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的时间是一支烟
郁金香的故事
离开你的七天
爱是有缘黄瓜与玫瑰
音乐剧《爱你是个错误》
十九朵玫瑰和一把青菜
浪漫终结
沉重的处女情节
俏俏
我用告别作她的嫁妆
慈母的鼓励
曾经沧海
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纯真的岁月 简单的快乐
爱的天空有彩虹飞过
小 说 故 事
失恋之城




  1

  龙向森这一辈子也决不会忘记杨翠莲第一次吻他时的那副老练又确实让人心惊肉跳的模样儿:微微扬起脸,下巴翘起,把白皙的脖子拉得更颀长。眼睛闭起,长长的两排睫毛弯弯地立在眼缝上。薄薄的几乎透明的鼻翼翕动着,柔柔的气息让人浑身发痒。略大且厚的嘴唇很肉感地颤动着:

  “kiss me ……”

  除了“喔开”“哈罗”“拜拜”“三克油”,杨翠莲只会这一句英语。

  2

  龙向森是在卢珏那儿认识杨翠莲的。

  到蛇口好几个月,龙向森有一次在大马路上听见一个女孩子大声说着北京话,扭过头盯住她看,记起来,深圳招商局的人在北京招工的时候,他们是先后挨着个参加英语口试的。他们两个人的英语都很棒,十分引人注目。她很神气,甩甩头发就走了。许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她。他听出来,她是去年从“北外”英语系毕业的,在中学教了一年书,对自己的现状很不满意,对中学教师的平凡生活感到失望,总觉得有一片更大更大的世界等着她去追求,就跑来应试了。龙向森听了这些,自惭形秽。他去年高中毕业,一直在家里闲得发慌,去打了一次群架,结果上拘留所蹲了两个月。现在一天从早到晚就是给老板开车(从拘留所出来以后,都在大学里教外语的父母亲对他升学并且出国留学失去了信心,懒得过问他的事了。他自己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开车,在应招到蛇口之前拿到了驾驶执照)。另外他也暗中掐了掐指头,比人家至少小3岁(也许是4岁,因为他5岁就上学了),根本不挨边儿,犯不着往那头想了,出了考场,也就把她忘了。
他没想许多,就主动上前同卢珏搭话。她给了他一张名片,然后把身边一个男人介绍给他,那人是从黑龙江来的,块头很大,他们同在一家鬼佬(外国人)的公司里就职。

  龙向森后来知道,卢珏比他混得强得多。到底是大学生,担任公关秘书,胜任愉快。老板对她极为赏识,给的工资很高,在整个蛇口区担任这个职务的人里边,她的工资在最高的那个档次上。老板叫杰弗逊,是美国人,作风很随便。他对卢珏的亲昵劲差不多引起了他的肥胖的太太的妒忌。龙向森同卢珏正式认识以后不久,卢珏就买了一套分期付款的商品房。然后就忙忙乱乱地张罗着同那个黑龙江人结婚了。到深圳来的外地年轻人,恋爱快,结婚快(离婚也快),不结婚,总觉得寂寞孤单,有什么事没个贴心人可以商量。结了婚,就是两个人一块奋斗,像培根说的那样,有快乐是双倍的,有不幸则一人一半儿。

  卢珏有了家,等于龙向森有了家。龙向森没事就泡在卢珏家里。卢珏的丈夫,那个黑龙江人,有一个很伟大的名字,叫李宁,不过不是世界冠军。他很喜欢龙向森。龙向森能陪他喝酒,一喝就喝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们喝酒没有什么话,也不需要什么菜,就是喝,喝,杯子一会就见了底,又上,又干。李宁很满意现在的日子,他在吉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兴安岭一个山区小镇当办事员,专业也不对口;走了许多路子都调不回哈尔滨,便跑到深圳来了。现在可以说,他所有的同学没有一个能跟他比的。卢珏在一旁看着,实在受不了了,就跺脚,用筷子“梆梆”地敲碗沿儿。卢珏一发火,不是世界冠军的李宁就不敢再喝了。只好去看电视,午夜开始的那场电影,看着看着,他就不由自主地把卢珏搂到怀里,也不管卢珏怎么挣扎,用酒气熏天的嘴拼命地蹭卢珏的脸脖子,一边用脚去踹在旁边的沙发上傻了眼的龙向森:“你还不滚,都什么时候了,还赖着!”

  总是这样,卢珏觉着烦了。你看你还有个男人样吗?卢珏开始抱怨,你不能总靠在我身上过,让我给你买房子,买酒,供你享受,你得征服我。不然我会甩掉你的。李宁只是涎着脸笑,对卢珏的羞辱和警告毫不在意,他不信卢珏是那号女人。

  于是就爆发了那场争吵。

  那晚,他们去参加老板娘的生日晚会,卢珏的到来,让老板杰弗逊心花怒放,早就按捺不住了。

  “Hello!”他大老远就作出拥抱的姿势向卢珏伸出手臂。

  卢珏把手搭上杰弗逊的肩膀后,回过头狠狠地盯了李宁一眼。

  杰弗逊兴奋得一张脸就像煮熟的虾子,开始的时候,他还尽量让自己像一个英国绅士,转了几圈之后,他同卢珏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近了。卢珏毫不回避,相反亦步亦趋,同他跳得极默契。

  只可惜了那位澳大利亚的灿烂寿星。她今天晚上是格外的花枝招展,流光溢彩,一心要博得丈夫的欢心和人们对一位尊贵而幸福的夫人的艳羡,却没想到被如此公然地冷落了。她“登”地站起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满身像地震时的山岳一般一片乱颤着,走了出去。

  李宁先是眼睛发黑,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继而东北汉子的热血终于觉醒。他径直走到舞池中间,对起劲地舞着的卢珏说:

  “停下来。”

  卢珏斜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倒是杰弗逊知趣地停住脚,耸耸肩。

  “你想干什么?”卢珏问。

  “我要你跟我回去。”李宁答。

  “回哪儿?”

  “回家。”

  “要回你回吧,我还不想进活棺材!”

  卢珏叫起来。

  “你再喊我就揍你。”

  “你敢!”

  卢珏的两只眼睛像要把李宁吞下去。

  李宁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李宁只好站着,站在舞池中央,听自己的血在血管里冲撞出的声音。

  “跳。”

  卢珏重新把手搭上杰弗逊的肩膀。

  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卢珏却忽然离开了煮饺子似的舞池,来到茫茫然的龙向森身边:

  “走。”

  龙向森懵头懵脑地跟着卢珏下了电梯,走出公司的大门,抢前几步,打开了车门,卢珏却不进去:

  “你怎么一个人跟我下楼来呢?”

  龙向森莫名其妙地眨着眼睛。他一直都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笨。”

  卢珏说着,抬起头看了看高楼上那扇明灭着迷幻的色彩和飘出乐声的窗户。

  龙向森这才连忙返身向楼上跑去。

  那天晚上回家,路上很沉闷,三个人没一个吱声。龙向森把车开到他们楼下,等他们一下车就调转了方向盘。这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到他们那里去。

  后来是卢珏给他打来电话,让他用车送他们。李宁要去澳大利亚进行一年专业学习,是自费去的。他们的计划是,一年以后,李宁在那儿找到一个像样的职业(据说那里的职业比较好找),立住足,然后卢珏也去。等有了足够的钱,就去美国攻研究生。在罗湖桥分手的时候,李宁眼睛红红的,卢珏很镇静:

  “别恋家,别怨我逼你,啊!”

  可是回来的路上卢珏却止不住“嗷嗷”地哭喊起来。龙向森只好把车拐到道边的一座荒土坡后面,让她哭个够。

  再后来是龙向森陪着卢珏到杰弗逊那儿去辞职。

  再后来就出现了杨翠莲。杨翠莲是卢珏新任职的那家公司的公关小姐。

  3

  在不去卢珏家喝酒的那段日子里,龙向森的运气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次,他送公司老板去广州。半路上,偶然从后视镜里看见翻译一边跟老板说话,一边对自己指指点点。起先他以为他们只是拿他开车作个话茬,没什么叫真的事。跑长途,人免不了会没话找话说的。渐渐地他听出,翻译是在向老板告他的状,说他常用公司的车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服务。翻译不知道他懂英语(虽然招工时他通过了英语考试,但分到公司以后,鉴于他的学历和业务专长,只让他开车,并且或许是由于粗心,忽略了他的外语能力),叽哩哇啦地跟老板说得很起劲,毫不忌讳他。随着老板表情的各种微妙变化,他脸上跟着出现种种阴险的、得意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个叫何志浩的港佬终于找到一个合适时机报复他了。龙向森以前得罪过他。有好几次,他想用龙向森的车,龙向森不买他的帐。他后来讨过龙向森几次好,请他喝早茶,上大酒店,龙向森来者不拒,可是吃完了,一抹嘴,还是不给他方便(龙向森的哲学是不吃白不吃,能吃得他脱了裤子卖才开心呢)。龙向森知道他用车无非是去会内地来的暗娼。一看他那张土黄色的、浮肿的脸,龙向森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刚到公司不久,有一次他去白云机场接老板。趁等班机的时间,他去候机室的厕所大便。便池的活动门上面刻满了各种神形逼真的春宫图。起先他看得兴致盎然,看着看着眼睛忽然直了:一个直立的男性生殖器上面,呈扇状排列着三个女性生殖器,旁边题着:这回到广州一夜玩了三个咸水妹,真痛快呀!!!落款是:香港何某。有好一阵子,龙向森觉得眼前一团漆黑,漆黑中火花四溅。高中的时候,他暗中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生,可毕业之后,那个女生却被邻校的一个家伙搞到了手。他那次打群架,就是为这引起的。即使到了这个分上,他也从来没敢想象过那个女生光着身子会是什么样子。可现在,不知为什么,他老觉得那三个被这个狗娘养的“香港何某”玩过的人里,有一个就是她。他明明知道这根本联系不起来,但他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这种想象。他当时真恨不得在候机大厅里随便揪住一个港佬把他的头塞进便池的坑洞里去。后来,何志浩进了公司。他又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何志浩就是白云机场厕所门上的那个“香港何某”。他过了好些日子,才让自己要揍这个何志浩的冲动平静下来。但是即使那个何某和这个何志浩不是同一个人,这个何志浩也够可恨的了。在鬼佬面前一副奴才相,对大陆人,却又老摆出一副狗不吃屎的高等华人派头。有一次内地一群很有名的作家到公司来访问,老板倒是彬彬有礼,笑容可掬,这个何志浩却板着一张脸,用鼻子哼着,一副狐假虎威的酸样儿。那些作家却还满脸恭敬地跟他说长道短,远远地站在门口的龙向森一下把手上的茶杯掼到地上(就是差没往何志浩脸上摔),弄得举座大惊。

  没茬还想找茬呢,你却自己来找揍了。龙向森感到自己满身的野劲儿“蹭蹭”地直往上蹿。他把脚刹一下踩到了底,车子“吱扭扭”地惨叫了一声,车轮在水泥路上磨出长长的一条黑道,车子差不多掉了一个个儿。车后座的老板和何志浩猝不及防,猛地向前栽了一下,又重重地往后跌在车座上。

  “what's wrong(发生什么事了)?”老板惊问。

  “怎么搞的嘛?”何志浩斥责,盛气凌人。

  龙向森不作声,把两只手上的手套脱下来,扔到身边的空座位上,然后推开车门,走出去,从车头绕过,走到何志浩这一侧的后车门,把门拉开,伸进去一只手,何志浩还没明白过来,龙向森就一下又准确又凶狠地抓住了他的领带,一把将他拖出了卧车。接着就是一顿飞腿,踢得路边的草丛尘土飞扬。

  “r的、r的、r的……”龙向森踢一脚,喊一声。

  “Oh,God!(哦,上帝!)”老板在龙向森身后大叫大喊。

  龙向森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专心致志地踢着,一直踢得尽兴尽意,觉得满肚子就像刚拉完屎那样舒畅了,才罢休。

  事情的结果是何志浩离开了公司。他要求老板炒龙向森的鱿鱼,老板没有答应。他于是威胁说,不然他就离开公司,老板摊了摊手:悉听尊便。非但如此,气得差一点发疯的何志浩后来到当地法院去起诉龙向森之后,老板还为龙向森付了一笔医药费和罚款,了结此案。

  老板的算盘很精。公司不怎么景气,他本来就打算裁员。龙向森揍何志浩以后,他才知道龙向森懂英语,发现了自己曾有过一个多么大的疏忽。要是让龙向森开车兼一般翻译,需要时再临时雇专业翻译,开支要省得多。

  龙向森因祸得福。领到新工资的那天,他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到卢珏家。

  “走。”

  “干什么?”

  “请客。我做东。”

  “上哪儿?”

  “随便。”

  “随便?那上‘南海’。”

  “行。”

  上车以后,见龙向森真的把车子往南海酒店开,卢珏喊起来:

  “喂喂,真去‘南海’?我可是跟你说着玩的。”

  “干吗不去?”

  龙向森头也不回,只是眼睛扫了一下后视镜里坐在卢珏身边的杨翠莲。

  南海酒店是五星级的。龙向森以前只随老板来过几次,这回他是头一次以东道主的身份来到这里。但是看他的神气劲就像是这里的老主顾似的。一进门,对站在门口迎候的小姐看也不看一眼,旁若无人地一直往里走。

  “上哪儿呀,就在这里找个位子坐下吧。”卢珏站在大厅里,不肯走了。

  “挤这干吗(其实大厅里空荡荡的),上楼去,要单间。”

  “你摆什么谱!我不去,你说呢?”卢珏问杨翠莲。后者矜持地微微笑一笑。

  “怎么啦,你?瞧人不起怎么着?”龙向森拧着脖子,眼睛止不住又扫了一下杨翠莲。

  “好吧,你要豁出去了,我们还怕什么,走。”卢珏火了他一眼,一把抄起杨翠莲的手。她明白龙向森今天是存心要在杨翠莲面前露一露脸。

  他们在一间极奢华的单间坐下来,一张足够坐12个人的大席面就他们3个人。充满了四面墙壁的镜子互相照映着,无穷大地增大了房间里的一切的倍数。

  龙向森明明白白地发现,杨翠莲虽然一直垂着眼皮,但只要稍有机会,就在瞟他。那雾似的眼光激励得他热血沸腾,他不断地举起手来打榧子,把小姐使唤得溜溜的。同时不断地评头论足,说是真亏了这么个五星级的酒店,小姐们没一个有模样的,大脑门子,高颧骨,怎么化妆都透着土气,跟北京那些大酒店的妞实在没法比。好像他不知见过多少世面似的。一边批评着,一边就惩罚似的一会说人家羹分得不利索,一会说人家酒上得不及时。接着就一个劲地要菜要酒。

  “你是请客还是赌气呀?早知你这么讨厌广东姑娘,我可真不该来奉陪,看来,是我的不是了。”杨翠莲跟龙向森说道,眼睛却看着卢珏。她细声细气地、慢慢地用带着很浓厚的广东腔的普通话说着,脸上仍旧是那种微微的笑容。

  龙向森正在嚼一只烧鹅腿,一下噎住了气。他刚才只顾趾高气扬地显摆,忘了杨翠莲就是广东人:

  “不不不,我不是说的所、所有广东人。”

  “你敢说!”卢珏钉了一句。

  “说也没有什么,何必那么紧张。”

  杨翠莲“格格”地笑起来。

  4

  杨翠莲对自己的形象有足够的自信,她的漂亮在整个蛇口都是有些名气的。当初挑选公关小姐的时候,好几家公司都争着要她。不图别的,只要她在哪个地方站着,就会像一个光彩夺目的花瓶一样引人注目。在蛇口,以至深圳,以至她老家广州,追她的人像蜂子一样,什么职业的都有:导演、记者、诗人、写小说的、经理、工程师……谁见了她,都不会轻易忘记。她也很放得开,跟谁都接触,但是跟谁都分手很快。许多给弄得神魂颠倒却又一无所获的人免不了恨她、损她,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她自己有时也很苦恼,觉得这世界也真是怪了,怎么就没有一个男人值得她死心塌地地去爱呢。

  不过,她也有她的缺陷。她自己心里明白,这缺陷是致命的。上初中的时候,她就没多少心思在书上了,好不容易升到高中,上课就像坐飞机,怎么用心也跟不上。高一还没念完,一个男生邀她去游泳,游到天黑,那个男生忍不住在一块礁石下面按倒了她。他其实很不懂事,只是在她嘴唇上、肩膀上留了几个牙印子,却叫同校几个学生看见了,去报告了学校。学校让他们检讨。她没写,也再没到学校去。在家里呆了些日子,老挨骂,就随着街道上的一伙人到深圳来了。她知道,她所以那么受人宠,仅仅是因为她的脸蛋。除此之外,她就没有什么能牢牢抓住人心的资本了。那些跟她好过又分手的人中,有不少是主动离开她的。他们跟她接触了几次,就觉得没话可说。一问到大海美吗,星星美吗,问到莫扎特、毕加索,问到尼采、弗洛伊德,她就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至于那些公司的老板和经理看中她,则首先是由于商业的目的。他们当中自然不乏多情的人,但在业务上,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欣赏过她。刚开始也许对她抱有极大的希望,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之后,重用她的兴趣便明显地消失。那些风头十足的职位她总也得不到,或者得到了,因为失误甚至闹出笑话又很快失掉。来深圳之后,她先后换过好几家公司,她的身价却始终没有明显的改善。她觉得是因为自己长得太漂亮了,掩盖了自己其他方面的价值。有好几个鬼佬和香港老板暗示过甚至开诚布公地同她商量过:愿意给她买一套商品房,她不需要到任何地方上班,每月可以获得三倍甚至十倍于现在工资的收入,唯一的职责是他在大陆的时候她充任他的主妇。她不愿意。虽然她知道她的好几个同学,她认识的好多人都做了这种“主妇”。她不甘心,她觉得她的价值还不至于这样低廉。她于是从一家公司换到另一家公司。她目前服务的这家公司的老板对她除了礼貌,毫无热情。卢珏进这家公司更是直接威胁到她的地位。尽管老板后来接受了卢珏的请求(卢珏知道老板因为自己的缘故要辞退杨翠莲,向老板请求,她宁可减少工资也希望杨翠莲能留在公司里,不然就不进公司),但他对杨翠莲的冷淡足以使她明显感到自己在这家公司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她很伤心,打算离开公司,但一时找不到她觉得合适的地方。她对卢珏很嫉妒,但卢珏     真心真意地同情她,又使她没法恨她。

  正在她百不如意的时候,龙向森傻乎乎地一头撞上来。

  龙向森那天在南海酒店的表现很牛气,很出色,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很成功。回卢珏家的路上,杨翠莲主动问他,过几天她想回一趟广州,他能不能设法用车送她。

  “没说的。”龙向森受宠若惊,只差没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

  5

  龙向森开的那辆车,以后就差不多一半成了杨翠莲的专车。开始还把卢珏拉扯上,就是她们逛商店,他也紧擦着人行道开着车陪她们,或者一段路一段路地开到前头等她们。温柔耐心得像只猫。后来就干脆是他同杨翠莲单独出去。

  人说是女人造就了男人,真不假。杨翠莲跟龙向森同岁,还小几个月份,但处处显得像他姐姐。他撒惯了野,可在杨翠莲面前,却像奴隶见了女主人。杨翠莲的话对他就像圣旨一样,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他简直就像是杨翠莲手上的面团似的,任捏。有时候他真不知该怎样讨杨翠莲的欢心,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来送她。

  那次他们去沙头角,一进中英街,他就忙忙乱乱地拉着杨翠莲,指点着要给她买这买那,就像有多少钱花不完似的。杨翠莲则很沉着,说,你慌什么,看看嘛,要买什么,我会说的。

  杨翠莲在港方一家店铺的一大排腰带前站住了。

  “想买腰带?”他问。

  杨翠莲不答,专心地检阅着。好久她才用手指着其中的一条,问:

  “这条怎么样?”

  “不错。”他马上响应,“买了。”

  他把那条腰带买下来的时候一点没犹豫。那是条意大利腰带,价格是一千港币。只是过后心里有些暗暗着急,要是杨翠莲再看上一顶或一双modern的帽子或鞋子,他今天就非得出丑不可了。
幸好杨翠莲提议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吃完了回去。她乏了。

  回来的路上,龙向森就像一个凯旋班师的大将军,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着杨翠莲不时低头去摩挲那条腰带,他意气昂扬地问:

  “高兴吗?”

  “高兴什么?一条腰带有什么稀奇,要送我金屋子的人都有的是。”

  杨翠莲抬起头来盯住龙向森。满脸是捉摸不透的笑。

  龙向森立刻噤若寒蝉。“真没出息啊!”他暗暗地咬牙切齿,恨自己。自卑感就像毒蛇一样慢慢地在他满身爬起来。他跟杨翠莲认识以后,一直就没能摆脱这种自卑感,他一直不敢相信杨翠莲是真的对他好。只是杨翠莲频繁跟他接触这个无庸置疑的事实,使那种自卑感潜伏了起来。但那是随时都可以蹿上来的。该明白了,他想,该结束了,没戏了。回去就跟她“拜拜”,再也不去找她了,他不配。他本来明明知道自己不配的。

  天黑下来。深圳市区就像是一大片用钢筋和水泥堆垒起来的峰群,车行在峡谷般的街道上,人觉得格外渺小和压抑。一旦出了市区,又突然之间使你感到空虚。横贯深圳中西部的深南大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路两边空旷而苍茫。远处山坡下的错错落落的脚手架无声无息。白天呈现的那种生机和活力好像在黄昏中黯淡了下去。好长时间龙向森一言不发。他想哭。

  扶方向盘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他听见杨翠莲说:我想去西丽湖看看夜景。

  车刚到南头。十字路口。他减速,扭过头看着杨翠莲。

  “怎么,你不愿意?”

  杨翠莲仍然在笑着,好像先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默默地往去蛇口相反的方向扳动了方向盘。

  已经是12月了。不到星期六、星期天,西丽湖度假村几乎没有游客。然而,所有的商店、餐厅、宾馆、游乐场依旧灯火通明。

  “去哪?”车子进了度假村的大门坊后,龙向森问。

  “往前开吧。”

  车子沿着山麓的林荫小路往前滑行,渐渐地背离了那片灯火群。

  “停下。”杨翠莲突然喊。

  他们下了车,杨翠莲面对着山坡上的一片树林,口里喃喃地说:“应该在这儿。”

  “找什么?”

  “上山的路。从这儿上去就是‘鸳鸯’林,这附近应该有条小路。”

  “上去?上去干吗,黑乎乎的?”

  “看夜景呀。怎么,你害怕?”

  “害怕?!”

  龙向森朝黑暗里扑去。

  杨翠莲找的那条小路果然就在这里。绕过山脚下的一幢小别墅,隐约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头,石头脚下就是路的台阶。

  这片山坡长满了石头,小路就在这些石头的夹缝中蜿蜒出没。有时完全埋在石头下面,人要弯下腰才钻得过去。有时裸露着刻在石头背上,两边是不知深浅的荆棘丛。四处一团漆黑,远处投过来的微弱光亮就像落在墨水池里的水滴一样。那小路几乎是凭着手、脚摸索出来,甚至是感觉出来的。杨翠莲和龙向森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和磕磕碰碰的脚步声。

  “月黑杀人夜!”龙向森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在哪儿见过的这么一句话。黑暗吞没了一切,吞没了羞涩、廉耻、拘谨、怯懦、疑虑、恐惧,却使欲望和冲动毫无顾忌地膨胀。龙向森听见了血液在自己的身上汹涌的声音。他想要做点什么,他得承认,经过那次倒霉的初恋之后,他对杨翠莲的感情再也不是那样洁白无瑕的了。监狱是所效率极高的学校。有些灵魂可能在那里得到彻底的拯救,但是也可能使另一些人更多更快更明了更深入地掌握犯罪的艺术。龙向森是在拘留所的两个月里真正明白性的秘密的。跟杨翠莲认识后,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注视她的胸脯和大腿,总是在想象中尽情地放纵地占有她。不过,即便如此,事到临头,他又总是迟疑,以至失掉最后一点勇气,他毕竟还太嫩。机会过去之后他总是恨自己,但下次机会来了,他又照样迈不出那决定性的一步。现在他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了。在他跟杨翠莲之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杨翠莲是不可能真正爱他的。她粗俗、无知、虚荣、贪婪,她喜欢的只是钱,是奢侈和享受,他这一辈子绝对没法满足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珍视她呢?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他想象的所谓“爱情”,她顶多是拿他解闷儿罢了。这些日子来,他付给她的够多的了,那她为什不该付出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呢!既然是交易,那就得公平。

  她在他身后喘气、呻吟,不时地发出尖声的惊叫。他站住,背着身子把手伸给她:

  “抓住我的手。”

  然后,他就会不顾一切了。他甚至在黑暗中看清了,路边上是一块巨大的平躺着的石头,简直就是一张床,是特地为他安排的。

  “你早该这样了。”杨翠莲立刻就把手交给了他,口气里交织着埋怨和感激。

  杨翠莲的手冰凉、虚汗津津的,微微颤抖。“吓死我了。”她继续说,对龙向森充满了信赖。那双手真小,真瘦,真软,没有一点力气。你只要稍一使劲,它仿佛就会像水似的从指缝里流出去。
龙向森忽然松开了抓住杨翠莲的手。

  “哎!”

  杨翠莲失声喊,她不明白龙向森为什么忽然又不理她了。

  龙向森径自往前走去。前面是一条低着头才能钻过的夹缝,很长,弥漫着很浓的潮湿,腐烂和尿臊的气味。他憋着气,摸索着,钻出了那条夹缝,发现杨翠莲没有跟他钻过来。他在夹缝出口站住,等她。等了好久,夹缝里却没有一点动静。他想喊她,牙缝里冒出的却是:“该死。”他踅过身子,重新钻进夹缝。
杨翠莲并没有跟着龙向森钻夹缝。她站在夹缝外面,背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等着龙向森回来,她肯定他会回来。从夹缝上面的石顶上,有一片微弱的光亮滑过来,那是离这里不远的半山上一个凉亭的彩灯的光芒。那光芒投到倚壁而立的杨翠莲身上,照出极美丽的轮廓。除了树叶的“沙沙”声和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四周再没有别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杨翠莲对龙向森说了那句使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一刹那变了模样儿的英语:

  “kiss me……”

  6

  有好长时间,龙向森都不相信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没完没了地问杨翠莲:

  “喜欢我吗?”

  “不喜欢。”杨翠莲微笑着看着他。

  “说真的。”

  “是真(蒸)的呀。难道是煲的么。”

  杨翠莲吃吃的笑起来。

  龙向森心里仍不能踏实。他一向挺狂,这会儿却仔细地检讨起自己的不足来。他这个人有什么可让女孩子喜欢的呢。一张黑脸,还单眼皮,厚嘴唇儿,身高刚过一米六五,是典型的二等残废。要模样没模样,要个头没个头。何况他差不多是个穷小子,尽管在到特区来冒险的外地人中,他算是混得不错的,但那算得了什么呢。杨翠莲这么惹眼,不知有多少大腹便便、金碧辉煌的苍蝇想叮她呢。而且,最要命的是,他现在的这份饭吃不安稳。公司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发展,在短期内还看不到什么乐观的前景。老板早已放出口风,说他要抽回股份,公司实际已经濒临解散的地步了。公司一旦解散,他再找一份像现在这样的好的差事,保持     现在的收入水平,只怕不那么容易。

  杨翠莲要是知道了这些,还会喜欢他吗?但是不让杨翠莲知道是不可能的。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那天他把杨翠莲邀到西丽湖凌波阁的迷你厅。这里人少,不久前那个温馨动情的夜晚还记忆犹新,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龙向森不停地用勺子搅动咖啡,好半天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

  “我们的公司要解散了。”

  “我知道。”

  杨翠莲一直玩弄着手上的勺子,眼睛里没有往日惯常的笑意。

  “老板今天跟我谈了,他很遗憾,但决不会亏待我,他打算把我介绍给他的一个朋友,在南油(南海石油开发公司)码头。不过,刚去,得开大车。你看行吗?”

  “你觉得行就行。”

  “他保证我的收入不会比现在少……”

  “谁管你收入少不少。”

  杨翠莲把勺子丢进咖啡杯。咖啡一口也没喝过。

  迷你厅点的是烛光。烛光摇曳着,一片迷茫。落地窗外面是黑色的湖水,路灯在上面照出一条一条蛇一般刺眼的白炽的光。

  “送我回去。”

  杨翠莲站起来。

  龙向森愣愣地服从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上班,龙向森手筛糠似的抖着,给卢珏打了个电话,让她放下电话立刻到公司大楼下面来。

  “怎么啦?骑士。”

  卢珏看见龙向森,吓了一跳。他整张脸好像扭歪了:

  “我不行了……”

  “怎么啦?”

  龙向森歪着抬起头,喘着粗气:

  “你们,你们他妈的女人的心是魔鬼的心……”

  龙向森咬牙切齿,好像真的面对着一只魔鬼:

  “说变就变……”

  “出什么事了?”卢珏收敛起嘲讽的笑,认起真来。昨天晚上,杨翠莲回来什么都没透给她。

  “他妈的……”龙向森仰起脸看看那幢摩天大楼(杨翠莲这会儿就在那上面),又无力地耷拉下来。

  卢珏听完他结结巴巴的叙述,拍着手大笑起来:

  “太精彩了,活该!”

  龙向森可怜巴巴地看着卢珏,两只眼圈红红的:

  “我该怎么办呢?”

  “我知你该怎么办。就你这副熊样儿,也配问这个吗,找你妈要奶吃去吧。”

  不过,末了,卢珏还是十分肯定地担保着,她来做一次东,什么事就都妥了,绝对没问题儿。

  杨翠莲一点没有拒绝的意思。讲好了,星期天上东湖宾馆喝早茶。

  星期天,龙向森早早地就把车开到卢珏家的楼下,唱歌似地揿着喇叭。

  楼上,收拾一新的杨翠莲打开钱匣子,掏出几张港币,数了数,是二百元,放到桌上,对卢珏说:

  “今天的东该我做。不过我不陪了,我有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卢珏脸白了。

  “我要走了,”杨翠莲平静地说,“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谢谢你,也谢谢他。可我今天不想见他。”

  “他”自然是龙向森。

  事情变化完全是猝不及防的。一辆飞跑着的车子突然转了个180度的大弯,一下子掉了头。本来就粗心而又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卢珏竟一点也没有察觉杨翠莲的生活发生的重大转折——她最终还是走了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走的那条路,嫁给一个香港阔佬。男方刚刚获得一笔巨额遗产,已经在深圳投资。杨翠莲比别的那些女孩子幸福的是,男方年轻,刚进入中年。他发誓说爱杨翠莲爱得发疯,除了她,他这一辈子决不会再爱别的女人。并且在取得杨翠莲的爱情的认可之前,他同在香港的太太正式离婚,付了一大笔子女赡养费,同他们完全割断了关系。

  杨翠莲说着,突然哭起来,哭得很伤心,一屁股在卢珏客厅的沙发上陷下去,大有要哭个昏天黑地之势。

  “祝你走运!”

  卢珏冷冷地拉开门。

  7

  工地安全监督是个加拿大老头。中国人喊他作波比,他之所以不远万里,涉过重洋到中国深圳来,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之举。他年纪不到60,因为健康原因提前退休——他的心脏带着一个金属的起搏器。就这样,他却没有由任何人派遣或邀请,自费从地球那一边跑到地球这一边来找了这份并不轻松的工作。他自己说,天知道为什么,我热爱中国,也许是上帝的旨意。一个快60岁的人还有着这么大的狂热劲,不是“上帝的旨意”又是什么呢。

  而“波比”太太有同丈夫一样的狂热和爱好。她说她差不多喜欢中国的一切。尤其是中国的男人。
波比夫妇充满着传统人道精神的国际主义热情诚然感人,无奈却温暖不了龙向森那颗冰冷的心。

  只有在卢珏那里,他还稍稍能恢复一点理智。每天夜里他都到卢珏家去,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开始卢珏还很可怜他,特地给他炒菜,陪着他喝几杯,然后就到房里去忙自己的事,听任他喝个足兴。后来就苦苦劝他,劝他振作,劝他跟李宁学学,还这么年轻,为了一个女人就趴下了,不值。龙向森似听非听,似懂非懂,那样子很蠢,很丑。卢珏于是就火了,骂他是糊不上墙的臭狗屎。最后那次,卢珏不给他开门。他就把脑门子贴在卢珏家门上,狗似的“呜呜”哭,卢珏一下把门打开,揪住他的胸口,一下把他推下楼梯。

  他摔得脸青鼻肿。在楼梯拐弯处眼睁睁地看着卢珏家那扇向他紧闭的门,觉得他一条路也没走的了。他活着还有什么劲?女人们只认识钱。何志浩原来只不过是个偷鸡摸狗的角色,可有了钱,就轻飘飘地从他手上夺走了杨翠莲(真他妈冤家路窄,把杨翠莲占了的居然恰恰就是何志浩!)。他怎么办,他到哪儿去弄那么多钱?“振作”?怎么振作?“学学李宁”?李宁是大学生,李宁有专业,他有什么?到特区来的人都号称强者,开拓者,把原来觉得没意义的生活变得有意义,可什么是生活的意义?万丈高楼平地起,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没钱你就买不到商品房!可他没钱,他一钱不值,活得像条没人收留的狗,到处,今夜不知道明夜在哪个屋檐底下。

  一直到第二天上了班,龙向森还这样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一类通常只有哲学家才想的问题,一颗接一颗地扔着烟头。

  “喂!”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波比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很严厉地看着他。“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码头。不远的地方排列着一长排闪闪发亮的巨型油罐。

  他把脸转过去。这会儿他觉得波比很讨厌。

  “喂,龙,把烟灭了!”

  波比又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碰得很重,他差一点踉跄了一下。

  “鬼佬!”

  龙向森扭过脸来喊。

  “什——么?”

  波比那样子就像是突然受了惊吓。龙向森说的是英语,他听懂了,但是不敢相信。

  “鬼佬!”

  龙向森清清楚楚地又喊了一声。

  “你得向我道歉,你这没教养的,要不我会让老板解雇你的。”波比下巴抖着,威胁说。

  “你有那种吗?告诉你,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特区,不是你们鬼佬的殖民地。”龙向森凑近波比把一大口恶浊的浓烟喷到那张布满了紫色疙瘩的脸上。

  “炒鱿鱼!”

  波比用极清晰准确的当地话咆哮了一声,就紧紧地抓住腋下那条心脏起搏器的导管,倒在龙向森脚跟前。

  8

  事情就是这样:什么东西你想要抓住又没有抓住的时候,挺难受,可一旦你明白自己完完全全没指望得到了,或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你又反而轻松了。

  龙向森那天上午就离开了南油码头工地。他走的时候很平静,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到老板那里去丢下车钥匙,工资也没有结算就走了。后来到沙滩上去散步,慢慢地走了很远,看不见太阳了,又慢慢地走回来。屋里没有人,几个广州人今天一下班都搭便车回广州了,明天是圣诞节,中国人跟外国人一起占耶稣的便宜。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沉,多少年来没睡得这么沉过,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过来。得离开这儿了,他用手枕着头,看着天花板,蛇口怕是再没人招惹他了,波比差点没死在他手里,那还有谁能治了他。也许应该先回趟北京。打来后就没回过家,算算有两个年头了。不是不想回去,仔细想想还是舍不得钱(又是钱!),回趟家,他好不容易攒起的那几个子儿就都得花光了。亲戚朋友都以为他在这儿发了大财,能轻易放过他吗。你还没法讲理去,总不能告诉他们,说一条系裤带儿值上千把块钱吧(那条见鬼的腰带!)。原来他也是想要攒钱的,原来他何尝不想像卢珏那样买房子,像李宁那样出国上学。妈的,人到底还是没法不俗气的。要不就上海南吧,到那儿再去碰碰运气,这辈子就算是耗上了。他就那样懒洋洋地躺着,想着,不动不弹。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里空空的,屎尿也没有,没什么可打扰他的。

  可是,却有人来敲门。开头是一阵迟疑的脚步移动声,然后是敲门声,敲一下,停好久,再敲一下,中间好像在听里面的动静,又敲,这回是连续好几声地敲,敲得很轻,但很有把握。后来又响起脚步的移动声,敲门的人离开了房门,下楼去了,一步一步的,很沉重。脚步声停了,好一会,又响了,是往回走。于是又响起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龙向森仍然懒得动,也不答应。敲门的人只要稍微多用点力,那门自己也会开的,他昨天进来后,根本就没把门碰上。

  门到底没有被敲开。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地从门底下爬进一张白纸条,上面纤细歪扭地写着:

  “他去香港了,今天不回来,我等你。”

  一眼就可以认出,是杨翠莲的字迹。

  9

  圣诞节的夜晚,蛇口比往日加倍地明亮,也失去了往日的安谧,夜空里隐隐约约地响着喧哗声和舞乐声。街上见不到人,人们都在自己的圣诞树下。

  龙向森没有圣诞树。他去买了一大堆小时候放惯的二踢脚,放在阳台上,一颗一颗地放。他的宿舍在七楼,炮仗放出去,在高高的半空中就响了,耀眼而孤单,热烈而寂寞。

  点着一颗,轻轻地抛出去,嘟哝一声:“kiss me!”

  点着一颗,轻轻地抛出去,嘟哝一声:“kiss me!”

  点着一颗,轻轻地抛出去,嘟哝一声:“kiss me!”

  “kiss me!”

  “kiss me!”

  “kiss me!”

  ……

  那天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之后,除了买炮仗,龙向森哪儿也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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