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的时间是一支烟
郁金香的故事
离开你的七天
爱是有缘黄瓜与玫瑰
音乐剧《爱你是个错误》
十九朵玫瑰和一把青菜
浪漫终结
沉重的处女情节
俏俏
我用告别作她的嫁妆
慈母的鼓励
曾经沧海
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纯真的岁月 简单的快乐
爱的天空有彩虹飞过
小 说 故 事
良家女子




  认识潘先生是在冬天,那年栀子二十四岁,正面临着硕士毕业。她所在的大学是一所名牌大学,念的又是著名的新闻专业。她是被保送读的研究生,本来还可以一直读下去,推荐读博士和博士后,出国做访问学者,或者教授。栀子是个好学生,从念幼儿园开始,她的成绩单上从来都是“优”字。她是属于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完成作业的那类学生,她的听课笔记总是一丝不苟,整齐划一,深受老师的喜爱。

  有时她闲极无聊,会顺手在笔记本上画着美女头像,黑色的碳素墨水笔勾勒出的一个女人的侧影,波浪型的披肩长发,长睫毛,小而饱满的嘴唇……美艳,冷淡,眼神有点苍茫,不大看出背景……然而栀子知道,她一定被爱过,也爱着,有过疼痛,体验过真正的快乐和悲伤。一个真女人,不大有孩子气,然而对生活还有憧憬,正在过物质生活。

  栀子有时也回顾一下自己的生活,觉得很空茫;她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来看她的过去,她几乎看不见什么。虽然她也在恋爱,常常为一些可爱的男士动心;她十二岁那年来的初潮,十六岁开始戴胸罩……然而既然是记忆,栀子想,它就应该是一些更特别、更尖锐的东西,比如生死,有切肤之痛的恋爱,大悲哀,人生的十字街头一个关键的男人,因为他的缘故,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此改变了方向……

  后来便遇见了潘先生,那已是冬天了。那阵子栀子行将毕业,写毕业论文,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工作的事情是请一个师兄帮忙的,此人先两年毕业,名叫于波,能言善道,因在女生中兜得转,得绰号“表哥”。

  表哥说:“我没有能力帮你,但可以为你引见一个人,一切就靠你自己了。”他似乎对她不够放心,问她,“你行吗?”栀子似乎听出这话里有别的意思,便问“什么行不行”,表哥朗声大笑道:“男人都是很坏的。你行吗?”栀子也笑了起来。隔了一会儿,表哥又说:“其实他们都是好人,有地位,有身份,是正派人。他们是男人。是对女人有用处的人。”他把手搭在栀子的肩膀上,轻轻地拍她两下,“你应该长大,你已经不小了。”

  表哥约请潘先生喝茶,是在一家叫做“天水雅集”的茶馆里。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星期二的下午,人很少。那潘先生大约四十岁光景,身材不高,微胖,神色屹然而含糊。

  他是一家报社的副总,同时在大学的新闻系兼任客座教授。席间两个男人谈起了最近两个月的文化动态,以及表哥所在的出版社要出的一套关于西方文论的丛书。栀子淡淡地坐着,不时地侧头看橱窗外的街景,看见许多行人在走路,在阳光底下,非常匆忙地,有种落日荒荒的感觉。有一个小孩子在橱窗前站住了,看着栀子,他的黑色的棉衣在窗玻璃上打着阴影。栀子突然看见孩子的黑棉衣上凭空长出一双眼睛,那是潘先生的眼睛,侧着头正打量着她。栀子的心里不由得一凛。

  栀子并没有回头,仍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小孩子一会儿就跑开了,橱窗前一片明亮,潘先生的眼睛也消失了。她听见了他和表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安平,稳妥,在清寒的空气里震荡着。她回过头来看他,他也微笑着看她,栀子的心再次一凛。一星期后,栀子问表哥工作事宜。表哥说:“你打电话给他。”栀子木然地问:“谁?”表哥便笑了起来。他说:“没问题的,你是女孩子。你知道你的长处是什么吗?你的长处就是会得到很多男人的喜爱,他们会帮你。”栀子说:“就我一个人去约他吗?”表哥说:“当然。”栀子便笑了起来。

  潘先生爽快地赴了约。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后来又去泡吧,那是位于湖南路的一家僻静的小酒吧,时候尚早,客人不多。潘先生要了一杯啤酒,从高高的柜台上走下来。在那幽暗的灯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肩很宽,腰板笔直,铁打一样的影子,落在墙上,倏地朝她这边横扫过来。

  潘先生喝酒的姿势很好看,他并不看栀子,低头自顾自地喝着,像在沉思;有时也抬头看着前方,不明所以然地,又低头喝起来。他喝得很慢,右手举着杯子,在半空中停住,左手打着榧子,声音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分贝内。他举杯子的那只手漂亮极了,白皙而修长,手指轻轻地托住杯身,指尖在杯柄子里有节奏地拍打。

  有时候他会看她,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也不避她的眼光,非常温厚地、笃定地,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所以然来,栀子反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想,这是一个有相当阅历的男人,也许是个情场老手,也许他非常喜欢她──这大概不用怀疑,他从不隐瞒这一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现在还看不出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是否会发生──这不是由她来控制的。她只能在此等待,兵来将挡,也只能如此了。

  栀子理想中的情形是,既要得到这个男人的帮助,又要让他一无所获;既要拒绝他,又不能开罪他。她觉得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还有点贪婪。她并不讨厌潘先生,当然也谈不上喜欢他……然而两人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两个男人和女人,也有感情,也有身体。他们之间要是发生一点什么,自然不太好;要是什么也没发生,似乎也不好。栀子一下子不清楚这其中的分寸该怎样把握。

  潘先生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挨着栀子的身边坐了。在那幽僻的角落里,她跟他说起她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感受,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她喜欢它,然而她觉着陌生,她不能融入到这个城市的气息里。“那是为什么?”潘先生笑了起来,说:“在上海,漂亮小姑娘是受欢迎的。”栀子思忖着,抬头看着吊在半空中的一盏灯,周围有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的空气。她正试图找到一种更接近本质的回答,突然从余光中看见潘先生又在打量她,栀子抿着嘴巴,感觉周围的空气狠狠停顿了一下,突然静默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回答什么了。

  潘先生说:“可是你想留在这个城市?”

  栀子耸耸肩,很为难的样子。“也许吧。我不太清楚。”她笑了起来,拿右手按住前额,朝潘先生看过来,很风情的样子。潘先生便笑了。

  潘先生握住栀子的另一只手,很用力。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充满肉欲。这是一双灵活的手,栀子静静地想。然而内心却禁不住一震,很是吃惊。她没想到潘先生这样快,这样禁不起等。潘先生说:“那我对你可是陌生的?”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旁响起,他的衣衫触到了她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音。栀子正色看着潘先生,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她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平缓的,温和的,同时也是男性的,进攻的……很复杂的那种。栀子看见了他的眼睛,含情脉脉的……一双四十岁男人的眼睛。栀子从没指望一个四十岁男人的眼睛会让人觉得愉快,然而它哪怕下流、懒惰、疯狂,它也不应该是这样。栀子说不好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然而她不喜欢,可是她也不讨厌他。

  就是这样,她不讨厌他。

  栀子后来思忖着,到底是什么使她和潘先生很“隔”,内心不容易亲近;就像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那空旷的世界里突然相遇了,也曾欢喜,也曾感恩,需要和被需要着,有过身体与身体的短暂而深入的交接……两个好人,彼此有一些了解,然而也就这样了。

  潘先生形容不够倜傥,然而男人大多是不怕丑的,丑到极端反而会生出一种趣味来。

  再说潘先生不丑,只是矮了点,胖了点,不太像那么回事。但是有一次,他到她的住处来看她(她在校外租住了一套房子),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天的晌午,天很冷,也有风;她在弄堂口等他。她买了一块烤红薯,握在手里,在人行道上百无聊赖地站着。

  偶尔她会抬头看一眼前方,非常空漠的,冬天的梧桐在风中发抖,阳光更明亮了。这时她看见了潘先生,从马路对面向她走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冬衣,里面是一件土灰色的半高领羊绒衫;外衣是敞着的,衣袂在风中飘飘。他仿佛是看见她了,然而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漠地、坚硬地走着;他的步子很大,手抄在裤兜里,风吹乱了他头发……栀子觉得自己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栀子仿佛一下了往后跌了很远,站在一个更高远、寥无人烟的地方来打量着潘先生,他周围的环境,树木,街道,人群;来打量着上海,她自己;她和这个男人之间还没有开始的故事。她又一次觉到了那种陌生感。这样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男人,是可亲可爱的,知己的,然而他是个陌生人。

  潘先生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他站在栀子面前,微笑着、斜睨着眼睛看她,久久地看着她。栀子喜欢他看她的姿势,男人气的,自上而下的,有点坏的……很要命的那种感觉。潘先生拿起栀子的双手,焐在自己的手里,问:“冷不冷啊?”栀子便笑了。

  耸着肩,孩子气地看着他,很要命的一种感觉。

  栀子想,她有一天可能会跟这个男人睡觉。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就应该预料到这一点。潘先生那边,恐怕比她更早就有这种打算。本来,一对男女的相处,是最终要发展到床上去的,才为了结。栀子已经二十四岁了,虽然在学校做了十几年的书呆子,然而这点理解力还是有的。

  栀子觉得自己的欲念并不很强烈,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把身体和感情分得很清楚。她不是那种随便跟人睡觉的女孩,她曾有过牢固的道德观,现在也不能说她就没有道德观,然而睡了也就睡了,她并未失去什么,当然也并没有得到什么。

  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潘先生而起的,然而也不能说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面对这样一个老到的男人,有经验,有好的胃口,不害羞,栀子能拒绝他,然而她恐怕拒绝不了自己。他挑起了她身体内最敏感的那个点。她不讨厌他。她有一天会跟他睡觉。

  栀子想,到底是什么使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不好,当然也谈不上很好。它更接近于人的真实,远离理想,而这正是栀子害怕的。她觉得自己离从前远了,仿佛她从她的身体中走出来,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既陌生又熟悉,既让人喜欢,又觉得讨厌……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只听从自己身体需要的女人。

  栀子想起了从前念本科的时候,曾经为高中时代的一个男同学吃尽了许多苦,然而天知道她连他的手都没碰过。他们是好同学,读初中时就同班的,一起慢慢地长大……

  就因为是好同学,谁都不敢去碰它。有一年寒假,他到上海来看她(他在北京念大学),约她一起回家。他们在雪后的街上走路,从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像白雾一样地遮住了彼此的脸;有好几次,他是下决心要说了,然而他看见了她的眼睛,也许是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她知道,那句话怕是今生也说不出来了。他后来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久后结了婚。然而栀子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像现在,栀子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过去,站在了一个相当高的地方来看她的从前,才觉得一切豁然开朗。从前有多么傻,她应该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她应该知道。然而有时在某一不经意的瞬间,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看见空中一片翻飞的落叶,手指压在书页上……她会想起从前的那个人,那个高中男同学,中等个子,脸微黑,长得不见得有多么吸引人;然而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很清朗,笑起来有一口好看的白牙齿。她在他身上投入了四年的情感,然而他们连手也没碰过。栀子感觉自己的心在发紧。

  潘先生在市区有两套房子,一个大居室,一个小居室;他把大居室用来安家,安置妻儿,和自己道义上的那个身体;小居室用作书房,招待不便也不必见妻儿的朋友,和身心合一的那个自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两个居室中他更看重哪一个,一个道义,一个情感,他似乎都需要。两个居室是相辅相成的。

  潘先生的小居室坐落在太原路上,那是一间单室套的房子,带有一座临街的阳台。潘先生曾多次向栀子描述这间房子,他说着说着就会笑起来,眼睛直看到栀子的眼睛里去;栀子也笑了,她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她并不表示什么。

  他们时常一起吃饭,饭后会沿着某条僻静的小街走路,很慢很慢地走着;栀子想,这样的方式对于潘先生和她是很不合适的,因为太缓慢,太暧昧了;也许每个男人都没有这样的耐心,请一个年轻女人共进晚餐,仅仅是为了饭后陪她一起走路;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犯这样的错误,一生中什么风雨都经历了,直来直去,饱经沧桑,却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方,一个离“事实”很遥远的路口,陪一个女人罗曼谛克地走路……他们会笑话自己的。这是一个错误。

  潘先生提出要找个地方坐坐,说说话,他说:“地点你来选,酒吧,茶座……还有我的小居室。”他说着笑了起来。栀子也笑了,因为知道他是为什么笑的,所以大笑了。然而末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酒吧或者茶座。她想,如果她和他之间注定要有事情的话,那么为什么不让这件事情来得迟一点呢?她可不愿意轻易地就被一个男人得到,虽然她也知道,迟得到和早得到一样是得到,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

  潘先生并不问什么,他看着她,不介意地笑着;栀子不喜欢他的笑,把什么都看得很明白,那么笃定。他现在倒有足够的耐心了,他就知道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他凭什么这样认为,谁给了他这样的信心?说到底他对她又了解多少?就算有一天,他得到了她的身体,他就以为他得到她的全部了么?……然而潘先生也许并不要她的全部,他只要她的身体!栀子感觉自己有些气短。

  潘先生伸手拦了一辆“TAXI”,大踏步地自顾自地走过去,他拉开后座的车门,立在门前静静地等栀子。今晚他出奇地冷静、淡然,雅皮,他的矮小的身躯在寒风中……变得有力。栀子一路小跑过去,低着头钻进了出租车,潘先生抬手关上了车门。他自己坐在前座。他对司机说:“太原路。”栀子吃了一惊──也许自以为是吃了一惊。

  在寒风中站得久了,乍一到空调车里,栀子觉得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都变得软弱了。她不停地打着“喷嚏”,像猫一样地呻吟着。潘先生无动于衷地坐着,连头都不回一下;他的宽大的脊背立在栀子面前,像一堵厚实的墙。

  那一瞬间,栀子突然有些感动。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服从欲望,她听见了她身体坍塌的声音,她觉得可亲而温柔。今晚她喜欢他,是的,今晚。她承认他是莽撞的、专制的,然而也是可爱的,像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潘先生的家在二楼,楼道没有灯,在一楼的楼梯口,潘先生把手伸给了栀子。他们一步步地上楼。栀子和潘先生之间隔着一层阶梯,他上一步,她也上一步;有时他会停下来,并不为什么,只一瞬间,他又开始走路了。在黑暗中,栀子看不见他的人,然而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在她的前方,在拉着她的手。她觉得这是好的。

  楼梯很短,潘先生在一堵门前站住了,他仍没有放开栀子的手。他在衣兜里哆哆嗦嗦地摸钥匙,然后换了另一只手,重新握住栀子的手,在衣兜的另一侧找钥匙。他把门打开,侧身进去,栀子也进去了。栀子立即感觉到她被一种力量包裹着,进入了他的怀抱。他抱她很用力,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在她的脊背上搓揉着,栀子听见了她骨头清脆的响声,她觉得疼。他吻她,嘴唇在她的脖子上寻找,她闻到了他咻咻的鼻息;他的舌头卷住了她的舌头,他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嘴巴,他撕扯她,咬她,让她疼。

  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她,满头满脸的唾沫,绵软,疯狂,从来没有。

  他把她往墙壁推,很用力,栀子觉得自己快要进入墙壁了。她感觉他的膝盖绕过她的身体,她听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的响声。门被关上了,屋子里的灯没有开,两个人的身体在黑暗中静静地对峙着;他仍抱着她,也许是她在抱着他,非常紧密地,然而已经安静下来了。她在他的耳边说:“那么鲁莽。”一句意义含糊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喜欢。她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他仍抱着她。在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人,然而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在她的对面,在抱着她。她觉得这是好的。

  潘先生曾说起他对生活的理想,那就是在不久的将来,买一辆私家车(他已经考了驾照),一幢在价格上他可以承受的花园洋房,出国旅游……他说:“我要每天开车送小家伙上学,直到他高中毕业,有自己的车,有女朋友。”

  他们说起现时的制度,于他们是有益的,然而它来得似乎太迟了。潘先生说:“等到我们一切都拥有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他看着栀子,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去,笑着问她:“你也会老吗?”栀子抬头看着远方,她看见白的墙壁,几张桌椅,一扇关闭着的窗户,一个男人的侧影……事实上,她几乎看不见远方,她还很年轻,她什么也没有。然而她知道她会老的,总有一天,她会老得很惨。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潘先生,一个年届四十的男人,正值韶华,健康,饱满,热情,尖锐,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感觉到危险,巅峰期一过,人便一步步地往下堕落,速度很快,连他自己都吃惊着:丑,无力,懒惰,健忘……栀子能够容忍四十岁的男人犯错误,哪怕罪恶深重,也觉得可以原谅,因为不容易,很心酸。

  有时候,他也会跟她讲起他过去的女人们,他的话不多,断断续续,神情极为节省。

  栀子说:“后来呢?”潘先生困惑地说:“后来?”大约自己也忘了讲到哪里了。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说:“后来她出国了,那是1988年。”栀子取出一根薯条,蘸着蕃茄酱(他们楼下有一家“麦当劳”,刚才上楼时顺便捎上来的)。栀子想,1988年是个什么概念?有多远?──仿佛也不太远,然而却是八年过去了。八年前,她才十六岁,身体刚刚发育,夏天从不敢穿透明的衣服,因为怕男生看见里面的胸罩。

  栀子说:“1988年,你是什么样子呢?”潘先生想了想,笑道:“没有现在这样老,和现在一样喜欢女人,做过很多傻事。”栀子说:“犯过很多错误?”潘先生说:“是的,犯过很多错误。”栀子又说:“现在再也不会犯错误了?”潘先生爽朗地笑道:“我估计不会了。”

  栀子坐在沙发上吃她的薯条,屋子里非常安静,她听见了自己咀嚼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失望,自己也觉得没有来由。是不是因为潘先生那几句话?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一个三十八岁的,再也不会犯错误的男人。──栀子这才知道,她这一生根本不可能进入潘先生的世界;她原本也没想进去,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想了,也未必进得去。她没资格成为他故事里的女主角,她是个身世单白的女孩子,而他已经历了风雨,不再犯错误。──他不爱她。

  他不爱她──栀子静静地想,她这样一个清白、灿烂的女孩子,要什么有什么,好脾气,好心肠,好的身体,既古典又现代,既安静又疯狂……可是他不爱她,他不爱她,叫她有什么办法呢?栀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这场游戏里,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尊严,主动权,信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失去了她的身体。

  栀子认为自己就吃亏在她的身体上,她真后悔把身体过早地给了潘先生。──这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得到她的身体,那他至少还在努力,处于努力地把她骗上床的过程中。对一切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快乐能抵得上被骗的快乐呢?那里头几乎有一切:花言巧语,承诺,不安全,将信将疑。女人一生的努力,就在于如何使自己被骗,减少被骗到手的可能性,延长被骗的过程,增强被骗的艺术性。当真被骗上床了,那种乐趣也就完了。

  栀子觉得自己在处理男女关系上,是个天生很迟钝的人。她不会“做”,她太性情。

  她经不住男人几句哄,她心太软。她总想,大家都是不容易的人,被生下来,慢慢长大,有欲望,最终走向衰亡。大家都不容易。

  现在,她抬头看着潘先生,下午的阳光照在这个男人的侧体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栀子看着他地上的影子,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心疼;她想,那一定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影子的缘故,她的影子在沙发的另一侧,她和他隔得很远,永远沾不着边。

  栀子的心一紧,她发觉她的眼泪淌了出来。

  栀子在那虚空里静静地坐着,无端地有些紧张,她听到了心猛烈撞击的声音。她想,有一天她可能会爱上这个男人──这难道很奇怪吗?因为他是男人,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他们之间有如此多的可能性,生理的,心理的,物质的,情感的……这么多的可能性中没有一个能促使他爱她。因为他不爱她,他没有情感;因为他孤独,耽于回忆;因为他不会对她犯错误。……

  他们仍来往着,不咸不淡的。栀子因为受自尊心的支配,尤其要做出冷淡矜持的样子;潘先生那边呢,固然愿意跟一个年轻女人的关系保持得亲密愉快一些,然而要让他做出艰巨热情的努力,他也觉得没必要。而且大家都是很忙的人──栀子这一段时间把自己的身体完全给泼了出去。她在一个星期之内参加了11个大大小小的人才交流会、招聘会、新闻发布会,填写了不下数百张的表格,和人交谈,握手,交换名片和地址……她是铁定了心要在上海呆下来,她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这里留下了她不多的、苍白的回忆。

  有时候从招聘单位回到学校,躺在木板床上,拉上她那印有小狗熊图案的床帘,偶尔她会想起潘先生。想着他们已有十多天没见面了──认识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人生的三分之一就过去了。栀子很明白,这么多天来她如此忙碌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忘掉一个人,为了把他从她的世界中清除出去,为了她不致糊里糊涂地输得很惨。她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上海,因为她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被这个城市的男人爱过。

  她之所以要迫不急待地留在这个城市,也许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那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报复。

  一个星期以后她打电话给他,他竟不在上海,他在北京,开一个全国性的新闻会议,三天以后才能回来。他问她这些天怎么过的,打电话给她,一直找不到她的人;她告诉他她最近住校,今天刚回来。他在电话那头突然说:“想我吗?”声音很低,像在呓语。栀子便扬声笑起来。潘先生说:“你笑什么?”栀子说:“我猜你身边肯定没人,所以你说话才如此放肆。”潘先生便也笑了。栀子侧躺在床上,把电话筒搁在枕头上,一边听潘先生说话,一边看窗外。这天是阴天──然而也许跟阴天并没有关系──使得栀子对自己的感情突然有了不信任。她想,这也许不是爱吧?只不过是一个有过肌肤相触的男人,不爱她,使她觉得自己略略吃了点小亏,因而一直念念不忘。

  他跟她调情,她在电话这边放声大笑,然而内心是迟疑的,仿佛觉得不应该笑;仿佛一切都错了,不应该是这样,也不应该是那样──应该是端庄凝重的,无声的,两个人都不说话,然而在各自的听筒里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有一个人终于打破了沉寂,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另一个说,什么,我不懂你说什么?声音有点沙哑。那一个说,我也不知道,我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仿佛应该是这样。

  栀子也不明白,她盼望了无数次的见面和交谈──首先没有见着面,第二,交谈竟会变得这样戏谑、轻快、放荡,仿佛全然没那回事似的。栀子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不是来自潘先生,而是来自她自己。她在电话里和他说笑,她的态度如此轻慢;虽然潘先生的态度也轻慢,然而他是男人,怠慢女人是他分内的权利;她想起了这十多天来她为他所受的苦,她压抑自己,她和自己拼命,她拼足了全身力气把他从她的身体中赶出去……谁都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地,他就出去了。她不能原谅她自己。

  潘先生继续说着话,他今天的兴致似乎特别地好。栀子静静地听着,不答话,她觉得在纠正自己。潘先生说:“真想把你一下子搂在怀里。”栀子没有听清楚,问:“你说什么?”潘先生半晌才笑道:“你知道吗,你的笑很能挑逗人。”栀子侧头看着窗外──想起潘先生的话,这次她听清楚了──她看见窗外有一棵冬青树,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不多的一线阳光,慢慢地又微弱了下去。她想,这一定是个冷天,户外的行人匆匆,然而她屋子里是暖和的。

  不知为什么,她又笑出声来,很悲哀,声音很大。潘先生说:“你的笑很是地道。”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有时使人害怕。”栀子一路笑下去,一边笑一边说:“我觉得我没有挑逗你,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发觉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她的眼泪淌出来了。她的心都灰了。

  栀子后来再也没有见到潘先生。通过几次电话,她告诉他她要“考博”。潘先生很吃惊,说:“你不是正在找工作吗?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一家。”然而栀子想,这恐怕是不妥的,潘先生找的工作她是横竖都不能要了。她现在突然有了自尊心,因为她跟他睡过觉──就因为这个,她要做出一种姿态来;她不能让自己相信:她之所以跟他睡觉,原来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是个有身份的女孩子,从小就接受传统教育,知道善恶和美丑,知道这是个泾渭分明的世界,然而有时显得含糊。

  还有一层,她自己肯定是不承认的,因为很无聊,有点歹毒。她要让他觉得:他欠了她的。不单是欠了她的感情──这个倒简单,可另当别论;欠了感情之外,还欠了很多其他的:物质生活,漂亮的衣衫,大饭店的晚餐,玩具熊,旅游,她喜欢的而他又买得起的首饰,一份体面的工作……潘先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是流氓,他这一生从来不贪任何小便宜,何况是女人的便宜。他不能允许自己白白睡了一个女人,而不给她一点帮助和补偿。他会心不安。

  他曾经允诺过她,等他空下来的时候,他就好好陪她,他要送给她的东西有很多:大把大把的时间、肉体的快乐、枕边话、“巴黎春天”的衬衫;等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带她去兜风,去走沪宁高速(他朋友中有私家车的,他可以借来一用),他说:“你是喜欢去苏州呢,还是无锡?”可是她倒愿意去南京,她妹妹在那儿读大学,他说:“也好,我们可以去中山陵──我一个人去,你去看你妹妹,然后我们一起回上海。”这么说的时候,还在拉着她的手,不时扭头看窗外,看天色什么时候能好转,很着急的样子。……

  栀子想,潘先生会耿耿于怀的,一直耿耿于怀下去,因为从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对待过。他觉得自己被无辜地剥夺了一种权利──在一个跟他有过身体接触的女人身上花钱的权利。这权利是如此重要,对很多有“品质”的男人来说,这是维持他和世界和女人平衡关系的砣。

  潘先生也能感觉到那轻微的失重感,仿佛一拳打个虚空,虽没有摔倒,也摔个趔趄,不觉有些怔怔的。他刚从北京回来,几天前他们还通过长话,彼此很热烈,她向他撒娇,他也向她撒娇,他的声音低得怕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坐在飞机上,看着满天的流云,她突然从流云深处长出来。满身心都是她的,想象着回上海后该怎样好好地“整”她一下,因为她折磨他。

  现在这一切突然成了不可能了,她拒绝他,她不但拒绝和他见面,她还拒绝他的馈赠:一份体面的工作。──潘先生略略有些遗憾,同时也更加好奇:几天前还是好好的,为何他一回到上海她就变了卦?但是他也懒得弄明白,因为太累了。他自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好善乐施,有钱,有地位,极度慷慨;一个地道的绅士。他愿意帮助一个女人,可是她拒绝他的帮助,他也没办法,只得由她去了。──有时栀子也后悔着,她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么?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她和他只“亲热”过两次,相厮守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十小时。她的思想,她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展现……她要让他知道,除了身体以外,她还有思想,他也许并不介意,可是她要让他知道!

  也许还是另一种东西在作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异乡的大都市,她失去了一次亲近物质的机会。栀子私下里是心疼的,然而她不愿意承认。1997年的初春,似乎特别的冷,晴空万里,直冷到骨子里去──栀子不喜欢过冷冬,因为她穷。在那单居室的屋子里坐着,听着电流从暖器片上流过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她觉得她穷。

  栀子突然觉得非常地萎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倒也罢了;可是没有爱的同时,再没有钱,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意义可言?记得有一次她笑着跟潘先生说:“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逛服装店了,对于选衣服的感觉全丧失了。”潘先生并没有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栀子立马感觉到了。他在为她心酸。她应该为自己落泪。

  有时候也想着,让一个男人为她花钱,也许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于男人,是花钱买平安,对虚荣心和良心都是一次极好的满足;于己,则是拣了一次小便宜,横竖不花自己的钱──女人都有占便宜的毛病的。

  然而栀子是断然不肯相信心里有这些潜意识的,即便相信了,她也不允许自己去做。

  她那样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不管时代的道德标准堕落到什么地步,不管她内心是如何激荡贪欲,恐怕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那就是尽可能做一名良家妇女,做下去,保证会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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