿紧嘴唇,互相握手,互相行礼,大家都显得举止得体。加加装作一副孩子模样,由于她太矫揉造作,说话连字都吐不清楚。只有塔唐·内内感到怏怏不乐,因为在路上时,有人告诉她,六个一丝不挂的黑人在为娜娜侍候夜宵,她要求见见这些黑人,但拉博德特说她是笨蛋,叫她住嘴。

  “博尔德纳夫呢?”福什利问道。

  “唉!你想象得出我多么遗憾,”娜娜嚷道,“他不能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了。”

  “是的,”罗丝·米尼翁说道,“他的脚踩到舞台地板上的一个活板门里,扭伤得很厉害……如果你们看见他那副样子,一条腿绑着,伸在椅子上!嘴里骂这骂那!”

  于是,大家为博尔德纳夫的缺席而遗憾。他不来,夜宵就像少了什么。末了,大家尽量不谈他了。大家换了话题,这时,听见一个粗大的声音叫道:

  “什么!什么!你们就这样把我埋葬掉!”

  接着,听见一声叫声,大家掉头一看,原来是身材魁梧的博尔德纳夫。他脸色通红,一条腿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倚在西蒙娜·卡比罗什的肩上。现在,西蒙娜与他同居了。这个小女孩受过教育,会弹钢琴,会讲英语,头发金黄,娇小可爱,体质十分娇弱,博尔德纳夫身体沉重,把她压弯了腰,不过,她还是笑吟吟的,一副乖顺的样子。博尔德纳夫觉得他俩成了大家欣赏的镜头,便摆开姿势在那里索性呆了一会儿。

  “嗯?不管怎样,还得喜欢你们,”他继续说道,“我怕闷得慌,便对自己说:还是去吧……”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骂了一句:

  “他妈的!”

  西蒙娜一步迈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他那只受伤的脚上。他把她猛一推。她仍然满脸笑容,低下她那娇美的脸庞,活像一头挨打的牲口。她使出一个娇小、胖乎乎的金发女郎的全部力量来搀扶他。在一片欢呼声中,大伙都匆匆忙忙走过来帮忙。娜娜和米尼翁推来一张扶手椅,博尔德纳夫一屁股坐下去,其他女人又推过来一张扶手椅,让他搁脚。在场全体女演员自然都一个个过来吻他。他还在唉声叹气,低声埋怨。

  “他妈的!他妈的!……不过,我的肠胃总还算好,你们等着瞧吧。”

  其余客人也到了。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碗碟声和银刀叉的响声已经停止;现在,从大客厅里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侍应部领班大动肝火,在那里训斥人。娜娜没有什么客人好等了,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还不开饭。她有些不耐烦了,便叫乔治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她看到又有一些人进来,有男客,也有女客,她感到很惊讶。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这时,她很尴尬,就问博尔德纳夫、米尼翁和拉博德特是否认识这些人。他们也不认识。她又去问旺德夫尔伯爵,他猛然回忆起来了,他们是他在缪法伯爵家里时拉来的年轻人。娜娜很感谢他们,连声说:很好,很好。不过,这样一来,到用餐时就太挤了,她便请拉博德特去叫人再拿七套餐具来。她刚走,听差又带来三个客人。这次可不行了,真有些可笑了,实在挤不下了。娜娜生气了,她神色傲慢地说,这真不像话了。但是当她看见又来了两个人时,却笑起来,她觉得这太滑稽了。活该!要挤到什么样子就挤到什么样子吧。大家都站着,只有加加和罗丝·米尼翁两人坐着,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把扶手椅。屋子里一片嗡嗡声,大家都在低声说话,气闷得轻轻打起呵欠来。

  “你说吧,姑娘,”博尔德纳夫问道,“该入席了吧……客人不是到齐了吗?”

  “呵!是的,客人终于到齐了。”她笑着回答道。

  她举目四下张望,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似乎还有一个人未到,她感到很奇怪。大概是缺了一位她根本没有提到过的客人。还得再等一会儿。过了几分钟,客人们在他们中间,瞥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他面容庄重,蓄着漂亮的银须,最令人蹊跷的是谁也没有看见他进来,他大概是从卧室的一扇门溜进小客厅的,那扇门一直是半掩着的。客厅里先是鸦雀无声,接着是一阵窃窃私语。旺德夫尔伯爵无疑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刚才他们两人悄悄握了手;不过,旺德夫尔对女士们问他那人是谁,都一笑了之。于是,卡罗利娜·埃凯低声断言道,那是一位英国爵士,第二天就要回伦敦去结婚,她对他很熟悉,她还曾经把他弄到手。这种说法在女客中间不胫而走;不过,玛丽亚·布隆说他是一位德国大使,根据是他经常跟她的一个朋友睡觉。在男客当中,寥寥数语,就对他作出了评价。看样子他是一位严肃的人。今晚的夜宵可能是他付帐的。这很可能,看起来像,管它呢!只要夜宵丰盛就行!最后,大家仍然蒙在鼓里,等到侍应部领班打开大客厅的门时,人们已经把白胡子老人忘了。

  “太太,请入席。”

  娜娜挽起斯泰内伸过来的胳膊,她没有理会老头子伸胳膊的动作,于是他就一个人走在娜娜的后面。而且,大家没有排成行。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乱糟糟地往大客厅里走,还以小市民那种天真对不拘礼仪的做法大开玩笑。屋子里的家具都搬走了,大厅里只摆了一张长桌,其长度与大厅一样长,这样大的桌子还显得太小,因为盘子摆得一只紧挨一只。桌子上放四盏枝形大烛台,每盏上点十支蜡烛,照亮桌上的餐具,其中有一个烛台是包金的,左右两边还饰有花束。这种奢华是饭店式的:瓷器上有金线作装饰,没有主人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银器由于不断的洗刷,已经用旧了,失去了光泽,水晶玻璃杯也是在任何市场上都可以买到配套的东西。这种情景使人联想到一个暴发户,一切还未安排就绪,就仓促设宴欢庆乔迁之喜。屋子里缺少一盏枝形大吊灯;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太高,烛花几乎没有剪过,放射出淡黄色的光亮,照在对称、间隔地摆好的高脚盘、平底盘和缸子上,里边分别装着水果、蛋糕和蜜饯。

  “请吧,”娜娜说道,“诸位随意入座……这样更有意思。”

  娜娜站在餐桌边的正中间,在她正在安排斯泰内在她的左边就座时,那个大伙不认识的老先生已经在她的右边坐下来。一些客人开始入座了,这时听见小客厅里有人在骂人。原来人们把博尔德纳夫忘了。他使尽全身力气才从两张扶手椅上站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呼唤无用的西蒙娜,她居然不声不响地与别人溜走了。于是女人们都跑过来,对他都很同情。博尔德纳夫被卡罗利娜、克拉利瑟、塔唐·内内、玛丽亚·布隆搀搀抬抬进了客厅。大伙又花了不小的气力才把他安顿下来。

  “让他坐在中间,坐在娜娜对面的位置上!”有人嚷道,“博尔德纳夫坐在中间!请他来主持!”

  于是,那几个女人就把他安顿在中间。但是还需要一张椅子给他搁脚。两个女人把他的一条腿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平放在椅子上。这可没有什么妨碍,他可以侧着身子吃嘛。

  “他妈的,”他埋怨道,“脚到底是不灵便啦!……啊!我的小猫咪们,爸爸就全靠你们照顾啦!”

  罗丝·米尼翁坐在他的右边,吕西·斯图华坐在他的左边。他们两人答应很好照料他。现在大伙都入座了。旺德夫尔伯爵坐在吕西和克拉利瑟的中间,福什利坐在罗丝·米尼翁和卡罗利娜·埃凯中间。桌子的对面,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不顾对面克拉利瑟的召唤,匆匆忙忙坐到加加旁边;寸步不离斯泰内的米尼翁与斯泰内之间只隔着布朗瑟,他左边是塔唐·内内,再过去一个位置上就是拉博德特。最后,在长桌的两头,一些年轻男女乱糟糟地挤在一起,他们当中有西蒙娜,莱娅·德·霍恩,玛丽亚·布隆。达盖内和乔治·于贡也在那里,他们越来越亲密了,两人都笑吟吟地瞧着娜娜。不过,还有两个人没有座位,站在那里。有人开起玩笑来。男人们说,他们的膝盖可以作凳子。克拉利瑟被挤得连胳膊肘都不能动弹,她对旺德夫尔说,她指望他给自己喂饭。而这个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张椅子的位置,最后大家又尽量挤紧一些,这样,大家才全坐下来;不过,米尼翁又打趣说,大家活像装在小木桶里的鲱鱼。

  “伯爵夫人式笋酱,德司里尼克清炖肉汤。”侍者一边报菜名,一边端着盛得满满的碟子在客人们的身后送菜。

  博尔德纳夫大声建议喝清炖肉汤,这时候,门外传来叫嚷声,接着是抗议和发火的吵闹声。门打开了,又进来三个迟到的客人,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啊!不行,这几个人实在挤不下了!娜娜没有离开座位,眯着眼睛打量他们,竭力想弄清自己是否认识他们。那个女人名叫路易丝·维奥莱纳。而那两个男人,她却从来不认识。

  “亲爱的,”旺德夫尔说,“这位是富卡蒙先生,他是海军军官,我的朋友,是我邀请他来的。”

  富卡蒙落落大方地向大家施了礼,接着旺德夫尔的话说道:

  “我又冒昧地带来我的一位朋友。”

  “啊!太好啦,太好啦,”娜娜说,“请坐……喂,克拉利瑟,你往后退一点,你们那里坐得太松了……那边尽量挤一挤……”

  大家又坐紧一些,富卡蒙和路易丝在桌子的一个小小边角上坐下来,而富卡蒙的朋友只好坐得不紧靠自己的刀叉,吃东西时,伸长胳膊,越过邻座客人的肩膀去取菜。侍者把汤撤了,端来茭白烩小兔肉灌肠和巴马乳酪拌通心粉。博尔德纳夫煽动性地说,他曾一度想把普律利埃尔、丰唐和老博斯克也带来。娜娜板起面孔,冷冰冰地说,如果他们来了,她会不会好好接待他们,她还说不准。如果想请同事们,她会自己邀请的。不行,不行,不能请蹩脚演员来。老博斯克总是喝得半醉,普律利埃尔过于自命不凡;至于丰唐呢,他在社交场合,总是大声嚷嚷,说些蠢话,叫人受不了。再说,你们也明白,那些蹩脚演员与这些先生在一起,总是不合适的。

  “对,对,确实是这样。”米尼翁说道。

  围着餐桌而坐的先生们,个个身着礼服,打着白领带,端庄得体,他们脸色苍白,面带倦容,显得更高雅一些。那位老先生举止慢条斯理,总是笑吟吟的,像在主持一个外交官会议。旺德夫尔像在缪法伯爵夫人家里似的,对他两旁的女宾彬彬有礼。早上,娜娜还对姑妈说,她的男客再理想不过了,他们都是贵族或富人,总之,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至于女宾们呢,她们个个举止文雅,衣着得体。只有布朗瑟、莱娅、路易丝几人,是穿着袒胸露肩的衣服来的,而袒露得过分一点的,也许仅仅是加加一个人,因为在她这样的年纪,还是一点不袒露出来为好。现在,终于每人都有位子了,笑声和逗趣声渐渐沉寂下来。乔治在想,他在奥尔良的一些市民家里,参加过的一些晚宴的欢乐气氛比这里更浓。在这里,大家很少交谈,男人们都互不相识,只是互相打量,女人们也寡言少语,这不能不令他诧异万分。他本来还以为他们一见面就会立即拥抱哩,他觉得他们太“规矩”了。

  接着又端上两道菜来,一道是尚波尔式莱茵河鲤鱼和英国式麃子里脊,这时,布朗瑟大声说道:

  “吕西,亲爱的,星期天我遇见了你的奥利维埃,他长高了!”

  “当然罗!他已经十八岁了,”吕西回答道,“这可不能再让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他昨天回学校去了。”

  她一提到儿子就得意洋洋,他是海军学校的学生。于是,大家便把话题转到孩子身上。每个太太都动了感情。娜娜说孩子是她的最大快乐:他的宝贝小路易现在放在她的姑妈家里,每天上午快到十一点钟时,姑妈就把他带来,她把他抱到床上,让他在上面与她的卷毛狗吕吕一起玩,看见他们两个钻在被窝里的样子,简直笑死人了。真没想到小路易会变得那么调皮逗人。

  “啊!昨天我过得真愉快!”罗丝·米尼翁接着说道,“你们想象一下吧,我到夏尔和亨利的寄宿学校去找他们,他们一定要我晚上带他们到剧院看戏……他们跳着,拍着小手说道: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啊!那副快活样子!那副快活样子!”

  米尼翁乐滋滋地微笑着,眼眶里噙着父爱的泪水。

  “观看演出的时候,”米尼翁接着妻子的话题说道,“他们那副逗人的神态,严肃得像大人一样,眼睛盯着罗丝不放,还问我妈妈为什么要像这样光着大腿。”

  把全桌的客人都说得笑起来,米尼翁感到乐不可支,当父亲的自豪感得到了满足。他宠爱他的孩子,唯一使他操心的事情,就是用忠诚管家人的严格办法,管理好罗丝在剧院和别处挣来的钱,使他们的财富不断增加。他娶她的时候,他是歌舞杂耍咖啡馆里的乐队指挥,她则是里面的一名女歌手,他俩热烈地相爱着,现在他们一直还是相亲相爱。他们之间商定:她呢,尽一切努力多干工作,充分施展她的才智和花容月貌的作用;他呢,则放弃小提琴手的职位,更好地帮助她,使她在演员和女人方面都做出成就来。哪里也找不到比这对夫妻更讲实际、更和睦的夫妻了。

  “大孩子几岁啦?”旺德夫尔问道。

  “亨利九岁了,”米尼翁回答,“哦!他长得可壮实哩!”

  接着,他与斯泰内开起玩笑来,因为斯泰内不喜欢孩子,他大着胆子冷静地对斯泰内说,他如果当了父亲,就不会这样愚蠢地糟蹋自己的财产了。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从布朗瑟的肩膀上面投向银行家,观察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与娜娜也是如胶似漆。可是,他见罗丝和福什利在交头接耳谈话,他恼火了。罗丝也许不会把时间用来干这样的蠢事吧,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要进行干涉的。他用他那漂亮、戴着钻戒的手叉了一块麃脊肉吃起来。

  他们继续谈孩子的事,拉法卢瓦兹坐在加加旁边,感到坐立不安,他询问加加关于她女儿的情况,他还是在游艺剧院看戏时,有幸见到她的女儿。莉莉身体很好,不过,她还是孩子气十足!他听说莉莉已经十九岁了,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加加在他的心目中,变得更令人肃然起敬了。他问她为什么不把莉莉带来,她沉着脸回答道:

  “啊!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她拼命要从寄宿学校里出来,出来还不到三个月……我想马上把她嫁出去……但是她是那么爱我,我只好再养着她,唉!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

  她一边谈她女儿的婚事,一边眨着眼睛,蓝蓝的眼皮和焦黄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还没有积下一个子儿,总是不停地接待男客,尤其还要接待一些年轻男客,她简直能当他们的祖母,确实,她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要比现在强得多。说着她把身子向拉法卢瓦兹侧过去,她把裸露、搽了粉的宽厚肩膀向他压过来,他的脸霎时羞得通红。

  “你知道,”她低声说,“如果她要步我的后尘,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是很古怪的。”

  餐桌周围有不少人走动。侍者们忙个不停。汤后的那道菜上过后,正菜端来了:元帅夫人母鸡、酸辣鳎鱼脊肉和鹅肝片,直到现在侍应部领班叫人斟的都是默尔索酒,这时才叫侍者拿出尚伯坦酒和莱奥维尔酒来。在换菜的轻轻嘈杂声中,乔治越来越感到惊讶,他问达盖内,是不是这些太太都有孩子。达盖内觉得他问得挺有意思的,便向他作详细介绍。吕西·斯图华是一个英国血统的加油站工人的女儿,父亲在巴黎北火车站工作;女儿今年三十九岁,天生一张马脸,但倒挺可爱的,患有肺结核,但总是死不了,她是这些女人中最风流的一个,还接待过三位亲王和一位公爵哩。卡罗利娜·埃凯,出生在波尔多,她的父亲是小职员,他因女儿的行为羞愧而死;她很幸运,有一个有头脑的母亲,她的母亲开始常骂她,但是经过一年的考虑,最终还是与她言归于好了,因为母亲想,这样至少可以捞回一笔财产。当年女儿二十五岁,冷若冰霜,以花容月貌而闻名遐迩,她的卖身价格不变;她的母亲做事很有条理,负责帐务,管帐很严格,把收入和支出记得一清二楚。她还负责料理家务,她住的房子比她女儿的高两层,房间很小,她还在那里设立了一个裁缝铺,专做裙子和内衣。至于布朗瑟·德·西弗里,她的真实姓名是雅克琳·博杜,她来自亚眠附近的一个村庄,她很美丽,但很蠢,爱扯谎,自称是一个将军的孙女,不承认自己有三十二岁;她很受俄国人赏识,因为她长相富态。随后,其余女人的情况达盖内就三言两语地说一下:克拉利瑟·贝尼,是被一个太太从海滨圣欧班带来作女仆的,后来那个太太的丈夫把她送出来当了烟花女;西蒙娜·卡比罗什是圣安托万郊区的一个家具商的女儿,在一所很大的培养小学教员的寄宿学校里长大;玛丽亚·布隆、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德·霍恩都是被迫走上巴黎街头,沦为娼妓的。还没有说到塔唐·内内呢,直到二十岁,她还在穷乡僻壤的香槟省放牛呢。乔治一边听着,一边瞧着这些女人,这些直接了当、赤裸裸的介绍灌到他的耳朵里,不禁使他惊讶、兴奋交集;这时,在他的背后,侍者们用恭恭敬敬的口气连连说道:

  “元帅夫人式母鸡……酸辣鳎鱼脊肉……”

  “亲爱的,”达盖内根据自己的经验,对乔治说,“不要吃这鱼,在这样的时候吃鱼没有意思……尽管喝莱奥维尔酒好了,这酒后劲不大。”

  从几盏大烛台上,从递送的菜盆上,从整个桌子上,升起一股热气,三十八个人简直感到窒息;侍者们忘记一切,只顾在地毯上跑来跑去,把油渍滴在地毯上。然而,这顿夜宵吃得并不开心。女人们小口小口地吃,肉吃剩下一半。只有塔唐·内内一个人狼吞虎咽,什么都吃。在这深更半夜里,肚子饿只是神经性的,是胃功能不正常的征兆。坐在娜娜旁边的那位老先生,端给他什么菜他都不愿吃;他只喝了一匙肉汤,一声不吭地坐在他的空盘子前,向四处张望。有人在暗暗打呵欠。不时有人耷拉着眼皮,面色变得灰白。用旺德夫尔的话来说,这种夜宵总是把人搞得精疲力竭。这类夜宵要吃得有趣,就不应该这样正正规规地举行。不然的话,都讲礼节,都讲派头,到上流社会去吃也是一样,在那里,倒不感到那么乏味。若不是博尔德纳夫在那里大叫大骂,说个不停,大家也许睡着了。博尔德纳夫这个畜生,把腿伸得长长的,摆出一副苏丹的架势,让他的邻座吕西和罗丝两人来侍候他。她们专门为他服务,照顾他,体贴他,注视着他的杯子和盘子。尽管这样,还免不了受他的埋怨。

  “谁来替我切这块肉?……我够不着,桌子离我有一里远。”

  西蒙娜随即站起来,站到他的背后,替他切肉和面包。全体女人都关心他吃的东西。大家不时把侍者叫过来给他添菜,把他塞得喘不过气来。西蒙娜给他揩嘴,而吕西和罗丝则给他换餐具,他觉得这样做挺好,这才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说道:“这样很好!你做得对,我的姑娘……一个女人嘛,就该这个样子。”

  大家都稍微清醒了一些,每个人都谈话了。吃完了桔子冰糕,端来一道热菜是茭白烧里脊肉,一道冷菜是冻汁珠鸡。娜娜见客人们都没精打采,有些不高兴,便开始大声说话:

  “你们知道吧,苏格兰王子已经订了一个包厢,他来参观博览会时,要来观看《金发爱神》哩。”

  “我很希望所有王子都来看戏。”博尔德纳夫说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大家在等波斯沙赫星期天来看演出。”吕西·斯图华说。

  于是,罗丝·米尼翁谈到了波斯沙赫的钻石,他的一件衣服上缀满了宝石,那真是奇观,像闪闪发光的星星,价值几百万。这些女人脸色苍白,眸子里闪耀着贪婪的光芒,她们伸长脖子,还提到要来看戏的其他国王、皇帝,她们都梦想某一国王心血来潮,与自己睡上一夜,给她们一大笔钱。

  “喂,亲爱的,”卡罗利娜·埃凯侧过身子去问旺德夫尔,“俄国皇帝有多大年纪?”

  “啊!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伯爵微笑着回答道,“我告诉你,别在他身上打主意啦。”

  娜娜装作受到伤害的样子。这句话似乎太刺耳了,大家都嘟嘟囔囔表示抗议。但是,布朗瑟还是详细地介绍了意大利国王的情况,她在米兰曾见过他一次;他的长相并不漂亮,这倒没关系,什么女人他都能弄得手。福什利明确告诉她,维克托·伊曼纽尔①不能来,她就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则喜欢奥地利皇帝。突然间,人们听见小玛丽亚·布隆说道:

  “普鲁士国王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去年我在巴登时见到过他。人们总是见到他与俾斯麦伯爵在一起。”

  ①维克托·伊曼纽尔,意大利国王。

  “啊!俾斯麦,”西蒙娜截住道,“我认识他,他是富有魅力的男人。”

  “我昨天就是这么说的,”旺德夫尔嚷道,“大家还不相信我的话呢。”

  像那次在萨比娜伯爵夫人家里聚会一样,大家长时间地谈论俾斯麦伯爵。旺德夫尔反复说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好一阵子,大家仿佛又回到缪法家的客厅里,所不同的,仅仅是女客们是另外一些人而已。恰巧,有人把话题又转到音乐上面。随后,富卡蒙随口说出一句全巴黎人都在纷纷谈论的入修道院当修女的事,娜娜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德·福日雷小姐是怎样进修道院当修女的详细情况。啊!可怜的小姑娘,就这样活活地被葬送掉啦!可是,如果是上天召唤她,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桌旁的女人都为她惋惜。乔治又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感到很不耐烦,便向达盖内打听娜娜的私生活习惯,这时候,大家的谈话很自然地又回到了俾斯麦伯爵问题上。塔唐·内内凑到拉博德特的耳边,说她还不认识这个俾斯麦,他究竟是何许人也?拉博德特便慢条斯理地向她介绍俾斯麦的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个俾斯麦专门吃生肉,他若在他的巢穴附近看见一个妇女,便把她背回去,正因为如此这般,所以他在四十岁时就有三十二个孩子了。

  “四十岁就有三十二个孩子!”塔唐·内内听了信以为真,惊叫道,“那么,他看上去一定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喽。”

  大家哈哈大笑,她才知道人家在捉弄她。

  “难道你们就不笨!原来你们是在开玩笑!我怎么知道呢!”

  这时候,加加还在想着博览会的事。她同其他的女人一样,兴高采烈,等待博览会举行。这是商业旺季,外省人和外国人将云集巴黎。总之,如果生意做得好,博览会后,也许她就退隐到儒维西去,买下她早就看好的一幢小楼。

  “你是怎么想的?”她对拉法卢瓦兹说道,“我到现在还一事无成……要是现在还有人爱我就好了!”

  加加变得含情脉脉,因为她感觉到年轻人的膝盖贴近自己的膝盖。他的脸变得通红;她呢,一边在吐字不清地说话,一边瞟了他一眼。他个儿不高,又不壮实;不过,她现在要求并不高,于是,她便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拉法卢瓦兹。

  “你瞧,”旺德夫尔对克拉利瑟喃喃说道,“我看加加正在抢你的埃克托尔呢。”

  “我才不在乎呢!”克拉利瑟回答道,“这个小伙子是个傻瓜……我已经三次把他赶出门了……我吗,你是知道的,我看见那些黄口小儿上老太婆的圈套,我就恶心。”

  说到这里她住口了,头微微转向布朗瑟,暗示他瞧瞧布朗瑟。布朗瑟从晚宴一开始,就一直斜着身子,让人看了很不入眼,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想让那位与她相隔三个座位的有身份的老先生看见她的肩膀。

  “人家不是也不要你了吗,亲爱的。”克拉利瑟又说道。

  旺德夫尔狡黠地笑了,并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当然,不可能是他去阻止布朗瑟获得成功。斯泰内在全桌人面前现出的丑态使他更感兴趣。大家都知道这位银行家的风流韵事;这个可怕的德国犹太人,这个日理万机、双手创造了几百万财富的人,一旦迷恋上一个女人,就会变成一个傻瓜。只要是女人,他都要。凡是在舞台上出现的女人,他都要弄得手,不管花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他花在弄女人上的钱,有人能一笔笔说得出来,他曾两次因为狂热追逐女性而破产。正如旺德夫尔所说,那些女人用洗劫他的钱财的方式来为道德报仇。他在朗德盐场做了一笔大生意,使他在交易所中恢复了势力。所以六个星期以来,米尼翁夫妇死命抓住盐场不放。不过,有人在打赌,说最后吞下这块肥肉的不是米尼翁夫妇,娜娜已经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斯泰内又一次坠入情网,并且陷得那么深,以至他坐在娜娜旁边,显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连吃饭都没有胃口,嘴唇耷拉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这时,只要娜娜说出一个价钱就好了。然而,娜娜不慌不忙地逗着他玩,把笑声送进他的毛茸茸的耳朵里,看到他肥厚的脸上一阵阵打着战栗,内心很高兴。要拴住这个家伙,什么时候都行,如果吝啬鬼缪法伯爵肯定像约瑟①那样不动心的话。

  ①据《旧约全书·约书亚记》所载,约瑟系雅各和拉吉之子,在异母兄弟十二人中排行第十一位,约瑟为人善良、贤能,深受其父宠爱,因此引起哥哥们的嫉妒;他们把他卖给骆驼商队,后又被转卖给埃及法老的内臣护卫长波提乏,波提乏之妻时常勾引他,均遭他的拒绝。

  “要莱奥维尔酒还是尚贝坦酒?”一个侍者把头伸到娜娜和斯泰内中间问道,这时,斯泰内正在悄悄与娜娜说话。

  “嗯?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有点晕头转向,“随便什么酒,我无所谓。”

  旺德夫尔用胳膊肘轻轻推推吕西·斯图华,这个女人一旦被人挑动起来,便变得口毒心狠。那天晚上,米尼翁把她气坏了。

  “你知道米尼翁从中牵线搭桥吗?”她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他希望再次耍弄对付小戎基埃的花招……你还记得吧,戎基埃是罗丝的顾客,同时又对大块头洛尔一见钟情……米尼翁帮戎基埃把洛尔弄到手,然后又同戎基埃手挽手地回到罗丝家里,就像一个得到妻子允许刚刚干了一件荒唐事的丈夫一样……可是,这次这个办法可不灵了。娜娜不会把人家借给她的男人交还出来的。”

  “米尼翁怎么啦?他为什么拼命盯着他的妻子?”旺德夫尔问道。

  他侧过身子,只见罗丝对福什利含情脉脉。这下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他身旁的女人为什么那样恼火。他笑着说道:

  “见鬼!你吃醋了吗?”

  “吃醋!”吕西愤愤地说,“好呀!如果罗丝要莱昂,我很乐意给她。他也只配这样!……每星期送一束花来而已,说不定有时还没有呢!……你瞧,亲爱的,这些戏子都是一路货色。罗丝读了莱昂写的那篇关于娜娜的文章,气得哭了。这事我清楚。那么,你知道吧,她也想有一篇文章来写她,现在也有人给她写了……我呀,我要把莱昂赶出去,你等着瞧吧!”

  她把话停下来,对站在她身后拿着两瓶酒的侍者说道:

  “莱奥维尔酒。”

  然后,她放低嗓门继续说道:

  “我不愿大吵大嚷,我不是那种人……但是,她毕竟是个自鸣得意的臭婊子。我要是她的丈夫,就狠狠揍她一顿……哼!她这样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幸福的。她还不了解我的福什利,他是一个更卑鄙的男人,他和女人姘居,是为了谋取更高的地位……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旺德夫尔竭力让她平静下来。博尔德纳夫呢,罗丝和吕西对他的照顾稍有疏忽,他就发火。他大吵大嚷,说她们让爸爸饿死了,渴死了。这下可使气氛活跃起来。夜宵时间拖得很长,谁也不吃东西了;大家把盘子里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篷巴杜脆皮菠萝馅饼胡乱糟蹋了。但是,因为从上汤时,大家就喝香槟酒,现在都有点醉意,慢慢兴奋起来。最后,大家的举止有点不雅观了。女人们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前是一堆狼藉的餐具;男人们把椅子往后挪动,以便透透气,于是他们的黑色礼服隐没在女人们的浅色的短上衣当中,女人们侧转的半裸露的肩膀发出丝绸般的光亮。房间里太热,桌子上空的蜡烛的光亮越发变黄,并渐渐昏暗下来。不时,一个颈背上披盖着金色鬈发的脖子向前一弯,缀满钻石的发扣发出熠熠光芒,照亮着高高的发髻。大家愉快得热情高涨,笑意浮现在每个人的眼睛里,洁白的牙齿时隐时现,香槟酒杯里映出燃烧着的蜡烛。有人在高声谈笑,有人在指手画脚,有人提出问题,但无人回答,有人在屋子这一头呼唤另一头的人。叫得最厉害的还是侍者们,他们还以为是在他们自己餐馆的走廊里,互相挤来挤去,一边拖着长长的喉音叫喊,一边给客人们端来冰淇淋和甜食。

  “孩子们,”博尔德纳夫叫道,“你们知道我们明天还要演戏……要当心点!香槟酒不要喝得过多!”

  “我吗!”富卡蒙说,“世界五大洲的什么样的酒我都喝过……哦!包括一些平时罕见的酒,当场醉死人的烈性酒……嘿!我喝了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不会喝醉的,我尝试过了,我是不会喝醉的。”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神态冷漠,倚在椅背上,不停地喝酒。

  “不管怎样,”路易丝·维奥莱纳嘟囔道,“别喝,你喝得不少了……如果后半夜要我来照顾你,那就可笑了。”

  吕西·斯图华已经喝得半醉,面颊上绯红,像个肺结核患者;而罗丝·米尼翁眸子里水汪汪的,显得更温情了。塔唐·内内吃得太多,头脑昏昏沉沉,脸上露出几分傻笑。其他几个女人,如布朗瑟,卡罗利娜,西蒙娜,玛丽亚一起讲话,每人都讲自己的事情,比如马车夫吵嘴啦,计划到乡下去啦,情郎被人劫走又被放回来之类情节复杂的故事。坐在乔治身旁的一个小伙子想去拥吻莱娅·德·霍恩,被她拍了一掌,她气乎乎地说道:“喂!你!放开我!”乔治酒后醉醺醺的,他瞅着娜娜,兴奋异常,他在仔细思量着一个计划,不过是否付诸实现,他还迟疑不决。他想钻到桌子下面,四“爪”着地,像只小狗蜷缩在她的脚边,乖乖地呆在那儿,谁也不会看见他。可是,应莱娅的要求,达盖内叫那个呆在莱娅旁边的小伙子安份些时,乔治顿时感到很伤心,仿佛达盖内刚才责备的就是他自己。在他看来,现在什么都是愚蠢的,什么都是悲哀的,一点开心的事儿也没有。达盖内仍然跟他开玩笑,强迫他喝下一大杯水,还问他,既然三杯香槟酒就把他醉倒在地,如果他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他该怎么办呢。

  “听我说,”富卡蒙又说道,“在哈瓦那,人们用野浆果酿造烧酒;喝那种酒就像吞火似的……可是,一天晚上,我喝下一立升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有比这更厉害的酒哩!有一天,我在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当地土著人让我们喝一种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酒,像是一种劣质烧酒掺了胡椒;我喝了也一点没有醉……我是不会醉的。”

  有一阵子,坐在对面的拉法卢瓦兹的面孔令他反感。他冷笑着,说了几句令人刺耳的话。拉法卢瓦兹有点昏头昏脑,身子不停地动来动去,并渐渐凑近加加。但是,他猝然不安起来:他发现手帕不见了。他使出醉汉的一股固执劲儿,一定要把那块手帕找回来,问邻座客人见到没有,接着弯下身子,在客人们的椅子底下,脚下到处寻找,这时,加加竭力劝他冷静下来。

  “我真傻!”他嘟哝道,“手帕的一个角上,还绣着我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和我的冠冕……丢了我就糟啦。”

  “喂,法拉卢莫兹,拉马法瓦兹,马法卢瓦兹!”富卡蒙嚷道,他觉得把年轻人的名字的字母颠来倒去乱排一通倒挺有趣呢。

  拉法卢瓦兹恼火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起自己的祖先。他威胁富卡蒙,说要把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子扔到他的头上。德·旺德夫尔伯爵不得不出来进行调解,以肯定的口气对他说,富卡蒙一向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经他这么一说,果然把大家都逗笑了。这样,双目瞪得圆圆的年轻人才软了下来,重新坐下来。他的表哥福什利大吼一声,责令他吃饭,他便像小孩一样乖乖地吃饭了。加加把他拉得靠近自己;不过,他还不时地用阴郁、焦虑的目光扫视全桌客人,不停地寻找他的手帕。

  这时,富卡蒙又灵机一动,攻击坐在桌子对面的拉博德特。路易丝·维奥莱纳全力劝他住口,她说,因为每次他这样捉弄别人,到头来总是她倒霉。富卡蒙又找出一种奚落人的方法,他称拉博德特为“夫人”,开这个玩笑他觉得很开心,还颠三倒四说个不停,拉博德特则不以为然,每次只耸耸肩膀了事,一边说:

  “闭嘴吧,亲爱的,你开这种玩笑真愚蠢。”

  但是富卡蒙还是继续这样奚落他,最后竟然莫名其妙以恶语伤人。拉博德特不再理睬他,他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

  “先生,叫你的朋友住嘴吧……我可不想发火。”

  富卡蒙曾经两次同人打过架,但是他们不管在哪里,都还尊重他,有什么活动都还邀请他。可是这一次,大家都说他不对。全桌人都被他逗乐了,觉得他很有趣,但是并不能因为有趣就让他把这次宵夜的欢乐友好气氛破坏掉,旺德夫尔漂亮的面孔现在变得铁青,他强烈要求富卡蒙恢复拉博德特的真正性别。其他男人,如米尼翁,斯泰内,博尔德纳夫等几个知名人士也都起来进行干涉,他们大叫大嚷,把富卡蒙的声音压了下去。只有娜娜身旁的那位被人忘却的老先生,依然保持着高傲的神态,脸上浮现着疲乏、静静的微笑,用无神的目光,注视着正餐结束后的这种乱哄哄的场面。

  “我的小宝贝,我们就在这儿喝咖啡好吗?”博尔德纳夫说道,“在这里倒挺惬意的。”

  娜娜没有立刻作答。自从夜宵一开始,她就像不是在自己家里。这些客人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他们呼喊侍者,大声嚷嚷,随随便便,就像在酒店里一样。她忘记了自己是女主人,只顾照料胖子斯泰内,把他弄得几乎中风猝死在她身旁。她听着他说话,还以摇头来拒绝他提出的要求;不时发出胖金发女郎挑逗男人的笑声。她喝下肚的香槟酒使她的面颊上泛起玫瑰红,她的嘴唇湿润,目光炯炯;每当她的肩膀撒娇地一扭,转头时脖子肉感地微微鼓起,银行家就增加一次价钱。他一看见她耳边的一小块娇嫩、细腻的部位,心里就乐开了花。有人跟她讲话时,她才想到她的其他客人,尽量露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以显示她待客有方。夜宵接近尾声时,她已醉得很厉害;她很懊恼,喝了香槟酒,反应真快。于是,她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不禁恼怒起来。这伙女人在她家里这样胡闹,一定是想往她脸上抹黑。啊!她现在看清楚了!吕西在向富卡蒙眨眼睛,怂恿他去攻击拉博德特,而罗丝、卡罗利娜和其他几个女人,则挑动那些男人。现在吵闹得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楚了,这岂不是让人抓住把柄,说在娜娜家里吃夜宵,可以为所欲为吗?好吧!让他们等着瞧吧。她尽管醉了,仍然是最漂亮、最得体的女人。

  “我的小猫咪,”博尔德纳夫接着说道,“叫人端咖啡到这儿来吧……我喜欢在这里喝,因为我的腿不方便。”

  可是娜娜突然站起来,凑到愣在那儿的斯泰内和那位老先生的耳边,悄声说道:

  “这样也好,给了我一个教训,下次我还请这伙下流胚吗?”

  接着,娜娜用手指指饭厅的门,大声说道:

  “你们知道,如果你们要喝咖啡,那儿有。”

  大伙离开餐桌,你推我搡地向着饭厅走去,却未觉察出娜娜在怄气。不一会儿,客厅里只剩下博尔德纳夫一个人了,他用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动,一边嘴里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现在她们撑饱了肚皮,就扔下他不管了。在他身后,侍应部领班在大声发号施令,侍者们开始收拾桌子上的餐具。他们匆匆忙忙,推推搡搡,一眨眼工夫就把桌子抬走了,就像舞台上的神奇布景,布景师哨子一吹,就被全部撤走了。喝完咖啡后,这些女士们和先生们还是要回到客厅里来的。

  “哎哟!这里倒不怎么热。”加加走进餐厅,微微打了一个哆嗦,说道。

  这个房间的窗子是一直开着的。两盏灯照亮桌子,上面已经摆好咖啡和饮料。屋子里没有椅子,客人们就站着喝咖啡,这时隔壁侍者们的喧哗声越来越高。娜娜不见了,她不在场,大家并不愁,少了她完全可以,每人自己动手,茶匙不够,就自己到碗橱的抽屉里去找。客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聚在一起,吃夜宵时坐得分开的人,现在又聚到一起了。大家互相交换眼色,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三言两语地叙说各方面的情况。

  “奥古斯特,”罗丝·米尼翁对她丈夫说道,“近日内我们应该请福什利先生来吃顿午饭,是吗?”

  米尼翁正在玩他的表链,听了这话,眼睛狠狠地瞪了记者一会儿。罗丝真是发疯了。他是一个好管家,他得阻止这种浪费行为。为了感谢他的那篇文章,这次就算了吧,但是以后可下不为例。不过,因为他知道老婆脾气坏,另外,必要时,他应该像慈父一样允许她干点傻事,他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回答道:

  “当然,我很高兴……明天就来吧,福什利先生。”

  吕西·斯图华正在与斯泰内和布朗瑟聊天,听见这个邀请,她提高声音,对银行家说道:

  “她们全是疯子。她们当中有一个人,甚至还偷了我的狗……喂,亲爱的,你抛弃了她,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

  罗丝转过头来。她啜着咖啡,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瞅着斯泰内,她被他抛弃后,憋在内心的怒火,霎时集中到眼里,犹如燃烧的烈火。她比米尼翁看得清楚,想把对付戎基埃的故伎重演,是很愚蠢的,这些把戏只能演一次,两次就不灵了。活该!她将获得福什利,从夜宵一开始,她就迷恋上他了;倘若米尼翁不开心,就算是给他的一个教训吧。”

  “你们不会打架吧?”旺德夫尔走过来对吕西·斯图华说道。

  “不会的,别担心。不过,她得放规矩些,否则,我非狠狠教训她一顿不可。”

  说完,她向福什利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快过来,随后她又接着说道:

  “我的小宝贝,你的拖鞋还在我家里哩。明天我叫人送到你的门房那里去。”

  福什利想跟她开开玩笑,她却带着王后般的神态,转身走了。克拉利瑟倚在墙上,想安安静静地喝杯樱桃酒,见了这个场面,耸了耸肩。这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招来的麻烦事!当两个女人在她们的情郎面前,她们首先想到的难道不是把情郎抢过来吗?这是规律。就以她来说吧,如果她愿意,为了埃克托尔,她也许把加加的眼睛挖出来。啊!呸!她犯不着这样做。

  随后,拉法卢瓦兹走过她旁边时,她只对他说:“你听着,你爱她们太早了!她们还没成熟呢,你应该爱那些熟过了的烂货。”

  拉法卢瓦兹听了显得很恼火,他一直局促不安……见克拉利瑟奚落他,他开始怀疑她了。

  “甭开玩笑了,”他嘀咕道,“你一定拿了我的手帕,把它还给我吧。”

  “你为手帕把我们缠死了!”她大声说道,“喂,白痴,我为什么要拿你的手帕呢?”

  “哟!”他疑虑未消,说道:“把它寄到我家里,会败坏我名誉的。”

  这时候,富卡蒙正在一股劲儿地喝酒,他继续冷笑着,一边望着拉博德特,拉博德特混在女人中间喝咖啡。他信口雌黄,说出一些没头脑的话来:一个马贩子的儿子,还听一些人说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没有任何收入,口袋里经常只有二十五个路易,娼妇们的当差,从来不睡觉的家伙。

  “从来不睡觉!从来不睡觉!”他愤愤连声说道,“不,瞧吧,我要给他一记耳光。”

  他把一小杯查尔特勒酒一饮而尽。这种酒他喝下去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自己也说没有反应。他把大拇指的指甲放在牙齿边上敲得咯咯响。然而,就在他向拉博德特走过去时,他的脸变得灰白,一下栽倒在碗橱前面。他喝得酩酊大醉了。路易丝·维奥莱纳看了很难过,她曾经说过,这样喝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这一夜剩下来的时间她就要来照料他了。加加安慰她,用她那富有经验的女人的目光仔细瞅着醉倒的海军军官,说没有什么问题,这位先生会这样睡上十二到十五个小时,不会有危险的。有人把富卡蒙抬走了。

  “瞧!娜娜到哪儿去了?”旺德夫尔问道。

  是的,娜娜离开饭桌以后,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时,大家都想起了她,都嚷着要她回来。斯泰内愁了一阵子,他问旺德夫尔那位老先生到哪里去了,因为他也不见了。不过,伯爵安慰他说,他刚把老先生送走,他是个外国人,名字就不必要说了,他很有钱,他很乐意支付夜宵的全部费用。尔后,娜娜又被大家忘记时,旺德夫尔瞥见达盖内打开一扇门,探出头来叫他进去。他走进卧室,发现东道女主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嘴唇发白,而达盖内和乔治则站在那里,神色沮丧地注视着她。

  “你怎么啦?”旺德夫尔惊讶地问道。

  她不回答,连头也不掉过来。他又重复问一遍。

  “我呀!”她终于嚷道,“我不愿意人家瞧不起我。”于是,她脱口说出了到了嘴边的话。是的,是的,她并不是傻瓜,她看得很清楚,吃夜宵的时候,大家都瞧不起她。大家说了一些粗俗不堪的话来蔑视她。那群下流女人,远远比不上她!她经常花了很大力气做好事,到头来反而受到别人的指责!她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不把这群下流货赶出门。她愤怒极了,再也说不下去了,终于呜咽起来。

  “瞧,姑娘,你喝醉啦,”旺德夫尔说道,他开始用亲昵的人称称呼她,“你应当理智些。”

  不,她开始就不听他的劝说,她要继续坐在那里。

  “我可能醉了,但是我要人家尊重我。”达盖内和乔治恳求她回到饭厅去,白白劝说了一刻钟。但是她执意不走,她的客人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太瞧不起他们了,所以不愿跟他们回去。决不回去!决不回去!即使把她剁成一块块,她还是要呆在卧室里。

  “我早该有所警惕,”她补充道,“这一定是罗丝这个泼妇搞的鬼。我今晚等候的那位正派女人之所以没有来,准是罗丝不让她来。”

  她说的是罗贝尔夫人。旺德夫尔用荣誉向她担保,是罗贝尔夫人自己不肯来的。他一边听娜娜讲话,一边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很多,女人们处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她们。然而,等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带往饭厅时,她便火上加油了,拼命挣扎着。嘿!她怎么也不能相信缪法伯爵今晚不来,不是福什利从中作梗。这个福什利,真是条毒蛇,是个嫉妒心十足的男人,他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一个女人,毁掉她的幸福。因为说到底,她知道缪法伯爵已经迷恋上自己了。她本来可以得到他的。

  “他呀,亲爱的,你就甭想了。”旺德夫尔大声说道,得意忘形地笑了。

  “为什么?”她严肃地问道,她有点醒酒了。

  “因为他已被神甫们牢牢控制了,他如果用手指头碰你一下,第二天他就会因这事而去忏悔……你听听我的忠告吧,别丢掉另一个男人。”

  她沉默了一阵子,沉思着。随后,她站起来,走过去洗眼睛。不过,当旺德夫尔要把她带往餐厅时,她还是拼命地叫喊“不去”。旺德夫尔便不再坚持要她走了,笑着离开了卧室。而旺德夫尔刚走,娜娜就大发柔情,一头扑到达盖内的怀里,连声说道:

  “啊!我的咪咪,世界上只有你……我爱你,我打心底里爱你!……如果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啦。我的天!

  女人是多么不幸呀!”

  接着,她见乔治见到他们拥抱,涨红了脸,于是,她也拥抱了乔治。咪咪不会对一个孩子吃醋的。她希望保尔和乔治永远和睦相处,如果三个人都知道彼此相爱,并且一直保持下去,那该多好呀。

  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干扰了他们,有一个人在卧室里打鼾。于是,他们寻找了一会,发现是博尔德纳夫,他喝过咖啡后,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了。他睡在两张椅子上,头枕在床沿上,腿伸得笔直,张着嘴巴,打一个呼噜鼻子就动一下。娜娜觉得他那样子很滑稽,不禁大笑起来。她走出卧室,身后跟着达盖内和乔治,他们穿过餐厅,进入客厅,笑得越来越厉害。

  “哦!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向罗丝走过去,差点扑到她的怀里,“你们真想不到,跟我过来看看吧。”

  在场女人只好同意跟她一道去。她亲热地拉拉每个人的手,拼命拖她们走;她是那样开心,那样真心诚意,所以大家都相信她的话,跟着她笑起来。接着,这伙人离开了客厅,进了卧室,发现博尔德纳夫大模大样地躺着。她们在他身边屏住呼吸,呆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时大家才大笑起来。接着,她们当中一个人叫大家安静下来,这时,她们又听见远处传来的博尔德纳夫的鼾声。

  快到四点钟了。餐厅里摆好了一张赌桌,旺德夫尔、斯泰内、米尼翁和拉博德特已经坐在桌子旁,吕西和卡罗利娜站在他们后面押注;布朗瑟很困倦,觉得这一夜过得很窝囊,每隔五分钟,就催问旺德夫尔一次,问他们是不是马上就回家。呆在客厅里的人都想跳舞。达盖内已经坐到钢琴前面,娜娜叫它“五斗柜”,她不想让蹩脚钢琴手来弹,只要大家要咪咪弹,他就能弹出华尔兹舞曲和波尔卡舞曲来。但是,舞跳得没精打采,妇女们都深深地躺在长沙发上闲聊,个个精神不振。突然间,听见一阵嘈杂声。有十一个青年人结伴而来,他们到候见厅时就放声大笑,到了客厅门口时又互相推推搡搡;他们刚刚参加了内务部的舞会,每人穿着晚礼服,戴着白领带,衣服上佩戴着一串大家都不认识的十字勋章。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进来,娜娜很生气。她呼唤呆在厨房里的侍者,叫他们把那群人赶出去;她发誓说,这帮人她从来没见过。福什利、拉博德特、达盖内等所有男人一起走上去,叫他们要尊重女主人。霎时间,他们破口大骂粗话,拳头也伸出来了。那一刻,大家真担心会大打一场。然而,就在这当口,一个面带病容、金发、矮个子的小伙子连声说道:

  “你知道,娜娜,那天晚上在彼得斯家的红色大客厅里……你还记得吧!你不是邀请我们的吗?”

  一天晚上,在彼得斯家里?她怎么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首先,得知道是哪一天晚上?金发小伙子告诉她,那一天是星期三。这下她可回忆起来了,星期三她确实在彼得斯家吃过夜宵,可是她却没有邀请任何人呀,这一点她几乎完全可以肯定。

  “不过,姑娘,如果你真邀请过他们呢,”拉博德特喃喃说道,他开始有点怀疑了,“也许当时你有点高兴了吧。”

  于是娜娜笑了起来。这倒也可能,但是她却没有一点印象。总之,既然这些先生已经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问题都解决了,好几个新来者在客厅里还见到了自己的朋友,这场风波最后以握手而告终。那个面带病容的金发小个子是法兰西的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新来的一帮人还声称,还有一些人要来;果然不错,门不时被打开,又进来一些先生,他们戴着白手套,身着礼服。这批人也是从内务部的舞会上来的。福什利开玩笑说,内务部长是不是也要来。娜娜很恼火,说部长要去的人家肯定都比不上她家。她只字不提的事情,是埋在她心底的一个希望,她希望在这群进来的人中,有一个人是缪法伯爵。缪法伯爵可能改变了主意吧。她一边同罗丝谈话,一边注视着门口。

  五点钟敲响了。大家不跳舞了。只有打牌的人还在坚持打牌。拉博德特把他的位置让给了别人,女人们又回到了客厅里。灯光朦朦胧胧,客厅里长时间熬夜的困倦气氛越发变浓,燃烧的灯芯映红了灯罩。此时此刻,她们不禁触景生情,隐隐忧伤之感油然而生,感到需要讲讲自己的身世。布朗瑟·德·西弗里谈起她的祖父,他是一位将军;克拉利瑟则胡诌了一则故事,说她在她的伯父家里时,有一位公爵去猎野猪,如何引诱她。她们两人都把背朝着对方,听了对方的话,一边耸着肩膀,一边思量着:天啦!她怎么能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呢。至于吕西·斯图华,则平心静气地讲了自己的出身,她很乐意谈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候,她的父亲是巴黎北火车站的加油工人,每逢星期天都让她吃上苹果酱馅饼。

  “啊!让我来说吧!”小玛丽亚·布隆突然叫道,“我家对面住着一位先生,他是俄国人,是位富翁。昨天,我收到一篮子水果!可是一篮子水果呀!有硕大的桃子,有这么大的葡萄,还有这样的季节里罕见的东西……在水果中间,放了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那个俄国人……当然啦,我都退还给他了。不过,那一篮水果,我心里倒有些舍不得!”

  太太们都抿着嘴唇,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她这样小的年龄,居然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来,正是凭着这样的脸皮,所以那么多的类似事情才发生在这类贱货身上!她们之间都恨之入骨。她们特别嫉恨吕西,她们怄气她勾上了三个亲王。自从吕西每天早上骑马到布洛涅树林兜风,大出风头以来,她们也都骑起马来,像得了疯病似的。

  天快亮了。娜娜的希望破灭了,便不再盯着大门口张望。大家无聊得要命。罗丝·米尼翁不愿意唱那首《拖鞋歌》,蜷缩在一张长沙发里,一边同福什利低声交谈,一边等候米尼翁,他赢了旺德夫尔五十来个路易。一位肥肥胖胖的先生,神态严肃,身挂勋章,刚刚用阿尔萨斯方言朗诵了《亚伯拉罕的牺牲》①。当朗读到上帝发誓时,他朗读的是“以我的圣名”,而以撒总是回答:“是的,爸爸!”因为谁也没有听懂,所以这故事未免显得荒谬。大家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起来,怎样才能尽情欢乐地度过这一宵。拉博德特想出一个主意,他凑到拉法卢瓦兹的耳边,说是女人们拿了他的手帕。拉法卢瓦兹就跑到每个女人身边转转,看看她们是否有人拿了他的手帕,把它系在脖子上。随后,有人发现碗橱里还剩几瓶香槟酒,那伙年轻人又大喝起来。他们相互呼唤,兴奋异常;可是,那种醉得无精打采,醉得无聊得令人落泪的气氛仍然笼罩着整个客厅,无法改变。这时,那个金发小个子,就是那个法国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由于缺乏灵机,想不出任何逗人的方法,有些气馁,便突发奇想,抓起他那瓶正在喝的香槟酒,一下子全部倒在钢琴里,逗得大伙捧腹大笑。

  ①亚伯拉罕是希伯莱人的祖先;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三种一神教所推崇的古代圣人。据《圣经》记载,在亚伯拉罕一百岁时,其妻撒拉又生一子名以撒。上帝为了试验亚伯拉罕的信心,命令他把以撒当作牺牲献给上帝;亚伯拉罕准备遵命,但是上帝赐给他一只羊羔代替以撒。

  “瞧!”塔唐·内内见此情景,惊讶地问道,“他为什么把香槟酒倒在钢琴里呢?”

  “怎么!姑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拉博德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对钢琴来说,没有比香槟酒再好的东西了。香槟酒可以使钢琴的音质更好。”

  “哦。”塔唐·内内低声说,她还信以为真呢。

  随后,大家都笑起来,她生气了。她怎么知道呢?人家总是捉弄她。

  情况显然不妙。这一夜看样子到结束时还是乱糟糟的。玛丽亚·布隆呆在一个角落里,同莱娅·德·霍恩斗嘴。玛丽亚指责她尽跟一些不富有的男人睡觉,她们竟然骂出一些粗话,就连对方长相好坏也不放过。丑陋无比的吕西劝她们住嘴。面孔长相并不要紧,身材漂亮才算得上漂亮。再过去一点,在一张长沙发上,一位大使馆的随员用一只胳膊搂住西蒙娜的腰,硬要吻她的脖子。西蒙娜疲惫不堪,心情又不好,每次总把他胳膊推开,一边说道:“你真讨厌!”并用扇子在他脸上猛打几下。没有一个女人想让男人来碰自己一下。谁愿意让人家把自己当成婊子呢?不过,加加却抓住拉法卢瓦兹不放,几乎把他拉到自己的膝盖上;而克拉利瑟则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大家几乎看不见她,她神经质般地笑得身子直动,像一个被人胳肢的女人。在钢琴旁边,恶作剧还在继续进行,简直达到了疯狂的程度;那伙年轻人互相推推搡搡,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瓶里喝剩下来的香槟酒倒在钢琴里。这样玩法既简单又逗人。

  “喂!老朋友,喝一口吧……喔唷!这钢琴渴了!……注意!这儿还有一瓶;一滴也不能漏掉。”

  娜娜背朝钢琴,没有看见这帮人在胡闹。她现在只好打定主意,选择胖子斯泰内了,他就坐在她的旁边。活该!这是缪法的过错,是他不愿意来的。她穿一条白绸裙,又轻又绉,像件睡衣。她已有几分醉意,脸色发白,眼睛周围发青,带着一副淳厚姑娘的神态,委身于斯泰内了。她戴在发髻上和上衣上的玫瑰花的花瓣已经凋谢了,只剩下花梗。斯泰内突然把一只手从她的裙子里缩回来,因为手刚刚触到乔治别的别针上,还流了几滴血呢,有一滴血滴在裙子上,上面染了一个红点。

  “现在,就算签约了吧。”娜娜一本正经地说。

  天渐渐亮了。朦胧而凄清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于是,大家开始分手,分别时大家心里很不痛快,满肚子气。卡罗利娜·埃凯非常恼火,觉得这一夜是白白度过了,说如果谁不想看那些胡闹的事,就该走了。罗丝撅着嘴,因为她的女人的荣誉受到了损害。跟这班婊子在一起,总是这个样子;她们不知道怎样的言谈举止才算得体,所以一开始与人接触就令人讨厌。米尼翁大赢旺德夫尔,他输得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米尼翁夫妇临走前再次邀请福什利第二天到他们家里吃午饭,压根儿不把斯泰内放在眼里。吕西拒绝新闻记者送自己回家,还大声把他打发到那个蹩脚女演员那边去。罗丝回过头来,低声骂了一句:“臭婊子”。但是米尼翁把她推到门外,劝她不要再骂了。每当女人吵嘴,他总是像父亲一样,表现得很有经验又比她们有见识。吕西独自一人走在他们后边,神态庄重地走下楼梯。在她后面,是拉法卢瓦兹,他生病了,抽抽噎噎,像个小孩,他呼唤克拉利瑟,原来她早就跟两个先生溜了,加加不得不把他带回家。西蒙娜也早就不见了。现在只剩下塔唐、莱娅和玛丽亚,拉博德特自告奋勇送她们回家。

  “我一点也不想睡觉,”娜娜连声说道,“现在应该找点事情干干才好。”

  她透过窗子仰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乌云滚滚。已经六点钟了。对面奥斯曼大街上,一座座房屋还在沉睡,晨曦中,潮湿的屋顶清晰地显露出来。这时,在空荡荡的便道上,走着一群清洁工,他们脚上的木鞋嘎吱嘎吱作响。面对巴黎这幅清晨的凄怆景色,娜娜心头不禁顿生柔情,她向往乡村、田园,以及赏心悦目和洁白无瑕的东西。

  “啊!你不知道吗?”她回到斯泰内身边说道,“你马上带我到布洛涅森林去,我们在那里喝牛奶。”

  她像孩子一样,高兴得拍起手来。还没等到银行家回答,就跑去拿了一件皮大衣,往肩上一披。斯泰内当然会同意去的,其实,这时银行家感到无聊,正想干点别的事情。在客厅里,与斯泰内在一起的,只有那帮年轻人了。他们把杯子里的酒全倒在钢琴里,一滴也不剩,他们正在谈到要走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拿着一瓶酒,得意洋洋地跑过来,那瓶酒是从厨房里找到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喊道,“还有一瓶查尔特勒酒!……钢琴需要喝查尔特勒酒呢;喝下去它就恢复健康啦……现在,孩子们,我们快溜吧。我们都是傻瓜。”

  佐爱在梳洗间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娜娜不得不把她唤醒。煤气灯还亮着,佐爱打了一下哆嗦,帮助娜娜戴上帽子,穿上皮大衣。

  “总算完了一件事啦,我做的正合你的意,”娜娜用亲昵的人称称佐爱,她高兴极了,因为她已拿定了主意,这下可松了口气,“你说得对,找银行家与找别人都一样。”

  女仆睡意未消,心里不大痛快。她埋怨娜娜,说太太头天晚上就该拿定主意了。随后,她跟着娜娜进了卧室,问她还有两个人该怎么办。博尔德纳夫一直在那里打鼾。乔治是悄悄进来的,把头埋在一个枕头里,已经睡着了,像小天使一样轻轻打着呼噜。娜娜回答道,就让他们睡吧。但是,当她看见达盖内来时,又动感情了。他一直在厨房里窥视着她,他看上去很纳闷。

  “喂!我的咪咪,理智一些吧,”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搂在怀里,用种种温存的方法吻他,“我一点没有变心,你知道,我钟爱的总是我的咪咪,不是吗?我是不得已这样做的……我向你发誓,我俩今后会更亲热的。你明天就来吧,我们在一块呆上几小时……快,就像你爱我那样拥抱我吧……啊!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斯泰内身边,她又想到去喝牛奶,心里很高兴。在那套空荡的房子里,只有旺德夫尔和那个挂勋章朗诵《亚伯拉罕的牺牲》的人。他们两人死呆在赌桌边,他们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未看见天已大亮。而布朗瑟已经打定主意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了,她想睡一会儿。

  “啊!布朗瑟还在这里!”娜娜大声说道,“咱们去喝牛奶,亲爱的……跟咱们一道去吧,回头你再来找旺德夫尔吧。”

  布朗瑟懒洋洋地爬起来。这一次,银行家的通红的脸一下子气得发白,他带这个胖姑娘一起去,一定会碍手碍脚的。但是,两个女人已经抓住他,连连说道:

  “你知道,我们要喝当着我们面挤的牛奶。”


  游艺剧院里,正在上演《金发爱神》,这出戏现在已经演到第三十四场了。第一幕刚刚演完。在演员休息室里,扮演小洗衣妇的西蒙娜,站在一面镜子前,这面镜子是安装在一张蜗形脚桌子上面的。桌子两边,均有一扇角门,斜对着通往演员化妆室的走廊。她独身一人在端详自己,用一只手指在眼睛下轻轻涂抹,竭力把自己装扮得更好一些。镜子两边的煤气灯,发出强烈的光芒,把她身上照得暖和和的。

  “他来了吗?”普律利埃尔问道,他刚刚走进来,穿着瑞士海军上将制服,身佩一把军刀,脚穿一双大皮靴,头顶上插着一大撮翎毛。

  “谁呀!”西蒙娜问道,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是对着镜子笑,注视着自己的嘴唇。

  “王子。”

  “我不知道,我就下楼……啊!他会来的。他不是每天都来嘛!”

  普律利埃尔走到桌子对面的壁炉旁边,壁炉里燃着焦炭;壁炉两边各有一盏煤气灯,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他抬头看看左边的时钟和右边的晴雨计,上面都饰有镀金的狮身人面像,时钟和晴雨计都是拿破仑时代的款式。接着,他往一张很大的扶手椅里一躺,椅子上的绿绒套历经四代演员的使用,已经发黄了。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模模糊糊,那副疲乏而又顺从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老演员,正在等待上场。

  博斯克老头也来了。他拖着脚步,咳嗽着,身穿一件黄色旧外套,外套的一个角从肩上滑下来,露出扮演达戈贝尔特王穿的饰金银箔片的上衣。他把王冠往钢琴上一搁,一声没吭,怏怏不悦地跺了一会脚,不过,样子还像是诚实人。他的双手有些颤抖,这是饮酒后的最初征兆。而他那长长的银须,却给那副酒鬼的红红的面孔上,增添了可尊敬的外貌。在寂静中,骤然下起暴雨,雨点打在朝向庭院的那扇方形大窗户的玻璃上,他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

  “这鬼天气!”他嘟囔道。

  西蒙娜和普律利埃尔没有动。四五幅风景画、一幅演员韦尔内的肖像被煤气灯熏黄了。一根柱子上雕刻着波蒂埃的半身像,他是当年游艺剧院的光荣,现在一双眼睛茫然注视着。这时外边传来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原来是丰唐,他穿着第二幕上场的戏装,扮演一个漂亮公子,浑身上下都是黄色,连手套也是黄的。

  “喂!”他手舞足蹈地喊着,“你们不知道吧?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

  “是吗!”西蒙娜问道,一边笑着走过去,好像被他的大鼻子和滑稽的大嘴巴吸引住了,“你的圣名叫阿喀琉斯①吧?”

  ①希腊神话中密耳弥多涅人国王珀琉斯和海中仙女忒提斯的儿子。阿喀琉斯出生后,忒提斯为使他长生不老,每到夜间把他放在天火里,还捏住他的脚踵,把他倒浸在斯提克斯河(冥河)中,使他刀箭不入,因脚踵未沾到河水,在特洛伊战争中,脚踵中箭而身亡。

  “一点不错!……我要让人告诉布龙太太,让她在第二幕演完时,拿香槟酒上来。”

  远处响起了铃声。悠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然后又响起来。当铃声停止时,听见一个人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叫喊着,最后喊声消失在走廊里:“第二幕上场喽!……第二幕上场喽!……”这喊声越来越近,一个面色苍白、矮个头男人走过演员休息室的每个门口,拉高尖尖的嗓门嚷道:“第二幕上场喽!”

  “真棒!香槟酒!”普律利埃尔说道,他似乎没听到那叫喊的声音,“你好吧!”

  “我要是你,我就叫人送咖啡来。”博斯克老头慢吞吞说道,他坐在一条绿绒软垫长凳上,头倚在墙上。

  西蒙娜说应当让布龙太太收小费。她拍着手,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把目光死命盯着丰唐。丰唐戴着山羊面具,眼睛、鼻子、嘴巴动个不停。

  “啊!这个丰唐!”她喃喃说道,“只有他才能演这个角色,只有他才能演这个角色!”

  演员休息室的两扇门朝向走廊,一直敞开着,走廊直通后台。发黄的墙壁被一盏看不见的煤气灯照得通亮,墙上飞快地闪动着一个个人影,有身穿戏装的男人,有身着披肩的半裸体女人,还有在第二幕中演群众角色的全体演员,以及光顾“黑球咖啡馆”的低级舞场的那伙人。在走廊的一头,可以听见演员踏着五级木板梯级下楼去舞台的声音。高个儿克拉利瑟跑过时,西蒙娜叫她,她回答说,她马上就回来。她果然马上就回来了,她穿着虹神的薄薄紧身上衣,披着虹神的披肩,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哎呀!”她说道,“这里不暖和,我把毛皮大衣留在化妆室里了!”

  随后,她站到壁炉前面去烤腿,拖到大腿的紧身上衣被火光映成玫瑰色,闪闪发光。

  “王子来了。”她又说了一句。

  “啊!”其他人都惊奇地叫起来。

  “是啊,我刚才跑过去就是为了这事,我想去看一看……他坐在右首台口第一个包厢里,就是星期四坐的那个包厢。嗯?一周内他第三次来看戏了。这个娜娜真走运……我还打过赌,说他不会再来了呢。”

  西蒙娜刚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被演员休息室旁边发出的又一阵声音盖下去了。催场员拉高嗓门在走廊里大声叫道:

  “敲过开场锣啦!”

  “来过三次啦,真够呛,”西蒙娜刚等到能开口时说道,“你们知道,他不肯到她家里去,而要把她带到自己家里。听说这要让他花不小代价呢。”

  “当然罗!人家出去价钱总要高一些嘛!”普律利埃尔怪声怪气地说着,一边站起来,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自我欣赏一下被包厢里的观众宠爱的美男子的仪表。

  “敲过锣了!敲过锣了!”催场员不停喊着,喊声渐渐减弱,他跑遍了每层楼,每道走廊。

  丰唐知道王子同娜娜第一次接触的情况,于是,他就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两个女人。她俩紧紧靠在他的身边,当他弯着身子讲到一些细节时,她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博斯克老头一动也不动,露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他在抚摸着一只红色肥猫,那猫静静地蜷缩在一张长椅子上。抚摸到后来,他竟然把它抱在怀里,他那善良、温存的面容,颇像一个年老糊涂的国王。猫把背拱得高高的,接着嗅了好一阵子他长长的白胡子,大概厌恶白胡子上的胶水味,又回到长椅子上,把身子缩成一团睡觉了。博斯克仍然是那副严肃而沉思的样子。

  “喝点香槟酒倒没关系,我要是你,我要喝咖啡馆里的香槟酒,那里的香槟酒好一些。”丰唐刚讲完故事,博斯克突然对他说。

  “开场啦!”催场员拖着破锣般的嗓子叫道,“开场啦!开场啦!”

  叫声停止了,这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走廊的门骤然打开了,传来了一阵音乐声和在远处发出的嘈杂声。于是,有人把门一关,塞垫料的门扉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一片宁静又笼罩了演员休息室,寂静得好像离掌声四起的演出厅足有百里之遥。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还在谈论娜娜。娜娜总是慢吞吞的!昨天她又误了上场。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伸头向屋里张望,她们立刻住口了,接着,她发觉自己找错了房间,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她是萨丹,头戴帽子,脸上蒙着面纱,装扮成一副来找人的样子。“一个道地的婊子。”普律利埃尔咕哝道,一年来,他在游艺咖啡馆经常见到她。于是西蒙娜对大家说,娜娜是怎样认出她昔日寄宿学校的同学萨丹的,怎样对她着了迷,又怎样缠住博尔德纳夫,要求他把自己推上舞台。

  “喂,晚上好!”丰唐一边说,一边同刚进来的米尼翁和福什利握手。

  博斯克老头也伸出手来同他们握手,而两个女人则拥抱了米尼翁。

  “今晚观众看得起劲吧?”福什利问道。

  “啊!好极了!”普律利埃尔回答,“观众看得着迷喽!”

  “喂!孩子们,”米尼翁提醒道,“轮到你们上场啦!”

  他们知道了,不过还要等一会儿。他们要到第四场才上场呢。只有博斯克本能地站远来,他是老演员,演戏很卖力,他准备上场。就在这时候,催场员来到了门口。

  “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姐!”他叫道。

  西蒙娜匆匆把一件皮袄往肩上一披,就出去了。博斯克不慌不忙地去找他的王冠,然后往前额上一戴,再用手一拍。随后,他穿着拖到地上的长袍,步履蹒跚地走了,嘴里嘀咕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像被人打扰了似的。

  “你最近的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丰唐对福什利说道,“不过,你为什么说喜剧演员都爱虚荣呢?”

  “是啊,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米尼翁嚷道,他用粗大的手往记者瘦削的肩上一拍,他被拍得腰都弯了。

  普律利埃尔和克拉利瑟几乎失声大笑起来。一个时期以来,全体演员对在后台发生的滑稽事情很感兴趣。米尼翁对他妻子的朝三暮四很恼火,看到福什利带给他们夫妻的仅仅是一些引起争论的广告性小文章,于是他便想出一种方法来进行报复,那就是对他表示过分亲热。每天晚上,他在台上碰到福什利时,就对他拍拍打打,好像亲热得很,而福什利在米尼翁这个巨人旁边,则显得很孱弱,为了不跟罗丝的丈夫闹翻脸,他不得不强笑忍受着。

  “啊!好家伙,你侮辱了丰唐,”米尼翁跟他开玩笑,说道,“当心!一,二,嘭!打在胸口上了!”

  他做了一个击剑时冲刺的动作,对他这样一击,福什利脸色变得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克拉利瑟向其他人眨眨眼睛,示意罗丝·米尼翁正站在演员休息室门口。罗丝已经看到了刚才的情景。她径直向新闻记者走去,仿佛没有看见她的丈夫似的;她身穿娃娃服装,裸露着双臂,踮起脚尖,把额头送上去让记者亲吻,如同孩子撅嘴撒娇一样。

  “晚安,宝贝。”福什利说道,亲切地吻了她一下。

  这是对福什利的痛苦的补偿。米尼翁对这个吻装着没看见。因为在剧院里,大家都可以吻他的老婆。但是,他笑了一下,向新闻记者瞟了一眼;罗丝这样同他对着干,福什利肯定还要吃大亏的。

  朝向走廊的带软垫的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一直传到演员休息室里。西蒙娜演完后走了进来。

  “哦!博斯克老头演得真棒!”她叫道,“王子简直笑弯了腰,他同其他人一齐鼓掌,好像他是被雇来捧场似的。喂!你认识坐在台口包厢里王子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先生吗?他真是个美男子,神态多么庄重,颊髯美极了。”

  “他是缪法伯爵,”福什利回答道,“我知道前天王子在皇后那里邀请他今晚吃晚饭……晚饭后,他带他出来散散心。”

  “哦!他原来就是缪法伯爵,咱俩认识他的岳父,不是吗?他叫奥古斯特?”罗丝对米尼翁说,“你知道,他就是舒阿尔侯爵,我不是到他家里唱过歌吗?……恰巧他也在这里看戏,我看见他了,他坐在包厢的后排。他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普律利埃尔刚刚插上他那一大撮翎毛,这时转过头来叫她:

  “喂!罗丝,该我们上场喽!”

  她跟丈夫的话还未说完,就跟随他走了。这时,剧院门房布龙太太走到门口,手里捧着一大束花。西蒙娜开玩笑说,这束花是不是送给她的;但是女门房没有吭声,用下巴指指走廊尽头娜娜的化妆室。这个娜娜,简直被埋在花里了。接着,布龙太太走回来,交给克拉利瑟一封信,她随口轻轻骂了一声。又是拉法卢瓦兹这个讨厌鬼写来的!他这个男人,就是缠住她不放!当她知道他还在门房那儿等她时,她大嚷道:

  “告诉他我演完这一幕就下来……我要叫他吃我的耳光。”

  丰唐匆匆跑过来,连声说道:

  “布龙太太,听我说……听清楚啦,布龙太太……幕间休息时,拿六瓶香槟酒来。”

  催场员又气喘吁吁地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家都上场啦!……丰唐先生,轮到你上场喽!快点!快点!”

  “知道喽,知道喽,我就去,巴里约老爹。”丰唐惊慌失措地回答着。

  随后,他跑上去追着布龙太太,又叮嘱一遍:

  “嗯?!说定了,六瓶香槟酒,幕间休息时拿来,送到演员休息室……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由我付钱。”

  只听裙子一阵窸窣响,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走了。屋子里又寂静下来。当朝向走廊的门发出一声闷响关上后,又下起阵雨来,雨滴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打破了演员休息室的一片沉静。巴里约这个面色苍白的矮老头,在剧院里跑龙套已经三十年了,他随便地走近米尼翁,把打开的鼻烟盒递给他。他总是在楼梯上和化妆室的走廊里奔走如梭,他献上鼻烟盒,让人吸吸鼻烟,这样他就好休息片刻。还有娜娜太太——他是这样称呼她的,他还没有叫她呢,她是一贯自由放任,我行我素,对处罚毫不在乎,总是想误场就误场。他去叫她时却停下了脚步,他很惊讶,喃喃地说:

  “瞧!她准备上场啦,她出来了……她大概知道王子来了。”

  娜娜果真出现在走廊里,她身穿女鱼贩子服装,胳膊、面孔白皙,眼睛下面抹了两块玫瑰红斑。她没有进来,只向米尼翁和福什利点点头。

  “你们好,你们都好吧?”

  只有米尼翁去握了她伸过来的手。随后,娜娜继续神态庄重地往前走,女服装员一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不时弯下身子,抹平她裙子上的皱褶,萨丹殿后,紧跟在服装员的后面;她竭力装出一副情绪正常的样子,实际上她心里烦恼透了。

  “斯泰内呢?”米尼翁突然问道。

  “斯泰内先生昨天到卢瓦雷去了,”巴里约正要回到舞台上去时,说道,“我想他要在那儿买一座乡间别墅。”

  “啊!对了,我知道,是为娜娜买的。”

  米尼翁脸色变得阴沉。这个斯泰内,曾经许愿给罗丝买座公馆!过去的事还说它干啥!算了,犯不着跟任何人闹别扭,另找机会就是了。米尼翁心绪不宁,但仍然露出高傲的样子,在壁炉和蜗形脚桌子之间踱来踱去。现在演员休息室里只剩下他和福什利两人了。新闻记者疲惫不堪,深深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他静静地呆在那儿,眼皮半睁半闭,米尼翁踱步走过他面前时,总要瞟他一眼。每当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米尼翁压根儿不想对他拍拍打打;既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个场面,拍拍打打有什么意思呢?由他自己扮演嘲弄人的丈夫这种角色,仅仅为了给自己取乐,实在毫无意思。福什利可以这样休息几分钟,他很高兴。他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炉火前,眼睛凝望上方,从晴雨表一直望到挂钟。米尼翁踱步时,突然在波蒂埃的半身像前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尊半身像,然后转过身,回到窗户前面,窗外院子里一块地方黑洞洞的。雨已停了,屋里一片沉静,炭火和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散发出大量热量,使屋里更加寂静了。听不到后台一点声音。楼梯上和各条走廊里死一般地沉静。这是一幕戏接近尾声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时全体演员在台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进行最后的演唱,阒无一人的演员休息室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中沉睡了。

  “啊,这些家伙!”突然,博尔德纳夫用嘶哑的嗓子叫道。

  他刚来到,便破口大骂两个女群众演员,因为她们装傻,差点跌在舞台上。当他瞥见米尼翁和福什利时,便跟他俩打招呼,告诉他们王子刚才表示,在幕间休息时,他要到娜娜的化妆室来,向她表示祝贺。但是,就在他带着米尼翁和福什利走向舞台时,舞台监督走了过来。

  “你去狠狠地惩罚一下费尔南德和玛丽亚这两个废物!”

  博尔德纳夫气急败坏地说道。

  随后,他平静下来,竭力摆出一副高贵家长的尊严架势,他用手帕揩揩脸,接着说道:

  “我去迎接王子殿下。”

  在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中,幕布徐徐降落下来,演员们随即乱哄哄地退场。舞台上的光线昏昏暗暗,因为台口的成排脚灯已经熄灭了。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仓促回到他们的化妆室里,置景工人们火速撤走布景。然而,西蒙娜和克拉利瑟仍然滞留在舞台的后边,在悄声谈话。刚才演出时,她们利用念台词中间的空隙时间,商定了一件事情。克拉利瑟经过一番周密考虑,不想去见拉法卢瓦兹,这个人下不了决心放弃她,去与加加要好。西蒙娜将去向他解释,一个男人不能这样缠住一个女人不放。最后,她答应去转达克拉利瑟拜托的事。

  于是,西蒙娜还没有脱下演喜歌剧中的洗衣妇的戏服,就披了件皮袄,踏上那道狭窄的旋转楼梯,这道楼梯的梯级上满是油垢,两边的墙壁很潮湿,楼梯直通到门房室。这个房间位于供演员上下的楼梯与通往经理室的楼梯之间,左右两边是两大块玻璃隔板,看上去颇像一只硕大的透明灯笼,里边点着两盏闪闪发光的煤气灯。房间的一只架子上,堆满了信件和报纸,桌子上放着几束等人来取的鲜花,旁边是一些忘记拿走的脏盘子,还有一件女门房正在锁补扣眼的旧女短上衣。在这间杂乱无章的楼梯下的小房间的中间,几位上流社会的先生戴着手套,衣冠整齐,坐在四张旧草垫椅子上,个个露出一副漫不经心、听其自然的样子。每当布龙太太带着答复从舞台上下来,他们便迅速转过头来看看。这一次她刚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年轻人,他迅即走到前厅里,在煤气灯光下,匆匆忙忙打开信,霎时脸色微微变白。他看到信里仍然是那句话,他在这个地方这样的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次了:“今天晚上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拉法卢瓦兹坐在里边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他似乎决心夜里呆在那儿不走了,然而,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把两条腿缩回来,因为一窝小黑猫在他身边拼命钻来钻去,那只老母猫则坐在他的后边,用它的黄眼睛盯着他看。

  “哟!是你呀,西蒙娜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女门房问道。

  西蒙娜请她把拉法卢瓦兹叫出来。但是,布龙太太不能马上为她效劳,因为她在楼梯口,安放了一长溜柜子,开了一个小酒吧,幕间休息时,那些群众演员都来这儿喝酒。这时就有五六个大汉,还穿着“黑球咖啡馆”化装舞会里穿的服装,他们渴得要命,在那里匆匆忙忙喝酒,布龙太太忙得晕头转向。壁柜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一张锡面桌子和几块搁板,搁板上面摆着已开了盖子的酒瓶。只要把这个脏乎乎的房间的门一打开,就有一股浓浓的酒味飘出来,里面还掺杂着门房室里的残羹剩菜的怪味和桌子上鲜花的扑鼻香味。

  “那么,”女门房接待完群众演员后,说道,“你要找的是那边那个棕色头发的矮个子先生吗?”

  “不是他,别叫错人!”西蒙娜说道,“是坐在炉子旁边的那个瘦子,你的母猫正在闻他的裤子呢。”

  布龙太太听清楚后就把拉法卢瓦兹带到前厅里,而另外几位先生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等待。那几个穿戏服的群众演员正沿着楼梯边走边喝酒,他们互相打闹,用醉汉的嘶哑嗓门说说笑笑。

  在楼上的舞台上,博尔德纳夫正在对布景工人大发雷霆,他们还未把布景撤完。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好在王子来时,让一个背景屏碰到他的头上。

  “往上拉!往上拉!”工头大声嚷道。

  背景幕布终于拉上去了,舞台上空空的。米尼翁一直盯住福什利,又抓住机会对他又推又撞。他用粗壮的胳膊把他挟得紧紧的,大声嚷道:

  “当心啊!这根吊杆差点把你砸碎喽。”

  接着,他把福什利抱起来,摇来摇去,然后把他放到地上。福什利见布景工们捧腹大笑,气得脸色发白;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刚要翻脸时,米尼翁又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差点把他拍成二截,他说道:

  “我可关心你的健康啊!……唉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啦。”

  这时只听一阵低语声:“王子!王子!”于是,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大厅的小门口。但是大伙看见的只是博尔德纳夫的圆滚滚的肩背和他那屠夫般的脖子。他频频点头哈腰,弯腰时,背上的肉鼓得高高的。随后,王子出现了。他身材高大,身体健壮,胡子金黄,皮肤白里透红,颇具风流、健壮公子哥儿的高雅气派。他的四肢健壮发达,从他那合身的礼服上可以看出来。他身后跟着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剧院的这块地方光线暗淡,这几个人被大批竞相观看王子者的晃动的影子淹没了。面对这位王后之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博尔德纳夫讲话时用耍狗熊人的语调,装得很激动,声音颤颤抖抖。他反复说道:

  “请殿下跟我来……请殿下走这边……请殿下当心……”

  王子从容不迫,兴致甚浓,不时停下脚步,观看布景工人干活。他们刚把布景照明灯放下来,这排煤气灯外面都罩着铁丝网,吊在高处时可向舞台洒下一大片亮光。缪法从未到过戏院后台,因此特别感到惊奇,又有点不自在,心里几分踌躇又几分害怕。他抬头仰望舞台上空,上面还有一些布景照明灯,灯头都捻小了,宛如一群淡蓝色的小星星在闪烁,上面的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布景格架、粗细不一的电线、吊梁、升在上空的幕布乱糟糟地挂在舞台上面,幕布像晾晒着的大床单。

  “放下!”布景工头突然叫道。

  王子不得不提醒伯爵注意。一块幕布正慢慢落下来。他们又忙着布置第三幕布景,即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一些人把一根根柱子插在布景滑槽里,另一些人则去把放在舞台几面墙边的框架拿过来,然后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为了使火神的炽热的炼铁炉发出火光,一个照明工人安置了一个灯具撑架,他点燃了撑架上的罩着红玻璃的灯头。那里是一片混乱景象,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在那里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然而,在这片忙乱之中,那个提台词的人却迈着细步踱来踱去,活动一下腿脚。

  “殿下使我受宠若惊,”博尔德纳夫说道,并不停地点头哈腰,“我们的剧院不算大,但是凡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尽力做到……现在,请殿下跟我来……”

  缪法伯爵已经向通演员化妆室的走廊走去。舞台的坡度相当大,不禁使他大吃一惊,但他更担心的是他脚下的那块地,他觉得它是活动的。从布景滑槽的槽缝望下去,可以看见下面燃着的煤气灯,下面是一派地下生活的景象,看下去像黑沉沉的深渊,人声可闻,并刮着微风,风像从地窖中吹出来似的。可是当他再往上走时,有一件事情使他止步了。两个身穿戏服准备演第三幕的小娘儿们,在幕布的孔眼前闲聊。其中一人挺着腰,用手指把幕眼扒大,想看个清楚,她正在向场内四下张望。

  “我看见他了,”她突然说道,“哦!这副面孔!”

  博尔德纳夫气极了,憋住气才没有朝她屁股上猛踢一脚。然而,听了这句话,王子却莞尔一笑,样子显得既高兴又激动。他打量着那个蔑视王子殿下的小娘儿们,可她仍放肆地笑呢。博尔德纳夫只好请殿下跟他走。缪法伯爵热得满头流汗,他脱下帽子;特别使他感到不舒适的,是令人窒息的空气。这空气既混浊又闷热,里面还掺杂着一股浓烈的气味。这是后台传出来的气味,有煤气的气味,有布景上的胶水的气味,有阴暗角落里的脏味,还有女群众演员的不干净的内衣的气味。走廊里的空气更闷得人透不过气来;那是化妆用过的水的酸味,肥皂味,呼吸排出来的气味。伯爵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来,向楼梯间看了一眼,里边放射出一道亮光,并有一阵热浪向他的后颈扑来。上面响着面盆的碰撞声、笑声、呼唤声和门不停开开关关的砰砰声,从门里飘出一阵阵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是化妆品的麝香味掺杂着头发上难闻的气味。伯爵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几乎达到了跑步的速度,他对刺激性的东西非常敏感。他带着寒战走了,因为他从这个火热的缺口,看到了一个他所陌生的世界。

  “嗯!剧院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舒阿尔侯爵说道,他很愉快,神态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博尔德纳夫终于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娜娜的化妆室。他不慌不忙地把门上的把手一扭,然后,自己让到一边,说道:

  “殿下请进……”

  这时,听见一个女人惊叫一声,随后,只见娜娜裸露着上半身,很快躲到帷幕后面,正在替她擦身子的女服装员只好拿着毛巾,举着手,呆在那里。

  “啊,这样进来不好!”娜娜躲在里面叫道,“别进来,你们不知道不能进来吗?”

  博尔德纳夫见她躲着不出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别躲开,亲爱的,这没啥关系,”他说道,“是王子殿下,来吧,别耍孩子脾气。”

  见娜娜还是不肯出来,仍有些害怕,但已开始笑了,博尔德纳夫便用慈父般的严厉的粗暴口气说道:

  “我的老天爷!这些先生都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

  “这可不一定。”王子巧妙地说道。

  大家都笑起来了,而且笑得有些夸张,显然是为了讨好王子。正如博尔德纳夫所说,这是一句妙语,一句完全巴黎式的妙语。娜娜虽然没有回答,只见帷幕动了,她大概已打定主意出来。这时缪法伯爵脸上涨得通红,仔细察看这间化妆室。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屋顶很低,四周墙壁上全挂着浅栗色的装饰布。帷幔也是同样的料子,吊在一根铜杆上,把屋子后边隔成一个小间。两扇宽大的窗户朝向剧院的庭院,离窗户最多三公尺远处,有一堵斑斑点点的围墙。夜色中,屋子里的灯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射出一块块方形黄色光亮,映在那堵围墙上。一面大穿衣镜对着一张白色大理石梳妆台,上面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装头油、香水和香粉的瓶子和水晶盒子。伯爵走近穿衣镜,看见自己脸色发红,额头上沁出小滴汗珠;他走到梳妆台前面,立在那儿,眼睛向下看,洗脸池内盛满了肥皂水,象牙小用具乱散着,海绵湿漉漉的,一时间,他似乎看得出神了。他头一次到奥斯曼大街娜娜家里拜访她时,他头脑中产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他的脚下,他感到化妆室的厚厚的地毯变软了;梳妆台上方和穿衣镜上方燃着的煤气灯,似乎在他的太阳穴周围咝咝作响。他又闻到了这种女人的气味,这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变得热乎乎的,浓度似乎增加了百倍。一阵子他害怕被这种气味熏倒,便坐到摆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软垫长沙发上。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前,什么也不看,眸子模模糊糊,回忆起昔日在他的卧室里凋谢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它的香味熏死。晚香玉凋谢时,会散发出人体的气味。

  “快点儿!”博尔德纳夫提醒道,他把头探到帷幕里边。

  这时,王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听德·舒阿尔侯爵讲话,他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小粉扑,解释怎样上白底粉。萨丹呆在一个角落里,脸上呈现出处女般的纯洁面容,正在打量这些先生;那个服装员朱勒太太正在准备爱神的紧身内衣。朱勒太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板,如同那些年轻时谁也没见过是什么样子的老姑娘。朱勒太太是在化妆室的灼热空气中才变得憔悴的,她生活在巴黎最有名的大腿和胸脯中间。她总是穿着一件褪色的黑长袍,她的胸部扁平,没有一点女性特征,在胸部的心脏部位别了许多别针。

  “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娜娜一边扒开帷幕一边说道:“刚才没出来是因为没有准备好……”

  大家都转过身子。她身上没穿衣服,刚刚才把一件薄纱小胸衣的扣子扣好,胸部似隐似现。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她还没完全卸完戏装,便匆匆脱下女鱼贩子衣服,拔腿就跑。裤子后面,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她光着双臂,光着肩膀,裸露着乳房,显示了这位令人倾慕的丰腴金发女郎的丰采。她用一只手抓住帷幕不放,万一受到一点惊吓,就立即拉上帷幕。

  “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准备好,我绝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道,露出一副羞愧的神态,脖子涨得红红的,脸上堆满尴尬的微笑。

  “行啦,这几位先生觉得这样挺好的!”博尔德纳夫嚷道。

  她仍然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忸忸怩怩的样子,扭动着身子,像被人搔痒似的,连连说道:

  “殿下对我太赏光了……我这个样子来接待殿下,请殿下宽谅……”

  “我是不速之客,”王子说道,“不过,夫人,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来向您祝贺的愿望……”

  这时,她要到梳妆台那边去,便穿着衬裤不慌不忙地从先生们中间穿过,他们连忙给她让路。她的臀部很大,把裤子撑得鼓鼓的;胸脯隆起,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边走边向大家致意。突然间,她似乎认出了缪法伯爵,她像朋友一样向他伸出手去。尔后,她埋怨他不来参加她的夜宵。王子殿下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与缪法开玩笑。缪法支支吾吾,激动得打着哆嗦,他刚才用他热乎乎的手握了她的小手,那手刚刚用香水洗过,还有点凉呢。伯爵在王子家里饱餐了一顿,王子也是个能吃善饮的人。现在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但是他们的举止还很得体。缪法为了不让自己流露出内心的激动,便找出一句话来打打岔:

  “老天爷!这儿真热,”他说道,“夫人,这么热,您在这儿是怎么过的。”

  大家正要谈这个话题时,化妆室门外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博尔德纳夫拉开门上修道院式的带铁格子的小木板。原来是丰唐来了,他后面还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腋下都夹着酒瓶,手里拿着酒杯。丰唐敲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买了几瓶香槟酒请客。娜娜瞧了瞧王子,看看他的意见如何。他会同意吧!如果殿下不想干涉他们进来,她就太高兴了。但是,还没等到王子开口,丰唐就进来了,他用咬字不清的语调连连说道:

  “我可不是阿巴贡,我来付香槟酒的帐……”突然间,他发现了王子殿下,原来他不知道王子殿下在那儿。于是,他突然收住话头,露出一副丑角的郑重神态,说道:

  “达戈贝尔特国王在走廊里,他请求和王子殿下碰杯。”

  王子嫣然一笑,大家都觉得这个场面太妙了。然而,化妆室太小了,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大家不得不挤一挤,萨丹和朱勒太太被挤到屋子最后面,紧靠帷幕,男人们则挤在半裸体的娜娜的周围。三个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服装。普律利埃尔脱下了瑞士海军上将的帽子,如果不脱下帽子,帽顶上的大长翎毛会被天花板触断。博斯克身着紫红色外套,头戴白铁皮王冠,他那两条醉汉的腿好不容易才站稳,接着向王子施了礼,俨然是一位君主在接待一个强大邻国的王子。大家的酒杯里都斟得满满的,现在开始碰杯。

  “为殿下干杯!”博斯克老头郑重说道。

  “为军队干杯!”普律利埃尔补充道。

  “为爱神干杯!”丰唐高声叫道。

  王子很有礼貌地频频举杯。他等待着,行了三次礼,喃喃说道:

  “夫人……海军上将……陛下……”

  接着,他一饮而尽。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也跟着举杯。大家不再开玩笑了,仿佛都置身于宫廷。在煤气灯的热烘烘的水气之下,演出这幕严肃的滑稽剧,可说是把舞台世界延伸到现实世界里了。娜娜忘却自己穿着一条衬裤,裤子边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俨然是一个贵妇人,成了维纳斯王后,她在打开她的小小居室,迎接国家要人。她每句话里,都脱口带上“王子殿下”几个字,她真心诚意地行屈膝礼,把两个丑角演员——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分别视为君王和陪同君王的大臣。这位真正的王子、王位继承人,竟然在喝一个蹩脚演员的香槟酒,在诸神的狂欢节上,在这王国的化装舞会上,居然自由自在地呆在服装员、妓女、布景工人以及玩弄女性的人中间,对于这种奇怪的混合,谁也没有发笑。博尔德纳夫被这次演出振奋了精神,他思量着,倘若王子殿下愿在《金发爱神》的第二幕里像这样露露面,将会给他增加多少收入。

  “喂!”他叫道,口气变得很随便,“我们去叫我的小娘儿们下来。”

  娜娜不赞同她们下来。不过,她自己却放肆起来。丰唐的滑稽可笑的面具吸引了她。她用身子碰了他一下,目光直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一个嘴馋孕妇想吃一种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她突然用亲昵的口气对他说道:

  “喂,斟酒呀!大笨蛋!”

  丰唐把杯子里都斟得满满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举杯反复说那几句祝酒词:

  “为殿下干杯!”

  “为军队干杯!”

  “为爱神干杯!”

  这时,娜娜做了一下手势,叫大家安静下来。她把杯子举得高高的,说道:

  “不,不,为丰唐干杯!……今天是丰唐的圣名瞻礼日,为丰唐干杯!为丰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干杯,为丰唐欢呼祝贺。王子见娜娜的目光贪婪地盯住这个丑角,也向他致意。

  “丰唐先生,”王子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这时候,殿下的礼服的后摆扫到梳妆台的大理石上。这间屋子颇像卧室中放床的凹室,也像一间狭小的洗澡间,空气中弥漫着盥洗盆和湿海绵散发出来的水气,浓郁的香水气味,还夹杂着一点醉汉呼出来的香槟酒酸味。娜娜紧紧夹在王子和缪法伯爵中间,他俩不得不一直举着手,否则,他们只要稍微动一下手就会碰到她的屁股或乳房。朱勒太太脸上一滴汗也没有,依然呆板地呆在那里。连萨丹这样生活堕落的女人,看到王子殿下和几位穿着礼服的先生同几个身穿戏服的演员在一起,与一个半裸体的女人厮混,都感到惊讶,不禁暗暗思忖着,大人先生们也已经不那么干净了。

  这时候,巴里约老爹的铃声在走廊里由远及近。当他走到化妆室门口时,发现第三幕的演员现在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猛然愣住了。

  “啊!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请你们赶快……观众休息室里的铃已经响过了。”

  “唔!”博尔德纳夫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让观众等等好喽!”

  于是,大家又举杯祝了一阵酒,直到酒瓶里的酒喝光了,演员们才上楼去换衣服。博斯克喝酒时胡子沾湿了,他干脆把它摘下来;少了这把令人起敬的胡子,立刻露出一副酒鬼相。他面容枯槁,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是个贪杯的老戏子。他们走到楼梯脚下时,还能听见他用酒徒的嗓音,同丰唐谈论王子哩。

  “我的样子他感到惊讶吧,嗯?”

  在娜娜的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王子殿下、伯爵和侯爵了。博尔德纳夫与巴里约一道走了,他叮嘱巴里约在没有通知娜娜太太前,不要敲开幕铃。

  “先生们,请原谅。”娜娜说道,她开始化妆双臂和面部,这两部分她化妆得特别仔细,因为在第三幕里她要裸体上场。

  王子和德·舒阿尔侯爵在沙发上坐下来。只有缪法伯爵站着。他们喝了两杯香槟酒,加上房间里又闷又热,两人醉得较厉害。萨丹看见几位先生和她的女友关在屋子里,觉得自己还是隐蔽一下为好,便躲到帷幕后面去了。她坐在一只箱子上,心绪不宁地等待着,而朱勒太太悄悄地踱来踱去,一声不吭,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那首圆舞曲唱得妙极了。”王子说道。

  于是,他们便开始交谈了,不过,他们说话断断续续,有时还沉默一会儿。娜娜顾不上对王子的话每句都回答。她用手把冷霜抹在膀子上和脸上,然后用毛巾一个角往上搽底粉。有一阵子,她不对着镜子照自己,不时笑吟吟地瞟王子一眼,手仍在搽底粉。

  “殿下把我宠坏了。”她悄声说道。

  德·舒阿尔侯爵见化妆是如此复杂,就一直注视着娜娜的每一个动作,他那神态好像从观看化妆中得到了一种莫大的享受。他也开腔了:

  “乐队给你伴奏时,难道不能轻一些吗?乐器的声音盖住了你的声音,这个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这一次,娜娜可没有转过身来。她拿起粉扑,在脸上轻轻地、仔细地扑着,身子在梳妆台上方弯得很厉害,圆圆的屁股鼓了起来,绷得紧紧的白内裤都看得出来,还露出一小角衬衫。但是对老头子的恭维话也要有点反应,她就摇摇身子,屁股也随着扭几下,这就算是对老头子的回答。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朱勒太太发现娜娜的右裤腿上撕了一道口子,她就在自己的衣服胸襟上取下一根别针,然后跪在地上,在娜娜的大腿周围忙了一阵子。娜娜似乎并不知道她在那儿,仍然搽她的香粉,她小心翼翼地搽,生怕粉搽到颧颊上。这时,王子说,如果她愿意到伦敦去演唱,全英国的人都会给她鼓掌。娜娜莞尔一笑,她把身子转过来一会儿。她的左颊搽得雪白,周围飘着白粉。接着,她突然严肃起来;她开始抹胭脂。她又把脸对准镜子,一个手指放在一个罐子里浸一下,她先把胭脂涂在眼睛下面,再把它慢慢抹开,一直抹到太阳穴。

  这几位先生们默不作声,恭恭敬敬地在一旁观看。

  缪法伯爵还未开口说话。他不禁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孩提时代的卧室很冷。后来,到了十六岁时,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亲吻他的母亲,并把这个冷冰冰的吻带进睡梦中。一天,他走过一扇半掩着的门口时,发现一个女仆在擦身子;从他的青春期到结婚时,这是唯一令他惴惴不安的回忆。结婚后,他发现妻子严格尽她做妻子的本分。而他自己呢,则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两性生活感到反感。他长大了,变老了,还没有领受过肉体的快感,他的信条是屈从严厉的教规,在生活中,按照教训和教律行事。而现在他却被人突然带到了这间女明星的化妆室,置身于这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前面。过去,他连缪法伯爵夫人怎样系袜带都从未见过。而现在却在这个罐子和面盆狼藉的地方,在这如此浓郁和芳香的气味中,亲眼目睹女人化妆时的隐秘细节。他的整个身心都充满反感,一段时期以来,娜娜对他的潜移默化,令他恐惧起来。他回忆起阅读过的宗教书籍,回忆起儿童时代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相信魔鬼的存在。他隐约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声,她的乳房,她的屁股,无不充满了罪恶。不过,他决心做一个强者。

  他是能够自卫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啦,”王子神态自若地坐在沙发上,说道,“你明年到伦敦来,我们盛情接待你,使你永远不想回法国……啊!原来如此,我亲爱的伯爵,你对你们的那些美人儿不够重视。我们要把她们全部带走啦。”

  “他才不在乎呢,”德·舒阿尔侯爵低声调侃道,他在知己人当中说话常会走火,“伯爵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见谈到伯爵的德行,用奇异的目光瞧瞧他,缪法随之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接着,他对自己的反感又感到奇怪,便责怪起自己来。在这个婊子面前,为什么想到自己有道德,就感到不好意思呢?他早该揍她一顿。这时,娜娜要去拿一支画眉笔,不小心把它碰落到地上;当她弯腰去捡时,他也赶紧跑过去捡,两个人的呼气汇合在一起了,爱神披散的头发落到他的手上。顿时他感到一种快感,快感中又夹杂着内疚,这是一种天主教徒的快感,由于怕因犯罪而入地狱使这种快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这会儿,巴里约老爹在门外喊道:

  “太太,我可以敲开场锣了吗?观众在大厅里都等急了。”

  “等会儿敲。”娜娜若无其事地回答。

  她把画眉笔放在黑色颜料罐子里蘸了一下,接着鼻子靠近镜子,闭起左眼,轻轻在睫毛上描过去。缪法站在她身后注视着。他看见镜子里的娜娜,肩膀滚圆,胸部淹没在一片玫瑰色光影中,他竭力想移开自己的视线,但目光仍然不能离开她的脸庞。她那只闭上的眼睛令人春心欲动,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仿佛充满了情欲。当她闭上右眼,用笔描画时,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她征服了。

  “太太,”催场员气喘吁吁地又叫道,“观众急得跺脚了,这样下去,他们会把座位砸烂的……我可以敲锣了吗?”

  “见鬼!”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你敲你的,我才不管呢!

  ……我还没有化好妆,让他们等好了。”

  她心情平静了下来,转过身子,笑着对几位先生说道:

  “真是的,我们连聊一会儿都不行。”

  现在,她的面部和手臂都化妆完毕。在她用手指在嘴唇上抹了宽宽两道口红时,缪法伯爵感到更加心神不定,他被令人神魂颠倒的浓妆艳抹迷住了,被这个化妆的少妇的淫荡欲念俘获了。她的脸白皙,双唇鲜红,眼睛涂了黑圆,显得更大了,眼里燃烧着淫欲的火焰,仿佛因情欲而变得憔悴了。这时,娜娜到帷幔后面呆了一会,她脱下衬衫,穿上了爱神的紧身衣。然后,她毫不害羞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的钮扣,把两只胳膊伸给朱勒太太,让她给自己穿上短袖上衣。

  “快点!观众都生气了!”她悄声说道。

  王子的眼睛半睁半闭,以内行人的目光欣赏着她隆起的胸部的轮廓,而舒阿尔侯爵却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缪法不想再看她,两眼瞧着地毯。爱神已经化妆好了,她只在肩上披一块薄纱。朱勒太太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神态像木偶小老太婆,眸子无神,却很明亮。她突然从自己胸前的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拔下几根别针,把爱神的紧身上衣别好,她的干瘪的手触到娜娜的丰腴的裸体上,并未勾起她的任何回忆,仿佛她对女性毫无兴趣。

  “好啦!”娜娜对着镜子看了自己最后一眼,说道。

  博尔德纳夫焦急地跑回来,他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

  “好喽!我现在就去。”她说道,“这也算回事情!平常总是我等别人。”

  几位先生走出化妆室,他们与娜娜不告而别。王子已经表示过,演第三幕时,他想呆在后台观看。化妆室里只剩下娜娜一个人了,她感到很吃惊,向四处张望。

  “她到哪里去了?”她问道。

  她在寻找萨丹。她发现萨丹呆在帷幕后面,坐在一只箱子上等候着,她平静地回答道:

  “你和这些先生呆在一起,当然我不想妨碍你!”萨丹说,她马上就走,但是娜娜把她留住了。萨丹真蠢!博尔德纳夫已经同意录用她,演完戏这事就可以定下来。萨丹有些举棋不定。这里人多,不像她生活的圈子。不过,她最后总算留下来了。

  王子正从一道木头小楼梯上往下走时,听见舞台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谩骂,还听到顿足的声音。原来发生了一场纠纷,等待上场的演员都被吓坏了。刚才米尼翁又同福什利开玩笑,他以亲热为借口,对福什利拍拍打打。他还想出了一个小把戏,用手指头轻轻地弹福什利的鼻子,说这是为了不让苍蝇落在上面。当然这种玩笑演员们看了很开心。米尼翁对自己成功的一招感到得意忘形,又突发奇想,伸手打了新闻记者一记耳光,一记真正的耳光,而且打得很重。这一次,米尼翁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当着众人的面,福什利不能含笑忍受这样一记耳光。于是两人翻了脸,个个脸色铁青,满腔怒火,互相扑向对方,抓住脖下的衣服,扭打起来。接着两人在一根布景撑架后边的地上滚打着,并互相谩骂对方是拉皮条的家伙。

  “博尔德纳夫先生!博尔德纳夫先生!”舞台监督惊恐万状,跑来说道。

  博尔德纳夫对王子说了声“失陪”,便跟着舞台监督跑过去。他看见在地上的是福什利和米尼翁,便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确实,他们选择了一个好时机,王子殿下正好在布景的另一边,整个大厅都听得一清二楚!更糟的是罗丝·米尼翁来了,她气喘吁吁,而这时恰巧是该她上场的时候。火神已经念了台词,下边就应由她接下去。但是,罗丝却愣在那儿,看着丈夫和情人在她的脚边滚打,互相勒脖子,用脚踢,揪头发,礼服上满是灰尘。他们挡住了她的路。在扭打中,福什利那顶该死的帽子差点被扔到舞台上,幸亏被一个布景工人一把抓住。这时,火神胡诌了一些插科打诨的台词,来引观众开心。罗丝呆立在那儿,眼睁睁地瞅着两个男人。

  “别再看了!”博尔德纳夫恼羞成怒地在她耳边低声说,“走吧!走吧!……这与你无关!你误场啦!”

  博尔德纳夫把罗丝一推,她从两个男人的身上跨过去,走到舞台上,在台前脚灯的照耀下,出现在观众面前。她真不明白他们两人为什么要在这地方殴斗。她身上打着哆嗦,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向着脚灯走去,脸上浮现出钟情月神的甜蜜的微笑。她开始唱出二重唱中的第一句,嗓音是那样热情奔放,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她还隐隐约约听到布景后边两个男人扭打的声音。他们还一直滚到了舞台的檐幕旁边,所幸的是音乐淹没了他们在布景框架下面殴打的响声。

  “他妈的!”博尔德纳夫终于把他们拉开了,他怒不可遏地嚷道,“难道你们不能在你们自己家里打吗?你们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这样……你吗,米尼翁,你要听我的话,呆在这里,在院子这一边;而你,福什利,如果你不呆在花园那一边,我就把你赶出剧院的大门……嗯?就这样说定了,一个呆在院子一边,一个呆在花园一边,否则我就不准罗丝带你们到这里来。”

  他回到王子面前时,王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哦!没有什么。”他神态镇静自若,喃喃说道。

  娜娜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裘皮大衣,一边等待上场,一边同这几位先生谈话。缪法伯爵又上来了,想从两个布景架之间,再看舞台一眼。舞台监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知道走路脚步要轻些。从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降下来一股炎热的空气,这里显得很宁静。一片强烈灯光照耀下的后台,只有几个人在低声说话。他们滞留在那里,即使走动也蹑手蹑脚。管煤气灯的工人一直忠于职守,呆在装置复杂的煤气灯光控制板旁边;一个消防队员倚在一根撑架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看演出;拉幕工坐在高处的一张凳子上,一直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副尽心尽责的样子,他对演出的戏一无所知,他在等铃声一响,就去拉幕绳。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在这轻轻的脚步声中和窃窃私语声中,舞台上演员的声音传到这里,变得十分古怪而又沉闷,失真得令人难以置信。另外,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是乐声嘈杂的乐队的另一边,好像传来阵阵巨大的呼吸声。这是全场观众的呼吸声,这声音有时变大,甚至有时变成喧哗声、笑声和掌声。在这里虽然看不见观众,但仍然知道有观众,即使大厅里一片寂静时,也有这样感觉。

  “好像有哪扇门窗没关上,”娜娜突然说道,她把皮大衣裹裹紧,“你去看一看,巴里约。我保证,有人打开了哪扇窗户……这里真能冻死人!”

  巴里约向她保证,说窗户都是他亲手关上的。窗户上有玻璃打碎了,这倒可能。演员们总是对穿堂风怨声载道。丰唐说得好,煤气灯把这里照得又闷又热,加上阵阵冷风穿过,呆在这个窝里,不得肺炎才怪呢。

  “你们也穿得袒胸露肩试试看,会有什么感觉。”娜娜气乎乎地说道。

  “嘘!”博尔德纳夫低声说道。

  在舞台上,罗丝把二重唱的每句唱词唱得那样优美动听,观众的喝彩声淹没了乐队的伴奏声。娜娜一声不吭,沉着脸。这时,伯爵冒冒失失地钻进天幕后边的通道,巴里约连忙拦住他,告诉他那儿有一块空隙,会让观众看见的。他看见的是布景的背面和侧面,布景架的后面糊着厚厚一层旧海报,在舞台的一个角落里,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岩洞陷入在一座银矿里,舞台的最后边有火神的炼铁炉。悬挂下来的布景照明灯,照在涂有浓重色彩的金属板上,宛如着了火似的。若干装着蓝色玻璃和红色玻璃的布景撑架,利用精确的反差效果,使反射的灯光就像熊熊燃烧着的炭火;在舞台的最里边,一道道瓦斯灯光闪烁着,把黑岩石的岩坝照得清清楚楚。就在那里一道用实物制成的缓坡上,坐着扮演天后朱诺的德鲁阿尔老太太,她的周围亮光点点,酷似节日夜晚放在草丛中的一盏盏小油灯,她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坐在那里等待入场。

  这时候,发生了一阵骚动。西蒙娜正在听克拉利瑟讲故事,她突然叫道:

  “瞧,拉特里贡来了!”

  果然是拉特里贡来了,她的鬓角上烫着鬈发,神态像一位伯爵夫人去拜见她的诉讼代理人。她瞥见娜娜后,径直向她走去。

  “不,”她们之间三言两语后,娜娜说道,“现在不行。”

  老虔婆把脸一沉。普律利埃尔这时从那儿走过,同拉特里贡握了握手。普律利埃尔和娜娜激动地打量着她。拉特里贡迟疑了一阵子。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叫西蒙娜过来。随后,她们开始了简短的谈话。

  “行,”西蒙娜终于说道,“再过半个钟头。”

  西蒙娜正向化妆室走时,布龙太太又拿着一些信件走来走去,便递给她一封。博尔德纳夫见拉特里贡来,很生气,低声责备女门房不该放她进来;这个女人!偏偏在这个晚上来,这件事使他特别恼怒,因为王子殿下今晚来了。布龙太太在剧院干了三十年,她尖声怪调地回答道:她①怎么知道王子来了呢?拉特里贡老虔婆跟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做交易,经理先生碰到过她不知多少次了,对她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什么。这时博尔德纳夫骂出一些粗话,拉特里贡呆在那儿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王子。她这个女人,一眼就能掂量出一个男人好不好色。她那蜡黄的脸上浮现出微笑。随后,她慢吞吞地从对她毕恭毕敬的小娘儿们中间走出去。

  ①“她”是指布龙太太自己,这里用第三人称代替第一人称。

  “一会儿就来,对吗?”她掉过头来对西蒙娜说道。

  西蒙娜看上去很烦恼。那封信是一个青年写来的,她原先答应今晚与他相会。她草草写了个便条递给布龙太太,里边写道:“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但她心里仍然很不放心,怕他见了条子还会等下去。因为她在第三幕中不上场,她想还不如马上离开一会儿去见见他,于是便请克拉利瑟去看看那个青年走了没有。克拉利瑟要到第三幕快结束时才上场,所以就下楼了,这时西蒙娜赶紧回她俩共用的化妆室。

  楼下布龙太太的酒吧里,一个扮演冥王的配角演员在那里独自饮酒,他身穿一件大红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金光闪闪的装饰。看样子女门房经营的小生意一定很兴隆,因为在这个地窖般的角落里,楼梯脚下被洗酒杯的水倒得湿漉漉的。克拉利瑟下楼时,撩起她那虹神的裙子,生怕裙子的下摆拖在油垢的梯级上。走到楼梯的转弯处时,她小心地收住脚步,伸长脖子向门房室里张望一下。果然不出她所料,拉法卢瓦兹这个傻瓜不是还呆在那儿,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的椅子上吗?他假装见到了西蒙娜,溜走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再说,门房室里总是坐满了男人,他们戴着手套,衣冠楚楚,态度温顺,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一边等,一边神态严肃地互相打量着。布龙太太把最后送来的几束花已经送走了,所以桌子上只剩下一些脏盆子。只有一朵凋谢了的玫瑰花掉在那只黑母猫旁边,母猫缩成一团睡在那里,几只小猫在先生们的腿下狂奔乱跳。克拉利瑟一时间真想把拉法卢瓦兹赶出去。这个傻瓜不喜欢动物,这就看出他的为人。他把胳膊肘缩起来,生怕猫碰到他。

  “他会缠住你的,你要当心!”冥王说道。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一边上楼梯,一边用手背揩着嘴唇。

  这时,克拉利瑟放弃了让拉法卢瓦兹出丑的想法。她看着布龙太太把西蒙娜的信交给了那个青年。他到前厅的一盏煤气灯下面看信:“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他看后很平静,大概对这样的话已习以为常了,接着他便走了。不管怎样,他还算是知趣的人,不像其他男人,坐在布龙太太的破椅子上,呆在这间灼热、奇臭的玻璃大灯笼般的屋子里死等。堂堂男子汉们就呆在这种地方!克拉利瑟很反感地上楼去了,她穿过舞台,轻捷地上楼梯,一步跨三级,回化妆室给西蒙娜回话去了。

  舞台上,王子单独与娜娜呆在一起,与她谈话。他一直没有离开她,眯缝着眼睛瞧着她。娜娜眼睛不看他,脸上堆满微笑,同意他的话就点点头。缪法伯爵正在听博尔德纳夫详细讲解绞盘和鼓筒怎样操作,突然,他内心一阵冲动,扔下博尔德纳夫,走过来想打断王子和娜娜的谈话。娜娜抬起头,就像对王子殿下笑的那个样子,对他莞尔一笑,不过,他总是竖起耳朵,注意听台上的台词。

  “我觉得第三幕最短。”王子说道。伯爵在场,他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娜娜对王子的话没有作答,脸上表情也变了,她突然想到她演戏的事上来。她的肩膀猛然一动,皮衣滑落下来,朱勒太太正好站在她的背后,一把接住了。她赤身裸体,把两只手放到头发上,像要把它弄弄平,接着她进场了。

  “嘘!嘘!”博尔德纳夫悄悄示意。

  王子和伯爵感到惊讶。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了深沉的叹息声和远处发出的喧哗声。每天晚上,当爱神赤裸着女神般的身体进场时,都产生同样的效果。这时缪法想瞧一瞧,便把眼睛贴近一个洞眼。台上的脚灯排成一道弧形,发出夺目的光芒,脚灯背面的大厅里显得昏昏暗暗,好像弥漫着黄橙橙的烟雾,在这暗淡的背景中,一排排观众的面孔显得苍白而又模糊不清,而舞台上的娜娜则显得格外清楚。她浑身白皙,变得高大了,把楼上楼下的包厢全部遮挡了。缪法从她的背后看着她,她的腰绷得紧紧的,双臂张开;而在地板上,与她的脚平齐的高度,露出一个提台词老人的头,那头像被割下来似的,样子看上去既可怜而又老实。她上场后唱第一段唱段时,每唱一句,脖子就像波浪一样起伏,这样起伏向下波及到腰部,并一直延伸到裙子的下摆。她唱完最后一句时,全场立刻报以雷鸣般的喝彩声,她向观众鞠躬致谢,身上的薄纱飘起来,长长的头发披落到腰部。缪法看见她弯着腰,撅着屁股往后退,方向朝向那个洞眼,他正在那儿观看呢,顿时他直起腰来,脸色变得煞白。舞台上的一切看不见了,映入他眼帘的只是布景的背面,上面乱七八糟地贴着五颜六色的旧海报。在一排排煤气灯照耀下,在一道斜坡上,奥林匹斯山诸神又找到了德鲁阿尔太太,她正在打盹。他们在等待这幕戏结束。博斯克和丰唐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普律利埃尔还没上场就伸懒腰,打呵欠。大家都满面倦容,眼睛通红,想赶紧回家睡觉。

  博尔德纳夫下过命令,不准福什利走到院子这一边,他就一直在花园一边溜达,这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便抓住伯爵,自愿带他去参观演员化妆室。缪法越来越优柔寡断,遇事拿不定主意,他用目光四下寻找德·舒阿尔侯爵,终不见踪影,便跟着新闻记者走了。他呆在后台,能听见娜娜的演唱,现在离开那里,既感到轻松,又感到不安。

  福什利先上了楼梯,这种楼梯在二楼和三楼都装有用于关闭楼梯的木头转门。这种楼梯在蹩脚的房屋里常常见到,缪法伯爵曾以赈济所委员的身份,去贫民家里走访过,他看到过这样的楼梯,上面装饰全无,破旧不堪,漆成黄色,梯级被脚上上下下踏损了,铁栏杆被手磨平了。每道楼梯的平台边,贴近地面都有一扇低矮的窗户,方方正正地凹进去,像是气窗。一些悬挂在墙壁上的灯笼,发出煤气光焰,强烈地照射着这种种贫寒景物,还散发出一股热气,向上升腾,并聚积在各层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下。

  伯爵走到楼梯脚下时,感到有一股炽热的气流吹到他的后颈上,热气中夹有一股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股香味是随着光线和声音一起从化妆室里落下来的;他每上一个梯级,那香粉的麝香味,梳洗水的酸醋味使他身上变得热乎乎的,他感到头晕目眩。二层楼上,有两条长长的走廊,拐弯处转得很陡然,两边的门都漆成黄色,上面有白色粗体字母号码,看上去颇像带出租家具、有暗娼出入的旅馆的房间;走廊上的地砖都活动了,一块块鼓起来,可见这座旧楼在下陷。伯爵壮着胆子从一扇半开半掩的门边往里瞟了一眼,房间里很脏,活像郊区的一个理发棚,里边只有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张带抽屉的条桌,桌面上被梳子上的油垢弄得黑乎乎的。一个汗流浃背的壮汉,肩上冒着热气,正在那里换衣服;而旁边那个同样的房间里,一个女人正在戴手套,准备出门;她的头发又直又潮湿,像刚刚洗过澡。伯爵走到三楼时,福什利叫他,这时听见右边走廊里有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原来是马蒂尔德这个小邋遢鬼打破了脸盆,脸盆里的肥皂水一直流到楼梯的平台上。一间化妆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两个穿着胸衣的女人一跳越过走廊;还有一个女人,用牙齿咬着衬衫的边沿,出现了一下就走了。随后,听到一阵笑声、争吵声和刚唱就突然中断了的歌声。沿着走廊,伯爵透过每个化妆室的门缝向里面看,他看见裸体的一些部位,白皙的皮肤,浅色的内衣,两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互相让对方看自己身上的痣;一个很年轻、几乎还是孩子的姑娘把裙子撩到膝盖上面,正在缝补她的衬裤,这时服装员们瞅见两个男人走进来,一个个轻轻地把布帘放下来,以免有失体统。现在演出快结束了,人们忙碌不堪,演员们忙于洗脸上的白粉和胭脂,室内空气中白粉如雾,人们换上平常穿的礼服,从不时开开关关的门里散发出浓烈的臭味。到了四楼,缪法浑身渐渐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群众演员的化妆室就在这一层;二十个女人挤在一起,肥皂和香水瓶放得杂乱无章,颇像城门入口处的检查大厅。缪法走过一扇紧关着的门口时,听见一阵急促的洗濯声,脸盆里的水发出暴风般的声音。随后,他上了最高一层楼,他出于好奇心,壮着胆量透过一个开着的窥视孔,向里边张望一下。屋子里阒无一人,在煤气灯光下,仅有一只被人遗忘的便壶,放在被人胡乱扔在地上的裙子中间。这个房间是他这次观看的最后一个房间。在这最高的第五层楼上,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各种气味,全部热量统统涌到那里。黄色的天花板像被火烧焦似的,在黄橙橙的云雾中,一盏灯笼点燃着。他在铁栏杆边站了片刻,觉得铁栏杆像人体一样温暖,于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味了一会女性的全部性感,而这种性感他还不知道,现在正向他的脸上袭来。

  “过来一下吧,”福什利喊道,他刚才离开了一会儿,“有人找你呢。”

  克拉利瑟和西蒙娜的化妆室在走廊的一端,这间屋子狭长,造得很粗糙,在屋顶下面,墙角倾斜,墙上有裂缝。光线是从屋顶上两个深深的洞眼射进来的。在夜晚这样的时刻,煤气灯的光焰照亮了化妆室,化妆室的墙上贴着每卷值七个苏的纸,上面印着爬在棕色架子上的玫瑰花。有两块木板并排放着,上面都盖着一块漆布,是当着梳妆台用的。漆布被泼散的污水染黑了,木板下面乱糟糟地放着一些碰瘪了的水罐,盛满污水的水桶,黄色粗陶水罐。屋子里还摆着一些劣质日用品,全被用得歪歪扭扭,肮脏不堪,脸盆有缺口,梳子缺齿。两个女人在卸装和洗脸时,匆匆忙忙,随便乱放,把她们周围的东西搞得凌乱不堪,这个地方不过是她们的暂时停留之处,肮脏与她们没有关系。

  “过来吧,”福什利像呆在娘儿们家里一样,用亲昵的男人口吻,又说道,“克拉利瑟想亲亲你呢。”

  缪法终于进了屋子。他突然愣住了,他发现德·舒阿尔侯爵坐在两张梳妆台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侯爵早已躲在这里了。他叉开两只脚,因为有一只水桶漏水,流出一潭灰白色的水。他看上去挺自在的,好地方他都知道。他精神抖擞地呆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浴缸般的地方,呆在这些心安理得、不知廉耻的女人中间,这个脏地方使她们变得天真而又放荡。

  “你会跟那个老头子去吗?”西蒙娜在克拉利瑟的耳畔问道。

  “我决不干!”克拉利瑟大声嚷道。

  她们的服装员是一个其貌不扬、不拘礼节的姑娘,她正在帮助西蒙娜穿大衣,听到她们两人的谈话,笑弯了腰。三个人互相推推撞撞打闹着,嘁嘁喳喳,显得十分快乐。

  “来吧,克拉利瑟,吻吻这位先生,”福什利又说,“你知道他很有钱。”

  接着,他又转向伯爵,说道:

  “你等着瞧吧,她很可爱,她会吻你的。”

  然而,克拉利瑟对男人不感兴趣。她咒骂那些在楼下女门房那里等待的混蛋。另外,她又急着要下楼,她再跟他们呆着就要误场了。随后,因为福什利挡在门口,她就在缪法的脸颊上吻了两下,一边说道:

  “无论如何,两个吻不是给你的!而是给缠住我的福什利的!”

  说完,她一溜烟地走了。伯爵在他的岳父面前,显得很尴尬,一股血涌到了他的脸上。刚才在娜娜的化妆室里,面对那些华丽的帷幔和镜子,倒没有感到强烈的兴奋,这时在这间被两个女人弄得乱七八糟、令人羞愧的寒碜陋室里却感到这样兴奋。这时侯爵跟在匆匆忙忙下楼的西蒙娜后边走了,他贴在她的耳边说话,而她总是摇摇头。福什利笑着跟在他们后边。这样,只有伯爵一个人和服装员留下来,服装员在洗脸盆。接着,伯爵也走了,他下楼梯时,两腿发软,他前面几个穿衬裙的女人,被他再次吓跑了。他走到她们门口时,她们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跑了四层楼,每层都有卸了装的姑娘,她们三三两两,到处乱跑。他只看清楚一只猫,那是一只大红猫,在这个散发着香粉臭气、热得像火炉的地方,沿着梯级乱窜,还翘着尾巴,把背贴在栏杆的扶手上擦痒。

  “唉!”一个嗓子嘶哑的女人说道,“我还以为他们今晚不让我们下台呢!……这些讨厌的观众,还一次次鼓掌要求我们谢幕呢!”

  演出结束,幕布落了下来。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楼梯间一片呼喊声,大家都匆匆忙忙穿衣服,忙着回家。缪法伯爵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看见娜娜和王子慢吞吞地走在走廊上。娜娜停下脚步,接着莞尔一笑,放低噪门说道:

  “就这样吧,等会儿见。”

  王子回到舞台上,博尔德纳夫在那里等他呢。于是,只有缪法一个人和娜娜在一起,他在怒气和性欲的驱使下,跑到娜娜的背后,当她向化妆室走去时,他在她的后颈上狂吻了一下,吻的部位是在两肩中间长得很低的卷曲、毛茸茸的一撮撮短发上。这个吻好像是对他在楼上时受到的吻的回报。娜娜生气了,抬起手来想打人。当她认出伯爵来时,嫣然一笑。

  “哦!你把我吓坏了。”她只说了一句。

  她笑得挺可爱的,露出一副羞答答、乖顺的样子,好像原来对这一吻已经不抱希望了,而现在得到了,感到欣喜万分。但是,她不能迎合他的要求,今天晚上和明天都不行。必须让他等待一个时期。即使行,她也要吊吊他的胃口。从她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这个意思。她最后说道:

  “你知道,我有房子了……是的,我买了一座乡间别墅,靠近奥尔良,那个地方你有时去玩,这是宝宝告诉我的,就是小乔治·于贡,你认识他吗?你到那儿来看我吧。”

  伯爵是个胆小的人,对自己刚才的唐突行动感到愧怕。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了一个躬,并答应她一定接受她的邀请。随后,他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想那。

  他赶上了王子,走到演员休息室门前时,听见萨丹叫道:

  “你是个下流的老头子!让我安静点吧!”

  她骂的是德·舒阿尔侯爵,他不得已而找上了萨丹。但是她对上流社会的人物特别厌恶。娜娜刚才把她介绍给博尔德纳夫。不过,像这样呆着,嘴上贴上封条,生怕说出蠢话,这着实叫她受不了;现在她想得到补偿,正巧她在后台碰上了过去的情人,就是扮演冥王的那个配角。此人是糕点师,曾经给过她一个星期的爱情和耳光。她在等他,侯爵把她当成剧院的一个女演员,同她讲话,使她非常恼怒。所以,最后她摆出一副十分尊严的样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丈夫就要来了,你等着瞧吧!”

  这时,演员们穿着大衣,面容疲乏,一个接一个走了。男人们和女人们三五成群从小螺旋楼梯上往下走,在昏暗中,依稀看见一顶顶破旧的帽子,一条条起皱的披肩和卸装后的一张张群众演员的灰白、丑陋的面孔。舞台上,边灯和布景照明灯全都熄灭了,王子在听博尔德纳夫讲一件轶事。他想等娜娜。当娜娜终于来到时,舞台上已一片漆黑,值班消防队员提着灯笼在作最后巡逻。博尔德纳夫为了不让王子殿下绕道从全景胡同走,便叫人打开了门房室通往剧院前厅那条走廊。沿着这条通道,小娘儿们乱哄哄地奔走,她们都很高兴,因为这样避开了在全景胡同正在等待她们的男人们。她们你推我搡,不时回过头来望望,到了外边才舒了口气,然而丰唐、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却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嘲笑那些装得严肃的男人们。他们还在游艺剧院的门廊下踱来踱去,这时候小娘儿们已跟着她们的情郎从大街上溜走了。克拉利瑟特别机灵,她对拉法卢瓦兹严加提防。拉法卢瓦兹果然还没走,呆在门房室里,同一些先生坐在布龙太太的椅子上死命地等待。他们每个人都仰着脸,眼巴巴地等着。于是,克拉利瑟便躲在一个女友的身后,一下子溜走了。这些先生们眨着眼皮,看到那些旋涡般的裙子从狭窄的楼梯脚下过去,他们等了那么长时间,看见她们一个个走过去,却没有认出一个人来,非常扫兴。那一窝小黑猫贴着母猫的肚子睡在漆布上,母猫怡然自得,伸长爪子,而那只大红公猫则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伸长尾巴,用黄眼睛看着那些逃走的女人。

  “请殿下从这边走。”他们到了楼梯底下,博尔德纳夫指着走廊说道。

  有几个女群众演员还挤在走廊里。王子跟在娜娜后面。缪法和侯爵殿后。这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在剧院和相邻的房屋中间,屋顶是倾斜的,上面开了几个玻璃天窗,墙壁上渗出潮气。行人踏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响声,像在地道里行走的声音。这里堆满了该放在阁楼里的东西,有一个木工台,门房常在上面刨布景架,还有一堆木栏杆,晚上放在剧院门口,供观众排队入场。娜娜经过一个界石形水龙头前时,不得不撩起裙子,因为水龙头关不严,水流出来了,淹没了石板地。到了剧院前,大家互相施礼告辞。后来,只剩下博尔德纳夫一个人时,他耸耸肩膀,这个动作充分表达了对王子的蔑视,也表达了对王子的全部评价。

  “尽管他是王子,还有点缺乏教养。”他对福什利说道,但并未详细解释。罗丝·米尼翁把福什利和她的丈夫领来,她想带他们两人到她家里,劝他们重新和好。

  缪法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王子殿下刚才不慌不忙地扶着娜娜上了他的马车。侯爵跟在萨丹和她的配角后面走着,他很兴奋,高兴地跟在那对不正经的男女后面,心里抱着得到萨丹青睐的一线希望。这时,缪法的头脑发胀,决定步行回家。他头脑里的一切斗争停止了,一种新生活的浪潮淹没了他四十年的观念和信仰。他沿着一条条大马路走时,夜间最后几辆马车的车轮的辘辘声,仿佛是呼唤娜娜名字的声音,简直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在煤气灯光下,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娜娜那晃动的裸体,出现了她那柔软的胳膊和白皙的肩膀;他觉得娜娜占有了他,只要他在当天晚上能占有她一小时,他把什么都抛弃掉,把什么都卖掉,也在所不惜。他青春时期的情欲终于重新燃


  昨天晚上,缪法伯爵偕同妻子和女儿,来到了丰岱特庄园,呆在庄园里的只有于贡夫人和她的儿子乔治,她邀请他们到庄园来住一个星期。他们的房屋是十七世纪末建造的,四周是方方正正的大围墙,房子外观朴实无华;但花园里却绿树成荫,几口池塘里的水都是流水,从山泉流来。庄园坐落在由奥尔良通往巴黎的公路旁边,树木葱葱绿绿,宛如一片碧浪,打破了这个平原地区的一望无垠的农田的单调景色。

  十一点钟,午饭的钟声敲响第二下时,大家便聚集到一起,于贡夫人脸上浮现出慈母般的微笑,在萨比娜的脸颊上吻了两下,说道:

  “你知道,我住在乡下已经习惯了……看见你来了,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在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这一夜,睡得好吧?”

  接着,还未等到萨比娜回答,她又转向爱丝泰勒,说道:

  “这个小姑娘也是一觉睡到天亮吧?……来吻我一下吧,我的孩子……”

  大家已经在一间宽敞的饭厅里坐了下来,饭厅窗户都朝向花园。大家坐在大餐桌的一头,互相靠得很紧,这样显得更亲热些。萨比娜兴高采烈,此时此地唤起了她对年轻时代的回忆:她曾经在丰岱特住过几个月,在这里作过长距离的散步,夏天的一个夜晚,不小心掉进一口池塘里,在一个衣柜里发现一本旧骑士小说,冬天她坐在葡萄枝点燃的火堆前读这本小说。乔治已有几个月没有看见伯爵夫人了,他觉得她有些古怪,容貌似乎有些变化;相反,这根瘦竹杆子爱丝泰勒,却显得更加平平常常,沉默寡言,呆板得很。

  大家吃得很简单,只吃了带壳煮的溏心蛋和排骨。于贡夫人是个家庭妇女,她抱怨肉店真不像话,送来的肉从来没有一块是合她意的,她只好一切都到奥尔良去买。另外,这次客人们吃得不满意,要怪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姗姗来迟,错过了时节。

  “你们真没有常识,”她说道,“我从六月份起就一直盼望你们来,眼下已到了九月中旬……所以,你们瞧,没有什么景色可欣赏了。”

  她用手指指了指外面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地里的树木。天空阴沉沉的,远处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雾气中,一派恬静、寂静景色,令人惆怅。

  “啊!我还要等几个客人,”她继续说道,“客人来了我们就快乐起来……乔治邀请的客人首先是福什利先生和达盖内先生,你们大概认识他们吧?……还有德·旺德夫尔先生,他在五年前就答应我要来的;今年他也许会下决心来吧。”

  “好啊!”伯爵夫人笑着说,“那怕只邀请到旺德夫尔一个人也好!他非常忙。”

  “菲利普呢?”缪法问道。

  “菲利普请过假了,”老太太回答道,“等他回来时,你们也许不在丰岱特了。”

  咖啡端来了。大家一下子又谈到巴黎,有人提到斯泰内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于贡夫人轻轻叫了一声。

  “顺便问一下,”她说道,“斯泰内先生,是不是就是一天晚上我在你家里遇到的那个胖子,是个银行家?……这个人真不光彩!他在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为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座别墅,就在舒河后面,靠近居米埃尔那里!这个地方的人对他都很反感……我的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缪法回答道,“哦,斯泰内在附近买了一座别墅!”

  乔治听到她母亲提起这件事时,正在低头喝咖啡;他抬起头来,瞧瞧伯爵,对他的回答感到很惊讶。他为什么这样公然撒谎?而伯爵呢,他也注意到了年轻人的动作,他以怀疑的目光瞧了他一下。于贡夫人继续说得更详细了:这座别墅取名“藏娇楼”,沿舒河而上,一直到居米埃尔,再过一座桥,就到了。这样走,整整多走二公里;不然,就要涉水过河,要冒落水的危险。

  “那个女演员叫什么名字?”伯爵夫人问道。

  “啊!对了,有人向我提到过她,”老太太喃喃说道,“今天早上园丁告诉我们的时候,乔治,你也在场……”

  乔治装出记不清楚的样子。缪法一边用手指转动着一把汤匙,一边等待乔治回答。伯爵夫人对她丈夫说道:

  “斯泰内先生是否就是那个与游艺剧院的女歌星娜娜相好的人?”

  “娜娜,正是她,真讨厌!”于贡夫人气愤地说道,“有人在‘藏娇楼’里等她来呢。这些情况都是园丁告诉我的……你说是吗,乔治?园丁说她今天晚上就来。”

  伯爵惊讶得身上轻轻打了一下哆嗦,乔治抢先说道:

  “哦,妈妈,园丁不了解情况……刚才车夫说的情况正好相反,后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来‘藏娇楼’。”

  乔治竭力做出神态自然的样子,一边用眼角观察伯爵对他的话的反应。伯爵这时又转动起小汤匙来,看样子他放心了。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处花园的淡蓝色薄雾,似乎不再听他们谈话。随着脸上浮现的一丝微笑,她的思路跟着突然唤起的秘密想法转动;这时爱丝泰勒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听了大家谈到娜娜的情况,她的白皙的处女脸上,没有丝毫反应。

  “我的天,”于贡太太沉默了一会,恢复了她纯朴善良的脾气,悄悄说道,“我不该生气……每个人都要活下去嘛……这个女人,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她,不同她打招呼就行了。”

  大家散席时,她还埋怨萨比娜伯爵夫人今年不该让她等得那么久。但是伯爵夫人为自己辩护,她把来迟的责任推到她丈夫的身上;有两次连箱子都收拾好了,临走前他又变挂了,说有紧急事情要处理;后来,看来旅行计划完全告吹了,他却又突然决定来了。于是,老太太又说,乔治也一样,两次说要来,结果都没有来,后来她已不指望他来了,结果他却在前天晚上突然来到了丰岱特。大家走向花园,两个女人走在中间,两个男人走在左右两边,他们低着头,静静地听她们讲话。

  “不过这也不要紧,”于贡太太说,她在她儿子的金色头发上吻了吻,“小治治真乖,这次他肯来到这个偏僻的乡间,同妈妈在一起……这个好治治,他还没有忘记我。”

  下午,她感到焦虑不安,乔治刚刚离席时,就说头脑发沉,似乎慢慢地变成剧烈的偏头痛。快到四点钟时,他就想上楼睡觉,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只要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就什么病也没有了。他母亲坚持要亲自送他上床睡觉。但她一出了房间,乔治就从床上跳下来,把门反锁上了,他借口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免得别人来打扰他;然后,他亲热地叫道:“晚安,妈妈,明天见!”同时他答应一觉睡到大天亮。事实上,他下床后没有再躺下,脸上毫无病容,目光炯炯,他悄悄地穿上衣服,然后,坐到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晚饭钟声敲响时,他窥伺着向饭厅走去的缪法。十分钟后,他觉得肯定不会被人看见了,就敏捷地爬上窗户,抓住一条下水管溜到室外;他的卧室在二楼,窗户朝向房子的背面。他钻进一片树丛中,出了花园,在田野上奔跑,向着舒河方向而去,他的肚子里空空的,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夜幕降临了,开始下起毛毛细雨。

  这天晚上,娜娜确实要到“藏娇楼”来。自从五月份斯泰内给她买下这座别墅以来,她不时想到这里来居住,为这事她还流过泪呢;可是,每次她要来,博尔德纳夫总是连最短时间的假也不批准,说要到九月份才能让她走,借口在博览会期间,他不想找别人来代她演出,那怕一个晚上也不行。快到八月底时,他又说要等到十月份才行。娜娜恼火了,宣称九月十五日她要到“藏娇楼”来。她甚至跟博尔德纳夫对着干,当着他的面,邀请一大群人同往。她一直巧妙地拒绝缪法对她的追求,一天下午,他在她家里,浑身哆嗦着苦苦哀求她,她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要她去了“藏娇楼”才行;她也要求他在九月十五日到那里。到了十二日,她心血来潮,突然一个人带着佐爱走了。如果博尔德纳夫事先知道了,也许会想出办法不让她走。她给博尔德纳夫捎去医生开的一张证明,把他扔下不管,这样做她觉得非常开心。她第一个到达“藏娇楼”,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住上两天的想法在她头脑里产生时,她便催促佐爱收拾行李,把她推上出租马车。在马车里,她对佐爱非常亲热,一边请求她原谅,一边吻她。一直到了火车站的小吃部,她才想到要写一封信通知斯泰内。她请斯泰内在大后天与她见面,如果他希望他们见面时她精神充沛的话。接着,她的头脑里又突然出现另一个想法,她又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姑妈,请她立刻把小路易带来。这样对小宝宝非常有好处,大家在树荫下一起玩玩,该多好啊!从巴黎到奥尔良,她在车厢里一直谈着这件事,谈着谈着,她的眼睛都流泪了,突然大发母爱之情,竟把花呀、鸟呀和她的孩子夹在一起大谈特谈。

  “藏娇楼”别墅距火车站三法里有余。娜娜花了一个小时才雇到一辆马车,那是一辆破旧的敞篷四轮马车,车速很慢,车轮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车夫是个不爱言谈的矮个子老头,她马上缠着他,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例如:他是否经常在“藏娇楼”别墅前经过?“藏娇楼”是否就在这座小山岗的后面?那儿是否树木很多?那座房子是否在老远的地方就能望见?矮老头子被问得支支吾吾。娜娜坐在马车里,高兴得坐立不安;而佐爱则不然,还在为匆匆忙忙地离开巴黎而怄气呢,她直撅撅地坐在里面,面色阴郁。马突然停步了,娜娜以为到了目的地。她把头探到车门外,问道:

  “我们到了吗?嗯?”

  车夫没有回答,扬起马鞭赶马,马艰难地爬到了坡上。娜娜喜出望外地眺望灰色天空下的那片一望无垠的原野,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

  “啊!佐爱,你瞧,这是一片草!……这是麦子吗?……天呀!多美的景色!”

  “人家一看太太就知道不是乡下人,”女仆绷着脸终于开口了,“我呀,我对农村倒很熟悉,我在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过活,他在布吉瓦尔有一座房屋……所以,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很冷,这一带天气很潮湿。”

  他们到了树丛下面。娜娜像只小狗,嗅着树叶发出的香味。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她忽然瞥见露在树枝中的房屋的一角。大概就是那儿吧;接着,她又跟车夫谈话了,车夫总是摇摇头,意思是她说得不对。后来,他们下山岗的另一道坡时,车夫用马鞭一指,低声说道:

  “瞧,在那边。”

  她站起来,整个身子伸到车门外。

  “哪儿?哪儿?”她什么也没望见,脸色发白,大声叫道。

  她终于望见一角墙壁。于是她在马车里又叫又跳,情绪非常激动,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

  “佐爱,我望见了,我望见了!……你到这边看看……啊!屋顶上还有一个砖砌的阳台呢。那是一个暖房!啊!这座房子真大……啊,我多么高兴!看吧,佐爱,看吧!”

  马车在栅栏前面停了下来。一扇小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瘦高个子园丁,手里拿着一顶鸭舌帽。娜娜又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子,因为车夫虽然紧闭嘴不说话,但样子却像在暗暗发笑。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向里面跑,站在那儿听车夫讲话。园丁是个爱唠叨的人,他请太太原谅那里没有收拾整齐,因为他早上刚刚收到太太的信。娜娜虽然尽量克制自己,还是拔腿就走,她走得很快,佐爱赶不上她。走到小路的一头,她停下脚步,站了片刻,把整座房子看了一眼。这是一座颇具意大利风格的大别墅,旁边有一座较小的房屋,是一个英国富翁在那不勒斯居住两年后,到这里建造的;建后不久他就住厌了。

  “我领太太看看吧。”园丁说道。

  娜娜抢先走在前头,她大声对他说,叫他不必去了,她喜欢一个人去看,她喜欢这样。她连帽子也没有脱下来,就跑进了房间里,一边喊佐爱,一边发表议论,声音从走廊的一端传到另一端,使这座几个月无人住居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充满了她的喊声和笑声。她一进门看到的是前厅,里面有点潮湿,不过,这倒没关系,没有人在这里睡觉。客厅的窗户都朝向草坪,显得十分雅致;只是红色的家具很难看,她将把家具换掉。至于饭厅,嗯,漂亮极了!在巴黎如果有这样大的一间饭厅,什么样的婚筵酒席都能摆!她走到二楼时,突然想起还没有看厨房,就又下楼了,一看就惊叫起来,洗碗槽那么漂亮,炉膛那么大,简直能在里面烤一只整山羊,佐爱看了肯定会赞不绝口。她又上了二楼,她的卧室令她兴奋不已,这间卧室是由一个奥尔良的地毯商人布置的,里面挂的全是提花装饰布,款式是路易十六式的,颜色是粉红色的。啊!在里面睡觉该是多么惬意啊!真是一个明星演员的安乐窝!另外,还有四五间客房;然后再往上去是漂亮的阁楼,里面非常适合放箱子。佐爱很不乐意,总是慢吞吞地跟随在夫人后面,对每个房间冷淡地看上一眼。她望着太太向阁楼上爬,等她爬到陡直的梯子顶端时,佐爱看不见她了。谢天谢地!她才不想跟在太太后边摔断腿呢。可是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是从壁炉的烟囱里传来的。

  “佐爱!佐爱!你在哪里?上来吧!……你真想象不到……

  这里简直是仙境。”

  佐爱嘀嘀咕咕往上爬。她发现太太站在屋顶上,手撑在砖头栏杆上,眺望着越远越开阔的山谷。地平线一望无垠,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一阵狂风夹着细雨拂来。娜娜只好用双手抓住帽子,生怕它被风吹走,她的裙子被风吹得飘拂着,像旗帜一样在风中噼啪作响。

  “啊!不,我不来了!”佐爱一边把头缩回来,一边说道,“太太会被风刮跑的……这倒霉的天气!”

  太太没有听见她的话。她俯视脚下的这片产业:占地有七八阿尔邦①,四面有围墙。这时,菜园的景色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连忙向楼下奔去,在楼梯上与女仆撞了个满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园子里长满了白菜!……啊!白菜有这么大!……还有生菜,酸模,葱头,应有尽有!快快来吧。”

  ①旧时土地面积单位,约合二十至五十公亩。

  雨下大了。她打开她的白绸太阳伞,跑到菜园中的小径上。

  “太太这样会生病的!”佐爱静静地停留在石阶的遮檐下,大声叫道。

  但是,娜娜什么都想看看。她每发现一样新鲜东西,都惊喜地叫喊起来。

  “佐爱!这里有菠菜!快来看呀!……这里有朝鲜蓟!它们的样子真古怪。这些朝鲜蓟会开花吗?……瞧!这是什么?

  我不认识……来吧,佐爱,也许你知道。”

  女仆听了一动也不动。太太大概看得着迷了。现在,下起滂沱大雨,那把白绸小阳伞已经完全变黑了;它遮盖不住娜娜,她的裙子上流着水。可是,这一切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她在滂沱大雨下观看菜园和果园,在每棵树前面都要停下来看看,在每一棵蔬菜前都要弯下腰来观察一下。接着,她跑到每口井边,望望井底,她又掀起一个木头架子,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只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南瓜,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她真想走遍每条小径,马上拥有这一切,而这一切正是她过去拖着破旧的女工鞋走在巴黎街道上时所梦寐以求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但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她遗憾的仅仅是天快黑下来了。现在她看不清楚了,就用手去摸,一定要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在黄昏中,她辨认出草莓来,于是,她像孩子一样大声叫道:

  “草莓!草莓!这里有草莓,我感觉到了!……佐爱,拿一只碟子来!来摘草莓。”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了阳伞,任凭暴雨打在身上。她采摘草莓,两只手在叶丛中,手上淌着水。然而,佐爱并没有拿盘子来。娜娜站起来时,吓了一跳。似乎有一个影子在她面前闪过。

  “一头牲口!”她喊道。

  她惊愕得木立在小路中间。那个影子是个男人,她认出他来了。

  “怎么!是宝宝!……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宝宝?”

  “是我,没错!”乔治回答道,“我来了。”

  她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是从园丁那儿知道我来的吧?……啊!这个孩子!他全身湿透了!”

  “啊!我告诉你吧。我在路上遇了雨。后来,我不想沿河而上去居米埃尔过桥,就涉水过了舒河,我掉进一个该死的深潭里。”

  顿时娜娜把草莓忘记了。她浑身打着哆嗦,心里对乔治满怀怜悯。可怜的治治掉进了深潭里!她把他拉向屋子里,说要给他生一炉旺火让他烤烤。

  “你知道,”在昏暗中,乔治截住她的话,喃喃说道,“我到了这里后,就躲起来了,因为我怕像在巴黎那样,没有约好就来看你,会挨你骂。”

  她没有回答就笑起来,接着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直到这一天,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从来不把他的求爱的话当成真的,只是把他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只是逗弄逗弄他而已。怎样把乔治安顿下来,现在成了麻烦事。她真想把火生在自己的卧室里,这样呆在里面舒服些。佐爱看见乔治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她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这一切她已习以为常了。可是,园丁送柴禾上楼时,见到这位浑身湿漉漉的先生,便愣在那儿,他没有给这位先生开过门,这是肯定无疑的。女主人这时用不着园丁,便把他打发走了。一盏灯照亮着卧室,炉子里发出熊熊的火苗。

  “他身上的衣服烤不干,他会感冒的。”娜娜见乔治打了一个哆嗦,说道。

  可是连一条男人的裤子也没有!她正要叫园丁时,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叫佐爱把她的衣服拿来。佐爱到梳妆室里打开箱子,给太太送来更换的内衣,有睡衣,裙子和一件晨衣。

  “太好了!”娜娜叫道,“这些衣服治治全能穿。嗯?你不嫌我吧……等你的衣服烤干了,再换上你的衣服,然后你赶快回家,免得你妈妈骂你……赶紧换衣服吧,我也要到梳妆室里去换衣服了。”

  十分钟后,她穿着睡衣走出来,高兴得拍起手来,叫道:

  “啊!这个小宝贝,扮成小娘儿们,真逗人!”

  他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镶边睡衣,一条绣花长裤,外面罩了一件长长的带衣边细麻布晨衣。他穿着这一身衣服,加上他这个金发青年的裸露着的肩膀,浅黄色的还没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活像一个女孩。

  “他和我一样苗条!”娜娜搂着他的腰部说道,“佐爱,来看看吧!这一身衣服他穿得多合身……嗯!这真好极了,除了胸部太宽大外……他的胸围还比不上我的胸围大呢,这个可怜的治治。”

  “啊!当然啦,我这儿瘪了一点。”乔治莞尔一笑,低声说道。

  他们三个人都乐开了怀。娜娜替他把晨衣的扣子从上到下都扣上,让他看上去显得端庄整齐。她把他当作洋娃娃转过来,转过去,在他身上拍拍打打,让裙子的后部鼓起来。接着,她又问他这样,问他那样,问他穿上这身衣服舒服不舒服,暖不暖和。当然罗,他觉得很舒服。穿什么也比不上穿女人的睡衣暖和,如果可能的话,他要永远穿着这身衣服。穿着这身衣服,他感到高兴的是,料子很细软,衣服很宽松,而且有一股香味,他似乎从衣服里找到了娜娜一点温暖的生命似的。

  这时候,佐爱已经把湿衣服拿到楼下厨房里去了,放在用葡萄藤生起的火前,以便尽快烤干。这时,乔治往沙发里一躺,壮着胆子说老实话了。

  “喂,你今天晚上不吃饭了吗?……我呢,我可饿得要命。

  我还没有吃饭哩。”

  娜娜听了生气了。真是个蠢孩子,空着肚子从妈妈家里溜出来,还掉在一个水潭里!可是她自己也饿得慌。当然应该吃饭!不过,只能有什么就吃什么。于是,他们把独脚小圆桌推到了火炉前面,临时凑合了一顿古怪可笑的晚饭。佐爱跑到园丁那里,园丁已经做好了白菜汤,准备给太太吃,如果她来这里之前,在奥尔良没有吃晚饭的话。太太在信里忘记告诉他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幸亏地窖里有不少东西。他们有了白菜汤,加上一块肥肉。接着,娜娜又在她的包里找出了不少东西,那是她在临行前,考虑周全而塞进去的食品:一小听鹅肝酱,一袋糖果,几个橙子。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胃口好得像是二十岁的年轻人,像朋友那样,无拘无束。娜娜叫乔治:“亲爱的小妞儿。”她觉得这样叫更亲昵,更温情。吃餐后点心时,为了不打扰佐爱,两人用同一把汤匙,轮流着吃,把在衣柜上找到的一罐果酱吃得精光。

  “啊!我亲爱的小妞儿,”娜娜把独脚小圆桌推开,“我已有十年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了。”

  然而已经很晚了,她想让孩子回去,免得她遭受别人的非难。乔治呢,连连说他有的是时间。另外,衣服还没有干透。佐爱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衣服才会干。因为旅途的劳累,佐爱站在那里打盹,他们便打发她去睡觉。于是,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这是一个暖烘烘的夜晚。炉火已经化成火炭。在这间蓝色的大房间内,热得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佐爱上楼前,就把床铺好了。娜娜热得受不了,她站起来,去把窗子打开一会儿。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哪!多美啊!……来看吧,我亲爱的小妞儿。”

  乔治走过来。他似乎嫌窗栏太窄,他搂住娜娜的腰,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天气已经突然起了一番变化,深邃的夜空十分晴朗,一轮明月向原野洒下一大片金辉。大地上万籁无声,山谷渐渐开阔,一直延伸向广袤无垠的平原。平原上的一丛丛树木宛如月光照射下那平静湖上昏暗的小岛。这时娜娜触景生情,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可以肯定,她曾经梦想过这样的月夜,但究竟是在她的一生中的哪个时期,她已回忆不起来了。她下火车后,所看到的一切,这片广袤无垠的原野,这些芬芳馥郁的野草,这座房屋,这些蔬菜,所有这一切都令她神魂颠倒,她简直以为自己离开巴黎已有二十年了,仿佛昨天的事也变得遥远了。她感受到一些她过去不曾知道的事物。这时候,乔治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亲了几个温柔的吻,这使她更加精神恍惚了。她迟疑地用手推开他,好像推开一个亲热劲儿使她厌腻的孩子,她一再催他走。他也不说不走,只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走。

  一只鸟儿鸣了几声后又停止了。那是一只知更鸟,栖息在窗户下的一株接骨木上。

  “再等一会儿,”乔治喃喃说道,“灯光使鸟儿受惊了,我去把灯熄了。”

  接着,他走回来,搂着娜娜的腰,说道:

  “等一会儿我们再点灯。”

  乔治紧紧贴在娜娜的身前。她一边听知更鸟的啼鸣,一边回忆起往事。是的,眼前的情景,她在一些抒情歌曲里领略过。过去,倘若有这样的皎洁的月光,有这样啼鸣的知更鸟,有这样满腔爱情的小伙子,她早就恋爱上了。天哪!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她几乎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她天生是个正经女人,乔治越来越大胆,她们他推开了。

  “不,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子……在你这样的年龄,这个样子太坏了……听我说,我永远是你的妈妈。”

  她害羞了,脸涨得通红,尽管这时候谁也看不见她,在他们背后,房间里黑洞洞的,前面原野上没有一点声音,一派寂静。她从未感到过这么害臊,尽管她很难为情,并竭尽全力挣扎,她仍然渐渐地感到浑身酥软下来。乔治穿着这身衣服,这件女式衬衫,这件晨衣,还在引她发笑,就像一个女朋友在逗弄她似的。

  “啊!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她作了最后的挣扎,喃喃说道。

  于是,在月色美好的夜晚,她像处女一样投进这个男童的怀抱。整座房子沉睡了。

  第二天,在丰岱特庄园里,午饭的钟声敲响后,餐厅里的饭桌再也不嫌太大了。第一辆马车把福什利和达盖内两人一起带来了,紧接在他们后面的,是乘下一班火车的德·旺德夫尔伯爵。乔治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带着黑圈。他回答别人的问候时说,他的病好多了,但是由于这次病势来得猛,现在还感到头晕。于贡夫人带着不安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替他理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今天早上没有理好。这时候,他往后退了一下,好像对这样的爱抚有些难为情。席间,于贡太太亲切地同旺德夫尔开玩笑,说她等他来丰岱特,已经等了五年了。

  “你终于来了……你是怎么来的?”

  旺德夫尔用开玩笑的口气回答。他说他昨天在俱乐部输了一大笔钱。于是,他就离开了巴黎,想到外省来安排归宿。

  “说真的,我同意你的想法,如果你在此地为我找一个女继承人……这儿大概有的是美女吧。”

  老太太也向达盖内和福什利道了谢,感谢他们乐意接受他儿子的邀请。这时候,她看见德·舒阿尔侯爵乘第三辆马车来了,感到又惊又喜。

  “哎哟!”她嚷道,“看来你们今天早上是约好的吧?你们互相约好来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呀?有好几年我都没有让你们来这里聚一聚,今天你们一起来了……哦!我不再责怪你们了。”

  饭桌上增添了一副餐具。福什利坐在萨比娜伯爵夫人旁边,使他惊讶的是,她今天特别高兴,而她过去在米罗梅斯尼尔街的严肃的客厅里时,他看见她是那样无精打采。达盖内坐在爱丝泰勒的左边,他对身旁的这个高个子姑娘的沉默寡言,感到局促不安,她的胳膊肘尖尖的,他看了很不舒服。缪法和舒阿尔互相使了一下阴阳怪气的眼色。这时候,旺德夫尔仍然在说笑话,说他不久就要结婚。

  “谈到女人,”于贡夫人终于对他说道,“我有一位新来的女邻居,你也许认识她。”

  随后,她提到娜娜的名字。旺德夫尔装出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态。

  “怎么!娜娜的别墅就在附近!”

  福什利和达盖内也跟着惊讶地叫道。德·舒阿尔侯爵正在吃一块鸡胸脯肉,丝毫没有露出听懂的样子,没有一个男人脸上露出笑容。

  “是的,”老太太又说道,“而且这个女人昨天晚上到了‘藏娇楼’,这事我已经说过了。这些我是从园丁那里知道的。”

  这下子这些先生确实感到很惊讶了,他们再也掩饰不住了,个个抬起头来。什么!娜娜已经来了!他们以为她第二天才到呢,他们还以为自己比她到得早呢!只有乔治满面疲乏的样子,低着头,对着杯子出神。从午饭一开始,他似乎在睁着眼睛打盹儿,脸上似笑非笑。

  “你还感到不舒服吗,我的治治?”她的母亲问他,目光一直盯着他。

  乔治身上战栗了一下,红着脸回答说,他现在完全好了,随即脸上又恢复了苍白色,像一个跳舞过多的姑娘,脸上露出还没有满足的神色。

  “你的脖子怎么啦?”于贡夫人惊骇地说道,“脖子上全红啦。”

  乔治有点惶惶不安,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不知道,脖子上什么也没有嘛。然后,他把衬衫领子往上提了一下,说道:

  “哦!对了,被虫子叮了一下。”

  德·舒阿尔侯爵对着小红块瞟了一眼。缪法也瞧瞧乔治。午饭吃完了,大家就商量安排远足的事。福什利越来越被萨比娜伯爵夫人的笑声所打动。当他递一只水果盘子给她时,他们的手接触了一下,于是她用乌黑的眼睛打量他一会,使他又回忆起了那天晚上醉酒以后听到上尉那段吐露真情的话。从那以后,她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在她身上,某种东西变得越来越明显了,她的灰色薄绸裙子,软软地贴在肩上,给她纤弱而敏感的优雅风度,增添了几分放任的色彩。

  散席时,达盖内与福什利走在后边,以便直截了当地拿爱斯泰勒开玩笑,他们称她是一个粘在男人怀里的漂亮扫帚!然而,当新闻记者告诉达盖内,爱斯泰勒的嫁妆要求达到四十万法郎时,他又变得严肃起来了。

  “还有她的母亲呢?”福什利问道,“嗯!也颇有风韵的嘛!”

  “啊!她妈,只要她愿意!……但是动她的脑筋,办不到,我的朋友!”

  “嘿,谁知道呢!……走着瞧吧。”

  这一天,大家无法出门游玩,还在下着滂沱大雨。乔治匆匆忙忙走了,回到卧室把门反锁上了。这几位先生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聚会在一起,但互相之间都避免吐露出来。旺德夫尔赌运不佳,真想到乡间来休养一段时间,他指望有一个女友做邻居,这样不至于太寂寞。这时罗丝很忙,福什利利用她给他的假期,准备与娜娜商量,写出第二篇专栏文章,如果乡间生活使他们两人都有所感受的话。达盖内自从娜娜和斯泰内相好之后,一直生她的气,现在他想与她言归于好,重新获得一些温情,如果有机会的话。至于德·舒阿尔侯爵,他正在等待时机。在追求粉脂还没洗净的爱神的男人当中,缪法热情最高,但他痛苦不堪,欲望、恐惧和愤怒等新的感觉在他的内心交织着,使他终日惶惶不安。他是得到娜娜的正式诺言的,娜娜在等着他。那么,她为什么要提早两天动身来这儿呢?他决心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到“藏娇楼”别墅走一趟。

  晚上,伯爵走出花园的时候,乔治也紧跟在他后面溜了出来。他让伯爵绕道走居米埃尔那条路,自己则涉水过了舒河,他到了娜娜那儿,气喘吁吁,气得发慌,眼里噙着泪水。啊!他已明白了,正在路上的那个老头子是来与娜娜约会的。娜娜面对眼前这个吃醋的情景,不禁发起愣来,她看到事情起了变化,心里很不平静,她把乔治搂在怀里,尽量安慰他。不,他弄错了,她没有约过任何人来;如果那位先生来这儿,这不是她的过错。这个治治,真是一个大傻瓜,为了一点点小事,竟自寻了那么多的烦恼!她用自己儿子的脑袋发誓,她只爱她的乔治。接着,她吻了吻他,替他揩干眼泪。

  “听我说,你会看到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他稍平静一些后,她又说道,“斯泰内来了,现在他在楼上。亲爱的,这个人,你知道,我不能把他赶走。”

  “对,我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人。”小伙子低声说道。

  “好了,我已经把他安排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我告诉他我在生病。他正在打开他的行李箱子……既然没有一个人看见你来,你赶紧上楼,躲到我的房间里,在里面等我。”

  乔治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那么,这是真的了,她着实有点爱他了!那么,还像昨天那样?他们把灯灭了,呆在黑暗中,一直呆到天亮。这时候,门铃响了,他蹑手蹑脚地溜走了。他上了楼,进了娜娜的房间,马上把鞋子脱了,以免发出声音来,然后躲在一个帷幔后边,坐在地板上,乖乖地等着娜娜。

  娜娜接待缪法伯爵时,还有点心神不定,感到有点忐忑不安。她已经向他许下诺言,她要信守诺言,因为她觉得缪法是严肃认真的。但是,说实话,谁会料到昨天发生的事情呢?这次旅行,这座陌生的房屋,这个小孩,来到时浑身淋透了,这一切在她看来是多么美好,若能这样继续下去,那该多美好啊!这位先生该他倒霉!她已经让他等了整整三个月,她装出一副循规蹈矩的女子的样子,目的是让他的欲火燃得更旺一些。好吧,让他继续等着吧,如果他不感兴趣,他就滚蛋吧。她宁愿什么都抛弃,也不愿欺骗乔治。

  伯爵坐了下来,神态颇像一个乡下邻居来访那样彬彬有礼,只有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他天生多血质,至今仍是童男,他的情欲被娜娜巧妙地煽引起来,久而久之,使他受到了可怕的精神折磨。这位如此严肃的人物,这个迈着庄重的步伐经常出入于杜伊勒里宫的各个客厅的王室侍从,现在晚上咬住枕头呜咽着,他很恼火,眼前总是出现同样性感的图景。但是,这一次,他决心结束这种局面。在来这里的路上,在暮色苍茫的寂静中,他边走边想,他要采取暴力手段。现在他见了娜娜,刚说几句话,就伸出双手去抓娜娜。

  “不,不,当心点。”娜娜只这样说,但并没有生气,脸上还挂着微笑。

  他又抓住她,牙齿咬得紧紧的,当她挣扎时,他就变得粗俗毕露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是来与她睡觉的。她一直微笑着,抓住他的双手,显得有些尴尬。她用爱称“你”来叫他,以使自己拒绝他的气氛缓和下来。

  “瞧你,亲爱的,你冷静一点……说真的,我不能够……斯泰内就在楼上。”

  可是,他丧失了理智,她从来未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子。她害怕起来了,她把手指放到他的嘴上,不让他叫出声音来;接着,他的喊声低了下来,她央求他不要作声,把她放开。斯泰内下楼了。这样做实在太蠢了!当斯泰内进来时,娜娜软绵绵地躺在沙发上,他听见她说道:

  “我呀,我真爱乡村……”

  她中断了话头,转过头来,看见是斯泰内,说道:“亲爱的,这是缪法伯爵,他散步时看见了灯光,便进来问候我们。”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缪法把脸朝向暗处,好一阵子一言不发。斯泰内表情阴郁不悦。他们谈到巴黎;生意很难做,交易所里的情况很糟糕。一刻钟以后,缪法告辞了。随后,娜娜送他出门,他要求第二天晚上约会,娜娜没有答应他。斯泰内几乎马上就上楼去睡觉了,嘟嘟囔囔埋怨这些小娘儿们怎么有生不完的毛病。两个老家伙终于被打发走了!当她回到乔治那里时,娜娜觉得他很乖,坐在帷幔后面等着她。房间里黑咕隆咚的。他叫她坐到地板上,坐在他身边;于是他们两人一起在地板上闹着打滚,每当他们光着的脚碰到一件家具上,他们便停下来,连连接吻,避免笑出声来。缪法伯爵走远了,他在居米埃尔大路上,慢慢地走着,把帽子拿在手里,让发热的脑袋沐浴在夜间的清新空气和寂静中。

  在以后的几天里,生活是甜蜜的。娜娜躺在男童的怀抱里,仿佛回到了芳龄十五的时代。她早已习惯于男人的爱抚并且对此渐渐感到厌腻,现在受到这个少年的爱抚,爱情之花在她心里又重新开放。她有时面孔羞得通红,有时又兴奋得浑身直打哆嗦,有时想笑,有时又想哭,这些都是因为她那少女纯真的感情受到情欲的侵袭而引起的不安,她对此感到羞耻。她从来没有体味到这种感情。乡间的生活使她沉浸在温情之中。小时候,她就期望着与一只山羊生活在一片草地上,因为有一天,她在城堡的斜坡上,看见一只山羊拴在一根木桩上,在咩咩叫着。现在,这座别墅,这整片土地属于她的了,使她的心情激动不已,这一切远远超过了她过去的奢望。她重新领略了女童的新奇感觉。白天的户外生活令她销魂,花草芳香令她陶醉,晚上,她到楼上找到躲在帷幔后面的治治。这种情景对她来说,似乎像一个离开学校的寄宿女生在度假,她像在与一个表兄弟搞恋爱,她将嫁给他,生怕被父母听见,只要有一点声音就吓得浑身颤抖。她体味着初次失足时的那种甜蜜尝试和心惊肉跳的快感。

  在这段时间内,娜娜产生一种多愁善感的少女的幻想。她时常几个钟头凝视着月亮出神。一天夜晚,整座房子已经沉睡,她还要乔治同她一起下楼到花园里去,他们互相搂着腰在树下漫步,然后两人往草地上一躺,浑身被露水浸透了。又有一次,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沉默一会后,搂住小伙子的脖子呜咽起来,抽抽噎噎说她怕死。她经常吟唱勒拉太太教她的一首抒情歌曲,歌词尽是花儿鸟儿的,她感动得流下泪花,她不唱时,就热情地把乔治紧紧地搂在怀里,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正如她自己所承认的,她有点傻。当他们又成了伙伴时,便光着脚在床沿一边抽烟,一边用脚踵踢床板。

  但是,最终令少妇心碎的是小路易的到来。她的母爱之情大发作,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她把儿子带到阳光下,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她让儿子穿得像小王子,然后与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他刚刚来到,她就让他睡在贴近自己的地方,睡在隔壁勒拉太太的房间里,勒拉太太对乡村感触很深,一躺到床上就鼾声如雷。小路易的来到对治治丝毫没有影响,恰恰相反,她说她有两个孩子了,她对两个孩子都一样温情,毫无差别地对待他们。夜里,她不止十次丢下治治,去看看小路易的呼吸是否正常;但是,回来以后,她总是把治治重新搂在怀里,用剩余的母爱来抚爱他,她把自己当成母亲;而治治呢,淫荡成性,他喜欢装成一个小孩,躺在这个大姑娘的怀里,任凭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来抚慰自己。这种生活太美妙了,不禁使她陶醉,她一本正经建议他永远不要离开乡村。他们将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仅留下乔治,她自己和孩子。他们拟定了种种计划,一直拟定到黎明,根本没有听见勒拉太太的鼾声,她白天采摘野花,太累了,睡得很甜。

  这样甜蜜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缪法伯爵每天晚上都来,每天回去时,总是气得满脸发胀,两手发烫。有一天晚上,他甚至还吃了闭门羹;那天斯泰内到巴黎去了,有人告诉缪法伯爵,说太太病了。娜娜每天一想到欺骗乔治,内心的斗争就激烈起来。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孩子,对她是多么信任!如果她欺骗他,她就会把自己看成最卑劣的女人。而且,这样做她也讨厌。佐爱目睹了太太的这次风流韵事,她默默不语,不屑一顾,心想太太愚笨极了。

  第六天,一群来访的客人突然闯进了这田园诗般的生活。娜娜在此之前对许多人发出了邀请,她以为他们不会来的。因此,一天下午,她看见一辆载满乘客的马车停在“藏娇楼”的门口,一下子惊呆了,心里很不高兴。

  “我们来了!”米尼翁叫道,他第一个下车,还带着他的儿子亨利和夏尔。

  接着下车的是拉博德特,他回过头来用手扶着一长队的太太下车,她们是吕西·斯图华、卡罗利娜·埃凯、塔唐·内内、玛丽亚·布隆。接着,拉法卢瓦兹从脚踏板上跳下来,回过头来用颤抖的胳膊把加加和她的女儿阿梅莉抱下来,娜娜希望不要再来人了。一下子来了十一个人,把这么多人安顿下来确实是伤脑筋的事。“藏娇楼”别墅共有五间客房,一间已让勒拉太太和小路易住了。最大的一间让加加和拉法卢瓦兹一家住,让她的女儿阿梅莉睡在旁边的梳妆室的一张帆布床上。米尼翁和他的两个儿子住到第三间房间里;拉博德特住到第四间。剩下的一间改成集体宿舍,里面放四张床,让吕西、卡罗利娜、塔唐和玛丽亚就宿。至于斯泰内,让他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个小时以后,她的全部客人都被安顿好了,起初气冲冲的娜娜,现在成了别墅的主人,心里乐滋滋的。女人们都祝贺她有了这座“藏娇楼”别墅:“亲爱的,这是一座令人倾慕的别墅!”另外,她们还给她带来了一股巴黎的气氛,告诉她最近一个星期的传闻,她们一齐开口,笑着,叫着,还相互拍拍打打。顺便提一下,博尔德纳夫怎么样?他对她的出走说了些什么?这算不了什么大事。开始他咆哮了一阵子,说要叫警察来抓她,到了晚上,他只不过派了一个人代替演她的角色,这个代演的人是小维奥莱纳,她演金发爱神,演得非常成功。这个消息使娜娜变得严肃起来。

  现在才四点钟,有人建议到附近去走一走。

  “你们不知道,”娜娜说道,“你们来到时,我正要去捡土豆。”

  于是,大家都要去捡土豆,连衣服也不肯换。大家进行了一场比赛。园丁和他的两个助手已经到了这片土地尽头的田里。太太们跪在地上,连戒指也不脱下,用手在土里挖着,她们挖到一只大土豆时,就大声叫起来。这在她们看来,是多么有趣的事!塔唐·内内挖得最多,因为她在童年时代,挖过无数土豆,现在捡起来忘乎所以,她把别人都当成笨蛋,她教别人怎么干。男人们干得不太起劲。米尼翁呢,俨然是个正人君子,想利用到乡间来居住的一段时间,给他的儿子作些课外教育,他向他们讲述帕芒蒂埃①的故事。

  ①帕芒蒂埃(一七八七~一八一八),法国农学家,他在法国推广土豆的种植。

  晚上,晚饭吃得快乐极了。个个狼吞虎咽。娜娜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她与侍应部总管拌了嘴,后者曾在奥尔良的主教府里当过差。喝咖啡的时候,妇女们都抽起烟来。楼里像办喜事一样,喧闹声震耳欲聋,从每扇窗户传出去,消失在远处的宁静暮色之中,晚归的农民滞留在篱笆外边,回过头来瞧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别墅。

  “令人遗憾的是你们后天就要走了,”娜娜说道,“不过,我们总还可以组织一次活动。”

  大家决定第二天星期天去参观七公里之遥的夏蒙修道院的遗址,他们从奥尔良租了五辆马车,马车午饭后来带大家去游览,晚上七点钟再把他们送到“藏娇楼”别墅来吃晚饭。这样真惬意。

  那天晚上,缪法伯爵和往常一样,他登上小山,想去按大门外的门铃。可是他看见窗户里面都灯火通明,又听见阵阵哈哈笑声,他很惊讶。他还听见米尼翁的声音,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走开了,这个新的障碍使他恼怒万分,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他决心采取暴力行动。乔治平时走的边门,他有一把这扇边门的钥匙,他开了边门,沿着墙边走,悄悄地进了娜娜的房间。不过,他要等到午夜十二点钟才能见到她。娜娜终于回来了,她喝得酩酊大醉,但却比其它夜晚显露出更多的母爱;她每次喝了酒,总是变得更加多情,缠住人不放。所以,她执意要乔治陪她去参观夏蒙修道院。乔治不肯去,生怕被人看见;如果有人看见他和娜娜坐在马车上,那就变成一件糟糕透顶的丑闻。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样绝望地大吵大闹,哭得像个泪人。他安慰她,最后正式答应与她一起去。

  “那么,你真的爱我了,”她喃喃说道,“你重说一次你真的爱我……说呀?我亲爱的小宝贝,如果我死了,你会很伤心的,对吗?”

  在丰岱特庄园,有了娜娜这样一个邻居,整个住宅被闹得不得安静。每天上午,吃午饭时,善良的于贡太太总是不由自主地提起这个女人,讲述从园丁那里听来的消息,并感到这些烟花女像使魔法一样,居然把最高尚的夫人也纠缠住了。她是一个宽容的人,可是这次她隐约预感到大祸将要临头,她非常气愤,非常恼火,夜里常常恐惧起来,仿佛有一头野兽从动物园里逃了出来,在附近徘徊。所以,老太太找碴儿与客人们拌嘴,指责他们在“藏娇楼”别墅周围溜达。她说有人看见德·旺德夫尔伯爵在一条大路上同一个不戴帽子的夫人在调情说笑;但他为自己辩护,否认那个女人是娜娜,因为事实上那人是吕西,她陪他走走,她告诉他,她是怎样把第三个王子赶出门的。德·舒阿尔侯爵也每天出来溜溜,他说他是遵照医嘱这样做的。对于达盖内和福什利,于贡太太的指责是不公道的。达盖内一直没有离开过丰岱特庄园,他放弃了与娜娜重归于好的计划,现在正在对爱斯泰勒大献殷勤。福什利仍然和缪法母女待在一起。只有一次,他在一条小径上遇到米尼翁,他的怀里抱满了鲜花,他在给儿子们上植物课。两个男人见面后,握了一下手,互相谈到罗丝的情况;罗丝身体很好;他们两人早上都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请他们再住一段时间,好好享受一下这里的新鲜空气。在所有客人当中,老太太只放过了缪法伯爵和乔治;伯爵说他有重要事情要到奥尔良去办理,不可能去追逐那个婊子;至于乔治,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使她担心起来,每天晚上,他的偏头痛病发作得很厉害,他不得不在白天睡觉。

  伯爵每天下午都外出,福什利就成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忠实的男伴。每当他们到花园的尽头去,他总是替她拿着帆布折叠凳和阳伞。另外,福什利的小记者所具有的古怪机灵使她觉得很有趣。他利用乡村的气氛促使萨比娜很快变成知己。有这个小伙子作伴,她变得很有生气,似乎有了第二次青春,他喜欢大声开玩笑,似乎不至于给她招惹是非。有时,他们单独在灌木丛后边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互相注视着;有时,他们笑着笑着突然停下来,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深沉,好像他们已经心心相印,彼此很了解了。

  星期五吃午饭的时候,需要增加一副餐具。因为泰奥菲尔·韦诺先生刚刚来了。于贡太太记得去年冬天在缪法家里,她邀请过他。他弓着背,装出一副不起眼的老好人的善良的样子,仿佛没有发觉大家对他表示出的不安的敬意。他终于使大家忘记了他在场,吃饭后点心时,他一边嚼着小糖块,一边察看达盖内把草莓递给爱斯泰勒,一边听福什利讲述逗得伯爵夫人乐开了怀的趣闻轶事。如果有人看他一眼,他就报以恬静的微笑。散席后,他挽住伯爵的胳膊,带他到公园里走走。大家都知道,自从伯爵的母亲逝世以后,他对伯爵有很大的影响。关于这位做过诉讼代理人的人对这个家庭所起的支配作用,已有不少离奇的传闻,并不胫而走。他的来到可能对福什利有所不便,福什利向乔治和达盖内解释了他的财富的来源,原来耶稣教会曾经委托他办了一件重大诉讼案件,因此他发了财。据福什利说,这位老好人,样子温和而肥胖,其实是一位可怕的先生,现在那些狗教士的一切卑鄙行径他都要介入。两个年轻人开始拿小老头子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他的模样有点傻乎乎的。过去他们想象中的不曾见过面的韦诺,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为神职人员充当诉讼代理人,现在觉得这种想象非常滑稽可笑。缪法伯爵来了,他们便不吭声了。伯爵仍然挽住老好人的胳膊,他面色苍白,两眼红红的,像哭过似的。

  “可以断言,他们将要谈到地狱。”福什利低声挖苦道。

  萨比娜伯爵夫人听见了,慢慢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相互久久注视着,这是在进行冒险之前,互相作谨慎的试探。

  平常,客人们吃过午饭后,便到花园一头的平台上,平台俯瞰整个平原。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宜人,将近十点钟时,大家曾担心下雨,现在天空虽然没有变晴,云层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金黄色。于是,于贡太太建议从平台的侧门下去,散一会儿步,向居米埃尔那边走,一直走到舒河边;她喜欢步行,虽然年届花甲,依然步履矫健。再说,大家都说不需要乘车。就这样他们到达了河上的木桥边,队伍有点乱乱散散了。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夫人母女俩走在最前头;伯爵、侯爵和于贡太太紧随其后,落在最后边的是旺德夫尔,他抽着雪茄烟,神态庄重,可是走在这条大路上他感到有点厌倦。韦诺时而慢吞吞地走着,时而加快步伐,一会儿跟这群人走,一会儿又跑到另一群人那里,他总是笑嘻嘻的,似乎想听见每个人的谈话。

  “可怜的乔治现在还在奥尔良!”于贡太太连声说道,“他已决定去找塔韦尼埃老大夫看偏头痛,他已不出诊了……是的,七点钟前他就动身了,那时你们还没有起床呢。这样走走总可以让他散散心。”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问道:

  “瞧!他们为什么在桥上停下来?”

  几位夫人、达盖内和福什利确实伫立在桥头上,神色迟疑不决,仿佛有什么障碍使他们心神不定。然而,路上什么也没有。

  “往前走吧!”伯爵嚷道。

  他们仍然一动不动,望着一件向他们移动的什么东西,而其他人还没有望见。大路在这里转弯,道旁浓密的白杨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那是车轮的声音,还夹杂着笑声和噼啪的鞭子声。突然,五辆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辆接着一辆,每辆车里都挤满了人,简直要把车轴压断了,车上的人穿的衣服有浅色的,有蓝色的,也有粉红色的,他们吵吵嚷嚷,快乐得很。

  “这是怎么回事?”于贡太太惊讶地问道。

  接着,她感觉到了,也猜出来了,她对这伙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很气愤。

  “啊!是那个女人!”她嘟囔道,“走吧,走吧,只当没有看见……”

  可是她说这话已经迟了。那五辆马车载着娜娜和她的一帮人已经到了小木桥边,他们是去参观夏蒙修道院遗址的。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母女不得不往后退了一下,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停下来,在道路旁排成行。那行车队真气派。车内的笑声已经停止了;一张张面孔转过来,好奇地张望着。马匹有节奏的疾走的声音打破了沉静,车上的人与车下的人互相打量着。第一辆车里是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她俩像公爵夫人一样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裙子在车轮上面飘起来,她们用蔑视的目光瞅着这些徒步的正经妇女。第二辆车里是加加,她几乎把整个座位都塞满了,把坐在她旁边的拉法卢瓦兹遮挡住了,只能看见他那个不安的鼻子。接下来的两辆车里是卡罗利娜·埃凯和拉博德特,吕西·斯图华和米尼翁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最后一辆是四轮敞篷马车,里面坐着娜娜和斯泰内,娜娜前面有一张折叠座位,上面坐着可怜的小宝贝治治,他的膝盖被夹在娜娜的膝盖当中。

  “这是最后一辆了,对吗?”伯爵夫人悄悄问福什利,她佯作没有认出娜娜。

  四轮敞篷马车的轮子几乎擦到了她,但她没有往后退一步。两个女人用深沉的目光互相瞧了瞧,那是倾刻之间的审视,互相看透了一切,也表明了一切。至于男人们,他们个个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福什利和达盖内态度显得冷漠,没有认出任何人来。侯爵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车上的女人中有人同他开玩笑,便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捻来捻去。只有旺德夫尔一人站得稍远一些,眨着眼睛与吕西打招呼,马车经过时,吕西向他莞尔一笑。

  “当心!”韦诺先生站在缪法伯爵后面,低声说道。

  缪法伯爵心里惶惶不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的娜娜的身影。他的妻子慢慢转过头来,瞅着他。于是,他低下头来,好像在避开奔驰而过的马,这些马把他的身心都带走了。他刚才瞥见乔治躲在娜娜的裙子中间,难过极了,差点叫出声来,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是一个娃娃,娜娜宁愿要一个娃娃而不要他,他的肺都要气炸了!斯泰内和他不相上下,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娃娃!

  不过,于贡夫人开始并未辨认出乔治来。过桥时,若不是娜娜的膝盖夹住了他,他也许羞愧得投河自杀了。这时,他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僵直地坐在那儿。他头也不抬,心想路上不会有人看见他。

  “啊!我的上帝!”老太太突然说道,“原来是乔治和她坐在一起!”

  五辆马车从这些表情尴尬的人群中间驶过了,他们彼此都认识,但并未打招呼。这次微妙的相遇虽是眨眼工夫,但似乎显得时间很长。现在,车轮已经把这批迎着冷风的烟花女带走了,在金色的田野里,她们越来越快乐;她们颜色鲜艳的衣角迎风飘荡,笑声重新扬起,她们不时掉过头来,调侃、张望着那些伫立在路边的怒不可遏的循规蹈矩的人。娜娜掉过头来,只见那些散步的人迟疑了一阵子,他们桥也没过,便折回原路走了。于贡夫人倚在缪法伯爵的胳膊上,一声不吭,表情沮丧,谁也不敢去安慰她。

  “喂!”娜娜向吕西叫道,吕西向邻近的车子探出头来,“你看见福什利没有,亲爱的?瞧他那副鬼样子!我要跟他算帐……还有保尔这孩子,我过去对他那么好,他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真够礼貌!”

  斯泰内认为路边那些先生们的态度无可指责,娜娜就跟他大吵了一场。那么,难道他们脱帽跟她们打个招呼,她们也配不上吗?难道随便什么粗俗的人都可以侮辱她们吗?谢谢吧,他原来也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帮人是一路货色。见到女人,总应该打个招呼嘛。”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吕西在飞滚的车轮声中,拉高嗓门问道。

  “那是缪法伯爵夫人。”斯泰内回答。

  “对了!我早就料到了,”娜娜说道,“好了,亲爱的,她不配做伯爵夫人,其实,她并不怎么样……是的,她不怎么样……你们知道,我是有眼力的。现在,我对她了解得就像她是我制造出来的一样……你们敢不敢打赌,她和那条毒蛇福什利睡过觉?……我告诉你她和他睡过觉!在女人之间,这种事是看得很清楚的。”

  斯泰内耸耸肩膀,从昨天晚上起,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他收到了几封信,催促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而且,到乡间来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也觉得没啥意思。

  “这个可怜的宝宝!”娜娜发觉乔治面色苍白,僵直地坐着,气喘吁吁,突然心慈起来。

  “你以为我母亲看见我了吗?”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

  “啊!这是肯定的。”她嚷道,“所以,这是我的过错。他本来不肯和我们一起来的,是我硬要他来的……听我说,治治,你同意我写封信给你妈妈吗?她那副样子很值得人尊敬。我要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看见你,今天,是斯泰内第一次把你带来的。”

  “不,不,别写信,”乔治惴惴不安地说道,“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吧……如果她再唠唠叨叨,我就不回家了。”

  他陷入沉思之中,竭力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应付晚上妈妈的责问。五辆马车行驶在平原上,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道路前进。道路两旁植满了美丽的树木。一片银灰色的雾气笼罩着田野。这些女人在车夫们的身后隔着车子继续互相大声呼喊,车夫们暗暗笑这批古怪的乘客。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向四处眺望,不肯坐下来,扶在邻座男人的肩膀上,等到车子突然一颠,才把她扔回到座位上。卡罗利娜·埃凯这时和拉博德特在进行严肃的谈话;他们一致认为,不到三个月,娜娜就会把别墅卖掉,卡罗利娜委托拉博德特私下里替她用廉价买下这座别墅。在他们前面的车子里,多情的拉法卢瓦兹,因为嘴巴够不到加加的挺直的后颈,就隔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裙子,去吻她的脊梁。这时坐在折叠座位上的阿梅莉,眼看着别人吻她的母亲,自己却垂手一旁,心里很恼火,对他们说别这样子。在另一辆车子里,米尼翁为了向吕西显示一下儿子的聪明,便叫他的两个儿子每人背诵一则拉封丹寓言;亨利特别聪明,记忆力好,他能把一则寓言一口气背到底,不重复一句。坐在第一辆车子里的玛丽亚·布隆,对塔唐·内内这个笨蛋说了很多空话愚弄她,她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番红花制造鸡蛋,现在她自己也感到玩笑再开下去没有意思了。还有很远的路程吗?怎么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问题从一辆车上传到另一辆车上,一直传到娜娜那里,她已问过车夫了,便站起来,大声喊道:

  “还有短短一刻钟就到了……你们望见那边的教堂了吗?

  就在那片树木的后面……”

  接着她又说道:

  “你们不知道吧,据说夏蒙古堡的主人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太太……哦!她还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娘儿们呢,这是约瑟夫对我说的,他是从主教府的佣人们那里听来的,这样的风流娘儿们现在可没有了。现在她只能在神甫之中厮混喽。”

  “她叫什么名字?”吕西问道。

  “她叫德·昂格拉斯夫人。”

  “伊尔玛·德·昂格拉斯,我认识她!”加加大声嚷道。

  一行车子中,发出了一连串的赞叹声,随着跑得更快的马蹄声一路传过去。很多人探出头来看加加;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转过头来,跪在座位上,用手抓住挂下来的车篷,大家七嘴八舌向加加提问题,中间也夹杂着一些风凉话,但被暗暗的敬佩冲淡了。加加早就认识伊尔玛·德·昂格拉斯,大家都感到惊讶,这是遥远的往事了,她们对加加不禁肃然起敬。

  “啊!那时我还很年轻,”加加说道,“不过,这也没关系,我回忆起来了,我碰见过她走过去……有人说她在家里很惹人讨厌。但是坐在马车里,她多么有风度!关于她,流传着种种精彩动人的故事,种种肮脏下流的事,种种令人笑破肚皮的狡猾行径……她有一座古堡,我毫不奇怪。她把一个男人的钱财搜刮殆尽,不费吹灰之力……啊!伊尔玛·德·昂格拉斯还活着!啊!我的小宝贝们,她该快有九十岁了。”

  女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九十岁!正如吕西所说,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到九十岁。她们个个体弱多病。不过,娜娜声称,她不愿活到那样一把老骨头,人老就没意思了。她们快要到达了,车夫们扬鞭赶马,噼噼啪啪的鞭子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然而,在嘈杂声中,吕西继续她的谈话,她换了个话题,催促娜娜明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博览会快要闭幕了,这些太太们该回巴黎了,这个季节的生意比她们所期待的还要好。但是娜娜执意不走。她厌恶巴黎,她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的。

  “你说是吗?亲爱的,我们留在这里。”娜娜紧紧夹住乔治的膝盖说道,她无视斯泰内就在旁边。

  五辆马车嘎的一声停下来。大家都很惊讶,下了车子,那里是在一座小山丘的脚下,满目荒凉。一个车夫用鞭梢指指前面,他们看见了夏蒙修道院遗址,它隐没在树丛之中。这使他们大失所望。女人们觉得她们干了傻事;几堆瓦砾,上面长满荆棘,一半倒坍了的钟楼,这就是夏蒙修道院的遗址!说真的,这确实不值得跑两法里来参观。车夫这时向他们指指古堡,古堡的花园从修道院附近开始,他建议他们由一条小道沿着墙走,建议他们去溜达一下,马车驶到村子的广场上去等他们。

  这是一次颇有趣味的散步。大伙接受了他的建议。

  “啊唷!伊尔玛混得真不错!”加加说着,她停在一道铁栅栏门前,这道门朝着大路,在花园的一个拐角上。

  大家默不作声地观看栅栏门口的一大片矮树丛。然后,他们又踏上一条小路,沿着花园的围墙向前走,一边抬起头来,欣赏路旁的树木,高高的树枝伸出来,形成厚厚的绿色拱顶。三分钟后,他们到达了另一道栅栏门前;透过栅栏门,看见里面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两棵百年橡树,树下形成两大块荫影;又走了三分钟,第三道栅栏门展现在他们眼前,里面有一条望不到头的林荫道,像是一条黑魆魆的走廊,在走廊的一端,太阳洒下耀眼的光点。起初,大家默不作声,惊奇地欣赏着,接着慢慢地赞赏起来。他们都怀着几分嫉妒之心,想说几句风凉话来挖苦一下;但是,眼前的景色实在令他们感慨万千。这个伊尔玛真有魄力!从这里可见这个女人有胆识。树木延绵不断,围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有些亭阁的屋顶露出来,茂密的榆树和山杨树后面,紧接着的是一排排白杨树。难道这些树木真的没有尽头吗?太太们本想看看伊尔玛的住宅,这样没完没了地转来转去,在每道栅栏门口,除了茂密的树叶,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感到厌烦了。她们用两手抓住栏杆,把脸贴近铁栅栏,她们被远远地隔在墙外,隐没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树海中的古堡,想看而看不见,不禁心中产生一种敬佩之情。因为她们从来不走路,没走多久就感觉疲倦了。可是围墙依然望不到头;在这条荒凉的小径上,她们每走到一个拐弯处,展现在她们眼前的依然是那堵灰色石墙。有几位太太对到达终点感到失望了,说要掉过头来往回走。可是她们走得越累,心里越充满敬佩之情,她们每走一步,这座古堡的寂静、宏伟气派就在她们的心目中增添一分。

  “总之,我们这次出来,真傻!”卡罗利娜·埃凯咬着牙说道。

  娜娜耸耸肩膀,示意她住口。她自己也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脸色有点苍白,神情严肃,转过最后一道弯子,大家到了村子的广场上,围墙突然到了尽头。古堡出现了,它位于主庭院的尽头。大家停下脚步,被眼前的一派景象吸引住了:气势雄伟的宽阔石阶,建筑正面的二十扇窗子,主建筑有三个侧翼,边上的装饰层全是用石头砌成。亨利四世曾经居住在这座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堡中,他的卧室和那张用热亚那丝绒作罩面的大床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娜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像小孩一样叹了口气。

  “我的天呀!”她低声自言自语赞叹道。

  大家都异常激动。加加突然说,伊尔玛本人就站在那里,她在教堂前面。加加还说自己认识她,这个妖精,尽管已届耄耋之年,腰板依然硬朗,当她摆起派头来时,眸子依然炯炯有神。人们刚做完晚祷,走出教堂。伊尔玛在教堂的门廊下停留了片刻。她身着淡赭色丝绸衣衫,朴素而又大度,一副令人尊敬的面孔,酷似一个逃脱了恐怖的大革命而幸存下来的侯爵夫人。她的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书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慢悠悠地穿过广场,离她十五步远,跟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听差。教堂里的人都走空了,夏蒙古堡的人都向她深深地鞠躬;一个老头子吻了吻她的手,一个女人想在她面前跪下来。她简直是一个有权势的、德高望重的王后。她走上石阶,然后消失了。

  “一个人只要善于安排,就能达到这样的境地。”米尼翁神色自信地说道,一边瞧着他的两个儿子,仿佛在教育他们。

  于是,各人都说了自己的想法。拉博德特说她保养得很好。玛丽亚·布隆说了一句下流话,吕西生气了,说应当尊敬老年人。总之,她们都承认她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人物。大家又上了马车。从夏蒙回到“藏娇楼”,娜娜一直一言不发。她两次回过头来再看看古堡。在吱嘎吱嘎作响的车轮的摇晃下,她再也感觉不到斯泰内就在她身边,再也看不见乔治就在她的前面。在苍茫暮色中,伊尔玛的容貌总是在她面前浮现,她是那样威严端庄,颇像一个有权势的、年高望重的王后。

  晚上,乔治回丰岱特去吃晚饭。娜娜越来越心不在焉,脾气越来越古怪,她打发乔治回去向妈妈认个错,得到她的谅解。她突然尊重起家庭来了,她严肃地说,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她甚至还要求他向他母亲保证,今天夜里不再回来和她睡觉;她很疲倦,而他听她的话,只不过是尽尽儿子的责任而已。乔治对这种道德教育很反感,他回到她母亲身边时,忧心忡忡,耷拉着脑袋。幸亏他的哥哥菲利普回来了,他是一个高个子、乐天派军人,他的到来使乔治避免了一场他所提心吊胆的责骂。于贡太太只是两眼噙着泪水注视着他;而菲利普知道这件事后,吓唬他说,如果他再回到娜娜那里去,他就去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抓回来。乔治暗自盘算着,准备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之前溜出去,和娜娜商量以后怎样约会。

  然而,吃晚饭的时候,丰岱特的客人们都显得拘拘束束。旺德夫尔已经宣布他要走了,打算把吕西带回巴黎。他认识她已有十年了,却不曾对她产生过丝毫欲念,这次把她带回巴黎,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德·舒阿尔侯爵低着头吃饭,心里想着加加的女儿;他回忆起把莉莉放在膝上颠着玩的情景;孩子们长得多快啊!现在这个小姑娘变得很丰满了。但是缪法伯爵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脸涨得红红的。他把目光盯着乔治好一阵子。散席时,他说有点发烧,上楼把门关上了。韦诺大步跟在他后面;楼上发生了一件事,伯爵一下子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呜咽起来,而韦诺用温柔的语气叫他为兄弟,劝他恳求上帝的仁慈。伯爵不听他的话,急促喘着气。突然,他从床上跳下来,期期艾艾地说:

  “我就去那里……我再也不能……”

  他们一起走出去,两个人影钻进了一条昏暗的小路。现在,每天晚上,福什利和萨比娜伯爵夫人留下达盖内,让他帮助爱丝泰勒沏茶。伯爵在大路上走得飞快,他的伙伴跑步才能跟上他。韦诺先生跑得气喘吁吁,他不断地用最有说服力的道理来开导他,叫他不要被肉欲所引诱。伯爵一句话也不说,一股劲儿在黑暗中行走。到了“藏娇楼”,他只说了一句:

  “我再也不能……你走吧。”

  “那么,但愿上帝的意愿能够实现,”韦诺先生嘟囔道,“上帝会通过各种途径来使他的意愿得以实现……你的罪孽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在“藏娇楼”里,吃晚饭时,发生了一场争执。娜娜发现了博尔德纳夫写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劝她继续休息,看来对她回不回去毫不在乎;小维奥莱纳每天晚上谢幕两次。而米尼翁催促她第二天与他们一起走,娜娜恼怒了,她宣称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在今晚的餐桌上,她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可笑样子。勒拉太太不当心说了一句难听的话,她立即嚷起来,说真见鬼!她不容许任何人,甚至她的姑妈在她面前说脏话。然后,她以自己的美好愿望,说了很多近乎愚蠢的正经话,如让小路易接受宗教教育的想法,培养自己行为规范的整套计划,大家听得都厌烦了。大家发笑时,她又说了一些意味深奥的话,像一个非常自信的良家女边说边点头。她说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走向发迹之路,说她自己不愿在贫困中死去。女人们听得厌烦极了,都叫嚷道:娜娜变啦!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娜娜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陷入沉思之中,双目无神,脑海中出现一个富有而又受人尊敬的娜娜的幻影。

  大家上楼睡觉时,缪法来了。是拉博德特首先发现他在花园里。他明白了缪法来的目的,他帮缪法打发走斯泰内,然后拉着他的手,沿着黑洞洞的走廊把他带到娜娜的卧室。拉博德特碰到这类事情,他都做得很出色,很巧妙,好像他是乐于促成别人幸福似的。娜娜对缪法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只厌恶缪法追求她的那股疯狂劲儿。在生活里应该严肃些,难道不是吗?跟治治搞恋爱太愚蠢了,什么也得不到。何况治治的年纪很轻,她也有所顾忌;确实,她过去的行为不够地道。好了!她现在又回到正道上来,接受一个老头子。

  “佐爱!”她对一心想离开乡村的女仆说道,“明早你起床后就收拾行李,我们回巴黎去。”

  夜里她同缪法睡了觉,但她未得到丝毫快乐。


  三个月后,十二月的一天夜晚,缪法伯爵漫步在全景胡同里。那天晚上,气温宜人,刚刚下了一阵暴雨,行人都到胡同里来避雨。那儿人满为患,店铺之间,行人拥挤不堪,形成一条长蛇阵,人们只能艰难地缓缓而行。白色的球形灯罩、红色的灯笼、蓝色的透明画、一排排脚灯、用灯管做成的巨大手表和扇子的模型发出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芒,把玻璃橱窗照得通明。橱窗里的商品五颜六色,珠宝店的黄金制品,糖果店的水晶玻璃器皿,时装店的鲜艳丝绸,在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映在明洁的镜子里。在五光十色、杂乱无章的招牌中,远处有一个招牌清晰可见,上面的图案是一只紫红色的手套,酷似一只砍下来的手,血淋淋的,被拴在一只黄色的袖口上。

  缪法伯爵慢悠悠地走到大街上,他向马路上望了一眼,然后又沿着店铺,慢慢走回来。湿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结成明亮的水气。石板地被从雨伞上滴下来的水淋得湿漉漉的,只听见上面响着行人的脚步声,街上听不见一个人讲话。每当他与行人擦肩而过,行人都要对他打量一番,他的脸总是板着,被煤气灯照得灰白。于是,为了避开行人的好奇目光,缪法伯爵伫立在一家文具店门前,出神地欣赏玻璃橱窗里的玻璃球镇纸,球里浮现着山水和花草。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在想娜娜。她为什么再次说谎呢?早上,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晚上别来打扰她,借口说小路易病了,她要到姑妈家过夜,以便照料他。可是伯爵起了疑心,他跑到娜娜那里,从门房那里知道娜娜到剧院去了。他对这件事感到诧异,因为她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色。她为什么要说谎呢?今晚她在游艺剧院里干什么呢?

  伯爵被一个行人挤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在意。他离开了镇纸橱窗,站到一个小摆设橱窗前面,全神贯注着里面陈列的笔记本和雪茄烟盒,这些东西的一个角上都印着一只蓝燕子的图案。毫无疑问,娜娜变了。她从乡下回来后的最初几天里,她几乎把他搞疯了,她吻遍他的脸,吻他的胡子,像母猫一样的温柔。她还向他发誓,说他是她最爱的小狗,她唯一钟爱的男人。他再也不担心乔治来了,因为乔治被他妈妈留在丰岱特庄园了。现在只剩下胖子斯泰内,伯爵想取他而代之,但他又不敢对他公开说出来。他知道,斯泰内在经济上重新陷入极度困境之中,在交易所里几乎破了产,现在便拼命抓住朗德盐场的股东们,竭力从他们身上榨取最后一笔钱。他每次在娜娜家碰见斯泰内时,娜娜总是用合乎情理的口气对他说,斯泰内为她花了那么多钱,她还不想把他像条狗一样赶出去。另外,三个月来,他生活在昏昏欲醉的性生活中,除了占有娜娜,他不再有别的什么明显需要。因为他的肉欲迟迟才觉醒,他像贪吃的儿童一样,心目中根本不存在虚荣和嫉妒。现在唯一的明显感觉令他震惊:娜娜不那么热情了,她不再吻他的胡子了。这使他忐忑不安。他思量着,他是一个不大了解女人的人,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不能满她的意。不过,他认为自己已经满足了她的所有欲望。他又想到早上那封信,想到她编造谎言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其实,她的目的很简单,只不过到剧院去过一夜。人群中又拥挤起来,他被挤到胡同对面,站在一家餐馆的门厅前面,苦苦思索着,眼睛瞅着一个橱窗里煺了毛的云雀和一条横放着的大鲑鱼。

  最后他仿佛不再注意橱窗里的那些东西了。他振作起来,抬头一看,发觉快到九点钟了。娜娜马上就出来,他将要求她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接着他又踱起步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以往晚上到这里来接娜娜的情景。这里的每个店铺他都熟悉,在充满煤气味的空气中,他能辨别出每个店铺的气味,如俄罗斯皮革的浓重的气味,从巧克力店的地下室里飘上来的香草味,从化妆品店的敞开的大门里散发出来的麝香味。柜台里脸色苍白的女店员似乎都认识他,时常静静地盯着他看,所以他不敢在她们面前停留。有一阵子,他似乎在研究商店上面的一排小圆窗户,好像在杂乱无章的招牌中,第一次看见那一排小圆窗户。随后,他又一次走到大街上,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雨已变成了毛毛细雨,落在他的手上,他感到凉冰冰的,这时他才镇静下来。现在,他想到了他的妻子,她住在马孔附近的一座古堡里,她的女友德·谢泽勒夫人也住在古堡里,从秋天起,她病得很厉害;马路上的马车,像在泥泞般的河道中间行驶,这样的鬼天气,在乡下就糟糕了。这时,他突然不安起来,他再次回到闷热的胡同里,他在人群中大步流星地走着,因为他忽然想到,如果娜娜戒备他,她可能会从蒙马特长廊那边溜走。

  从那时候起,伯爵就跑到剧院门口窥伺着。他不愿在胡同口等候,生怕有人认出他来。这里是游艺剧院的走廊和圣马克走廊的交汇处,光线暗淡,店铺里黑洞洞的,有一家无顾客光顾的鞋店,几家家具上积满灰尘的家具店,还有一间烟雾腾腾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阅览室,晚上,罩在灯罩里的灯发出绿色的光亮;那里是演员、醉酒的置景工人和衣衫褴褛的群众演员的进口处,只有衣著齐整、耐心十足的先生们在那里游荡。在剧院前面,只有一盏灯罩粗糙的煤气灯照亮着大门。有一阵子,缪法想去问一下布龙太太,接着又担心起来,怕娜娜听到风声,从马路那边溜走。他又踱着步子,决心一直等到关栅栏门时,人家把他赶走为止,这样的事他已经历过两次了。一想到回去孤寂一人上床睡觉,不禁心中凄凄然。每当有不戴帽子的姑娘和衣衫肮脏的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时,他便回到阅览室前面,伫立在那儿,从贴在玻璃窗上的两张广告中间向里面张望,映入他眼帘的还是同样景象:一个小老头子独自一人僵直地坐在一张硕大无朋的桌子边,在绿色的灯光下,用绿色的双手捧着一张绿色的报纸阅读着。但是,在十点还缺几分钟的时候,来了另一位先生,他高高的个儿,相貌标致,一头金发,戴着一副不大不小的手套,他也在剧院门口徘徊着。他们两人每次相遇时,都用怀疑的神色斜着眼看对方一下。伯爵一直走到两条走廊的交汇处,那儿有一面高大的镜子;他对着镜子,发觉自己表情严肃,举止得体,顿时产生羞愧、恐惧之感。

  十点钟敲响了。缪法忽然想到,要知道娜娜在不在她的化妆室里,是件很容易的事。他越过三级台阶,穿越粉刷成黄色的小前厅,而后从一道只上了插销的门那儿潜入院子里。这时候,狭窄的院子很潮湿,乍看上去像一口井的井底,周围是臭气熏人的厕所,水龙头,厨房的炉灶,还有女门房胡乱堆放在那里的草木。这一切统统笼罩在黑色烟雾之中;然而,开在两堵墙上的各扇窗户里面却灯火辉煌。楼下是存放道具的仓库和消防处,左边是办公室;右边和楼上是演员化妆室。那一扇扇窗户酷似井壁上的朝向黑暗中的一张张张开的炉口。伯爵马上看见了二楼上娜娜的化妆室里亮着灯火;于是,他如释重负,喜出望外,两眼仰望天空,这座巴黎的百年老屋后面的污泥,飘散着臭味的空气,他都忘记了。大滴大滴的水珠从水管的裂缝中滴下来。一道煤气灯的灯光从布龙太太的窗子里射进来,把一段长了苔藓的路面、一段被厨房的排水沟的污水侵蚀了的墙根及整个堆满了垃圾的角落映成了黄色,垃圾中有旧水桶和破坛碎罐,一口破锅内竟然长出了一棵瘦小的卫矛。

  伯爵听见开插销的声音,连忙退了出来。

  娜娜肯定就要下楼了。他又回到阅览室前面;在一盏夜明灯的昏暗灯光下,老头子一动也没有动,他的侧影的一部分映在报纸上。接着,他又踱步了。现在,他往远处走走,他越过大走廊,沿着游艺剧院的走廊一直走到费多走廊,这条走廊上很冷,阒无一人,隐没在凄凄黑暗之中;然后他往回走,经过剧院门口,绕过圣马克走廊,壮着胆量一直走到蒙马特走廊那里,那儿有一家杂货店,里面的切糖机把他吸引住了。但是,他转到第三个来回时,他突然担心娜娜从他的背后溜走,这使他抛弃了一切人类尊严。他便和那位金发先生木立在剧院门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友好、忍辱的目光,目光里还流露出一点不信任的神色,因为他们都怀疑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情敌。幕间休息时,一些置景工出来抽烟斗,把他俩撞了一下,谁也不敢吱声,三个披头散发、身着脏裙子的高个子姑娘来到门口,啃着苹果,把果核随地乱吐;他们耷拉着脑袋,忍受着她们放肆无礼的目光和粗俗不堪的话语的侮辱,他们被这些臭娘儿们溅污、弄脏了衣服,她们故意挤到他们身上,推推搡搡,还觉得这样做挺有趣呢。

  正在这时,娜娜下了三级台阶。她瞥见缪法时,顿时脸色变得煞白。

  “啊!原来是你。”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正在冷笑的几个女群众演员认出是娜娜,顿时害怕起来,便站成一行,表情呆板而严肃,像一群正在做坏事的女仆被女主人撞见似的。那个高个子金发先生站到一旁,这时他才放了心,但心里仍怀几分忧虑。

  “好吧,挽住我的胳膊吧。”娜娜不耐烦地说道。

  他们慢悠悠地走了。伯爵本来想好一些问题要问娜娜的,这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娜娜滔滔不绝地编造了一段话:八点钟时,她还在她姑妈家里,后来她看小路易的病好多了,于是,她就想到剧院里来看看。

  “你到剧院有什么重要事情?”他问道。

  “有重要事情,剧院要演一出新戏,”她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大家想听听我的意见。”

  他心里明白她在撒谎。但是她的胳膊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一种温暖的感觉使他浑身酥软了。他长时间等候她,心里积了一股怒火和怨气,这时都消失了,现在他已把她抓在手里,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第二天,他将尽力去了解一下她为什么到化妆室来。娜娜一直在迟疑不决,明显看出她的内心很痛苦,她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打定主意,她在游艺剧院走廊的拐弯处停下来,站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

  “瞧!这把扇子镶着珍珠贝,又饰有羽毛,真漂亮。”

  接着,她又用冷漠的口气说道:

  “那么,你陪我回家喽?”

  “当然罗,”他惊奇地说道,“因为你孩子的病好多了。”

  她现在后悔不该撒谎。也许小路易的病又发作了;她说她要回巴蒂尼奥勒看看。但是,因为他自愿同她一道去,她就不再坚持去了。有一阵子,她的脸都气白了,因为她觉得自己被他缠住了,还要表现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忍到最后,决心争取时间尽快摆脱他,只要在午夜之前摆脱伯爵,一切就会按照她的意愿安排。

  “真的,今晚你要当单身汉了,”她低声说道,“你的老婆明天早上才回来,是吗?”

  “对。”缪法回答,他听见娜娜随便谈到伯爵夫人,心里有点不自在。

  但是娜娜又追问下去,问火车几点钟到达,她还想知道他是否到车站去接她。她又放慢了脚步,好像被这里的店铺吸引住了。

  “你瞧!”她又停在一家珠宝店前面,说道:“这手镯真好玩!”

  她很喜欢全景胡同。这种感情是从她少年时代起就有的,她喜欢巴黎的假货,假珠宝,镀金的锌制品,用硬纸板做成的假皮革。现在,每当她经过一个店铺前面时,她总舍不得离开店铺的橱窗。就像过去一样,那时她是一个小女孩,拖着旧拖鞋,站在巧克力店的糖果柜台前,出神地看着,或听隔壁一家店里弹风琴的声音,特别吸引她的是那些价格便宜的小玩艺儿,如核桃壳针线盒,放牙签的小篓子,圆柱形或方碑形寒暑表。但是,那天晚上,她心绪不宁,看什么都心不在焉。她不能自由行动,这使她苦不堪言;在她内心的隐约反感中,燃起一阵怒火,她真想干出一件傻事来。与举止大度的男人相好就不愁没钱花!她以孩子般的任性已经把王子和斯泰内的钱财花得精光,她却不知道钱花到何处去了。她在奥斯曼大街上的那套住宅里的家具还不全;只有客厅的家具全都罩上了红缎子,由于装饰得太过分,家具摆得太满,厅内显得很不协调。然而现在她没有钱的时候,债主向她逼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紧;这一直使她觉得奇怪,因为她一向自诩为节约的典范。一个月以来,她常常威胁斯泰内这个牟取暴利的投机家,说如果他拿不出一千法郎给她,她就要把他赶出门,斯泰内总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来一千法郎。至于缪法,他是个傻瓜,他根本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出来,因此她也不能责怪他小气。啊!如果她不是每天把循规蹈矩的格言念上许多遍的话,她就会把这些人统统赶走!佐爱每天早上都说,做人要通情达理,她自己头脑中也经常出现一个具有宗教色彩的回忆,也就是夏蒙那样富丽堂皇的景象,由于她的不断回忆,这种景象变得壮观了。所以,她尽管气得发抖,却仍然抑制住怒火,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少的行人中间,一个橱窗挨着一个橱窗看过去。外边的路面已经干了,沿着走廊吹来的一股凉风,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气,把五颜六色的灯笼,一排排煤气灯和像烟火一样光辉夺目的巨型扇子吹得摇摇晃晃。在餐馆门口,一个侍者正在关灯,而在已无顾客、灯光如昼的店铺里,女售货员仍然一动不动,似乎睁着眼睛睡着了。

  “啊!这真可爱!”娜娜走到最后一家店铺,又回头走了几步,对着一只素瓷猎兔狗赞叹道,猎兔狗抬着一条腿,准备扑向前面的隐没在玫瑰丛中的野兔窝。

  他们终于离开了胡同,娜娜不想坐马车。她说天气很好,而且也没有什么急事,这样步行回家倒挺惬意的。随后,他们到达英格兰咖啡馆前,她想吃点东西,她说她想吃牡蛎,说因为小路易生病,她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一点东西,缪法不敢违抗她的意愿。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公开场所与她在一起,于是他要了一个单间,匆匆忙忙沿着走廊向里面走去。娜娜跟在他后面,看样子对这家咖啡馆很熟悉。单间的侍者拉着门,他们正要进去时,隔壁客厅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和叫喊声,一个男人突然走出来,他是达盖内。

  “瞧!原来是娜娜!”他嚷道。

  伯爵一溜烟地进了单间,门半开着。当他的圆圆的背部进去时,达盖内眨眨眼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真见鬼!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现在你到杜伊勒里宫去找男人了!”

  娜娜嫣然一笑,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住嘴。她觉得他话太多,不过,在那里碰见他,她还是挺高兴的。尽管他行径卑劣,与一些正派女人在一起时,装着不认识她,但在她的心目中,对他仍然怀有一点柔情。

  “你现在怎样?”她亲切地问道。

  “我想结束我的单身汉生活。说实话,我很想结婚。”

  她用同情的神态耸耸肩膀。但是他用开玩笑的口气继续说,他在交易所赚的钱,只够给女人买点鲜花,这样保持一个正派单身汉的名声,这简直不是一种生活。他的三十万法郎只维持了十八个月。他想还是要实际一点,像他父亲一样,娶一个带来一大笔嫁妆的妻子,最后当省长结束一生。娜娜总是笑咪咪的,一点不相信他的话,她用头指指他的房间,问道:

  “你和谁在那里面?”

  “哦!和一大帮人在那里,”他说道,一阵醉意上来,他把他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你想象得到吧,莱娅正在讲她在埃及的旅行见闻呢,真有趣,她还讲了一个洗澡的故事……”

  于是,他把这个故事转述了一遍。娜娜呆在那儿,听得很高兴。最后他们倚在长廊上,面对面地交谈了。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燃着,墙饰的皱褶里滞留着隐隐约约的菜肴气味。餐室里的嘈杂声不时变大,他们不得不把脸凑近一些,以便彼此听得清楚一些。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个侍者端着盘子走过,看见走廊堵住了,就请他们让一下。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中断谈话,只是朝安静的墙边贴紧一点,他们不顾吃夜宵者的吵吵嚷嚷和侍者的挤挤撞撞,像在家里一样谈话。

  “你瞧!”达盖内喃喃说道,一边用手指一下缪法进去的那间小房间的门。

  两个人看了那扇门一眼。门在微微颤抖着,似乎被一股风吹动着。最后,门慢慢地关上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不出声地相互笑了笑。伯爵一个人呆在里面,那副样子大概是挺好看的。

  “好了,”她问道,“你读过福什利写的关于我的那篇文章没有?”

  “读过了,题目叫《金色苍蝇》,”达盖内回答说,“我没有跟你谈这篇文章,怕你难过。”

  “难过,为什么?他的文章很长。”

  她很得意,写她的那篇文章,竟然登在《费加罗报》上。她的理发师弗朗西斯给她带来了一份《费加罗报》,若不是他给她作解释,她还不知道那篇文章写的就是她呢。达盖内一边偷偷地瞅着她,一边用揶揄的神态嘲笑她。总之,她本人对这篇文章很满意,所以别人也该满意了。

  “对不起!”一个侍者手里端着一盘冰淇淋,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分开。

  娜娜朝那间小房间走了一步,缪法在那儿等她。

  “好了,再见了,”达盖内说道,“去找你的那个王八吧。”

  娜娜又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叫他王八呢?”

  “他是个王八,这还用问!”

  她又回来倚靠在墙上,对这个叫法颇感兴趣。

  “啊!”她只简单地应了一声。

  “怎么,这个你还不知道!他的老婆同福什利睡觉,我亲爱的……大概在乡下时就开始了……刚才我一到这里,福什利就走了,我估计今天晚上他们一准在他家里约会。他们说她外出旅行,我想是撒谎。”

  娜娜听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早料到了!”她终于开口了,一边拍着大腿,“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她,一看她那副样子,我就猜到了。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正经女人欺骗丈夫,同福什利这样的色鬼睡觉!

  这回他肯定要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她。”

  “啊!”达盖内不怀好意地低声说道,“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了,说不定她知道的不比他少。”

  娜娜听了,气愤得叫起来。

  “真是这样……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真是太肮脏了!”

  “对不起!”一个手里拿着瓶子的侍者嚷道,一边叫他们让路。

  达盖内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把她的手拉住一会儿。接着,他用清脆的嗓音对他讲话,那嗓音犹如口琴吹奏的声音,他把女人搞到手全靠这样的嗓音:

  “再见了,亲爱的……你知道,我永远爱你。”

  她把手抽回来,脸上挂着微笑,从餐室里发出来的雷鸣般的叫喊声和欢呼声把她的讲话声淹没了,简直连房间都震动起来。

  “你真傻,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但是这没关系,最近几天你来吧,咱们聊一聊。”

  随后,她又变得严肃起来,用良家女那种愤怒的口气说道:

  “啊!他是王八……那么,亲爱的,这就讨厌了,我呀,我一直讨厌王八。”

  她终于走进单间,看见缪法坐在一张狭窄的沙发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脸色苍白,两手颤抖。他丝毫没有责备她。娜娜心里很激动,她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恶,这个可怜的男人,竟受到一个下流老婆如此卑鄙的欺骗!她真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但是,这对他来说,仍然是公平的,因为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傻乎乎的;这件事也该给他一个教训吧。然而,在她心目中,对他的怜悯还是主要的。吃过牡蛎后,她并未像她原来计划的那样放他走,而是把他留下来。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逗留了一刻钟,而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奥斯曼大街。这时已是十一点钟了,在午夜前,她可以想出一个婉转的方法把他打发走。

  为了谨慎起见,她在候见厅里吩咐佐爱道:

  “你要注意一点,如果他来时发现另一个男人和我在一起,叫他别作声。”

  “可是我让他呆在哪儿呢,太太?”

  “让他呆在厨房里,那里比较安全。”

  缪法进卧室后就脱掉了礼服。壁炉里燃着旺火。这间卧室还是原来的样子,家具全是红木的,壁毯和椅套都是灰底大蓝花的织绵。娜娜曾经两次想把房间重新布置一下,第一次想把它们都换成黑丝绒,第二次想换成带粉红色结子的白缎子。每当斯泰内答应后,她就按照所需费用向他要钱,但是钱一到手,她就把钱花光。她只有一次心血来潮时,买了一张虎皮铺在壁炉前,又买了一盏水晶吊灯挂在天花板上。

  “我还不困,我不想睡觉。”他们把门关上后,娜娜说道。

  伯爵像个乖顺的男人依了她,他再也不怕被人看见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不要惹她生气。

  “睡不睡随你的便。”他悄声说道。

  然而,他在火炉前坐下来之前,替她脱掉了她的高帮皮鞋。娜娜有一种乐趣,就是对着衣橱上的镜子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一番。她连衬衫也脱掉,然后,全身一丝不挂,久久地看着自己,忘记了一切。她很迷恋自己的肉体,对她软缎般的肌肤和线条柔软的腰身自我陶醉,这使她庄重严肃,全神贯注,沉浸在一种自爱之中。她经常这样被理发师撞见,但是她连头也不掉。缪法见到这种情况就生气,而她对他生气感到奇怪,缪法怎么啦?她这个样子不是让别人看的,而是让自己看的。

  那天晚上,她为了尽情自我欣赏一番,把枝形烛台上的六枝蜡烛都点燃了。但是,她刚要脱下衬衫时,却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一会儿,有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

  “你没有读《费加罗报》上的那篇文章吗?……报纸在桌子上。”

  她回忆起达盖内的冷笑,一个疑团缠绕着她。如果这个福什利诽谤她,她要对他进行报复。

  “有人认为文章里写的是我,”她说道,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亲爱的,你是怎么想的?”

  她松开手,让衬衫落下来,等待缪法读完文章。她现在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缪法读得很慢。福什利的那篇文章题目是《金色苍蝇》,写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出生在一个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贫困和酗酒经过世代长期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女性的神经失调。她出生在郊区,在巴黎街头长大,她个儿高大,花容月貌,肌肤细嫩,犹如一棵生长在粪土上的植物。她出自乞丐和被抛弃的人的阶层,她要为他们报仇。她把在平民百姓中发酵的腐烂物带到上层社会,腐蚀着贵族阶层。她变成了自然界中的一种力量,一种起破坏作用的酵素,这种作用虽然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愿望,却使巴黎在她的两条白皙的大腿中间堕落、解体。她使巴黎翻转,犹如家庭主妇每个月搅拌牛奶一样。到了文章的结尾,作者才把她比作苍蝇,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色的苍蝇,一只叮在被扔在路旁的尸体上的苍蝇,它嗡嗡叫着,飞舞着,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它从窗户飞进一座座宫殿,只要落在男人身上,就能把男人毒死。

  缪法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瞅着炉火。

  “怎么样?”娜娜问道。

  然而他没有回答。他似乎想再读一遍那篇文章。一种寒冷的感觉从他的头部一直传到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草率,句子之间的意思不连贯,措辞极度夸张,所用比喻稀奇古怪。不过,文章还是使他震惊,他读了这篇文章,几个月来他一点不想思考的事情,突然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时候,他抬起眼睛。娜娜陶醉在自我欣赏之中。她转动着脖子,对着镜子端详着右腰上部的一颗棕色小痣;然后她用指头摸了它一下,她把身子往后再仰一些,那颗痣便突出来,她大概觉得这颗痣长在这个部位既古怪又漂亮。然后,她又研究自己身体的其它部位,她觉得很有趣,那种孩提时代的邪恶的好奇心又在她身上复活了。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总是产生一种惊异之感;她像一个姑娘发现自己发育那样既惊奇而又着迷。她慢慢地伸开两只臂膀,展现她那丰腴的爱神的上身,她弯下腰,打量自己的背面和前面,目光停在乳房的侧影上,注视着由粗到细的大腿,最后竟古怪地扭动起来,双膝分开,左右摇摆,腰肢上部扭动着,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那样不停地颤动着。

  缪法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她令他恐惧。报纸从他的手中落下来,这时他恍然大悟了,于是他蔑视自己了,确实是这样,在三个月时间里,娜娜腐蚀了他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被脏东西腐蚀到了骨髓,而这些东西他简直不曾怀疑过。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快要腐烂。他顿时意识到这种邪恶所产生的危害,他看到了这种酵素所引起的解体作用,它毒害了他,他的家庭被破坏了,社会的一个角落发出哗啦一声响,接着崩塌下来。他无法把视线从娜娜身上移开,他一直盯着她看,竭力想让自己对她的裸体痛恨起来。

  娜娜现在不再扭动了。她用一只胳膊撑住后颈,一只手钩住另一只手,仰着头,两肘分开。缪法瞅了一眼她那半闭的眼睛、她那半张的嘴巴和堆满柔情微笑的面孔,脑后的金色发髻散开了,像母狮的鬃毛披在背上。她挺着胸脯,胁部绷得紧紧的,显示了她那女战士般的结实腰肢和硬挺挺的乳房,在软缎般的皮肤下面,这两处肌肉健美而发达。一条柔美的线条从一个胳膊肘一直延伸到脚上,只有肩膀和臀部稍有波峰。缪法注视着这个如此动人的侧面像,注视着她的金黄色的肉体淹没在金色光线中,注视着烛光下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丰满的乳房。他想到自己过去对女人怀有的恐惧,想到了《圣经》中所描写的怪兽,这只怪兽淫荡而又臊臭。娜娜浑身毛茸茸的,橙黄色的汗毛使她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丝绒。而在她那良种母马般的臀部和大腿上,在她富有肉感、有深深褶缝的隆起的肌肉上,蒙罩着一种令人动心的女性的阴影,兽性就隐藏在那里。她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仅仅身上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腐烂。缪法一直瞅着她,像着了迷、被魔鬼附身似的,他合上眼皮,不想再看时,那个怪兽又出现在黑暗的深处,而且变得更大,更可怕,姿态更加迷人。现在,这只怪兽将永远出现在他的眼前,永远留在他的肉体中。

  娜娜蜷缩起身子。因为动情,四肢似乎战栗了一下。两眼湿润了,她把身子蜷得很小,这样似乎可以更好地闻闻自己。接着,她把钩紧的双手松开,手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移动,一直移动到乳房上,随后拼命地捏紧乳房。她挺起胸脯,抚摸全身,这时她浑身酥软了,她温存地轻轻地摩擦着面颊,她用面颊时而轻轻摩擦右肩,时而轻轻摩擦左肩。她的淫荡的嘴巴向自己身上吹着欲火。她伸长嘴唇,在腋窝旁吻了好久,对着镜子中的娜娜笑着,另一个娜娜也在镜子里吻着自己。

  这时候,缪法懒洋洋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对娜娜的自我行乐非常恼怒。突然间,他内心的种种想法消失了,像被一阵狂风刮得无影无踪似的。他猛冲上去,一把搂住娜娜,把她摔倒在地毯上。

  “放开我,”她大声叫道,“你把我弄得好疼啊!”

  他觉得自己失败了,尽管知道娜娜是个愚蠢、淫荡、说谎的女人,但是他仍然想占有她,即使她满身沾有毒素。

  “啊!你真蠢!”他放她站起来时,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然而,她平静下来了。现在,缪法该走了。她穿上一件镶花边的睡衣,在火炉前的地板上坐下来,这是她喜欢坐的地方。当她再一次问起福什利的那篇文章时,缪法很想避免一场风波,所以只含糊其词地回答她。她声称她也抓住了福什利的一个把柄。随后,她沉默了良久,她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把伯爵打发走。她想用友善的方法,因为她是一个善良女子,她觉得给别人制造痛苦,也给自己带来烦恼;何况他还是个戴绿帽子的人,想到这里,她的心软下来了。

  “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等你的老婆回来?”

  缪法深深地躺在扶手椅上,神色疲惫,四肢无力。他只点头作答。娜娜一边严肃地瞅着他,一边心里暗暗地思量着。她盘起一条大腿坐着,大腿把睡衣的花边压得微微起皱,她用两只手抓着一只光脚,无意识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很久了吧?”她问道。

  “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

  “啊!……你的老婆,她很可爱吧?你们很和睦吧?”

  他沉默一会后,神态尴尬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已恳求过你永远不要谈这些事情。”

  “哟!这是为什么?”她气乎乎地嚷道,“你的老婆嘛,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绝不会吃掉她的……亲爱的,女人嘛,都是半斤八两……”

  她说着停了下来,生怕言多必失。她只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心地非常善良。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他应当迁就些。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愉快的念头,她笑嘻嘻地打量着他。她又说道:

  “喂,我还没有告诉你福什利散布的有关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毒蛇!我不恨他,因为他的文章写得还是可以的;不过,他仍然是条毒蛇。”

  她笑得更欢了,放下脚,拖着身子,走到伯爵身旁,把胸脯贴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想吧,他咬定你娶老婆后,还是个童男……嗯?你还是童男吗?……嗯?是真的?”

  她用目光盯住他,等他回答。她把两只手伸到他的肩上,摇晃他,想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来。

  “也许是吧。”他终于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娜娜听了,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拍了他几个巴掌。

  “这不可能,这真滑稽可笑,只有你是这样子,你真是个怪人……可是,亲爱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一个男人不知道这种事,真是大笑话!哎哟,我如果看到你那时的情景该多好呀!……当时情况好吧?说点给我听听,哦!我请你说一说。”

  她又向他提了一大堆问题,什么都问,而且要求他讲出细枝末节。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衣滑下,又被她撩起,皮肤被熊熊火光映成金黄色。结果伯爵便把他的新婚之夜的情况一点一点讲出来。他丝毫不觉得尴尬,最后自己也产生了兴致,便用得体的词语“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来解释。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都是字斟句酌的。娜娜听得起劲了,又追问他伯爵夫人的情况。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不过,用他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

  “哦,得啦,”他怯懦地嘟哝道,“你不必吃醋了。”

  娜娜不笑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背朝着火炉,两手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接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傻头傻脑的,这样可不适当。”

  “为什么?”伯爵惊讶地问道。

  “这是因为……”她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慢吞吞地说道。

  她不停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表示自己的看法。不过,她最后作了明确的解释。

  “你知道,我呀,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嗯,我的小宝贝,女人可不喜欢男人傻头傻脑的。她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知道……可以肯定,她们想得很多,迟早有一天,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她们会到其他地方去想办法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的宝贝。”

  他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于是,她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自从她知道他戴绿帽子以来,这件事一直使她不安,她渴望与他谈一谈。

  “我的上帝!我谈的事情其实与我本人无关……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因为希望人人都幸福……我们是在聊天,是吗?

  那么,你应当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想换个位置,因为她身上烤热了。

  “嗯?太热了。我的背上烤焦了……等一下,我把肚子烤一烤……这样烤火可以治病!”

  她转过身来,胸口对着炉火,两只脚压在大腿下面。

  “喂,你不再和你老婆睡觉了吗?”

  “对,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怕娜娜找他麻烦,连忙说道。

  “你以为她真的是一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作为肯定的回答。

  “那么,是这个原因你才喜欢我的吗?……回答呀!我不会生气的。”

  他又点点头。

  “很好!”娜娜最后说道,“我已料到了。啊!你这个可怜的宝贝!……你认识我的姑妈勒拉太太吗?等她来了,你请她讲讲她家对面的那个水果商的故事吧……你想想这个水果商……他妈的!这火真热。我得转一下身子,我现在要烤烤左边。”

  她把左侧朝向炉火时,在火光的照射下,她看见自己身上胖胖的,皮肤发红,非常高兴,觉得挺有趣的,便自己跟自己开起玩笑来。

  “嗯?我像一只鹅……哦!是的,像一只烤叉上的鹅……

  我转动着,我转动着。的确我是用原汁在烤我自己。”

  她又哈哈笑起来,这时听见说话声和开门的响声。缪法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打量她一下。她又严肃起来,神色惴惴不安。她推托说那一定是佐爱的那只猫,这头该死的畜生什么都被它打碎。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半了。这时候,她哪里还有心思来满足缪法这个王八的欲望?现在又来了一个男人,她必须赶快把缪法打发走。

  “你刚才说什么?”伯爵殷勤地问道,他见她那副和蔼的样子,高兴极了。

  由于娜娜急于把他打发走,她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粗暴起来,说话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啊!对的,说到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爱的,他们从来互相都不碰一下,根本不干这种事!……其实,她在这方面的欲望很强烈,你知道吗。而他呢,呆头呆脑的,一点也不知道,他还以为她的老婆是根木头,便到别处去寻花问柳,同一些婊子在一起鬼混,她们让他享受了种种下流的快乐,而他的老婆也去寻求同样的下流快乐,对象是比他的笨蛋丈夫机灵的小伙子……夫妻间互相不融洽,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这方面我是很了解的。”

  缪法脸色变得煞白。终于明白了她那一番转弯抹角的话的含义,他想叫她闭口不说。但是她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不,别打扰我说话!……如果你们不是没有教养的人,就会在你们老婆身边和在我们身边一样可爱;如果你们的老婆不是一些蠢货,就会费尽心机把你们拴住,就像我们费尽心机把你们勾引到手一样……这一切都是教养问题……我说的就是这些,我的小宝贝,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别谈那些正经女人了吧,”他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了解她们。”

  这时,娜娜一下子跳起来。

  “我不了解她们!……你那些正经女人甚至连干净都谈不上!不,她们根本不干净!你未必找得出一个女人,敢像我这样子,身子脱得光光的让人看……说实话,你的那些所谓正经女人,只能叫我好笑!你不要把我逼得太厉害,不要逼得我说出我事后要后悔的话来。”

  伯爵只低声骂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话。娜娜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她一声不吭,瞧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的老婆让你当王八,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做出一个威胁的动作。

  “那么,如果是我欺骗了你呢?”

  “哦!你呀。”他耸耸肩膀,悄声说道。

  确实,娜娜本来并没有恶意。开始谈话时,她就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当面说他是王八。她本来只希望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但是,到了后来,他把她惹怒了,她就只好把话直说了。

  “那么,我的小宝贝,”她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到我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你把我缠了两个钟头……还是回去找你的老婆吧,她正在和福什利干那种事呢。是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在泰布街,就在普鲁旺斯街的拐角上,你看,我连地址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看见缪法像头部被猛击一槌的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得意洋洋地说道:

  “如果正经女人插进来,抢走我们的情人!……说真话,那些正经女人,她们就够规矩的了!”

  但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然一下把她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接着抬起脚跟,想踩烂她的脑袋叫她闭嘴。好一会儿,她吓得魂不附体。他气得头晕目眩,像个疯子,在房间里胡乱走动。她见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抖,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后悔得要命。随后,她在火炉前蜷缩着身子,一边让火烤身子右边,一边安慰他。

  “亲爱的,我向你发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要不然,我是决不会说的……另外,这也许不是事实。我嘛,我并未去核实。这是人家告诉我的,外边有人在谈论;但是,这能算证据吗?啊!算了吧,你犯不着自寻烦恼了。我要是男人,我才瞧不起女人呢!你也知道,女人嘛!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色:都是穷奢极欲的婊子。”

  她大骂女人,竟然忘记自己也是女人,想以此减轻他所受的精神打击的痛苦。但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也没有听清她的话。他气得直跺脚,随后穿上高帮皮鞋和礼服。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仿佛气到最后才找到了门,走了出去。娜娜非常恼火。

  “好吧!一路顺风!”房间里虽然只剩她一个人,她仍然大声说道,“这个家伙还算是有礼貌,我同他讲话时,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一个劲儿去安慰他呢!是我先改变了态度,我还一再表示道歉,我觉得我是够客气了!……所以,是他在这里惹得我恼火。”

  不过她的心里还是不高兴,她用两只手在腿上搔痒。但是,她拿定了主意……

  “呸!去他的!他戴了绿帽子,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她把浑身都烤到了,觉得暖和和的,便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一边按铃,叫佐爱让等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进来。

  到了外面,缪法怒气冲冲地走着。刚刚下了一场暴雨,他走在泥泞的路上,一走一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望天空,只见团团乌云在急速掠过月亮,此时此刻,奥斯曼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沿着歌剧院的工地,专选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嘟嘟哝哝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个婊子愚蠢而又狠毒,编造出这些谎言来骗他。刚才他的脚跟对准她的脑袋时,应该把它踩得粉碎。总之,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他永远不来看她了,永远不来碰她一下子;否则,他就是孬种。这时他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啊!这个赤身裸体的妖精,愚蠢得像只在烤着的鹅,竟然诽谤他四十年来所崇敬的一切!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大片银色的月光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他顿时感到恐惧,不禁呜咽起来。他很失望、惊慌,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

  “我的上帝!”他结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走过一条条林荫大道,晚归的行人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婊子胡诌的事又开始浮现在他的热乎乎的头脑中,他真想逐一分析一下事情真实性的程度。要到明天早上伯爵夫人才从德·谢泽勒夫人的古堡里回来。事实上,她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就回到巴黎,在那个男人家过夜。他现在回顾起在丰岱特庄园居住时的某些细节。比如说那一天晚上,他在树下突然撞见萨比娜,她慌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当时也在那里。那么,难道现在她就不能在他家里吗?他越想越觉得娜娜说的事是很可能的。最后,他觉得这事是自然的,而且是必然会发生的。当他自己在一个婊子家里脱掉外衣时,他的老婆在一个情人的卧室里脱衣解带,这是最简单的、最合乎逻辑的事。他这样一边推理,一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感觉到陷入疯狂的肉欲之中,这种感觉在他身上不断扩大,并蔓延到他周围,征服了他周围的人。这一幕幕情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发热的头脑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赤身裸体的娜娜,突然间他又联想到赤身裸体的萨比娜。在这幻想之中,他把这两个女人相提并论,他们同样寡廉鲜耻,同样受淫欲的驱使,想着想着,他不禁打了一个踉跄,差点被行车道上驶来的一辆出租马车撞倒。从一家咖啡馆里出来的一些女人,嘻嘻哈哈用胳膊肘对他推推搡搡。这时,他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泪。他不愿在人面前呜呜咽咽,便钻进黑魆魆的阒无一人的罗西尼街中,沿着寂静的房子,一边走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完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非常伤心,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他用手捂住面孔,泪水浸湿了他的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慌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像夜游者一样,迈着慌张步伐,见人就溜,倘若人行道上有人遇见他,他就竭力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担心别人看见他的肩膀抽动,猜出他干的丑事。他沿着格朗日—巴里特里亚街走,一直走到福布尔—蒙马特街。这条街上灯光如昼,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往回走。就这样,他在这一带走街穿巷,专挑光线最暗淡的地方走,他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看样子他是朝着一个目的地走去,因为他经过的路拐弯很多,非常难走,他走得从容不迫,每到拐弯处,他的脚步都自动转弯。他终于走到一条街的拐弯处,他抬起头来一看,发觉自己到了目的地。这里是泰布街和普鲁旺斯街的交接处。他本来只要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但由于他头昏脑胀,却走了一个小时。他记得上个月的一天早上,他曾来过福什利家,感谢他写了一篇文章,报道在杜伊勒里宫举行的一次舞会情况,文章中提到了他的名字。福什利住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里,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遮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出来,把窗户分成两部分。他木立在那里,双目注视着这道光亮,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圣三教堂的钟敲了两点。普鲁旺斯街和泰布街隐没在星星点点的煤气灯的强烈灯光中,到了远处,这灯光淹没在远处的黄色的雾气中。缪法一动不动。那是一间卧室,他记得它的墙壁上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房间的后面有一张路易十三款式的床。灯大概是在右边,搁在壁炉上。他们可能睡觉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影在走动,那道亮光纹丝不动,就像夜明灯的光亮。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上面,心里筹谋着:他去按门铃,不管门房如何叫喊,冲到楼上,用肩膀撞开门,扑到他们身上,在他俩搂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松开膀子时,就在床上把他们当场抓住。但他想到自己没有武器,又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他决定把他们掐死。他把计划重新考虑了一遍,他想得很周到,决定再等一等,等到有什么迹象,证据确凿时再动手。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他就去按门铃。但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错时,他的心又凉了。他如果冲进去,会说出什么理由呢?他又怀疑起来了,他原来的想法是荒诞的,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然而,他还是呆在那里,因为等久了,眼睛盯住不动,视线模糊起来,身体渐渐麻木了,变得软绵绵的。

  刚才又下了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到两个警察消失在普鲁旺斯街后,他又走回来,身上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直打哆嗦。那条亮光一直出现在窗户上。这次他正要走时,窗口有一个人影走过。那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接二连三的影子晃来晃去,看来刚才有人在房间里活动。他又一次伫立在人行道上,他感到胃里火辣辣的,难以忍受,但他仍然等待着,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见胳膊和大腿的影子在窗口上飞逝而过;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水壶在那里动来动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但他仿佛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但他对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从头发上看像是萨比娜,只是后颈似乎太胖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拿不定主意,陷入极度焦虑不安之中,胃里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便把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以便减轻一点痛苦,他浑身上下像穷鬼似的颤抖着。尽管这样,他的目光仍然不离开窗户,他的满腔怒火熄灭了,转化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议员,面对全体议员发表演说,大声申斥荒淫无耻的生活,宣告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把福什利的那篇关于毒蝇的文章重新构思了一遍,并以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后期罗马帝国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继续下去,社会就不可能存在了。他这样一想,情绪就好了一些。可是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们肯定又上床睡觉了。他一直注视着窗子,依然等待下去。

  时钟敲了三点,后来又敲了四点,他还不离开那里。大雨滂沱时,他就躲到门檐下面,腿上溅满污泥浊水。这时,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傻头傻脑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灯光上,不时眯缝起眼睛,好像被灯光照痛了似的。又有两次,他看见人影在晃动,人影做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硕大无朋的水壶,但他两次又很快平静下来,窗口依然发出夜明灯般的微弱光亮。他想这些影子也许会更加频繁出现的。这时,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又平静下来,于是,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要在门口等那个女人出来就行了。萨比娜他总是会辨认清楚的。这个办法最简单,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而且证据确凿可靠。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儿就行了。他刚才思绪万千,心神不定,现在隐约感到只要弄清事实真相就好办了。但是,无聊地呆在这扇门边着实使他昏昏欲睡,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试着计算他要等待多长时间。萨比娜大概在将近九点钟时到达火车站。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他想到自己要长时间等下去,觉得倒也蛮有趣的,于是,他就充满耐心,一动不动地等下去。

  倏然间,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件很简单的事在他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是一件令人讨厌和不安的事情。显而易见,他们刚才关了灯,马上就睡觉了。在这样的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他很恼火,因为那扇窗户现在黑洞洞的,他对它再也不感兴趣了。他对着窗户又看了一刻钟,接着,他觉得厌腻了,便离开了那扇门,到人行道上走走。直到五点钟时,他还在那里徘徊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瞧瞧那扇窗户。那扇窗户里死一般地寂静,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扇窗户的玻璃上不时有人影在晃动。他疲惫不堪,头脑处于迟钝状态,竟然忘记自己在街角上等什么,他的脚不时绊在街上的石头上,这时猛然一惊,清醒过来,身上打一个寒噤,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自寻烦恼,真不值得。既然这些人睡觉了,就让他们睡吧。管他们的闲事有什么好处呢?天很黑,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一想,他的种种想法,连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这事就算了,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吧。天越来越冷了,再呆在街上他忍受不住了;两次他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没有什么,这事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

  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悠悠地走着。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是影子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后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仿佛觉得在跑马场里,拖着脚步兜圆圈子转了几个小时。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并未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阒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很诧异,心里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这样的激情,紧紧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他很失望,内心极度哀伤,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格外凄凉。缪法回到了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这几条街道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股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一下。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人们惊奇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透了,浑身泥浆,他神色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靠在栅栏边,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这时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的那副面容,他仿佛看见了他那张肥胖的小脸和满嘴的坏牙。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很高兴。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便走进教堂,跪在地上,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去祈祷求助;各种淫乐侵袭了他的灵魂,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他一想到上帝,便感到震惊。在这场可怖的精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他回忆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随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圣三教堂的尽头那隐没在晨雾之中的钟楼。一尊尊白色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仿佛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纳斯雕像。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教堂里很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高高的拱顶上布满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乐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缪法呢,晕头转向,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十,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在热情的驱使下,把整个身心都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会儿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他连声祈祷着:“啊,我主,来拯救我吧!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远处,继续传来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这声音妨碍他祈祷。在阒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未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什么要扑在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这个人不能带他解脱危机。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娜娜家里。他在门外滑了一跤,他感到泪水涌入了眼眶,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只觉得自己身体虚弱和不适。最后他疲乏不堪,因为被雨淋得太厉害了,冷得不堪忍受。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光线暗淡的公馆里,心都凉了。娜娜家的大门还未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时,他笑眯眯的,感到身上流着这个小窝的一股暖流,他在这里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了。

  佐爱来给他开门时,做了一个惊讶和不安的手势。太太偏头痛发作得很厉害,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她仍然可以去看看太太是否睡着了。当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时,佐爱溜进了娜娜的卧室。可是,娜娜马上就出来了。她跳下床,匆忙穿上裙子,光着脚,头发蓬乱,那件睡衣经过一夜胡乱作爱后,皱巴巴的,有的地方破了。

  “怎么!又是你!”她嚷道,脸都涨红了。

  盛怒之下,她跑过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但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沮丧的样子,对他又产生了最后一丝怜悯之情。

  “哎哟!你真干净,我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说道,“发生什么事啦……嗯?你去捉奸,结果反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他一声不吭,样子像只丧家犬。不过,她明白他还没有搞到证据;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她说道:

  “你看,是我弄错了。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我敢担保!……现在,我的小乖乖,你该回家了,回去睡觉吧。你需要睡眠。”

  他一动也不动。

  “走吧,走吧。我不能留你在这里……在这样的时刻,你大概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不,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睡觉吧。”他嘟囔道。

  她消除了硬赶他走的想法。不过,她已失去了耐心。难道缪法变成了白痴?

  “喂,你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我不走。”

  于是,娜娜又气又反感,勃然大怒。

  “你真讨厌……你明白了吧,你让我厌透了,回去找你老婆吧,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是的,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现在,我对你这么说……喂,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你还不放开我吗?”

  缪法的眼里噙着泪水,合拢双手央求道:

  “我们一起睡吧。”

  娜娜一下子不知所措,神经质般地抽抽噎噎,哭得透不过气来。归根结蒂,是人家奸污了她!这些事与她有何相干?确实,她尽可能用委婉的方式来启发他。而现在人家却想叫她承担责任!不,这可不行!她心地好,但不能好到这种程度。

  “他妈的!我受够了!”她骂道,一边用手敲着桌子,“嘿!我竭力忍住,我想忠实于你……可是,亲爱的,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明天我就会变成富翁。”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他从来没有想到钱的问题。如果她表示有这样愿望,他马上就把它付诸实现。他的全部财产都是属于她的。

  “不行,现在给钱太迟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喜欢那些不用我开口就给钱的男人……不行,你知道,你现在一次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我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呢……你走吧,否则,我对后果不负任何责任。我可要闹出事来的。”

  她脸上露出威胁的神态,向他走去。这个善良的烟花女被逼得大动肝火,她仍然深信她对那些缠住她的正经男人享有权利,并深信自己比他们更正经。这时,门倏然开了,斯泰内来了。这真是火上加油。她惊叫了一声:

  “瞧!又来了一个!”

  听到她的叫声,斯泰内愣了一下,他停止了脚步。缪法在场出乎他的意料,他真反感,因为他害怕缪法作解释,所以三个月来,他一直回避这件事。他眨着眼睛,神色尴尬地摇摆着身子,看也不看伯爵一眼。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脸色变了样,好像一个人跑遍了巴黎,来报一则喜讯,却碰上一件倒霉的事。

  “你要干什么,你?”娜娜生硬地问道,她用亲昵的人称来称呼斯泰内,以此来奚落伯爵。

  “我……我……”斯泰内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前天晚上,她曾对他说,如果他不给她搞到一千法郎来给她还债,她就不再接待他了。两天来,他到处奔波,终于在今天上午才凑足了这笔钱。

  “你需要的一千法郎。”他终于开口了,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只信封。

  这件事娜娜已经忘记了。

  “一千法郎!”她嚷道,“我是乞求施舍的吗?……瞧!你看我是看中你这一千法郎!”

  说完,她拿起信封,朝他的脸上扔去。斯泰内是个谨慎的犹太人,他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娜娜。缪法同他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色,而娜娜两手叉腰,嚷得更响了:

  “喂!你们侮辱我算完了吧!……你呀,亲爱的斯泰内,你也来了,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打扫了……走吧,好了,滚吧。”

  他们一点也不着急,一动也不动。她又说道:

  “嗯!你们会说我在干一件蠢事吧?这很可能!但是你们把我烦死了!……呸!我干漂亮事已经干够了!如果我因干蠢事而死,我也死得其乐!”

  他们想叫她平静下来,他们恳求她。

  “一,二,你们还赖着不走?……好吧,你们瞧,我还有人呢。”

  她用力一推,把卧室的门开得很大。于是两个男人瞥见丰唐躺在乱糟糟的床中间。丰唐没有料到会这样让他亮相。他翘着两条腿,睡衣敞开,像只公山羊躺在起皱的花边中间,露出一身黑皮。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他在舞台上什么惊险的场面都经历过。他开始吃了一惊,接着做了一个鬼脸来摆脱困境,他伸着嘴唇,翘着鼻子,脸部肌肉动个不停,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扮兔子。他那副下流的色鬼嘴脸,充分暴露出他的淫荡的恶习。一个星期以来,娜娜每天到游艺剧院找丰唐,因为她也像某些娼妓一样,疯狂地爱上丑角演员的鬼脸了。

  “瞧吧!”她用演戏的动作指着丰唐说道。

  缪法什么气都忍受过了,但是对这样的侮辱却忍受不了。

  “婊子!”他嘟哝道。

  娜娜已经进了卧室,又走回来,最后说道:

  “你说什么,婊子!那么,你的老婆呢?”

  接着,她走回卧室,使劲关上门,然后哐当一声插上门栓。门外剩下两个男人,一声不吭,面面相觑。佐爱进来了,原来她并没有赶他们走,而是理解他们,和他们谈话。她是一个聪明人,她认为太太的蠢事做得有点过分。不过,她还是为她辩护,说她与那个丑角演员的关系长不了,应该让她这股狂热劲儿过了再说。两个男人走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到了人行道上,他们很激动,彼此倒产生了友情,默默地握握手,然后转过脸,迈着沉重的步伐,分道扬镳了。

  缪法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公馆时,他的老婆也刚刚到家。两个人在宽阔楼梯上相遇了,看见楼梯旁的阴森森的墙壁,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们抬起头来,彼此看见了。伯爵的衣服上还留下泥巴的痕迹,他脸色苍白,神态慌张,像在外面干了丑事。伯爵夫人像坐了一夜火车,疲惫不堪,站着打盹,头发蓬乱,眼皮发黑。


  在蒙马特区韦龙街的一幢房子的五层楼上,娜娜和丰唐请来几个朋友吃三王来朝节饼,以此来庆祝乔迁之喜,他们搬到这里已有三天了。

  他们本来并未打算住在一起,这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在她大动肝火,断然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门的第二天,她感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现在她对自己的前景一下看得清清楚楚了:债主们就要涌进她的候见厅里,他们甚至会干涉他们的爱情,并扬言拍卖她的一切,如果她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的话;为了让他们给她留下四件家具,必须要同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直到吵得头昏脑胀。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另外,奥斯曼大街的那套住宅她住厌了。这套房子的色调很简单,几个大房间全都涂刷成金黄色。在她与丰唐热恋的时候,她就梦想有一间漂亮、明亮的卧室,仿佛她过去当卖花姑娘时的理想在她的脑海中重现了,不过那时所理想的只是一个带穿衣镜的红木衣柜和一张挂蓝色棱纹布帐子的床。两天之内,她卖掉了她能够卖掉的一切东西,如小摆设和珠宝饰,随后,她带着一万法郎悄然离去,连跟女门房都没打一声招呼。娜娜溜走了,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这样一走,那些男人就不来缠住她不放了。丰唐很听话。娜娜要搬走,他连个“不”字都未说。她爱怎么做就让她怎么做。他甚至像一个好伙伴那样行事。他有近七千法郎,尽管有人说他很吝啬,他还是同意拿出来,与娜娜的一万法郎放在一起。在他们看来,这笔钱似乎是一笔建立一个牢固家庭的资金。从此,他们花钱便从两人放在一起的钱中拿,租下韦龙街的两间房子,并在里面配备了家具,像老朋友一样分享着一切。起初,日子过得很甜蜜。

  三王来朝节那天晚上,勒拉太太带着小路易第一个来到。因为丰唐没有回来,她便大胆说出了她对侄女的担心,因为她看到娜娜放弃了发财的机会,对此,她心里感到惶惶不安。

  “啊!姑妈,我多么爱他!”娜娜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做了一个优美的姿势,把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这句话对勒拉太太产生不寻常的效果。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这话倒是真的,”她坚信不疑地说,“爱情是高于一切的。”

  接着,她对几个房间的雅致漂亮,赞不绝口。娜娜带她去看卧室,餐厅,连厨房也看了。当然罗!卧室并不宽敞,墙壁都重新粉刷过了,更换了糊墙纸;阳光射进来,给人以惬意之感。

  勒拉太太让小路易呆在厨房里,他站在女佣人后面,看她烤制母鸡,而她把娜娜留在卧室里。她有些话想直截了当跟娜娜谈谈,因为佐爱刚刚去过她家。佐爱对女主人一片忠心,她一直留在原来的住宅里大胆地应付局面。工钱吗,太太迟付一些,她也无所谓。在奥斯曼大街那套凌乱不堪的住宅里,是她应付了许多债主,组织了体面的撤退,挽救了一些残存的东西,她总是对债主们说,太太出外旅行了,从来不告诉他们她的去向。由于害怕被人跟踪,她放弃了来看望太太的兴趣。然而,今天早上,她来到勒拉太太家,是因为出现了新情况。昨天晚上,一些债主来了,他们当中有地毯商、煤炭商、洗衣妇,他们提出可以放宽还债的期限,甚至说可以借一大笔钱给太太,只要太太回到她的住所,做事聪明一些。姑妈转达了佐爱的话,说这件事情背后,很可能有一个男人在出谋划策。

  “绝对不行!”娜娜愤怒地说,“这些商人真卑鄙龌龊!难道他们以为我得卖身来还他们的债吗!……你知道,我宁愿饿死,也不欺骗丰唐。”

  “我也是这样回答他们的,”勒拉太太说道,“我的侄女心肠太好了。”

  然而,娜娜更恼火的是,她听说“藏娇楼”被出卖了,是拉博德特以低廉可笑的价格为卡罗利娜·埃凯买下的。她对这帮人特别气愤,她们虽然装腔作势,其实,她们是真正的婊子。

  嘿!一点不错,她比她们所有的人都好!

  “她们可以吹牛,”她下结论道,“但金钱永远不会给她们带来真正的幸福……况且,姑妈,这帮人是否还活着,我都表示怀疑。我现在生活得太幸福了。”

  就在这时候,马卢瓦太太来了,她戴着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帽子的形状只有她自己说得出来。她们再次见面,大家都很高兴。马卢瓦太太说,以前她对大场面感到有些不自在;从现在起,她可以不时来打打牌了。她们又一次参观房子;在厨房里,她们看见女仆在烤鸡上浇卤汁,娜娜当着女仆的面,说要节省开支,雇个女佣人花费太大,她想自己操持家务。小路易出神地看着那台烤肉器。

  这时听见一阵说话的声音。丰唐领着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进来了。大家可以入席了。汤已经端上桌子了。这时娜娜第三次带领客人们参观住宅。

  “啊!孩子们,你们住在这里真舒适!”博斯克再三地说。他是在说客套话,奉承一下请客的主人,因为归根结蒂,他对自己所说的“窝”的问题毫无兴趣。

  进了卧室,他的恭维话说得更动听了。平常,他把女人视为畜生,他一想到一个男子汉受到这样一个肮脏的畜生的约束,而这种事也可能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他内心就很气愤。这是唯一能引起他愤怒的事,因为他总是像醉汉那样,用蔑视的态度来看待世界上的一切。

  “啊!这两个人,”他眨着眼睛说道,“他们瞒着大家筑了这个安乐窝……说实话,你们做得对。他妈的!我们以后常来看你们,这倒是挺有意思的。”

  当小路易骑着一把扫帚进来时,普律利埃尔冷笑道:

  “啊!这个孩子已经是你们两个人的了?”

  这句话似乎很逗人。勒拉太太和马卢瓦太太笑弯了腰。娜娜不但一点没有生气,反而温情地笑了,她说小路易不是她与丰唐所生,非常遗憾,为了孩子和她自己的幸福,她宁愿这是事实;但是他们将来也许会再生一个孩子。丰唐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一下抱起孩子,还模仿他牙牙学语,逗他玩。

  “这没关系,他喜欢他的小爸爸……小坏蛋,叫我爸爸吧!”

  “爸爸……爸爸……”孩子结结巴巴叫着。

  大家都去抚摸小路易。博斯克感到不耐烦了,叫大家入席吃饭,在他看来,吃饭才是正经事。娜娜要求让小路易坐在她身边。吃饭时的气氛很愉快。然而,博斯克感到孩子坐在他旁边,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他要随时提防孩子把他的盘子打翻。勒拉太太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她感情缠绵,悄声悄气地告诉他一些秘密的事情,说有些有身份的先生还在追求自己;她噙着泪水,两次把身子靠紧他,他不得不推开她的膝盖。普律利埃尔对马卢瓦太太也不礼貌,他一次也没有为她递过菜。他只注意着娜娜,看见她和丰唐在一起,心里怏怏不乐。何况这对年轻的情侣又频频接吻,这着实令人讨厌。他们置一切请客的礼仪于不顾,两人竟然紧挨着坐在一起。

  “真见鬼!你们还是吃饭吧,你们会有时间接吻的!”博斯克连连说道,嘴里塞满食物,“等我们走了以后再接吻吧。”

  但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她陶醉在爱情之中,两颊绯红得像处女。她笑个不停,眸子里充满温情,目光凝视着丰唐,用一连串的亲昵称呼呼唤丰唐: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猫儿。当他递水或递盐给她时,她就侧过身子,不顾一切地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子和耳朵;如果有客人责备她,她就用巧妙的策略,装出猫挨打后的一副谦恭而又温顺的样子,坐直身子,暗暗抓起他的手,紧紧捏住不放,还要亲一亲。她一定要触到他身上的某个部分。丰唐拱着背,得意地任凭她抚爱。由于享受到性爱的快乐,他的大鼻子一张一合。他的山羊脸,又难看,又滑稽,像个丑八怪,由于受到这位白白胖胖女子的诚挚的爱慕,神态显得洋洋自得。他不时回报她一个吻,就像一个男人享受着各种乐趣时,想表现一下自己可爱的样子。“总之,你们两人真讨厌!”普律利埃尔嚷道,“你从这里滚开吧!”

  这时,他把丰唐打发走了,换了一套餐具,坐到娜娜旁边的丰唐位置上。这一行动赢得了大伙的喝彩、鼓掌,他们还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丰唐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露出火神哀哭爱神的神态。普律利埃尔马上对娜娜大献殷勤,用脚在桌子底下寻找娜娜的脚,娜娜对他猛踢一脚,叫他放老实一些。不,她肯定不会同他睡觉。上个月,因为他长相好,开始娜娜对他钟情过。而现在呢,娜娜恨他了,如果他装着捡餐巾去捏她的脚,她就把酒杯扔到他的脸上。

  不过,那天晚上总算过得愉快。大家很自然地谈起了游艺剧院。博尔德纳夫这个恶棍难道还没有死吗?他的下流病又复发了,使他痛苦不堪,他的脾气坏透了,别人都不敢碰他。昨天晚上,排演时,他不停地骂西蒙娜。这个人死了,全体演员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娜娜说如果他要她扮演一个角色,她会一口拒绝的;另外,她还说她不再演戏了,因为剧团生活总是比不上小家庭生活。丰唐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色,他在正在排演的戏中也没有担任任何角色,他还夸大其词地谈到他的幸福,他说自己完全自由了,晚上可以陪着他的小猫咪,坐在炉火前烤脚。在场的人都赞叹不已,说他们是幸运儿,装出一副羡慕他们的样子。

  大家分吃了三王来朝节饼。勒拉太太分得了蚕豆,她把蚕豆放到博斯克的杯子里。这时候,大家齐声叫道:“国王喝酒!国王喝酒!”娜娜趁大家笑声不绝之际,又搂住丰唐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但是普律利埃尔露出漂亮小伙子恼火时的笑容,大声说他俩这样做不符合游戏的规则。小路易躺在两张椅子上睡觉了。快到十一点钟时,大伙终于分手了。大家走在楼梯上时,互相说声再见。

  在三个星期里,这对恋人的生活过得着实甜蜜。娜娜仿佛感受到当初她第一次穿上丝绸裙子时的那种快乐,她深居简出,体味到清静而简朴的家庭生活。一天早上,她很早亲自下楼去拉罗什福科菜市场去买鱼,不料迎面撞见了她昔日的理发师弗朗西斯,她吃了一惊。他像往常一样,全身穿得笔挺,上好料子的内衣,无可挑剔的礼服;娜娜身穿晨衣,头发蓬乱,趿着一双旧鞋。这副样子被他在街上撞见,娜娜很尴尬。但是理发师很懂分寸,反而对她更加谦恭礼貌。他对她什么也没有问,装作以为太太在外出旅行。啊!太太这次决定出来旅行,肯定使不少人伤心!这是大家的一大损失。不过,少妇出于一种好奇心,竟忘记了一见面时的尴尬相,终于对他问这问那了。因为在人群中他们很受挤,她便把他拉到一扇门下,她手里拎着小篮子,站在理发师的对面。人们对她这次出走有什么议论呢?我的上帝!请他理发的太太们,有的说这,有的说那;总而言之,风声很大,影响不小。那么斯泰内呢?斯泰内先生的景况很不佳,如果他找不到一笔新交易,其后果就糟了。而达盖内呢?哦!这个人生活得很好;达盖内先生善于安排生活。往事的回忆使娜娜兴奋起来,她张口还想问他问题,但她感到说出缪法的名字,难于启齿。于是,弗朗西斯微笑着首先开口。说到伯爵先生,他真可怜,自从太太走后,他痛苦万状,像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人,凡是太太可能到的地方,他都去过了。最后米尼翁先生遇见了他,把他带到家里去了。这则消息引得娜娜大笑,但她笑得很勉强。

  “啊!他现在与罗丝在一起,”娜娜说道,“好吧,弗朗西斯,我不在乎!……你知道吧,他是个伪君子!他已经养成习惯了,连一个礼拜也熬不住了!而他还向我发誓,说在我之后,他不去找任何女人了!”

  其实,她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是我吃剩下的东西,”她说道,“他是一个坏蛋,被罗丝捡去了!哦!我明白了,我从她身边抢走了斯泰内这头野兽,她要对我进行报复……把一个被我赶出门的男人勾引到家里,她是多么恶毒啊!”

  “米尼翁先生说事情不是这样,”理发师说道,“据他所说,是伯爵先生赶走了你……是这样,而且驱赶的方式粗俗下流,一脚踢在你的屁股上。”

  娜娜的脸顿时变得刷白。

  “嗯?什么?”她嚷道,“是他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这个女人太过分了!但事实上,亲爱的,是我把他推到楼梯下的,这个王八!因为他是王八,你应当知道这件事;他的伯爵夫人同什么人都睡觉,让他戴了绿帽子,甚至还同福什利这个无赖睡觉……这个米尼翁在马路上荡来荡去,给他的奇丑无比的老婆拉客,他的老婆太瘦了,没有人要她!……这些人真肮脏!

  这些人真肮脏!”

  她气得哽住了。她喘了喘气,又说道:

  “啊!他们这样说……好吧!亲爱的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们问清楚……你愿意马上同我一道去吗?……是的,我要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胆量说在我的屁股上踢了几脚……踢了几脚!我从来没有容忍过这样的行为。永远不会有人敢打我,你明白吗?因为谁敢动我一下,我就把他吞掉。”

  然而,她还是平静下来了。总之,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把他们看得跟她的鞋子上的泥土一样。与这些人斤斤计较,简直玷污了自己,她问心无愧就行了。这时,弗朗西斯同她谈得随便了,看见她这样穿着家庭主妇的晨衣出来买菜,与她分手时,冒昧地对她提出一些忠告。她错了,为了一时的热恋而牺牲了一切,一时的热恋会毁掉自己的一生的。她低着头听他说下去。弗朗西斯说话时,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他像个过来人,看见这样漂亮的姑娘如此糟蹋了自己,心里很难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终于开了口,“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亲爱的。”

  她与弗朗西斯握握手,虽然他衣冠楚楚,但手还是有点黏糊糊的;随后,她去买鱼了。整整一天里,她脑子里总是想到她被踢屁股的事。她甚至把这件事告诉了丰唐,她又装出一副泼妇的样子,说她决不允许别人手指弹她一下。丰唐摆出一副智力超人的样子,说一切大人先生都是一些衣冠禽兽,人们应该鄙视他们。从那时起,娜娜心里对他们充满了蔑视。

  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去意大利剧院观看丰唐认识的一个小娘儿们初次登台演出,这个角色的台词仅有十行。他们步行到蒙马特高地时,已快到深夜一点钟了。他们在当丹河堤街买了一块咖啡奶油蛋糕,回到家里在床上吃,因为天气不暖和,在床上吃,这样可以免得生火。他们并肩坐着,被子盖在肚子上,枕头垫在背后,他们一边吃夜点心,一边议论那个小娘儿们。娜娜觉得她长相丑陋,没有风度。丰唐趴卧着,切成块的蛋糕放在床头柜边沿上的蜡烛和火柴之间,丰唐把蛋糕递给娜娜。他们最后争吵起来。

  “哦!如果要说的话!”娜娜大声说道,“她的眼睛就像钻子钻出来的两个洞,她的头发的颜色就像亚麻的颜色。”

  “住嘴!”丰唐连声说道,“她的眼睛漂亮极了,目光炯炯有神……你们女人之间总是互相诽谤!”

  他看上去很气愤。

  “得啦,你说得不少啦!”他终于用粗暴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家来烦我……睡觉吧,再争论下去就没有好结果了。”

  丰唐吹熄了蜡烛。娜娜怒气未消,她继续说话,说她不愿意别人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她习惯于受人尊敬。因为丰唐不理睬她,她也只好住口了。但是她不能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妈的!你动来动去,还有没有完的时候?”他猛然跳起来,大声喊道。

  “床上有蛋糕屑,这可不是我搞的。”她冷冰冰地说道。

  床上确实有蛋糕屑,她连大腿底下都感觉得到,她浑身发痒。就连一粒蛋糕屑也使她感到身上发痒,她搔痒,把皮都搔破了。在床上吃糕点,吃完以后,难道不该把被子抖一抖吗?丰唐憋了一肚子气,点燃了一枝烛蜡。两人都起来,穿着睡衣,光着脚,把被子掀开,用手把床单上的蛋糕屑掸掉。丰唐冷得浑身直打哆嗦,连忙又睡到床上,娜娜叫他擦擦脚,他叫她见鬼去吧。最后,她睡回原处,但是刚刚躺下,她又乱动起来,床上还有蛋糕屑。

  “当然啦!肯定还有,”她反复说道,“你的脚底把碎屑又带到床上了……这我可受不了!我对你说,这我可受不了!”

  说完,她想从丰唐的身体上面跨过去,跳到地上。而丰唐很想睡觉,被她闹得忍无可忍,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耳光打得那样重,娜娜一下子把头枕到枕头上,乖乖地睡觉了。她被打得晕头转向。

  “哎哟!”她只喊了一声,像孩子一样长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问她还敢不敢再动弹,若再动弹一下,就再掴她一记耳光。接着,他吹熄了蜡烛,仰面躺下,马上打起鼾来。娜娜呢,她把脸贴在枕头上,低声呜咽起来。滥用武力的人是孬种。但是,她心里确实害怕起来,刚才丰唐的那副滑稽面孔一下子变得多么可怕。她的火气慢慢消了,似乎是那记耳光让她平静下来。现在她对他反而尊敬起来,她把身子贴在紧靠巷子边的墙壁上,尽量多让一些地方给他。她脸上火辣辣的,眼泪汪汪,虽然疲惫不堪,却感到有味道。她被制服了,疲倦得连蛋糕屑也感觉不到了,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当她醒来时,她用赤裸的双臂搂住丰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再也不会打她了,是吗?再不打她了。她太爱他了,挨他的耳光,也觉得有意思。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句话不投机,丰唐就掴她几记耳光。她也习惯了,挨打就忍受着,有时,她也大声叫喊,威胁他;但是,当他把她硬逼到墙边,说要掐死她时,她就软下来。通常,她挨打后,倒在椅子上,呜咽五分钟。事后便把一切都忘了,又快乐起来,唱呀,笑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满屋里都听到她的裙子飘拂的声音。现在最糟糕的却是整天不见丰唐的踪影,他晚上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他经常逛咖啡馆,会见他的哥儿们。娜娜平时战战兢兢,对他温柔体贴,唯一担心的事是,她责备他几句,他就出去不回来。有些日子,马卢瓦太太没有来,姑妈和小路易也没有来,她一个人寂寞得要命。因此,一个星期天,她去拉罗什福科菜场买鸽子,正在讨价还价时,遇见了萨丹,她高兴极了。萨丹买了一把萝卜。自从那天晚上,丰唐请王子喝香槟酒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怎么?原来是你,你也住在这个区吗?”萨丹说道,在这种时刻,她见娜娜穿着拖鞋走在马路上,一下子愣住了,“啊!我可怜的姑娘,看来你也混得不好!”

  娜娜皱皱眉头,示意她住口,因为那儿还有别的妇女,她们都穿着室内便袍,内衣也不穿,披头散发,头发上沾满了白绒毛。每天早晨,这个地区的烟花女,刚把过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她们睡眼惺忪,拖着旧鞋走路,一夜的烦恼把她们弄得疲惫不堪,个个心情沉重,她们从十字路口的各条街走向菜市场,有的还很年轻,脸色十分苍白,神态从容迷人;有的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肤松弛,在接客以外的时间内,这副样子被人看见,也觉得无所谓。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看她们,但她们当中谁也不露出一丝笑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态像高傲的家庭主妇,在她们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萨丹付钱买一把萝卜时,有一个年轻男子,样子颇像一个上班迟到的职员,走过她的身边,对她说道:“晚安,亲爱的。”她猛然直起身子,像王后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说道:

  “这个猪猡着了魔了吧?”

  后来她想起来似乎认识此人。三天前,将近午夜时分,她独自一人从大街上往回走时,在拉布吕耶尔街的拐角处同他交谈了近半个钟头,她想拉他到家里过夜。想到这件事,她心里更加气愤。

  “这些人真没有教养,大白天对你说些不伦不类的话,”她又说道,“人家在干正经事时,就该尊敬人家,难道不是吗?”

  娜娜虽然怀疑鸽子不新鲜,最后还是买下来了。这时,萨丹想带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拉罗什福科街,就在附近。等到只有她们两人时,娜娜告诉她自己对丰唐怎样钟情。到了自家门口时,矮个子萨丹停下脚步,伫立着,手臂下夹着那把萝卜,饶有兴趣地听娜娜详细讲最后一件事。她也撒谎了,赌咒说是她把缪法赶出门的,还朝他的屁股上狠狠连踢几脚。

  “哦!踢得好!”萨丹连声说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没敢说,对吗?他真是个胆小鬼!我当时在场看见他那副嘴脸就好了……亲爱的,你做得对。得了,金钱算什么!我呀,如果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我宁愿为他而死……嗯?你要常来看看我,你答应我吧,左边那个门,敲三下我就知道了,因为经常有许多讨厌鬼来捣乱。”

  打那时起,每当娜娜感到太烦闷时,便来看萨丹。娜娜总有把握见到她,萨丹在十点钟前是从来不出门的。她住两个房间,一个药剂师怕警察来找她的麻烦,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刚过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捣坏了,椅子上弄出了洞眼,窗帘也搞脏了,屋子里垃圾很多,杂乱无章,就像被一群疯猫住过似的。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觉得屋子里脏得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打扫一下,可是清除污垢时用力过大,不是拉下椅子的横档,就是撕坏一块窗帘。在那几天里,房间里比平常更脏,别人简直无法进去了,因为有一些东西堵在门口。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再说,在灯光下,带穿衣镜的衣柜、挂钟和残剩下来的窗帘,还能留给嫖客们一些幻想。况且六个月以来,房东一直威胁要把她赶走。那么,她为谁维护好这些家具呢?莫非是为了那个药剂师?她决不干!她早上起来脾气好时,就大声喊:“吁!驾!”一边把脚伸得长长的,朝衣柜和五斗柜的侧面猛踢几脚,把它们踢得简直要裂开了。

  娜娜每次来后,几乎都发现她躺在床上。即使下楼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她也感到疲乏极了,往床边上一躺就睡着了。白天,她走起路来总是无精打采,经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摆脱这种委靡不振的状态。娜娜觉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乱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干,眼看着脸盆随便摆在地上,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把沙发上沾了泥斑。她们推心置腹,聊个没完没了,萨丹身着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脚翘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下午,她们觉得烦闷时,就喝苦艾酒,用她们的话来说,这样可以忘掉一切烦恼;萨丹不下楼,甚至连裙子也不穿,就走过去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吩咐女门房去买酒。女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边端来一杯苦艾酒,一边瞟着太太赤裸的大腿。她们的谈话最后总是转到男人身上,说男人怎样肮脏。娜娜谈起丰唐,令人厌烦;她说不到十句话,就要噜苏一次,说丰唐是怎样说的,丰唐是怎样做的。萨丹是个好姑娘,她不厌其烦地听娜娜讲述这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她在窗口怎样等他呀,一碗肉烧焦了怎样发生口角呀,一连几个钟头赌气不说话呀,上床后又怎样和好了呀。娜娜感到需要谈这类事情,竟然向她讲到她怎样被他打耳光的事:上个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肿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巴掌打在她的头上,她一下子栽在床头柜上。萨丹一点不感到惊讶,依然抽她的烟,只是在插话时,才停止抽烟,说要是她的话,总是把头一低,让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个空。两个人都沉湎于这些挨打的故事中,她们很快乐,甚至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蠢事都使她们飘飘然,她们还说被辱挨打后,浑身感到软绵绵、热乎乎、疲倦得很。娜娜回味丰唐怎样打他,直到他怎样脱靴子,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因此,她每天来找萨丹,何况,萨丹最后与她也有同感。萨丹还举出自己被打得更厉害的例子:一个糕点师傅把她打得晕倒在地上,可是她仍然爱他。从那以后,娜娜来了就哭,说这样生活不能继续下去了。萨丹每次都要送她回到家门口,在街上待一个钟头,观察丰唐会不会来杀害她。第二天,娜娜和丰唐又言归于好了,两个女人高兴了整整一个下午,不过,她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喜欢挨揍的日子,因为她们对这种日子更感兴趣。

  她俩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然而,萨丹从来未去过娜娜家里,丰唐说过,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她俩总是一道出去,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她就是罗贝尔太太。自从那次她谢绝来娜娜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挂虑着她,并对她产生了某种敬佩之情。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街,这是一条新街,非常幽静,属于欧罗巴区,街上没有一家店铺,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间既小又窄,这里住的全是女人。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们沿着不见行人的人行道走着,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宁静,充满贵族气派。街上停放着一辆辆交易所投机家和商贾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些男人来去匆匆,一边举目向窗户里张望,身着晨衣的女人伫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她神态矜持,说她不认识这位太太。但是萨丹坚持要她上楼。带一个朋友在身边总是可以的,何况萨丹只想作一次礼节性拜访。罗贝尔夫人是萨丹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馆才认识的,她的态度和蔼可亲,她还叫她保证一定来看她。娜娜终于同意上楼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忪的矮个子女仆告诉她们,太太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仍然把她们带到客厅里,让她们在那儿等待罗贝尔太太回来。

  “哎哟!这房子真漂亮!”萨丹喃喃说道。

  这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套间,墙上挂着深色布幔,颇具一个发迹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风貌。娜娜感触颇深,想开个玩笑。萨丹却生气了,她保证罗贝尔太太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挽着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纪、作风正派的人。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严肃。他每次来时,总是羡慕房子的陈设大方,叫仆人通报姓名,叫她为“我的孩子”。

  “瞧,这就是她!”萨丹指着一张放在挂钟前的照片说道。

  娜娜端详了一阵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妇女,长长的脸,双唇紧闭,暗暗笑着。看过照片完全可以说她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不过,表情显得有些拘谨。

  “真有意思,”娜娜终于嘟哝道,“这副面孔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究竟在哪里?我记不起来了。大概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她把身子转向她的朋友,又说道:

  “她叫你保证来看她,她要你来干什么?”

  “她要我来干什么?当然罗!可能是聊聊天,在一块坐坐……

  这表示礼貌嘛。”

  娜娜的目光盯住萨丹;接着,她把舌头轻轻地咂了一声。总之,这对她无关紧要。这位太太还要让她们久等,娜娜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一起走了。

  第二天,丰唐告诉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萨丹,请她到饭店去美餐一顿。究竟到哪家饭店倒成了一大问题。萨丹建议几家小饭店,娜娜觉得那些饭店条件太差。最后她说服了娜娜到洛尔饭店。这家饭店专卖客饭,在殉道者街,吃一顿饭只花三个法郎。

  她们等待吃晚饭的时间,等得不耐烦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三间餐厅里还没有人来。她们进了一间餐厅,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老板娘洛尔·彼尔德费尔端庄地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高凳子上。这个洛尔是一个年届半百的人,体态臃肿,皮带和胸衣紧紧地束在身上。女客们鱼贯而入,她们踮起脚尖,从柜台上的茶托上面探过身子,亲切而温存地吻一下洛尔的嘴巴。而洛尔这个怪物,眼睛里湿润润的,对待每个人都很热情,尽量不让有人产生嫉妒心。而那个侍候这些女客的女招待则相反,她既高又瘦,满脸麻子,眼皮发黑,眸子里发出暗淡的光芒。三间饭厅里很快坐满了客人。顾客有一百来人,她们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她们当中大部分人约摸四十来岁,她们都是大块头,肌肉臃肿,因为过分纵欲,浮肿的脸把松软的嘴巴都淹没了。然而,在这些胸脯滚圆、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她们虽然举止轻浮,但神态还很天真。她们是从低级舞场里挑选出来的新手,是被一个女顾客带到洛尔饭店来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便围住她们,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们大献殷勤,竞相给她们买甜食。饭店里的男客,为数不多,至多十到十五人,在这潮水般的裙子中间,他们的态度十分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看看这一场面的,他们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你说对吗?”萨丹说道,“这个店里的烩肉味道很好。”

  娜娜点点头,样子很满意。晚餐像过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样充实:有金融家式鱼肉香菇馅酥饼,鸡肉米饭,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鸡肉米饭特别感兴趣,简直吃得上衣都要撑破了,她们用手慢慢地揩嘴唇。起初,娜娜担心遇见过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但是后来安静下来了,因为在这非常混杂的人群中,她未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脚的帽子和华丽的服装混杂在一起,她们在同样的变态性欲中,结成姐妹情谊。一会儿,娜娜对一个男青年发生了兴趣,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短发,神态傲慢,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命,个个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他把胸脯一鼓,大笑起来。

  “瞧,这是个女人!”娜娜轻轻叫了一声。

  萨丹嘴里塞满鸡肉,一边抬起头来,一边嘀咕道:“啊!对了,我认识她……她真漂亮!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很反感,撅了撅嘴。她对这事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她用通情达理的口气说道,人各有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所以她仍然神态达观地吃她的冰淇淋,这时,她完全注意到萨丹那双处女般的大蓝眼睛使邻桌的人大为震惊。尤其是她旁边的一位女客,身体壮实,一头金发,态度和蔼可亲;她对萨丹满怀热情,拼命往她身边挤靠,娜娜气得差点出来干涉。

  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女人,娜娜见了大吃一惊。她认出她就是罗贝尔太太,她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妇,容貌俏丽。她向那个金发、又高又瘦的女招待点点头,她们似乎很熟悉,然后走过来倚在洛尔的柜台上,接着与老板娘接了个长吻。身份这样高贵的妇女,竟与一个饭店老板娘如此亲热,娜娜觉得挺滑稽可笑的。何况罗贝尔太太的神态丝毫不庄重,显得很随便。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与老板娘低声交谈起来。洛尔又坐下来,再次拱起背,摆出一副老荡妇偶像式的尊严,苍老的面颊已经被信徒们吻得油光发亮。她高高地坐在柜台后边,下面是一盆盆满满的菜肴,她俯视着一群肥胖的女顾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还要肥胖,她坐在女掌柜的宝座上,这个宝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结晶。

  这时罗贝尔太太发现了萨丹。她撇下洛尔,跑到萨丹这边,露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说萨丹昨天来访时她不在家,是多么遗憾。萨丹被她感动了,执意要挤出一点位子来让她坐,可是她坚持说吃过晚饭了,她来这里只想看一看。她站在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亲切地和她谈话,问道:

  “喂,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可惜,这样的谈话娜娜不想再听下去了,听了使她恼火,她真想对这位正经女人斥责一番。可是,这时她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她顿时愣住了。新来的女人个个穿戴时髦,浓妆艳抹,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她们成群结队来到洛尔饭店,对洛尔太太全用亲昵称呼与她讲话。她们受一种反常心态的驱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着的价值数十万法郎的珠宝首饰,才来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饭,好让那些身上脏兮兮的可怜的女孩子见了既惊讶又眼馋。她们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把外边的阳光带了进来。娜娜赶紧掉头一看,认出她们当中有吕西·斯图华和玛丽亚·布隆两人,顿时心里很不高兴。这些女人在走进隔壁餐厅之前,与洛尔太太聊了近五分钟,其间,娜娜一直低着头,在台布上搓面包屑。后来,当她回过头来时,不禁呆若木鸡,她身边的椅子上没有人了,萨丹走了。

  “哎哟,她到哪里去了?”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叫道。

  刚才目光盯着萨丹的那个大块头金发女人,心里有气,冷笑了一声,这一笑可惹怒了娜娜,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她,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拖长嗓音说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另一个人把她从你身边带走了。”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便不再吭声了。她索性继续坐了一会儿,免得让人看出她在怄气。从隔壁餐厅里传来了吕西·斯图华的爽朗笑声,她请了整整一桌年轻姑娘来吃饭,她们都来自蒙马特和圣堂舞会。餐厅里很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鸡肉米饭气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盘子端走,那四个无拘无束的汉子已经给六对女人灌了美酒,他们一心想把她们灌醉,好听听她们酒后讲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现在令娜娜气愤的是,她还要付萨丹的饭钱。这个小婊子,酒足饭饱后,就随便跟什么人跑了,连谢谢都不说!虽然只是三个法郎,但是这种做法未免不礼貌,太叫人恶心了。然而,她还是付了钱,向洛尔扔去六个法郎,现在她把这个老板娘看得连阴沟里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门,娜娜走在殉道者街上,心里越想越怄气。当然罗,她不会再去找萨丹了,这个下流货,根本不要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她漫不经心地向蒙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罗贝尔夫人,这个厚颜无耻的婆娘,假装出上流社会女人的样子,她只是废物堆里的上流!现在,她断定她在蝴蝶舞厅里见到过她,那是鱼市街的一家低级舞厅,在那儿,男人们只要花上三十个苏就可以叫她伴舞。这样的女人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一些办公室的头头骗得团团转,人家请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装正经,不肯赏光!真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目!总是这些假正经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晓的洞穴里,在那里尽情寻欢作乐。

  娜娜边走边想着这类事情,不知不觉到了韦龙街家里。她看见家里有灯光,顿时大为震惊。丰唐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原来他也是被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甩掉的。她怕他打她,便对他作解释,他板着面孔听她讲。本来她以为他在午夜一点钟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看见他在家里,真有点胆战心惊;她编了一段谎言,说她花了六个法郎,请马卢瓦太太吃了一顿晚饭。丰唐听后,还保持那副严肃的样子,他递给她一封信,信上写的是娜娜的地址,他已大胆把信拆开了。这是乔治写来的信,他一直被关在丰岱特庄园,每个星期写几封热情似火的情书来,以解解心中的郁闷。娜娜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句子。她还把情书读给大家听。丰唐熟悉乔治的文笔,而且对它评价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担心闹出一场风波,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神态忧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随即扔到一旁。丰唐不喜欢这么早就睡觉,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晚上时间,就在玻璃窗上敲起归营号。突然间,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立即给这个孩子写封回信好吗?”

  回信通常总是由丰唐替娜娜代写。他很讲究文笔。每当信写好后,他就大声读给她听。娜娜听后,总是兴奋地搂住他亲吻,大声说,只有他才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句子,他听了也很高兴。这事使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爱得更深了。

  “随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沏茶,喝完茶,我们就睡觉吧。”

  于是丰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笔、墨、纸都摆开,弯着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长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声念出头一句。

  他集中精力写了一个多钟头,有时,为了一个句子,埋头思索很久,不断推敲、润饰,当他想出一个表达温情的词语,就暗暗笑起来。娜娜一声不吭,已经喝了两杯茶。信写完后,他用舞台上那种语调平直的声音朗读这封回信,朗读时还做了几下手势。信共写了五页,信中提到在“藏娇楼”别墅里度过的甜蜜时光,“这段时光犹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将永远留在回忆中,”他发誓说“永远忠于这个爱情的春天”,信尾写道,她的唯一愿望,就是“重新开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够重新开始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写是出于礼貌,既然这是为了取笑他……嗯!我认为这封信写得很感动人。”

  他得意洋洋。但是,娜娜不够机灵,总怀疑这怀疑那,这次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马上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她觉得信写得很好,却未多说几句赞美的话。于是,他恼怒了。如果这封信她不喜欢,她自己可以另写一封;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吐衷肠的句子反复念几遍后,就接吻起来,两个人态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不过,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茶真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点茶,大声叫道,“你在茶里放盐啦!”

  娜娜耸耸肩,这可惹了祸。他顿时怒不可遏。

  “啊!今天晚上什么事都不称心!”

  接着,他们争吵起来。挂钟上的时针才到十点,吵架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他气急败坏,对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给她加了种种罪名,一个接一个,不容娜娜开口为自己辩护。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然后,他又起劲地谈到钱的问题。他是不是也花六个法郎在外面吃饭?总是人家请他吃饭,没有人请,他宁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汤。何况她请的人又是马卢瓦这个拉皮条的老女人,她明天再来,他一定要把她赶出门!好吧!如果每天不管是他还是她,把六个法郎扔到马路上,那么,他们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首先,我要看看帐!”他大声说道,“喂,把钱拿出来,看看我们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性一下子暴露无遗。娜娜这时克制住自己,她惊慌失措,赶紧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取出来,放到他的面前。直到这时为止,钥匙插在共用的钱柜上面,两人可以自由取钱。

  “怎么!”他算了帐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怎么现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三个月……这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又跑过去,把写字台一推,把抽屉端过来,在灯光下面翻找。但是,里面只有六千八百零几个法郎。于是,他大发雷霆。

  “三个月就用了一万法郎!”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他妈的!你是怎么花的?嗯?回答我!……这些钱全进了你姑妈这个老骨头的腰包里了,嗯?或是给你的野男人用了,这是明摆的事……你肯回答我吗!”

  “啊!你干嘛发这样大的火!”娜娜说道,“帐是很好算的……你还没有把家具算进去;另外,我也不得不买些衣服,安好一个家,花钱是快的。”

  他一边要求她解释,一边又不愿听她解释。

  “对,钱花起来很快,”他平静了一些说道,“你知道,我的小乖乖,我们这种在一起吃饭的生活,我实在受够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钱到了我的手中,我就把它留下来,我不想把自己搞得破产,各人的钱还归各人吧。”

  于是,他冠冕堂皇地把钱塞进衣袋里。娜娜呆呆地望着他。他还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

  “你知道,我也没有那么傻,花钱供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的钱,你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这是你的事;但是我的钱,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后你烧一条羊腿,我付一半钱。晚上,咱们把帐算清,就这么办!”

  娜娜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忍耐不住了,大声叫道:

  “喂,你把我的一万法郎吞了……你这样做,真卑鄙!”

  丰唐没有和她多争吵,隔着桌子,使劲掴了她一记耳光,说道:

  “你再说一遍!”

  娜娜虽然挨了一记耳光,但她又说了一遍,于是他朝她扑过去,拳打脚踢。不一会儿,他把她打得那样厉害,娜娜最后只好像往常一样,脱了衣服,哭着睡觉了。丰唐气喘吁吁。他正要上床睡觉时,发现桌子上放着由他代写给乔治的那封信。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折起来,把身子转向床边,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这封信写得很好,我亲自拿去寄,我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爱情……别哼了,烦死我了!”

  娜娜本来抽抽噎噎,这时屏住了呼吸。丰唐上床后,她感到憋的慌,便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们打架后,总是这样和好的;她生怕失去丰唐,不管怎样,她忍气吞声,想看看他对她是否还有感情。他两次傲慢地把她推开,但是,这个女人像头忠于主人的牲口,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哀求他,温柔地拥抱他,终于引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但决不降低身份迁就她;他任她抚摩,任她拼命求欢,他摆出一副架势,要得到他的宽恕,花点力气也是必要的。接着,他又不安起来,怕娜娜耍花招,想把抽屉的钥匙要回去。这时,蜡烛已经熄了,他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的意愿。

  “你知道,我的乖乖,说句正经话,钱我可要留着。”

  娜娜搂住他的脖子昏昏欲睡了,她说了一句大方话:

  “留着吧,别害怕……我去干活儿。”

  从那天晚上起,他们越来越难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从头到尾,不断听到耳光声,仿佛是滴嗒滴嗒的时钟声,调节着他们的生活。娜娜由于经常挨打,变得像细腻织物一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变得细嫩,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明亮,变得更加漂亮了。因此,普律利埃尔拼命追求她,丰唐不在家时,他就来了,他把她推到角落上吻她。但是娜娜挣扎着,马上怒不可遏,脸羞得通红;她觉得他欺骗一个朋友,调戏朋友的情人实在可恶。普律利埃尔神色愤怒,冷笑着。她确实变得太愚蠢了,怎么爱上一个丑八怪?因为说到底,丰唐是一个真正的丑鬼,那个大鼻子还不停地动来动去。他是一个下流坯!

  他还经常狠狠揍她呢。

  “这很可能,可我就爱他这个丑样子。”一天,她坦然回答道,她承认自己有这种恶劣的趣味。

  博斯克时常在娜娜家里吃饭,对此他感到很高兴。他经常在普律利埃尔后面耸耸肩。普律利埃尔是个漂亮小伙子,但他不够严肃。他好几次目睹了他们家庭纠纷的场面,那都是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丰唐打娜娜的耳光,他却继续一股劲儿吃着,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他总是赞美他们的幸福,以此作为对他们请他吃饭的报答。他以达观者自诩,把一切都舍弃了,连荣誉也不例外。有时,普律利埃尔和丰唐躺在椅子上,在餐具已经收拾了的桌子前,用演戏的手势和语调怡然自得地叙说各自的舞台成就,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而博斯克则在一边想别的事情,相隔很长时间才蔑视地哼一声,一声不吭地喝他那瓶白兰地,当年的塔尔玛①还留下什么了呢?什么也没有,他早被人们忘记了,现在谈论他,真是太愚蠢了!

  ①塔尔玛(一七六三~一八二六)法国演员。在表演风格、戏剧服装等方面的改革,使他成为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著名先驱者。

  一天晚上,博斯克见娜娜眼泪汪汪。娜娜脱掉她的短上衣,让他看她的背上和胳膊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看看她的皮肤,用教训人的口气说,如果普律利埃尔这个傻瓜在场,他也会这么说:

  “姑娘,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耳光。我记得这是拿破仑说过的话……用盐水洗一洗吧。对这样的轻伤,盐水效果很好。算了吧,你以后还会挨打的,只要没有什么地方被打断,就不要埋怨……你知道,今天我不请自来,我看见你们家里买了羊腿。”

  但是,勒拉太太却没有博斯克这种人生哲学观点。每次她把雪白的皮肤上那刚被打得发青的伤痕让她看时,她总是连连大叫几声。人家要杀害她的侄女,这样的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事实上,丰唐曾经把勒拉太太赶走过,赶她时还说,他不愿意她再到他家里来。打那以后,每当勒拉在娜娜家时,丰唐一回来,她就只好从厨房那边溜走,这是对她的莫大侮辱。因此,她不断斥骂他,骂他没有教养,她说话时露出一副言谈举止得体的妇女的神色,似乎她受的良好教育谁也比不上。

  “哦!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她对娜娜说,“他一点礼貌也不懂。她的母亲一定是个粗俗不堪的人;你不要否认,这是看得出来的!……我这样说不是仅仅为了自己,尽管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你,说实话,你怎么能忍受他的粗野举动;我不是自夸,我一向教育你要注意举止,你在自己家里得到的是最好的忠告。我们全家人都相处得很好,是吗?”

  娜娜低着头听她说,没有反驳她的话。

  “另外,”姑妈继续说道,“你只认识一些有身份的人……就在昨天,我还同佐爱在我家里谈过这件事。她也和我一样不明白,她说:‘太太怎么会让伯爵这样十全十美的人俯首听命。’——这里没有别人,我觉得你把他弄得团团转——她还说:‘太太怎么听凭一个小丑糟蹋,任意打骂?’我还说,打骂还可以忍受,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不尊敬……总之,这个人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我甚至不愿让他的照片留在我的房间里,可是你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家伙毁了自己。你确实毁了自己,亲爱的侄女,你要的男人多得很,有富翁,也有政府官员……够了!这些话不该我说。不过,下次他要再干坏事,我就叫你抛弃他,并且说一声:‘先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你知道,只要你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就会大杀他的威风。”

  这时,娜娜抽抽噎噎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哦!我的姑妈,我多么爱他呀。”

  娜娜的景况使勒拉太太日益不安起来,她看见侄女费了好大劲才能凑到二十个苏,来支付她的小路易的生活费,而且每次拖欠的时间越来越长。当然罗,她要作出一些牺牲,不管怎样,她还得把小路易留在身边,慢慢等待侄女的经济情况好转。但是她一想到丰唐不让孩子、娜娜和她动用他们的钱,她就火冒三丈,甚至叫娜娜否认与丰唐的爱情关系。最后,她严肃地提醒她:

  “听着,总有一天他要剥掉你的皮,那时,你来敲我的门,我会开门欢迎你的。”

  不久,娜娜为钱伤透了心。丰唐把那七千法郎藏起来了,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而她又从来不敢问他,因为在这个被勒拉太太称为家伙的人面前,她是羞于启齿的,生怕他以为她看中他几个钱才缠住他不放。他曾经答应过支付家庭开支。开头几天,每天早上,他拿出三个法郎。但是,男人付了钱,条件是很苛刻的;他拿出三个法郎,什么都要吃到,黄油,肉,时鲜蔬菜和水果,她若胆敢对他提点意见,说三个法郎不能把菜场里的东西都买下来,他就大发雷霆,骂她是个没用的女仆,只会瞎花钱的女人,该死的蠢货,钱都被商人骗去了。他还经常威胁她,说他要到别处去搭伙。后来,一个月后,有几天早上,他忘了把三个法郎放在五斗柜上。她壮着胆子,用婉转的方式向他要。于是,又发生了一场轩然大波。他动辄找碴儿,闹得娜娜不得安宁,以致后来在家庭开支上,娜娜不再指望他了。而丰唐呢,恰恰相反,每当他没有拿出每枚合二十个苏的三个法郎,却照样有饭吃,他就非常快乐,使劲地吻娜娜,还抓住椅子跳华尔兹舞。而娜娜呢,也很高兴,她巴不得看不到五斗柜上有钱,虽然她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有一天,她还把他的三个法郎还给他,撒谎说,前一天的钱还没有用完。因为前一天他没有给钱,他便犹豫了一阵子,生怕娜娜教训他。然而,她却含情脉脉地瞅着他,吻他时仿佛要把她整个身心献给他,他把钱币放进口袋,抓钱时手微微颤抖着,就像一个吝啬鬼攫住一笔差点丢失的钱似的。从那天起,他就不为钱而担心了,他再也不问家里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吃土豆时,他就板起阴郁的面孔,吃火鸡或羊腿时,他就几乎要笑掉下巴。但这并不妨碍他狠狠给娜娜几个耳光,即使在他很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为的是经常练练手劲。

  娜娜找到了满足家庭需要的办法,有些日子,家里摆满了食品。每个星期,博斯克总有两次吃得消化不良。一天晚上,勒拉太太看见炉灶里煮着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自己却吃不到,临走时气乎乎地,不禁用生硬的口气问娜娜,是谁付的钱。娜娜吃了一惊,被问得张口结舌,哭起来了。

  “哼,这钱来得不干净。”姑妈说道,她明白了一切。

  为了保持家里平平静静,娜娜只好听天由命。再说,这是拉特里贡老虔婆的过错。有一天,丰唐嫌鳕鱼烧得不好,怒气冲冲地走了,娜娜在拉瓦尔街遇上拉特里贡,她就答应了,拉特里贡正好经济也拮据。因为丰唐在六点钟前从来不回家,整个下午娜娜可以自由安排,她有时赚到四十法郎,有时六十法郎,有时更多一点。如果她善于像从前那样要价,她满可要价十个或十五个路易;但是眼下只要有饭吃,她就心满意足了。到了晚上,她把一切都忘了。博斯克吃得肚皮都要撑破了,丰唐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让娜娜吻他的眼睛,他神气十足,仿佛他是一个理所当然被人爱的男人。

  娜娜热恋着他的宝贝,她的可爱的小狗,因为盲目地爱他,现在为此付出了代价,以致重新陷入了初次坠入风尘时的处境。她又像当初当烟花女那样,拖着一双旧鞋子,到处游荡,跑遍每条马路,为了赚一枚一百个苏的银币。一个星期天,娜娜在拉罗什福科菜场碰到萨丹,愤怒地冲到她的面前,当着她的面,把罗贝尔夫人骂了一顿,然后两人又言归于好了。萨丹听了她的责备,只回答说,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什么,但他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也不喜欢。娜娜心胸宽广,接受了这一富有哲理性的观点,谁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因此也就原谅了她。她突然起了好奇心,她询问萨丹关于她们鬼混的地方的情况,在她这样的年龄,除了她已经知道的事情外,萨丹又告诉她一些事情,这使她惊得目瞪口呆;她哈哈大笑,惊叫起来,觉得很新奇,然而也产生几分反感,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她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凡是不合她习惯的东西,她都看不顺眼。因此,每当丰唐不在家吃饭时,她就到洛尔饭店吃饭。她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听人讲一些故事、爱情趣闻和争风吃醋的事。女客们都兴致盎然地听着,但她们还是照样吃东西。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总不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胖老板娘洛尔待她像慈母一样,经常邀请娜娜到她在阿斯尼埃尔的别墅住几天,那是一座乡村别墅,有好几间卧室,可供七个妇女居住。娜娜不愿去,她有些害怕。但是萨丹断言她错了,说巴黎的先生们已经抛弃了娜娜,而去玩投饼游戏①了。过了一些日子,娜娜答应了,不过要等她家里没事时再去。

  ①箱顶有槽口若干,每个槽口标有分数,将金属圆饼投入槽口者得分。

  这段时间娜娜很苦恼,心思压根儿不在游玩消遣上。她手头拮据。当拉特里贡不找她时,她就不知道去何处卖身,而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于是,她就像发疯似的,和萨丹一道出去,在巴黎的街上乱逛,在社会低层卖身,她们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在昏暗的煤气灯光下寻找嫖客。娜娜又去城关的低级舞厅了,当年她是在这里失足的;她又见到了环城林荫大道的阴暗的角落,还有那些路碑。她十五岁时,一些男人就在这些路碑上吻抱她,而她的父亲到处寻找她,恨不得打烂她的屁股。她们两人在这个区里无处不到,出没于这个地带的每家舞厅和咖啡馆,爬着被痰和打翻的啤酒弄得湿漉漉的楼梯;或者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不时伫立在车辆进出的门口等待着。萨丹当年是在拉丁区沦为烟花女的,她带领娜娜去比里埃和圣米歇尔林荫大道的一家家小酒店。但是,到了学校放假时,在拉丁区很难拉到嫖客,她们便再回到那些林荫大道上,还是在这些地方,她们拉到的嫖客最多,从蒙马特高地到天文台高地,她们就这样跑遍全城。晚上下雨,鞋跟跑破了;遇上炎热的晚上,短上衣粘在皮肤上,长时间的等候,没完没了的溜达,推搡和争吵,领一个行人到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忍受了最粗野的蹂躏,事后,一边咒骂,一边走下油垢的楼梯。

  夏天就要过去了。这年夏天时常下暴雨,夜晚闷热难熬。晚饭后,她们经常在将近九点钟时一道出去。在洛莱特圣母院路的两边人行道上,有两队卖笑女子,她们贴着一家家商店,行色匆匆向林荫大道走去,她们撩起裙子,低着头,连橱窗里的东西都不看。在华灯初照之时,布雷达地区的妓女们如饥似渴地纷纷走上街头。娜娜和萨丹出来时总是沿着教堂走一段路,然后踏上勒佩尔蒂埃街,在距里克咖啡馆一百米处,就到了她们的活动地带,这时她们就把一只手一直小心翼翼撩起的裙子放下来;她们不顾地上的灰尘,任凭裙子拖在人行道上,她们扭着腰,迈着碎步,慢腾腾地走着,她们走到灯火通明的一家大咖啡馆门前时,脚步更慢了。她们挺起胸部,放声大笑,回过头来向盯着她们的男人们频送秋波,像在家里那样肆无忌惮。她们搽粉的脸蛋,涂红的嘴唇,画黑的眼皮,在夜色中,颇像露天市场上的廉价珍珠,光泽美丽,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魅力。直到十一点钟,她们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来走去,但是她们仍然很快乐,有时遇上莽撞的男人,脚跟踩了她们裙子的边饰,等他们走到很远时,她们在他们后边骂一声“没有教养的畜生!”。她们和咖啡馆的侍者亲热地打招呼,站在一张桌子前聊天,叫侍者端来咖啡,高兴地坐下来,慢慢地喝着,一边等待剧院散场。但是,到了夜深人静时刻,如果她们在拉罗什福科街还没有拉到一两个嫖客,她们就变成了下贱妓女,拉客的方式也就更加粗野了。在行人越来越少、光线阴暗的林荫大道上,可以听见树底下传来激烈的讨价还价声、谩骂声和厮打声。有些循规蹈矩的家庭,父母带着女儿,从路旁经过,由于他们看惯了这些场面,所以视而不见,慢悠悠地走过去。娜娜和萨丹在歌剧院和体育馆之间来回跑了十次后,夜已越来越深,男人们断然离开那里,大步流星往家走,这时,娜娜和萨丹仍然固守在福布尔—蒙马特街的人行道上。直到深夜两点钟,饭店、酒吧、肉食店里仍然灯火辉煌,妓女们仍然拥在咖啡馆门口,这里是巴黎夜间最后一个灯火通明、热闹的地方,是达成共欢一夜交易的最后公开市场。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一对对男女在直截了当地谈交易,就像在一家妓院的时时对外开放的走廊里一样。有些夜里,她们一无所获而归,于是两人就要拌嘴。洛莱特圣母院街很长,整条街上黑魆魆的,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晃动。现在是本区人最后一批回家的时候,那些未拉到客的可怜妓女,很恼火,仍不甘心一无所获,她们把迷路的醉汉拦在布雷达街或丰台纳街的拐角处,用嘶哑的嗓音同他们讨价还价。

  不过,有时她们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从一些有身份的先生的身上弄到一些金路易,他们上楼时,就把勋章取下来,揣进口袋里。萨丹对这些尤为敏感。潮湿的晚上,潮湿的巴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气味,那气味仿佛是从一间不整洁的放床大凹室里散发出来的。她知道这样酷热而潮湿的天气和从昏暗角落里飘出来的恶臭,会让男人们烦躁万分。她注视着那些衣着最漂亮的男人,她从他们的暗淡无神的目光里,就能看出他们的性欲需要。这时候,仿佛疯狂的肉欲席卷了巴黎全城。她有些害怕了,因为那些最道貌岸然的男人往往是最卑鄙的人。这时候,他们的假面具摘下来了,兽性大发作,他们作爱很苛求,有一些古怪的趣味要求,他们的反常性欲很精细。因此,萨丹这个婊子不尊敬他们,经常当着坐在马车里的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们大声嚷嚷,说连他们的马车夫都比他们好,因为他们尊敬妇女,不会用上流社会人的坏点子来坑害她们。这些上层人物也沉醉在荒淫放荡的生活中,使娜娜感到吃惊,娜娜对他们还保留着一些好的看法,萨丹这样一说,娜娜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正如同她在闲聊时一本正经地所说的那样,这样说来道德就不存在了吗?从上到下,人们都陷在堕落的泥坑中。唉!从晚上九点钟到早上三点钟,巴黎城里一定是肮脏不堪。娜娜用嘲笑的口气大声说,如果能到所有卧室里看一眼,就会目睹一些有趣的情景,小人物都在尽情淫乐,而不少大人物呢,到处都一样,一头钻进肮脏的勾当里,并且比别人钻得更深。娜娜对社会认识得更清楚了。

  一天晚上,娜娜来找萨丹,她在上楼梯时遇见德·舒阿尔侯爵。他像断了腿似的,手扶着栏杆拖着脚步往下走,脸色煞白,他假装擤鼻涕,没看见她。上了楼,她发现萨丹家里肮脏透了,房间里似乎整整有一个星期没有打扫了,床上臭气熏人,瓦罐到处乱放。她很奇怪,萨丹竟然认识侯爵。啊!对了,她认识他,甚至在她与糕点师傅在一起瞎混时,他还给他们制造过麻烦呢!现在他不时来找萨丹;他一来就缠住她不放,不干净的地方他都要用鼻子去闻一闻,连她的拖鞋他也要闻。

  “对了,亲爱的,我的拖鞋他也要闻……哦!他真是个坏蛋!他总是要求这样,要求那样……”

  尤其使娜娜深感不安的是萨丹坦率地对她讲的那些荒淫无耻的事情。她回想起当初沦落风尘时淫乐的可笑事情;而现在她看见自己周围的那些姑娘,在淫乐生活中,每天都有人毁了自己。另外,萨丹还使她对警察怕得要死。这方面,萨丹经历过不少事情。从前,她曾经同一个风化警察睡过觉,目的是避免有人找她麻烦;果然那个风化警察一连两次阻止了对她进行登记。现在,她胆战心惊,因为如果警察来抓她,她的妓女身份就暴露了。应当听她讲讲这方面的事情。警察为了得奖金,就尽量多抓妓女,他们见一个抓一个,一个不漏,谁叫喊,就给谁一个耳光,叫你闭嘴,在一大群娼妓中,他们即使错抓了一个正经女人,也会受到支持,得到奖赏。每到夏天,他们就十二个人一群,或十五个人一组,在环城林荫大道上进行大逮捕,包抄一条人行道,一个晚上,最多能抓到三十个妓女。不过,萨丹熟悉地形;只要她一发现一个警察的面孔,拔腿就跑,其他妓女也惊恐万状地跟着四下逃跑,在人群中形成几条长长的队伍。她们对法律和警察局怕得要命,当警察在一条马路上对她们进行大搜捕时,一些妓女呆在咖啡馆门口,吓得不敢动弹。而萨丹最害怕的是被人告发,那个糕点师就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家伙,当她离他而去时,他威胁要出卖她;一点不错,一些男人就是使用这样的伎俩,让姘头来养活他们。还有一些卑鄙妓女,她们见别人长得比自己漂亮,就背信弃义地出卖别人。娜娜听她讲这些事情,越听越害怕。娜娜听到“法律”两个字就打哆嗦,法律的威力是不可知的,男人们可以用法律来报复她,把她置于死地,而世界上却不会有一个人来为她辩护。圣拉扎尔监狱①在她心目中似乎是一座坟墓,是活埋女人的黑坑,活埋之前,还要剃光她们的头发。她想她只要甩掉丰唐,她就能找到保护人。萨丹对她说,警察局有几份附上照片的妓女名单,警察抓人时都要查看这些名单,但是有保护人的妓女,他们是从来不碰一下的。尽管萨丹这样说,对她并未起作用,她浑身仍然打着哆嗦,她仿佛老是被警察推着走,拖着走,第二天就被拉去进行卫生体检。她一想到那张检查时自己坐的那张椅子,就感到惶惶不安,又感到羞耻,尽管她经常不顾廉耻,身上脱得一丝不挂。

  ①圣拉扎尔监狱,建于十七世纪,当时是巴黎的一所麻疯病院,一七八九年改为监狱。

  就在快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她与萨丹在鱼市大街上闲逛,萨丹突然撒腿就跑,娜娜问她为什么跑。

  “警察来了!”萨丹气喘吁吁地说,“快跑,快跑!”

  于是,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妓女们拼命地奔跑起来。裙子飘拂着,有些已被撕破。只听见打人声和尖叫声。一个女人跌倒在地。一群观众笑着观看警察对妓女进行的突然大搜捕,看着他们很快把包围圈缩小。这时候,娜娜发现萨丹不见了。顿时,她的两条腿发软了,她就要被抓住了,这时一个男子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从怒气冲冲的警察面前带走了。这个男人就是普律利埃尔,刚才他认出了娜娜。他一句话也没说,带她转过弯子,到了卢日蒙街。这时候,那条街上空荡荡的,她在那里喘了口气;她浑身无力,普律利埃尔只好搀扶着她。但她连谢都没谢他一声。

  “怎么样,”普律利埃尔终于说道,“这回你该听我的话了……上楼到我家里去吧。”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这时,她立即挺起腰来,说道:

  “不,我不想去。”

  于是,他的声音变得大起来,说道:

  “既然大家都能到我家里去……嗯?为什么你不想去?”

  “因为。”

  她认为只要说出“因为”两个字,她的全部想法就全部表达出来了。她太爱丰唐了,不能同他的朋友干背叛他的事。其他男人不算数,因为那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生活所迫。普律利埃尔看她迂腐透顶,觉得美男子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便做出了卑劣的举动。

  “那么,就随你的便吧,”他声称道,“那么,我就不能帮你的忙了,你自己想法脱身吧。”

  接着,他丢下了她。她又惊慌起来了,她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蒙马特。她沿着一家家店铺,挺着身子飞速往前走,见到一个男人向她走来时,就吓得脸色苍白。

  第二天,娜娜对前一天晚上的事还心有余悸,于是她就到她姑妈家去。在巴蒂尼奥勒的一条幽静小街的尽头,她遇上迎面而来的拉博德特。起初,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拘谨。拉博德特一向讲话很随便,但是这一次却似乎心里有什么事不便说出来。不过,还是他首先恢复了常态,他对这次巧遇感到惊喜交集。真的,娜娜失踪后,一直杳无音信,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大家都想再见到她,老朋友们因挂念她而变得憔悴了。最后他用慈父般的口吻教训她道:

  “我只同你一个人说说,亲爱的,坦率地讲,你的做法也太蠢了……你凭一时的热情,迷恋上一个男人,大家是理解的。不过,你竟然爱他爱到这种地步,钱财全被骗光,得到的仅仅是耳光!……你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将来获得贞节奖。”

  娜娜神色尴尬地听他讲。不过,他又谈到罗丝,说她使缪法伯爵俯首贴耳,这时娜娜的眼里射出一股爱情的火焰,她嘟囔道:

  “哦!如果我要……”

  他想做个助人为乐的朋友,马上在他们之间进行斡旋。但是娜娜拒绝了。于是,他又从另一件事上来劝说她。他告诉她博尔德纳夫正准备上演福什利写的一个剧本,剧中有一个绝妙的角色很适合她来演。

  “怎么!剧本里有一个角色!”她惊叫道,“他在这个戏里不是也担任角色嘛,他居然对我一个字也不说!”

  她说的是丰唐,但她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再说,提到演戏的事,她马上平静下来了。难道她永远不会重返舞台!拉博德特似乎不相信,他嫣然一笑,劝她重操旧业。

  “你知道,我做事你不必担心。我去说服你的缪法,你回到舞台上,然后我把他揪到你面前。”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

  说完,她就走了。她的英雄气概使自己也深为感动。倘若一个混蛋男人作出这样的自我牺牲,就要大肆宣扬了。不过,她感到蹊跷的是,拉博德特刚才对她的劝告与弗朗西斯的劝告完全一样。晚上,丰唐回家后,她就问他福什利的剧本的事。丰唐回到游艺剧院演戏已有两个月了,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戏里缺一个角色的事呢?

  “什么角色?”他用冲犯的口气说道,“你说的大概是那个贵妇人的角色吧?……啊,这个角色,你以为自己有能力演吗!这个角色,我的姑娘,你是不能胜任的……你的想法真可笑!”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整个晚上,他总是跟她开玩笑,称她为马尔斯小姐①。他越奚落她,她越能忍受,她从热恋的英勇行为中尝到了一种苦甜的乐趣,在她看来,这种乐趣使她变得伟大而又钟情。自从她靠出去卖身来养活他的时候起,她从外面带回来的是疲倦和厌恶,这时她更加爱他了。他成了殴打她的坏蛋,她还要养活他,他成了她的需要,在耳光的刺激下,她还少不了他。他见她很傻,就滥施威风。她使他心烦,他对她恨得要命,竟然连自己得到的好处也忘记了。有时博斯克指出他的过错,他就勃然大怒,大叫大嚷,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他对娜娜这个女人和她所提供的丰盛膳食全不在乎,只要有朝一日他把自己的七千法郎作为礼物送给另外一个女人,他就把她赶走。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破裂的。

  ①马尔斯(一七七九~一八四七),法国著名女演员。

  一天晚上,快到十一点钟时,娜娜回到家里,发现门上了插销。她敲了第一遍,没有人答应;敲了第二遍,还没有人答应。不过,她看见门下有灯光,而丰唐在里面,他就是不走两步来开门。她又拼命地敲门,叫丰唐的名字,她发怒了。终于听见丰唐的声音了,那声音缓慢而又沉浊不清,他脱口只说了一句:

  “他妈的!”

  她用拳头擂门。

  “他妈的!”

  她擂得更厉害了,简直要把门都擂破了。

  “他妈的!”

  娜娜敲门敲了一刻钟,里面传出来的总是这句脏话,她猛擂一下,就听到这样一句话,像嘲讽人的回声一样。后来他知道她不把门敲开,决不会罢休,就猛然把门开了,抱着双臂,傲慢地站在门口,用冷酷、粗暴的声音说道:

  “他妈的!你还有没有个完……你究竟要干什么?……嗯!

  你还让不让我们睡觉?你不知道今晚我有客人。”

  确实,房间里不是他一个人。娜娜发现意大利剧院的那个矮个子女人在里面。她穿着睡衣,亚麻色的头发蓬蓬松松,眼睛像用钻孔器钻出来的窟窿,笑吟吟地站在娜娜买的家具中间。丰唐在楼梯上走了一步,他神色可怕,伸出他那钳子般的大手,大声吼道:

  “滚开吧,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听后,嚎啕大哭起来。她顿时怕得要命,撒腿就跑。这次倒轮到她被赶出门了。狂怒之中,她突然想起缪法;说真的,不管怎样,也轮不到丰唐把她赶出门。

  她走在人行道上,首先想到的是到萨丹那里去睡觉,如果她没有客人的话。她在萨丹的门前遇见她,她也被她的房东赶了出来。房东在她的门上加了一把挂锁,他这样做是违法的,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是萨丹自己买的。萨丹边走边骂,说要拖他到警察局去。这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得想办法找个睡觉的地方。萨丹觉得还是要谨慎一点,先别去惊动警察,她最后把娜娜带到拉瓦尔街,到了一个女人开办的带出租家具的一家小旅馆。老板娘让她们住在二楼一间临院子的小房间里。萨丹连声说道:

  “我要住到罗贝尔夫人家里就好了,她那里总有我睡觉的地方……但是同你一道去,这就不可能了……她现在吃醋可厉害啦,一天晚上,她还打了我。”

  她们关上了门,娜娜怒气还未消,便泪流满面,三番五次诉说丰唐的卑鄙行为。萨丹同情地听她叙说,还安慰她,她比娜娜还要气愤,她还狠狠咒骂男人。

  “哦!他们是猪猡!哦!他们是猪猡!……你知道了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们打交道了!”

  说完,她帮娜娜脱衣服,她在娜娜身边露出一副殷勤、驯服的小娘儿们的神态。她再三温存地对她说:

  “咱们快睡觉吧,我的小猫咪。过一会儿,我们就平静下来了……啊!你跟这种人怄气,真犯不着!我跟你说,他们都是卑鄙龌龊的家伙!别再想他们了……我很爱你。别哭了,看在你的小亲亲的面子上,别哭了。”

  她们上了床,萨丹立即就把娜娜搂到怀里,想让她平静下来。她不愿再听到娜娜说丰唐的名字了;每次这个名字到了她朋友的嘴边,她就给她送上一个吻,并撅起美丽的小嘴,做出生气的样子,不让她说出来。她的头发蓬乱,模样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对娜娜满怀温情,于是,慢慢地,在她的温情搂抱下,娜娜揩干了眼泪。她很感动,也用抚摩来回报萨丹。两点钟敲响了,蜡烛还燃着;两个人情语不绝,低声笑着。

  忽然间,一阵喧闹声传到旅馆里,萨丹立刻半裸着身子坐起来,侧着耳朵仔细听着。

  “警察!”她脸色煞白,说道,“啊!他妈的!真倒霉!……

  我们完蛋啦!”

  从前,她曾多次向娜娜说过警察搜查旅馆的事,而恰巧在这天晚上,她们两人逃到拉瓦尔街时,谁也没有提防警察。听到警察两个字,娜娜吓得魂不附体。她猛然从床上跳下来,穿过房间,跑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像一个疯女人似的丧魂落魄,准备往楼下跳。幸亏院子有玻璃顶棚,上面装着一层铁丝网,与房间的地面平齐。于是,她丝毫没有迟疑,跨过栏墙,消失在黑暗中,睡衣飘拂着,两条大腿露在夜空中。

  “别动,”萨丹惊恐万状地说,“你会摔死的。”

  接着,警察砰砰敲门了。萨丹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她把窗户关上,把朋友的衣服塞到衣柜下面,她已听天由命了。她思量着,不管怎样,如果警察把她的名字写到登记卡上,她就是明娼了,不必这样心惊肉跳地逃避警察了。她装成困乏不堪的样子,一边打呵欠,一边同门外的警察谈了一会儿,然后开了门,进来一个彪形大汉,胡子很脏,他对她说道:“把手伸出来……你的手上没有针眼,你是不劳动的。喂,穿上衣服吧。”

  “我不是裁缝,我是磨光工。”萨丹厚颜无耻地说。

  不过,她还是乖乖地穿上了衣服,因为她知道与警察是无法争辩的。这时候,旅馆里叫喊声四起,一个女人拼命地抱住房门,坚决不走;另一个女人正在同他的情夫睡觉,情夫保证说她不是妓女,于是她就装成一副被人侮辱的正经女人的样子,说要控告警察局长。旅馆里的人都被唤醒了,将近一个钟头,大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声,门被拳头擂得摇摇晃晃,嚎啕大哭声淹没了尖锐的争吵声和裙子拂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后来一群惊恐万状的妓女被三个警察带走了,领队的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个子金发警官。一切都结束了,旅馆里又恢复了寂静。

  没有人出卖娜娜,她逃过了这次逮捕。她摸索着回到卧室,浑身哆嗦着,她被吓得魂不附体。她的脚被铁丝网划得流血了。她在床边上坐了一会儿,侧着耳朵听四面的动静。然而快到早晨时,她还是睡着了。但是,到了早上八点钟,她醒来后,离开了旅馆,跑到她姑妈家。这时勒拉太太和佐爱正在喝牛奶咖啡,在这样的时刻,看见她浑身脏兮兮的,面色如土,勒拉太太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嗯!吃苦头了吧!”她大声说,“我早对你说过,他会剥掉你的皮的……好了,进来吧,我这里总是欢迎你来的。”

  佐爱站起来,用尊敬而又亲切的口气低声说道:

  “太太终于回到我们身边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回来。”

  勒拉太太要娜娜马上亲亲小路易,因为据她说,母亲的明智悔悟就是孩子的幸福。小路易还在睡觉,一副病态,他患了贫血症。娜娜俯身去吻他那患瘰疠病的苍白小脸时,这几个月来的烦恼一齐涌上了心头,她说话时喉咙都哽住了。

  “哦!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可怜的小宝贝!”她抽抽噎噎地说道。


  游艺剧院里正在排演《小公爵夫人》,第一幕刚刚排演完毕,第二幕即将开始。福什利和博尔德纳夫坐在舞台口的旧扶手椅上,正在谈论剧中的问题。提台词的矮个子驼背老头科萨尔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嘴上咬住一支铅笔,在翻阅剧本手稿。

  “喂,还等什么?”博尔德纳夫忽然嚷道,一边用他那粗大的手杖愤怒地敲着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知到哪里去了,”巴里约回答道,“他是舞台副监督。”

  这下可引起一场风波。大家都叫唤博斯克,博尔德纳夫破口骂道:

  “他妈的!还是老样子。摇铃也没有用,他们老是到不该去的地方……可是,如果排演过了四点钟,他们就嘀嘀咕咕。”

  这时博斯克大摇大摆回来了。

  “嗯?什么?要我干什么?啊!轮到我出场啦!早该告诉我一声嘛……好吧,西蒙娜说到末尾那句台词‘客人们来了。’

  我就上场……我该从哪儿上场呢?”

  “当然是从门口上场喽。”福什利恼怒地说。

  “对,但是门在哪儿呢?”

  这次,博尔德纳夫把火发泄到巴里约身上,他又骂起来,并用手杖猛敲地板,简直要把地板敲穿了。

  “他妈的!我说过要放一张椅子表示门在那儿。每天都应该重新安排好……巴里约呢?巴里约在哪儿?又一个人不见了!他们全都溜啦!”

  巴里约亲自搬一张椅子来,放到地板上,听到博尔德纳夫那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他驼着背,一声不吭。排演开始了。西蒙娜戴着帽子,身穿一件裘皮大衣,她摆出一副女仆的样子,正在收拾家具。她停下来说道:

  “你们知道,我并不感觉暖和,我要把手放在手笼里。”

  说完,她换了演戏的语气,轻轻叫了一声,欢迎博斯克:“瞧!原来是伯爵先生。你是第一个到的,伯爵先生,太太一定会很高兴的。”

  博斯克穿着一条泥迹斑斑的裤子和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头戴一顶旧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大围巾。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用拖得长长的低沉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别惊动你的主人,伊莎贝尔;我想去吓吓她。”

  排演还在继续进行。博尔德纳夫面有愠色,把身子缩在椅子里,面带倦容地听着。福什利则烦躁不安,在椅子里不停地动着,心里时刻发痒,想打断排演,但还是忍耐住了。在他身后,大厅里黑魆魆、空荡荡的,他听见一阵窃窃私语声。

  “她来了吗?”他侧着身子,问博尔德纳夫。

  博尔德纳夫只点头作答。他让娜娜演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但是娜娜想先看看戏再说,因为她对是否还演荡妇,心里有点迟疑不决。她盼望扮演正经女人。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楼下一个黑魆魆的包厢里;拉博德特尽量为她帮忙,在博尔德纳夫面前替她说情。福什利用目光寻找了她一下,马上又继续看排演。

  全场只有舞台口的灯亮着。那里只有一盏小灯,是安装在脚灯分叉处的一个煤气灯头,它的光亮照在一面反射镜上,光亮全部反射到台口。煤气灯头的光焰在昏暗中,犹如一只睁大的黄色眼睛,无精打采地闪烁着。科萨尔把剧本手稿捧得高高的,身子贴近细长的灯杆,这样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背正好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驼了。博尔德纳夫和福什利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舞台犹如一艘硕大无朋的船只,那盏灯酷似挂在泊船站上的一根柱子上的风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船中间方圆几米的一块地方。演员们在灯光下,像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幻影,他们的身影在不停晃动着。舞台的其余部分是一片茫茫烟雾,颇像一片拆除建筑物的工地,也像一座倒塌了的教堂。梯子、架子、布景塞满地面,布景全都褪了色,就像一堆堆废弃物;挂在空中的布景,看上去像大估衣店里挂在屋梁上的破布。在空中布景的高处,一束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像一根金棒劈断舞台上空的黑暗。

  在舞台后边,演员们一边闲聊,一边等待上场。他们讲话的声音渐渐大起来。

  “喂,瞧你们这个样子,住嘴好吧!”博尔德纳夫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我一句话也听不见……你们要说话就滚出去说;我们这边正在有事……巴里约,如果还有人讲话,不管什么人,都要罚款!”

  演员们安静了片刻。他们聚拢到一起,坐在一条长凳和几张简陋椅子上。那些椅凳是晚上演第一幕时的布景,要放在花园布景的一个角落上,现在正准备安放。丰唐和普律利埃尔在听罗丝·米尼翁讲话,她说游乐剧院的经理刚刚表示愿以高额报酬聘请她。这时听见一个人喊道:

  “公爵夫人!……圣菲尔曼!……公爵夫人和圣菲尔曼上场喽!”

  听到叫唤第二遍时,普律利埃尔才想起自己是演圣菲尔曼的,罗丝扮演公爵夫人埃莱娜,她正在等他一道上场。博斯克老头在空荡、发出响声的地板上慢慢地拖着脚步,走回台后。克拉利瑟见他来了,连忙给他让出半条长凳。

  “他为什么那样咆哮?”克拉利瑟问道,她说的是博尔德纳夫,“马上排演秩序就会好的……现在,不管排演哪出戏他都要发火。”

  博斯克耸耸肩膀,他是不管这些大吵大闹的。丰唐低声说道:

  “因为他预感到这出戏要失败。我看这出戏差劲。”

  说完,他又对克拉利瑟说起罗丝的事:

  “嗯?游乐剧院愿出大价钱,你相信吗?……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为什么不说还要送她一座乡间别墅呢!如果每晚真的付给米尼翁老婆三百法郎,他早就干净利落地把博尔德纳夫一脚踢开喽!”

  克拉利瑟相信每晚三百法郎是真的。这个丰唐总是喜欢在背后诽谤自己的同事!这时,西蒙娜打断了他俩的谈话。她冷得全身直打哆嗦。大家都把衣扣扣得紧紧的,脖子上还围着围巾,仰头望着空中闪烁的阳光,可是阳光却照不到阴暗、冷冰冰的舞台上。外边已经结冰了,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空一片晴朗。

  “休息室里没有生火!”西蒙娜说道,“真讨厌,他成了阿巴贡了!……我真想走,我不愿在这里冻出病来。”

  “安静!”博尔德纳夫又大声吼道,那吼声酷似雷声。

  于是,有好几分钟时间,只听见演员们含糊不清地朗诵台词的声音。他们几乎不做动作,语调平直,尽量省点气力。然而,每当他们演到要引人注意的地方时,便举目向大厅里扫视几下。他们面前的大厅,像一个大洞,里面飘动着一片模糊的影子,也像一间没有窗户的高高的阁楼,里面飘着微尘。大厅里的灯全熄灭了,它仅被舞台上的若明若暗的灯光照亮,仿佛沉睡了,里面的一切看上去模糊不清,一派凄凉景象,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画全都隐没在黑暗中。舞台左右两边的包厢,从上到下挂着大幅灰布,用来保护墙饰。一切东西都套上罩布,连栏杆上的丝绒套上都盖上罩布,整个楼座像裹上了双层裹尸布,罩布的灰白色与大厅里的一片黑暗显得很不协调。整个大厅里都是褪了色的色调,只能隐约看见凹陷进去的、光线暗淡的包厢,包厢构成了每一层楼的骨架,里面的坐椅像一个个黑点,坐椅上的大红丝绒看上去几乎是黑色。大吊灯完全放下来了,它的水晶坠子占据了全部正厅前座,这种景象令人联想到搬家,联想到观众出外旅行,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候,由罗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误入一个妓女家里,她向脚灯处走去。她举起双手,向着大厅撅起逗人的小嘴,空荡的大厅里一片漆黑,像灵堂里一样阴森。

  “我的上帝!这个世界是多么奇怪啊!”她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确信能在观众中产生良好的效果。

  娜娜裹着一条宽大的披肩,躲在包厢里听着排演,两眼却盯住罗丝。她转过身子,悄声问拉博德特:

  “你能肯定他会来吗?”

  “完全可以肯定。他可能跟米尼翁一起来,这样好有个借口……他一来时,你就到楼上马蒂尔德的化妆室里去,我把他带到那儿去见见你。”

  他们说的是缪法伯爵。这是由拉博德特安排的在第三者处的一次会面。这事他早已跟博尔德纳夫一本正经地说过了。博尔德纳夫已有两次演出失败,现在处境艰难。因此,他急于把剧院提供给他们,作为他们会面的场所,并让娜娜扮演一个角色,企图讨好伯爵,向他借一笔钱。

  “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你认为怎样?”拉博德特又说道。但是,娜娜不动声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第一幕里,作者描写了德·博里瓦热公爵欺骗他的妻子,与金发女郎、轻歌剧明星热拉尔迪娜通奸;在第二幕里,公爵夫人埃莱娜一天晚上来到女明星家里,想利用化装舞会的机会,了解这些太太究竟用什么妙计征服她们的丈夫,并把他们留在身边。带她来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奥斯卡·德·圣菲尔曼,他想诱使她堕落。她得到的第一个教训使她大为吃惊,她听到热拉尔迪娜像个泼妇,跟公爵大吵大闹,而公爵呢,却很温顺,以笑脸相待;公爵夫人不禁大声叫起来:“噢!对男人应该是这样讲话!”在第二幕里,热拉尔迪娜只在这场戏中出现。至于公爵夫人,她的好奇心立即受到了惩罚:老风流德·塔迪沃男爵把她当成轻佻女人,狂热地追求她;而在另一边,博里瓦热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亲吻着热拉尔迪娜,与她言归于好了。因为这个角色排演时还没有人担任,就由科萨尔老头站起来念台词,他念着念着,根据自己的想象,不由自主地加进了自己的意思,他是倒在博斯克的怀里演这场戏的。整个排演拖拖拉拉,令人乏味,演到这里时,福什利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直耐着性子,现在再也忍不住了。

  “演得不对!”他叫道。

  这时演员们停止了排演,个个垂着双手。丰唐皱皱鼻子,脸上露出嘲讽大家的神态,他问道:

  “什么?怎么不是这样?”

  “没有一个人演得对,根本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福什利补充道。他做起手势,大步走来走去,亲自表演起来。“喂,丰唐,你应该知道塔迪沃这时很激动;你应该弯下身子,用这样的动作抓住公爵夫人……而你呢,罗丝,这时应当愣一下,猛然愣一下,像这样,但是不要愣得过早,要在听到接吻的声音时才……”

  福什利解释得正起劲时,霍地停下来,对科萨尔大声说道:

  “热拉尔迪娜,接吻吧……吻得响一些,让大家都听见!”

  科萨尔老头向博斯克转过脸去,在他的嘴唇上猛亲一下。

  “亲得好,这才是真正的接吻,”福什利得意洋洋地说,“再吻一次……看见没有,罗丝?我刚才走过时看见了,我轻轻地叫一声:‘啊!她吻他了。’不过,要练好这个动作,塔迪沃应当再上场一次……来吧!试试看,整个重来一次。”

  演员们重新排演这场戏。但是丰唐内心很不乐意,以致这场戏几乎排不下去。福什利不得不再重新指导两次,而且每次都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演员们都没精打采地听他讲,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好像福什利要求他们低头走路似的;随后,他们刚笨拙地试演,马上又停下来,动作呆板得像断了线的木偶。

  “不行,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丰唐终于用傲慢的口气说道。

  博尔德纳夫没有开口。他把身子紧紧地缩在椅子里,在那盏小灯的昏暗光亮下,大家只看见他的帽顶,帽子卡在他的眼睛上,手杖从手上落了下来,横放在肚子上;大家真以为他睡着了。这时,他突然把身子坐直了,说道:

  “小伙计,你真愚蠢。”他心平气和地对福什利说。

  “怎么!愚蠢!”作者脸色变得煞白,大声嚷道,“你自己才愚蠢呢,亲爱的!”

  博尔德纳夫顿时勃然大怒。他又连说几次“愚蠢”,他在脑子里搜索比“愚蠢”两个字更加恶毒的字眼,找到了“低能”和“傻瓜”两个词来谩骂福什利。大家要起哄了,这样下去,这出戏是排演不到底的。他们每次排演一出新戏,这类粗话在他们之间是经常骂来骂去的,福什利并不觉得受到伤害,可是这一次他确实恼火了,他干脆骂博尔德纳夫是畜生。博尔德纳夫气得控制不住自己,把手杖抡得团团转,他像牛一样喘着气,嚷道:

  “他妈的!让我安静点……你说了那么多蠢话,让我们白白浪费了一刻钟……你确实说了很多蠢话,你连常识都不懂……事实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丰唐,你别动。罗丝,你稍微动一下,别动得厉害,你知道吧,然后你走下来……好了,这次就这样排吧。科萨尔,接吻吧。”

  结果排演得混乱不堪,并不比刚才排得好。这次轮到博尔德纳夫来做示范动作了。他像一头大象,却硬做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福什利耸耸肩膀,嘲笑他那副可怜的样子。接着,丰唐也来干预继续排演了,博斯克斗胆提了一些意见。罗丝精疲力竭,最后一下坐到代替门的椅子上。大家不知道排演到什么地方了,更糟糕的是,西蒙娜以为听见了该她接的尾白,过早地入了场,结果秩序一片混乱;这下可惹怒了博尔德纳夫,他把手杖抡得飞转,在西蒙娜的屁股上猛打一下。他经常与女演员睡过觉后,到排演时又打她们。西蒙娜逃走时,博尔德纳夫还气冲冲地喊道:

  “这一棍你就受着吧,他妈的!再有人来烦我,我就关闭这个破剧院!”

  福什利把帽子往头上一戴,装出马上要离开剧院的样子。他走下舞台,看见博尔德纳夫重新坐下来,浑身是汗。福什利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们一动未动,并排坐了一会儿,黑暗的大厅里一片寂静。演员们等了约两分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仿佛刚刚干了一件繁重的活儿。

  “好吧,咱们继续排演吧。”博尔德纳夫终于用正常的语调心平气静地说。

  “对,继续排下去。”福什利说,“这场戏明天再作调整。”

  他们往椅子里一躺,演员们又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进行排演。刚才经理和剧作者争吵时,丰唐和其他演员快乐地坐在后面一条长凳上和几张简陋的椅子上。他们暗暗笑着,低声埋怨,还说些挖苦话。但是,当西蒙娜屁股上挨了一棍,泣不成声向后面走来时,他们变得严肃起来。他们说,如果他们是西蒙娜,就把那个猪猡掐死。她揩着眼泪,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的话。她说她同他的关系就此结束,她要离开他,何况斯泰内昨天还向她表示,他要大力把她捧成明星呢。克拉利瑟听后很诧异,因为这位银行家已经一文不名;但是普律利埃尔却笑起来,提醒大家注意,这个该死的犹太人诡计多端,过去他缠住罗丝不放,目的是把他的朗德盐场弄到交易所做投机。现在,他正在抛出一项新计划,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开凿一条隧道。西蒙娜兴致勃勃地听着。至于克拉利瑟,一个星期来,一直怏怏不乐,拉法卢瓦兹这个畜生被她抛弃后,一头钻进了老女人加加的怀抱里,不是就要继承一个富翁伯父的财产吗!她没有指望了,倒霉的事全让她碰上了。另外,博尔德纳夫这个下流家伙让她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台词一共只有五十行,好像她不能演热拉尔迪娜一样!她渴望演这个角色,她希望娜娜拒绝演这个角色。

  “那么,我呢?”普律利埃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的台词还不到二百行。我想推掉不演……让我扮演这个圣菲尔曼,真叫我丢脸,这个人物写得太失败了。朋友们,剧本是什么样的风格!你们知道这个戏一定没人看。”

  西蒙娜同巴里约老头谈了一会儿话,现在走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们不是谈到娜娜吗,她就在大厅里。”

  “她在哪儿?”克拉利瑟立刻问道,一边站起来向四处张望。

  这个消息立刻传开了。每个人都俯身张望,排演中断了一会儿。博尔德纳夫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叫喊道:

  “怎么?发生什么事啦?把这一幕排演完……那边安静下来,这样叫人受不了!”

  娜娜坐在包厢里,一直在看排演。拉博德特两次想同她谈话,她感到很不耐烦,用胳膊肘推开他,叫他住嘴。第二幕就要结束了,这时在舞台后面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蹑手蹑脚从舞台上下来,生怕发出声音。娜娜认出他们是米尼翁和缪法伯爵。他们默不作声地与博尔德纳夫打招呼。

  “啊!他们来了。”娜娜舒了口气,喃喃说道。

  罗丝·米尼翁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这时博尔德纳夫说,在排演第三幕之前,第二幕还要重排演一次;这时,他不看排演了,用过分热情的态度去欢迎伯爵,福什利却假装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围在他周围的演员身上。米尼翁吹着口哨,双手反剪着,目光盯着他的老婆,罗丝神色有些慌张。

  “怎么样?我们上楼好吗?”拉博德特问娜娜,“我先把你带到化妆室里,然后我再下来叫他。”

  娜娜立刻离开了包厢。在黑暗中,她只好沿着正厅前座的过道摸索着往前走。博尔德纳夫猜到在黑暗中走的是娜娜,便赶上去,在过道的一头把她拦住了。这条过道很狭窄,在舞台的后面,煤气灯昼夜不熄。为了赶紧把事情定下来,他开门见山地谈起荡妇这个角色。

  “嗯?这是多么好的角色!多么富有魅力!这个角色最适合你演……明天就来参加排演吧。”

  娜娜态度冷淡。她想看过第三幕排演再说。

  “哦!第三幕才精彩呢!……公爵夫人在她自己家里打扮成荡妇的样子,博里瓦热见了很厌恶,从此他便改邪归正了。另外,还有一个滑稽可笑的误会场面,塔迪沃到她家时,还以为到了一位舞女的家里呢……”

  “那么,热拉尔迪娜在这一幕中的分量怎样呢?”娜娜打断他的话,问道。

  “热拉尔迪娜吗?”博尔德纳夫神色尴尬地说道,“有一场戏她要出场,不太长,但很精彩……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你而写的,我坦率告诉你,你签字吧?”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最后,她回答道:

  “等会儿再说吧。”

  说完,她就走了,赶上了在楼梯上等她的拉博德特。全剧院的人都认出娜娜了。大家都在悄悄谈论她,普律利埃尔对她回剧院很反感,克拉利瑟生怕娜娜抢走她的角色。至于丰唐,他假装无所谓,态度冷漠,觉得在背后说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的坏话,不该是他干的事;其实,过去的热恋现在已经变成了仇恨,由于他有一种恶魔般的反常性欲,他一想到她过去对他忠贞不渝,想到她的娇娆容貌,想到他抛弃的那段共同生活,心里就充满仇恨。

  娜娜的到来已经使罗丝·米尼翁警觉起来,看到拉博德特从楼上下来,走到伯爵身边,现在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缪法已经够她讨厌的了,可是再想到她被他这样抛弃,心里就更怄气了。平常在这类事情上,她同丈夫从不罗嗦,可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我发誓,如果她再耍抢走斯泰内那样的花招,我就要挖掉她的眼睛!”

  米尼翁听后,泰然自若,态度傲慢,他耸耸肩膀,好像什么他都看得很清楚。

  “闭起你的嘴吧!”他嘟哝道,“嗯?请你别作声好吗!”

  他知道什么事情该认真。他已经把缪法的钱掏得精光,他预料到了,只要娜娜招招手,缪法就会躺下来,让她把自己当地毯踩。缪法已迷恋上她了,这种恋情是无法控制的。他是很了解男人的,所以现在他头脑里考虑的是怎样充分利用有利局面。应当见机行事,他在等待时机。

  “罗丝,上场喽!”博尔德纳夫叫道,“我们重新开始排演前面的两幕吧。”

  “喂,去吧!”米尼翁说道,“让我一个人来应付吧。”

  他现在还不忘记嘲笑别人。他觉得恭维一下福什利的剧本倒是挺有趣的。这个剧本写得太好了,唯一不足之处是,为什么把那位贵夫人写得那样正派呢?这样写很不自然。接着,他冷笑起来,问那个对热拉尔迪娜俯首贴耳的博里瓦热公爵的原型是谁。福什利听了,一点没有生气,却微微一笑。博尔德纳夫向缪法那边瞅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这使米尼翁感到惊讶,表情又严肃起来。

  “咱们开始好吗?他妈的!”经理吼道,“开始吧,巴里约!

  ……嗯?博斯克不在这里?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然而,博斯克大模大样地回来了。拉博德特把伯爵带走时,大家又继续排演了。缪法伯爵一想到要再去见娜娜,心里就惶惶不安。他俩断绝关系后,他感到生活异常空虚。被人带到罗丝家里,在那里整天无事可做,内心很痛苦,他以为是生活习惯被打乱了的原因。他成天昏头昏脑,什么他都不想知道,他克制自己,不去找娜娜,这样就可避免伯爵夫人问他与娜娜在一起的情况。他觉得是他的贵族身份使他把什么都忘却。但是他内心在暗暗地斗争着,娜娜似乎重新征服了他。他怀念她,由于意志薄弱他又想到了她的肉体,接着对她产生了一种新的专一的感情,这种感情温柔得几乎成了父爱之情。他们决裂时的那一幕可憎景象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消失了,丰唐的影子不再在他的眼前浮现,娜娜把他驱逐出门、拿他老婆偷人的事来惹怒他的声音不再在他的耳畔萦绕。这些言辞统统飞到九霄云外了;而他的内心却保留了一种使他伤心的压抑,这种痛苦紧紧地攫住他,几乎使他窒息。他又产生了一些天真的想法,他责备起自己,心想当初如果他真心爱她,她也许不会背叛他的。想到这里,他的痛苦顿时变得难以忍受,他太不幸了。这种痛苦犹如昔日的创伤复发了,剧痛起来,不过,它不再是一种盲目的、迫不及待的、将就一切的欲望。他怕失掉这个女人,他只需要一个人,他需要得到她的头发、她的嘴巴、她的肉体,这种需要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每当他回忆起她讲话的声音,他的四肢就颤抖起来。他怀着吝啬鬼般的苛求和无限柔情想重新得到她。这种情恋早已侵扰着他,使他痛苦万状,所以,拉博德特刚说了开头几句撮合他们会面的话,他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接着他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觉得像他这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居然做出这样一个放任随便的动作,太可笑了。不过拉博德特懂得如何看待一切。他做事很有分寸,他把伯爵送到楼梯口就与他告别了,随后悄声说道:

  “在三楼走廊右边,门一推就开。”

  在剧院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只有缪法一个人。他从演员休息室门口经过时,从敞开的门看进去,只见这间宽广的房间里一派破败景象,在阳光照射下,里面的东西又脏又破旧,令人看了羞愧。但是最使他吃惊的是,他刚走出黑暗、人声嘈杂的舞台,就见楼梯间里光线明亮,一派安静景象,与他以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迥然不同。那天晚上,他只见里面煤气灯雾腾腾,散场后,女演员们在楼上楼下跑个不停,踩得楼梯咚咚响。现在化妆室里阒无一人,走道里空空荡荡,听不见一点声响,十一月份的淡淡阳光,从楼梯旁的方形窗户里射进来,把一片黄灿灿的光亮洒在梯级上,尘埃在空中的阳光中飞舞着,死一般的寂静从楼上传到楼下。这里如此宁静,缪法感到很高兴,他在楼梯上慢慢拾级而上,尽量让自己喘口气。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害怕起来,生怕自己等会儿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眼泪汪汪。这时,他走到二楼楼梯平台上,确信在那儿没有人看见他,他便倚在一堵墙上;随后,他用手帕捂住嘴,两眼瞧着歪歪斜斜的楼梯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铁栏杆、墙上剥落下来的石灰。这里如同一所妓院,在下午这样的时刻,妓女们正在睡觉,这种破败不堪的景象在淡淡的阳光下暴露无遗。到了三楼,他看见一只大红猫蜷缩在一个梯级上,他只好从猫身上跨过去。那只猫半闭着眼睛,单独守着这座剧院;每天晚上,女演员们留下冷却了的闷味,这只猫就在这种气味中昏昏欲睡。

  在走廊的右边,化妆室的门果然没有关上,娜娜在等候他。那个小个子马蒂尔德是个天真的邋遢鬼,化妆室里被她弄得肮脏不堪,地上放着乱七八糟的缺口的陶器罐,梳妆台上一层油垢,椅子上布满红点,仿佛是人血滴在椅子的草垫上。糊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纸上,从上到下都溅上了点点滴滴的肥皂水。屋里还有一种臭味,是一种发酸了的香水味,娜娜不得不打开窗户。她把胳膊肘搁在窗台上,在窗口呆了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俯着身子瞧着下面,她听见布龙太太用扫帚正在紧张地打扫狭小、淹没在昏暗中的院子里的发绿的石板地的声音。一只鸟笼挂在百叶窗上,里面的一只金丝鸟发出刺耳的鸣叫,在这里,听不见林荫大道上和邻近街道上的马车声,像在外省一样,太阳仿佛在广阔的空间打盹儿。她抬起头来,瞥见胡同里的一座座低矮房屋和一条条长廊上的玻璃天棚。她再望过去,是维也纳街的一幢幢高楼大厦,映入她眼帘的是这些楼房的背面,它们巍巍耸立,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空无人住。每层楼都有阳台,一位摄影师在一幢大厦的屋顶上搭了一个蓝玻璃摄影棚。这片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她正看得出神,似乎听到有人敲门。她掉过头去,喊道:

  “请进来!”

  一见伯爵进来,她便关上窗户。因为房间里并不热,再说,别让好奇心十足的布龙太太听见。开始气氛很严肃,两人面面相觑。随后,见他僵直地呆着,样子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娜娜笑了,说道:

  “怎么,你来了,大傻瓜!”

  这时他是那么兴奋,身子却像冻僵了。他称呼她太太,说他能够重见到她,觉得很高兴。娜娜急于使事情定下来,她露出更加亲切的样子。

  “别装成高贵的样子。既然你想来见我,嗯?我们就不必要像木头人一样呆着,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们两人都有过错,哦,我是原谅你的!”

  于是,两人同意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缪法点点头赞成她的意见。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虽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伯爵态度显得有点冷淡,这使娜娜感到诧异,她便尽量想办法开导他。

  “算了吧,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莞尔一笑,又说道,“现在我们又和好了,我们握握手吧,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怎么,只是好朋友?”他顿时不安起来,嘀咕道。

  “对,这也许是傻话,但是,这是因为我尊重你……现在,我们把过去的事情都说清楚了,以后如果我们见了面,至少不要像傻瓜一样,连招呼都不打……”

  他做了一个手势,想打断她的话。

  “让我把话说完……没有一个男人,听见了吧,没有一个男人谴责我干过不道德的事。而你竟是头一个谴责我的人,真让我怄气……每个人都有面子,亲爱的。”

  “情况不是这样!”他大声嚷道,“你坐下来,听我说呀。”

  他好像怕她走掉,推她坐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越来越激动,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小小的化妆室里,门窗关得严严的,阳光充沛,气温宜人,令人感到宁静而湿润,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只听见金丝鸟发出刺耳的叫声,仿佛是远处的笛子吹奏出来的颤音。

  “听我说,”他伫立在娜娜面前,说道,“我来见你是为了再次得到你……是的,我想一切重新开始。你明白了吧,你为什么要那样同我说话……回答我,你同意吗?”

  她低下头来,用指甲抠着她屁股下的红草垫,草垫仿佛在她身子下面流着血。她看见他那副焦虑不安的样子,反而从容起来。她终于抬起变得严肃的脸,在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眸子里,成功地露出一丝忧伤。

  “哦!这不可能,我的小宝贝,我永远不会再同你姘居。”

  “为什么?”他结巴道,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露出不可名状的痛苦。

  “为什么?怎么不!因为……这不可能,这就是全部理由。

  我不愿意。”

  他又贪婪地注视她一会儿。随后,把腿一弯,一下子跪倒在石板地上。她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只说了一句:

  “哎!别耍孩子脾气了!”

  不过,他已经耍孩子脾气了。他跪在她的脚下,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腰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紧紧贴在她的肌肉上。这样他感觉触到了她的肌肉,感觉触到了她薄薄的裙子下面的丝绒般柔软的腿上的肌肉,浑身不禁痉挛起来,像发热病一般,直打哆嗦,疯狂地在她的腿上乱碰乱撞,仿佛要钻进她的身体里。那张旧椅子咯吱咯吱作响。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被过去的香粉染臭的空气中,强烈的肉欲要求使他泣不成声。

  “得了,还有什么?”娜娜一边说一边任凭他发泄情欲,“这一切做法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既然这是不可能的……我的上帝!你真年轻幼稚!”

  他平静下来了。但他仍然跪在地上,不放开她,抽抽噎噎说道:

  “你至少应该听我说,我来这里要送给你什么东西……我已经看好了一座公馆,紧靠蒙梭公园。我要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如果我能一个人占有你,我把全部财产拿出来也在所不惜……是的,唯一的条件是:一个人占有你,你听见了吗?如果你同意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要让你变成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马车、钻石、化妆品……要什么有什么。”

  娜娜每听到他说一样东西,都傲慢地摇摇头。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当他最后不知道说把什么东西送给她时,就说把她放在钱堆里,这时,娜娜不耐烦了,说道:

  “得啦,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有没有个完?……我是个好心肠的女子,见你这副痛苦的样子,就让你摸一会儿,可是,你现在该摸够了吧?……让我站起来吧。你把我累垮了。”

  她挣脱了他,站起来说道:

  “不,不,不……我不愿意。”

  于是,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浑身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捧着脸。现在轮到娜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了。好一阵子,她望着斑迹点点的糊墙纸、布满油垢的梳妆台、沐浴在淡淡阳光下的这个肮脏的小房间。然后,她在伯爵面前停下脚步,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真滑稽可笑,有钱男人总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如果我不愿意呢?……你的那些礼品,我全不在乎。即使你把整个巴黎献给我,我还是不愿意,永远不愿意……你瞧,这间屋子不大干净,不过,如果我同你生活在这里很快乐,我就觉得它很好;如果一个人住在宫殿里,而心却不在宫殿里,他会郁闷死的……啊!金钱!我可怜的宝贝,我到哪里都能搞到!你知道吧,金钱,我可以在上面跳舞,可以往上面吐唾沫!”

  她脸上显出厌恶的样子。接着,她说话动了感情,她用忧伤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有的东西比金钱的价值更高……啊!如果有人把我所渴望得到的东西给我……”

  他慢慢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烁着一线希望的光芒。

  “哦!这事你做不到,”她接着说,“这事不由你作主,正因为这样,我才对你说一说……总之,我们是在聊天……我想演他们那出戏里的那个正经女人的角色。”

  “哪个正经女人?”他听后很诧异,喃喃说道。

  “就是他们戏里的埃莱娜公爵夫人呗!如果他们以为我会演热拉尔迪娜!那就错了,我决不干,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只有一场戏中才有这个角色!主要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演荡妇角色够多了。我老演荡妇,人家真会说我肚子里只有演荡妇这点货色。总之,这真令人恼火,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似乎以为我缺乏教养……嘿,我的宝贝,他们这样看我就大错特错了。我想摆出高贵的样子时,我会做得很漂亮的!……瞧,你看看我这副样子。”

  接着,她一直退到窗户边,然后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过来,那谨慎小心的神态,活像一只犹犹豫豫的肥母鸡,生怕弄脏爪子似的。缪法眼泪汪汪,注视着她的每个动作,他在痛苦的时候,忽然看见这一喜剧性场面,一下子愣住了。她走动了一阵子,以显示她的全部表演技能,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不断眨眨眼睛,摆动着裙子,最后站在他面前,说道:

  “嗯?表演得可以吧,我想。”

  “哦,很好。”他结巴道,嗓子还有点哽塞,眼睛模模糊糊。

  “我告诉你,我掌握了正经女人的特点!我在家里已表演过,我蔑视男人们的那副神态,没有一个女演员演得比我好。你注意到了吗,当我走过你面前时,总是睨视着你?这种神态是我生来就有的……何况,我自己又乐意演这个角色;我做梦也想这件事,我想得好苦啊,我一定要演这个角色,你听见没有?”

  娜娜变得一本正经了,说话语气生硬,情绪激动。这个愚蠢的愿望把她折腾得很苦。缪法刚才说什么都被拒绝,现在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所以还在等待着。他们沉默了良久,空荡荡的屋子里寂静得连苍蝇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她只好直说了,“你去帮我把这个角色弄到手。”

  缪法听了愣住了。接着,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说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说过,这件事不由我作主。”

  她耸耸肩膀,打断他的话:

  “你下楼去对博尔德纳夫说,你要这个角色……别这么天真!博尔德纳夫现在需要钱。那么,你就借钱给他,既然你的钱多得要往水里抛。”

  他还迟疑不决,娜娜生气了。

  “好啦,我明白了,你怕得罪罗丝……你跪在地上哭的时候,我没有提到她;说到她呀,我的话可多呢……是呀,一个男人发誓说他要永远爱一个女人,他就不该要了第二天遇上的第一个女人。哦!这就是我的创伤所在,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另外,亲爱的,米尼翁吃剩下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味道!你应该先断绝与这些肮脏家伙的关系,再傻乎乎地跪在我的膝盖前面,不是吗?”

  缪法大嚷起来,终于插上一句话:

  “唉,我压根儿瞧不起她,我马上就同她断绝关系。”

  娜娜在这一点上,似乎很满意。她又说:

  “那么,你还有什么难处?博尔德纳夫是老板……你也许会说,除了博尔德纳夫还有福什利……”

  她拉长了说话声,因为她现在说到了事情的微妙之处。缪法耷拉着眼皮,不吭一声。对于福什利与伯爵夫人的频繁接触,他假装不知道,天长日久,他心里倒平静下来了,希望他在泰布街的一家门口度过的一个可怕的夜晚是弄错了。但是他对福什利这个人一直很反感,怀恨在心。

  “唉,什么,福什利又不是魔鬼!”娜娜试探着说道,想知道伯爵和他老婆的情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何种程度,“至于福什利吗,总能说服他的。实际上,我向你保证,他是一个好青年……

  嗯?就这样吧,你对他说,你是为我要这个角色的。”

  他想到要为这样的事去奔波,心里就反感。

  “不,不,这绝不行!”他大声叫道。

  娜娜等待着。有一句话到了嘴边:“福什利什么也不会拒绝你的。”但她又觉得拿这句话作为理由,说出来有点生硬。她只淡淡一笑,这古怪的一笑包含了那句话的意思。缪法抬起眼睛瞧着她,随即又把眼睛低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心里忐忑不安。

  “啊!你就是不肯帮别人的忙。”娜娜终于嘀咕道。

  “我做不到!”他忧心忡忡地说道,“除了这件事,你什么要求我都能办到,哦,亲爱的,我求求你!”

  于是,娜娜不再多花时间与他磨嘴皮,用两只小手把他脑袋往后一推,接着,弯下腰来,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吻了好一会儿。他在她身子下面打了一下哆嗦,这时他已神魂颠倒,两眼紧闭。随后,她拉他站起来。

  “去吧。”她只说了一句。

  他举步向门口走去。但是,当他要出门时,她又把他搂在怀里,装出谦恭、温存的样子,抬起脸,用下巴像母猫一样在他的肩坎上来回蹭着。

  “你说的那座公馆在哪里?”她悄声问道,表情羞羞答答,笑吟吟的,像个孩子,刚才给她好东西她不好意思要,现在又要了。

  “在维里埃大街。”

  “有马车吗?”

  “有。”

  “有花边吗?有钻石吗?”

  “有。”

  “哦!你真好,我的小猫咪!你知道,刚才我不肯要,那是因为嫉妒……但是这一次,我向你保证,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因为你现在懂得了女人需要的是什么。你什么都能献出来,是吗?那么,我现在不要任何男人了……瞧!现在我的吻只给你一个人!来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娜娜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缪法的手上和脸上,把他吻得身上发热了,便把他推到门外,这时,她才舒了一口气。天哪!这间化妆室里怎么有一股怪味。马蒂尔德真懒!不过,人在里面倒是挺惬意的,像在普鲁旺斯那里的卧室里,冬天的阳光照进来,既暖和又安静,不过,变质的香水味,还有其它脏东西的气味,确实太浓了。她打开窗户,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出神地瞧着胡同里的玻璃天棚,这样来消磨时间。

  缪法踉踉跄跄下楼梯,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将说什么呢?用什么方式开口说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呢?他到了舞台时,就听见有人在争吵,第二幕快要演完了,普律利埃尔在大发雷霆,因为福什利说要删掉他的一段台词。

  “全部删掉吧,”他吼道,“我求之不得!……怎么,我的台词还不足两百行,还要删除!不,我受够了,我不演这个角色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弄皱了的笔记本,在激动得颤抖的手里转来转去,样子像要把它扔到科萨尔的膝盖上。他很痛苦,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苍白的脸抽搐着,嘴唇抿得紧紧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内心的激动怎么也掩饰不住了。他呀,普律利埃尔,是观众崇拜的偶像,竟然演仅有两百行台词的角色!

  “怎么不让我扮演端托盘送信的听差呢?”他用辛辣的嘲讽口吻说道。

  “行啦,普律利埃尔,别生气了,”博尔德纳夫说道,他对普律利埃尔很客气,因为他对包厢观众很有吸引力,“别再闹情绪了……可以为你增加效果,是吗?福什利,你给他增加一些效果……在第三幕里,甚至还可以增加一场嘛。”

  “那么,”普律利埃尔声明道,“我要落幕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我理所当然要有这句台词。”

  福什利一言不发,样子像是同意了,普律利埃尔把本子放进衣袋里,仍然心绪不宁,很不高兴。博斯克和丰唐在他们争吵时,两个人都显出无动于衷的态度。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事情,这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丝毫不感兴趣。所有演员把福什利团团围住,向他提问题,都希望他赞扬自己几句。米尼翁则听着普律利埃尔的最后几句埋怨话,同时眼睛盯着缪法,伯爵回来了,他已看见他回来了。

  伯爵走进黑乎乎的舞台,在舞台的后面停下脚步,他迟疑了一阵,不想介入别人的争吵中。但是博尔德纳夫瞥见他在那儿,连忙向他跑过去。

  “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嘟囔道,“伯爵先生,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跟这帮人相处有多困难。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个个爱虚荣;他们还是骗子,坏得像疥疮,老是来找我的麻烦,恨不得搞垮我的剧院才开心……请原谅,我刚才火气上来了。”

  博尔德纳夫住口了,他们沉默了片刻。缪法想绕个弯子说明来意。但是他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说,为了尽快了结这件事,终于直截了当地说道:

  “娜娜想演公爵夫人。”

  博尔德纳夫听了大吃一惊,嚷道:

  “说什么?简直疯了!”

  接着,他瞅着伯爵,发觉他面色那样苍白,神色那样惶恐不安,于是,马上冷静下来。

  “真见鬼!”他只说了一句。

  两人又沉默起来。其实,让娜娜演公爵夫人,经理也无所谓,这个胖乎乎的娜娜扮演公爵夫人,说不定挺有趣呢。何况,通过这件事,他可以把缪法牢牢控制住。因此,他马上作出决定,他转过身子,叫道:

  “福什利!”

  伯爵做了一个手势,想不让他跟福什利讲。福什利没有听见叫他,他被丰唐拉到舞台的檐幕边,耐着性子听这位演员讲述他对塔迪沃这个角色是如何理解的。丰唐认为塔迪沃是马赛人,因为他讲话操南方口音;于是他就模仿南方口音。他背了整整几段台词,问福什利对不对?看来他也只是提出一些想法,对不对,他还没有把握。可是福什利态度冷漠,并且提出一些不同看法。丰唐马上发火了。很好!既然他抓不住这个角色的精神,为了替大家着想,最好他还是不演这个角色。

  “福什利!”博尔德纳夫又叫道。

  于是,福什利拔腿就走,摆脱了这位演员,他感到很高兴。

  丰唐见他突然走掉,觉得伤了面子。

  “别呆在这里,”博尔德纳夫又说道,“先生们,跟我来吧。”

  为了不让好奇的耳朵听见,他把他们带到舞台后面的道具库。米尼翁见他们倏忽不见了,感到蹊跷。他们走下几级楼梯就到了道具库。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两扇窗户朝向院子。一道仿佛从地窖里射出来的光线从脏兮兮的玻璃窗射进来,天花板很矮,光线显得很暗淡。屋里摆满了带格子的架子,架子上杂乱无章地摆着各种道具,颇像拉普街旧货商摆设的摊铺,有杂七杂八的说不出名字的盘子,金色硬纸杯,红色旧雨伞,意大利罐子,以及各种款式的挂钟、托盘、墨水瓶、火枪和灌注器;所有东西上都积了一层一寸厚的灰尘,看了难以辨认,有的缺了口,有的破碎了,通通堆在一起。一股难以忍受的废铁味、破布味和潮湿纸板味从这里的一堆堆东西中散发出来,这些演戏用的破烂东西堆积在这里,已有五十年了。

  “请进吧,”博尔德纳夫连声说道,“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至少没有人来打扰。”

  伯爵有些尴尬,只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以便让经理单独大胆向福什利提出这项建议。福什利惊讶地问道:

  “有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博尔德纳夫终于说道,“我们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你听了别发火,说件正经八百的事,公爵夫人的角色让娜娜来演,你看怎么样?”

  福什利听了惊愕不已。接着,他大发雷霆。

  “啊!不行,这是在开玩笑……观众会笑破肚皮的。”

  “唉!观众能笑,就算不错嘛!……你考虑一下,亲爱的,伯爵先生很赞赏这个主意。”

  缪法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从一块积满灰尘的木板上拿下一样他似乎不认识的东西,那是一只吃带壳溏心蛋用的蛋杯,杯脚是用石膏重新做的。他无意识地把杯子拿在手里,向前走了几步,悄悄说道:

  “对,对,这个主意很好。”

  福什利向他转过头去,突然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伯爵同这出戏毫不相干。随后,他直截了当地说:

  “绝对不行!……让娜娜演荡妇,要演多少都行,可是让她演上流社会的妇女,绝对不行!”

  “你错了,我向你保证,”缪法大胆说道,“刚才她还向我表演过正经女人呢……”

  “在哪里表演的?”福什利问道,他更觉得奇怪了。

  “在楼上一间化妆室里……她确实表演过。哦,她的表演可出色呢!尤其是她那瞟人的眼神才像呢……你知道,她经过别人面前时,眼睛像这样子……”

  他急于说服两位先生,一时忘记一切,手里还拿着蛋杯,就模仿起娜娜的表演动作了。福什利呆呆地瞧着他。他明白了,不再生气了。伯爵从福什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既有几分嘲笑又有几分怜悯,脸一下子红了,赶快停止了表演。

  “我的上帝!说不定真行,”作者为了讨好伯爵,喃喃说道,“她可能演得很好呢……不过,演这个角色的人已经定了,我们不能从罗丝那里再要回来。”

  “哦!如果只是这一点困难,”博尔德纳夫说道,“事情由我来负责处理。”

  这时候,年轻作者见他们两人唱一个调子,反对自己的意见,便觉察出博尔德纳夫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他也不甘示弱,便加倍地反对他们的意见,几乎使商谈破裂。

  “哎!不行;哎!不行。即使这个角色没有人演,我也决不让娜娜演……这一点,明白了吗?让我安静一下吧……我不愿毁了我的剧本。”

  僵持之下,出现了一阵沉默。博尔德纳夫觉得自己再呆在那儿就成了多余的人,便走开了。伯爵耷拉着脑袋。随后,他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换个口气说道:

  “亲爱的,就算我请你帮个忙吧,怎么样?”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福什利竭力拒绝,连声说道。

  缪法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我请求你……我要这样办!”

  他把目光盯住福什利。从那愤怒的目光里,福什利看出他在威胁自己,年轻人倏地让步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总之,我也无所谓……哎!你太过分了。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这时候,气氛显得更尴尬了。福什利倚在一个架子上,一股劲儿地跺着脚,缪法一直转动着手中的那只蛋杯,仿佛在专心研究它。

  “这是一只蛋杯。”博尔德纳夫走过来,殷勤地说道。

  “对了!这是一只蛋杯。”伯爵跟着说。

  “对不起,把你身上搞的满是灰尘。”经理一边继续说道,一边把蛋杯放回木板上,“你知道,如果每天打扫灰尘,灰尘也是打扫不完的……所以,这儿不大干净。哎?乱七八糟!……不过,你也许会相信我的话,这里面还有些值钱的东西。看吧,把这里的东西都看看吧。”

  他领着缪法从一个个架子前面走过去,凭借从院子里照进来的淡绿光线,他把那些道具的名称一一告诉伯爵,还笑吟吟地说自己像个卖破烂的商人,在盘点,想以此引起伯爵对他的道具的兴趣。随后,他们回到了福什利身边,他用轻快的口气说道:

  “听我说吧,既然我们大家都同意了,事情就这样定了……正好米尼翁也来了。”

  米尼翁在走廊里逛了好一阵子了。博尔德纳夫谈到要修改合同的事,米尼翁刚听了几句,就大发雷霆;真无耻,这是要葬送他老婆的前途,他要进行诉讼。然而,博尔德纳夫很冷静,他讲了很多道理来说服他;他觉得罗丝演这个角色是大才小用,他想把罗丝抽出来,等《小公爵夫人》演过后,让她主演一出轻歌剧里的角色。但是,由于罗丝的丈夫总是大吵大嚷,博尔德纳夫便断然提出要解除合同,因为这位女歌手接受了游乐剧院的聘请。这一下把米尼翁弄得不知所措。他并不否认聘请这件事,但他装出一副蔑视金钱的样子;既然已经聘请了他的老婆演埃莱娜公爵夫人,她就一定要演,他米尼翁纵然丢了财产也在所不惜,这是关系到一个人的尊严、荣誉的问题。争论到这里,问题就变得复杂了。经理总是抓住这条理由:既然游乐剧院愿意每晚演出付给罗丝三百法郎,总共要演一百场,而她为他演出每晚只能得到一百五十法郎,这样,他把她放走后,她就能多挣一万五千法郎。但是丈夫又提出艺术方面的问题,并抓住不放:如果人家看到他老婆被取消演这个角色,会怎样议论呢?人家会说她演不了这个角色,所以不得不把她换掉;因此,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就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声誉就会下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荣誉比金钱还重要!接着,他突然提出一项妥协方案:根据合同,罗丝如果自动退出这个角色,她要付一万法郎违约金;现在是别人要她退出,那么,只要赔偿她一万法郎,她就去游乐剧院。博尔德纳夫听了,一下子愣住了,米尼翁的眼睛盯住伯爵,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这样,一切都解决了,”缪法松了一口气,悄然说道,“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啊!这怎么行呢!如果我们这样做,就太愚蠢了!”博尔德纳夫凭他生意人的本能,火冒三丈,嚷道,“放走罗丝,花一万法郎!这是在捉弄我。”

  但是,伯爵连连点头,叫他接受米尼翁的要求。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经理还嘀嘀咕咕,舍不得那一万法郎,虽然这笔钱不要他出。末了,他又粗声粗气地说道:

  “不管怎样,我同意啦。这下子我可以摆脱你们了。”

  丰唐对这件事十分好奇,从舞台上下来,木立在院子里听了一刻钟。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便跑到舞台上把这件事告诉罗丝,并引以为乐。哎哟!人家在暗中算计她,这下她可完了。她立刻跑到道具库。见她来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她瞅着那四个男人。缪法耷拉着脑袋,福什利失望地耸耸肩膀,作为对她的询问的目光的回答。米尼翁呢,他正在与博尔德纳夫讨论合同中的条款。

  “发生什么事啦?”她用生硬的口气问道。

  “没什么,”她丈夫说道,“博尔德纳夫要用一万法郎把他的角色收回去。”

  她浑身哆嗦起来,面色苍白,两只小手捏得紧紧的。她憋了一肚子气,直愣愣地瞅着她的丈夫,平时碰到生意上的事情,她对丈夫总是言听计从,让她丈夫作主,由他与经理和她的情夫签订合同。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大叫一声,这叫声像一根鞭子抽在她丈夫的脸上。

  “啊!瞧你,你是个孬种!”

  说完,她便走了。米尼翁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追上去。怎么回事,难道她疯了?他轻声向她解释,一边得一万法郎,另一边得一万五千法郎,共计二万五千法郎。这可是一笔绝好的买卖!不管怎样,缪法抛弃了她,最后从他的翅膀上拔一根羽毛,这是巧妙的做法。罗丝怒不可遏,一声不吭。米尼翁不屑与她多费口舌,便离开了她,任她去发泄女人的怨气。博尔德纳夫与福什利和缪法已经回到舞台上了,米尼翁对博尔德纳夫说道:

  “我们明天早上就签合同,你要把钱准备好。”

  拉博德特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娜娜,正巧,这时她得意洋洋走下来。她演正经女人,摆出一副高贵的派头,目的是要让她的同事们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向这伙笨蛋证实,只要她想演,哪一个女人也没有她演得漂亮。但是,她差点出个洋相。罗丝瞥见了她,便向她冲过去,她气得透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呀,我总有一天再见到你的……我们这笔帐总是要算的,听见了吗?”

  娜娜受到这样突然袭击,顿时把什么都忘了,她想马上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她是婊子。但她克制住了,摆出一个侯爵夫人险些踩到桔子皮时的神态,过分尖声尖气地说道:

  “嗯?什么?你疯了,亲爱的!”

  接着,罗丝气走了,娜娜依然保持优雅大度的神态,米尼翁紧跟着罗丝,她那副气乎乎的样子,几乎使他认不出她来了。克拉利瑟很高兴,她刚从博尔德纳夫那里得到了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福什利面色忧郁,气得直跺脚,却又下不了离开剧院的决心;他的剧本完蛋了,他正在想方设法补救。这时,娜娜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得靠近自己,问他是否觉得她心肠狠毒。她不会吃掉他的剧本。这句话把福什利逗笑了。她还暗示他,像他那样在缪法家的处境,倘若与她闹别扭,他就太愚蠢了。如果她台词记不牢,她就找个提台词的人;剧场里是会座无虚席的。另外,他错误地估计了她,她会让他看到,她演出时是怎样卖力。于是,大家都同意了,叫作者把公爵夫人的角色略加修改,给普律利埃尔增加一些台词,普律利埃尔也高兴了。娜娜的参演自然给大家带来了欢乐,唯有丰唐态度冷淡。他伫立在那盏小灯的黄色光圈中间,他的尖长的山羊脸的侧影被灯光映得清晰可见,他装出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娜娜却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同他握握手。

  “你好吗?”

  “还好,不坏。你呢?”

  “很好,谢谢。”

  他们就说了这些。他们仿佛昨天晚上在剧院门口才分手的。这时候,演员们还在等待排演,但是博尔德纳夫说第三幕不排演了。恰巧,博斯克老头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埋怨道:他们常常被毫无必要地留下来,使他们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大家都走了。他们到了下面人行道上,阳光刺得他们直眨眼睛,他们像在地窖下面度过了三个钟头,又发生了口角,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到了外面就发呆。伯爵呢,他疲乏不堪,头脑里空空的,与娜娜一起登上马车走了;拉博德特则拉着福什利一道走,边走边鼓励他。

  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首次上演就给娜娜带来了极大的失败,她演得蹩脚透顶,她本来满怀希望,以为能得到很大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发笑。观众并未喝倒采,因为他们觉得很有趣。罗丝·米尼翁坐在楼下的侧包厢里,每次她的对手登场,她就尖声尖气地大笑一番,这样全场观众都跟着笑起来。这只是她的初次报复。到了晚上,娜娜单独与怏怏不乐的缪法在一起时,她愤怒地对他说道:

  “哼!多么阴险的诡计!这一切都是出于嫉妒……啊!他们可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难道我现在还需要他们!……瞧吧!我愿花一百个金路易,把嘲笑过我的人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要演贵夫人给你的巴黎看看!”


  于是娜娜变成了一个时髦女子,一个依靠男性的荒唐和堕落来生活的寄生虫,一个颇具贵妇仪态的高等妓女。她的失足虽是偶然的,却决定了她的终身。她摇身一变成了著名的风流女子,尽人皆知的一掷千金、肆无忌惮地卖弄姿色的女流。她很快在要价最高的妓女中成了王后。她的照片陈列在橱窗里,报纸上常常见到她的名字。每当她乘坐马车经过大街上时,人们都掉过头来看她一眼,呼唤她的名字,激奋之情犹如民众见到王后一般;而她则身着轻飘飘的服装,悠然自得地倚靠在车子上,脸上挂着微笑,十分快乐,金色的细雨般的一缕缕细小鬈发垂挂到涂蓝的眼圈边和搽口红的嘴唇边。说来奇怪,这个胖姑娘在舞台上是那么笨拙,扮演正经女人是那么滑稽可笑,但在街上扮演迷人的女子,却不费吹灰之力。她的身体像水蛇一般柔软自如,衣着得体,看起来是随意穿戴,却显得风度翩翩,像一只矫捷超群的纯种母猫,堪称烟花女中的佼佼者。她很高傲,富有叛逆精神,像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把巴黎踩在脚下。她随意穿上什么款式的服装,贵妇们便纷纷仿效她。

  娜娜的公馆在维里埃大街,卡迪内街的拐角处,所处地段是一个豪华地区。这里原来是蒙梭平原,一座座建筑在这空旷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这座公馆当初是由一位青年画家所建,这位画家由于在绘画艺术上初露锋芒,兴奋得飘飘然起来,便建了这座公馆,可是房子刚刚粉刷完毕,又不得不把它卖掉。房子颇具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的风貌,外观很像一座宫殿,内部布局别具一格,舒适的起居设备都是现代的,但又具备不落俗套的特色。缪法伯爵买下了这座配备家具的公馆,里面摆了许多小摆设,配上了华美的东方帷幔,古色古香的餐具柜,路易十三时代的大扶手椅;因此,娜娜不期而获得了颇具艺术特色的家具,家具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富有不同时代特色。不过,占据公馆中央的画室,对她来说毫无用场,于是她就把楼上楼下通通改造一番,在底层设了一间温室、一大间客厅、一间饭厅,在二楼靠近她的卧室和梳妆室的地方,设了一间小客厅。她的设想令建筑师们惊讶不已,她仿佛生来就要过奢侈的生活,作为巴黎街头妓女,追求时髦豪华是她的天性。总之,她并未把公馆搞得不像样子,甚至还使富丽堂皇的家具上增添了一些摆设,仅在某些方面留下雅致得有点可笑、华丽得有点刺目的痕迹,由此可以看出她昔日是个卖花女,曾经在商店的橱窗前构想自己未来生活的蓝图。

  院子里,在大雨罩遮盖下,门口的石阶上铺着地毯;一到前厅就闻到一股紫罗兰的香味,四壁上的帷幔很厚实,屋内的气温宜人。一扇彩绘大玻璃窗,上面的玻璃有黄色的,也有玫瑰色的,射出淡黄色的肉色光线,照亮着宽大的楼梯。楼梯脚下,有一个木雕黑人,手捧一只银制托盘,盘里摆满了来访者的名片;还有四个白色大理石女子,乳房裸露,手擎高脚台灯。前厅里和楼梯平台上,陈列着中国青铜器皿和景泰蓝瓶,里面插满了鲜花,还有铺着波斯坐毯的长沙发,铺着古色古香毯子的扶手椅,这些陈设把前厅和二楼平台装饰成候见厅。厅内经常放着男客的大衣和帽子,帷幔和地毯把房间包得严严的,发不出一点声响,一进门就觉得是在屏息冥思,仿佛进了一座小教堂,因虔诚而浑身战栗。每扇门都关得严严的,屋内一派寂静气氛使人产生神秘的感觉。

  大客厅具有路易十六时代的风格,陈设过分豪华,只在举行盛大晚会时,娜娜才打开它来接待社伊勒里宫的达官显贵和外国宾客。平时,她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下楼,有时她一个人单独在饭厅里就餐时,失落之感油然而生。餐厅很高,墙上挂着巴黎戈贝兰壁毯,还有一个硕大无朋的食具橱,里面放着古老的瓷器,令人赞叹的老式银餐具,这些东西令人赏心悦目。她吃完饭后,便赶快上楼。她住在二楼,占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梳妆室和一间小客厅。她的卧室已经重新布置过两次,第一次用的是淡紫色的缎子,第二次用的是镶花边的蓝色绸料;但是她还不满意,觉得这样显得平淡无奇,她还在想新的花样,却终未想出来。一张垫软垫的床矮得像沙发,床上的威尼斯针钩花边值二万法郎。家具都漆成白色和蓝色,上面还镶着银色细丝;屋子里到处都散放着白熊皮,多得把地毯都盖住了。娜娜有一种怪癖,也是一种穷奢极欲的表现,她喜欢坐在地上脱长袜子,这个习惯始终没有改掉。在卧室旁边的小客厅里,小玩意儿摆得杂乱无章,它们全是精美的艺术品;墙上挂的是浅玫瑰红丝绸帷幔,即一种褪了色的土耳其玫瑰红颜色,上面织着金线,沿着帷幔,摆放着各个国家、各种风格的物品,显得分外醒目,有意大利珍品收藏柜,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小箱子,中国的小宝塔,日本的精贵屏风,还有瓷器,青铜器,绣花丝绸,细针钩花边的地毯;扶手椅宽大得像床,长沙发很深,颇像放床的凹室,坐在上面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不禁使人联想到后宫里那种昏昏欲睡的生活。这间房子保持着淡黄褐色的基本色调,辅色是绿色和红色;除了几张椅子格外舒服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充分表明这里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只有两尊本色瓷器女人塑像,一个女人穿着衬衫在捉跳蚤,另一个身上一丝不挂,两脚朝天,双手着地行走。这两件原始、愚蠢之作,犹如一个污点,把整个客厅的艺术格调破坏了。透过一扇几乎一直开着的门,可以望见那间梳妆室,映入眼帘的尽是大理石和镜子,里面有白色的浴缸,银水壶和银脸盆,还有水晶和象牙饰物。从一块垂落的窗帘中,射进来一道白色的微光,这道微光似乎被紫罗兰的香味熏得昏昏欲睡,从娜娜身上发出来的这股撩人的香味散发到整个公馆和院子里。

  给这座房屋配备必要的用品是一件大事。娜娜幸亏有了佐爱。这个女仆对她的发迹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很敏感,坚信娜娜一定会发迹,几个月来,她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倏然来到。如今佐爱洋洋得意成了公馆的女管家,她通过忠心耿耿地侍候太太,让自己发财。但是娜娜仅有一个女仆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一个膳食总管,一个马车夫,一个门房和一个厨娘。此外,还得建几个马厩。于是,拉博德特便成了非常有用的人,伯爵不愿意干的跑腿事情,他都承担下来了。他用不正当的手段买下了几匹马,跑各个马车商店,为少妇挑选东西出谋划策,人们经常看见他挽着娜娜的膀子出入于各家店铺。他甚至还带来一班仆人:一个是夏尔,是个身材魁梧的马车夫,他来自德·科布勒兹公爵家;一个是朱利安,矮个子,满头鬈发,总是笑吟吟的,他是膳食总管;还有一对夫妻,妻子名叫维克托里娜,是厨娘,丈夫叫弗朗索瓦,是来当门房和听差的。弗朗索瓦穿着短裤,脸上搽了粉,上身穿着娜娜规定的浅蓝色和银色饰带的仆人制服,站在前厅里接待客人。这样的穿着和端庄的神态无异于王公贵族府邸。

  到了第二个月,公馆里的一切都配备齐全了。共计花掉三万多法郎,马厩里有八匹马,车库里有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带银饰的双篷四轮马车,一时吸引了全巴黎的人。娜娜就在这样的财富中安顿下来,建立了自己的家。她演了三场《小公爵夫人》,便离开了剧院。她抛下了博尔德纳夫,让他在破产的边缘上挣扎,伯爵的资助对他也无济于事。然而,这次演戏的失败使她苦不堪言。加之与丰唐的那段共同生活的教训,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卑鄙的。因此,她认为自己现在很坚强了,不至于因热恋上一个男人而不顾一切了。但是,她的头脑很单纯,复仇的想法并没有坚持多久。除了生气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总是怎样花钱,她对拿钱供她不断挥霍的男人,天生怀着蔑视,她对情夫们的破产而感到洋洋得意。

  娜娜首先确定了伯爵在公馆里的地位。她订了他们的关系规章。伯爵每月拿出一万二千法郎,礼物还不算在内,作为回报,他只能要求她对他绝对忠实。她发誓忠实于他。但她要求他尊重她,要充分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她要有主妇的全部自由。这样,她每天接待自己的朋友,而伯爵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来;总之,对于一切事情,他对她要盲目信任。每当他因吃醋而惴惴不安,犹豫不决时,她便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子,威胁说要把一切东西还给他,或者用她的小路易的脑袋发誓。这样伯爵就满意了,没有尊重就没有爱情。直到第一月末.缪法是很尊重她的。

  但是,娜娜得寸进尺,不久,她就像忠贞女子一样对他施加影响。当伯爵怏怏不乐时,她就逗他高兴,让他说出内心不高兴的原因,然后开导他。渐渐地,他内心的烦恼,他妻子和女儿的事情,他内心的想法和金钱上的问题,她都一一过问,而且表现得合情合理,非常公正,非常诚实。只有一次,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发起火来。一天伯爵告诉她,达盖内可能要向他的女儿爱丝泰勒求婚。自从伯爵与娜娜的关系引起人们的注意以来,达盖内认为最巧妙的办法就是与娜娜断绝关系,把她看成淫妇了事,并发誓要把他未来的岳父从娜娜的魔爪中夺回来。因此,她就拼命讲她过去的咪咪的坏话:他是一个好色之徒,与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厮混,把家当挥霍殆尽;他没有道德,他虽然不用女人的钱来养活自己,但是他经常利用女人的钱,只是不时给女人送一束鲜花或请女人吃一顿晚饭;但是伯爵听了她的话,似乎原谅他的这些缺点,于是,她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达盖内同她睡过觉,并且讲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细节。刹那间,缪法脸色变得苍白。这个年轻人与他女儿的婚事就不必谈了。这次给了忘恩负义的达盖内一个很好的教训。

  然而,公馆里的家具还没有配备齐全。一天晚上,娜娜滔滔不绝地对缪法作了许多山盟海誓以后,竟然把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留下来同宿。旺德夫尔伯爵已苦苦追求她两个星期了,每次来看她都带着一束鲜花。她终于答应了他,她这样做并非因为一时恋迷上了他,而是为了证明她是自由的。从他那里捞好处是事后才想到的,就在她接待旺德夫尔的第二天,他替她还了一笔债款,这笔债她是不愿意向其他男人讲的。从那以后,她每月从他那里得到八千至一万法郎;这笔零花钱对她很有用。旺德夫尔一时头脑发热,把他的全部家当挥霍殆尽。他为马匹和吕西已经花掉了他的三个庄园,娜娜又要一口吞掉他的靠近亚眠的别墅;他急于要把全部财产一扫而光,连他的祖宗在菲利普—奥古斯特①治下建造的古堡的残垣断壁也不放过。他渴望破产到了疯狂的地步,他觉得把象征他的家族的徽章上的最后一枚金色圆形图案也拱手交给这个全巴黎为之垂涎的妓女是件崇高的事情。他也接受了娜娜的全部条件,她有完全行动自由,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享受到她的温情,甚至连叫她发誓的天真热情也没有。缪法对娜娜的誓言毫不怀疑。而旺德夫尔呢,对这些一清二楚;不过,他从不丝毫流露出来。他假装全然不知,脸上总是堆着寻欢作乐、玩世不恭者微妙的笑容,他对办不到的事情总不提出要求,只要他在规定的时间与娜娜寻欢作乐,全巴黎的人都知道,他就满足了。

  ①菲利普—奥古斯特(一一六五~一二二三)法国中世纪卡佩王朝第一位伟大的国王。

  从那以后,娜娜的家里真正是应有尽有。仆人都有了,马厩里、厨房里、太太的卧室里的仆人都有了。佐爱负责统管一切,对一些最错综复杂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她总能处理得妥妥当当;家里安排得像剧院里一样有条不紊,像大行政机关里一样井井有条,一切运转得如此准确无误,开头两个月里,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不协调现象。只是太太经常犯轻举、冒失、心血来潮和冒充好汉的毛病,给佐爱惹来太多的麻烦。因此,这个贴身女仆也就慢慢变得办事懈怠了,而且她还发觉在乱糟糟的时候,即太太做了蠢事而需要补救时,她就能从中捞到较大的好处。这时候,礼物像雨点般地落到她手中,她就混水摸鱼,从中捞到一些金路易。

  一天早上,缪法还没有走出卧室,佐爱便把一位哆哆嗦嗦的先生领进梳妆室,娜娜正在里面换衣服。

  “瞧!是治治!”娜娜惊讶地说道。

  进来的人确实是乔治。可是,他见娜娜身穿睡衣,金发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就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得紧紧的,在她身上到处吻着,娜娜怕被人看见,拼命挣脱着,压低了声音,嘟囔道:

  “行啦,他在房间里!真荒唐……而你呢,佐爱你疯了?把他带走!叫他呆在楼下,我马上想办法下来。”

  佐爱不得不当着她的面把他推走。娜娜到了楼下饭厅里,见到他们时,把他们两人训斥了一顿。佐爱撅着嘴,气乎乎地走出去,一边说她本来想让太太高兴一下的。乔治再次见到娜娜,感到非常高兴,眼睛一直盯着她,里面噙满了泪水。现在,他的苦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母亲觉得他有理智了,便允许他离开丰岱特庄园;他在火车站刚下车,就坐上一辆马车,想尽快赶来吻一吻他的心肝宝贝。他说以后要生活在她身边,就像过去生活在“藏娇楼”别墅那样,他光着脚,在卧室里等她。他饱尝了一年辛酸离别之苦,现在急切需要摸摸她,他一边讲自己的情况,一边伸过手去,他抓住她的手,在睡衣的宽大衣袖里乱摸,一直摸到肩膀。

  “你一直在爱着你的小宝贝吗?”他用孩子的口气问道。

  “我当然爱他喽!”娜娜回答道,猛然挣脱他,“可是你连招呼都不打就突然来了……你知道,我的小宝贝,现在我是身不由己啦,你得聪明一点。”

  乔治下马车后,以为长期的愿望终于可以得到满足了,顿时心花怒放,连他到了什么地方都没看一看。这时,他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他仔细察看着富丽堂皇的餐厅,装饰一新的高高的天花板,戈贝兰挂毯和餐具柜里的闪闪发光的银餐具。

  “啊,你说得对。”他伤感地说。

  于是娜娜告诉他,以后早上不要来。下午四点至六点,他要来可以来;这段时间她接待客人。接着,他用询问、恳求的目光瞅着她,并未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她便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表示自己是一个心肠好的女人。

  “听我的话,我要尽可能让你来。”她低声说道。

  其实,她这句话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她觉得乔治很乖,只想让他来作个伴儿,并没有其它想法。不过,他每天四点钟来时,似乎带着一副沮丧的神情,她便再作一点让步,她把他藏在衣柜里,让他继续享受别人享受残剩下来的美色。他再也不离开公馆,同女主人亲亲热热,像那条小巧玲珑的狗一样,躲在女主人的裙子里,即使她和别的男人睡觉的时候,他也能分享到她的一点点爱宠;在她孤独寂寞时,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她会对他很甜蜜,并且抚爱他。

  于贡太太大概知道了她的儿子又投入了这个坏女人的怀抱,因为她跑到巴黎,去向他的另一个儿子菲利普中尉求助,他当时驻扎在万森。乔治做事总是瞒着哥哥,这一次他感到绝望,生怕哥哥揍他。每次当他向娜娜一古脑儿倾吐爱情时,便什么也不隐瞒,所以他很快就向娜娜谈起他的哥哥,说他是一个健壮的男子汉,什么事都敢干。

  “你知道吧,”他解释道,“妈妈不会到你家里来,而她会派我的哥哥来……当然喽,她会派菲利普来找我的。”

  娜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很生气。她用强硬的口气说道:

  “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他是中尉又怎么样,弗朗索瓦会不客气地把他赶出去!”

  后来,由于这个孩子总是谈他的哥哥,她终于也关心起菲利普了。一个星期后,她对他从头到脚都了解了,他个子很高,身体健壮,性格开朗,有点粗暴;此外,他还有一些外人不知的细节,胳膊上有毛,一个肩膀上长颗痣。她对他的情况了解得那么多,一天,她对这个她要赶出门的男人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她嚷道:

  “喂,治治,你的哥哥不来了吧……他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第二天,当乔治单独和娜娜在一起时,弗朗索瓦上楼来,问太太是否接待菲利普·于贡中尉。乔治顿时脸色苍白,期期艾艾地说道:

  “我早预料到了,妈妈早上还对我说过这件事。”

  他哀求少妇派人去回话,就说她此刻不能接见客人。但是娜娜已经站起来了,激动地说:

  “为什么不接见?不接见他,他还以为我怕他呢。啊,这回我们可要看笑话啦……弗朗索瓦,把这位先生带到客厅里,让他等一刻钟。然后,你再带他来见我。”

  她没有再坐下来,在壁炉上的镜子和一面威尼斯镜子中间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那面威尼斯镜子挂在一只意大利小匣子的上方;每走一次,她都朝镜子里望一眼,竭力微笑一下。乔治则精疲力竭,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他想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一场风波,浑身颤抖起来。她一边踱步,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让这小伙子等上一刻钟后,他就自然平静下来了……另外,如果他以为来到一个妓女家里,这间客厅就会使他大开眼界……对了,对了,好好看一看吧,我的好好先生。这里可没有一样是假货,仅这一点就足以叫你尊重这里的女主人。对男人来说,他们还应当尊重女人……嗯?一刻钟过了吗?不,还不到十分钟。哦!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不停地走动着。一刻钟到了,她打发乔治离开,一边叫他保证不在门外偷听,因为如果他被仆人们看见,就有失体统。乔治走出卧室时,壮着胆量用哽塞的声音说道:

  “你要知道,他是我的哥哥……”

  “别担心,”她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态说道,“如果他讲礼貌,我也讲礼貌。”

  弗朗索瓦领着菲利普·于贡进来,他身着礼服。开头,乔治听少妇的话,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但是他俩谈话的声音又使他停下脚步,这时他迟疑不决,忧心忡忡,两腿发软。他想象这下子他要遭殃了,一定会挨耳光或类似的令人厌恶的事,使他以后跟娜娜在一起时,总是心里不痛快。因此,他克制不住一心想偷听的念头,便走回来,把耳朵贴到门上。他听得很不清楚,厚厚的门帘使声音变低了。然而,他毕竟听见了菲利普的几句话,他的话说得很严厉,话里有“孩子”、“家庭”、“荣誉”几个词讲得很清楚。他心里惶惶不安,想听到他的心上人怎样回答。他的心怦怦直跳,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肯定开口就骂“下流坯”或“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声息也没有;娜娜好像死在里面了。过了一会儿,他哥哥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他懵住了,这时候,一阵古怪的低语声使他吃了一惊。原来娜娜啜泣起来。有一阵子,他内心的矛盾折磨着他,又想逃走,又想扑到菲利普的身上。然而,恰巧这时候,佐爱走向卧室,他急忙从那扇门边离开,但还是被她撞见了,他神态很尴尬。

  佐爱不吭一声,开始整理衣柜里的衣服;他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把额头靠在一扇窗户的玻璃上,心里惴惴不安。佐爱沉默了一会后,问道:

  “在太太那儿的那个人是你哥哥?”

  “是的。”孩子用哽住的声音回答。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

  “他在这里使你感到不安,是吗?乔治先生。”

  “是的。”他依然用痛苦、说话费力的声音回答道。

  佐爱从容地叠着花边,她慢吞吞地说道:

  “你错了……太太会妥善处理的。”

  他们两人就谈了这些,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佐爱没有离开卧室。又过了整整一刻钟,她掉过头来,没有看到孩子发火,这时他行动不能自由,事情究竟怎样,他蒙在鼓里,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向客厅里瞟了几眼。他俩在客厅里呆了那么久,究竟在干什么呢?也许娜娜一直在哭泣。菲利普是个粗鲁的人,他一定打了她几个耳光。佐爱终于走了,他又跑到门口,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这下子他可慌了,显然是被吓昏了头。因为他突然听见一阵欢声笑语,那是温柔的窃窃私语声和女人被人搔痒时抑制不住的笑声。紧接着娜娜把菲利普送到楼梯边,分别时彼此还说了几句亲热话。

  乔治壮着胆子走进客厅,少妇站在镜子前,自我打量着。

  “怎样啦?”他惊愕地问道。

  “什么怎样啦?”她连头也不转一下,说道。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以前对我是怎么说的?你的哥哥为人挺好嘛!”

  “那么,问题解决了?”

  “当然解决了……啊!你干吗这样问我?人家还以为我们要打架呢。”

  乔治仍然不明白娜娜的话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似乎听见……你没有哭吗?”

  “我哭了!”她大声嚷道,眼睛盯住他,“你在做梦吧!你为什么想到我哭过呢?”

  娜娜大发雷霆,责备他不听她的话,躲在门边偷听,孩子被责备得惶惶不安。既然娜娜跟他生气,他便装出顺从的样子,走到她身边,想知道个究竟。

  “那么,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很快就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你该明白,如果我真是一个婊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考虑到你的年龄和你家庭的荣誉,他出来干涉是对的。哦!我是理解这类感情的……他到这里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所以他表现得像个上流社会的人……这样,你就别担心了,一切事都完了,他回去会劝你妈妈放心的。”

  她又笑着说道:

  “而且,你会在这儿见到你哥哥……我已经邀请过他了,他还会来的。”

  “啊!他还来这儿。”孩子说道,脸色变得煞白。

  他下面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再谈菲利普了。接着,她穿衣服准备出去,他睁着一双忧愁的大眼睛瞧着她。显而易见,他对事情的顺利解决感到很满意,因为他宁可死也不愿跟娜娜断绝关系;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埋藏着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不安和深深的痛苦,他从来不敢对人讲出来。他怎么也不知道菲利普用什么方法使他母亲放心的。三天后,他的母亲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丰岱特庄园。就在她回家的当天晚上,他还在娜娜家里,弗朗索瓦跑来通报中尉来了,他听了身上打了一个寒战。中尉很高兴,开玩笑地说,他把乔治当成一个逃学的顽童,他还在母亲面前为他逃学开脱过失,所以母亲才不继续过问。乔治心里仍然感到很紧张,不敢动弹一下,即使听到无关紧要的话,也像女孩子一样,脸羞得绯红。他哥哥比他大十岁,过去对他很少表现出兄弟般的情谊;乔治像怕父亲一般怕他,他与女人在一起厮混的事,直到现在还瞒着他。他看见菲利普坐在娜娜旁边,身体是那样健壮,他自由自在,放声大笑,尽情欢乐,他就感到羞愧而又尴尬。不过,后来他哥哥天天到娜娜家里来,他终于有点习惯了。娜娜精神焕发,满面春风,这是她荒淫无度的风流生活的尾声。这座公馆里满是男人和家具,仿佛异乎寻常地总是设宴庆祝乔迁之喜。

  一天下午,于贡兄弟都在娜娜公馆里,缪法伯爵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来了。佐爱告诉他太太在会见客人,他便装成一副谨慎大度的绅士样子,没有进门就走了。等到他晚上再来时,娜娜像受了侮辱的妇女,憋着一肚子气,冷冰冰地接待他。

  “先生,”她说,“我没有什么做得不对,让你来侮辱我……以后我在家里,请你像别的客人一样进来,听清楚了吧!”

  伯爵听后,惊得目瞪口呆。

  “但是,亲爱的……”他竭力想作些解释。

  “因为我可能有客人!是的,客人中还有男人,你以为我和这些男人在一起干什么?……有人装出一副知趣情人的样子,大肆宣扬一个女人怎样怎样,我可不愿别人这样来宣扬我!”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原谅,其实,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娜娜就是用这种发脾气的办法使伯爵顺从,并相信她是忠于他的。她强使伯爵接受乔治已有很长时间,她说乔治是个逗她喜欢的孩子。她又叫伯爵同菲利普在一起吃饭,伯爵也乐意地接受了;吃过饭后,他把年轻人拉到一边,询问他母亲的情况。从那时起,于贡兄弟、旺德夫尔和缪法公然成了一家人了,他们一见面就握手,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这样,样样事情就好办了。只有缪法一人行动谨慎,避免来的次数太多,保持着陌生人来访时的言谈举止。晚上,娜娜坐在地上的虎皮上脱袜子时,他总是亲切地谈到这几位先生,谈得最多的是菲利普,他觉得他是忠厚的化身。

  “这倒是真的,他们为人都很好,”娜娜坐在地上换睡衣,一边说道,“不过,你知道,他们都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他们胆敢说我一句不好,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然而,娜娜虽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周围又有一群阿谀奉承的人,仍然烦闷得要命。她每天夜里男人不离身,富得连梳妆台的抽屉都塞满了钱,与梳子和刷子混放在一起。可是这一切她还不感到满足,她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虚,什么地方不充实,使她想打呵欠。她成天无所事事,每天都过着同样的单调的生活。她想不到明天会怎样,她像鸟儿一样生活着,不愁没有吃的,随时准备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她确信有人供养她,便整天躺着,不干一点事,像在修道院里一样,在闲逸和顺从中昏昏欲睡,仿佛她是妓女职业中的囚徒。她有腿不走路,出门就坐车。她恢复了孩提时代的兴趣,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亲着小狗珍宝,把时间消磨在无意义的玩艺上。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男人,她以表面殷勤、实质厌倦的态度忍受男人们的玩弄。在这种自暴自弃中,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娇艳容貌,她经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身体,观察自己怎样洗澡,怎样往身上洒香水。她洋洋得意,她能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把身上脱得一丝不挂,并且不觉得害羞。

  每天早上,娜娜十点钟起床,总是那只苏格兰卷毛狗舔她的脸,把她唤醒;接着,她与狗玩五分钟,让狗在她的胳膊上和大腿上乱跑乱窜,缪法看了很恼火。小狗成了他吃醋的第一个小男人。让一只小畜生把头伸进被窝里,真不像样子。随后,娜娜走到梳洗室去洗澡。将近十一点钟时,弗朗西斯来给她卷头发,复杂的梳理,要等到下午才做。她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吃午饭几乎总有马卢瓦太太作陪。马卢瓦太太早上总是戴着形状古怪的帽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晚上回到她那神秘生活的地方,对此谁也不去打听。最难度过的时间是午饭后到梳头之间的那两三个小时。平常她总是主动提出与马卢瓦太太玩玩纸牌,有时她也看看《费加罗报》,她对报上有关戏剧方面的报道和上流社会新闻颇感兴趣;她甚至偶尔也会打开一本书,因为她自诩爱好文学。头发梳理一直要到近五点钟时才告结束,这时她才从长时间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然后乘马车出去,或在家里接待一大群男人。她经常在外面吃晚饭,晚上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床后,浑身仍然疲惫不堪。她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巴蒂尼奥勒,到姑妈家里看望她的小路易。她常常半个月忘记他;然后,像发疯似的,徒步去看他,她心里满怀慈母般的歉意和慈爱,像去医院探望病人一样,带去一些礼物,有给姑母的烟草,有给儿子的桔子和饼干;有时她坐着自己的双篷四轮马车,去布洛涅森林,回来时去看儿子,她的衣着打扮轰动了那条僻静街道上的居民。自从侄女发迹以来,勒拉太太的虚荣心总是抑制不住要表现出来。她很少到维里埃大街来,装腔作势地说那里不是她去的地方;但是在她家的那条街道上,她总是自鸣得意,每当娜娜穿着价值四五千法郎的裙子到来,她就乐开了怀,第二天整天忙得不停,把侄女给她的礼物拿出来给左邻右舍观看,还把每样东西的价值一一说出来,邻居们听了,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通常娜娜总是与家人在一起过星期天,这天如果缪法邀她出去,她就像市民主妇那样微微一笑,谢绝他的邀请,说这不可能,她要到姑母家去吃晚饭,并去看她的小宝贝。尽管这样,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总是生病。他快满三岁了,该长得很结实了。然而,他的后颈上生了湿疹,如今耳朵里又出现脓肿,令人担心的是头盖骨上再生出骨疽来。当她见他脸色苍白,血气不佳,肌肉松驰,上面有黄色斑点时,她就愁眉不展;她心里尤其感到奇怪。这个小宝贝怎么啦,为什么身体坏到这个样子?而她自己呢,他的母亲,身体竟然如此健康!

  不去看孩子的日子里,她仍然过着一种繁忙而有规律的生活,到布洛涅森林散步,到剧院看首场演出,到金屋餐馆或英吉利咖啡馆吃晚饭或夜宵;另外,她还去所有公共场所,观看大家竞相观看的节目,如马比耶舞会、黄色歌舞演出和赛马。尽管这样,她仍然有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像胃痉挛一样痛苦。虽然她不断地热恋上一个个男人,但是当她孤零零一个人时,她总是伸懒腰,好像疲乏不堪和寂寞马上使她忧愁起来,因为她又感到空虚,对自己感到厌倦。她的职业和她的天性决定她快乐地生活着,但是这时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常常在两个呵欠之间,喊出足以概括她的生活的话来:

  “啊!男人真叫我讨厌!”

  一天下午,娜娜听音乐会回来,她瞥见一个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在蒙马特街的人行道上,她的高帮皮鞋的鞋跟磨破了,裙子很脏,帽子被雨淋得不像样子。娜娜倏然认出她来。

  “停车,夏尔!”她对车夫叫道。

  接着,她又呼唤她的名字:

  “萨丹!萨丹!”

  路上行人都转过头来,街上的人都瞧着她们,萨丹向她走过来,衣服碰到车轮上,弄脏了。

  “上车吧,我的姑娘。”娜娜不顾围观的人,若无其事地说。

  尽管萨丹浑身脏得叫人恶心,娜娜还是让她上了自己那辆浅蓝色的双篷四轮马车,把她带回家;萨丹紧挨着她的镶着尚蒂伊花边的珠灰色绸裙子坐着。街上的人看见车夫自命不凡的样子,个个都露出了笑容。

  从那以后,娜娜有了迷恋的人了,她的生活变得充实了。萨丹成了她的同性恋对象。她在维里埃街的公馆里住下来后,梳洗干净,换了衣服,她向娜娜整整讲了三天圣拉扎尔教养所里的情况,里面的修女如何令人讨厌,那些混蛋警察怎样把她列入暗娼名单。娜娜听了很愤怒,她安慰她,她发誓要亲自去找部长,把她从那里搭救出来。现在不必着急,警察肯定不会到她家里来找萨丹。于是,她俩在一起度过了几个甜蜜的下午,她们情语绵绵,互相又是吻,又是笑。这次是前一次在拉瓦尔街玩的把戏的继续,那次她们在玩时,警察突然来了,把她们冲散了,这次又重新开始,像开玩笑似的。后来,一天晚上,她们真正作爱了。娜娜在洛尔餐馆那里见过这套把戏,起初很反感,现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被萨丹弄得晕头转向,如痴如醉,使她丧魂落魄的是,到了第四天上午,萨丹失踪了。谁也没有看见她出去。她穿着新裙子溜走了,她一心想呼吸新鲜空气,还迷恋她的街头生活。

  那一天,公馆里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所有仆人都吓得低着头,不敢吱声。娜娜气得差点揍弗朗索瓦一顿,责备他没有守好门,让萨丹溜走了。但是她还是竭力克制住了,没有发出火来,她骂萨丹是臭婊子,以后不再到阴沟洞里去捡这类烂货了,这件事给了她一个教训。当天下午,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里,佐爱听见她在啜泣。晚上,她突然叫人把她的马车准备好,把她拉到洛尔饭店去。她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也许能在殉道者街的那家饭店的餐桌上找到萨丹。她不是想重新见到她,而是想掴她的耳光。果然,萨丹与罗贝尔夫人在一张小餐桌上吃饭。她瞥见娜娜走来,笑起来了。娜娜内心很激动,但并未同她吵起来,态度很和蔼,很柔顺。她请大家喝香槟酒,把五六桌人灌得醉醺醺的,趁罗贝尔夫人上卫生间之际,把萨丹拉走了。刚上了马车,娜娜咬了她一口,并威胁她,如果她再犯,就把她杀了。

  但是,这样的把戏又继续发生了,而且发生过好多次,娜娜很伤心,作为一个被欺骗的女子,她很气愤。娜娜跑出去到处寻找这只野鸡,她所以老是飞走,是为了寻求一时的热恋,另外,对公馆里的舒适生活她也感到厌倦。娜娜扬言要掴罗贝尔太太的耳光;有一天,她甚至希望同她决斗,因为她们三人中有一个多余的人。现在,她每次去洛尔饭店吃饭,总要戴上她的钻石戒指,有时还带着路易丝·维奥莱纳、玛丽亚·布隆、塔唐·内内一起去,她们个个身着盛装,光艳夺人。洛尔饭店的三间餐厅里,灯光昏暗,弥漫着蹩脚菜肴的气味,这些女人大摆阔气,附近的小婊子们看了惊讶不已,这使她们飘飘然起来,她们在饭后便把小婊子们一个个带走。每逢这样的日子,洛尔总是穿着光彩夺目的紧身衣,露出一副宽厚大度的慈母的神态,亲吻每个人。只有萨丹,每次遇到这些麻烦事时,总是保持冷静,睁着蓝蓝的眼睛,露出处女般的纯洁的面容;她常被两个女人争夺,她被咬,被打,被拉来拉去,而她只说这太可笑了,劝她们最好和解算了。掴她的耳光又有什么用呢,尽管她很乐意让大家都高兴,但是她又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最后还是娜娜占了上风,她对萨丹说了无数温柔的话,又送给她那么多的礼物;为了报复,罗贝尔夫人给自己的情敌的每个情夫写了恶毒的匿名信。

  一段时期以来,缪法伯爵似乎焦虑不安。一天上午,他很激动,把一封匿名信放在娜娜的面前。娜娜看了头几行,就知道信中控告她欺骗伯爵,与旺德夫尔和于贡兄弟私通。

  “这是胡说!这是胡说!”她以极其坦率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嚷道。

  “你敢赌咒吗?”缪法问道,他已松了一口气。

  “啊!你叫我用什么来赌咒都可以……好吧,就用我的儿子的脑袋来赌咒吧!”

  这封信很长。下面写了她与萨丹的关系,措词极其露骨下流。她看完信后,嫣然一笑。

  “现在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缪法听后,要求她辟谣,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

  “萨丹这件事,亲爱的,与你没有什么关系……这对你有什么害处呢?”

  她对此事并不否认。缪法说了一些气愤的话,她听后耸了耸肩膀。他是哪个时代的人?这种事司空见惯,她说出了她的几个女友的名字,她发誓说上流社会的妇女都是这样。总之,照她说来,没有什么事比这种事更普遍、更自然的了。不符合事实的事她才生气,所以,刚才关于她与旺德夫尔和于贡兄弟的事,他看见她是多么气愤。啊!如果这事是真的,他完全有理由把她掐死。但是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对他说谎有什么好处呢?她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

  “这对你有什么害处呢?”

  争吵还没有完,她倏然用生硬的语气打断了缪法的话:“何况,亲爱的,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么很简单……门是开着的……就这样,你要我就得要本来面目的我。”

  缪法低下头来。实际上,娜娜对他发誓,他很高兴。她看到自己占了上风,便不再对他客气了。从那以后,萨丹被公开收留在她家里,跟先生们平起平坐。旺德夫尔不需要收到匿名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经常拿萨丹开玩笑,嫉妒她,找碴儿同她吵架,菲利普和乔治却把她当成同伴,同她握手,同她讲些不堪入耳的笑话。

  一天晚上,娜娜又经历了一段奇遇。萨丹这个婊子扔下娜娜不管了,娜娜便到殉道者街去吃晚饭,同时寻找萨丹,结果没有找到她。当娜娜一个人在吃晚饭时,达盖内来了。他虽然准备结婚,但有时老毛病复发,到这里逛逛,以为在巴黎的这个阴暗、肮脏的角落里,不会遇见什么熟人。因此,见到娜娜在那儿,他似乎显得有点尴尬。但是他不是一个见了女人就退却的男人。他笑吟吟地走到娜娜前面,问太太是否允许他与她同桌吃饭。娜娜见他在开玩笑,便摆出一副庄重、冷淡的神态,语气生硬地说道:

  “先生,你喜欢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我们现在是在公共场所。”

  谈话开始是用这样的语调,显得很有趣。但是在吃餐后点心时,娜娜有点忍不住了,巴不得炫耀一下自己的胜利,便把双肘放在桌子上,然后用亲昵的口气问道:

  “喂,宝贝,你的婚事进展得顺利吗?”

  “不大顺利。”达盖内承认道。

  事实上,他正鼓足勇气向缪法家提出求婚时,他感到缪法伯爵对他态度很冷淡,他便小心翼翼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这件事告吹了。娜娜的明亮眼睛盯住他,用手托着下巴,嘴唇微微一翘,以示讥讽。

  “啊!我可是个荡妇,”她慢吞吞地说道,“你该把你未来的岳父从我的魔爪中夺走……怎么!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怎么胡涂到这个地步!怎么啦!你居然跟一个钟爱我、对我无话不说的男人说我的坏话!……你听着,我的小宝贝,只有我同意,你的婚事才会成功。”

  这一点他刚才已觉察出来了,他正盘算着怎样才能使娜娜顺从自己的意愿。然而,他总是开着玩笑,不想一本正经地谈这件事。他戴上手套,做出严肃的样子,正式请求娜娜允许他向爱斯泰勒·德·伯维尔小姐求婚。她像被人搔痒似的,一下子笑起来。哦!这个咪咪!对他恨也恨不起来。达盖内在女人面前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说话温柔,嗓音纯正,悦耳得像音乐一样,所以妓女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丝绒嘴巴”,在他那温柔、抚爱的声音的包围下,女人们都顺从他。他知道自己这种本事的威力,就用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语给她催眠,给她讲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他们离开饭桌时,娜娜的脸泛起红晕,挽起他的胳膊,浑身瑟瑟抖抖,被他重新征服了。因为天气很晴朗,她把马车打发走了,陪他一直步行回到他家门口,随后,又自然地陪他上了楼。过了两个小时,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说道:

  “那么,咪咪,你一定要与伯爵的女儿结婚吗?”

  “太太!”他悄声说道,“这还算是我的最好选择……你知道,我现在穷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她叫他帮她结鞋带。沉默片刻后,她说道:

  “天哪!我呀,我还会有什么意见……我来出面给你帮忙……这个小姑娘瘦得像干柴。不过,既然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哦!我是乐于助人的,我就给你撮合吧。”

  她的胸部还裸露着,她笑起来,说道:

  “不过,你拿什么酬谢我呢?”

  他对她感恩戴德,一把搂住她,在她的肩膀上使劲吻着。

  娜娜兴高采烈,浑身哆嗦着,头往后仰,挣扎着。

  “啊!我知道,”她被他吻得兴奋了,大声嚷道,“你听着,我要你来答谢我的,就是你结婚的那一天,要把你的初夜权给我……就是说,在你同你老婆作爱之前,听见了吧!”

  “好的!好的!”他说道,笑得比她更欢。

  他们对这笔交易很感兴趣。他们觉得这件事这样处理很好。

  恰巧第二天,娜娜家里举行晚宴,这是星期四的例行晚宴,缪法、旺德夫尔、于贡兄弟和萨丹都出席了。缪法伯爵很早就到了。他必须拿出八万法郎来为少妇还清两三笔债务,还要给她买一条蓝宝石项链,她非常羡慕这样的项链。他已经动用了他的很大一部分财产,但还不敢出售他的不动产,所以想找一个放债的人。他听从娜娜的话,去找拉博德特;但是拉博德特觉得这笔交易数字太大,就去对理发师弗朗西斯说,弗朗西斯很愿意为自己的顾客效劳。于是伯爵委托两位先生去办,但他明确表示,不能露出是他借钱的丝毫迹象。两位先生答应,把十万法郎本票放在公事包里拿回来,让伯爵收到后再签字。这十万法郎中有两万法郎是利息,他们请求伯爵谅解他们,并大骂那些放高利贷的坏蛋,可是,用他们的话来说,要借钱就只好去叩他们的门。缪法来后,叫人传话时,弗朗西斯刚刚替娜娜梳好头。拉博德特也在梳妆室里,他像一个不太重要的朋友,随便地呆在那里。他看见伯爵进来,就小心翼翼地把一大捆钞票放在香粉和香脂中间,随后,伯爵就在大理石梳妆台的本票上签了字。娜娜要留拉博德特吃晚饭,他谢绝了,他要领一个巴黎的阔佬客人出去逛逛。这时,缪法把他拉到一边,恳求他到贝克的珠宝店里走一趟,把那条蓝宝石项链买回来,他想当晚送给娜娜,让她惊喜一下。拉博德特满口答应完成这个差使。半个小时以后,朱利安悄悄把珠宝匣子交给伯爵。吃晚饭时,娜娜烦躁不安。她看到八万法郎,心里很激动。真想不到,这样一大笔钱统统要交到售货商的手里!这真让她心烦。上汤后,她就伤感起来,在这间富丽堂皇的餐厅里,银餐具和水晶器皿闪闪发光,她不禁感慨万千,赞美起贫穷的幸福。男人们都身着礼服,她自己穿着一件绣花白缎裙子,萨丹则穿得很简朴,穿一件黑绸裙子,脖子上只挂着一只金心坠子,那是好朋友娜娜送给她的礼物。站在客人们背后的是朱利安和弗朗索瓦,他俩在佐爱的帮助下,侍候客人们,三个人表情都很严肃。

  “当然,从前我一贫如洗的时候,比现在更愉快。”娜娜说道。

  娜娜叫缪法坐在她的右边,叫旺德夫尔坐在她的左边;但她几乎不看他们一眼,却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萨丹。萨丹的两边坐着菲利普和乔治。

  “是吗,我的小猫咪?”她每说一句话,都这么问萨丹一声,“当年我们在波隆梭街若斯嬷嬷寄宿学校上学时,生活得多欢乐!”

  烤肉端来了。两个女人仍然大谈着往事,好像不谈过去的事情就觉得恐慌,突然感到需要把少年时代的污泥浊水搅动一下;尤其是有男人在场时,她们似乎抑制不住这种狂热,把她们过去成长的粪土也讲出来,硬要他们听一听。在座的先生们听得脸上泛白,眸子里露出尴尬的神色。于贡兄弟竭力想笑,旺德夫尔神经质般地捻着胡子,缪法神态越发严肃起来。

  “你还记得维克多吗?”娜娜说道,“他是一个坏孩子,常常把小女孩带到地窖里!”

  “你说的一点不错,”萨丹回答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家有一个大院子,有一个女门房,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扫帚……”

  “她是博什老太,已经去世了。”

  “我还记得你家的店铺……你妈很胖。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玩时,你爸爸喝醉回来了,醉得很厉害!”

  这时候,旺德夫尔试图把话题岔开,在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插了一句:

  “喂,亲爱的,我想再吃点块菰……块菰味道真鲜美。我昨天在德·科布勒兹公爵家里吃过,但味道没有这里的好。”

  “朱利安,来点块菰!”娜娜粗声粗气地说。

  接着,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啊!天哪,爸爸真胡涂……所以他失败得那样惨!如果你见到这样的情景,破了产,经济拮据!……我可以说我各种苦头都吃过,我没有像爸爸和妈妈那样死掉,真是奇迹。”

  缪法神经质般地拿着餐刀在玩,这一次他竟壮着胆子插话了。

  “你们讲的都是不令人高兴的事。”

  “嗯?什么?不令人高兴!”她嚷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也认为这些是不令人愉快的事!……可是,我们那时得有人给我们面包吃呀,亲爱的……哦!我呀,你知道,我是个老实姑娘,事情是怎样,我就说怎样。妈妈是洗衣妇,爸爸酗酒,最后因醉酒而死,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们听了认为不合适,如果你们觉得我出身的家庭不光彩的话……”

  大家都说不是这个意思。她说这些,究竟要找什么碴儿呢!大家都尊重她的家庭出身。但是,她还是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家庭不光彩,那么,你们就离开我好了,因为我不是连父母都不认的女人……你们要我,就得连我的父母一起要,明白了吧!”

  他们要她,也必须要听她讲她的爸爸、妈妈、她的过去、她所要回忆的一切,四个男人现在都缩着身子,眼睛盯着桌面。她像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盛怒之下,把他们都踩在她过去在金滴街穿的旧鞋子底下。这时她还未息怒:即使有人送她财产,给她建造宫殿也无济于事,她还是要怀念过去啃土豆的时代。金钱是蠢货,只能用来开开玩笑!它是为商人而造的。最后,她这股火气以一种感伤的愿望而了结,说她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恳诚待人,生活在普通的善良的人们中间。

  这时,她见朱利安垂着双手,在那里侍候。

  “喂,怎么啦?斟香槟酒呀,”她说道,“看我干什么?像个呆鹅。”

  在太太发火时,没有一个仆人露出一丝微笑。他们似乎没听见,太太越唠叨,他们越显得庄重。朱利安乖乖地开始斟香槟酒。弗朗索瓦端水果时,不巧把水果盘子歪了一下,苹果、梨子和葡萄都滚到了桌子上。

  “该死的笨蛋!娜娜骂道。

  弗朗索瓦不该辩解,他说水果原来摆得不稳,佐爱拿橙子时触动过了。

  “那么,”娜娜说,“佐爱就是笨蛋。”

  “可是,太太……”贴身女仆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低声说道。

  太太站起来,摆出王后般的威严,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行了,对吧?……统统滚出去!……我们不需要你们了。”

  赶走了仆人,她平静了下来。她立刻显得温柔可爱。餐后点心味道很好,先生们都自己动手,吃得挺高兴。萨丹削了一只梨,走到娜娜身后来吃,倚在她的肩上,靠在她的耳边说了一些话,说完两人纵情大笑;然后,萨丹要把自己的最后一块梨分一半给娜娜,萨丹用牙齿咬着梨,送到娜娜的嘴边,两个人的嘴唇靠到一起,在接吻中把梨吃掉。于是,先生们提出了令人发笑的抗议。菲利普大声叫大家不必看不顺眼。旺德夫尔问他们是不是该出去一会儿。乔治跑过来抱住萨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们真蠢!”娜娜说道,“你们把我可怜的宝贝的脸都弄红了……别睬他们,姑娘,让他们开玩笑好了,这是咱俩的私事。”

  缪法神态严肃地瞅着她们,娜娜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你说对吧,我的朋友?”

  “对的,肯定对。”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喃喃说道。

  没有人再提抗议了。这些先生都出身于名门望族,都受过正统教育,她们坐在他们中间,面对着面互相含情脉脉,泰然自若地滥施女性的淫威,公然表示对男人们的蔑视,使他们不得不接受她们,承认她们的主宰地位。他们还为她们的行动拍手叫好。

  大家到楼上小客厅里喝咖啡。两盏灯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粉红色的帷幔、暗金色的漆器小摆设。在夜间这样的时刻,在一些小箱子、青铜器和瓷器中间,一道幽暗的光线照亮了一件白银或象牙镶嵌的饰物,把一根有发亮的雕刻图案的小棍照得更加醒目,把一块镶板也照得发出丝绒般的反光。下午生的火已成火炭,窗帘和门帘遮得严严的,房间里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这间屋子里充满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气氛,乱扔的手套,落在地上的手绢,一本打开的书,还常常看见她在屋里穿着睡衣,身上散发出一股紫罗兰的香味。她的没有条理的妓女生活,在这富丽堂皇的氛围中,产生了一种迷人的效果。那些宽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凹室的长沙发足以引人昏昏欲睡,把时间置之脑后,诱人坐在暗淡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笑吟吟地倾吐衷肠。

  萨丹走近壁炉边,躺到一张长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旺德夫尔跟她开玩笑,装出吃醋的样子,拼命与她争吵,威胁她说,如果她再缠住娜娜,不让她尽主人的职责,他就要派证人来揭发她。菲利普和乔治也凑过来帮腔,一起捉弄她,使劲捏她,最后她叫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叫他们规矩一些吧!他们总缠住我。”

  “喂,放开她,”娜娜严肃地说,“你们知道,我不愿意看到别人纠缠她……而你呢,我的小猫咪,既然他们这样不懂情理,你为什么总是与他们混在一起?”

  萨丹脸都气红了,她伸伸舌头,到梳妆室去了。梳妆室的门敞开着,透过那扇门,可以看见一只毛玻璃球形灯罩,里面燃着一盏灯,射出的乳白色的光线把大理石梳妆台照亮了。这时候,娜娜以充满魅力的女主人的身份同四个男人交谈起来。她在白天读了一本轰动一时的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个妓女的身世。她读完后很气愤,她说故事很不真实,而且对这种标榜描写现实生活的淫秽文学表示反感和愤慨。好像什么内容都可以写似的!好像小说写出来不是让人愉乐消遣似的!关于书籍和戏剧,娜娜有自己的特有的见解,她希望读到描写爱情的高雅作品,所写的内容能留给她想象的余地,并使她的灵魂变得高尚。尔后,他们的话题倏地转到震动巴黎的骚乱上来,报纸上刊登的煽风点火的文章,每天晚上都有公共集会,有人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散会后就出现骚乱,她愤怒地攻击共和派人。这些从来不洗澡的脏汉究竟想干什么呢?难道人们生活得还不幸福吗?难道皇帝办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老百姓吗?老百姓是下流坯!她了解老百姓,她能够评论他们;她竟忘记了刚才吃饭时她要求人家尊重金滴路上的那些小人物阶层,现在又以发迹女人的身份,带着厌恶和恐惧的情绪来攻击自己人。恰巧就在那天下午,她在《费加罗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一次公共集会的报道,集会很滑稽,会上讲话者用的是俚语,有一个醉汉洋相百出,被人赶出了会场,她看后还觉得好笑。

  “嘿!这群酒鬼,”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说道,“不,你们等着瞧吧,他们的共和国对大家来说,将是一场大灾难……啊!上帝保佑皇上坐稳江山,坐得越长越好!”

  “上帝会听到你的祈祷的,亲爱的,”缪法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行了,皇上的江山坐得很稳。”

  他很喜欢见到她发表这些正确的看法。在政治上他们两人观点一致。旺德夫尔和于贡中尉也不停地对这些“流氓”进行冷嘲热讽,说他们是一群大吵大嚷的人,一见到刺刀就逃之夭夭。那天晚上,乔治面色苍白,怏怏不乐。

  “这孩子怎么啦?”娜娜见他露出不舒服的神态,问道。

  “我呀,没有什么,我在听你们谈话。”乔治低声说道。

  他心里很难过。吃完饭后,他就听到菲利普跟少妇开玩笑;而现在又是菲利普而不是他自己坐在娜娜的身边。他气得胸口发胀,像要爆炸似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能容忍他们两人在一起,一些难于启齿的想法哽在他的喉咙里,他感到羞耻和苦恼。他讥笑萨丹,因为她先后在娜娜家里接受了斯泰内、缪法和其他人。他很恼火,一想到菲利普可能有朝一日会摸娜娜,就气得发狂。

  “喂!抱抱珍宝吧。”娜娜为了安慰他,对他说道,一边把在她裙子上睡觉的小狗递给他。

  乔治又变得快活起来,他抱着还带着娜娜膝盖上的热气的小狗,就像抱着娜娜身上的某一部分。

  他们又谈到旺德夫尔,他在前一天晚上,在帝国俱乐部赌输了一大笔钱,缪法不会赌博,听了大吃一惊,但是,旺德夫尔仍然笑吟吟的,暗示自己即将破产,巴黎全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人吗,怎样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死得漂亮。一段时间以来,娜娜发觉他有些烦躁不安,嘴角上有了一条衰老的皱纹,清澈、深邃的目光里露出犹疑不定的神色。但他仍然保持高傲的贵族派头和没落了的名门望族的翩翩风度。他已经为赌博和女人绞尽脑汁,这种翩翩风度犹如短暂的眩晕症发作。一天晚上,他睡在娜娜的身边,对她说了一番可怕的话,她听了吓得要命:等他把财产挥霍殆尽时,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一把火,与马同归于尽。现在他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匹名叫吕西尼昂的马身上,他正在对它进行训练,让它在巴黎赛马中夺取头奖。他就是靠这匹马活着,他已动摇了的信誉全靠这匹马来维持住。每当娜娜提出向他要什么东西,他都说要等到六月份,等吕西尼昂在赛马中赢了再说。

  “算了吧!”她开玩笑地说,“也可能输掉,因为它要把所有的马都淘汰了才行。”

  他只用一丝神秘的微笑作答。然后,他轻松地说:

  “我想起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冒昧地把你的名字给了我的一匹小母马,它获胜希望很小……娜娜,娜娜,这个名字真响亮,你不生气吧?”

  “生气,为什么?”她说道,其实她很高兴。

  他们继续谈话,谈到最近要处决杀人犯,娜娜急于要去观看,这时候萨丹出现在梳妆室的门口,用央求的语气叫她。娜娜马上站起来,离开这些先生,走向萨丹,丢下几位先生不管。那几位先生都懒洋洋地躺着,一边抽雪茄烟,一边讨论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患有慢性酒精中毒的杀人犯,应负多大杀人罪责。佐爱倒在梳妆室的一张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萨丹尽力劝她,她也不听。

  “怎么啦?”娜娜惊讶地问道。

  “啊!亲爱的,你劝劝她吧,”萨丹说道,“我已经劝她好长时间了……因为你叫她笨蛋,她才哭的。”

  “是的,太太……骂得太重了……骂得太重了……”佐爱结结巴巴地说着,又被一阵啜泣哽住了。

  娜娜见此情景,心一下子软了。她说了一些好话安慰她。佐爱还没有平静下来,娜娜便蹲在她面前,用手搂住她的腰,做出亲热而深情的样子。

  “你真死心眼。我说笨蛋跟说别的话一样。难道我是有意说的吗!我是在气头上……好啦,我错啦,你就消消气吧。”

  “我这样热爱太太……”佐爱嘟囔道,“我为太太干了那么多的事……”

  于是娜娜拥抱了佐爱。接着,为了表明她并没有生她的气,就把一件才穿过三次的裙子送给佐爱。她们每次口角都以娜娜送礼物而告终。佐爱用手绢揩干眼泪,把裙子搁在手臂上拿走了,走时还说厨房里有人很不开心,朱利安和弗朗索瓦吃不下饭,太太发脾气,他们倒了胃口。太太又叫佐爱给他们每人捎去一个金路易,作为和解的表示。只要她身边的人愁眉苦脸,她就很难过。

  娜娜回到客厅里,平息了这场风波,她很高兴,不必为第二天的事而暗自发愁了,这时萨丹凑到她的耳边,没完没了地跟她说话。她向娜娜告状,并威胁说,如果这些男人再捉弄她,她就要走了。她要求娜娜那天夜里就把他们统统赶走,这样好教训教训他们。再说,只有她们两个人,那该多好呀!娜娜听了有点发愁,断言说这是不可能的。于是,萨丹就像一个粗野的孩子对娜娜耍赖,一定要娜娜听她的话。

  “我要这样,听见了吧!……要么把他们赶走,要么就是我离开这里!”

  说完,萨丹就回到客厅,往窗户边的长沙发上一躺,一个人呆在那儿,一声不吭,像个死人,一双大眼睛盯着娜娜,等待娜娜回答她。

  这些先生们的讨论结果,一致反对刑法学家有关犯罪的新理论。根据这种杜撰出来的所谓理论,某些病理状态的犯罪就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这样说来,就没有罪犯,只有病人了。娜娜一边点头赞同先生们的结论,一边考虑用什么办法把伯爵打发走。其他人马上就会走,但伯爵一定不肯走。不出娜娜所料,菲利普刚站起来要走,乔治也马上站起来,他唯一担心是怕他哥哥比他迟走。旺德夫尔又呆了几分钟,观测风向,看看缪法是否因为有什么事情而走掉,这样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后来他看见伯爵干脆不走,要留下来过夜,也就不再坚持了,识相地告辞了。可是,当他向门口走去时,发觉萨丹两眼发愣,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感到很有趣,便走过去同她握手。

  “嗯?我们没有闹翻吧?”他喃喃说道,“请原谅我……我用名誉担保,你是最漂亮的姑娘。”

  萨丹不屑于跟他讲话。这时,娜娜和伯爵两人单独呆在一起,萨丹一直注视着他俩。缪法不再有所顾忌,便过来坐在娜娜身边,抓起她的手指亲吻着。娜娜想打个岔,问他的女儿爱斯泰勒的身体是否好了一些。昨天晚上,伯爵还抱怨这个孩子性格忧郁;他在家里没有一天生活得愉快,他的妻子成天不在家,他的女儿冷冰冰的,一声不吭。对于伯爵的这些家庭问题,娜娜总是出一些好主意。那天晚上,缪法觉得身心轻松愉快,便对她诉起苦来。

  “如果你把她嫁出去呢?”她想起了对达盖内的承诺,说道。

  她马上大胆说出了达盖内的名字。伯爵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怒不可遏。他听过娜娜对他讲的那些关于达盖内的情况,他永远也不会把女儿嫁给达盖内。

  她做出惊讶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啊!你吃醋啦,难道这是真的!……你冷静想一想。当时他对你说了我的坏话,我气坏了……今天我感到很抱歉。”

  她从伯爵的肩上看过去,目光正好与萨丹的目光相遇。她感到心慌,立即松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的朋友,这门亲事一定要做成,我不想妨碍你女儿的幸福。这个青年很好,你是找不到这样的好青年的。”

  接着,她大谈达盖内的优点。伯爵抓住她的手,他不再说不行了,他再考虑一下,以后再谈这事。然后他提出要上床睡觉,娜娜压低了嗓门,对他说出一些理由,不能奉陪,她说月经来了,如果他真的有点爱她,就不应该强求。然而,他很固执,坚决不走,她有点软下来了,这时她又遇到了萨丹的目光,于是,她的态度又强硬起来。不行,这是不可能的。伯爵非常激动,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他站起来,找他的帽子,然而,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那条蓝宝石项链,因为他感觉到口袋里的首饰匣子。他原来打算把它藏在床里边,等她第一个上床后,一伸腿就可以碰到项链,这是大孩子送礼物让对方惊讶的一种方法。他从吃晚饭时就在想这个方法。他现在这样被打发走,心里惶惶不安,怏怏不乐,他生硬地把首饰匣交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道,“瞧!这是蓝宝石……啊!真的,就是这条项链。你是多么可爱!……喂,亲爱的,你相信就是我看见的那一条吗?把它摆在橱窗里,更好看。”

  这就算她对他的全部答谢,她还是让他走了。他看见萨丹躺在那儿,在静静地等待着。于是他瞧瞧两个女人,只好听从,不再坚持留下来了,他走下楼去。前厅的门还没有关上,萨丹就一下子搂住娜娜的腰,一股劲儿跳呀,唱呀。随后,她跑到窗口,说道:

  “瞧他走在人行道的那副样子!”两个女人在窗帘的遮掩下,把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一点钟敲响了。维里埃大街上空荡荡的,在这三月的潮湿的夜色中,两排煤气街灯延伸到远处,狂风夹着雨扑打在煤气灯上。一块块空地上,看上去犹如一个个黑魆魆的洞穴,正在建筑中的公馆的脚手架耸立在漆黑的夜空中。缪法弓着背,沿着潮湿的人行道走着,他穿过巴黎这片新开辟的冰冷、空荡荡的平地,向前走去,连他的身影仿佛都充满忧伤。她俩见他那副狼狈相,失声大笑起来。这时娜娜叫萨丹住口:

  “注意,警察来了!”

  于是她们压低了笑声,心里隐约感到恐惧,瞧着马路对面迈着整齐步伐走过来的两个黑影。娜娜虽然过着豪华的生活,像女王一样受人尊敬,但对警察还是怕得要命,不喜欢听人谈到警察,就像不喜欢听人谈到死亡一样。看见一个警察抬头瞧瞧她的公馆,她心里就发慌。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会怎样对待她。如果他们听见她们在夜间这个时分狂笑,就很可能把她们当成妓女。萨丹把身子紧紧贴在娜娜身上,微微打着寒战。然而,她们仍然呆在窗口,被一盏渐渐靠近她们的提灯吸引住了,那盏灯光在马路旁的一片片水洼中摇晃着。原来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妪在水洼中捡东西。萨丹认出她来了。

  “哎哟,”萨丹说,“原来是波玛蕾王后,她围一条柳条开司米围巾。”

  这时,一阵风夹着毛毛细雨,打在她们脸上,萨丹向娜娜讲述了波玛蕾王后的身世。哦,过去她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妓女,她的花容月貌,巴黎无人不夸;她富有魅力,又有胆量,男人像牲口一样听她使唤,一些大人物还在她的楼梯上哭泣呢!如今她酗酒,同区的女人们为了逗趣,总灌她苦艾酒;她酒后走在街上,顽童们跟在她后边向她扔石块。总之,她真正是一落千丈,一个王后跌到粪堆里了!娜娜听着,浑身都凉了。

  “让你看看吧。”萨丹说。

  她像男人那样吹了一下口哨。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到了窗户下面,她抬起头向上看,在她的提灯的微弱昏黄光亮下,她被看得清楚了。她浑身衣衫褴褛,颈上的围巾已经破成碎片,面色发青,脸上布满伤痕,牙齿都脱落了,嘴像一个空洞,两只眼睛红红的,还有伤痕。娜娜面对这个沉湎于酒的可怕的老妓女,倏然产生一个回忆,在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了夏蒙古堡,仿佛看见了伊尔玛,当昂格拉斯这个年高德劭的妓女,正踏在古堡的台阶上,全村居民都俯伏在她的脚下。萨丹又吹起口哨,嘲笑那个没有看见她的老妪。

  “别吹了,警察来了!”娜娜低声说道,她吓得嗓音都变了。

  “快回到屋里来吧,我的小猫咪。”

  警察又迈着整齐的步伐回来了。她们把窗户关好。娜娜回过头来,浑身打着哆嗦,头发湿漉漉的,在客厅前愣了一阵,仿佛忘记了这是她的客厅,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那么温暖,那么芳香,顿时感到很幸福。这里堆满了财富,古色古香的家具,金丝绸料,象牙,青铜器,这一切都在粉红色的灯光下沉睡着;幽静的整座公馆给人以无比豪华的感觉,会客厅庄严肃穆,饭厅宽敞舒适,楼梯宽阔宁静,地毯和座椅舒适而雅致。这一切是她自身的倏然扩大,是她的主宰和享受欲望的膨胀,是她的占有一切进而毁掉一切的欲望的膨胀。她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性的威力。她举目慢悠悠地环顾四周,用哲学家的严肃神态说道:

  “对呀!一个人年轻时及时行乐还是对的!”

  这时,萨丹躺在卧室的熊皮上打滚,一边呼唤她:

  “快来呀!快来呀!”

  娜娜在梳妆室里脱衣服。为了快点到达萨丹身边,就用手抓住她那厚厚的金发,在银盆上面抖动,长长的发夹像冰雹似地落在发亮的银盆子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十一

  六月份的一个星期日,天气刚开始炎热,天空昏昏暗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巴黎的跑马大奖赛正在布洛涅森林举行。清晨,太阳在橙黄色的尘雾中升起。但是,快到十一点钟,马车都到了隆尚赛马场时,骤然刮起一阵南风,把乌云驱散了;灰蒙蒙的雾霭散成长长的碎片,随风飘去,蓝莹莹的云隙不断伸扩开来,染蓝了整个天空。阳光从两片云彩之间照射下来,照在赛马场上,把一切照得金光灿烂。草地上渐渐挤满了马车、骑师和行人,但跑道上仍然阒无一人,只有裁判员的岗亭、终点标志杆和用于挂赛马成绩表的柱子。对面,在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中央,有五座对称的观众看台,看台是用砖头和木架搭成的,其形状颇像长廊。赛马场外面,一片广阔的平地沐浴着中午阳光,周围长着小树,西边是长满树木的圣克鲁山丘和絮伦山丘,背后耸立着瓦莱莲峰。

  娜娜兴致盎然,仿佛大奖赛要决定她的命运似的,她一心要坐在终点标志杆旁边紧靠栅栏的地方观看。她很早就来了,是到得最早的观众之一。她是乘坐一辆镶银的双篷四轮马车来的,由四匹雪白骏马拉着,这辆车是缪法伯爵作为礼物赠送给她的。当她到达草坪入口处时,骑在左边两匹马上的两名车夫驾车疾驶,两个跟班站在车子后部一动不动,这时人群中你推我搡,人人竞相观看,就像王后经过那里似的。她穿的服装是旺德夫尔赛马服的两种颜色,即蓝色和白色,显得非常别致,蓝绸短上衣和蓝绸紧身褡紧紧绷在身上,腰后高高凸起一个裙撑,这样,大腿的轮廓被明显衬托出来,当时流行穿宽大裙子,这样的穿戴打扮是不落俗套的;外面套一件白缎子长裙,袖子也是白缎子的,肩上披着一条白缎子三角围巾,全身穿戴都镶着银色镂空花边,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此外,为了使自己更像骑师的样子,她又大胆地在发髻上戴上一顶蓝色无边女帽,帽上插一根白翎毛,发髻上的一缕缕金发垂挂到背上,酷似红棕色马的长长尾巴。

  十二点钟敲响了。还要等三个多小时,跑马大奖赛才能开始。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靠栅栏边停放后,她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她一时心血来潮,竟把小狗珍宝和小路易也带来了。小狗躺在她的裙子里,虽然天气很热,还冷得哆哆嗦嗦;孩子身上披着彩带和花边,样子挺有趣,一声不吭,一张可怜的蜡黄小脸被风吹得变得苍白。而娜娜旁若无人,高声与乔治和菲利普谈话,兄弟两人坐在娜娜对面的一张长凳上,两旁是一束束白玫瑰和蓝色勿忘我,花堆放得与他们的肩膀一样高。

  “唉!”她说道,“他把我烦死了,我就把他赶出去了……已经两天了,他还在生我的气呢。”

  她说的是缪法,不过她没有对于贡兄弟说出他们第一次口角的原因。一天晚上,缪法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一顶男人的帽子,那是她一时糊涂干的蠢事。为了消愁解闷,她把一个过路男人带回家了。

  “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滑稽可笑,”她继续说道,津津乐道地讲了一些细节,“实际上他是一个地道的伪君子……因为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做祈祷。这可一点不假。他总以为我没有看见,因为我不想妨碍他,总是先上床睡觉,其实我在瞟着他,他口中念念有词……上床时还要画一个十字,从我身上跨过去,在床里边躺下……”

  “啊!他真狡猾,”菲利普嘀咕道,“他上床前上床后都祈祷了。”

  她莞尔一笑,说道:

  “是这样,上床前和上床后都祈祷。当我模模糊糊要睡着时,又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不过,最令人讨厌的是,我们每次争吵,他还装成一副教士的样子。我嘛,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你们怎么笑我都可以,反正不影响我信仰我该信仰的宗教……他太讨厌了,他抽抽噎噎,还说他心里很内疚。前天就是这样,我们争吵后,他歇斯底里大发作,搞得我一点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她突然中断了这个话题,说道:

  “瞧,米尼翁夫妇来了。瞧!他们把孩子也带来了!……

  小家伙们穿得怪模怪样!”

  米尼翁夫妇乘坐一辆颜色素净的双篷四轮马车,那是发了横财的市民的豪华奢侈品。罗丝穿一条灰色绸裙子,裙子镶着红色绉泡饰带和花结,满面笑容,她看见亨利和夏尔挺快乐,心里很高兴。两个孩子坐在前面凳子上,穿着过分肥大的中学生制服,看上去有点耸肩缩颈。双篷四轮马车停放在栅栏边时,罗丝瞥见娜娜喜气洋洋地坐在鲜花中间,她的车子由四匹马拉着,还有穿号衣的跟班和车夫,她抿起嘴唇,板起面孔,扭过头去。米尼翁的态度恰恰相反,他容光焕发,目光炯炯,挥挥手,打了一个招呼。女人之间发生口角,他一般是不介入的。

  “对啦,”娜娜又说道,“你们认识一个矮个子老头吗?就是那个穿得干干净净、满嘴坏牙齿的韦诺先生……他今天早上来看过我。”

  “韦诺先生吗?”乔治惊愕地说道,“这不可能,他是耶稣会的会士。”

  “你说得很对,我也感觉出来了。啊!你们真想象不到我们谈了些什么!真有趣!……他向我谈到伯爵,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和睦,恳求我把幸福还给他们家庭……不过,他很懂礼貌,说话时笑吟吟的……于是,我回答说,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保证叫伯爵同他的妻子言归于好……你们知道,我这样说不是开玩笑,看到他们幸福,我感到由衷高兴!另外,我也可以轻松一下,因为前些日子,说真的,他把我缠得够呛!”

  这出自内心的呼声道出了她最近几个月来的厌倦情绪。此外,伯爵似乎手头极其拮据;他心事重重,他签给拉博德特的本票很可能兑现不了。

  “恰巧伯爵夫人在那儿。”乔治说道,他的目光扫视一下看台。

  “她在哪儿?”娜娜大声问道,“这孩子眼睛真好!……菲利普,替我打一下阳伞。”

  乔治的动作快,抢在他哥哥的前头把伞接过来,他能替娜娜拿着那把带着银色流苏的阳伞,心里非常高兴。娜娜眼睛对着一只很大的望远镜,向看台上到处观望。

  “啊!对了,我看见她了,”她终于说道,她在看台右边,在一根柱子旁边,对吗?她穿着淡紫色衣服,她女儿穿着白色衣服,坐在她身旁……瞧!达盖内走过去跟她们打招呼了。”

  于是,菲利普便谈起达盖内不久要同瘦高个子爱丝泰勒结婚的事。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教堂的结婚预告已经登出来了。伯爵夫人起初反对女儿的婚事,但是据说伯爵硬要她同意。娜娜听后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声说道,“对保尔来说,这太好了。

  他是个好小伙子,他配得上这门亲事。”

  她弯下腰,对小路易说道:

  “你觉得好玩吗?……看你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孩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看着周围的人,神态像个大人。他心情沮丧,思考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娜娜动个不停,小狗从她的裙子里跑出来,跑到孩子身边,浑身哆嗦着。

  草坪上的车马和人越来越多。马车继续不断从瀑布门那边驶来,一辆挨着一辆,排成一条长龙。其中有从意大利人大街开来的波利娜式公共马车,里面坐了五十名乘客,驶到看台右边停下来;还有运送猎犬的马车、四轮敞篷马车、豪华双篷四轮马车,它们同由劣马拉着的摇摇晃晃的破旧出租马车混在一起;有一人驾驶的四马马车,有邮车,车主人高高坐在座位上,仆人们则在车里看管香槟酒篮子,还有两轮轻便马车,巨大的钢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有双套的轻便二轮马车,其部件精巧得像钟表的零件,行驶起来时,车上的铃铛叮叮作响。不时有一个骑马人,还有一群行人行色匆匆地从马车中走过。车子从遥远的布洛涅森林那边驶来,一路上发出隆隆的声音,一到草坪上,隆隆声便戛然变成低沉摩擦声;现在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多,耳畔只响着嘈杂声、叫喊声、呼唤声、鞭子在空中飞舞的劈啪声。疾风吹散乌云,太阳从一片云边上又露了出来,一道金光照射下来,把马具和上了油漆的车身照得通亮,女人们的服装被照得红艳艳的;在耀眼的光雾中,车夫们高高地坐在驾驶座上,他们的身子和长长的鞭子像着了火似的。

  拉博德特从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上走下来,车上还坐着加加、克莱利瑟和布朗瑟·德·西弗里,拉博德特的座位是他们留给他的。他行色匆匆,要穿越跑道,进入测量体重处时,娜娜让乔治把他叫过来。当他走过来时,娜娜笑着问道:

  “我的牌价是多少?”

  她指的是那匹取名为娜娜的小母马,这匹马在狄安娜奖比赛中遭到惨败,甚至在今年四月份和五月份举行的飞车杯奖和良种幼马大赛奖中,也未获得名次,获胜的是旺德夫尔的一匹名叫吕西尼昂的马。于是,吕西尼昂顿时成了人们的热门话题;从前一天起,人们普遍以二比一为它下赌注。

  “你的比数总是一比五十。”拉博德特回答道。“真见鬼,我真不值钱,”娜娜又说道,她觉得这种玩笑很逗趣,“那么,我不拿自己来赌了……绝不赌自己!我连一个金路易也不押在我自己身上。”

  拉博德特忙得不亦乐乎,说完转身就走,娜娜连忙把他叫回来,她想问问他的看法。他与赛马训练师和骑师们一直有联系,对于参赛的马匹的情况特别熟悉,他的预言已经多次准确无误,人家都叫他赛马消息大王。

  “你说,我该押哪匹马?”娜娜再三问道,“那匹英国马的牌价是多少?”

  “你说的是那匹精灵马吗?是一比三……瓦勒里奥二世,也是一比三,其余的马,如科西尼是一比二十五,幸运是一比四十,布姆是一比三十,皮什内特是一比三十五,杏仁奶油是一比十……”

  “不,我不赌那匹英国马了,我是一个爱国的人……嗯?我可能押瓦勒里奥二世,德·科布勒兹公爵刚才喜形于色……哎!不!还是不行。五十个金路易押在吕西尼昂上,你说行吗?”

  拉博德特用异乎寻常的表情看了她一眼。娜娜俯着身子,低声询问他,因为她知道旺德夫尔委托拉博德特到赛马赌注登记人那里为他下赌注的,以便赌得更方便些。他若得到什么消息,就会说出来。可是拉博德特什么也未透露,叫她相信他嗅觉是敏感的,他将根据自己的判断,把她的五十个金路易押上去,她对此是不会后悔的。

  “你押在哪一匹马上都行!”她高兴地叫道,让他走了,“但是不要押在娜娜身上,那是一匹劣马!”

  马车里的人都哄堂大笑。两个年轻人觉得她这句话很有趣;小路易不懂他们谈什么,抬起他那泛白的眼睛瞧着他的妈妈,他妈妈的响亮的话声使他吃了一惊。拉博德特还是不能脱身。罗丝·米尼翁向他招招手,关照他几句话,他把数字记在笔记本上。随后,克拉利瑟和加加又叫他,她们在人群中听到一些话后,想把赌注改押一下,她们不想押瓦勒里奥二世,而想押吕西尼昂。他的表情镇定自若,只顾记录。最后,他算脱身了,大家看见他在跑道另一边的两个看台之间消失了。

  这时还不断有马车到来。现在,车子已经排了五排,马车沿着栅栏不断扩大,形成黑压压的一大片,其中还夹杂着一匹匹白马,远远看去像一个个浅色的斑点。这片马车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杂乱无章地停放着另一些马车,这些马车都散开来放,好像搁浅在草地上,车轮子、套车的牲口看上去乱糟糟的,随便停放,有并排的,有斜放的,有横放的,还有头对头的。在那些没有车辆、马匹的草坪上,骑师们在骑马训练,步行的人三五成群地走来走去。在这集市般的场地上,在这乱哄哄的人群中,卖饮料的流动摊子上都撑起了遮阳光的灰色帆布篷,帆布篷在阳光下泛着白色。但是在那些赌注登记人的周围,人群涌动,拥挤不堪,无数帽子晃动着,赌注登记人站在敞篷马车上,像牙医一样不停摆动两只手,在他们身边的高大木架上,贴着中奖的牌价表。

  “我真蠢,连自己都不知道押哪一匹马,”娜娜说道,“我应该自己押上几个金路易来冒冒险。”

  她站起来,想选一个态度和蔼的赌注登记人。然而,她发现周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便把刚才的想法置之脑后了。除了米尼翁夫妇、加加、克拉利瑟和布朗瑟,在她的右边、左边、后边,现在还有许多马车把她的双篷四轮马车团团围住,其中有塔唐·内内和玛丽亚·布隆乘坐的四轮敞篷马车;卡罗利娜·埃凯与她的母亲和两位先生乘坐的敞篷四轮马车;路易丝·维奥莱纳一人单独乘坐的篮式小马车,车身上披着梅尚家赛马号衣的橙、绿两种颜色。莱娅·德·霍恩坐在一辆邮车的高高座位上,身边围着一群大声喧哗的年轻人,再远一些,在一辆颇具贵族气派的敞篷四轮马车上,吕西·斯图华穿着一件朴素的黑绸连衣裙,露出一副高贵的神态,旁边坐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他身着海军军官学校的学生服。令娜娜吃惊的是,她看见西蒙娜来了,她坐在由斯泰内驾着的双套二轮马车上。她身后站着一个听差,他一动不动,双臂叉在胸前;她浑身穿得耀眼夺目,上下都穿着带黄色条纹的白缎子,从腰带一直到帽子都缀满了宝石。银行家挥动着手中的长鞭子,赶着两匹马像箭一样飞奔着,前面是一匹栗黄色矮马,奔跑起来像只老鼠,后面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奔跑时,蹄子抬得很高。

  “哎哟!娜娜说道,“斯泰内这个盗贼又一次洗劫了交易所!……嗯?西蒙娜一身穿得真时髦!他也太过分了,他要被人抓住的。”

  不过,她还是老远就与他打了招呼。她挥着手,满面春风,转动着身子,向每个人打招呼,以便让大家都看见她。接着她又说道:

  “吕西带来的那个年轻人是她儿子!他穿着制服,挺可爱的……所以她装成那副样子!你们知道她怕她的儿子,所以冒充演员……小伙子怪可怜的!他似乎一点疑心也没有。”

  “唔!”菲利普笑着嘟哝道,“只要她愿意,她还能在外省给他找一个女遗产继承人做老婆呢。”

  娜娜不吭声了。她在密密麻麻的车辆中,瞥见了老虔婆拉特里贡。拉特里贡乘的是出租马车,她坐在里面,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就悄悄爬到马车夫的座位上。她坐在高处,高大的身子挺得笔直,显出一副高贵的神态,鬓角上的鬈发留得很长。她俯视着人群,仿佛俯视着她的妓女臣民。妓女们都悄悄地对她微笑着。而她神态高傲,装作不认识她们。她这次来不是拉皮条的,而是出于兴致来看赛马的,她是一个狂热的赌徒,她最爱看赛马。

  “瞧!那是傻瓜拉法卢瓦兹!”乔治突然说道。

  大家都很惊讶。娜娜认不出她的拉法卢瓦兹了。自从他继承了那笔遗产后,变得非常时髦。他穿折角硬领,浑身上下穿着浅色衣服,在他瘦削的肩膀处绷得紧紧的。他头戴无边软帽,装出疲倦的样子,身体摇摇晃晃,说话娇声娇气,满嘴是俚语行话,一句话总是说半句,生怕多花气力。

  “可是他挺有风度嘛!”娜娜说道,她对他着迷了。

  加加和克拉利瑟把拉法卢瓦兹叫过去,扑过去拥抱他,想把他再次弄到手。但他把腰一扭,马上离开她们,这个动作既表示开玩笑,又表示轻蔑。他被娜娜迷住了,他跑到她旁边,站在马车的踏板上;娜娜同他开玩笑,说他与加加要好。他嘟囔道:

  “啊!不,我同那个老太婆的关系断了!别再提她啦!我告诉你,你知道,现在我的朱丽叶是你……”

  拉法卢瓦兹极富表情地把手放在心上。娜娜开怀大笑,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向她倾吐爱慕之情。不过,她接着说道:

  “唉!事情不完全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使我忘记去下赌注了……乔治,你看见那个赌注登记人了吧,在那边,那个红脸胖子,满头鬈发。他那油头滑脑的样子,我倒挺喜欢的……你去叫他押……嗯?不过,押哪匹马好呢?”

  “我吗,我不是爱国者,啊!不!”拉法卢瓦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都押在那匹英国马上了……如果英国马赢了,那就太好了!法国人就滚蛋吧!”

  娜娜听了非常气愤。于是,大家便议论起每匹马的优点。拉法卢瓦兹装得很内行,他把所有的马都说成劣马。他接着评论起来:“韦尔迪埃男爵的那匹杏红奶油,说实话,倒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如果不是训练时弄得筋疲力尽,倒是有希望获胜的。至于科布勒兹的那匹瓦勒里奥二世,在四月份患了绞痛病,不能参加比赛;噢,这些情况人家都不说出来,不过,他用荣誉担保,他说的情况是确实无疑的!他最后劝娜娜押幸运,它是梅尚家的,大家认为那是最差的一匹马,谁也不肯押它。真了不起!幸运体形漂亮,行动敏捷!这匹马肯定会让大家吃惊!”

  “不!”娜娜说,“我在吕西尼昂身上押了十个金路易,五个金路易押在布姆身上。”

  拉法卢瓦兹马上嚷道:

  “亲爱的,布姆糟透了!不要押它!连加斯克自己都不押它……而吕西尼昂,永远不能赌它!简直是开玩笑!我向上帝发誓,你好好想一想!不行,我向上帝发誓,它们的腿都太短了!”

  他急得透不过气来。菲利普指出,吕西尼昂获得过飞车杯奖和良种幼马大赛奖。拉法卢瓦兹立即驳斥说,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证明。恰恰相反,应该对这一点产生怀疑。何况骑吕西尼昂的骑师是格雷沙姆;你们竟然给它打包票!格雷沙姆是个倒霉鬼,它绝对赢不了。

  在娜娜的马车上掀起的这场争论,现在似乎扩大到整个草坪上。一些人发出尖叫声,赌博的热情高涨了,每人的脸上火辣辣的,大家挥舞着拳头。赌注登记人高高地站在他们的马车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中彩牌价,记录着数字。呆在这里的都是一些下小赌注的赌客,押大赌注的都在体重测量处的围墙内进行;在这里进行激烈较量的,只是一些囊中没有几个钱的人,拿一百个苏来冒冒险,觊觎的也不过是几个金路易。总而言之,一场大战将在精灵和吕西尼昂之间展开。一些英国人一看就认得出来,他们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个个满脸通红,露出胜利者的神态。里丁勋爵的那匹名叫布拉玛的马,在去年的大奖赛中赢得了胜利,法国人还在为法国马的惨败而心痛不已,今年如果法国再次败北,将是法国人的一次灾难。所以,出于民族自豪感,太太们都兴奋万分。旺德夫尔的马变成她们的荣誉的堡垒,大家都推吕西尼昂,为它辩护,为它欢呼。加加、布朗瑟、卡罗利娜和其他人都押吕西尼昂。吕西·斯图华因为儿子在场,没有下赌注;有消息传说罗丝·米尼翁委托拉博德特为她押了两百金路易。只有拉特里贡一人坐在车夫旁边,要等到最后再押赌注;她不管别人的争论,保持着冷静,越来越响的嘈杂声对她的情绪毫无影响。嘈杂声中有人叫马的名字,在巴黎人的轻快的谈话声中,夹杂着英国人的带喉音的叫嚷声,她神色庄重,一边听着,一边把数字记下来。

  “娜娜呢?”乔治问道,“没有人押它吗?”

  确实如此,谁也不愿押娜娜;人们甚至连提都不提它。在旺德夫尔的马中,这匹获胜希望甚微的马,随着吕西尼昂越来越有名,而变得销声匿迹了。拉法卢瓦兹向空中举了一下胳膊,说道: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来押一个金路易在娜娜身上。”

  “好极了,我押两个金路易。”乔治说道。

  “我押三个金路易。”菲利普接着他们的话说道。

  他们提高了赌注的数目,对娜娜大献殷勤,他们不断喊出一个个数字,仿佛在拍卖行里竞相购买娜娜似的。拉法卢瓦兹还说要用钱把这匹马盖住。而且大家都该来在它身上押赌注,他们还要去再拉一些赌客来下它的赌注。可是三个年轻人正要离开去宣传时,娜娜叫住他们,说道:

  “你们知道,我可不愿在这匹马上下赌注!不管怎样我也不下赌注!……乔治,替我押十个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押五个金路易在瓦勒里奥二世身上。”

  可是,他们飞快地走了。娜娜高兴极了,她望着他们在马车中间穿行,弯着腰从马头下面走来走去,跑遍了整个草坪。他们一看见哪辆马车里有熟人,便赶紧跑过去,竭力推荐娜娜。当他们推荐成功了,就转过头来,笑容满面,伸出手指,表示数字多少,娜娜站在车上,摇动着阳伞,人群中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不过,他们的成绩相当可怜。只有几个男人被他们说服了,例如斯泰内,只要他一看见娜娜,心里就发痒,他押了三个金路易冒冒险。但是女人们都干脆拒绝下赌注。谢谢吧,下了肯定要输掉!干吗急于去为一个娼妇扬名而卖力呢?这个婊子以她的四匹白马,她的跟班和她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把她们都压垮了。加加和克拉利瑟很不高兴,责问拉法卢瓦兹是不是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乔治鼓着勇气走到米尼翁夫妇的马车前面,罗丝怒不可遏,转过头去,不理睬他。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一匹马,真是一个十足的下流货!米尼翁则不然,他兴致勃勃地听乔治的宣传,说女人总是会给人带来好运的。

  几个年轻人跑了很长时间,去找赌注登记人了解情况,当他们回来时,娜娜问道:

  “情况怎么样?”

  “你是一比四十!”拉法卢瓦兹说道。

  “怎么啦?我是一比四十!”娜娜惊愕地嚷道,“刚才我还是一比五十……发生什么事啦?”

  恰巧这时候拉博德特又来了。跑道已被封闭了,一阵钟声宣告初赛开始。大家全神贯注地观看,发出问这问那的喧哗声。娜娜问拉博德特,她的牌价为什么骤然提高了。但他只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可能是有人下她的赌注了。她只能得到这样的解释。另外,拉博德特似乎忧心忡忡,他对她说,旺德夫尔若能脱身,马上就会来。

  初赛结束了,大家观看的兴趣似乎不大,因为每人都在等待着观看大奖赛。这时跑马场上下起雨来了。太阳已被云遮盖了一阵子,天空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光线照在人群中。顿时刮起风来了,接着又下起滂沱大雨,豆粒大的雨点瓢泼而下。人群中一阵混乱,有人喊叫,有人开玩笑,也有人咒骂,徒步来的人四处奔跑,躲到饮料摊点的帐篷下避雨。在马车上,妇女们用手撑着阳伞避雨,跟班们匆匆忙忙跑过去撑车篷。暴雨停止了,灿烂的阳光照着还在飘飘洒洒的毛毛细雨,云层里露出一道蓝天,乌云被吹到布洛涅森林上空去了。天空仿佛笑逐颜开,妇女们放心了,她们都笑起来;马匹在喷鼻息,人群散乱了,人们抖动着淋湿的衣服,金色阳光照射着雨滴莹亮的草地。

  “啊!可怜的小路易!”娜娜说道,“你给淋得很厉害吧,我的宝贝?”

  小家伙不吭一声,让妈妈给他揩手。娜娜拿出手帕,揩了小路易后,又去揩哆嗦得更厉害的狗珍宝。她的白缎衣服上有几滴雨点,这算不了什么,她根本不在乎;车上的鲜花被雨一淋,像雪花一样闪闪发亮,她拿了一朵,兴致勃勃地闻一闻,她的嘴唇沾湿了,就像沾上了露水。

  这阵骤雨使看台上挤满了避雨的人。娜娜用望远镜向台上看去。这么远的距离,只能看见台上密密麻麻的观众,看上去模模糊糊,他们乱糟糟的挤在一排排台阶上,在这昏暗的背景上,只有人的面孔发亮,像是一个个苍白的点子。阳光从看台顶上的角上射下来,只照亮了一部分坐着的观众,妇女们的衣服这时似乎暗淡下来,娜娜感到特别有趣的是骤雨把坐在看台下面的沙土上一排排椅子上的妇女淋得四下逃散。因为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内是禁止妓女入内的,娜娜对这些得体的妇女说了一些刻薄话,她觉得她们衣着打扮怪模怪样,长相很滑稽。

  人群中发出一阵喧闹声,皇后走进正中间的小看台上,看台是瑞士山区的木屋式样,宽大的阳台上摆着一些红扶手椅。

  “瞧,是他!”乔治嚷道,“我还以为他这个星期不值班呢。”

  “啊,是夏尔!”娜娜叫起来。

  缪法伯爵出现在皇后的身后,他的表情呆板而又严肃。于是几个年轻人开起玩笑来,遗憾的是萨丹没有来,不然她就会去拍拍伯爵的肚皮。娜娜在望远镜里看见的是苏格兰王子,他也在皇后的看台上。

  她觉得王子发福了。十八个月不见,他长胖了。接着她就详细讲起王子的情况:哦!他真是个壮实的汉子。

  在娜娜周围的车子里,妇女们议论纷纷,说伯爵抛弃了她。她们编了一段故事,说什么自从伯爵因为同娜娜的关系而惹人注目后,杜伊勒里宫对这位王室侍从的行为非常愤慨。于是,伯爵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便断绝了与娜娜的关系。拉法卢瓦兹坦诚地把这些话告诉了娜娜,并且毛遂自荐,称她为自己的朱丽叶。而娜娜只莞尔一笑,说道:

  “这个笨蛋……你还不了解他,我只要对他叫一声‘喂’,他就会丢下一切跑过来。”

  她把萨比娜伯爵夫人和爱丝泰勒端详了一阵子。达盖内还在她们身边。福什利来了,穿过人群去向她们打招呼,接着他也留在她们身边,满脸堆着微笑。这时,娜娜轻蔑地指着看台,继续说道:

  “再说,你们知道,我再也不把这伙人放在眼里了……我太了解他们了。应当剥开他们的画皮来看!……这样,他们就没有尊严了!他们的尊严就完蛋了!他们从上到下都肮脏,他们总是肮脏不堪,无一例外……我所以不愿意让他们来缠住我,原因就在这里。”

  她用手指的人的范围扩大到把马牵到跑道上的马夫,直至同夏尔王子谈话的皇后,连王子也是个混蛋。

  “说得好,娜娜!……说得妙,娜娜!……”拉法卢瓦兹兴奋而又激动地叫道。

  又敲响了一阵钟声,钟声消失在风中,赛马又开始了。伊斯帕汗奖赛刚赛完,梅尚家的一匹名叫贝兰戈的马获胜。娜娜把拉博德特叫到跟前,问他关于她那一百金路易的消息;他笑了笑,不肯把他的马的名字告诉她,据他说,那样会失掉运气。她的钱押得稳当当的,过一会儿就见分晓了。娜娜告诉他,她自己也下了赌注,押了十个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押了五个金路易在瓦勒里奥二世身上,他听后耸耸肩膀,那表情的意思似乎是说女人总免不了做傻事。娜娜愣住了,她被懵住了。

  这时,草坪上人声鼎沸。人们在露天里一边吃午饭,一边等待大奖赛开始。大家都在吃饭饮酒,到处都一样,在草地上,在一人驾驶的四匹马车的高高座位上,在四匹马拉的邮车上,在四轮敞篷马车上,在双座轿式马车上,在双篷四轮马车上,到处都一样。冷肉随处可见,跟班们从车箱里拿出来一篮篮香槟酒,然后随处一放。开瓶时轻轻砰的一声响,瓶塞就随风飘走了;开玩笑的声音随处可闻,酒杯的破碎声给这狂欢的气氛增添了不和谐的色调。加加和克拉利瑟与布朗瑟在一起吃饭,她们一本正经地把盖布铺在膝盖上,上面放着三明治。路易丝·维奥莱纳从她的篮式马车上下来,同卡罗利娜·埃凯聚在一起;在他们旁边,几位先生在草坪上撑起帐篷,当作一个酒吧间,塔唐、玛丽亚、西蒙娜和其他人都走过来饮酒;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莱娅·德·霍恩的邮车上,一伙年轻人在高处喝了一瓶又一瓶,在阳光下,他们醉醺醺的,在人群上空装腔作势,大吹牛皮。不一会儿,人们便涌到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前边。娜娜站着,给来向她致意的男人们倒香槟酒,她的听差弗朗索瓦把酒一瓶瓶递给他们,拉法卢瓦兹竭力模仿江湖艺人的腔调,大声吆喝:

  “过来吧,先生们……分文不取,大家都有。”

  “住嘴吧,亲爱的,”娜娜终于说道,“你这样大声嚷嚷,人家把我们当成走江湖的人了。”

  她觉得他挺有趣的,心里很高兴。她突然想起叫乔治送一杯香槟酒给罗丝·米尼翁,因为罗丝假装不会喝酒。亨利和夏尔烦闷得发慌,很想喝杯香槟酒。最后,乔治自己把酒喝了,因为他怕娜娜和罗丝为这事吵起来。这时娜娜想起了小路易,她忘记他就在她的身后。他也许渴了,她硬要他喝了几滴酒,他喝了直咳嗽。

  “过来呀,过来呀,先生们,二个苏也不要,一个苏也不要……我们免费请大家喝……”

  娜娜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拉法卢瓦兹的吆喝:

  “哎哟!博尔德纳夫在那边……叫他过来呀,啊!我请你去叫他,快跑过去叫他!”

  果然是博尔德纳夫,他反剪着双手在溜达。头上的帽子被太阳照得泛红,身上的礼服油垢斑斑,缝线处已经发白,他被破产弄得年老色衰,但他内心仍愤愤不平,让上流社会看看自己的贫困潦倒的样子,准备以他虎背熊腰的身体去向命运挑战。

  “天哪!真气派!”娜娜像一个好心的姑娘,向他伸过手去时,他说道。

  随后,他喝干了一杯香槟酒,不无遗憾地说道:

  “啊!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但是,他妈的!不是也没关系!你愿意回到舞台上来吗?我有一个想法,我把快乐剧院租下来,我们两个人就可以轰动巴黎……嗯?你应该帮我这个忙。”

  他怨天尤人,不过他见到娜娜还是挺高兴的,他说,因为只要这个美人儿娜娜在他面前,他心里就有了安慰。她是他的女儿,她身上有他的血液。

  娜娜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现在拉法卢瓦兹在忙着斟酒,菲利普和乔治则拉朋友到这里来。整个草坪上的人都拥过来了。娜娜对每个人莞尔一笑,说一句逗趣的话。一群群酒鬼都向她这边走来,分散在各处的香槟酒都集中到她这里。不一会儿,草坪上只见一群挤在她周围的人,只听到一片喧闹声;她俯视着那些向她伸过来的酒杯,她的金发在空中飘荡,她的雪白的脸蛋沐浴着阳光。为了气气那些对她的胜利感到气愤的女人,她站在高处,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摆出过去扮演的胜利者爱神的姿势。

  这时,有人在她的背后拍了一下,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一看,是米尼翁坐在车座上。于是她离开大家一会儿,坐到米尼翁旁边,他是来告诉娜娜一件严重的事的。米尼翁到处跟人说,他的老婆怀恨娜娜是可笑的,他认为她这样做是愚蠢的,也是徒劳的。

  “是这样的,亲爱的,”他悄声说道,“你要当心,不要过分惹罗丝生气……你知道,这事我还是事先告诉你为好……是的,她抓住了你一个把柄,而且她对《小公爵夫人》这件事还耿耿于怀……”

  “一个把柄,”娜娜说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她大概在福什利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是缪法伯爵夫人写给坏蛋福什利的。当然罗,那封信里的内容是可想而知的,里面尽是一些丑事……罗丝想把那封信寄给伯爵,对他和你进行报复。”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娜娜又重复了一遍,“这真滑稽,这件事……啊!行了,她与福什利相好,这样很好,她让我讨厌。

  这下子我们可有好戏看喽。”

  “不,我可不愿意这样。这可是一件大丑闻!另外,这样闹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生怕言多必失。娜娜大声嚷嚷,她绝不会去搭救一个正经女人的。因为米尼翁坚持自己的意见,娜娜的目光一直盯住他。米尼翁之所以如此,大概他怕福什利同伯爵夫人断绝关系后,再插足他们的家庭。如果能这样,倒正中罗丝下怀,又为她报了仇,因为她对这位新闻记者还怀有一片深情。娜娜沉思起来,她想到韦诺先生的来访,头脑里产生了一个计划,而米尼翁仍在竭力说服她。

  “假如罗丝寄出那封信,对吧?那就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你就受到牵连,人家就会说你是罪魁祸首……首先,伯爵就要同他的妻子分居……”

  “为什么要分居?”她说,“正好相反……”

  这次是她收住话头。她没有必要把头脑里想的事情都大声说出来。最后,她为了摆脱米尼翁,表面上装出赞同他的意见。米尼翁劝她对罗丝作点让步,比如到跑马场上,当着大家的面,去看看她。她回答说,等等再说,她再考虑一下。

  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嚣声,娜娜站起身来。一些赛马一阵风似地到了跑道上。刚刚举行的是巴黎市奖赛,一匹叫风笛的马获胜了。现在大奖赛就要开始了,观众的热情高涨,他们焦急地等待着,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观众急得跺脚,人群像波浪一样动荡着。到了最后的时刻,出现了意外的情况,这使赌客们大为震惊。旺德夫尔的那匹获奖希望甚微的娜娜的牌价在不断上涨,不时有几位先生回来报告娜娜的新牌价:娜娜是一比三十,娜娜是一比二十五,娜娜是一比二十,娜娜是一比十五。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匹在任何马场上都惨败的小母马,早上标价一比五十,都没有一个人愿押!现在标价突然风涨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些人嘲讽说,凡是上了这个闹剧当的傻瓜都要输得精光。另一些人则态度严肃,心中不安,预感到内中有鬼,也许这是一个圈套。有人含沙射影,提起一些赛马场上默许的舞弊行为;但是这一次,旺德夫尔的鼎鼎大名使人不敢提出指责,总之,怀疑派占了上风,他们预言娜娜一定会最后一个到达终点。

  “娜娜的骑师是谁?”拉法卢瓦兹问道。

  恰巧这时候,真的娜娜出现了。于是,这些先生们大笑不止,理解了其中也含有淫秽的意思。娜娜向大家挥手致意。

  “是普里斯。”

  于是大家又议论纷纷。普里斯在英国颇有名气,在法国却鲜为人知。平时总是格雷沙姆骑娜娜,为什么旺德夫尔这次请来这位骑师呢?另外,人们惊讶的是他把吕西尼昂也交给格雷沙姆,据拉法卢瓦兹说,格雷沙姆从来没有跑赢过。不过,所有这些意见,都被开玩笑的话、反对的意见和各种不寻常的意见的嘈杂声淹没了。人们为了消磨时间,又喝起香槟酒。接着,听见一阵窃窃私语声,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旺德夫尔来了。

  娜娜佯作生气。

  “嘿,你真讨人喜欢,这时候才来!……我急死了,我想赶快去看看体重测量处那里的情况。”

  “那么,你就去吧,”旺德夫尔说,“现在看还不迟。你进去转一转。我身上正好还有一张妇女入场券。”

  接着他便挽起娜娜的胳膊走了,吕西、卡罗利娜和其他女人都用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对此她倒感到得意。于贡兄弟和拉法卢瓦兹仍然留在她身后的马车上,他们在继续畅饮她的香槟酒。她向他们大声喊道,说她马上就回来。

  旺德夫尔一瞥见拉博德特,便跟他打招呼,他们交谈了三言两语。

  “你都收齐了吗?”

  “是的。”

  “一共多少?”

  “一千五百金路易,全场各处都有一点。”

  他们见娜娜竖着耳朵好奇地听他们讲话,便不再说下去了。旺德夫尔有些烦躁不安,明澈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天夜里,他说要放火同他的马匹同归于尽时,眼睛里也闪烁着这种光亮,当时她被吓得胆战心惊。他们横穿跑道时,她压低了声音,用亲昵的称呼对他说:

  “喂,你说说吧……为什么你的那匹小母马的牌价一直在上涨?大家都议论纷纷!”

  他战栗了一下,脱口说道:

  “啊!他们在议论……这些赌客,真是无耻之极!当我有一匹有希望获胜的马时,他们就一拥而上,把我搞得赢不了。等到我的一匹获胜希望很小的小母马被人们竞相押赌注时,他们又大肆喧嚷,像被人剥皮似的大喊大叫。”

  “你应该预先告诉我,我已下赌注了,”她又说,“娜娜有希望获胜吗?”

  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发起火来。

  “哎!别烦了……每匹马都有希望。牌价上涨,当然是因为有人下赌注。谁下赌注?我不知道……如果你再提这些愚蠢的问题来烦我,我宁愿离开你。”

  这样说话的口气不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他的习惯,与其说她感到不快,还不如说她感到惊讶。而旺德夫尔呢,他觉得有些羞愧,当她态度冷漠地要求他说话礼貌一些时,他便向她道歉。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这样突然发脾气。在巴黎的风流男女中和上流社会中,没有人不知道他是在孤注一掷。如果他的赛马都跑不赢,把押在它们身上的巨款全部输光,对他来说,将是一场大灾难,他就彻底完蛋;他那长年累月建立起来的信誉,他那已受损坏、被债务和放荡掏空了的生命所维持的华丽外表,就要在毁灭性的巨响中崩溃。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娜娜是吞噬男人的娼妇,是她葬送了他;她是在他濒于破产时,最后来到他生活中的女人,她把他的财产洗劫一空。据说他们疯狂地挥霍钱财,一次去巴黎旅游,她把他的钱花得精光,最后连付旅馆的钱也不剩;一天晚上,他们醉酒后,居然抓起一把钻石扔进炭火里,想观察一下钻石是否也像煤炭一样燃烧。娜娜以她粗壮的四肢、巴黎郊区妇女的下流笑声征服了这个精明、没落的古老家族的子弟。现在,他已好色成性,连戒心也丧失殆尽,只好铤而走险了。一个星期以前,她还要他答应她在勒阿弗尔和特鲁维尔之间的诺曼底海滨买一座别墅,他只能用他的最后荣誉来保证他信守自己的诺言。不过,这一次她惹怒了他,他觉得她很愚蠢,真想揍她一顿。

  守门人放他们进入骑师体重测量处内,因为他不敢阻拦挽住伯爵胳膊的这个女人。娜娜洋洋得意,终于踏上了这块禁地,她在那些坐在台下的妇女面前,装模作样,慢悠悠地走过去。那里十排椅子上坐着密密麻麻一大群妇女,她们的浓艳的服饰与露天下的欢乐气氛显得和谐而协调。有些椅子移动了位置,一些人遇见了熟人,便随便地坐到一起,像在公园里树荫下纳凉一样;孩子们无人管了,从这一群里跑到那一群里。往高处看去,看台的梯级上都挤满了人,浅色的衣服和看台架子的淡淡的影子浑然一体。娜娜打量着那些妇女。她还牢牢地瞅着萨比娜伯爵夫人。随后,她走到皇后的看台前面,看见缪法直挺挺地站在皇后的身旁,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觉得挺可笑的。

  “哎哟,瞧他那副傻样子!”她大声对旺德夫尔说。

  她什么都想看一看。公园的这个角落里有草坪,有浓密的树木,似乎还值得一看。一个冷饮商在栅栏边摆了一只大冷饮柜。在一间茅草顶蘑菇状的简陋的亭子下面,一大群人挤在里面指手画脚,大声喧哗,这是赛马场里的赌客席。旁边有些马栏是空的,她在那里只看见一匹警察的马,觉得有点扫兴。再过去是遛马场,周长有一百米,一个马夫牵着身披马衣的瓦勒里奥二世遛跑。啊,不过就是这样!在那条细沙小路上有许多男人,他们的衣服扣眼上别着桔黄色的入场券,露天看台的走廊上不断有人在走动,这倒吸引了她一会儿;可是,说真的,这个地方不准进来也好,不值得为这事生气。

  达盖内和福什利走过那里,娜娜同他俩打招呼。她招了招手,他们只好走过来。她开口就猛然攻击骑师体重测量处。接着,她停止了攻击,说道:

  “瞧!德·舒阿尔侯爵变得苍老多了!这个老头子在折腾自己!他还是那样好色吗?”

  于是,达盖内讲了老头子最近的行动,这件事发在在前天,现在谁也不知道。他跟着加加转了几个月,不久前把加加的女儿阿梅莉买到手,据说他花了整整三万法郎。

  “哎,真龌龊!”娜娜愤愤地嚷道,“你们以后尽生女儿吧!……哟,我想起来了,在那边草坪上,与一位太太坐在一辆轿式马车里的大概是莉莉。所以我觉得她面熟……老头子把她带出来了。”

  旺德夫尔不听她讲,心里很不耐烦,恨不得摆脱她。但是,福什利临走时对她说,如果她没有看过赌注登记人,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看。尽管伯爵露出不愿意去的样子,还是不得不带她去看。这下子娜娜可高兴了;那里确实很吸引人。

  一个四周敞开的圆亭,周围有草坪环绕,草坪边上长着幼小栗树;在嫩绿色的树叶遮盖下,一群赌注登记人紧紧地排成一个大圆圈,等待赌客的到来,就像在集市里一样。赌注登记人都站到木凳子上,以便俯视着人群;他们身旁的树上挂着赛马的牌价;他们仔细观察人群中的一举一动,只要赌客做做手势,眨眨眼睛,他们就把赌注登记下来,其速度之快,令好奇的观众吃惊,他们的目光盯着他们,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一片混乱,只听见喊叫一个个数字,若赛马的牌价出乎意料地一变化,就引起一阵骚乱。不时消息报告人跑来,停在圆亭入口处,猛叫一声,报告赛马起跑和到达终点的消息,顿时喧闹声越发高涨,于是在阳光下进行的这场狂热赌博引起人们长时间的议论。

  “他们真有趣!”娜娜兴致勃勃,喃喃说道,“他们的神态异常……瞧,那个大个子,我真不愿意一个人在树林里碰见他。”

  旺德夫尔用手指着一个人叫她看,那个人是时新服饰推销员,他在两年中赚了三百万法郎。他的身材细长,体质纤弱,头发金黄,站在他周围的人都带着敬佩的目光注意着他,同他说话时都面带微笑,一些人还特意滞留下来看看他。

  最后,他们要离开圆亭了,这时一个赌注登记人冒昧呼唤旺德夫尔,伯爵向他微微点头。这个人是他过去的马车夫,身材高大,宽肩厚背,高额头,满面红光。现在他带着来路不明的钱,到赛马场来碰碰运气。伯爵竭力怂恿他,并叫他为自己下秘密赌注,他总是把他当作仆人,这一点伯爵没有瞒着别人。尽管得到伯爵的庇护,他还是连连输掉巨款,今天他也来孤注一掷,两眼充满血丝,随时都可能中风送命。

  “喂,马雷夏尔!”旺德夫尔低声说道,“你自己押了多少钱?”

  “我押了五千金路易,伯爵先生,”赌注登记人也压低嗓门说道,“怎么样?数额可观吧……我对你说实话,我把牌价压到了三。”

  旺德夫尔马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不行,不行,我不愿意,你给我马上改押到二……其它没有什么关照你了,马雷夏尔!”

  “哦!现在这对伯爵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马雷夏尔谦恭地微微一笑,以同谋者的口气说道,“我必须吸引更多的赌客,才能押满你的两千金路易。”

  接着,旺德夫尔叫他住嘴。但是,等到伯爵走远时,马雷夏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懊悔没有问伯爵那匹小母马的牌价为什么上涨。如果那匹小母马真有赢的希望,他就糟透了,因为他刚才以五十的牌价押了二百金路易。

  伯爵与马雷夏尔咕咕哝哝说了一阵话,娜娜一点也听不懂,然而她又不敢再问他。伯爵神色更紧张了,他们在过磅厅前遇见了拉博德特,他便突然把娜娜托付给他照顾一下。

  “你带她回去吧,”他说道,“我还有事情呢……再见。”

  随后他走进过磅厅,那间屋子狭小,天花板很低,里面放了一个大磅秤,显得很拥挤,颇像郊区车站的行李房。娜娜很扫兴,她本来想象中的过磅厅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放一台巨大的机器来称马的体重。怎么!这里只称骑师的体重!那么用过磅处这样的名字,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吗!磅秤上站着一个骑师,一副傻相,膝盖上放着马具,等待一个穿礼服的胖子来称他的体重;一个马夫牵着一匹名叫科西尼的马,站在门口,周围挤了一群人,全都一声不吭,出神地观看。

  就要关闭跑道了。拉博德特催促娜娜赶快走,而他自己却又走回来,指着一个正在与旺德夫尔谈话的矮个子男人,对她说道:

  “瞧,这就是普里斯。”

  “啊!我知道,就是骑我的那个人。”娜娜微笑着低声说道。

  她觉得他相貌很丑。在她看来,骑师的样子都像克汀病患者;她还说,这大概是因为人家不让他们长高。就说这个人吧,已经四十岁了,样子像一个干瘪的老小孩,脸又长又瘦,皱纹很深,呆板而无生气。他的身体骨瘦如柴,身上的一件白袖子蓝绸赛马上衣像披在一根木头上。

  “不,你知道,”她离开时说道,“他要是我的男人,我是不会感到幸福的。”

  跑道上仍然挤满了乱哄哄的人群,潮湿的草地被人践踏成了黑色。两块赛马一览表的牌子高高悬挂在一根铁柱子上,牌子前面挤成一团,个个抬头观看,每次一览表上出现一匹赛马的号码,人群中就发出一阵喧闹声,号码是通过一根连结到过磅厅的电线在一览表上显示出来的。一些先生对着节目单指指点点;那匹名叫皮什内特的马被它的主人撤回去了,引起人们一阵议论。不过,娜娜仍然挽着拉博德特的胳膊,穿过跑道。挂在旗杆上的钟敲个不停,催促人们离开跑道。

  “啊!孩子们,”娜娜回到马车上说道,“他们的过磅处,是他们胡吹出来的东西!”

  她周围的人为她欢呼,鼓掌:

  “好极了!娜娜!……娜娜又回到我们这儿来了!……”他们是多么愚蠢!难道他们把她当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吗?她回来得正是时候。注意!大奖赛马上开始了,人们高兴得忘记喝香槟酒了。

  娜娜吃了一惊,发现加加坐在她的马车里,膝盖上放着小狗和小路易;加加打定主意再接近拉法卢瓦兹,但却对娜娜说,她想亲亲小路易。她很喜欢孩子。

  “噢,对了,莉莉现在怎样?”娜娜问道,“坐在那边老头子的马车里的那个孩子是她吗?……有人刚才跟我讲了一件不堪入耳的事情。”

  加加脸上露出沮丧的样子。

  “亲爱的,我为这件事气病了,”她难过地说道,“昨天,我只好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哭得厉害,我本来以为今天来不成了……嗯?你知道我的意见吗?我是不同意的,我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受教育,就是为了将来找一个好丈夫。我常常严肃地对她提出忠告,对她管教没有中断过……哎,亲爱的,是她自己愿意的。哎!我同她吵了一架,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还掴了她一记耳光呢。她太烦恼了,她要摆脱这种生活……于是,她对我说:‘不管怎样,你没有权利阻止我这样做。’我对她说,‘你是一个贱货,你给我们丢脸,你滚蛋吧!’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我同意给她安排一下婚事……啊!我的最后希望成了泡影,哎,我曾经在她身上做过好多美梦!”

  她们听见一阵吵架的声音,便站起来看看。原来是乔治隐隐约约听见人群中有人诽谤旺德夫尔,他在为他辩护。

  “为什么说他放弃了他的马呢,”乔治嚷道,“昨天在赛马总会里,他还为吕西尼昂押上一千金路易呢。”

  “确有其事,当时我也在场,”菲利普作证说,“他在娜娜身上一个金路易也没有押……如果娜娜的牌价升到一比十,这与他毫无关系。说人家有那么多的计谋,是非常可笑的。这样说有什么好处呢?”

  拉博德特静静地听着,耸耸肩膀,说道:

  “算了吧,让人家去说吧……伯爵刚才还押了五百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他在娜娜的身上押上百来个金路易,这是因为马的主人总是要显示出相信自己的马会取胜的样子嘛。”

  “真见鬼!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拉法卢瓦兹摆动着胳膊嚷道,“获胜的马将是精灵……法国将吃败仗!英国一定获胜!”

  赛马场上又响起一阵钟声,宣布赛马已进入跑道,人群中又出现长时间的骚动。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娜娜站到马车的座位上,把勿忘我花和玫瑰花都踩坏了。她向四周远眺,广阔的地平线尽收眼底。在观众急切盼望比赛开始的最后时刻,跑道上依然空荡荡的,未见到一匹赛马,跑道被灰色的栅栏关闭着,每隔两根柱子,站着两名警察。在她面前的一块长条状草地上,靠近她的地方满是污泥,越往远看草地越绿,最后看上去很像一片嫩绿色的地毯。然后她低下头来,把目光转到场地中央,只见草坪上人满为患,个个踮起脚尖,有人爬到马车上,人人兴奋不已,互相推推搡搡,挺直身子观望。他们的马匹发出嘶鸣,帐篷噼噼啪啪作响,骑马者驱马在步行者中间奔跑,步行者奔向栅栏,趴在栅栏上面观望。她又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朝看台望去,只见一张张面孔都变小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五颜六色,布满了过道、阶梯和平台,在蓝天下,呈现出一层层黑色的轮廓。再往前看,跑马场的周围是一片平川。右边,在爬满长春藤的磨坊后面,是一片低洼的草地,上面有一片片大的树荫;正面,公园里的林荫道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到塞纳河边,塞纳河在一座山丘下流过,林荫道上停放着一排排马车;然后向左边布洛涅森林方向望去,视野又开阔了,一条大路延伸到默车那边的蔚蓝天际,中间被一条两旁植满泡桐树的小径隔断,泡桐树还未长出叶子来,树梢上呈现粉红色,看上去一片鲜艳光泽。这时人们还不断拥来,人流像一群蚂蚁,沿着一条带状的狭长道路,穿过田野,从那边过来,而在巴黎方向那边很远的地方,那些没有买入场券的观众,像羊群一样集中在大树下,在布洛涅森林的边缘,看过去像一条由无数黑点组成的流动线。

  在广阔的天空下,十万如痴如醉的观众聚集在这块土地上,像昆虫一样动个不停。倏然一阵欢乐的气氛使他们振奋起来。太阳在云层里隐没了一刻钟,现在又出来了,太阳洒下一大片光线,宛如一泓粼粼湖水。一切都重放光明,妇女们的阳伞像无数金光灿烂的盾牌。人们为太阳出来而鼓掌叫好,用笑声来向它致意,伸出胳膊,好像要用手臂来拨开乌云似的。

  这时候,一位治安官员独自走在阒无一人的跑道中间。左边更远处,出现了一个人,手举一面红旗。

  “那是起跑发令员德·莫里亚克男爵。”拉博德特回答提的问题。

  娜娜的身边挤满了男人,有的男人站在她的马车的踏脚板上,他们发出欢呼声,不停地讲话,凭着各人自己的印象,想到什么说什么。菲利普、乔治、博尔德纳夫和拉法卢瓦兹一分一秒也不住口。

  “别推推搡搡了!……让我看看……啊!裁判员走进他的岗亭了……你说他是德·苏维尼先生?……嗯?在这样的比赛中,要有好眼力才能看清抢先半个马头的距离!……住嘴吧,举旗子了……赛马出来了,注意!……头一匹出来的是科西尼。”

  一面红黄两色旗在旗杆上迎风飘场。马夫牵着一匹匹赛马进入场地,骑师们坐在马鞍上,垂着手臂,他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个个明亮的斑点。紧接在科西尼后面的是幸运和布姆。接着,一阵低语声迎来了精灵,这是一匹漂亮的枣红大马,号衣的颜色很不柔和,是柠檬色和黑色,具有英国的阴森色调。瓦勒里奥二世的入场博得观众一阵喝彩,它的个头小巧,但是精神很足,号衣是嫩绿色,镶着粉红色花边。旺德夫尔的两匹马还迟迟不出场。最后,在杏仁奶油之后,出现了蓝白两色的号衣。吕西尼昂是一匹深毛色的枣红马,体态无可挑剔,但是由于娜娜引人注目,它几乎完全被人忘记。娜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在金色阳光下,这匹栗色小母马颇像一位金发女郎。它像一玫崭新的金路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的胸部深陷,头颈轻盈,背部细长而灵敏。

  “瞧!它的毛色同我的头发一样!”娜娜兴奋得叫起来,“喂,你们知道,我为此而自豪!”

  人们都往她的马车上爬,博尔德纳夫差点踩到小路易的身上,妈妈已经把孩子忘了。博尔德纳夫像慈父一样埋怨没人照管小路易,他把他抱起来,然后举到肩上,喃喃说道:

  “可怜的小家伙,应当让他也看看……等一下,我让你看看你妈妈……看见了吗?看那边,就是那匹马。”

  这时,小狗珍宝跑过来抓他的腿,他把它也抱起来;娜娜对小母马取了自己的名字而自鸣得意,她扫视了一下其余的女人,想看看她们对此反应怎样。每个女人对娜娜都恨得要命。坐在出租马车里的老虔婆拉特里贡一直没动弹一下,这时候她在人群上面向一个赌注登记人挥挥手,叫他登记她的赌注,她已预感到了,她应当押娜娜。

  拉法卢瓦兹这时吵吵嚷嚷,叫人难以忍受,他一时看好了杏仁奶油。

  “我突然想到,”他连声说道,“你们瞧杏仁奶油,怎么样?

  它多灵活!……我以一比八押杏仁奶油,谁还押它?”

  “你安静一点好吧,”拉博德特终于说道,“你会后悔的。”

  “杏仁奶油是匹劣马,”菲利普说道,“它浑身出汗了……

  你等会看它试跑吧。”

  赛马都回到右边,开始试跑,跑到看台前时,都散开了,拉开了距离。于是,观众的观看热情再次高涨,大家一起议论起来。

  “吕西尼昂的背太长了,不过竞技状态还好……你知道,瓦勒里奥二世一个子儿也不能押,它很紧张,跑时头抬得高高的,这是不祥之兆……瞧!骑在精灵身上的是布尔纳……我告诉你,布尔纳垂肩膀,而骑师的肩膀好坏是至关重要的……不行,这很明显,精灵精神很不足……听我说,我可看见过娜娜,它在跑完良种幼马大奖赛后,浑身流汗,毛全粘在身上,喘得肋部要裂开来,我敢拿二十个金路易来打赌,它准排不上名次!……够了!这个家伙真讨厌,他一股劲儿吹嘘他的杏仁奶油!现在押赌注迟了,就要开始跑啦。”

  拉法卢瓦兹正在拼命找一个赌注登记人,他急得几乎哭起来,人们只好劝劝他。人们都伸长脖子观看。第一次起跑不算,因为那个远远看去像个小黑点的发令员还没有放下手中的红旗马就跑了,赛马跑了一阵子后,全都回到起跑点。接着又有两次偷跑。最后发令员又把赛马集中到一起,他巧妙地发出信号,马都飞奔起来,博得一阵喝彩。

  “好极了!……不,这次是碰巧!……不管怎样,总算跑成了。”

  欢呼声平息了下来,每个人都焦虑不安起来。现在,押赌注停止了,胜负就要在这宽阔的跑道上见分晓。开始一片寂静,观众好像都屏住了呼吸。一张张苍白的脸都抬得高高的,身上打着哆嗦。刚跑时,幸运和科西尼领先,跑在最前面;瓦勒里奥二世紧随其后,其余赛马跑得乱成一团。跑到看台前面时,犹如倏地刮起一阵暴风,把地面也震动了,马群已拉开四十匹马身长的距离。杏仁奶油落在最后面,娜娜紧紧跟在吕西尼昂和精灵的后面。

  “真了不起!”拉博德特嘟囔道,“英国人想赶上去,跑得多起劲!”

  在娜娜的车里,又发出说话声和欢呼声了。大家踮起脚尖,目光盯住奔驰的骑师,他们在阳光下,犹如一个个色彩鲜艳的斑点。上坡的时候,瓦勒里奥二世领先,科西尼和幸运落到了后面,吕西尼昂和精灵并驾齐驱,娜娜紧随其后。

  “当然罗,英国人注定赢了,这是明显的事,”博尔德纳夫说道,“吕西尼昂已经精疲力竭了,瓦勒里奥二世已经支持不住了。”

  “哎,要是英国人赢了,那就糟了!”菲利普大发爱国之心,痛苦地说道。

  拥挤在那里的人群焦虑起来,这种心情使他们感到窒息。这一次又失败了!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几乎虔诚的热情,希望吕西尼昂获胜;与此同时,人们哭丧着脸,咒骂精灵和它的骑师。散在草地上的人,三五成群,像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只见一双双鞋底在空中显现。骑师们从草坪上飞驰而过。娜娜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只见脚下的人畜似波涛,人头似海洋,被赛马卷起的旋风吹到了跑道旁边,向远处看去,骑师们像闪电一样划破地平线。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的背部,只见马屁股在逐渐远去,飞驰中伸长的马腿渐渐变小,甚至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纤细。现在,他们已经跑到了尽头,他们的侧影在远处布洛涅森林的绿色景色的衬托下,显得又小又细。然后他们突然被跑马场中间的一大片树丛遮挡住了。

  “得了吧!”乔治嚷道,他始终满怀信心,“现在还未跑完……英国人被赶上了。”

  但是拉法卢瓦兹轻视本国的情绪又抬头了,他变得令人气愤,他竟为精灵喝彩:好极了!跑得好!要给法国一点颜色看看!精灵第一,杏仁奶油第二!让它的祖国苦恼去吧!他把拉博德特惹火了,他严肃地警告拉法卢瓦兹,说如果他再这样,就把他扔到车下去。

  “看看他们要跑多少分钟。”博尔德纳夫平心静气地说。他抱着小路易,从口袋中掏出怀表。

  赛马一匹匹从树丛后面出现了。观众都愣住了,人群中嘁嘁喳喳议论了好长时间。瓦勒里奥二世仍然领先,但是精灵渐渐要赶上了它,精灵后面是吕西尼昂,它慢下来了,另外一匹马取代了它的位置。大家没有立刻分辨清楚,因为骑师的衣服的颜色很容易混淆。后来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声。

  “那是娜娜吧!……快跑,娜娜!我跟你说吕西尼昂已经跑不动了……啊!是的,那就是娜娜。一看见它那金黄色的鬃毛,便认出它来了……现在你看见了吧!它像一团火焰……好极了,娜娜!好家伙!……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它不过在为吕西尼昂助威而已。”

  有一阵子,这种意见竟变成了大家的意见。可是,小母马还一股劲儿往前跑,越来越领先了。于是,大家的热情高涨起来。谁也不看跑在后面的那些马了,一场激烈的较量在精灵、娜娜、吕西尼昂和瓦勒里奥二世之间展开了。人们叫它们的名字,他们絮絮叨叨,说这匹马快了多少,那匹马落后了多少。娜娜爬到车夫的座位上,像被人托起来似的,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拉博德特就在她的身边,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英国马跑不动了,”菲利普高兴地说,“它不行了。”

  “不管怎样,吕西尼昂完了,”拉法卢瓦兹大声嚷,“瓦勒里奥二世追上来了……瞧!四匹马跑到一起了。”

  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

  “跑得多快!伙计们!……跑得快极啦,真见鬼!”

  现在,四匹马风驰电掣地迎着他们的面跑过来了。人们感到它们越来越近,好像远处的喘息声、鼾声越来越近。观众都迅猛拥到栅栏边;马还没有到,人们的胸膛里就发出一阵深深的呼叫声,叫声越来越大,犹如汹涌澎湃的海水声。这是一场数额巨大的赌博,已经进入最后的激烈争夺,十万观众的心中都怀着一个念头,都急于看看自己的运气怎样,在这些奔跑的马的后面,有数百万的输赢。人们互相推推搡搡,互相挤压,人人捏紧拳头,张着嘴巴都在用喊声和手势驱赶自己押赌的马快跑。整个人群的喊声,是从穿礼服的人中间发出来的野兽般的喊声,越来越清晰:

  “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

  娜娜更加领先了,现在瓦勒里奥二世被它抛在后头两三颈远,它与精灵并驾齐驱了。那雷鸣般的奔跑声越来越响。它们跑过来了,娜娜的马车上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以此来迎接它们。

  “吁,吕西尼昂,你是孬种,该死的劣马!……太棒了,英国人!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老家伙!……这个瓦勒里奥二世真令人讨厌!……啊!这废物!我的十个金路易扔下水啦!……

  现在只有娜娜了!好极了!娜娜!好极了!小母马!”

  娜娜站在马车夫的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扭起大腿和腰部来,仿佛她自己在跑。她不时挺挺肚子,这样似乎有助于小母马跑的速度。她每挺一下肚子,都感到疲倦,叹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费力地说道:

  “快跑……快跑……快跑……”

  这时大家看见一个精彩的场面。普里斯站在马镫上,用铁一般的胳膊,高高扬起马鞭,抽打娜娜。这个干瘪的老小孩,那张冷酷、毫无生气的长脸上仿佛在喷射着火焰。在一种狂热的大胆、必胜的信心的激励下,他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这匹小母马的身上,他把它抽打得腾空而起,向前飞跃,口吐白沫,眼睛充血。全部赛马风驰电掣而过,扬起一阵风,人们屏住呼吸;这时裁判员显得非常镇静,目光注视着标杆,在等待着。接着,听见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普里斯尽了最大的努力,驱赶娜娜冲过标杆,以领先一头的距离胜了精灵。

  这时,场上人声鼎沸,犹如海水发出的波涛声。娜娜!娜娜!娜娜!喊声震耳,越来越响,犹如暴风骤雨,渐渐扩展到天际,从布洛涅森林深处传到瓦莱里安山,从隆尚草原传到布洛涅平原。草坪上爆发了一阵疯狂的叫喊声。娜娜万岁!法兰西万岁!打倒英国!妇女们挥动着阳伞,一些男人跳跃着,转动着身子,狂呼狂嚷;另一些男人发出神经质般的笑声,向空中扔帽子。在跑道的另一边,在体重过磅处的围墙内也沸腾起来了,看台上沸反盈天,人们只见拥挤的人群上空,空气在隐隐约约地颤动,犹如一堆炭火发出的看不见的火焰。一张张小脸上激动不已,他们挥动着胳膊,眼睛像一个个黑点,张着嘴巴。这种热情经久不息,不停高涨,一直蔓延到远处小径的尽头,蔓延到聚集在树荫下的人群中间,甚至扩展到皇家看台上,那里的人也很兴奋,皇后也鼓掌了。娜娜!娜娜!娜娜!喊声在灿烂的阳光中回荡着,阳光像金色的雨点洒在头晕目眩的观众的头上。

  这时候,娜娜站在马车上车夫的座位上,看上去变得高大了,她以为观众欢呼的是她自己。她一动不动地呆了一阵子,被她的胜利惊呆了,她注视着被人流占满的跑道,人群是那样密集,连草都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帽子的海洋。接着,人群站到跑道的一边,形成一道人墙,一直延伸到出口处,再次向娜娜欢呼致意。娜娜驮着普里斯离去,普里斯伏在马背上,疲惫不堪,茫然若失。娜娜忘乎所以,使劲拍大腿,得意洋洋,粗言粗语地说道:

  “啊!他妈的!是我胜利了!可是……啊!他妈的!运气真好!”

  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心潮起伏的心情,看见小路易高高坐在博尔德纳夫的肩上,便一把紧紧抓住他,一股劲儿地亲吻起来。

  “三分十四秒。”博尔德纳夫说道,一边把表放进口袋里。

  娜娜总是听到观众喊她的名字,喊声在整个平原上荡漾,回声又传到她的耳畔。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欢呼,她则屹立在阳光下,披散着星辰般的秀发,身着与天空浑然一色的蓝白两色的连衣裙,俯视着她的人民。拉博德特离开她时告诉她,她赢了两千金路易,因为他把她的五十金路易押在小母马的身上,比数是一比四十。这笔钱固然使她激动,但还比不上这个意外获得的胜利令她兴奋,因为这个辉煌的胜利使她一举成了巴黎的王后。其余妇女都输了。罗丝·米尼翁一气之下折断了阳伞;卡罗利娜·埃凯、克拉利瑟、西蒙娜和不顾儿子在场的吕西·斯图华见这个胖婊子走了运,个个怒不可遏,悄声咒骂她。这时候,在赛马起跑时和到达终点时画过十字的拉特里贡挺着高大的、高出其余女人的身子,为自己的敏感嗅觉而洋洋得意,露出经验丰富的老虔婆的神态为娜娜祝福。

  男人们还在不断地拥向娜娜马车的周围。车上一伙人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阵子。乔治像哽住似的,一个人继续用嘶哑的嗓子叫喊。香槟酒喝光了,菲利普便带着几个听差,去饮料摊上买饮料。娜娜宫廷的人越来越多了,迟迟不肯过来的人见她胜利了,也决定来了。人们纷纷拥过来,顿时她的马车变成了整个草坪的中心,最后她竟被她的狂热的臣民尊为神——爱神王后。博尔德纳夫在她的身后,怀着慈祥的父爱,嘴里骂着粗话。斯泰内再次被她征服了,他抛开了西蒙娜,爬到娜娜马车的一个踏脚板上。香槟酒拿来了,娜娜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这时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反复高呼:娜娜!娜娜!娜娜!观众都很惊讶,环顾周围,寻找那匹小母马。大家都弄糊涂了,自己心里所装的究竟是那匹马,还是那个女人。

  米尼翁不顾罗丝凶狠的目光,也跑来了。这个走运的女子令他神魂颠倒,他很想上去吻她一下。接着,他在她的两边面颊上吻了吻,慈父般地对她说道:

  “我烦恼的是,现在罗丝肯定要把那封信寄出去……她气坏了。”

  “那就太好啦!我巴不得这样!”娜娜随口说道。

  她见米尼翁发愣,连忙又说道:

  “啊!不对!我刚才说了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有点醉了。”

  她的确醉了,她被欢乐陶醉了,被阳光陶醉了。她一直高举着酒杯,为自己欢呼。

  “为娜娜干杯!为娜娜干杯!”她喊道,四边的喧闹声、笑声、喝彩声越来越高,渐渐响遍了跑马场。

  赛马接近尾声了。现在进行沃布朗奖赛。马车一辆接一辆离去。这时,人们争吵起来,不断提到旺德夫尔这个名字。现在真相大白了:两年来,旺德夫尔一直在准备这一着棋,他让格雷沙姆看住娜娜,不让它出来,只让吕西尼昂露面,以便让小母马最后一举闻名。赌输的人个个垂头丧气,赢的人则耸耸肩膀。到后来呢?难道这不是允许的吗?马的主人可以随意调配他的赛马,这样的事例不是很多吗!绝大部分人认为旺德夫尔很有一手,他能通过朋友们找来足够下赌注的人,把大笔赌注押在娜娜身上,这就是娜娜牌价突然上升的原因;有人说他下了两千金路易,平均比数是一比三十,一共赢得一百二十万法郎。如此惊人的数字足以令人吃惊得对他肃然起敬,并原谅他的一切。

  然而,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从体重过磅处围墙里传来的坏消息。从那儿回来的人们这个消息说得很详细;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高声谈着一件可怕的丑闻。这个可怜的旺德夫尔可完蛋了。他干了一件蠢事,用了愚蠢的舞弊手段,这导致了他那高明的一招的失败。他委托不可靠的赌注登记人马雷夏尔替自己押四万法郎,赌吕西尼昂跑输,以便捞回他公开下的两万多法郎的赌注,这是一种卑鄙的做法,证明他的面临彻底破产的财产又露出了一条裂缝。那个赌注登记人得知吕西尼昂不会跑赢,于是在这匹马身上赚了六万法郎。不过,拉博德特没有得到旺德夫尔的任何准确而详细的指示,偏偏跑去向赌注登记人下了二百金路易在娜娜身上,由于马雷夏尔不知这一招的真正用意,继续以一比五十的比数押出,结果在小母马身上输了十万法郎,抵销六万法郎赢数,实输四万法郎。马雷夏尔感到头晕目眩,比赛结束后,看见拉博德特和旺德夫尔在体重过磅厅里交谈,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昔日的马车夫,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勃然大怒,露出凶相,他公开大吵大闹,用冷酷的字眼揭露这件事情的内幕,煽动周围的人。有人说赛马评委会将开会处理这件事。

  菲利普和乔治悄声告诉娜娜这个消息,于是她信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仍然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酒。不管怎样,这是很可能的。她还联想到与此有关的事情;何况这个马雷夏尔有一副卑鄙的面孔。不过,她还有几分怀疑。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面色苍白。

  “怎么样?”娜娜悄声问道。

  “完蛋了!”他简单回答道。

  说完,他耸耸肩膀。这个旺德夫尔简直是个孩子!娜娜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晚上,在马比耶舞厅里,娜娜大出风头。将近十点钟时,娜娜来了,那里已经人声鼎沸。这个传统的狂欢晚会把所有风流青年都聚集到一起,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至,他们的行动像下等人一样粗俗、愚蠢。大家在煤气彩灯下挤来挤去;黑色礼服,袒胸露肩的奇装异服,还有耐脏的旧裙子全都混杂在一起,人们旋转着,叫嚷着,人人醉醺醺的。三十步远处的铜管乐声都听不见。没有一个人在跳舞,胡言乱语在一群群人中传着,不知道为什么要反复说这些话。谁都想表现得滑稽可笑,但是总是毫无效果,白费力气。七个女人被关在衣帽间里,哭闹着要求把她们放出来。有人找来一棵葱,进行拍卖,竟被人加价到两个金路易。恰恰就在这时候,娜娜来了,她身上仍然穿着观看赛马时的蓝白两色衣服。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大家把那棵葱给了她。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有人把她一把抓住,三个欣喜若狂的男人把她举起来,穿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坪和遭破坏的树丛,一直抬到花园里;因为乐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便向乐队扑过去,砸碎了椅子和乐谱架。一名像慈父一样的警察在那里指挥这场混战。

  直到星期二,娜娜才从胜利的兴奋中平静下来。早上勒拉太太来了,娜娜与她谈起来。她是来告诉娜娜小路易的情况的,小路易在外面着了凉,生病了。目前有一则新闻轰动整个巴黎,娜娜听后,心里很不平静。旺德夫尔被开除出赛马场,这项决定是在赛马当天晚上,在皇家俱乐部宣布的,第二天他便在他的马厩里放了一把火,自己与马匹同归于尽了。

  “他早就对我说过,他要这样死。”娜娜说道,“这个人真正是个疯子!……昨天晚上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我被吓坏了。你知道,他简直能杀死我,一天夜里……另外,他哪一匹马能跑赢也不告诉我一声,这样做对吗?如果告诉我,我至少能发一笔财!……他对拉博德特说过,如果让我知道了,我就会立即告诉我的理发师和许多男人。这话说得多么不礼貌!……啊!

  不,说实话,对他的死我也不怎么惋惜。”

  她越想越生气。恰巧这时候,拉博德特走进来;他已算好了帐,给娜娜送来四万法郎。她见了这笔钱,更是火上加油,因为她本来可以赢一百万法郎,对于这次投机勾当,拉博德特装得一身清白,干脆抛弃了旺德夫尔。这些古老家族早就徒有其名了,最后都落得这样愚蠢的结局。

  “啊!不对,”娜娜说道,“把自己关在马厩里自焚,这种做法并不算愚蠢,我倒觉得这样是挺有勇气的……啊!你知道,他与马雷夏尔的那件纠葛,我并不为他辩护。我一想到布朗瑟想把这件事的责任推给我,我就回答说:‘难道我叫他去舞弊的吗?’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讨钱,并不是叫他去犯罪,你说是吗?如果他对我说:‘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我就会对他说,‘行了,我们分手吧。’这样事情就不会糟到这个地步。”

  “一点不错,”姑妈严肃地说,“男人固执己见,他们倒霉活该。”

  “不过他那略具喜庆色彩的结局倒是很精彩的!”娜娜又说,“看上去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浇上汽油……接着烧起来,此景值得一看!可以想象,一个几乎完全是木质结构的庞然大物,里面又堆满麦秸和干草!……火焰蹿得有宝塔一般高……最壮观的,是那些不愿被活活烧死的马。只听见它们尥着蹶子,拼命撞门,像人一样喊叫……是的,人们对这幕可怖情景还心有余悸呢。”

  拉博德特轻轻舒了口气,样子像将信将疑。他不相信旺德夫尔已经死了。有人发誓说,亲眼看见他从一扇窗户逃了出去。他是一时神经错乱才点火烧马厩的。不过,到被烧到不能忍受时,他神智清醒了。一个在女人圈子里鬼混、落到囊空如洗境地的蠢男人是不会这样勇敢自杀的。

  娜娜听后很扫兴,只说了一句:

  “啊!他真不幸!他的行为真高尚!”


十二

  快到深夜一点钟了,娜娜和伯爵躺在那张铺着威尼斯针织花边床单的大床上,还没有入睡。他怄了三天气,那天晚上回来了。卧室内只有一盏灯,灯光惨淡,充满睡意,弥漫着温暖、潮湿和作爱的气氛。镶银的白漆家具在灯光下泛着朦胧的白色。放下的帷幔把床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声叹息,随后一个亲吻,打破了寂静的气氛,娜娜倏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腿在床沿上坐了片刻。伯爵的头落到枕头上,呆在黑暗中。

  “亲爱的,你信仰仁慈的上帝吗?”娜娜思索了一会儿才这样问道。她离开情人的怀里后,表情严肃,内心充满对宗教的恐惧。

  从早上起,她就抱怨自己身体不适。正如她所说,她的一些愚蠢的想法,如对死亡和地狱的想法,在暗暗地折磨着她。有时,她在夜里像孩子一样害怕起来,头脑中产生一些可怕的想法,把她折磨得睁着眼睛做噩梦。她又说道:

  “怎么样?你想不到我要上天堂了吗?”

  接着,她打了一个战栗。伯爵感到蹊跷,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提出这些怪问题来,他觉得自己心中又萌发了天主教徒的悔恨。这时,睡衣从她的肩上落下来,头发披散着,猛然扑到伯爵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呜咽起来:

  “我怕死……我怕死……”

  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挣脱了她。这个女人因为怕死,紧紧地抱住他,这种恐惧感是有传染性的,他生怕自己的情绪也受到她的精神错乱的影响,便劝导她。他说她身体很好,只要她行为规矩一些,总有一天,她会得到上帝宽恕的。但是她摇摇头,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是不容置疑的。她胸前总是戴着圣母像,她还把一根红线系在两乳之间的圣母像指给他看;不过,上帝是安排好了的,凡是没有结过婚同男人同居的女人都要入地狱。她想起了教理书中的零零星星的东西。啊!人要能知道死后怎样,那该多好,但是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带回来死后的消息。确实,如果神甫们说的是蠢话,我们去烦这烦那,真是傻瓜。不过,她仍然虔诚地吻那个带着她体温的圣像,她把那个圣像看成可以驱除死亡的祛邪物,她一想到死就怕得浑身发冷。

  她到梳洗间去也要缪法陪同,即使开着门,她在那里呆一会儿,也怕得浑身发抖。缪法又躺到床上,她还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每个角落她都要看看,那怕听见一点点声音,便吓得浑身打哆嗦。她在一面镜子前面停下来,像从前一样,她一看见自己的裸体,就忘掉了一切。但是这一次,她看见自己的胸脯、腰部和大腿,更加害怕起来,最后她抬起双手摸着脸上的骨头,摸了好一阵子。

  “人死后样子就难看了。”她拖长声音说道。

  她用手挤压双颊,睁大眼睛,下颌向内收缩,想看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样子。接着,她把这副鬼脸转向伯爵,说道:

  “你瞧,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

  伯爵见她那样子,生气了。

  “你疯了,快点睡觉吧。”

  他仿佛看见她躺在坟墓里,长眠了一个世纪,只剩下一身白骨。于是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起来。已有一段时间,宗教信仰又征服了他,每天这种信仰发作起来,就像中风一样来势凶猛,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的手指格格作响,口中不停地念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是他的软弱无力的叫喊,是他的罪孽的叫喊。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但他却无力洗刷自己的罪孽。娜娜回到床上时,她发现他盖着被子,神色惶恐不安,指甲放在胸口,眼睛仰望着空中,似乎在寻找天国。娜娜又哭了,两人搂抱起来,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俩自己也莫名其妙,只能在愚蠢的顽念中打滚。以前他们已经度过类似这样的一个夜晚;不过,这一次太荒唐了,娜娜不再害怕后,自己也这么说。她突然起了疑心,便谨慎地问伯爵:罗丝·米尼翁大概已经把那封告发信寄出去了。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不过是伯爵害怕而已,没有别的,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

  缪法又一次离开娜娜出走,两天没回来,一天早上,他突然来了;他从来不在这样的时刻回来。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心绪不宁,内心还在激烈斗争着。可是心里慌张的佐爱没有发觉他忐忑不安的神态,便跑过来迎接他,对他说道:“啊!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昨天晚上,太太差点死了。”

  伯爵问她详细情况,她回答道:

  “这事说了别人难以相信……太太小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很长时间以来,她以为自己只是身体不适,但布塔雷医生却有点怀疑,后来他明确说她怀了孕。因为她觉得很烦恼,就竭尽全力隐瞒怀孕真相。她神经质般地恐惧,心情忧郁,与这件事多少有点关系。她对怀孕之事守口如瓶,为没有结婚就怀了孕而感到很害羞,不得不把真相隐瞒起来。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意外事故,人家知道了会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哎?真是开玩笑!真倒霉!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了,这次偏偏又碰上了。她惊讶不已,仿佛她的性器官的功能紊乱了,她不想要孩子,并把这东西作了别的用途时,她偏偏怀了孕。造化令她恼怒,在她正当享乐的时候,竟然要让她当上严肃的母亲,在她把周围的男人一个个害死的时候,竟然给她一个小生命。难道人不该少遇到一些麻烦,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生活吗?这个小孩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啊!天哪!这个孩子的父亲要有好心肠才会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承认,如果一个人专门损害别人,他自己一生中肯定不会很幸福的。

  这时,佐爱把这件倒霉的事的经过讲给伯爵听。

  “将近四点钟时,太太肚子疼起来。我见她到梳妆室去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她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是的,先生,她晕倒在地上,还有一摊血,像被人谋杀了似的……于是,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很生气,太太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他帮我把她扶起来,他一听到小产这个词,也难过了……说真的,从昨天起,我就为太太发愁!”

  公馆里确实乱糟糟的,仆人们跑上跑下,每个房间里都有仆人进进出出。乔治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过了一夜。晚上,在太太平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乔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太太的朋友们。他面色苍白,带着惊愕和激动的神态,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斯泰内、拉法卢瓦兹、菲利普和其他人已经来过了。他们听到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这不可能!一定是在开玩笑!接着,他们变得严肃起来,目光盯着房门,神态惆怅,摇摇头,不再觉得这是可笑的了。共有十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他们低声聊天,一直聊到午夜为止。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在苦苦思索,究竟谁是父亲。他们好像彼此原谅,个个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做了蠢事。然后,他们弓起背,觉得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娜娜自己的事。哎!这个娜娜真了不起!人家从来没有想到她会闹出这样的笑话!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脚地走了,似乎这间卧室里死了人,不能笑出声来。

  “先生,还是上楼去吧,”佐爱对缪法说道,“太太身体好多了,她会接待你的……我们在等大夫来,他答应今天早上来看太太。”

  这个贴身女仆劝说乔治回家睡觉了。楼上客厅里只剩下萨丹一个人,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支香烟,眼睛望着上空。娜娜意外小产后,公馆里的人个个惊慌失措,她却无动于衷,肚子里憋着气,不时耸耸肩膀,说几句刻薄话。佐爱走过她面前时,跟伯爵说,可怜的太太这次可吃了大苦头。萨丹脱口说了一句难听的话:

  “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

  他俩吃惊地掉过头来。萨丹一动也没有动,眸子一直盯住天花板,两片嘴唇死命地叼着那支香烟。

  “哎!你的心肠真好!”佐爱说道。

  萨丹坐起来,气乎乎地瞧着伯爵,对准他的面孔又说了一遍:

  “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

  说完,她又躺下来,吐出淡淡的一缕烟,仿佛事不关己并决心不介入这事。不管啦,真是太愚蠢了!

  佐爱还是领缪法进了卧室。屋里温暖而又宁静,散发着一股乙醚的气味,维里埃大街上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发出低沉的声音,有点打破室内的寂静。娜娜的头枕在枕头上,面色苍白,还没有入睡,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沉思冥想。她看见伯爵,一动没动,只嫣然一笑。

  “啊!我的心肝,”她拖长声音悄声说道,“我原来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身子去吻她的头发,她感动了,真心诚意地对他谈到孩子,似乎伯爵就是孩子的父亲。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感到很幸福!我做过不少梦,我真希望他不愧是你的孩子,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些。我不想给你生活中添麻烦。”

  他听说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感到很惊讶,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把一只胳膊搁在被子上。这时候,娜娜发现他大惊失色,眼睛通红,嘴唇像发烧似的颤抖着。

  “你怎么啦?”她问道,“难道你也病啦?”

  “没有。”他不无痛苦地说道。

  她用深情的目光瞧瞧他。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把呆在那里收拾药瓶的佐爱打发走。等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把他拉到身边,问道: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眼泪汪汪,我看得很清楚……

  说出来吧,你来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没有事情,没有事情,我向你保证。”他结结巴巴说道。

  可是他痛苦得喉咙哽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了病人的房间,进来了非常伤感,抽抽噎噎哭了,他把脸埋到被子里,试图不让痛苦迸发出来。娜娜这下明白了,一定是罗丝·米尼翁下了狠心,把那封信寄走了。娜娜让他哭了一会儿。他哭得身子猛烈抽搐着,连她躺着的床都被震动了。末了,她用慈母般的同情口吻问道:

  “你家里发生了什么麻烦事了吗?”

  他点点头。她停了一会,然后低声问道:

  “那么,你全知道了?”

  他又点点头。于是这间痛苦气氛甚浓的房间里顿时又沉静下来。昨天夜里,他参加皇后举行的晚会后,回到家里就收到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那封信。他度过了痛苦不堪的一夜,他在思索着如何报仇。他早上就出来了,想缓和一下杀妻的念头。到了外面,他被六月早晨的风和日丽的气候陶醉了,报仇的念头消失了,便来到娜娜家里。每当他在生活中碰到不堪忍受的事情,就来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摆脱痛苦,娜娜安慰他一下,他就会消气,心情也愉快起来。

  “算了,冷静一下吧,”娜娜露出很善良的样子说道,“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当然不该由我来让你睁开眼睛。你还记得吧,去年你就产生过怀疑。后来由于我小心谨慎,事情才没有闹出来。总而言之,你还没有证据……当然罗!今天你有了一个证据,你心里很难过,这我很理解。不过,这事不会影响你的声誉的。现在你应该迁就这一既成事实。”

  他不哭了。可是他仍然感到羞耻,尽管他早就对娜娜谈过他们夫妻间最隐秘的事情。她不得不安慰他。要知道,她是女人,她什么话郁听得进。他用低沉的声音随口说道:“你在病中,缠住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来这里真蠢。我走啦。”

  “别走。”她连忙说道,“你再留一下,也许我会给你出个好主意。不过,不要叫我说得太多,医生不让我多说话。”

  最后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走动。于是,她问他: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去掴那个男人的耳光,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噘了一下嘴,不赞成他这样做。

  “这可不是好办法……对你老婆呢?”

  “我要去告她,我有证据。”

  “你一点也不高明,亲爱的。你这样做很愚蠢,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你这样做。”

  娜娜用微弱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向他指出,决斗或打官司,不但无济于事,还会酿成丑闻。那样,会在一个星期内,成为报界奇闻;这是在拿他的生命来孤注一掷,他的宁静、他在宫廷中的高官地位、他的姓氏的荣誉都会受到影响;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为了让别人来嘲笑自己。

  “这有什么关系!”他嚷道,“我要根仇。”

  “我的心肝,”她说道,“这些肮脏的事不当场抓住,永远也报不了仇。”

  他不说话了,接着嘟哝了一阵子。当然,他不是胆小鬼,但是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一种可怜感和羞耻感使他在狂怒之下,心软了下来。她决计以坦诚相待,对他什么都讲,这样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打击。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苦恼的原因吗?……因为你自己也欺骗了你的妻子。嗯?你经常在外面过夜,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大概起了疑心。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责备她呢?她会回答说,你给她作出了榜样,一下子就把你的嘴堵住了……亲爱的,你跑到这里气得踱来踱去,不在家里把他们两人都杀死,原因就在这里。”

  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他垂头丧气,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把他说服了。娜娜住嘴了,喘了口气;

  接着,她低声说道:

  “啊!我累坏了。帮我往上躺躺。我身子一直往下滑,我的头太低了。”

  他帮她躺高了些,她舒了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打官司离婚会有一场好戏看。难道他看不出,伯爵夫人的律师会提出娜娜来,让巴黎人当作笑料吗?这样一来,什么事都会被张扬出去,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公馆,她的生活,无一例外。啊!不行,她不希望搞得满城风雨!也许一些下流女人会怂恿他这样做,借他的事为自己大肆宣传,但是,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幸福。她把他拉过来,把他的头按到枕头边,靠近自己的头,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温存地对他说道:

  “听我说,我的心肝,你还是与你的老婆和好吧。”

  他听了火冒三丈。绝对办不到!他的肺都要气炸了,这样太丢脸了。然而她还是温柔地劝他这样做。

  “你还是与你老婆和好吧……你听到了吧,你总不愿意到处听人说是我让你离开你的家庭的吧?这太败坏我的名声了,人家会对我怎么想呢?……不过,你得发誓永远爱我,因为有朝一日你若同另一个女人要好时,你就……”

  他被泪水哽住了。他一股劲儿吻她,打断了她的话,连连说道:

  “你疯了,和好是办不到的!”

  “不,不,”娜娜又说,“必须和好……我将迁就你们。不管怎样,她是你的老婆,这与你随便遇上一个女人就对我不忠诚是两回事。”

  她仍然这样说下去,以良言相劝。她甚至谈到了天主。他以为是在听韦诺先生讲话,老头子在训诫他,要把他从罪孽中拯救出来时,就是这样说话的。不过,她并没有谈到与他绝断关系,而是劝他两边逢迎,在老婆和情妇之间做一个老好人,让她们两人各得其所,这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使每个人都没有烦恼,就像在人生不可避免的烦恼中,能够有幸福的睡眠一样。这对他俩的生活毫无影响,他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只不过他来的次数略少一些,他不同她过夜时,就同伯爵夫人一起过夜。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轻轻舒了口气,最后说道:

  “总之,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好事……你会更加爱我的。”寂静又笼罩了房间。她闭起眼睛,躺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现在他听她的话了,说他不愿意让她说话太多,把她弄得很疲劳。整整过了一分钟,她又睁开眼睛,悄声说道:

  “再说钱吧,怎么办?如果你发起火来,到哪里去弄钱呢?……昨天拉博德特还来催讨那张本票的钱……我呀,什么也没有,连身上穿的衣服也没有了。”

  然后,她又闭上眼睛,像死人一样。缪法的脸上掠过一抹愁云。昨天晚上他受了打击,他把不知怎样摆脱的手头拮据一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张十万法郎的期票,延期过一次,尽管持票人明确答应不转手,还是拿到市场上流通了。拉博德特装得毫无办法,把责任全推给弗朗西斯,说他以后再也不跟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了。这笔钱一定要付,伯爵绝不能拒绝支付自己签过字的票据。此外,除了娜娜提出的各种新的要求以外,伯爵家里的花费也很铺张。伯爵夫人从丰岱特回来后,突然变得奢侈起来,产生了上流社会享受的欲望,这种欲望在吞噬着他们的财产。人们在谈论她任性挥霍钱财,公馆里变得焕然一新,花了五十万法郎修缮米罗梅斯尼尔街的那座旧公馆,服装花费极其昂贵,大笔大笔钱不见了,溶化了,也可能送人了,伯爵夫人想不到说一下钱的去向。有两次,伯爵鼓足勇气提出钱的问题,想知道花在何处,可是伯爵夫人微微一笑,用古怪的神情瞅着他,他吓得不敢再问了,担心她回答得太明确了。他所以从娜娜手中接过达盖内作为女婿,是考虑到能把爱斯泰勒的嫁妆减少到二十万法郎,而其它一切筹办均由年轻人负责,自己毋庸操心,这门出乎意料的亲事,他还是挺高兴的。

  然而,一个星期以来,缪法为了立即筹足十万法郎来应付拉博德特,他想到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使他退缩了。那就是卖掉博尔德的住宅,这是一座华丽的住宅,估计值五十万法郎,是伯爵夫人的一个伯父不久前遗赠给她的。不过,遗嘱规定,出卖住宅必须要有她的签字,没有征得伯爵的同意,她也不能转让住宅。昨天晚上,他终于下了决心,想同妻子商谈签字的事,现在一切都完了。在这样的时刻,他决不会接受这样的和解。想到这里,妻子偷汉的事给了他更加可怕的打击。他完全理解娜娜的目的,因为他对她越来越推心置腹,这就使他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与她商量,他向她埋怨过自己的处境,他要求伯爵夫人签字的事,他也向她吐露过。

  不过,娜娜好像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没有睁开眼睛。他见她脸色那样苍白,便担心起来,叫她吸一点乙醚。她吸了一点,又提了个问题,但没有说出达盖内的名字。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星期二签订婚约,再过五天举行婚礼。”他回答道。

  娜娜仍然闭着眼睛,仿佛在夜间谈自己的想法。

  “总之,我的宝贝,你要看清你该办的事情……我的愿望是让大家都满意。”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让她平静下来。是的,走着瞧吧,但是要紧的还是她要好好休息。他不再生气了。这间充满乙醚味的病人卧室是如此温暖,如此宁静,终于使他息怒了,他正需要安静,心情舒畅一下。在这张温暖的床边,坐在他照料着的这个痛苦的女人的身边,她那热忱的激励,唤起了他对往日的肉欲快乐的回忆,他那受到侮辱后大发雷霆的男子汉脾气,渐渐烟消云散了。他向她俯下身子,紧紧搂住她,娜娜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嘴角上挂着一丝胜利的微笑。这时候布塔雷大夫来了。

  “怎么样啦,这个可爱的孩子?”他亲切地对缪法讲,他以为缪法是她的丈夫,“真见鬼,你让她说了不少话吧。”

  医生是个漂亮男子,还很年轻,他常为风流女子中的漂亮女人治病。他性格开朗,像朋友一样对那些女人笑脸相待,但从来不同她们睡觉。他的出诊费收得很高,而且必须分文不少。不过,他总是随叫随到。娜娜每星期总要派人去找他两三次,她一想到死就浑身直打哆嗦,连一些小毛病也惶恐不安地告诉他。他便东拉西扯,胡诌一些故事来逗她,他用这种方式来给她治病。这些女病人都喜欢他。但是这一次,娜娜的病可严重了。

  缪法要走时,心情很激动。他看见可怜的娜娜身体那样虚弱,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缪法走时,她呼唤他回来,把额头伸给他亲吻,接着用开玩笑的口吻低声威胁他:

  “你知道允许你做的事情……回去同你的老婆和好,不然我一生气,你什么都完了。”

  萨比娜伯爵夫人要求她女儿的婚约在星期二签订,是为了借此机会,庆祝一下油漆未干的公馆修缮竣工。五百张请柬已发出去了,邀请的人中,社会各界人士都有。当天早上,挂毯商才挂帷幔,快到晚九点钟点亮水晶分枝吊灯时,建筑师在心潮激荡的伯爵夫人的陪同下,仍在作最后的指点。

  这是春天的一次庆会,富有温和的春天魅力。六月的夜晚,天气炎热,大厅的两扇门全都敞开着,舞会的场地一直延伸到沙土地的花园里。第一批到达的客人,在门口受到伯爵和伯爵夫人的欢迎,他们刚进门就感到眼花缭乱。只要回忆一下过去客厅的情景,人们还记得伯爵夫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从前在这间颇具古老风范的客厅里,宗教的肃穆气氛甚浓,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全是帝国时代的款式,天鹅绒帷幔已经变黄,暗绿色的天花板湿漉漉的。现在可不一样了,刚跨进前厅,映入眼帘的金色画框里的镶嵌画,在高高烛台的蜡烛的光亮照射下烁烁发亮,大理石楼梯的栏杆上,镂刻着精美的花纹。再里面是富丽堂皇的客厅,墙壁上挂着热内亚天鹅绒帷幔,天花板上贴着布歇的一幅巨大的装饰画,这幅画在当皮埃尔古堡出售时,是建筑师用十万法郎买下来的。枝形吊灯和水晶壁灯照亮了豪华气派的一面面镜子和一件件名贵家具。简直可以说,萨比娜的那张长椅子,那张唯一的红绸椅子,过去是软绵绵的,与其它家具很不相称,现在仿佛大了几倍,使整个公馆充满了淫乐、极度享乐的气氛,这种气氛像迟迟燃起的火苗猛烈燃烧着。

  大家已经跳舞了。乐队安顿在花园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面,正演奏着华尔兹舞曲,轻快的节奏在空中飘荡,传到客厅变得柔和了。在威尼斯彩灯的照耀下,花园笼罩在一片若明若暗的光线中,看上去仿佛变大了,草坪边沿上搭了一顶紫色帐篷,里面放了一张酒菜台子。这支华尔兹舞曲正是《金发爱神》中那支淫秽的华尔兹,里面还夹杂着淫荡的笑声,舞曲响亮的音波传到这座古老的公馆里,变成一种颤音,仿佛把墙壁都震热了。这支乐曲像是从街上吹来的一股肉欲之风,把这座傲慢的公馆的整个死气沉沉的时代一扫而光,把缪法家族的过去、在天花板下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荣誉和信仰,吹得无影无踪了。

  伯爵母亲的老朋友们呆在壁炉边他们习惯呆的地方,他们仿佛感到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觉得头晕目眩。他们在不断拥进来的嘈杂的人群中,形成一个圈子。杜·荣古瓦夫人穿过餐厅进来后,已辨认不出那些房间了。尚特罗夫人神色惊讶地瞅着花园,花园似乎大多了。不一会儿,呆在这个角落里的客人便低声议论起来,提出种种尖锐的批评。

  “喂,”尚特罗夫人嘟哝道,“要是老伯爵夫人回来一看……她会说什么呢?你们想象一下,她来到这些人中间,会是什么一副样子。搞得这样富丽堂皇,又是这样乱哄哄的……真丢人!”

  “萨比娜简直发疯了,”杜·荣古瓦夫人附和道,“刚才你看见她在门口的那副样子吗?瞧,在这里还看得见她……她把她的钻石首饰全都戴上了。”

  她俩站起来,从远处打量一会儿伯爵夫妇。萨比娜身穿白色衣服,上面镶着漂亮的英国针钩花边。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漂亮,她显得年轻、愉快,她不停地微笑,有点自我陶醉了。缪法在她身边,则显得苍老,脸色苍白。他也在微笑,神态安详而庄重。

  “想当年他是一家之主,”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连添置一张小板凳也要得到他的许可!……现在却不同了,一切都改变了,他像在她家里……你还记得吧,她那时候连客厅都不肯装修!现在整个公馆都装修一新了。”

  说到这里,她们突然住嘴了,谢泽勒太太进来了,她身后跟着一群小伙子。她出神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悄声赞叹道:

  “啊!真漂亮!……多么精致!……真有审美观点!”

  接着她远远地对身后那群青年人说道:

  “我不是说过嘛!这些古老的破房子,一经装修,可真没话说了……你们觉得很漂亮,是吗?简直像十七世纪的古建筑……萨比娜终于能在里面接待客人了。”

  两个老太太又坐下来,压低嗓门,谈论这门令许多人惊讶的婚事。爱丝泰勒刚走过去,她身着玫瑰红绸裙子,还是那样干瘪,那副处女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她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达盖内做自己的丈夫,既不显得欢乐,也不显得悲伤,依然像那年冬天向炉子里添木柴时那样表情冷冰冰的,脸色那样苍白。面对这次为她举行的庆祝活动,面对这灯光,这些鲜花,这音乐,她依然无动于衷。

  “他是个冒险家,”杜·荣古瓦夫人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他。”

  “注意,他来了。”尚特罗夫人低声说道。

  达盖内瞥见于贡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连忙走上去挽起于贡夫人的胳膊;他笑吟吟的,对她显得很热情,好像他这次交了好运,也有她一份功劳似的。

  “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坐到壁炉旁边,“瞧,这是我原来坐的地方。”

  “你认识他吗?”达盖内走后,杜·荣古瓦夫人问道。

  “当然认识罗,他是个很有魅力的小伙子。乔治很喜欢他……他出身于一个有门第的家庭。”

  好心肠的老太太觉得有人对他怀有敌意,便为他辩护。小伙子的父亲当年很受路易—菲利普的赏识,担任省长一直到逝世为止。小伙子呢,生活上有些挥霍,有人说他是败家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有一个叔父,是个富翁,有朝一日,会把财产留给他的。几位老太太听了直摇头,于贡太太自己也觉得尴尬,总是不断回到他家庭门第的话题上来。她觉得很疲倦,埋怨自己腿疼。她在黎塞留街住了一个月了,据她自己说,那里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说到这里,她那慈祥母爱的笑脸上,飘过一阵忧郁的阴影。

  “不管怎样,”尚特罗夫人最后说道,“爱丝泰勒本来可以结一门比这好得多的亲事。”

  铜管乐奏起来了,奏的是四对舞舞曲,人们都拥向客厅的两边,让出中间地方来。女人们的浅色裙子在摆动着,中间夹杂着男人们的黑色礼服;明亮的灯光照在波涛般的人头上,只见珠宝首饰熠熠发光,白色翎毛瑟瑟颤抖,丁香花和玫瑰花竞相开放。天气已经热了,在轻快的乐曲声中,妇女们裸露出洁白的肩膀,从她们穿着的罗纱服和弄皱了的绸缎中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从一扇扇敞开的门望进去,客厅里的一个个房间里坐着一排排妇女,她们暗暗微笑着,眸子里闪着光芒,撅着嘴,手里摇着扇子,扇出的风吹到她们的嘴上。客人们还在不断到来,一个仆人专门通报新到客人的姓名,男人们在人群里慢慢走着,竭力为女伴寻找位置;女人们挽着男人们的胳膊,心里惴惴不安,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看是否有空椅子。公馆里挤满了客人,裙子碰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角落里,一大片花边、裙结、裙撑挡住了通道。女人们习惯于令人眼花缭乱的拥挤场合,很有礼貌,能够容忍,仍然不失其风度。这时,一对对男女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客厅,跑到花园的深处。那里,威尼斯彩灯发出微弱的粉红色光芒,妇女们的裙子的暗影在草地边上飘拂着,好像伴随着四对舞舞曲的节奏,乐曲声飘到树丛后面,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悦耳的乐曲。

  斯泰内刚刚遇到富卡蒙和拉法卢瓦兹,他俩在酒菜台子前喝香槟酒。

  “漂亮极啦,”拉法卢瓦兹一边察看着用金色长矛撑着的紫金色帐篷,一边说道,“我们还以为是在香料蜜糖面包集市里……嗯?确实如此,到了香料蜜糖面包集市!”

  现在,他总是装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似乎是一个什么都经历过的青年,当今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严肃对待的了。

  “如果旺德夫尔还活着,他会感到惊讶的。”富卡蒙咕哝道,“你还记得吧,他过去在壁炉前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真没想到!别嘲笑这里的变化了。”

  “旺德夫尔,甭提他了,他是一个失败者!”拉法卢瓦兹轻蔑地说道,“他以为自焚可以令我们震惊,这是大错特错!现在没有人再提他了。旺德夫尔被勾销了,完蛋了,被埋葬了!还是谈谈其他人吧!”

  随后,斯泰内走过来同他握手,他又说道:

  “你们知道,娜娜刚才来了……啊!伙伴们,看她进来时的样子,简直惊人!她首先拥抱伯爵夫人,然后,新郎新娘走过来,她向他们祝福,并向达盖内说道:‘你听着,保尔,今后,你如果去追求别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怎么?当时你们没有看见这情景!啊!漂亮极了!她装得真像!”

  两个男人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他们一起笑了。拉法卢瓦兹很开心,觉得自己很有一套。

  “怎么?你们相信真有其事……老天爷!这桩婚事还是娜娜促成的呢。况且她还是这个家中的一员呢。”

  于贡兄弟走进来,菲利普叫他不要再说了。这时几个男人谈论起这件婚事。拉法卢瓦兹信口开河,胡说一通,乔治很恼火。娜娜确实把自己过去的一个情人介绍给缪法做女婿,不过,说她昨天晚上还同达盖内睡觉,这是无稽之谈。富卡蒙竟然耸耸肩膀,意思是谁能知道娜娜何时同何人睡觉。乔治盛怒之下回答道:“我,先生,我知道!”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大家都认为像斯泰内所说的,这是一件永远搞不清楚的事。

  酒菜台前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让出一些地方,但几个人还呆在一起。拉法卢瓦兹放肆地盯着女人们看,以为自己是在马比耶舞厅里。他们发现韦诺先生同达盖内坐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正在那儿谈话,感到很惊讶。他们信口说了一些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韦诺先生叫他们忏悔呢,韦诺先生教他们如何度过新婚之夜呢。然后,他们回到客厅的一扇门口。客厅里一对对男女在波尔卡舞曲声中翩翩起舞,他们摇摆着,在站着的男人中间,留下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的微风,把蜡烛的火焰吹得直蹿。每当一条长裙随着舞曲的轻快旋律飘忽而过时,就卷起一阵风,把水晶吊灯上散发出来的热气驱散了。

  “哎!他们在里面不冷!”拉法卢瓦兹嘟哝道。

  他们从花园的神秘阴影中走出来,眨着眼睛。他们看见德·舒阿尔侯爵一个人站在一群妇女当中,他身材高大,俯视着周围裸露的肩膀,他脸色苍白,神态严肃,在稀疏的银发下面,露出一副高傲而尊严的神态。他对缪法伯爵的行为很气愤,已经公开宣布与他断绝关系,并声称不再到这座公馆来了。今天晚上他所以同意来这里,是因为他外孙女执意要他来。他是不赞成这件婚事的,并用愤怒的言词攻击统治阶级对现代荒淫生活的可耻迁就,认为这样做会导致统治阶级的垮台。

  “啊!完蛋了,”杜·荣古瓦夫人对尚特罗夫人耳语道,“那个婊子把这个可怜的伯爵迷住了,从前我们知道他是那样虔诚,那样高贵!”

  “他似乎快要倾家荡产了,”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我丈夫手里有过他一张借据……他现在住在维里埃大街的那座公馆里。全巴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我的天哪!我不能原谅萨比娜;不过,你也得承认,是他给她留下许多话柄,哎!如果萨比娜也任意挥霍钱财……”

  “她何止只挥霍钱财!”杜·荣古瓦夫人打断她的话,说道,“总之,两个人一起挥霍,他们就破产得更快些……他们陷进泥潭里了,亲爱的。”

  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原来是韦诺先生,他就坐在她们后面,他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向她们探过头来,嘟哝道:

  “为什么要说泄气话呢?一切都要毁灭时,上帝就会显灵的。”

  过去他曾管理过这个家,现在他看着它衰败下去,却无动于衷。自从他住过丰岱特庄园以后,他就听任邪恶行为发展,他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他什么都能接受,伯爵对娜娜的迷恋,福什利呆在伯爵夫人身边,甚至爱丝泰勒同达盖内的结合。这些事情无关紧要!他表现得更加灵活,更加神秘,现在他有一个想法,希望控制这对新婚夫妇能像控制已经关系破裂的夫妻一样。他知道大乱会带来对宗教的虔诚,到时天主会显灵的。

  “我们的朋友缪法伯爵,”他继续低声说道,“他总是对宗教怀着美好的感情……他向我提供了最好的证据。”

  “那么,”杜·荣古瓦夫人说道,“他应该首先和他的妻子和好。”

  “当然罗……正是这样,我希望他们早日和解。”

  于是,两位太太就诘问他。但他又变得谦逊起来,这得由上天来安排。他想让伯爵与伯爵夫人和解,是为了避免一件丑闻张扬到公众中去,只要人们按照礼仪行事,宗教是会宽恕他们很多过错的。

  “总之,”杜·荣古瓦太太又说,“你应当阻止这位冒险家的婚姻。”

  矮老头子脸上露出异常惊讶的神色。

  “你错了,达盖内先生是一位有很大长处的青年……我很了解他的想法,他希望人家忘掉他青年时代的错误。你尽可放心,爱丝泰勒会引导他走上正路的。”

  “嘿!爱丝泰勒!”尚特罗夫人轻蔑地说道,“我觉得这个小姑娘意志薄弱,她是无能为力的!”

  韦诺先生听了这种意见,莞尔一笑。他不想对新娘子的事多作解释。他闭上眼睛,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趣,他又走到他的角落里,消失在许多裙子后面。于贡太太虽然有些疲劳,心不在焉,却也听见了几句。德·舒阿尔侯爵向她打招呼,她带着宽容的神态以下结论的口气对他说道:

  “这两位太太也太苛求了。大家的生活太苦了……对吗,我的朋友?一个人想得到别人的宽容,就应该宽容别人。”

  侯爵尴尬了一阵,生怕于贡太太的话是指桑骂槐。但是他看见善良的老太太露出了忧郁的笑容,便恢复了常态,对她说道:

  “不,有些错误是不能宽容的……社会就因为迁就错误,才在走向深渊。”

  舞会进行得正热闹。又开始跳一轮四对舞,客厅的地板在微微颤动,这座古老的住宅在这欢乐的震撼下似乎要塌陷了。在一片模糊、攒动的人头中,不时看到一张女人的面孔,她随着舞曲旋转,目光炯炯有神,嘴唇微微张开,水晶吊灯照亮了她白皙的皮肤。杜·荣古瓦夫人说,真是丧失了理智,在一座勉强容纳两百人的屋子里,却请来五百客人,简直发疯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到卡鲁塞广场上去举行订婚仪式呢?尚特罗夫人说,这是受新风俗的影响,从前这样的隆重仪式,只有家里人参加,可是现在呢,一些不相干的人都要来,一条街上的人都可以随便来,不挤成这样子,似乎晚会就显得冷冷清清。现在的人总是摆阔气,把巴黎的社会渣滓都请到家里来,来的人如此混杂,日后家风败坏,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这些太太埋怨道,她们认识的客人不超过五十人。那么多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一些年轻姑娘穿得袒胸露肩。一个女人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一把金匕首,身着一件镶黑珠子的上衣,颇像一件锁子甲。大家微笑着瞧着另一个女人,她大胆得出奇,裙子紧紧裹在身上,样子很古怪。冬末的豪华服装都在这里展现了。出席者有的是声色犬马圈子里的人物,凡是女主人有一面之交的人都被邀请来了,大家聚集一堂,有大名鼎鼎之士,也有声名狼藉之徒,他们的共同兴趣就是尽情享乐。屋子里越来越热,在挤满人的客厅中间,四对舞的舞步既有节奏又对称。

  “伯爵夫人真漂亮!”站在花园门口的拉法卢瓦兹说道,“她仿佛比她的女儿小十岁……对了,富卡蒙,旺德夫尔打过赌,说她没有屁股,你说呢。”

  这种下流的话使在场的男人们大为反感。富卡蒙只回答道:

  “还是去问你的表哥吧,亲爱的,他正好来了。”

  “哟!我有一个好主意,”拉法卢瓦兹叫道,“我用十个金路易打赌,她有屁股。”

  福什利果然来了。他是这里的常客,他怕各道门口人挤,便从饭厅绕个圈子进来。初冬时候,他又被罗丝勾引上了,他同时与那个女演员和伯爵夫人相好,搞得疲乏不堪,不知道甩掉哪一个为好。萨比娜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罗丝则更讨他的欢心。何况罗丝真情爱他,对他像妻子对待丈夫那样温柔,这使米尼翁大伤脑筋。

  “你听着,向你打听一个情况,”拉法卢瓦兹一边紧紧抓住表哥的胳膊,一边说,“你看见那个穿白绸衣服的太太了吗?”

  拉法卢瓦兹自从继承了那笔遗产后,便变得傲慢而放肆,经常故意奚落福什利,因为他从外省初来巴黎时,受尽福什利的嘲弄,现在他想报复一下,以解心中宿怨。

  “是的,就是那个衣服上镶着花边的太太。”

  新闻记者踮起脚尖张望,还弄不清他的话的含义。

  “她是伯爵夫人。”福什利终于说道。

  “正是她,我的好表哥……我曾经用十个金路易与人家打赌,赌她究竟有没有屁股?”

  说完,他哈哈大笑,心里很高兴,终于教训了福什利这家伙,福什利以前问过他,伯爵夫人是不是不与任何人睡觉,把他问得目瞪口呆。可是这一次,福什利丝毫不感到惊讶,只是眼睛盯着他看。

  “滚开吧,你这蠢货!”福什利耸耸肩膀,终于说道。

  随后,福什利同在场的几位先生一一握手,这时拉法卢瓦兹显得很狼狈,他不再觉得自己说过的话有风趣味道了。大家闲聊起来。自从那次赛马以后,银行家斯泰内和富卡蒙也加入了维里埃大街的那一伙。娜娜的病渐渐好了,伯爵每天晚上都要来向她问长问短。福什利在听别人谈话时,好像忧心忡忡。今天早上他同罗丝发生了口角,罗丝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把那封信寄出去了;是的,他可以到他的那个上流社会的夫人家里去了,他会受到很好的接待。他迟疑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来了。但是拉法卢瓦兹同他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尽管他表面上好像若无其事。

  “你怎么啦?”菲利普问他道,“你好像不舒服嘛。”

  “我吗,一点没有不舒服……我因为有事,所以来迟了。”

  然后,他带着一种勇气冷静地说道,这种勇气往往被人忽视,却能化解生活中的常见悲剧:

  “我还没有向男女主人问候呢……一个人应该懂礼貌嘛。”

  他甚至对着拉法卢瓦兹,大胆同他开玩笑:

  “笨蛋,你说对吧?”

  说完,他就从人群中挤出去。听差不再撕破嗓门通报客人的姓名了。不过,伯爵和伯爵夫人被刚进来的几个妇女拉住,站在门口同她们交谈。福什利终于走到她们那里,几位先生仍然站在花园的石阶上,个个伸长脑袋,想看看他们见面时的这一幕情景。娜娜大概搬弄了是非。

  “伯爵没有看见他,”乔治悄悄说道,“注意!他转身了……

  看到了。”

  乐队又奏起了《金发爱神》中的华尔兹乐曲。福什利首先向伯爵夫人行了礼,她满面笑容,神态显得平静而快乐。接着,他一动不动地在伯爵身后呆了一阵子,静静地等待着。这天晚上,伯爵保持高傲庄重的神态,高昂着头,显出一副高官显贵的派头。当他低下眼睛瞧着新闻记者时,摆出一副更加庄严的神态。两个男人互相瞧了一阵子。福什利首先伸出手来,随后缪法也伸出手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在他俩面前嫣然一笑,睫毛低垂着,那支华尔兹舞曲继续奏出嘲讽、放荡的旋律。

  “他们自动和解啦。”斯泰内说道。

  “他们的手粘在一起了吗?”富卡蒙问道,他见他们握手时间那么长,觉得挺奇怪。

  福什利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件往事,这使他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他仿佛又看见了那间道具仓库,那暗绿色的光线,杂乱无章的道具上都积满了灰尘;缪法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蛋杯,满腹疑虑。可是,此时此刻,缪法不再疑虑了,他的尊严的最后一个角落也崩溃了。福什利松了口气,不再惧怕了,他见伯爵夫人那样爽朗快乐,真想大笑一阵。这个场面在他看来很滑稽。

  “啊!这次她真的来了!”拉法卢瓦兹嚷道,凡是他觉得逗趣的话,就会脱口而出,“娜娜在那儿,你们看见她了吗?”

  “住嘴!笨蛋!”菲利普低声说。

  “我不是对你们说过吗!那支华尔兹乐曲就是为她而演奏的,她当然来了!……怎么!你们没有看见!她把我表哥、我表嫂和伯爵夫人的丈夫都搂在怀里,还把他们称为她的小猫儿,这样家人团聚的场面,真令我作呕。”

  爱丝泰勒走过来了。福什利向她说了几句恭维话。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裙子,身子直挺挺的,像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用惊讶的目光瞅着福什利,同时瞧她的父母亲。达盖内也同新闻记者热情握手。他们聚集在一起,脸上堆满微笑,韦诺先生悄悄走到他们后面,用愉快的目光看着他们,对他们充满虔诚而温情的爱,为他们终于互相信任而高兴,认为这就为实现天意铺平了道路。

  在华尔兹舞曲声中,人们继续欢乐地跳着。越来越高的欢乐气氛像上涨的潮水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公馆。乐队里的短笛奏出颤音,小提琴像在低声叹息;在热亚娜丝绒帷幔下,金碧辉煌的彩绘和水晶吊灯散发出腾腾热气,宛如阳光中的灰尘。成群的客人照映在镜子里,像多了几倍,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在客厅四周,一对对男女搂着腰肢,在坐着观看的面带笑容的妇女前面旋转着,把地板震动得更厉害了。在花园里,威尼斯彩灯发出红红的灯光,犹如远处一场大火的反光,照亮了在小路尽头呼吸新鲜空气的散步者的身影。墙壁在震动,灯光似红云,仿佛最后一场大火在公馆的每个角落熊熊燃烧着,古老家族的荣誉在大火中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四月的一个晚上,福什利在这里听到水晶玻璃摔破的声音,这种破碎声越来越厉害,简直达到疯狂的程度,进而发展到举行今天的欢庆会。现在裂缝变大,裂缝遍及整个公馆,预示它即将倒塌。那些住在郊区的酒鬼,是因为他们嗜酒成性,把大笔钱财挥霍殆尽,弄得一贫如洗,连面包也吃不上,被他们糟蹋的家庭才最后完蛋的。而在这里,则是华尔兹舞曲敲响了这个古老家族的丧钟,把积聚起来的财富付之一炬。大家没有见到的娜娜把她柔软的四肢伸展在舞会的上空,使他们腐烂解体,她身上的香味飘逸在热空气中,随着音乐的放荡的旋律,像酵素一样渗透到他们的肌体中。

  在教堂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缪法伯爵进了他妻子的卧室,他已经两年没有跨进这间房间了。伯爵夫人起初很惊讶,向后退了一下。但是她仍然微笑着,这种如痴如醉的微笑一直挂在她的脸上。伯爵觉得尴尬,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于是,伯爵夫人教训了他几句。不过,他们两人谁也不敢把话说得明白。这种互相谅解是出于宗教上的考虑,他们认为彼此心照不宣,各人保持自己的自由为好。到了要上床睡觉时,伯爵夫人还犹豫不决,便谈到卖房地产的事情。伯爵先开口,他说要把博尔德庄园卖掉,伯爵夫人马上欣然同意了。他们都迫切需要钱,卖的钱两人平分。这件事使他们终于和解了。缪法本来心里很内疚,现在感到真正轻松了。

  就在这一天,约摸下午两点钟,娜娜正在睡觉,佐爱竟冒昧地敲她卧室的门。窗帘垂落着,一股暖风吹进凉爽、静悄悄的卧室,室内的光线若明若暗。娜娜现在已能起床了,身体还有点虚弱。她睁开眼睛,问道:

  “是谁?”

  佐爱正要回答,达盖内强行进来了,他报了自己的姓名。娜娜立刻把身子支在枕头上,接着把女仆打发走,并说道:

  “怎么,原来是你!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来干什么?”

  他刚进黑暗的房间,还很不适应,只好站在屋子中央。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并向娜娜走过去。他身穿礼服,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他连连说道:

  “是呀,对,是我……怎么,你想不起来啦?”

  是的,娜娜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只好用开玩笑的神情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是来答谢你给我当媒人的……我把我的童贞初夜带给你。”

  达盖内走到床边时,娜娜伸出赤裸的胳膊搂住他,她笑得浑身发抖,差点流出泪来,她觉得达盖内太可爱了。

  “啊!这个咪味,真滑稽!……他还想得到,我倒忘得干干净净了!那么,你出了教堂,就溜掉了。一点不错,你身上还有一股圣香味呢……吻我吧!啊!使点劲,我的咪咪!吻吧,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光线幽暗的卧室里,还可隐约闻到一股乙醚气味,他们温情的笑声停止了,一股热风吹拂着窗帘,他们听见街上孩子们的喧闹声。随后,由于时间急迫,他们笑闹了一会就分手了。达盖内在冷餐酒会后,立即同妻子出发旅行去了。


十三

  临近九月底了。一天,缪法伯爵约定要到娜娜家里吃晚饭,可是他在黄昏时分就来了,他来告诉娜娜,他突然接到一项命令,要他到杜伊勒里宫去。公馆里还未点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伯爵悄悄地上了楼梯,屋子里又黑又闷热,楼梯上的彩绘玻璃闪烁着。到了楼上,他悄悄推开客厅的门。映在天花板上的一道淡红色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家具、杂乱无章的刺绣、铜器和瓷器,都在黑暗中沉睡了。黑暗犹如绵绵细雨在淹没着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闪光,金饰不再生辉。黑暗中,只有一件白色的东西看得清楚,那是一条舒展开来的宽大裙子,他还瞥见娜娜躺在乔治的怀里。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他想叫喊,但终未喊出声来,呆呆地愣在那里。

  娜娜一跃而起,把缪法推进卧室,好让小伙子趁机逃走。

  “进来吧,”她吓得晕头转向,低声说道,“我马上向你说清楚……”

  这样被缪法当场看见,她很恼怒。她从来没在自家客厅里,敞着门,干出这样荒唐的事。这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乔治因为嫉妒菲利普,盛怒之下同她吵了嘴,事后又搂着她的脖子,呜呜咽咽,他是那样伤心,她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她很怜悯他,于是就依从了他。只有这一回,她糊里糊涂地竟同一个小孩子干了这样的蠢事,其实他被母亲管得很严,连买紫罗兰送给她也不能,不料伯爵来了,正好撞见。真倒霉!想做个好心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把伯爵推进去的那间卧室,里面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找到了呼唤铃,气冲冲地按了按,叫人送灯来。这事全怪朱利安!如果客厅里有盏灯,就一点事儿也不会发生,黑夜这个怪物的降临,才使她动了春心。

  “我求求你,我的宝贝,理智一点。”佐爱把灯送来后,她说道。

  伯爵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瞅着地板,呆呆地想着刚才见到的情景。他并没有气得大喊大叫,只浑身哆嗦着,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浑身都凉了。他虽痛苦,却一声不吭,娜娜深受感动,于是,她竭力安慰他:

  “好了,是我错了……我做得很不对,你看,我已经懊悔了。这件事搞得你很不痛快,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算了吧,你气量大一点,原谅我吧。”

  她蹲在他的脚下,露出一副温顺的神态,搜索着他的目光,想看看他是否还在恨她。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她做出一副更加娇媚可爱的样子,用庄重而善良的口气对他讲了最后一条理由:

  “懂得吧,亲爱的,人与人要互相理解……我不能拒绝我那些穷朋友。”

  伯爵被她说得软了心,只要求把乔治打发走。可是现在一切幻想都已破灭了,娜娜发誓如何忠于他的那些话,他再也不相信了。过一天,娜娜还会欺骗他的;他所以要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一种对生活的恐惧,因为他一想到没有她,自己就无法活下去。

  现在是娜娜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她的名字在巴黎无人不知,她在罪孽中不断壮大,她挥金如土,大肆炫耀她的奢侈生活,她公然把一笔笔财富化为乌有,她这样征服了整个巴黎。在她的公馆里,仿佛有一座火光熊熊的熔炉。她无穷尽的欲望就像炉中的烈焰,她的嘴唇轻轻一吹,就把黄金顿时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席卷而去。如此疯狂地挥霍金钱,确实罕见。这座公馆仿佛建在一个深渊上,那些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身躯,乃至他们的姓氏都在这里被吞噬了,连一点粉末的痕迹都没留下。这个娼妇有着鹦鹉的嗜好,喜欢吃红皮白萝卜和糖衣杏仁,喜欢一点一点地吃肉,每个月花在吃上的费用就达五千法郎。厨房里的浪费令人吃惊,东西流失严重,一桶桶酒被打开喝了,一张张帐单经过三四个人的手就增加了几倍。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指挥一切,他们除了把冷肉和浓场送给亲戚在家吃喝外,还经常请一些人到厨房里吃饭。朱利安总是向供应商索取回扣,装玻璃的人每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叫多支出二十个苏,这二十个苏就落进他的腰包。夏尔则吞吃喂马的燕麦,把买进的东西虚报一倍,把从前门买进来的东西,又从后门卖出去。在这普遍的浪费风气中,如同攻克一座城市后进行洗劫一样,佐爱的手段最高明,她为了保全别人的面子,对每个人的盗窃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以便混水摸鱼,达到掩盖自己盗窃行为的目的。但是最糟糕的还是浪费,隔夜的饭菜都被扔到路边,食物堆积很多,仆人们都吃得倒了胃口,玻璃杯上粘了糖,煤气灯日夜不灭,把墙壁都烤裂了;还有粗枝大叶、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损失,所有这一切都加速了这个被那么多张嘴吞噬的家庭的毁灭。另外,在楼上,太太那里毁灭之势就更加明显。许多价值一万法郎的裙子,主人只穿过两次,就被佐爱拿出去卖了;一些珠宝首饰不翼而飞,像在抽屉里化成了粉末;东西胡乱买,当天买来的新东西,第二天就被人丢在角落里,扫到街上。她见到一样价值昂贵的东西,没有不想买的,因此,她的周围经常有些残花和破碎的小玩意,她一时心血来潮买来的东西,价钱越贵她就越高兴。任何东西到了她的手里总要弄坏;她什么东西都打坏,凡是被她那洁白小手指碰过的东西不是褪了色,就是弄脏了;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要留下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碎屑、弄皱的碎布片和粘满污泥的布条。另外,在零花钱方面,由于随便买东西,经常出现大笔帐款需要支付:欠帽子店二万法郎,欠洗衣店三万法郎,欠鞋店一万二千法郎;她的马厩花掉她五万法郎;六个月内,她就欠下裁缝店十二万法郎。据拉博德特估计,她每年家庭开支平均达四十万法郎。这一年她并未增加开支项目,却花了一百万,这个数字把她吓呆了,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些钱用到何处了。到公馆来的男人一批未走,又来一批,满车金子倒下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这个洞在她公馆的地砖下面,在她的豪华生活的爆裂声中不断下陷着。

  然而,娜娜最近又一次心血来潮,她绞尽脑汁,想把卧室重新装饰一下,怎样装饰她已经考虑好了:卧室的墙上全部装挂上茶红色天鹅绒,上面装饰上小巧玲珑的银色边缝,这样的装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使卧室像帐篷一样,再用金线细绳和金丝流苏作配饰。她觉得这样的布置既豪华又雅致,这样的绝妙背景可衬托出她的白里透红的皮肤。不过,卧室是用来放床的,因此床就应该是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娜娜幻想有一张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床,它既像国王的宝座,又像神坛,使巴黎的人都到她的床前来膜拜她那至高无上的裸体。这张床将全部用金子和银子镶嵌而成,看上去颇像一件巨大的首饰,银制的框架上点缀上若干金制的玫瑰花,床头放一些鲜花,鲜花丛中放一群小爱神,笑吟吟地探着身子,在幽暗中窥视着淫乐行为。她把这个计划对拉博德特说了,他给她找来了两个金银匠。他们已经着手画图。这张床要花五万法郎,缪法把这张床作为礼物馈赠她。

  这位少妇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条流着黄金的河流中,她的四肢都被它的波涛淹没了,而她竟然还时常感到手头拮据。有些日子,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几个金路易被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向佐爱借,或自己想方设法去弄。不过,在她采取不得已的办法之前,她总是用开玩笑的样子,向朋友们试探要钱,她总是把男人们身上的钱掏得精光,连一个子儿也不剩。三个月来,被她搜刮一空的主要是菲利普。在她经济拮据时,菲利普每次来了,都得把钱包留下来。时隔不久,她胆子更大了,竟然向他借钱,每次借两百法郎,或三百法郎,但是从未超过这样的数目,她用借来的钱去支付借据或偿还逼得很紧的债务;菲利普于七月份已被任命为上尉司库,每次娜娜向他借钱,他总是第二天就带来,并表示歉意,说他经济并不宽裕,因为于贡老太太现在对儿子管得很严。三个月后,这些小额借款,经常到期不还,积累起来,已有一万法郎左右。上尉依然笑得那么爽朗。不过,他日渐消瘦,有时心绪不宁,脸上浮现出愁苦的阴影。但是,只要娜娜看他一眼,他就顿时春心似火,眉飞色舞。她对他很温情,经常在门后吻他,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有时她突然向他调情,把他缠住,只要他走出兵营,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转。

  一天晚上,娜娜说她的教名叫泰雷兹,她的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每个男人都给她送了礼物。菲利普上尉送来的礼物是一个安放在金底座上的古老的萨克斯瓷器糖果盒。他来到时,见她一个人在梳洗室里,刚刚洗完澡,身上只穿一件红白两色的法兰绒宽大浴衣,正在仔细观看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礼物。她打开一只天然水晶瓶子的塞子时,打坏了那个瓶子。

  “啊!你太热情了!”她说,“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你还像个孩子,花钱买这些小玩艺!”

  她责备他,既然手头不宽裕,何必花钱买这样贵重的礼品,其实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她看他把钱全花在自己身上,从这一点上就可看出他爱她,她很感动。这时,她把那只糖果盒摸来摸去,想看看究竟是怎样造出来的,一会儿打开它,一会儿又关上它。

  “当心点,”他低声说道,“这东西很容易打碎。”

  娜娜耸耸肩膀。难道他以为她的手笨得像搬运工人!突然盒盖掉在地上打碎了,她手里只拿着盒身。她惊呆了,眼睛瞅着地上的碎片,说道:

  “哎!打碎了!”

  接着,她笑起来。在她看来,地上的碎片很有趣。那是一种神经质般的笑,傻笑,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打碎了东西,反而觉得好玩。开始菲利普生气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不知道他烦了多少神才弄到这个小玩艺。她见他变了脸色,就竭力忍住笑。

  “哎,这可不是我的错……它本来就有裂痕了。这些老古董一点不结实……这只盖子就是这样!你看见它掉在地上蹦了没有?”

  说完,她又狂笑起来。年轻人虽然竭力克制自己,眸子里还是流出了泪水,于是她就向他扑过去,温情地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你真傻!我还是爱你的。如果什么东西都不打坏,商人就不要卖东西了。这些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打坏的……瞧!这把扇子不就是用胶水粘起来的吗?”

  她拿起一把扇子,把扇骨一拉,上面的绸布被撕成两块。似乎这样她就高兴了。她刚才打碎了他的礼物,为了表示她把其它礼物也不看在眼里,就干脆好好过过瘾,她就来了一场大破坏,她把所有礼物都打坏,以此来证明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她冷漠的眼睛里炯炯发光,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切都被她打成碎片后,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又笑起来,张开手掌拍着桌子,然后学着淘气孩子的声音,吐字不清地说道:

  “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这时菲利普受她的影响,也变得疯狂了,他把她摔倒,吻她的胸部。娜娜搂住他的肩膀,听凭他摆布,她很快乐,她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她搂住他不放,用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

  “喂,亲爱的,你明天还要给我带十个金路易来……我遇到一件烦恼事,面包店的一张帐单把我愁死了。”他的脸霎时变得苍白;接着,他在她的额头上吻了最后一下,他只说了一句:

  “我尽量想办法。”

  他们沉默了一阵。娜娜穿衣服了。菲利普把额头贴在一块玻璃窗上。一会儿后,他走回来,慢吞吞地说道:

  “娜娜,你应该嫁给我。”

  这个想法一下子把娜娜逗乐了,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可怜的宝贝,你简直病了!……是不是因为我向你要十个金路易,你就向我求婚?这永远不可能。我太喜欢你啦。

  啊!你这个想法真傻。”

  然后,佐爱进来给她穿鞋子,他们不再谈这件事了。女仆看见桌子上礼物的碎片。她问太太要不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太太叫她统统扔掉,她便用裙子兜着带走了。她到了厨房后,大家在这堆碎片中捡了一会,把碎片都分了。

  这一天,乔治不顾娜娜的禁令,偷偷进了公馆。弗郎索瓦清清楚楚看见他进来了,仆人们都在私下里讥笑女主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乔治一直溜到小客厅门口,他听见他哥哥说话的声音,便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后,里面的动静他都听见了,接吻的声音,连菲利普求婚的声音他也听见了。顿时,他浑身不寒而栗。他像傻瓜一样走了,感到头脑里空荡荡的。他走到黎塞留街,回到他母亲的套间上面的自己的卧室里,才恸哭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怀疑了。一幕可憎的景象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娜娜躺在菲利普的怀里,他觉得这是乱伦行为。当他觉得平静下来时,那幕可怕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妒火又一次发作起来,他一头扑在床上,紧咬床单,骂下流话,越骂越疯狂。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借口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了夜晚,就更可怕了,他不断做噩梦,心里萌生杀人的狂念。倘若他哥哥住在家里,他就一刀子把他捅了。天亮时,他想自己该冷静一下了。他认为该死的是他自己,等有一辆公共马车经过时,他就从窗户跳下去,让车子碾死。不过,将近十点钟时,他出去了,他在巴黎到处走,在一座座桥上徘徊,最后心里感到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欲念,他想再次见到娜娜。也许她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挽救他,当他跨进维里埃大街那座公馆时,时钟敲响三点了。

  将近中午光景,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了,给了于贡夫人当头一棒。菲利普昨天晚上已经被捕入狱,罪名是贪污团里公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来,他不断侵吞小笔公款,用伪造单据的方法来掩饰亏缺公款,如果被人发现,就把款赔出来;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这种贪污行为每次总是得逞。得知儿子犯了罪,于贡太太惊呆了,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娜娜;她知道菲利普同娜娜的关系,经常为这件事而焦心,生怕祸事发生,所以她才一直留在巴黎未走;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闹出这样丢脸的事,现在她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给钱给儿子,似乎自己是儿子的同谋犯。她倒在一张扶手椅上,两条腿像瘫痪了似的,她觉得自己成了废物,不能为儿子去奔波,只好呆在那里等死。不过,她突然想起乔治,心里有了一点安慰,乔治在她身边,他能出去奔走一下,也许能救救她和菲利普。于是,她决定不找任何人帮忙,希望这件丑闻不让外人知道,便拖着脚步上楼,心想自己还有一个心爱的孩子在身边。但是到了楼上,她见房间里没有人。门房告诉她,乔治先生早就出去了。这间房子预兆要出第二件祸事;床上乱糟糟的,床单上留下嘴咬过的痕迹,这都可看出乔治是何等痛苦;一把椅子扔倒在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当中,像一个死人。乔治大概到那个女人家去了。于贡太太眼里没有泪水了,两条腿恢复了气力,她下楼去了。她要她的两个儿子,她要去把他们要回来。

  从早上起,娜娜就遇上烦恼事。首先是面包商在九点钟时拿着帐单来催帐,欠款只有一百三十法郎,而在娜娜的富丽堂皇的公馆里,竟穷得付不起这笔钱。他已来过多次了,自从他宣布不赊帐那天起,娜娜就不去他的店里买面包了,对此他很恼火;现在连仆人们都站在他一边讲话。弗朗索瓦对他说,如果他不大吵大闹,太太是决不会付钱的,夏尔说他也要上楼,去算清一笔拖欠了很久的草料旧帐,维克托里娜劝他再等等,等有一位先生来,与太太正在谈话时闯进去,这样钱就会到手。厨房里成了热闹的地方,所有供应商对公馆的事都了解,因为那些仆人整天过着闲适的生活,饱食终日,无事可做,他们把娜娜的丑事捅出来,说太太剥掉衣服,一丝不挂。总之,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只有膳食总管朱利安一个人装着维护太太:不管怎么说,太太还是挺漂亮的。这时,其他人便一起指责他同女主人睡过觉,而他立刻自命不凡地笑了。这可惹怒了厨娘,因为她对这类事很反感,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朝这种女人的屁股上吐唾沫。弗朗索瓦想了个坏主意,让面包店老板呆在前厅里等候,但又不把这事禀告太太。吃午饭时,太太下楼,正好撞见他。她接过帐单,叫他三点钟前再来。于是他一边骂一边走,发誓下午一定准时来,不管怎样,一定要把钱要到手。

  娜娜很气愤,中饭也没吃好。这一次,她一定要打发了他才行。她已多少次把钱准备好了,可是总是等不到他来就花掉了,不是今天用来买鲜花,就是明天用来捐助一个老年警察。她指望菲利普来,她还感到奇怪,怎么看不见菲利普带着两百法郎来呢?真倒霉,前天晚上她给萨丹买了一些裙子和内衣,花了近一千二百法郎,简直抵上一份嫁妆的钱,现在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

  将近两点钟,正当娜娜忐忑不安时,拉博德特来了。他带来了床的设计图纸。娜娜这时不再烦闷了,一下子快活得把什么都忘了。她一边拍手一边跳。然后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身子俯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仔细察看那张设计图,拉博德特向她解释道:

  “你瞧,这是一张船形床。中间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这儿是一个用花朵和花蕾编织成的花环,叶子将用金绿色,玫瑰花将用金红色……这儿是床头设计图,银制床架上有一群小爱神在跳轮舞。”

  她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打断他的话:

  “啊!角落上的那个小家伙真滑稽,他屁股朝天……嗯?他笑的样子很狡猾!他们的眼神都很下流!……你知道,亲爱的,我可不敢在他们面前干风流事喽!”

  她的自豪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金银匠说过,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不过,这里有一个复杂的问题。拉博德特让她看两幅床腿图,其中一幅是仿船形床的床腿图案,另一幅则是人形图案,一个裹着薄纱的夜女神,被一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揭去了薄纱,露出了光艳照人的裸体。他又补充说,如果选择后一幅图案,金银匠就打算把夜女神制作得同她一样。这样大胆的构思,她听后高兴得脸都发白了,她仿佛看见自己被塑成银雕像,象征着温和、欢乐的黑夜。

  “当然,你只要把头和肩膀露出来给他们描摹就行了。”拉博德特说道。

  她平静地瞧了他一眼。

  “为什么?……既然要塑造一件艺术品,雕塑家怎么塑造,我也无所谓!”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娜娜选择了人形床腿。这时拉博德特叫住她。

  “等一下……这还要增加六千法郎。”

  “哎!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她边笑边嚷道,“还怕我那个小傻瓜没有钱吗!”

  现在她在熟悉的人面前,总是用“小傻瓜”来称呼缪法伯爵,而那些熟悉的男人也是这样问她:“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傻瓜了吗?”这样的亲昵称呼,她还不敢用来当面叫他。

  拉博德特一边卷图纸,一边向她作最后解释: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内,即十二月二十五日前交货,从下星期起,一个雕刻家就来给夜女神塑模型。娜娜送他出门时,倏地想起面包店老板讨帐的事。接着,她突然问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身上有十个金路易吗?”拉博德特有一条自认为很好的原则,就是永远不借钱给女人。他像平常一样回答:

  “没有,姑娘,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小傻瓜。”

  她叫他不要去,去也没有用。因为两天前,她从伯爵那里拿了五千法郎。不过,她又后悔自己太谨慎了。拉博德特走后,虽然才到二点半钟,面包商又来了。他猛然坐到前厅的一条长凳上,大声咒骂起来。娜娜在二楼听到骂声,气得脸色发白,尤其令她难过的是,仆人们都在暗暗高兴,他们的谈笑声越来越大,一直飘进她的耳里。他们在厨房里笑得要命;车夫在院子深处向里面张望,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对着面包商会心地笑了,随后赶紧去向其他仆人报告消息。大伙都瞧不起太太,他们的笑声简直把墙壁都震动了。娜娜感到很孤单,连仆人们也鄙视她,他们窥伺着她的举动,用下流的嘲讽语言侮辱她。她本来想向佐爱借一百三十三法郎,现在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已经欠了佐爱的钱,她太自负了,不想去冒遭到拒绝的危险。这时她是那样激动,便回到了卧室,大声说道:“算了吧,算了吧,我的姑娘,还是靠你自己吧……你的身体是属于你的,与其被人侮辱,还不如利用自己的身体。”

  她连佐爱也没有叫,就急急忙忙穿衣服,准备到拉特里贡家里去。这是她每次陷入困境时的最后法宝。她是抢手货,老虔婆拉特里贡经常来求她,她根据自己的需要,有时拒绝,有时答应;她那豪华的生活排场,收支上经常出现亏空,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只要到老虔婆那里去,肯定可以弄到二十五个金路易。去找拉特里贡,她已习以为常了,就像穷人进当铺一样。

  她刚走出卧室,在客厅中间与乔治撞了个满怀,她没有注意他那张蜡黄的面孔和睁得圆圆的忧郁的眼睛。她叹了口气,觉得轻松了。

  “阿!是你哥哥叫你来的吧!”

  “不是。”小家伙回答,脸色更加蜡黄。

  她听后做了一个失望的动作。他来干什么呢?他为什么把路拦住?得啦,她还有急事呢。接着,她又走回来,问道:

  “你身上没有钱吗?”

  “没有。”

  “果然不错,我真傻!你身上是从来不带一个子儿的。连乘马车的六个苏也没有……妈妈不给。你们这些男人就是这样!”

  她说完就走。可是乔治又拉住她,他有件事要同她说。她挣脱了乔治,又说她有急事,这时乔治只说了一句话,她就站住了。

  “听我说,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哥。”

  “哎!这真滑稽。”她倒在一张椅子上,尽情笑起来。

  “是这样,”小家伙继续说道,“我才不愿意呢……你应该嫁给我……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嗯?怎么?你也这样子!”她嚷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毛病……不行,绝对办不到!这是胡思乱想!难道我向你们提出过这样肮脏的要求吗?你们两人甭想喽,绝对不行!”

  乔治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颜,难道是他自己偶然听错了?

  他又说道:

  “那么,你要向我发誓你不同我哥哥睡觉。”

  “哎!你真烦人!”娜娜站起来,又显得不耐烦,说道:“真滑稽,你已经耽误了我一会儿了,我再三跟你说,我有急事!……只要我高兴,我就同你哥哥睡觉。难道是你供养我的吗?难道这儿有什么是你花的钱吗?你凭什么来管我?……

  是的,我同你哥哥睡觉……”

  他抓住她的胳膊,捏得很紧,简直要把胳膊捏断了,他结巴道:

  “别说这些话……别说这些话……”

  娜娜猛然拍他一巴掌,挣脱了他。

  “他现在居然打我了!瞧这小家伙,你快滚吧,立刻就滚……从前我把你留下来,是出于好心,完全出于好心!你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了!……你大概不会希望我当你的妈当到死吧,我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只抚养孩子。”

  他听她讲这番话,心里很难受,浑身发僵,却没有反驳她。每一句话都刺痛他的心,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他感到自己要死了。她还没有注意到他痛苦的样子,她把早上的烦恼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了,心里感到很痛快。

  “你同你哥哥一样,你们两人都是坏蛋!……他答应给我送二百法郎来。嘿!呸!我可以等他……不是我一定要他的钱!不是我无钱买发膏……而是我在困难时他扔下我不管!……好吧!你想知道吗?怎么,就是因为你哥哥失言,我出去同另一个男人睡觉,好赚上二十五个金路易。”

  乔治听了她的话,吓得晕头转向,他站在门口拦住她;他合着双手,哭着哀求她,结结巴巴说道:

  “啊!别这样,啊!别这样!”

  “我偏要这样,”她说,“你有钱吗?”

  没有,乔治没有钱。他若能弄到钱,那怕丢了命也在所不惜。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可怜,这样无能,这样年幼。他哭得像个泪人,浑身哆嗦着,他是那么悲伤,她终于看出来了,开始怜悯他了。她轻轻推开他,说道:

  “喂,我的宝贝,让我过去,我一定要走……理智一些吧。你真是一个孩子,你已乖乖地呆了一个星期了,可是今天我得考虑我自己的事。你想想吧……你哥哥总算是个大人,这事我不跟他说……啊!听我的话,别把这事告诉他。他不需要知道我到哪里去。我一发起火来,话就没有完。”

  她笑了,接着抱住他,吻他的额头。

  “再见了,宝贝,我们之间的关系完了,完全完了,听见了吧……我走啦。”

  随后,她扔下他走了。他伫立在客厅中央。她的最后几句话像警钟一样在他的耳边回响:完了,完全完了;他觉得脚下的地裂开了。他脑子里空空的,刚才等待娜娜的那个男人消失了;只有菲利普还留在娜娜赤裸的怀抱里。她不否认自己爱菲利普,她不愿让菲利普知道她对他不忠,免得让他伤心。完了,完全完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扫视房间一下,好像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在“藏娇楼”里度过的那些欢乐的夜晚,她抚摸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她的孩子,还有在这房间里的偷情欢乐。这一切不再有了,一去不复返了!他太年轻,他没有很快长大;菲利普取代了他,因为他有胡子。啊!完了,他不能活下去了。他的淫乐充满了无限柔情,充满性爱,他的整个身心都陷进去了。再说,他的哥哥仍然与她相好,他怎么能够忘掉呢?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他的淫乐使他嫉妒得发狂。完了,他不想再活了。

  公馆里的门都敞开着,仆人们看见太太走出去,便吵吵嚷嚷,四处走动。在楼下前厅里,面包商与夏尔和弗朗索瓦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说笑笑。佐爱跑过客厅时,看见乔治在那儿,吃了一惊,她问他是不是在等候太太。是的,他在等候太太,他忘记回答她一件事情。等到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开始寻找什么东西,他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只在梳妆室里找到一把锐利的剪刀,娜娜总是喜欢用它来修饰自己,或修剪皮肤或剪汗毛。接着,他把手放在衣袋里,手指使劲地捏着那把剪刀,耐心地等待了一个钟头。

  “太太回来了。”佐爱回来后说道,她大概是从卧室的窗口窥见太太的。

  公馆里响起了跑步的声音,笑声戛然停止了,各扇门都关上了。乔治听见娜娜付钱给面包商,她只说了三言两语。接着,她上楼了。

  “怎么!你还呆在这里!”她一见到乔治就说道,“啊!你这样下去,我们可要闹翻的,我的小宝贝。”

  她向卧室走去,乔治跟着她。

  “娜娜,你肯嫁给我吗?”

  娜娜耸耸肩膀。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了,她没有回答。她想对着他的脸把门猛然关上。

  “娜娜,你肯嫁给我吗?”

  她猛然把门一关。乔治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另一只抓住剪刀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紧接着,对着自己猛刺一下,剪刀刺进了胸膛。

  这时候,娜娜感到出事了,转过身来。她看见他把剪刀刺进胸膛,气得要命。

  “这蠢货!这蠢货!还用我的剪刀!……快住手,你这坏孩子!……啊!老天爷!啊!老天爷!”

  娜娜吓呆了。小家伙跪了下来,又刺了一下,随即直挺挺地躺在地毯上。他横在门口。娜娜吓得晕头转向,拼命叫喊,她不敢从他的身上跨过去,被拦在屋里面,没法出来找人抢救他。

  “佐爱!佐爱!快来呀……叫他快住手……真是愚蠢透了,一个孩子竟这样子!……他在自杀,还是在我家里!谁见过这种事!”

  他的样子真叫她害怕。他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几乎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血,消失在背心下面。她决定从他身上跨过去,这时来了一个人,吓得她直往后退。在她面前,从客厅敞开的门走进来一位老太太。她认出那是于贡太太。老太太惊恐万状,没有说出自己的来意。娜娜仍然往后退着,手套和帽子都未来得及脱掉。她吓得要命,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道:“太太,这可不怪我,我向你发誓……他要娶我,我不肯,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身穿黑袍,面色苍白,满头银发,慢慢走过来。她坐上马车后,已经不想乔治了,菲利普的错误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她想娜娜也许能去向法官们求求情,使他们感动。所以她想来央求娜娜,让她去向法官作些有利于儿子的证明。她见公馆楼下的门都开着,她就进来了,走到楼梯边,因为腿有毛病,她迟疑了一会。正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可怕的叫声,她就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到了楼上,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衬衫上有血迹,他是乔治,是他的另一个儿子。

  娜娜用傻乎乎的语调连声说:

  “他要娶我,我不肯,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没哭叫一声,她弯下腰来。一点不错,那是她的另一个儿子乔治。一个儿子丢尽了脸,另一个儿子自杀了。她并不感到突然,她的一生完了。她跪在地毯上,不知道置身何处,也不看任何人,眼睛只注视着乔治的脸。她把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胸口,听听心脏的声音。她感到儿子的心脏还在跳动,便轻轻舒了口气。这时她抬起头,仔细瞧着这间房子和这个女人,似乎现在才回忆起什么来。顿时,她那茫然若失的眼睛炯炯发亮,她一声不吭,显得那样高大,那样可怕,吓得娜娜浑身颤抖。她隔着乔治的身体,继续为自己辩护:

  “我向您发誓,太太……如果他的哥哥在这里,他会向您作解释的……”

  “他的哥哥贪污公款,坐牢房了。”老太太冷漠地说道。

  顿时娜娜透不过气来。究竟为什么发生这些事呢?现在另一个居然又贪污了公款!难道这家人都成了疯子!她不再为自己辩护,仿佛不是在自己家里,只能听凭于贡太太发号施令。几个仆人终于跑过来了,老太太硬要他们把昏迷的乔治抬下楼,放到她的马车里。她宁愿把他杀死,从这座房子里运走,也不让他留下来。娜娜用惊愕的目光瞧着仆人们抬着可怜的治治,他们有的抓肩膀,有的抓腿。母亲跟在后面,现在她已精疲力竭,扶着家具往前走,仿佛她所爱的一切都化为泡影。到了楼梯口,她呜咽起来,回过头,连说两次:

  “啊!你害了我们!……你害了我们!”

  她没有说别的。娜娜坐着发呆,依然戴着手套和帽子。马车离去了,公馆里又恢复了寂静;她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唯有乔治自杀的事还在她的头脑里嗡嗡作响。一刻钟后,缪法伯爵来了,发现她还呆在那里。不过,她见到伯爵后,舒了口气,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这件不幸事情的经过,三番五次地讲事情的细枝末节,还把染上血迹的剪刀拿起来,做治治自杀的动作,伯爵听后,心里惶惶不安。她心里想到的是要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喂,亲爱的,这是我的过错吗?如果你是法官,你会判我有罪吗?……我并未叫菲利普侵吞公款,也未逼这个可怜虫自杀……在这些事件中,我是最倒霉的。他在我家里干蠢事,给我添麻烦,还把我当成坏女人。”

  说到这里她哭了。她紧张的情绪略微松弛了一些,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很不舒服,她很伤感,无限忧伤。

  “你也一样,你也显得不高兴……你问问佐爱,看我对这件事有没有责任……佐爱,你说吧,你给先生讲讲吧……”

  女仆已经忙了一阵子,她从梳妆室里拿来一条毛巾,端来一盆水擦地毯,想趁血迹未干,把血迹擦掉。

  “啊!先生,”佐爱说,“太太够伤心了!”

  这个悲剧令缪法伯爵震惊,他的心都凉了,头脑里总是想到那位母亲在哭她的两个儿子。他知道她的心灵很高尚,他仿佛看见她穿一身寡妇服装,在丰岱特慢慢死去。娜娜感到更加失望。现在她还想着治治倒在地上,衬衫上有一个鲜红的洞,想到这里,她痛苦不堪。

  “他是那样可爱,那样温顺,那样甜蜜……啊!你知道,我的宝贝,不管你生气不生气,这个孩子,我爱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自拔……再说,现在他对你毫无影响了。他已不在了,你如愿已偿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你不会再撞见我们在一起了……”

  她说最后几句话时心里很懊悔,喉咙哽住了,缪法终于安慰她了。算了吧,她应该坚强起来,她说得对,这不是她的过错。娜娜不哭了,说道:

  “听我说,你去替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马上就去!我要求你去!”

  他拿起帽子,去了解乔治的消息。三刻钟后,他回来了,瞥见娜娜忧伤地趴在窗口,他在人行道上对她大声喊道,小家伙没有死,甚至还有希望救活。她高兴极了,马上跳起来;她又唱又跳,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佐爱却不高兴,因为血迹总是擦不掉。她一直瞅着血迹,每次走过时总是说:

  “你知道,太太,血迹还没有消失。”

  确实,血迹仍然留在地毯上,呈现淡红色,印在地毯的白色蔷薇花图案上,就在卧室的门口,仿佛是横在门口的一道血线。

  “行了!”娜娜高兴地说,“以后走的人多了,就会消失的。”

  从第二天起,缪法伯爵把这起自杀事件忘记了。他坐出租马车到黎塞留街去,坐在车子里的那一会儿,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女人的家里了。上帝已经给他敲了警钟,他把菲利普和乔治的不幸看成是自己毁灭的征兆。然而,不管是于贡太太泪流满面的情景,还是那孩子发烧的样子,都不能使他产生信守誓言的力量。这场悲剧使他恐惧了很短的时间,现在留给他的是暗暗的高兴,因为他摆脱了情敌,乔治的青春魅力使他恼火。现在他对娜娜的爱达到了独占她的地步,这是没有享受过青春的男人的爱情。他爱娜娜,他要求她只属于他,只有他听她说话,扶摸她,听到她的呼吸。这种爱情超出了肉欲的范围,达到纯洁的爱情境地,这是一种焦虑不安、唯恐失去甜蜜的过去的爱情,有时梦想两个人跪在天父面前,得到赎罪和宽恕。现在宗教每天对他的影响日益变大。他又参加宗教仪式,做忏悔,领圣体了,但他的内心仍不断受到责备,因为他在悔恨之际,还常想到犯罪和受惩罚时的快乐。后来,他的神师允许他消耗情欲,他就养成一种习惯,每天去淫荡一下,然后又满怀信仰、虔诚的谦恭去忏悔。他很天真,把自己所受的可怕痛苦,当作赎罪的苦行,奉献给天主。这种痛苦越来越厉害。他是一个对宗教有着严肃和深沉感情的信徒,却沉湎于对一个妓女的肉欲之中,所以他就登上了髑髅地①。使他痛苦不堪的是,这个女人经常对他不忠,他不能容忍与其他男人分享她,他不懂她为什么那样愚蠢,那样朝三暮四。他但愿他们的爱情是长久而专一的。娜娜曾经发誓忠于他,所以他才供养她的。但是他觉得她会撒谎,不可能保持贞洁,不管是朋友的要求,还是路人的要求,她都满足他们,她像一头驯服的牲口,生来就是不穿衣服的。

  ①《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

  一天早上,他看见富卡蒙从娜娜家里出来,时间很不正常,他同她大吵起来。她对他的嫉妒心非常厌恶,顿时怒不可遏。以往有好几次,她表现得很温顺。那天晚上,他倏地撞见她和乔治在一起,是她第一个改变态度,承认错误,一边抚慰他,一边说了许多好话,才使他忍受下来。但是他很固执,对女人一点不理解,一直缠住她,终于使她撒起泼来。

  “对,不错,我同富卡蒙睡觉了。睡过觉又怎么样?……嗯?

  你心里不痛快吧,我的小傻瓜?”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小傻瓜”。他被她的直截了当的承认惊呆了;娜娜见他捏紧拳头,便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瞅着他。

  “你觉得受够了,嗯?……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请你走吧……我不愿意看见你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要记住,我是要自由的。我喜欢哪个男人,就同哪个男人睡觉。对,就是这样……你必须当机立断: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好啦,你可以走了。”

  接着她走过去开门。现在,她的这个方法能更好地控制他;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口角几句,她就逼他作出抉择,或说一些令他厌恶的话。哼!她总是可以找到比他好的男人,但是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外面的男人到处都有,要多少有多少,而且都不像他那样呆头呆脑的,他们都是朝气蓬勃的人。每次他都被说得低下头来,但他等待着,一旦她需要钱用的时候,脾气就会好起来;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变得非常温情,这使他忘记一切,一夜的欢乐可以补偿一个星期所受的折磨。他同妻子和解以后,家庭生活使他不堪忍受。福什利又被罗丝勾引过去,抛弃了伯爵夫人,四十来岁的伯爵夫人,情欲似火,烦躁异常,见了别的男人就如痴如醉,她总是神经反常,在家庭生活中刮起一阵阵风浪。爱丝泰勒自从结婚以来,一直没有见过父亲;这个平庸、毫不出色的姑娘,突然变成一个专横跋扈的妇人,达盖内在她面前吓得浑身发抖。现在达盖内皈依了天主教,经常领她去做弥撒,他的岳父为了一个妓女而毁了一家,他感到很气愤。只有韦诺先生对伯爵态度和蔼,等待着他改邪归正的时机的到来;他甚至跑到娜娜家里,出没于两个家庭,人们常见到他在门后露着笑脸。缪法在家里是个可怜的人,烦恼和羞耻把他逐出家门,现在他宁愿生活在维里埃大街,在那里受人辱骂。

  不久,娜娜同伯爵之间只剩下一个矛盾,那就是金钱。一天,他正式答应给她拿来一万法郎,然而,到了约定的时刻,他却空手而归。两天来,她对他无比温柔,他竟然这样失言,她白白给了他那么多的温柔,她气得脸色煞白,显出一副泼妇相。

  “嘿?你没有钱……那么,我的小傻瓜,你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快滚蛋吧!你是个混蛋!还想吻我!……没有钱,什么也别想!听清楚了吧!”

  他作了解释,说他两天后就会弄到钱。但是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那么我的票据到期了怎么办!人家会扣押我的财产,而你这位先生来这里一个钱也不花……嘿!你看看你那副模样,你以为我爱你,是因为你的相貌长得好吗?一个男人长了像你这样的嘴脸,他要舍得花钱,女人才会容忍他……他妈的!如果你今晚不把一万法郎拿来,连我的小指头也休想吮一下……我真这样干,让你回到你老婆那里去!”

  晚上,他拿来一万法郎。娜娜伸出嘴唇,让他亲了一个长吻,这一吻使他得到安慰,一天的苦恼都消失了。使娜娜感到厌烦的是,他整天与她寸步不离。她向韦诺先生诉苦,请求他把她的小傻瓜带回伯爵夫人那里去;难道他们夫妻和解以后他还这个样子?她真后悔不该介入他们夫妻和解一事,因为他依然缠住她不放。她一发起火来,就忘掉一切利害关系,发誓要让他丢丢丑,使他再也不能进她家的门。然而,当她拍着大腿向他大喊大叫,即使对着他的脸吐唾沫,他还会说些道歉的话,赖着不走。这样,他们为了钱而不断发生争吵。她向他要钱时,态度很粗暴,往往为了微不足道的钱就痛骂他一顿,时刻都表现出令人厌恶的贪婪,还经常恶狠狠地对他说,她同他睡觉,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得到他的钱,同他睡觉一点乐趣也没有,她真正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她需要他这类傻瓜来供养,是莫大的不幸!现在宫廷里也不想要他了,据说宫廷要他辞职。皇后已经说过了:“他太叫人讨厌。”这句话一点不错。所以,他们每次吵到最后,娜娜总要说这句话。

  “哎!你真叫我讨厌!”

  现在,她已毫无顾忌了,重新获得了充分自由。每天她都到湖边逛逛,在那里结识一些人,可是到了别处,结识的人又变成她的陌生人。妓女们在这里大肆拉客,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名妓都在这里招徕顾客,她们在炫耀烟花女的微笑和巴黎令人耀眼的豪华。公爵夫人们互相用目光暗示她是娜娜,发迹的资产阶级太太们都模仿她的帽子的式样。有时,她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一队长长的有权势的人的车子停下来给她让路,其中有控制整个欧洲经济命脉的银行家,也有用肥大的手指扼住法兰西喉咙的内阁大臣。娜娜属于布洛涅森林的上流社会,她在那里占有一个重要的地位,她已驰名各国首都,到巴黎的外国人都想当她的嫖客,她以疯狂的放荡来增添这群达官贵人的光彩,仿佛这种放荡就是一个民族的光荣和最痛快的享受。另外,她还经常出入于各大饭店,天气晴朗的日子,她经常去马德里饭店,寻求一夜的欢乐和享受一下露水男女的乐趣,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便把这一切忘到九霄云外。各国大使馆人员都络绎不断地来找她,她同吕西·斯图华、卡罗利娜·埃凯、玛丽亚·布隆经常陪同一些法语讲得蹩脚的先生共进晚餐。这些先生花钱为了取乐,晚上约她们出来,本想尽情淫乐一下,却因酒足饭饱,个个感觉麻木,头脑空空,最后连摸都未摸她们一下。她们把这种约会称之为“出去玩儿”,她们怀着对他们的蔑视,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躺到钟情的情人怀里,度过剩下的夜晚。

  只要娜娜在缪法面前不谈到那些野男人,他就只当不知道。使他感到痛苦不堪的倒是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小耻辱。维里埃大街的这座公馆变成了地狱,变成了疯人院。这里时刻都可能发生事端,并引起令人厌恶的吵闹,有时竟然还发生娜娜同仆人打架事件。曾经有一个时期,她对马车夫夏尔态度很好。每当她到餐馆吃饭,总是要叫侍者送几杯啤酒给他。每次发生交通阻塞,夏尔同公共马车夫吵架,她觉得他挺有趣,便很高兴,坐在马车里同他聊起来。后来,她又无缘无故地把他当成傻瓜看待,经常为了草料、麸皮和燕麦同他争吵;尽管她很喜欢牲口,但她觉得她的马吃得太多。于是,有一天,在算帐的时候,她指责夏尔盗窃她的财物,夏尔一听光火了,他破口骂她婊子,并说她的马都肯定比她好,因为马不像她那样同所有男人睡觉。她用同样的口气同他对骂,伯爵不得不把他们劝开,随后撵走了夏尔。从此,仆人们一个个离开公馆。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在娜娜的钻石被窃之后走了。朱利安不辞而别。传说是因为他同太太睡觉,伯爵给了他一大笔钱,恳求他走的。厨房里,每个星期都要换人。这里从来没有这样糟糕过。公馆就像职业介绍所的走廊,一些社会渣滓在这里匆匆而过。佐爱留下来了,她看上去手脚干净,只要她还没有攒下足够的钱,没有实现她深思熟虑很久的计划,她就一心想制造混乱。

  这些仅仅是伯爵可以公开承认的烦恼。他还得耐着性子听马卢瓦太太的蠢话,同她一起打牌,忍受她身上的哈喇味。他要忍受勒拉太太和她的闲话,忍受小路易和他悲哀的呻吟。这孩子病魔缠身,不知是那个父亲留下来的劣种。可是,他还有更难过的时刻。一天夜晚,他在一扇门后听见娜娜愤然对贴身女仆说,有一个所谓富翁欺骗了她:他确实是个美男子,自称美国人,在国内拥有几座金矿,其实他是个下流坯,他趁她熟睡时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个子儿,还偷了她一卷香烟纸。伯爵听后,脸都气白了,蹑手蹑脚下了楼,佯作不知道。还有一次,他非弄清楚不行。娜娜迷恋上一个咖啡歌舞厅里的男中音歌手,后来被他抛弃了,娜娜怏怏不乐,痛苦不堪,想寻短见。她把一大把火柴头泡在一杯水里,喝了下去,她自杀未遂,大病一场。伯爵只好照料她,还要憋着满肚子气听她讲她的爱情故事,她还泪流满面对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迷恋男人了。她轻蔑地称他们猪猡,然而她又离不开男人,总要有一个心爱的情人在身边,沉湎于无法解释的一时钟情和反常的趣味之中,以刺激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自从佐爱心怀计谋地怠工后,原先公馆里那种有条不紊的管理变得混乱不堪,缪法连推一扇门,拉一块窗帘,开一个柜子也不敢了,他的那些诀窍都不灵了,到处都有男客,他们时刻都能撞个满怀。现在他进娜娜的房间时,必须先咳嗽一声,因为有一天晚上,理发师弗朗西斯快要给娜娜梳好头时,他离开梳妆室才两分钟,去叫车夫套车,回来时差点撞见娜娜搂住弗朗西斯的脖子。现在只要他不在,娜娜就会放任起来,不管在什么角落,不管穿着睡衣还是穿着礼服,只要碰上一个男人,她就要取乐一下,然后回到缪法身边。她满脸通红,偷情后觉得挺高兴的。她与缪法在一起,反而感到很厌烦,简直是在受苦刑。

  可怜的伯爵由于吃醋而惶惶不安,当他让娜娜同萨丹呆在一起时,他就放心了。只要能把那些男人打发走,即使促成娜娜与萨丹搞同性恋也可以。可是,就在这方面,也搞得很糟糕。娜娜欺骗萨丹就像欺骗伯爵一样,搞同性恋也达到疯狂的地步,见一个缠住一个,连街头巷尾的野鸡也要。有时她乘马车回来,在路上碰见一个邋遢女孩,她就迷恋上了,欲火顿起,想入非非,然后叫她上车,带到家里,事完之后,给她几个钱,把她打发走。另外,她还装扮成男子去逛妓院,目睹一下那里的淫秽景象,借以消愁解闷。萨丹经常被她抛在一边,恼怒万分,把公馆里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获得了胜利,叫娜娜俯首帖耳,十分尊重她。缪法甚至幻想与萨丹联合起来对付娜娜,有时他不敢同娜娜说,就唆使萨丹出面。她曾两次迫使娜娜与缪法言归于好;他对萨丹很热情,有事先通知她,只要萨丹向他做个暗示,他就赶紧躲开。不过,他们之间的融洽相处很难持久,萨丹也是个疯疯癫癫的人。有时她把什么都砸烂,发起火来或爱起来,往往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过,她看上去还是挺漂亮的。佐爱在背后怂恿她胡闹,因为她有时把萨丹拉到一个角落里,仿佛她要雇用萨丹去干件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大事。

  不过,缪法也有几次表现得不同寻常,进行了反抗。他容忍萨丹已经几个月了,最后竟然容忍一大群陌生男人在娜娜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他一想到他的同阶层的人或他熟悉的人欺骗他,他就怒不可遏。当娜娜承认她与富卡蒙的关系时,他悲痛万分,觉得这个小伙子背叛了他,真是太可恨了,他想去找他算帐,同他决斗。因为他干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证人,便去找拉博德特。拉博德特听了,惊讶不已,不禁大笑起来。

  “为了娜娜去决斗……亲爱的先生,全巴黎的人都会嘲笑你。不要为了娜娜去决斗,那样做太可笑了。”

  伯爵顿时脸色苍白,做了一个恶狠狠的手势,说道:

  “那么,我要到大街上去掴他的耳光。”

  拉博德特不得不花了一个钟头说服他。一记耳光会把事情闹成丑闻,到了晚上,大家都会知道你们打架的真正原因,这记耳光也会成为各家报纸的笑料。接着,拉博德特再三下结论似地说道:

  “不要决斗,这是可笑的。”

  缪法每次听到这句话,就像有一把锐利的刀插进他的胸膛。他竟然不能为自己所爱的女人去决斗,那样人家会笑掉大牙。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苦地感觉到,他的爱情是多么不幸,他一心想干的严肃的事情居然在这样的嘲笑之中失败了。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反抗,他被拉博德特说服了,从此,他眼睁睁地看着娜娜的那些朋友、那些男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公馆里。

  在几个月内,娜娜就贪婪地把他们一个个吞噬掉。她的奢侈生活使她的需要不断增长,她的欲望变得毫无止境,她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吞掉。头一个男人是富卡蒙,几天之间就被她吞掉了。富卡蒙在海上漂泊了十年,积攒了三万法郎,他本来幻想离开海军后,用这笔钱到美国去碰碰运气。他天生做事谨小慎微,甚至达到吝啬的程度,但这些都被娜娜征服了。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通融票据上签了字,把他的前途毁了。娜娜把他赶出门时,他已一无所有。娜娜露出心地善良的样子,劝他回到船上去。现在赖着不走,有什么用呢?他既然钱财罄尽,就不可能留下来了。这一点他应该明白,并应该表现得通情达理。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从她的手上落下来,就像一只成熟的果子,掉在地上自行烂掉。

  接着,娜娜又把目标转向斯泰内,她对他并不反感,但也不怀温情。她把他当成一个卑鄙的犹太人,她似乎要在他身上报复一下,以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宿恨。斯泰内又胖又笨,她拼命压榨他,一口就咬掉他两块肉,巴不得赶快把这个普鲁士人吞掉。斯泰内抛弃了西蒙娜,他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计划已濒于破灭。娜娜对他不断提出疯狂的要求,这就加速了他的破产。他还挣扎了一个月,创造了一些奇迹;他的大幅广告、布告、启事和说明书充斥全欧洲,他到最遥远的国家去搞钱。他的全部积蓄,从事投机活动搞来的一笔笔巨款和从穷人身上榨取的一个个苏统统投进了维里埃大街这个无底洞。另外,他还同阿尔萨斯的一个炼铁厂主合伙经营这个厂。工厂位于该省的一个偏僻地方,那里的工人们浑身炭黑,汗流如雨,日以继夜地干活,他们肌肉绷得紧紧地,骨头格格作响,其实他们都是为了满足娜娜的享乐而干活。她像一场大火,把一切都吞噬了,吞噬了斯泰内投机得来的巨款和工人们的劳动果实。这一次她榨干了斯泰内,连骨髓也吮尽了,只剩下空壳,他流落街头,不能再使出新花招来骗人。他的银行倒闭了,他一想到要进警察局,就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浑身直打哆嗦。他已被宣告破产了,这个曾经拥有百万的富翁,如今一听到“钱”字就惊恐万状,尴尬得像个小孩。一天晚上,他在娜娜家里哭了,他向娜娜借一百法郎来付女佣的工钱。这个在巴黎这个地方搜刮二十年之久的可怕家伙,如今落到了这样的结局,娜娜见此情景,觉得既可怜,又开心,她给他拿来一百法郎,说道:“你知道,这钱我送给你了,因为这很有趣……但是,你听我说,我的宝贝,你年龄不小了,我不能供养你了。你应该去找别的事干干。”

  紧接着娜娜又开始吞吃拉法卢瓦兹。他早就盼有朝一日被娜娜毁掉,以便成为一个道道地地的风流人物,这是多么荣耀。他所缺少的正是这个,他需要一个女人使他出名。两个月内,全巴黎的人都会知道他,他会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实际上六个星期就足够了。他继承的遗产都是不动产:土地、牧场、森林、农庄。他不得不把这一切接二连三地卖掉。娜娜每口要吞掉五十公亩土地。在阳光下飘动的树叶,大片成熟的小麦,九月份的金黄葡萄园,牛腹高的牧草,这一切都被投进了深渊,被吞没了;甚至一条小河,一座石膏矿,三座磨坊也消失了。娜娜像一支入侵部队,又像一大群蝗虫,她所到之处,足以把一个省洗劫一空。她的小脚踏上哪块土地,哪块土地就会变成焦土。她一个农庄一个农庄,一片牧场一片牧场地啃掉拉法卢瓦兹继承的遗产,她啃的时候显出一副可爱的样子,连她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就像她在餐前饭后,在膝盖上放着一包糖衣杏仁,慢慢啃嚼一样。这不要紧,不过嚼点糖果而已。一天晚上,他只剩下一片树林,娜娜带着轻蔑的神态把它吞噬了,因为这简直不值得她张开嘴巴。拉法卢瓦兹像傻瓜一样笑着,吮着手杖顶端的圆球。他已债台高筑,连一百法郎的年收入也没有了,他不得不回到外省,投靠一个怪癖的叔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成了风流人物,他的名字两次出现在《费加罗报》上。他那向下翻的假领中间是他的瘦长脖子,弯腰弓背的身子穿着一件太短的上衣,走起路来一扭一摆,嘴里发出虎皮鹦鹉似的惊叫声,装出一副疲惫的神态,活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他的样子惹怒了娜娜,她竟动手打了他。

  与此同时,福什利又被他的表弟带回到娜娜身边。这个可怜虫如今有了个家。自从他与伯爵夫人断了关系之后,便落到了罗丝的手里,她把他当成真正的丈夫使用。米尼翁仅仅成了他太太的一个管家而已。新闻记者像主人一样在她家里安顿下来后,他时常对罗丝撒谎,他欺骗她时,处处小心谨慎,像一个一丝不苟的好丈夫,希望自己最终过着规规矩矩的家庭生活。娜娜取得了胜利,她把他弄到手,并吃掉他用朋友的资金创办的报纸。她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公开化,恰恰相反,她却乐于把他当成一个暗地与她相好的男人。每当她谈起罗丝时,总是说:“这个可怜的罗丝。”在两个月内,那张报纸给她带来很大好处;她掌握了外省订户的钱,把什么都控制在自己手里,从专栏直到戏剧新闻栏;她把编辑部搞得一团糟,又把经理部弄得四分五裂。之后,她又心血来潮,要在公馆的一个角落里建造一个冬季花园,这样又吞没了一个印刷厂。不过,这一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罢了。米尼翁知道这件事后,兴奋异常,他跑到娜娜家里,看看她是否可以完全接受福什利。娜娜问他是不是在奚落她,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只靠写点文章和剧本维持生活的人,她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蠢事只有女才子、可怜的罗丝才肯干。她随即又怀疑起来,生怕米尼翁耍什么花招,他很可能把这些话告诉他的老婆。如今福什利不能给她一个子儿,只能给她做做广告,她便把他赶走了。

  不过,福什利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们曾经一起奚落过傻瓜拉法卢瓦兹,如果不是因为捉弄了那个傻瓜而使她兴奋,她也许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了。他们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他们经常当着他的面拥抱,用他的钱花天酒地,他们还支使他到巴黎郊区去买东西,以便让他俩单独在一起;等他回来后,又拿他开心,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弄得他莫名其妙。一天,她受到新闻记者的怂恿,她打赌要打拉法卢瓦兹一记耳光;当天晚上,她果然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她又继续打他,她觉得这样挺有趣,很开心,因为这表明了男人们是多么怯懦。她称他为“巴掌柜”,她还常叫他走近她挨巴掌,她的手都打红了,因为她还没有打人的习惯。拉法卢瓦兹笑得前仰后合,高兴得流出泪水。这种亲热的举动使他高兴万分,他觉得她是个出色的女人。

  “你不知道,”一天晚上,他挨了几巴掌后,兴奋地说,“你应该嫁给我……嗯?我俩在一起准有趣!”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还暗暗准备与娜娜结婚,他想震动全巴黎。娜娜的丈夫,嘿!多好听!真是蛤蟆想吃天鹅肉!娜娜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我嫁给你!……嘿!如果我愁这件事,我早就找到丈夫了!而且找到的男人要比你好几倍,我的宝贝……我收到一大堆求婚书。喂!我们一起来数一数:菲利普,乔治,富卡蒙,斯泰内,这就是四个人,还未计算其他你不认识的男人……你同他们唱同一个调子。我不能对他们热情,对他们热情了,他们就会马上唱起来:你嫁给我吧,你嫁给我吧……”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竟发火了,说道:

  “呵!不,我不愿意!……难道我天生是为干这种事的吗?你瞧瞧我,如果老是让一个男人跟着我,我就不是娜娜……而且,这也叫人恶心……”

  接着,她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打了一下嗝,仿佛看见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东西都摊在她的脚下。

  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失踪了。一个星期后,有人知道他到了外省的一个叔叔家里,他的叔叔癖好采集标本;拉法卢瓦兹为他贴标本,希望有一天碰上好运气,娶一个长相丑陋但很虔诚的堂妹做妻子。他走后,娜娜并未为他流眼泪。她只对伯爵说:

  “怎么样?我的小傻瓜,你又少了一个情敌。现在你可高兴极了……这是因为他变得一本正经!他想娶我!”

  缪法听了脸上泛白,她便搂着他的脖子,笑着抚摸他,她每说一句令他伤心的话,就抚摸他一下。

  “你不能娶娜娜,这使你伤透脑筋,是不是?……当他们缠住我,要求我同他们结婚时,你就在一个角落里怄气……你要娶我可不行,那要等你老婆归天以后……啊!如果你老婆死了,你就会很快跑来,跪在地上,向我求婚,你还会耍一些花招,叹气啦,流泪啦,发誓啦!嗯?亲爱的,那样的场面真动人!”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她用非常温情的态度捉弄他。他很激动,兴奋得脸都红了,拼命回吻她。于是,娜娜嚷道:

  “他妈的!真没想到我猜对了!他果然是这样想的,他在等他的老婆死去……哎!他太过分了,他比其他男人还要混蛋!”

  缪法接纳了其他男人,现在,他要维护他的最后一点尊严,就是要让这个家里的仆人和熟人称他为先生,他是花钱最多的男人,应该是正式情人。他的情欲越来越强烈。他是花了钱才维持现在的地位的,一切都是他用高昂的代价购买的,连微笑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他被抢劫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他所花的钱而应得的东西,他像被一种疾病折磨着,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苦恼。每次走进娜娜的卧室他总要把各扇窗户都打开一会儿,以驱散从金发和棕发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这间卧室就像一个十字路口,男人们络绎不断来这里,他们在门槛上擦擦靴子,可是没有一个人因看见横在门口的那道血迹而止步。佐爱一直愁虑着那道血迹,这是爱清净的女人的怪癖,她见血迹总是消失不了,心里就不高兴,可是眼睛还得往上看,她每次走进太太的卧室总要说:

  “这真怪,血迹还未消失掉……来的人够多了。”

  娜娜听到过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现在处在康复期,他在丰岱特与他母亲在一起。她每次听到佐爱这样说,总是这样回答:

  “啊!当然罗,时间长了血迹就没有了,踩的人多了,颜色就淡了。”

  事实上,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福什利,他们每个人的鞋底上都带走了一点血迹。缪法像佐爱一样,总是愁那道血迹消失不掉,不由自主地观察那血迹,似乎从那日益变淡的颜色中,看出有多少男人走过。他内心总是怀着一种恐惧,每次都从上面跨过去,仿佛生怕踩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踏断一只横在地上的裸露的胳膊。

  他一跨进房间,就感到心醉神迷,把那一大群在这房间里进进出出的男人、横在门口的血迹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到了外面,在空气清新的大街上,有时他也感到羞愧和愤怒,甚至流下眼泪,发誓再也不进那间卧室了。然而,门帘一放下来,他又着迷了,在这间温暖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被溶化了,身上被香气渗透,浑身充满强烈的肉欲要求。他是虔诚的教徒,习惯在富丽堂皇的教堂里默默出神,在这间卧室里,他又完全产生了虔诚信徒的感觉,犹如跪在彩绘玻璃窗下,陶醉在风琴的乐声和香炉里发出的香味之中。这个女人像愤怒的上帝,对他专横而嫉妒,牢牢地控制着他,时刻令他心惊肉跳。她给他仅仅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快感,紧接着给他几个小时的可怕折磨,使他看到地狱,体验到永恒酷刑的痛苦。他像在教堂里一样,同样喃喃自语,同样祈祷,同样感到失望,尤其同样有一种被诅咒的造物的自卑感,被碾碎在其出身的污泥之中。他的肉体欲望和灵魂需要混杂在一起,二者仿佛从他的内心深处产生出来,如同生命的树干上开放的一朵花朵。在爱情和信仰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听凭摆布,这两种力量合成的杠杆足以举起地球。他不管怎样用理智来克制自己,娜娜的房间总是使他如痴如醉,在威力无比的性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哆哆嗦嗦地隐没掉,如同昏迷在不可知的浩瀚苍穹下似的。

  当娜娜感到他是那样自卑时,她就像暴君一样自鸣得意。她天生具有毁坏一切的狂劲。她不满足于毁坏一切东西,还要玷污它们。她那双如此纤细的手在各种东西上留下了罪恶的痕迹,她让被她打碎的东西自行腐烂。缪法愚昧之极,容忍这一切,模模糊糊想到有些圣徒让虱子咬自己,吃自己的排泄物。每当她把他留在卧室里,她就关上门,叫他做男人的下流动作,以此取乐。起初,他们在一起逗乐,她轻轻拍他几下,强迫他做些滑稽的事,叫他像孩子一样吐字不清,只说句末的几个字。

  “跟我说:‘……呸!宝宝无所谓!’”

  他很听话,连语调也像极了。

  “……呸!宝宝无所谓!”

  有时,她穿着睡衣,装狗熊,在地上的兽皮上爬着,还转着身子吼叫着,像要吃掉他,甚至轻轻咬着他的腿肚,以此逗趣。

  然后,她站起来,说道:

  “现在轮到你了,装装看……我敢打赌你装狗熊不如我。”

  这种游戏真迷人。她装狗熊时,露出白皙的皮肤,披散着棕红的头发。他被逗笑了,他也趴到地上,吼叫着,轻轻咬她的腿肚,她装出害怕的样子,拼命逃走。

  “我们都是野兽,嗯?”她最后说道,“你没有想到你是多么丑,我的宝贝!啊!你这副样子,要是在杜伊勒里宫里让人看见了,会怎么样?”

  可是这种小游戏很快就不玩了。玩的时候娜娜对他并不凶狠,而是对他很好;有一阵疯狂的风在这紧关着的房间里越刮越猛,淫荡之心使他们神魂颠倒,极度兴奋使他们想象肉体的快乐。从前在不眠之夜对宗教的恐惧,现在变成了对兽性的追求,疯狂地用四肢爬行,吼叫着咬人。后来有一天,他装狗熊时,她猛推他一下,他撞倒在一件家具上,她见他额头上起了一个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她用对拉法卢瓦兹做试验所获得的兴趣,把伯爵当成动物,用鞭子抽他,追赶他,用脚踢他。

  “吁!吁!……你这匹马……驾,吁!肮脏的劣马,你还走不走!”

  有时,缪法装狗。她把洒了香水的手绢扔到房间的一头,叫他用手和膝盖爬过去,用牙齿把手绢捡回来。

  “去捡回来,凯撒!……等一等,你如果乱跑,我就罚你!

  ……好极了,凯撒!真听话!真乖!用后腿直立起来!”

  他喜欢卑躬屈节,觉得当畜生是一种乐趣,希望更低下一些,他嚷道:

  “打得重一些……呜!呜!我是疯狗,打呀!”

  娜娜一时心血来潮,她要他在一天晚上穿一件皇室侍从长官的服装来见她。于是,他穿着华丽的服装来了,身佩宝剑,头戴帽子,还穿着白短裤,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下摆上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钥匙。娜娜见到他后,哈哈大笑,嘲笑了他一阵。这把钥匙特别使她开心,使她想入非非,对它做了一些下流的解释。她不停地笑着,对这位地位显赫的官员表现出不尊敬,她最快乐的是面对穿着这身豪华官服的官员,贬低他,摇他,拧他,对他嚷道:“呸!滚蛋吧,侍从长官!”她还用脚狠狠踢他的屁股,她确实想把脚狠狠地踢到杜伊勒里宫,踢到高高在上、人人惧怕、欺榨民众的王室身上。这就是她对社会的看法!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遗传性的、无意识的家族仇恨心理。随后,侍从长官脱下了官服,放在地上,她又命令他往官服上跳,他跳了;她又命令他往上吐唾沫,他吐了;她命令他踏在金线绦子上,踏在鹰徽上,踏在勋章上,他也踏了。接着,啪嚓一声,一切都破碎了,什么也没有了。她踩碎一个侍从长官就像打碎一个小瓶或一个糖果盒一样,踩碎后就成了垃圾,变成街角上的一堆污泥。

  然而,金银匠说话不算数,床到一月中旬才交货。这时缪法正在诺曼底,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拍卖最后一点财产。他本来要过两天才回来,因为娜娜急需四千法郎,所以他刚卖了财产,就赶回来了,连米罗梅斯尼尔街也没去,就直接来到维里埃大街。此刻,时钟正敲响十点。他有一把朝向卡迪内街的小门上的钥匙,他开了门便径直上楼。佐爱正在楼上客厅里擦铜器,见他来了,神色很紧张,不知道该怎样拦住他,就絮絮叨叨对他说,韦诺先生从昨天起,就局促不安地寻找他,而且已来过两次了,他央求太太,说如果先生先到太太家,务必叫他先回家。缪法听了她的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见佐爱神色慌张,他本来以为自己不吃醋了,这时突然又嫉妒起来,他听见屋里发出笑声,便朝门上猛撞。门被撞开了,两扇门扉飞向两边,这时佐爱耸耸肩膀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变得如此荒唐,那就让她一个人来收拾局面吧。

  缪法站在门口,目睹了屋内情景,便大声嚷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装饰过的卧室富丽堂皇,像王宫一样豪华。茶红色的帷幔上,银扣子星罗棋布,熠熠发光。帷幔的颜色颇像肉色,每当晴朗的黄昏,明亮的天空渐渐暗淡下去,金星在地平线上升起,天空便显出这种颜色。金线细绳从房间的四角上垂落下来,板壁四周装饰着金色花边,酷似淡红色的火焰,也像散开的棕红色头发,在它的遮掩下,卧室里的一切若隐若现,使淫荡的阴暗情调显得更加突出。对面是那张金银镶嵌的床,新雕镂的图案熠熠生辉。这张床像个宝座,一张宽大的宝座,足够娜娜在上面伸展赤裸裸的四肢;它也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拜占廷式祭坛,配得上她那功能旺盛的性器官,在这样的时刻,她正把性器官展现在祭坛上,毫不掩盖,像一尊可怖的偶像,不知羞耻地让人崇拜。在她的身旁,在她雪白的胸脯发出的光亮映照下,在这个胜利女神的怀抱里躺着那个厚颜无耻、年老体衰、可笑而又可怜、身穿睡衣的德·舒阿尔侯爵。

  伯爵双手合十,浑身打起哆嗦,连连说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难道那床上雕刻的簇簇金色叶丛中盛开的玫瑰是为德·舒阿尔侯爵开的,难道那些爬在银床头架上、围成圆形、露出多情而调皮的孩子般微笑的小爱神,俯着身子是在窥视德·舒阿尔侯爵,难道他脚头的那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在为德·舒阿尔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这个夜女神在行乐之后,已经沉睡了,它的形象,完全是模仿娜娜的著名裸体雕刻的,甚至连过分发达的大腿也很像,让人见了就认出是娜娜。六十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使侯爵已经衰老不堪,他躺在那里活像一副枯骨,他躺在娜娜光艳照人的肉体旁边,令人联想起陈尸所的一个角落。他见门开了,猛然坐起来,像个痴呆的老头,吓得魂不附体,作爱一夜使他变得木呆呆的,像回到了儿童时代。他半身发瘫,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着,一心想溜走,睡衣翻卷在骷髅般的身上,一条灰色的瘦腿露在被子外面,上面布满灰色的毛。娜娜虽然心里很恼怒,见他这副样子,不禁笑起来。

  “躺下来,钻到被子里去。”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按倒,用被子把他盖起来,就像盖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

  她跳下床准备关门。真不走运,偏偏碰上她的小傻瓜!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到来。他为什么要到诺曼底去筹钱呢?老头子给她带来急需的四千法郎,她便依了他。她把门关上,嚷道:

  “活该!是你自己的错误。你难道该不敲门就进来吗?得啦,你走吧!”

  缪法被关在门外,木立在那里,他刚才看到的情景,犹如晴天霹雳,他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大腿颤抖到胸膛,再颤抖到脑盖骨。接着,他像一棵被大风吹动的树,摇摇晃晃,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全身骨头格格作响。他绝望地伸出双手,结结巴巴地说:

  “这太不像话了,我的天!这太不像话了!”

  他什么都容忍下来了。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感到浑身精疲力竭,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连人带理智都栽倒在黑暗之中。突然间,他脑子冲动起来,两手高高举着,他在寻找上天,呼唤天主。

  “啊!不,我不能忍受!……啊!来救救我吧,我的天主!拯救我吧,最好还是让我死吧!……啊!不,不要让我做人吧,我的天主!完了,接纳我吧,把我带走吧,别让我再看了,别让我再有感觉了……啊!我是属于你的,我的天主!我们的天父!”

  他继续祈祷着,信仰像火一般在他心中燃烧着,热烈的祈祷词从他的嘴边出来。这时一个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韦诺先生,他见他伫立在紧关着的门前祈祷,惊讶万分。仿佛天主听见了他的呼救声,来到了他身边,伯爵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小老头的脖子。他终于哭了,他抽抽噎噎,一再说道:

  “我的老哥……我的老哥……”

  这一喊叫使他痛苦不堪的身心一下子轻松多了。他的眼泪沾湿了韦诺先生的面颊,他吻韦诺先生,断断续续对他说道:

  “啊!兄弟,我多么痛苦呀!……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知心人了,老哥……把我永远带走吧,啊!发慈悲吧,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也称他为兄弟。可是他又要给伯爵带来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他就到处寻找伯爵,要告诉他一件事,萨比娜伯爵夫人由于精神过分失常,跟一家大时装店的一个柜台部经理私奔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丑闻,巴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见伯爵的精神处在宗教狂热状态之下,觉得这正是有利时机,便马上告诉他这件不幸事件,这件事是他家庭的悲惨结局。伯爵听了却无动于衷,他的老婆私奔了,对他算不了什么,走着瞧吧。接着,他又忧伤起来,用恐怖的神态瞧瞧门,瞧瞧墙壁,瞧瞧天花板,他仍然一股劲儿央求韦诺先生:

  “把我带走吧……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像领小孩一样把他领走了。从那以后,缪法又完全属于他了。他重新履行严格的宗教责职。他的一生完了。他的行为激怒了杜伊勒里宫,他只好辞去了侍从长官的职务。他的女儿爱丝泰勒对他又提出了起诉,说她姑妈留给她六万法郎的遗产,她结婚时就应当拿到这笔钱。他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只好缩紧裤带,靠昔日的万贯家产的残剩部分生活,并且听凭伯爵夫人把娜娜看不上眼的剩余财产一点一点花得精光。萨比娜是受娜娜这个妓女的淫荡行为的影响而变坏的,什么有伤风化的事都干得出来,成了家庭的腐蚀剂,致使家庭最后崩溃。她在外面风流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家里,缪法带着基督教的逆来顺受的宽恕胸怀,接受了她。她与他生活在一起,成了他的耻辱的活见证。不过,他越来越无所谓了,竟然对这类事情不感到痛苦了。上天把他从娜娜的手里夺回来,交到了上帝的怀抱里。他现在享受宗教的快乐是享受娜娜肉体快乐的继续。他像一个被碾碎在自己出身的污泥里的可诅咒的造物,口中念念有词,他祈祷,他感到失望、自卑。他跪在教堂后边的石板地上,虽然膝盖都跪凉了,却重新获得了过去的快乐,他感到肌肉在抽搐,心灵在微妙地震动,他的身心的不可名状的需要同样得到了满足。

  就在伯爵同娜娜决裂的那天晚上,米尼翁来到了维里埃大街。他已习惯于同福什利共处了,终于发觉老婆有个野丈夫在家里,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他可以把家里的一切家务琐事交给他干,让他积极地照管家庭,还可把他写剧本挣来的钱用于家庭的日常开支。另外,福什利为人也很通情达理,没有可笑的嫉妒心,对罗丝在外面另有情人,他像米尼翁一样好说话。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对他们的合作而带来的各种幸福感到高兴,在一个家庭里,他们互不妨碍,齐心协力地各建自己的安乐窝。一切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进行得很顺利,为了共同的幸福,他们竞相干活。那天晚上,米尼翁听从福什利的建议来到娜娜家里,他要看看是否能把娜娜的贴身女仆挖到自己家里,新闻记者很欣赏佐爱的超群智力。罗丝很烦恼,一个月来,她雇用的女仆都是没有经验的,总是把她搞得狼狈不堪。佐爱出来接待他时,他立刻把她拉到饭厅里。佐爱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就笑着说:“这可不行。”她要离开太太,自己经营生意;她还带着几分自负的口气补充说,每天都有人来找她,太太们都争着要她,布朗瑟太太说,要以重金重新雇佣她。佐爱真正想从事的是老虔婆拉特里贡那样的行当,这是她考虑已久的一项计划,她要把自己的积蓄全部用上去,以实现她的发财梦想。她的思路很宽广,幻想把场面铺得大大的,租一座公馆,里面同时经营各种娱乐活动。她就是怀着这样的计划才竭力拉拢萨丹,可这个小蠢货拼命糟蹋自己,在医院里病得快要死了。

  米尼翁执意要她去,说做生意要冒风险。佐爱并没有说出要做什么生意,只勉强一笑,嘴里像有一块糖果,说道:

  “啊!奢侈豪华的东西总能赚钱的……你知道,我替人家干活干了很久了,我也要让别人到我家里来干干。”她把嘴一噘,露出一副凶相。她终于要当“太太”了,她为这些女人洗了十五年碗碟,她也要只花几个金路易,把她们踩在脚下。

  米尼翁要她去通报一声,佐爱说太太白天一天心情不好,叫他稍等片刻。他只来过一次,对公馆里的一切很不熟悉。这间挂着戈贝兰挂毯,里面摆着餐具柜和银餐具的饭厅使他非常谅讶。他信手打开几扇门,观看了客厅和冬季花园,然后回到前厅。这种穷奢极侈,这些镀金家具,这些绸缎和天鹅绒,他越看越羡慕,惊叹得心怦怦直跳。佐爱下楼来叫他,带他参观其它房间——梳妆室和卧室。米尼翁到了卧室,心潮激荡,无比兴奋。这个神奇的娜娜使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惊呆了。这个家已濒临崩溃,奢侈无度,仆人走马灯似的,他们大肆搜刮公馆的财富,然而这里堆积起来的财富还足以填补亏空,这财富很难耗尽。面对这间金壁辉煌的卧室,米尼翁不禁回忆起一些宏伟工程。曾经有人带他参观过马赛附近的一条引水渠,渠上的每座石拱桥横跨深渊之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建了十年之久。在瑟堡,他参观过兴建中的一个港口,工地一眼望不到边,数百个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些机器把大块石头往海里填,要在海里筑起一道围墙,不时有工人被压成肉酱。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工程都算不了什么,娜娜使他更加兴奋。面对娜娜的成就,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有一次,他参加一个晚会,曾经产生过这种崇敬之情,那次晚会是在一座由一位炼糖厂主出资兴建的府邸里举行的。兴建这座府邸的资金来源于唯一的东西——食糖。而娜娜靠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令人嘲笑的小东西,她娇嫩的裸体上的一个小东西,这个不能见人、威力无穷的小东西足以把整个社会搅得天翻地覆。她不需要工人,不需要工程师发明的机器,一个人用这个小东西,就震撼了巴黎,建立了这样的财富,在这些财富里,躺着无数尸体。

  “哎!他妈的!多么厉害的玩意!”米尼翁出神地观看时,脱口说道,还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娜娜渐渐陷入极度忧伤之中。首先,侯爵被伯爵撞见,使她神经非常紧张,紧张中几乎带几分快乐。另外,她还想到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坐着出租马车走了,想到她那可怜的小傻瓜,她惹怒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她不禁伤感起来。再说,她听说萨丹在拉利布瓦兹埃医院里病得很厉害,又气得要命,萨丹失踪已经半个月了,她是被罗贝尔太太折腾病了的。她吩咐人去套车,准备去最后一次看望这个小娼妇,这时佐爱不动声色地跑来向她提出辞职。霎时娜娜的心都凉了,仿佛家庭失去了一个亲人。天呀!她就要剩下一个人啦!接着她恳求佐爱别走,佐爱见太太露出一副沮丧的神色,心里乐滋滋的,最后吻了吻太太,意思是她不是因为生太太的气才要走的,而是因为她一定要去做买卖,同情太太也不行了。这一天,烦恼的事接踵而来。娜娜心绪不宁,再也不想出去了。她在小客厅里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可以买到漂亮的花边,可是谈话中无意说到乔治已经死了。娜娜顿时浑身凉了。

  “治治!他死了!”她惊叫道。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到地毯上的那道淡红色的血迹上,但是血迹终于消失了,是被过往人的鞋底擦掉的。尔后拉博德特讲得更具体了:乔治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有人说是伤口复发而死,还有人说是自杀身亡,是在丰岱特的一个池塘里投水自尽的。娜娜连连说道:

  “死啦!死啦!”

  从早上起,她的喉咙就像哽住似的,她嚎啕大哭了一阵,觉得轻松了。她内心无限悲哀,仿佛觉得被什么巨大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对于乔治的死,拉博德特想安慰她几句,她向他摆摆手,叫他别说了,她结结巴巴说道:

  “不仅是乔治,而是一切,一切……我真不幸……啊!我明白了,他们又要说我是坏女人了……在丰岱特的那个心情惆怅的母亲,今天早上在我门前呻吟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有那些同我一起把钱花光、现在一无所有的其他男人……一点不错,让他们背后骂娜娜吧,让他们骂这个畜生吧!啊!我才不在乎呢,我像在他们面前一样,他们说什么我都一清二楚:这个臭婊子跟所有的男人睡觉,她把一些男人的钱掏得精光,逼死另一些男人,给许多人造成痛苦……”

  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不得不停住嘴,痛苦得一下子横倒在长沙发上,头埋在沙发垫子里。她感到自己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不幸,给许多人造成了痛苦,不禁无限惆怅,泪如雨下,像小女孩一样低声哭诉,声音越来越轻:

  “啊,我真痛苦!啊,我真痛苦……我受不了啦,气死我啦……没有人理解我,我太痛苦了,眼看着一些人一起攻击我,因为他们比我强大……不过,只要自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唉!我受不了,唉!我受不了……”盛怒之下,她产生了反抗心理。她站起来,揩干眼泪,激动地来回走动。

  “嘿,我才不在乎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没有过错!难道我是坏女人?我把我的一切都拿出来了,连苍蝇都没有打死过一只……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是的,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从来不想缠住他们。他们总是缠住我,如今他们的钱花光了,他们乞讨了,他们每个人都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接着,她在拉博德特面前停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喂,这些事你都看见过,你说句公正话……难道是我硬要他们这样做?他们一来总是一大批,想出最下流的花招,是吗?他们真使我讨厌!我总是尽量控制自己,不学他们的样子,我真害怕。喂!我举一个例子,他们都想娶我,嗯?想得美!是的,亲爱的,如果我同意的话,不知当了多少次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嘿!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是有理智的……啊!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肮脏行为和犯罪机会!……不然,他们就会去抢劫,去杀人,去谋害父母。我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去犯罪,但是我没有说……而如今你看到我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回报。就以达盖内为例吧,他的婚姻是我促成的,当时他穷得饿肚皮,是我收留了他几个星期,分文未取,使他有了现在这个样子。昨天,我遇见他时,他把头一转。呸!滚你的蛋吧,猪猡!

  我没有你那么脏。”

  她又开始踱步了,她朝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猛击一拳。

  “他妈的!这太不公正了!社会真不合理。明明是男人们想出来干的事情,却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好吧,现在我坦率地对你说,我同他们干那种事儿,我并没有得到快乐,一点快乐也没有,我可以保证,反而使我讨厌……那么,我要问你一下,这样的事我有责任吗?……啊!是的,他们真把我厌烦死了!没有他们,亲爱的,不是他们把我搞成这个样子,我就进了一家修道院,向慈善的上帝祈祷,因为我向来是信仰宗教的……总之,他们花了钱又丧了命,活该!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

  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当然罗。”拉博德特说道,他被娜娜说服了。

  佐爱领米尼翁进来,娜娜笑吟吟地接待他,她已哭够了,现在不哭了。米尼翁还没有平静下来,就对屋内的陈设恭维了几句。但是娜娜却说,她对公馆里的一切已感到厌腻,现在她另有打算,准备最近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尽快卖掉。接着,米尼翁借口说他是为博斯克老头筹备一次义演而来的,博斯克现在瘫痪了,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娜娜很同情博斯克,订了两张包厢票。这时,佐爱告诉她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她叫佐爱把帽子拿来,她一边结帽带,一边把可怜的萨丹生病的事告诉他们,她补充道:

  “我到医院去……谁也没有像她那样爱过我。啊!人家说男人没有良心,这话一点也不错!……谁知道呢?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不要紧,我去要求见她一次,我想拥抱她。”

  拉博德特和米尼翁都笑了。她不再难过了,也跟着笑了,他们两个人与其他男人不一样,对她很理解。她在扣手套的钮子时,两个男人一声不吭,神色敬佩地注视着她。她独自站在公馆里的堆积起来的财富中间,无数男人都倒毙在她的脚下了。她像古代的妖怪,在它们居住的可怕洞穴内,铺满白骨,脚下踩着头盖骨。她的周围灾祸频频发生:旺德夫尔放了一场大火自焚,富卡蒙凄惨地漂泊在中国海上,破产了的斯泰内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拉法卢瓦兹的痴心得到满足后,回到了外省,缪法一家悲惨地败落了,菲利普刚刚刑满出狱,在乔治的惨白的尸体旁边守灵。让人破产和丧命的事她已做完了。这只从郊区垃圾堆里飞来的苍蝇,带着腐蚀社会的酵素,只要朝男人们身上一落,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她做得好,做得对,她为自己的社会阶层报了仇,为乞丐和被遗弃的人们报了仇。而她的性器官在荣耀中冉冉升起,照耀着被她害倒的男人们,犹如一轮初升红日,照耀着杀戮后的战场,而她却像一头无意识的漂亮牲口,对自己所干的事全然无知,她始终是一个善良的妓女。她一直是胖胖的,一副富态相,身体健壮,神情欢快。公馆里的一切对她算不了什么,她觉得公馆不像样子,房子太小,塞满家具,碍手碍脚,一派寒碜景象,这只不过是她初次构思而成的。她幻想更好的东西;她身着盛装出发了,她要去最后一次拥抱萨丹,她浑身整洁,身体健壮,容光焕发,似乎不曾接过客。


十四

  娜娜突然失踪了。她又一次溜走,离家出走,飞往异国他乡了。临行前,她心血来潮,搞了一次大拍卖,把公馆、家具、首饰,甚至化妆品和衣物卖得精光。据说,五项拍卖共得六十多万法郎。巴黎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上演的一出名叫《仙女梅侣茜娜》的幻梦剧里,这出戏是一文不名的博尔德纳夫大胆推出的。这次她又与普律利埃尔和丰唐同台演出,她扮演的虽是一个普通哑角,一个健壮、不说话的仙女,却是戏中最精彩的部分,她在剧中只做了三个造型姿势。这次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正当一向对宣传感兴趣的博尔德纳夫张贴许多巨幅海报,向巴黎大肆宣传这出戏的时候,一天早上,有人获悉她大概于前一天离开了巴黎,到开罗去了。出走原因是因为她听了经理博尔德纳夫一句逆耳的话,同他发生了口角,这个任性、太富有的女人,忍受不了这口气,一气之下便走了。而且,这次她如愿以偿,因为她早就梦想到土耳其去走一趟。

  几个月过去了,大家把娜娜渐渐淡忘了。当这些先生们和太太们又提起她时,种种离奇的传说不胫而走,众说纷纭,这些消息互相矛盾而又不可思议。有人说总督迷恋上了她,她住在深宫里,奴役着两百个奴隶,她还时常砍奴隶的头,以此取乐。也有人说,情况根本不是这样,她同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鬼混,肮脏的热恋把她弄得钱财殆尽,连穿的衣服也没有,在开罗过着放荡的生活。过了两个星期,又传来了有关她惊人的消息,有人发誓说在俄国见到过她。于是这条消息逐渐变成了传说,说她成了一个王子的情妇,她拥有很多珠宝钻石,尽管谁也不知道消息的确切来源。时隔不久,女人们从不胫而走的绘声绘色的描写中,竟对那些珠宝钻石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们说她有戒指,有耳环,有手镯,有一条两指宽的项链,还有一顶王后的冠冕,冠冕中央镶着一颗璀璨的钻石,足有大拇指那么宽。她虽然远走到这些异国他乡,依然像一尊饰满珠宝首饰的偶像,放射着神秘的光芒。现在人们提到她的名字时,都一本正经,带着几分敬意,对她在蛮族人那里发了迹感到迷惑不解。

  七月的一天晚上,将近八点钟时,吕西乘坐的马车行驶在福布尔·圣奥诺雷街上,她从车里瞥见卡罗利娜·埃凯从家里走出来,到邻近一家店里买东西,吕西叫住她,连忙说道:“你吃过晚饭了吗?现在有空吗?……那么,亲爱的,跟我一道走吧……娜娜回来啦。”

  卡罗利娜随即上了马车,吕西继续说道:

  “你知道,亲爱的,我们现在在这里谈话时,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你胡说什么!”卡罗利娜听了惊愕不已,大声嚷道,“她在哪里?怎么死的?”

  “她在格朗旅馆……是出天花……啊!说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吕西叫车夫策马快奔。于是,马急速跑起来,马车驶过王家大道和几条林荫大道,一路上,她用断断续续的语句,一口气讲述了娜娜的情况。

  “你真不会想到……娜娜从俄国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与她的王子吵了架……她把行里存放在火车站,跑到她姑妈家里,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老太婆……她刚到姑妈家里,就一下子扑到患天花的孩子身上。第二天,孩子就死了,她同姑妈大吵了一顿,她大概给姑妈寄过钱,但姑妈不曾收到一个子儿……娜娜认为孩子是因为没有钱治才死的;总之,这孩子被她丢下了,又无人照料……好啦!她跑到一家旅馆,刚想去取行李时,遇见了米尼翁……她突然感觉浑身不舒服,打起寒噤,想呕吐,米尼翁领她回到房间,并答应去替她取行李……嗯?这事说来真怪!难道他们是事先约定好的!可是还有更妙的事呢:罗丝得知娜娜生了病,孤身一人呆在带出租家具的房间后,感到很难过,赶紧跑去照料她,不为她伤心流泪呢……曾记得她们过去互相敌视,是一对冤家对头!可是,这一次罗丝却找人把她抬到格朗旅馆里,心想即使她死了,也要死在一个像样的地方,娜娜在那里已经住了三天了,现在正在等死……这些都是拉博德特告诉我的,我想去看看她……”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卡罗利娜听了心情很不平静,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一起上楼去看看她吧。”

  她们到达了目的地。林荫大道被车辆和行人堵得水泄不通,车夫只好勒住马。白天,立法议会表决通过了向普鲁士宣战的决议,现在民众从四面八方拥来,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渐渐又蔓及车行道。在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夕阳已隐没在一片血红的云彩后面,余晖把高高的窗户映得火红。夜幕降临了,此时此刻多么令人沉闷,又多么令人惆怅,暮色越发变浓了,条条街道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煤气路灯还没有发出熠熠光芒。在这些向前进发的人群中,说话声由远及近,人们个个面色苍白,目光炯炯,忧虑和惊愕犹如一阵狂风袭来,人人惊慌失措。

  “米尼翁在这里,”吕西说道,“他会告诉我们娜娜的病情的。”

  米尼翁正站在格朗旅馆的宽阔门廊下,神色紧张地注视着街上的人群。吕西刚开口问他,他就恼火了,大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罗丝呆在楼上已经两天了,我怎么叫她,她也不肯下来……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总之,这样做是愚蠢的!如果她传染上天花,弄成一张麻脸,我们就遭殃了!”

  他一想到罗丝会失去她的花容月貌,心里就怄气。他干脆撂下娜娜不管,而女人们却愚蠢地尽心竭力去照顾别人,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米尼翁刚到,福什利也穿过马路,向他这里走来,他对娜娜也放心不下,来看看她的病情怎样。他俩你推我上楼,我推你上楼,谁也不肯自己上去,现在他们说起话来,互相都用亲昵的称呼。

  “什么都是老样子,老弟,”米尼翁说,“你应该上楼把罗丝硬拉下来。”

  “哟!你真善良!该你上去!”新闻记者说道,“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呢?”

  这时,吕西问他们娜娜住在哪个房间,他们便央求她,请她叫罗丝下来,说如果罗丝不下来,他们就要发火了。然而,吕西和卡罗利娜并未立刻上楼。她们瞥见丰唐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正在马路上闲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街上行人的一张张古怪面孔。他知道娜娜病倒在楼上后,装出一副同情的神态,说道:

  “可怜的姑娘!……我要上楼去同她握握手……她得了什么病?”

  “她得的是天花。”米尼翁回答道。

  丰唐原本已向院子迈了一步,但随即又退了回来。他打了一个哆嗦,嘴里咕噜道:

  “哎哟!我的天哪!”

  天花可非同小可。丰唐五岁时就差点儿染上天花。米尼翁说,他有一个侄子就是得了天花死的。说到天花,福什利更有发言权,他自己就得过天花,如今鼻根处还留下三个麻点呢,他还把麻点指给大家看。米尼翁这时又推他上楼,说一个人不会得两次天花的。福什利却严厉驳斥他的谬论,他列举了许多人第二次生天花的例子,说医生们啥也不懂。这会儿吕西见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便截住他们的话,说道:

  “看呀!看呀!人越来越多了。”

  暮色越发浓了,远处的煤气路灯接二连三亮起来。这时呆在窗口看热闹的人隐约可见,树下的人流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从圣玛德莱娜教堂一直到巴士底狱,汇合成一条巨大的人流。马车都徐徐行驶着。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人发出吼叫声,大家都是为了加入群众行列,步行来到这里的,个个情绪激昂。这时,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人群连忙往后退了退。在推推搡搡中,人群向两边闪出一条路来,一队头戴鸭舌帽、身穿白工装的人出现了,他们有节奏地呼喊着口号,那喊声酷似铁锤落在铁砧上的声音: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群众带着沮丧和不信任的神情瞅着他们,不过他们已经受到这种激昂情绪的感染和激励,就像看见一支军乐队经过似的。

  “好吧,好吧,让你们去战场上丢脑袋吧!”米尼翁很激动,用哲学家的达观口吻,嘟哝了一句。

  丰唐却认为这样行动很好。他说自己也要参军上前线。敌人已经打到边境线上了,全体公民都应该起来保卫祖国。他说话的姿势颇像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①发表演说时的姿势。

  ①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今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拉夫科夫)与俄奥联军交战,联军惨败,死伤一点五万人,被俘一点一万人,而拿破仑仅损失九千人。

  “喂!你同我们一起上楼吗?”

  “哦!我才不上去呢,”丰唐回答道,“上去会染上天花的!”

  在格朗旅馆的门前,有一个男子坐在一条长凳上,用手绢掩住面孔。福什利一到这里,就向米尼翁眨眨眼睛,示意要他留心那个人。那个人一直坐在那儿,是的,他未挪动一步。新闻记者叫住两个女人,指着那个人叫他们看。当那人抬起头来时,她们辨认出他来了,两人不禁惊叫了一声。原来他是缪法伯爵,他仰着头,凝视着楼上的一扇窗户。

  “你们知道吧,他从清早就呆在这里了,”米尼翁说道,“六点钟时我就看见他了,他没有走动一步……拉博德特刚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就来了,他用手绢掩住面孔……每隔半个钟头,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询问楼上那个人的病是否好了一些,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来……当然罗!那个房间里不卫生,一个人不管怎样爱别人,也不至于想寻死吧。”

  伯爵抬头望着楼上,似乎还未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大概他还不知道宣战这件事,仿佛还没有发现自己周围有许多人,也没有听见人群中的喧嚣声。

  “瞧!”福什利说道,“他站起来了,你们看他往哪儿走。”

  伯爵果然离开了长凳走到高大的门脚下。门房终于认出他来,还没等到他开口,门房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先生,她已经死了,是刚刚死的。”

  娜娜死啦!这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打击。缪法听了没吭一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到那条长凳上,用手绢掩着面孔。其他人又高声呼喊起来,但是喊声听上去断断续续,又有一群人经过那里,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娜娜死啦!哎呀,她是多么漂亮的姑娘!米尼翁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了;罗丝终于要下楼了。大家沉默良久。丰唐是一个天生的悲剧角色,他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耷拉着嘴角,眼珠向上翻到眼皮边;而小记者福什利,虽然平时喜欢开玩笑,现在也真的伤心起来,他神经质地抽着雪茄。不过,两个女人还在继续叫喊着。吕西最后一次见到娜娜,是在快乐剧院。布朗瑟也是在她演出《仙女梅侣茜娜》时见到她的。啊!亲爱的,她出现在一个水晶岩洞口时,演得真棒!这几位先生都还记忆犹新。丰唐扮演的是雄鸡公子。几位先生的记忆被唤醒后,便没完没了地谈起剧中的细枝末节。嗯!她在水晶宫里,她那丰腴的裸体令人着迷!她一句话也没说,本来她有一段独白,后来被剧作者删掉了,因为说话反而显得不自然;对,她什么也没说,这样才与众不同,她一出场,便把观众弄得神魂颠倒。她那漂亮身段,观众从来没见过,她的肩膀,她的腿,她的腰身都令观众如痴如醉!可是她竟然死啦,岂非怪事!大家知道,她在台上时只穿一件紧身衣,下身系一条金色腰带,前后几乎啥也没有掩盖住。她周围的岩洞全是水晶玻璃的,闪烁着光亮;钻石瀑布从洞顶飞流而下,一条条白色珍珠项链在拱顶上乳石中间发出璀璨的光芒;她的周围全是一片透明,一道宽阔的电光照亮着泉水瀑布,娜娜宛如一轮红日,令人悦目,她的皮肤白皙,头发火红。巴黎人将永远看见她像这样子,光艳夺目地出现在水晶玻璃中间,她像天上慈善的上帝,身居这样的地位,却让自己死了,着实可惜!现在她躺在楼上,样子一定挺好看的!

  “多少欢乐失去了!”米尼翁像一个不愿看到有用、美好的东西失去的人,用沮丧的语调说道。

  他用试探的口气问吕西和卡罗利娜是否想马上上楼。她们当然想上去,她们的好奇心越发强烈了。恰巧这时布朗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人群堵塞了人行道,她很恼火。她知道娜娜死去的消息后,便惊叫起来,三个女人一起向楼梯走去,她们的裙子窸窣作响。米尼翁紧随其后,大声嚷道:

  “请你们告诉罗丝我在等她……叫她立刻下来,听见了吗?”

  “天花究竟是开始传染得厉害,还是后来传染得厉害,现在还不清楚,”丰唐向福什利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实习医生,他甚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人死后天花传染性更大……因为尸体散发出疫气……哎!她突然落到这样的结局,我真遗憾,我要能与她最后一次握握手,该是多么高兴啊!”

  “现在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新闻记者说道。

  “是啊,说这话有什么用?”其他两个人附和道。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店铺里的灯都亮了,在煤气路灯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人行道上的两股人流,无数帽子在移动。在这样的时刻,群情越来越激昂了,许多人跑到穿工装的队伍后面,人群不断涌向车行道上,这时人群中响起铿锵有力的口号声,它是发自每一个人的胸膛: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五楼上的那间房子每天租金是十二法郎,罗丝当时提出租一间普通的房子就行了,不需要很豪华,因为人在病痛中是不需要住豪华房间的。房间的墙上挂着路易十三式的大花装饰布,家具与其它旅馆里一样,全是桃花心木的,红色地毯上点缀着一簇黑色树叶图案。房间里一片沉静,不时听见窃窃私语声,打破这样的沉静。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

  “我敢向你保证,我们走错路了。茶房说向右拐弯……这儿像是营房。”

  “等一等,看看房号再说……四○一号房间,四○一号房间。”

  “喂!从这边走……四○五,四○三……我们就要找到了……啊!终于找到了,四○一!……到了,嘘!嘘!”说话声停止了。她们三个人先咳嗽几声,定了定神。随后,悄悄推开门,吕西首先进门,卡罗利娜和布朗瑟紧随其后。她们刚刚跨进门间,便霍然止步,房间里已经有了五个妇女。加加深深地躺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那是一张红色天鹅绒的伏尔泰椅①。西蒙娜和克拉利瑟站在壁炉前,与坐在椅子上的莱娅·德·霍恩聊天。罗丝·米尼翁呆在门的左边,坐在一只装劈柴的箱子上,凝视着隐没在窗帘荫影中的尸体。几个妇女都戴着手套和帽子,像到别人家作客一样;只有罗丝没有戴手套和帽子,她已经守护了三天,她疲惫不堪,面色苍白,面对娜娜的骤然逝世,她惊呆了,心里充满哀伤。在五斗柜的一个角上,有一盏带罩的灯亮着,强烈的光线照在加加身上。

  ①伏尔泰椅,椅身较大,椅背较高。

  “唉!她是多么不幸啊!”吕西握着罗丝的手,喃喃说道,“我们还想向她道别呢。”

  吕西转过头来,想瞧娜娜一眼,可是灯离娜娜很远,她又不敢把灯挪近。只见床上躺着一大块灰色的东西,大家只看清那红色的发髻,还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那大概是脸。吕西又说道:

  “我还是在快乐剧院见过她,以后再也不曾见到她,那次她坐在水晶岩洞里……”

  这时,罗丝从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嫣然一笑,连声说道:

  “唉!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

  说完,她又陷入沉思之中,她一动不动,默不作声。过一会儿,大概可以看看娜娜了吧;三个女人走到壁炉边,同其他几个女人呆在一起。西蒙娜同克拉利瑟悄声议论起死者的钻石首饰。她到底有没有钻石,谁也不曾见过,也许有人扯谎。可是莱娅·德·霍恩认识的一个男子说见过那些钻石首饰,哦!一颗颗硕大无朋的钻石!何况还不止这些,她还从俄国带回来不少别的东西呢,如绣花衣料,贵重小玩艺,一套金餐具,甚至还有家具。确实,亲爱的,总共有五十二件行李,足足装了三车厢。这些东西都还留在火车站呢。唉!她真倒霉,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行李就死了,据说,她还带回很多钱,大概足有一百万。吕西问谁来继承遗产,无疑由远房亲戚继承喽,肯定是她的姑妈,这个老太婆这下子倒交了好运。她还一点不知道呢,病人执意不让人告诉她,孩子死了,娜娜对她怀恨在心。于是大家都可怜起那个孩子,记得赛马时大家看见过他,那时他浑身是病,像被病魔缠身,老是愁眉不展,总之,他像一个不愿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

  “他在阴曹地府会更幸福。”布朗瑟说道。

  “啊!娜娜也是这样,”卡罗利娜补充道,“活着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

  房间里一派肃穆气氛,使她们不禁产生悲观的想法。于是,她们害怕起来,心想在这里聊了这么久,真有点傻,可是她们还想看看死者,所以谁也没有动弹一下。房间里很热,既潮湿又阴暗,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在天花板上,宛若一轮明月。床底下有一只深底盘子,里面盛满了石炭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临街窗户上的窗帘不时被风吹得鼓起来,街上传来低沉的轰轰隆隆的声音。

  “她死时很痛苦吗?”吕西问道,她站在挂钟前,出神地看着钟上的图案,那是裸体美惠三女神,嘴上挂着舞女般的微笑。

  加加仿佛被她的问话猛然惊醒:

  “啊!当然罗!……她死的时候,我在这里。我告诉你,那时她的样子一点不好看……唉!她全身还抽搐呢……”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楼下又响起了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感到一阵气闷,便把窗子全部打开,接着把胳膊撑在窗台上。这时天空繁星点点,外面微风阵阵,窗口很凉爽。对面,家家户户的窗户里灯光灿烂,街上的煤气灯光照在商店的金字招牌上,熠熠反光。俯视街道上,一派壮观景色,激流般的人群在横七竖八的马车中穿过,在人行道上和车行道上滚滚向前,手提灯和煤气路灯照在一大片人流黑影上。一群人手擎火把,高呼口号走过来;一道微弱的红光从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照射过来,犹如一道火光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映在远处的人群头上,仿佛发生了一场火灾。吕西叫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过来,她看得出神了,大声嚷道:

  “快来看呀!……站在这个窗口看得很清楚。”

  她们三个人都俯下身子,兴致勃勃地往下看,街上的树木不时挡住她们的视线,火炬时隐时现。她们一心想看清楼下的几位先生,由于阳台遮住了旅馆的大门,她们总是只看见缪法伯爵,他用手绢捂住面孔,看上去像扔在长凳上的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一辆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一来,吕西认出走下马车的是玛丽亚·布隆,这下又来了一个女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

  “原来是盗贼斯泰内,”卡罗利娜说,“怎么还不把他遣送到科隆①去呢!……等他进来时,我倒要看看他是副什么样子。”

  ①科隆是普鲁士城市,斯泰内是科隆人,所以普法战争爆发了,就应该把他遣送到科隆去。

  她们转过身子。但是过了十分钟,玛丽亚·布隆才出现在她们面前,原来她两次走错了楼梯,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吕西觉得蹊跷,便问她为什么一个人上来,她回答道:

  “他呀!嘿!亲爱的,你以为他会上来吗!……他陪我到门口,就算不错了……他们大约有十二个人,都在门口抽雪茄呢。”

  确实,娜娜生前熟悉的男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都是出来逛逛的,想看看街上的热闹,他们见面后,互相打招呼。大家对这个可怜姑娘的逝世哀叹不已;随后,他们聊起政治和战略问题。博尔德纳夫、拉博德特、普律利埃尔和其他人的到来,扩大了他们的阵容。大家都在听丰唐讲解在五天内如何攻克柏林的作战计划。

  这时玛丽亚·布隆在死者床前感到心情很沉痛,像其他女人那样嘟哝道:

  “可怜的宝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里,她在那水晶洞里……”

  “啊!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罗丝反复说道,脸上露出疲惫、沮丧的微笑。

  接着又来了两个女人,她们是塔唐·内内和路易丝·维奥莱纳。她们在格朗旅馆里跑遍了,找了二十分钟,打听一个茶房又一个茶房,上上下下跑了三十多层,遇到的人都是惊恐万状、迫不及待要离开巴黎的旅客,他们被战争和街上群众的激昂情绪吓得乱作一团。她俩一进门,便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她们太疲劳了,不能马上看死者。就在这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在推箱子,敲家具,还听见说话的声音,说的是外国话,每个音节都拉得长长的。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奥地利夫妇。加加说,娜娜快要断气时,他们正在追逐嬉戏,因为两个房间只隔一道封死的门,当一个人被另一个抓住时,还听见一阵笑声和接吻声。

  “喂!我们该走了,”克拉利瑟说道,”我们老呆在这儿,也不能使她生还……跟我一道走吧,西蒙娜?”

  她们每人都往床上瞟着,谁也没有离开那儿。不过,她们都轻轻拍拍裙子,准备动身了。吕西一个人又趴在窗台上。她渐渐感到悲伤,胸口发闷,好像有一股悲切的气氛从街上怒吼的人群中传来,使她触景生情。火炬在街上不停地经过,火光在晃动;远处,人群像起伏的波涛,延伸到黑暗之中,颇像夜间被赶向屠宰场的牲口群。令人头晕目眩的混乱的人群,犹如滚滚向前的波浪,令人恐怖之感油然而生,对即将发生的大屠杀产生怜悯之情。狂热情绪使他们冲昏了头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向着黑墙状的地平线冲去,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冲去。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转过身来,倚在窗口上,脸色变得煞白,说道:

  “我的上帝!还不知道我们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

  这些女人都摇摇头,个个神态严肃,对局势的变化感到惴惴不安。

  “我呀!”卡罗利娜·埃凯从容地说道,”后天我要到伦敦去……我妈妈已经在那里了,她给我安排了一座公馆……当然罗,我才不让自己留在巴黎掉脑袋呢。”

  她的母亲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妇女,已经把她的财产转移到外国去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最后结局怎样。玛丽亚·布隆却生气了,她是个爱国主义者,她说自己要随军队一起走。

  “我是一个围猎能手!……是的,如果他们要我,我就穿起男人军装,朝着普鲁士人开枪,打死那些普鲁士猪猡!……我们都死了怎么样?这样死才光荣呢!”

  布朗瑟·德·西弗里听后勃然大怒。

  “别骂那些普鲁士人了吧!……他们也是人,与其他人一样,他们不像你的那些法国男人,老是追逐女人……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普鲁士小伙子,刚刚被人驱逐走了,他很有钱,性格又温柔,他不会伤害任何人。这样做法真卑鄙,这下也毁了我……你知道,谁也不要再来烦我了,不然我就到德国去找他!”

  她们正在争论时,加加用悲伤的语气低声说道:

  “这下可完啦,我真倒霉……我在汝维希买了一座小房子,付钱还不到一个星期。啊!天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大气力!还弄得莉莉不得不资助我……现在战争爆发了,普鲁士人就要打来了,他们会把什么都烧光……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叫我从头干起吗?”

  “嘿!”克拉利瑟说道,“我才不在乎呢!我总是抱这种态度。”

  “当然罗,”西蒙娜附和道,“打起仗来挺有意思的……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呢。”

  接着她莞尔一笑,以表达她还没有说出来的想法。塔唐·内内和路易丝·维奥莱纳都赞同这种看法。塔唐·内内说,她曾同一些军人花天酒地快活过,哦!他们可都是好小伙子,即使为女人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这些女人说话声音太高,一直坐在床前箱子上的罗丝·米尼翁轻轻“嘘”了一声,叫她们安静一些。她们愣了一下,目光瞟瞟死者,仿佛嘘声是从帐幔的暗影里发出来的。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她们才想到她们身边还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这时,街上又响起了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忘记了那具僵尸。莱娅·德·霍恩家里过去曾经有过一个政治沙龙,一些路易·菲力普时代的内阁大臣经常在那里说些讽刺话,针砭时弊。她耸耸肩膀,悄声说道:

  “发动这场战争是犯了极大错误!制造这场流血战争是多么愚蠢!”

  这时,吕西立刻为帝国辩护。她曾同王室的一个亲王睡过觉,所以辩护起来就像为自家的事辩护似的。

  “得了吧,亲爱的,我们不能让人继续侮辱了,这场战争是法兰西的光荣……哦!你们可知道,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亲王的原因。他是个吝啬鬼!你们想象得出吧,他晚上睡觉时,总是把他的金路易藏在靴子里。玩牌时,我同他开了个玩笑,说要把他的赌注拿来,以后他就用豆子作赌注……不过,我不能因此就不说句公道话。发动这次战争,皇上做得对。”

  莱娅神态傲慢地摇摇头,像重复重要人物的话似的,提高嗓门说道:

  “这次可完蛋了。杜伊勒里宫的人都发疯了。要知道,法兰西早把他们赶出去就好了……”

  在场的女人都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这个疯女人怎么啦,她竟敢反对起皇上来了!大家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一切不是很好吗?没有皇上,巴黎人休想生活得这么快乐。

  加加顿时像从睡梦中醒来,怒不可遏,冲着莱娅说道:

  “闭起你的嘴!真是胡言乱语,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呀,我经历过路易·菲力普时代,那是穷光蛋和吝啬鬼的时代,亲爱的,后来到了四八年①,唉!那是什么共和国,简直不是东西,令人讨厌!我对你说,二月以后,我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你若也经历过这种生活,你就会感激得跪在皇上面前,因为他待我们像父亲,的确,他待我们像父亲……”

  ①一八四八年二月,巴黎人民起来革命,推翻了路易·菲力普的统治,建立了第二共和国,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二月革命。

  大家不得不劝她平静下来,但她仍然带着宗教徒般的狂热劲儿,继续说道:

  “啊!天主,保佑皇上打胜仗吧!保佑我们的帝国吧!”

  大家都重复她的话。布朗瑟还说她为皇上点蜡烛祈祷过。卡罗利娜由于一时热情高涨,曾经在皇上经过的地方来回游荡了两个月,但是没有引起皇上的注意。其他人都言辞激烈地一起攻击共和派,说应该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国境线上,好让拿破仑三世打败敌人后,安安稳稳地治理国家,让全国人民过上快乐的生活。

  “这个卑鄙的俾斯麦,他是个恶棍!”玛丽娅·布隆提醒大家。

  “这个家伙我还见过呢!”西蒙娜说道,“如果我早知道发生今天的战争,当时我就往他的杯子里下毒药。”

  然而,布朗瑟却一直惦挂着她那个被驱逐出境的普鲁士小伙子,她竟然为俾斯麦辩护,说他也许不是坏人。每个人都要尽自己的职责嘛。她补充说道:

  “你们知道他是很崇敬妇女的。”

  “这关我们屁事!”克拉利瑟说道,“我们也许不想要他崇敬呢!”

  “像他这样的男人太多了,”路易丝一本正经地说道,“与其同这类魔鬼打交道,还不如不理睬他们。”

  她们继续争论。她们恨不得剥光俾斯麦的衣服,每人踢他一脚,她们都是拿破仑三世的狂热崇拜者。这时,塔唐·内内反复说道:

  “这个俾斯麦!说起他来我就恼火!……啊!我真恨他!……这个俾斯麦,从前我不了解他!一个人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人。”

  “这没关系,”莱娅·德·霍恩用作结论的口吻说道,“这个俾斯麦会把我们狠狠揍一顿的……”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大家对她群起而攻之。嗯?什么?狠狠揍我们一顿!这个俾斯麦将被枪托赶回老家去。她说完了没有,这个法国坏女人。

  “嘘!”罗丝·米尼翁提醒她们,她听到她们吵吵闹闹,心里挺怄气的。

  她们现在又想到那具僵尸,大家倏地住嘴了,觉得有点尴尬,面朝死者,她们都怕传染上天花。外面马路上,又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口号声: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于是,她们决定离开旅馆,这时走廊里有一个人叫道:

  “罗丝!罗丝!”

  加加吃了一惊,赶紧去开门。她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说道:

  “亲爱的,是福什利在那边,他现在呆在走廊的一头……他不肯过来,你一直呆在尸体旁边,他正在生你的气呢。”

  米尼翁终于撺弄新闻记者上楼来了。吕西仍然呆在窗口,俯着身子,瞥见那些先生们站在人行道上,抬着头,向她做手势。米尼翁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斯泰内、丰唐、博尔德纳夫和其他几个人张开胳膊,脸上露出焦虑、责备的神色;而达盖内却不愿把自己牵连进来,他反剪着双手,一个劲儿抽着雪茄。

  “我说真话,亲爱的,”吕西让窗户开着,说道,“我答应过劝你下楼的……他们正在楼下叫我们呢。”

  罗丝悲痛地离开了那只装劈柴的箱子。她嘟哝道:

  “我就下楼,我就下楼……当然罗,她现在不需要我了……我要叫一个修女来……”

  她转过身子,没有找到自己的帽子和披肩。她不由自主地往梳妆台上的脸盆里倒满了水,她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死给了我一个沉重打击……过去我们两人关系很不好。唉!你们瞧,现在我竟痴心起来了……啊!我头脑里想得很多,我真想也死掉算了,世界末日来临了……对,我现在需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尸体开始在房间里散发出臭味了。大家在里面呆了很久,还没有注意到这股气味,现在都惊慌起来。

  “赶快走吧,赶快走吧,我的小宝贝们!”加加连连说道,“这里不卫生。”

  她们向床上瞟了一眼,便赶忙往外走。吕西、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还未走出房间,罗丝在房间里看了最后一眼,想把房间收拾得整齐一些。她把窗帘放下来;她觉得点灯不合适,应当点一支蜡烛,便点燃壁炉上的一座铜烛台,把它放在尸体旁边的床头柜上。明亮的烛光顿时照亮了死者的脸。太可怕了,女人们都吓得浑身发抖,于是拔腿就跑。

  “啊!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罗丝·米尼翁悄声说道,她是最后走的。

  她走出房间,把门关上。现在只有娜娜留在那里。她在烛光下仰着脸。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是一摊脓血,是扔在垫子上的一堆腐烂的肉。脓疱侵蚀了整个面孔,一个挨一个,脓疱已经干瘪,陷下去,像灰色的污泥,又像地上长出来的霉菌,附在这堆不成形状的腐肉上,面孔轮廓都分辨不出来了。左眼已经全部陷在糊状脓液里;右眼半睁着,深陷进去,像一个腐烂的黑窟窿。鼻子还在流脓,一整块淡红色的痂盖从面颊上延伸到嘴边,把嘴巴扯歪了,像在发着丑笑。在这张可怖、畸形的死亡面具上,那秀发仍像阳光一样灿烂,宛如金色溪水飞流而下。爱神在腐烂。看来,她从阴沟里和无人过问的腐烂尸体上染上了毒素,毒害了一大群人,这种毒素已经升到了她的脸上,把她的脸也腐烂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从大街上刮来一阵凄凄狂风,把窗帘刮得鼓起来。

  “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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