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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朵玫瑰和一把青菜
浪漫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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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告别作她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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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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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故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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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是一面镜子

  我们梦寐以求的

  第一件事情就是

  从中辨认自己

  ——尼采关于 “查拉图斯特拉的格言和歌 ”

  电视台《都市观察》专栏记者叶之梦在审讯室无意中看见女孩东妮以一双精彩绝伦的手叙说着那种挺特别的哑语,她由此发现了聋哑东妮的单纯。

  采访车带着几组平面化的镜头回去交差,叶之梦单枪匹马留下来以期搜索到一些可能被遗漏却有望成为热点的细节。职业使她擅长观察。

  当叶之梦见到公安押着此番突袭行动中最后一个落网扒手走进审讯室时,她灵敏如一只猎犬扑了过去。唯一的女性小偷——这本身已为一个新闻记者提供了想象的无限性。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她孜孜以求的单纯女孩已经出场。

  叶之梦目前正参与著名杂志《女性》举办的社会问题沙龙,议题是:社会呼唤单纯女孩。沙龙女主持华编辑呼吁:社会应当为培养单纯女孩设立专门课程。为什么?因为单纯女孩是个人及家庭幸福的源泉甚至是社会安定的因素。显然华编辑想激发嘉宾们对复杂女孩的口诛笔伐。

  平心而论,叶之梦觉得华老师的观点孤立而言是完美的,按照简单便是生活的原则分析,一个女孩的单纯的确是对美的贡献。可是作为一个经常在现实生活各个层面出没的新闻记者,她却不以为然。反之,叶之梦更侧重一个女孩的丰富,丰富就难免复杂,不要紧,生命本应承担更多而一个人便是一块璞玉需要不断自我雕琢,生命才会完善才有华彩。

  一个十分投入的沙龙嘉宾是不会随意妥协的。叶之梦在朋友的帮忙下联络了一位电脑打字员来实施她的谈心式调查。单纯女孩洁出于对一个经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女记者之好奇,很快来见叶之梦。

  洁的短发染成咖啡色,颇具潮流感。发型设计成一丛仙人球,湿润的翘挺。洁的唇、颊、眉该红的就红该白的也白,黑的则很黑。洁走向叶之梦时,足踏一对高跟松紧拖鞋晶莹剔透,手指与脚趾均匀地涂着深紫色的指甲油,如一粒一粒的钻石在闪烁。是女人的话不能不喝彩。

  洁20岁,她说自己的爱好是化妆以及逛街。近期目标是加薪,稍远大的梦想是更换男友另觅有钱又甜蜜的结婚对象,对象若高大威猛则为至高境界。

  洁又说女人简单一些才好,及时嫁人,衣食不愁,及时生育,小孩健康活泼。然后是不需奔波并同时拥有大把青春,自己身边有牌友、麻将友及卡拉OK友,老公身边没有外遇——就这样,挺好。洁颇有历史感地总结道:何时何地的女人都差不多,求来求去不过都为求一份妥帖日子。

  在洁坦率的叙述中,叶之梦无缘无故地脸红。洁深刻得如张爱玲,而她就显得挺白痴,不能否认,洁很精辟,也单纯,由洁一类女孩所营造的社会情调也不会不浪漫,实际上现代社会恰是洁一类单纯女孩的温床,除了虚荣心别无痛苦。

  想起市面上那些色彩造型都相当不俗并无香无味无刺却可以长期保鲜的花。这些花也单纯并且到苍白的地步,似乎不是叶之梦亦非华老师所寻找的单纯。

  直到遇见聋哑东妮。扒手身份的东妮端坐审讯室一隅,两腕被手铐坚硬地锁拢。聋哑在医学上是疾患在审讯室则意味着吸引力,叶之梦对于东妮的哑语表现出空前的热情这不足为奇。征得审讯员钟的同意后,作为“陪审员”的叶之梦坐到了东妮正前方,她产生了抑制不住的优越感。

  想从东妮光洁可鉴的鹅蛋脸上寻觅丝毫小偷被逮的惊慌、沮丧或羞耻简直不可能。东妮的打扮最突出之处是她乌亮齐腰的长发梳成马尾状如富士山高高耸立,配合浅蓝色的牛仔裙黑色女靴,是一股藏匿不住的青春锐利。17岁的东妮使25岁的叶之梦感到自己饱经风霜。

  东妮望望审讯员钟,也望望叶之梦,明眸呈现不可思议的纯净,好像在猜谜。

  又聋又哑的东妮怎样去实施小偷小摸的行为呢?这个问题刺激着一个记者的好奇心。从新闻角度看,东妮本身已具备一则好新闻的诸多要素。一个美丽聋哑少女的成长轨迹注定异于常人,成为小偷必然有深层的故事背景。叶之梦进一步推测东妮也许是由于自卑也许是被复杂的社会环境加恶劣的家庭氛围扭曲了性格并在困窘或不良诱惑下失足。

  叶之梦感到无比兴奋。与此同时她发现东妮嘴角滑过一丝笑纹,并举起被缚的手,仿佛研读手铐的结构。这样叶之梦就一下子被那双精彩绝伦的手抓住了视线。

  东妮十指尖长,呈半透明的米白色,丰腴而细腻,指关节处涌现一些俏皮的小漩涡,富态又灵巧,这是相书上颇为称道的有福女性之手,蒙娜丽莎式的。

  叶之梦下意识端详自己曾经也称得上珠圆玉润的手,敏感地看出了一种日益憔悴的倾向。她是左撇子,左手中指由于写字太多,有一个明显的凹凸,手背上依稀见一抹月牙形的小疤痕,比起东妮之手一气呵成的流畅线条无法不自惭形秽。

  一双优美的女性之手用现代审美观衡量更有其不可估量的动人价值。这样的手可以雅致地弹琴、舞蹈或充当出色的手术医生,如果操作电脑也一定比洁那样的女孩富于弹跳力,一旦变成小偷——叶之梦发现自己走神了,美妙的东妮之手现在只属于手铐,而自己的手毕竟只属于自己,她重拾优越感,停止联想。

  审讯员钟懂得哑语,现在他指着墙侧桌面上一溜排开的花红粉绿的钱包,向东妮作出手势。叶之梦想这根本是哑谜。钟“翻译”说:我问她为什么要当小偷。

  东妮举着手铐费力地比划,钟好像也弄不清她的意思,他过去解开了东妮的手铐。叶之梦就觉得要回答“为什么”这样一个意识流问题,东妮恐怕要演示一串复杂的哑语。

  双手解放的东妮此刻正对着双手连连呵气,尔后她向着审问她的人展示那精致手腕间淡淡的紫痕,憨真若一只爱撒娇的猫,却又极其自然。叶之梦顿觉自己的腕也微微生疼。眨眼间见一道弧划过,钟告诉叶之梦道:她说偷东西好玩,她喜欢。

  出奇不意的答案使叶之梦更加兴致勃勃。东妮的手接下来是一双飞鸟,时而倾斜地俯冲时而呈平衡的扑展——微妙、新鲜又变幻莫测,叶之梦为之入迷。她发现哑语本质上是接近于舞蹈,而表演者东妮对于这种舞蹈显然恰如其分。

  钟又说:东妮交代,她在15岁那年,被一个扒手偷钱包,她发觉后用哑语斥骂他,对方以为她的手势是某种暗示,与她一道下了公交车,并成为她的男朋友,还教给她小偷的“绝技”。男友后来不偷了,当了点心师,而她则爱好了这种哑语式的手艺。由于她的手十分漂亮,或者说她的哑语十分迷人,人也标致,人们对于她的欣赏多于戒备,她总轻易得手……

  再也找不到比东妮更单纯的小偷了。叶之梦想着,莫名亢奋。她萌发了一个念头:要拯救聋哑东妮的单纯。

  拯救东妮成为记者叶之梦生活的崭新意义。

  她去到东妮的家——本市西郊的孤儿院,去见院长潘妈妈。潘妈妈是一位六旬老太太,她对记者来访分外友善。记者常是孤儿院的福星,可以向社会拉赞助或发出什么呼声。

  潘妈妈如数家珍地向叶之梦讲述东妮的来历:1岁不够,本市东区民政局把她送入孤儿院,无人知晓她的生身父母,因为是东郊来的,就取名东妮,全名叫潘东妮。潘妈妈说全院的孩子都跟她姓潘。

  叶之梦饶有兴味地听,孤儿东妮无疑更需要拯救。潘妈妈又说:东妮很乖精,15岁开始寄读在一所裁缝职中,节假日才回来。近期说是毕业实习,许久不见人。

  说到这里潘妈妈沉不住气了,她说叶记者,是不是有人要收养我们东妮?澳洲人还是瑞典人?我可以写信或打电话把她找回来见你。

  由于潘妈妈的梦想是这样纯真,当她了解到东妮的现状时几乎吓昏。

  几天之后,叶之梦带上她和潘妈妈合凑的一笔钱,悄悄为东妮办了保释手续。叶之梦不加思索就将东妮领回女记者公寓,却又不动声色地藏起了自己的钱夹。两人之间的交流就全靠纸和笔。

  叶之梦急呼艺术广告制片人张羽飞来喝下午茶。她有不少铁哥们,斟酌再三,决定与张羽飞合作。想到自己将一手改写一个聋哑女孩的命运,叶之梦激动得满脸红霞。

  张羽飞说梦梦你这么急召我来是答应我了?叶之梦说答应什么?张说当然是求婚啦。叶就回敬只怨你娶妻太早无福消受。言毕两人都大笑不止,张又说鬼鬼祟祟的到底什么事?

  向你推介一双倾国倾城之手。叶之梦说着,决定故弄一下玄虚。羽飞你看——叶之梦将她的手曲成一个乖巧的兰花指,说:怎么样?绝代佳人的纤纤玉指如果出现在某个润手霜或指甲油的广告片中,会怎样?不堪设想吧?

  张羽飞说开玩笑吧梦梦,你想改行做广告明星?劝你死心,依我观察,一个女人手部皮肤最佳状态应当出现在15岁至20岁之间。我所挑选的广告片女孩一律都青春妙曼肤若凝脂。不好意思啦梦梦我不是说你不够青春可人你知道我绝无此意。

  你就这个意思,叶之梦吊儿郎当地一笑,她说我根本不在乎。张羽飞说梦梦你真叫我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你身上多了一重叫冷静的东西接近于深沉,这样你就区别于大多数浅薄的女孩了。

  两人这时各自点燃了一支烟,空气随着烟雾扩散氤氲一片。

  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张羽飞眯缝了眼,仿佛对着混沌的空气作某种透视,说:这个世界的女人一心想向一个男人展示的无一例外只是她们的单纯,不问芳龄几何,只想求证这一点。单纯成为了青春的代名词。

  叶之梦觉得她同张羽飞简直是“英雄所见”。她反戈一击问道:难道现代社会的男人不是最欣赏单纯的女性吗?越是老谋深算的男人越挖空心思要寻找单纯。

  张羽飞作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你说的固然不错,甚至千真万确,这是因为单纯之中总绵里藏针地含有闪现诡美的可能,特别是在镜头之下。

  够了,叶之梦说,你好像走火入魔。张羽飞说你听我分析——你对我的艺术品味是不会怀疑的吧?单纯由于具备一种包涵万象的张力它几乎已成为我每一部广告片所刻意营造的氛围,单纯是境界,是现代人最终极的关怀,是变幻无穷的时尚最后的归依。所有的哲学家其实都在告诉人们一个关于活得单纯的真理,我所有的获奖广告作品大致都体现了单纯主题。你应当留意到,它们画面干净清新,语言简约而唯美,男女模特的发型化妆以及表情都统一于单纯的环保色调……

  够了真的够了,叶之梦忍无可忍说:张羽飞,如你所说的,可惜我叶之梦并不单纯。

  别急呀,张羽飞说梦梦你别耐不得激。其实我在工作中最欣赏的还是你这类具有思想锋芒的同时又不乏理智精神的女孩。

  所以你找了一个单纯的太太,现在还想发展一个深沉的情人,对不对?叶之梦的声调有点揭竿而起的高昂,无奈里头却饱含苦涩,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兀自心就一酸,泪光乍泄。张羽飞当然也听出了,他有些尴尬也有些内疚,他说别这样梦梦,我总是为你两肋插刀的喔。

  叶之梦想伤心没意思,她调整了情绪,对他讲:不瞒你说,我亦欣赏单纯,并为你物色了一个可能是本市最单纯的广告女孩东妮,17岁,无可挑剔地美,尤其有一双极富表现力与可塑性的手,她的出现也许象征着你的再次轰动。

  真的?!张羽飞瞳孔放大,他说我不信。叶之梦开始井井有条地叙说她对于单纯女孩东妮的整套拯救计划,之后她这样总结:一个在无声世界里成长的女孩定伴以梦幻气质的健全发育,她的双手会由于她的语言障碍而异于常人十倍百倍地懂得表达,的确哑语是一种非常优美独特的手势舞蹈,比任何语言都更单纯而富有活力。东妮的手作为某种润手霜的化身更直观更逼真地呈现它柔洁细腻妙不可言的温情品质。说到底,聪明的观众也清楚广告是怎么回事,可依然对广告执迷不悟,可见观众并不打算真的从广告中去求证润手霜的魅力,观众似乎更乐于见到一双精彩绝伦的手在那里舞动从而唤起微细的心灵雨丝并由此爱上想象中的润手霜。

  叶之梦松了一口气,对于自己的讲演基本满意。张羽飞用心地听,却没有马上表态。启用一个聋哑人作一种化妆品系列的广告在国内甚至国外都闻所未闻,他对于做一桩破天荒的事既感到新奇刺激又惴惴不安。他其实是一个艺术型商人,不做无保险之事,他得估摸估摸成功的指数有几高。

  半月之后,张羽飞准备开拍一个润手霜广告,叶之梦喜出望外。这是聋哑东妮步入银色生涯的开端,东妮就如此地变成了广告明星,后来竟红得发紫,到了要写自传的地步。

  东妮的处女广告片是在一个多月后播出的。叶之梦当时陷在她的懒人沙发上,忽然从电视里看见那个广告,她一蹦老高,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非同小可的成功感让她得意忘形,却又隐约觉得这透顶的快乐来得有点虚妄。

  叶之梦可以理解一个演员的脸孔在戏里与戏外妆前与妆后的剧烈反差,这是常识,可她仍然对于屏幕上的东妮产生陌生感。尽管她承认东妮具有浑然天成般的单纯,却完全想象不到东妮可以将这种单纯在镜头之下切换成一种介于现代与古典之间的无邪——这才是叶之梦理想中的单纯版本。她惊叹东妮的明星天分。

  叶之梦给张羽飞打电话,庆贺他的成功也庆贺自己将一名小偷还原为单纯女孩的奇迹。张羽飞说你是今天第十二位电话道贺的人,这样吧梦梦我请你和东妮吃韩国料理。你记住,东妮将很快地冒尖,成为本地广告模特界的佼佼者,同时也成为众多同行的竞争对手,这个阶段的东妮将格外脆弱,同样脆弱的是观众的心理承受力。梦梦,你得负起为东妮保守秘密的任务,我是说,你不可以将东妮的小偷小摸经历曝光,这是明星东妮的致命伤,或者称之为隐私。梦梦,东妮的前途由你一手操纵。

  叶之梦被如此这般点拨,自觉铁肩担道义。怎么会呢?她为了拯救东妮已煞费苦心,在专栏节目的报道中也有意略去了东妮。如同科幻中人是外星人自我提纯的试验品一样,叶之梦一心一意要从东妮身上见证某种单纯从而发现另一个叶之梦。

  东妮在那次吃韩国料理时送了几支玛丽莲润手霜给叶之梦。叶之梦反复地将乳状物涂遍了双手的每一道缝隙,却无从体味东妮在广告里传递与她的无瑕感。

  后来叶之梦将玛丽莲转送给同事小嫦。小嫦正加夜班为某明星代笔写自传,她的手对于玛丽莲却是惺惺相惜。叶之梦暗暗叹息自己的皮肤太过怪癖。

  半年之后,广告模特东妮聋哑的秘密才在张羽飞的默许下有条不紊地通过小道消息发布。公开的秘密如同一种叫“天使诱惑”的香水浓淡相宜地为东妮披上了一层伤感又神秘的轻纱,东妮由此愈发地美愈发地脱颖而出。叶之梦从电视上更频繁地见到名模东妮和她傲慢的哑语。哑语是如此地高不可攀难以企及,这使东妮的同行们嫉妒心像夜来香一样怒放,却又因为对于哑语的无能为力而渐渐枯萎。

  东妮开始接拍润手霜之外的广告,其中一个主题是:沉默是金无言感激。

  这个以亲情形式演绎的广告旨在向大众传达一种新出的蜂蜜麦片所包藏的爽甜温馨感觉。讲述一个聋哑女孩在戴上学士帽那一刻念及年迈的双亲而凝眸含酸,她赶紧骑上一辆自行车穿过一片林荫,去买来那种叫亲恩的麦片。然后是女孩去邮寄麦片的镜头,她的哑语设计成女子浣纱,专注却娇俏而纯真。镜头中人们的表情随着她的手势发生着一系列戏剧性变化,终于都很感动,的确是无声胜有声。

  叶之梦亦无法不感动。这个广告显然是为东妮度身订造的,没有什么比表演哑语更切合聋哑东妮的本质。叶之梦留意到电视里东妮的手出落得比从前更加如花似玉,柔韧感呼之欲出,可能是玛丽莲的功效。东妮的表演才华在另一则关于海洋系列护肤品梅莎美丽霜的广告上有更充分的体现。叶之梦从中初次见识到聋哑东妮的性感,她想这应当是张羽飞的创意。

  性感已构成都市浪漫个性的一部分。性感最为写真的造型是半裸状态的女性。明星东妮在广告中穿着宝石蓝无袖丝质旗袍,恰到好处地展露着象牙白的长臂。旗袍后摆下端镶着古银色的鱼尾形花边,活像美人鱼一样在柔白的沙粒中旖旎而行。两臂交叉将自己怀抱,镜头定格在她皎净的指尖。画外音:海的女儿,天生丽质。片刻,两臂松开,跑前,如海鸥低翔,风有节奏地吹向她的发端,镜头定格在她涂着美丽霜的无疵的粉脸上。慢慢融入蔚蓝的海水里。画外音:梅莎美丽,水般柔情。

  叶之梦眼里出现幻觉,她看见一位女孩默默地向她展现手腕间一层淡紫的光晕,暗示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单纯。

  性感东妮将使城市男人滋生危险的激情与冲动,这些人之中首当其冲者便是张羽飞。叶之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于男人之无望以及对于哑语之无望。

  孤儿院的潘妈妈已将明星东妮作为一面旗帜树立在一群孩子之中。她号召他们千万要善于自我挖掘,要珍惜身体皮肤及每一个器官,说不定就像东妮那样一举成名。

  其实在院里长大的人不少已走向社会,并且凭着各自的一技之长过上自强不息脚踏实地的生活。大多数人却又由于过分踏实从而流于平凡,显得寂寂无闻。之中也不乏成功者,不过就欠缺艺术明星。潘妈妈也说不上普普通通过生活有何不妥,可自从东妮出名,她就洞见了新的希望。她像母亲一样为曾经失足的东妮坚守秘密,并担心世人会伤害东妮。

  明星东妮偶尔也会应邀去到某所聋哑学校。在这里她的哑语荣归故里,通行无阻地被学生们心领神会。东妮说自己从小到大都为自己是聋哑人而苦恼而自卑而闷闷不乐而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世界所遗忘。直到某一天一位导演对她发生了特殊的兴趣,这样她才终于找到工作:拍广告。

  东妮在回顾中体验到强烈的快意和优越感。她真诚提醒学生们不要自暴自弃,聋哑里可能就潜伏着幸运的机遇。

  学生们于是对着坚强的东妮幸运的东妮成功的东妮作出整齐划一的鼓掌手势经久不息。东妮的内心18年来第一次“听见了”一种尖利欢快的声浪在身体里呼啸,她悸动不止,几乎落泪。某个叫自尊心的东西在悸动中骤然苏醒并给予她巨大的内省的力量,她借用手的舞蹈再次强调:人应当自爱自重自立自强!

  新年即至,女性杂志沙龙主持人华老师忙于为杂志物色一个封面明星。这项工作本来可以很简单,可华老师的要求却很复杂——该明星既要有较高知名度较强的影响力同时还要具备表里如一的单纯气质能担当一代青年心中的健康偶像。

  叶之梦向华老师推荐了广告名模东妮。由于从不看广告节目华老师对东妮的印象为零,但她因而更愿意相信聋哑东妮将是明星之中最为单纯可爱的人物,她同意面见东妮。

  东妮的一颦一笑都显得富于镜头感。她的青葱玉指上染敷着玫红色的指甲油,直把一双星味十足的璧手变成梦幻。叶之梦脑海里由此短暂地浮现了一个叫洁的女孩。

  东妮坚持要坐的士去见华老师,叶之梦只好弃置了她的摩托车。由于东妮的衣饰打扮相当入时应景,显得“骑士”装束的叶之梦有些不修边幅。她坐在车上忐忑不安地想东妮对于华老师究竟是否是合适人选。叶之梦翻来覆去地肯定了又否定如同写了错别字涂了改改了涂。

  华老师对于东妮的一见钟情使她如释重负。华老师在更年期间并无其他症状,可就是忍不住要挥发她的母性。看得出来她对于东妮的哑语抱有深度的怜惜这使她几次握紧那双碧玉般的手不放。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点意外,沙龙的气氛将一直维持友好,东妮的玉女形象也许已在杂志封面上瞩目于众。

  叶之梦至今仍不敢联络华老师,她记得华老师那日在沙龙里突发性一声惊叫,脸色大变。华老师某个手指根部留下了一圈细致轻浅的白痕,她空空荡荡地说:钻戒呢?我的钻戒呢?

  沙龙嘉宾们的面上交替闪现了人格受到质疑的不悦,却又不便放肆流露。面面相觑而无言,唯有在心底下悄悄将疑虑的目光投向别人。叶之梦不知道东妮当时是不是“听见”了,她只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很苍白。聚会自然不欢而散,归途之中她开始一阵一阵发冷,看不见的风向她紧吹仿佛来自某个洞穴,以至于东妮作出优美的再见手势时,她认为那只是一道费解的哑谜。

  那个因玛丽莲润手霜而走红的聋哑名模要出自传了!

  这一天,同事小嫦风一样跑向叶之梦发布了这条惊人新闻。

  小嫦说:一个娱记朋友透露的,据说一家出版社有兴趣合作,其中包括某些教育机构也准备征订她的书作为学生成材的示范本。之梦你不是认识她吗?拜托你介绍一下我想与她联络。

  叶之梦想到东妮的哑语将演变成铅字,供人们解读,这使她很是做贼心虚。她对小嫦道:假设名模东妮有些不很检点的习惯比如说手脚不太干净或曾经失足,你仍愿意充当她的写作工具吗?

  这怎么会嘛你乱讲,小嫦乐了,一点也不信。又说:即便是真的又有什么?我是说一个明星的瑕疵在自传里将幻化成某种具有光芒的斑点,既增添可读性、真实性又有传奇色彩,更让人对她成功的来之不易产生敬意。

  叶之梦就感到冷,看不见的风在吹。

  夜晚被梦魔反复地折磨,叶之梦在黎明的四五点钟已无法再睡。落寞地立在窗前,望向外面的街,那是一段以塞车著称的马路,白天充斥市井之声,此刻则显得异常宁静安详,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被梳理得熨熨帖帖,没有任何折皱,却又因为它的毫无杂质而倍添空寂。

  终于望见一辆大卡车稳稳停在了她的视线之中。一个人下来了又一个人下来,渐渐地,一些类似于笑声或哭声的噪音在空洞的长街里回荡。车开走了,只剩下影魅们在游走,长街的空寂被一下子塞满,如一个空洞的果皮箱不再空洞。

  这不是一个梦。叶之梦确认,睡袍下的肌肤在嗦嗦颤抖,这提醒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胆怯、柔弱以及对于安全感的迫切寻唤,却是张羽飞一类男人和这个日益森冷坚硬的都市永无法懂得的。叶之梦抱紧自己时陡然想起了“作茧自缚”这个成语,并马上嗅见了类似手铐铁锈味的气息,她知道这是都市的气息。隔着棉质睡袍听见双乳在那里热烈地真挚地搏跳不息,荡漾起一股不绝如缕的生命感,这深深地刺痛着她,不知不觉就流下一串具有青春悲情意味的泪珠。

  叶之梦在天亮后走过熟悉的长街感觉到比往日更粘稠的繁闹。这与她于黎明时分无意间获睹的一个秘密有关,街上的人却懵然不觉。疯子流浪汉乞丐在活动,可以想见某个邻近的城市正迎来一场清理市容卫生运动,所以该城的盲流被转移至此。叶之梦很坦然地穿过这些乌七八糟的声浪,这一切并不比东妮的哑语更令她惊惧。她很快便在一个角落看见了内地来的残孩花花。

  扎着羊角小辫,五六岁的样,可纸牌上写着花花18岁了,跟明星东妮同龄。上过两年小学的花花用趣稚的眼睛打量着来往行人。叶之梦俯身放下一个银色硬币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很卡通的声音说:谢谢阿姨。

  叶之梦鼻子发酸,陪花花说了一阵话,花花的话如一片又一片的阳光在撞击,脆脆地暖暖地。花花的品质似乎更单纯,可她已无心无力。18岁的花花遇见她也只能是原来的花花。

  叶之梦在斑驳的阳光下健步如飞,像一只跳跃的羚羊,耳畔摇晃着花花道谢的声音,使她倍感哑语之不可沟通。

  张羽飞驱车赶到时,下午茶方兴未艾。有什么不妥吗梦梦?闷声不响的叶之梦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东妮或者曾经单纯,不过已经被腐蚀,我要再度拯救她。叶之梦开口说话。也许当初应当送她进少教所,让她学会用一双美丽的手去创造哪怕一双鞋或一个布娃娃,至少比一个高级小偷更值得人尊重。

  张羽飞说:还是为那个华女士的钻戒吗?有谁亲睹钻戒是东妮偷的?又有谁会相信呢?梦梦,钻戒又不是你的,何必小题大做?老实说,你莫非也嫉妒东妮?明星谁不想当可也不是人人能当的——一个身段模样演技作品都上乘的模特和一个各方面都很一般的模特同样有大红大紫的可能,而一个条件优秀的模特也可能根本不会出名。名不符实很正常,我的意思是说,即使你站在东妮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成气候,你又是何苦呢……

  张羽飞!叶之梦厉声断喝。她忍了又忍才打消了暴力企图没有挥拳相向。随即她更发现生气没意思,就苦笑一下:不管你怎么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不会容忍明星东妮成为本地受人崇拜的合法小偷,至少她不能再当名模,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帮我?或者你已爱上她?

  言毕叶之梦就很伤心。性感东妮的广告形象历历在目,那是现代男人如饥似渴地投奔的陷阱,何况一个凡夫俗子张羽飞呢。

  张羽飞呈现暧昧色彩的笑容,叶之梦知道这是都市的笑容。他一点不恼,说:梦梦,不是我肯不肯的问题,是我能不能的问题。不错,东妮的成名同我同你密切相关,可关键是她的名气已经巩固,现在我要找她拍广告都得先同她的经理人预约,哪个制片人给的酬金高,她就奔谁而去,说到底她又没有跟我签约,我能怎么样?梦梦,名气就是这样的东西,一旦产生就像一道消不去的光环,人一套上它就形成保护外力,很难攻破。也怪,生活中的人莫名其妙就会热爱并感激一个与己无关的明星而对一个施惠于己的平凡人则往往无动于衷,这种普通性的受虐狂心理造就了明星的虐待狂心理。广告名模东妮,同孤儿院的东妮,同小偷东妮,早已不是一个人。名气会使一个人的言行具有超越世俗常规、道德的可能,人们甚至为此叫好。打个比方,明星东妮违反交通规则,她的一个签名也许就抵销了;如果是叶之梦,只好乖乖受罚,名气的价值就是这样体现的。越不拘一格就越出名,所以名气不够凶猛的就老弄点事。更奇的是,唱歌可以一夜速成,跳舞却得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因为可以假唱但无法假跳;问题是歌星能当红花,跳舞的只是绿叶,有时一个杰出舞蹈家也得为一个歌星伴舞,这就叫名气的辩证法。依我看,将来还应颁布“名气税收法”,公平起见,按名气大小收税——

  张羽飞说得眉飞色舞,仿佛置身于实验室,正透过显微镜的细孔去观测那些被放大了几十倍几百倍的细菌活动并深深陶醉。叶之梦说:够了,你离题了。

  梦梦,我的意思是说,对于幸运儿东妮,我们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你可以骂我市侩,不过市侩哲学也普遍流行。

  叶之梦就泄气,同时也恐惧,她再次感到对于哑语的绝望。张羽飞一眼识穿,于心不忍,他说:如果你定要报复明星东妮,有一个人可以帮你,他就是被成名后的东妮抛弃的男孩,曾来片场找她被我们赶走。他若肯曝出他与东妮的恋爱史,这桩错综复杂的绯闻足以让东妮名声狼藉,到那时没有人会不信她是扒手,华女士的钻戒有望水落石出。

  叶之梦忽然发冷,无影的风将她包裹。她在风中挣扎,却咬紧牙关,问:东妮的男友他在哪?

  哈瓦酒楼西餐厅。张羽飞说梦梦,你真的要这么做?边说边就显出了骇怕的神色。

  红叶漫舞,金黄大地碧云天。平底圆口白鞋,奶色风衣,乌发少女松散着走来,如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镜头拉近,少女从小背囊中掏出一小瓶,乳液一滴一滴揉入双手的肌肤。镜头对准她的手。画外音:点滴柔情,寸寸芬芳——玛丽莲润手霜。

  少女将玉色纤手双双环托两颊,青葱十指似两叶花瓣,粉靥如蕊,含苞欲放。画外音:如梦似幻,豆蔻年华——玛丽莲润手霜。

  镜头对准她的脸,一尘不染的单纯,一绺刘海在飘。特写她的眼睛向深远天空凝视,一片红叶在滑翔,落于她的发梢,眼神明澈。画外音:单纯恒久,情真一片——玛丽莲润手霜。

  慢镜头,如花之手悄然绽开。一朵花怒放的细节。少女转身,双手交叉腰际,背影淡出。手的写真镜头:两只乳白透明的大蝴蝶沐浴风中,微微颤栗。红叶轻旋,金黄大地碧云天。

  叶之梦在梦境里一遍遍欣赏着这些画面,觉得像某种哑语。现在她清楚地望见那双玉蝴蝶越飞越高直至变作一只五彩鸟筑巢云端。猎人来了,一个外星人,他用左手挽弓如月。欢快的五彩鸟在云中。箭矢离弦而去。落英缤纷,片片羽毛翻飞像哑语,听不见哀鸣——叶之梦被一下子射中,无言的伤痛将她封锁,世界一派凶险,荒凉生命更加脆弱无依。猎人摘帽向她挥动胜利的手,竟是一个女猎人,竟然是她自己。

  伏在书桌沉睡的叶之梦听见自己发出凄厉的呻吟,梦随之消失,伤痛感弥漫全身。我受伤了,她想。她开始在灯影下对镜寻查伤口。许久,她发现伤痛涌自胸口深处,一个失聪失明的盲点在扩散,她从中洞察了自己隐蔽的哑语——它喻示她通往无限宽朗或走向狭隘。

  书桌上是那篇草稿《名模与小偷——一个并非虚构的故事》。只需再誊写一次便告完成。这是她一个月业余时间的战果。她已见过哈瓦酒楼点心师阿桥,被爱情抛弃的人。桥的目光迷茫又无奈,他不解女记者叶之梦何故对于他与东妮之间破裂了的爱发生兴趣。

  叶之梦:你恨东妮吗?她当了明星便离开了你。

  桥:恨,只是我想东妮太了不起,我不配,她这样做好像也没错。

  叶之梦:你仍爱她,是吗?有没有想过与她修复关系?

  桥: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她永不会回来。我是爱她,才从小偷变成点心师,可点心师与名模,怎么可能?

  叶之梦记得桥说到这里眼眶忽然发红,采访一度中断。桥只有21岁,一个在爱情上绝无仅有的纯情男孩,她想,对于写这篇纪实更有了把握。

  叶之梦:我也许可以帮助你让东妮回心转意,只要让她对于自己有更清醒的认识,需要一点过去的记忆来刺激她,一个人只有在挫折深重之下才肯幡然悔悟。东妮若不再是名模,你爱她吗?

  桥:当然爱。

  桥就这样与叶之梦长谈3小时,她掌握了她想要的真实材料,包括一些像小嫦之类虚构力高度发达的人也无法构思的细节。桥最后说:我真心爱她。

  桥定然在苦苦等待,可不免会落空,桥不知道,而叶之梦是知道的。爱情的确是一把利刃,她想,她使用了它,目的只是让东妮以小偷的面目示众,她不虚构什么,只是要还原真实。

  这篇报道将由于它本身情节的精彩离奇而受到编者和读者的青睐。叶之梦觉得最合适的发表园地是华老师所在的女性杂志,而触及灵魂最深的人亦当是华老师。沙龙嘉宾们又可以继续一场关于单纯女孩的争鸣,名模东妮将同某只中箭的五彩鸟一样,不知该以如何繁杂无章的哑语才能够表达她彷徨哀绝的心情——这样想着,无形的冷风又向叶之梦吹拂,一种残忍与卑鄙的真实使她呕心,伤痛如影相随。

  周末之夜,叶之梦倚望窗台。隔着棉质睡袍再次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搏动,她将自己抱紧时,听见树叶子在风中呜咽,黑夜正无比漫长,她明白自己本质上其实是一片惶然无助的叶子。

  书桌上叠放着洋洋万字的《名模与小偷》。誊写工作已经完毕,它随时都可能变成铅字公诸于众,这正是叶之梦恐慌所在。

  直到张羽飞的电话打进来她才意识到扣人心弦而迫不及待的电话铃声恰是她此际最缠绵的渴望同时她发现一个人度过无星无月的夜并不忧伤。

  张羽飞当然无从体察这一切。他的声音兴冲冲,包含着雄性的探险热情,他说:梦梦,快,把你独此一家的大手笔公开发表哇!为什么?难道这不是你最想做成的事吗?

  是这样吗?叶之梦也在问自己。她很警觉地反问:你曾说对东妮要锦上添花。

  张羽飞说:现在不同了,你知道吗?东妮近期开拍了一个公益广告,非常成功,可惜不是我的作品,是李的。下个月的公益广告精英赛,我敢断定唯有李的这个作品堪称劲敌。一个有小偷行为的名模却成为公益广告大赛中的主角,这有多么讽刺,明显有违公益精神。

  叶之梦就觉得自己仍然是一片孤单的叶子,看不见的风吹向她。明白了,她想,张羽飞希望她赶在广告大赛之前告诉人们:名模东妮是一个小偷。

  梦梦,你说你能不能帮我?张羽飞急不可耐。叶之梦轻轻吁出一口气,说:只是我愿不愿的问题。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将不会有一个人读到《名模与小偷》,我只是我唯一的读者。你说我不可救药?疯了?你要知道为什么吗?我想告诉你,有一些东西,比如说爱情,它是绝对不可以被利用被要挟被出卖被侮辱被嘲弄被游戏的,永远!

  叶之梦说着感到一挂泪的瀑布在脸上飞泻着奔涌着,把她过往及未来的岁月都湿成了一条河。

  张羽飞沉默半晌,叹口气说:梦梦,说真的,你是我遇见的唯一单纯的女孩,我是说,我这样的男人其实永远都爱你不起,你属于某些超拔、纯粹又高尚的男人,这种人在现阶段可惜又太过稀罕……

  叶之梦放下电话后,开始撕毁那篇《名模与小偷》,镜子无声地分解着她的一举一动,镜子在沉思。张羽飞的话仍在空气中鸣荡,那是一种以坦诚为外衣包装良好而令人芒刺在背竟无力推却的恭维,一记最辛辣的精神的耳光。叶之梦想自己还能自恃什么清高呢?她暗地里其实也钟意女孩洁所构想的生活,只是那种生活故意要疏远她而已。我被人抛弃了!叶之梦自言自语,解嘲一笑,镜子惊骇地映照出她“单纯”的笑意。
知道自己仍欠下华老师一个钻戒,理当偿还,叶之梦终于拨通了一串数码。

  华老师出乎意料地情绪抖擞,她说:小叶吗?我正要找你。这段时期我对于单纯这个命题的思考有了新的突破。单纯,不是五官或表情,也非头脑简单,那是幼稚,真正意义上的单纯是自我磨练的结果。小叶子,你是对的,单纯的意思是成熟,是清晰而浑然一体的多色彩统一。一个70岁的老妇人也可以很单纯,单纯就是天真就是不虚伪不世故不贪婪,并执著于自我的个性,不被丑陋所同化,是一种历经世态辗转仍能自我守护,自我珍重的能力。单纯是理想,其本质是善良——去伪存真的善良。也就是说,做一个好人才是最大的成功,因为当你身临困境之际,走向你的不会是那些最有能力、条件或义务施援的人,而只会是一些怀有善良感情的好人。人类生活最需要的不就是好人吗?人的最大成功不也是做好人吗?社会最应当培养的只是好人。雨果说的不错,善良是历史稀有的珍珠,我认为他指的善良也即是单纯,你觉得呢小叶?

  叶之梦被华老师的滔滔不绝所震惊,即使在沙龙也从未听她如此爆发啊。

  华老师缓了一口气,话锋一转,道:小叶,你介绍来的名模东妮小姐我认为不合适作女性杂志封面人物。

  叶之梦的心扑嗵扑嗵猛跳,她屏住呼吸问:是因为钻戒吗?

  钻戒?华老师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钻戒,我都糊涂了,我想我那天可能根本没戴去沙龙,将它忘在梳妆台上了,或被小孙女弄去玩耍了,总之记不清楚了,就由它去了吧。小叶子,现在有一个绝妙人选可作封面人物,我觉得我这个设想可以提醒这个社会要端正一种审美心态——你猜获候选者是谁?

  叶之梦茫然地胡乱地猜着,满世界都是哑语或谜语。她的思维已不能适应华老师诡秘多变的叙事风格。

  别猜了,傻小叶,那个人就是你呀——新闻记者叶之梦小姐,你是我见到的最单纯的姑娘。华老师在电话那端格格地笑起来,如释放了一群扑腾的鸽子。

  这样一个夜晚,叶之梦不禁又端坐镜前,棉质睡袍的温软性情充分流露,潜藏于碎花图案下的生命感高潮迭起。叶之梦久久地自我审视,那个曾无数次分裂的自己仍完好无损。也许由于镜子的奇效,她从中窥见了单纯的快乐。

  只有细菌的产生是自然的,其余,例如健康、正直和纯洁,可以说是出自永不停止的意志力的作用。

  ——加缪《鼠疫》中塔鲁医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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