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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狼烟
办公室里的狼烟,其实也一样可以把人呛得眼冒金星,不辨东西。
冷冬头仰在高背椅上,正一脸静穆地对着当日晚报上一副象棋残局默默打谱,胡大科进来了。胡大科虽是局里数一数二的“老”字辈,在科长的位上坐了将近七八年,年龄又比冷冬大上十多岁,但在冷冬眼中,胡大科仅是个心气浮躁、缺少城府的空心大萝卜。他身子粗壮,脚步沉重,冷冬大可不必抬头,仅仅听那步声,就能猜定,是他阁下大驾光临。冷冬目光不得不暂离报纸,礼节性地向他打个哈哈。可是,冷冬在向胡大科那副多肉的大脸不经意地一瞥时,立刻感觉到,胡大科一定又在哪受了一口莫名其妙的闲气了(他这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喜欢找气受,而且所受的气缺少质量,毫无价值)。为什么这样说?你看他的脸嘛,他那张肉乎乎的大脸上除了带着中午酒所催发出的若干艳若龙虾的红亮之色外,分明还埋藏着许多黑云与雷电。很显然,他到冷冬办公室来,是因心里憋了半天憋不住了,想找个安全可靠的泄洪道宣泄一下。没错,是这么回事,冷冬一向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冷冬只是没兴趣主动挑起话头去问胡大科到底遇上了什么倒霉事。冷冬觉得任它什么事,其意义都未必有这象棋残局大多少。冷冬这么想着,与胡大科应付了两句不咸不淡的闲话,就让目光重新回归到象棋残局上去了。
胡大科自然受不了这种悠闲与清寂,于是没话找话:什么报这么好看呀?来来来,吸支烟,吸支烟。
冷冬婉谢:不,我不想吸。
胡大科卟地将烟甩过来:吸一支嘛,正宗玉溪!
冷冬平常不吸烟,只偶尔公款吃喝酒桌上闹得无聊时或开会开长了闷得慌,才吸上一支半支,此刻胡大科甩烟给他,而且用他的话说是正宗玉溪,这分明是向他打招呼:今儿不管你阁下愿不愿听,我胡大科都要在这扰上一扰啦!冷冬觉得做人也不能太无礼,于是退而求其次:打谱是消遣,听你胡大科扯闲篇也是消遣,此消遣与彼消遣虽非一回事,但形异而质同也。于是接过胡大科的烟点上,静静地等待着他自打锣鼓自唱戏。
胡大科笑咧咧道:有个情况你晓得呀?
冷冬望住他:什么情况?
不知道?好,我告诉你,刁小明这小子要提拔了。
冷冬心想:你胡大科真蹲在鼓里呢,这风声已透出两三天了,你怎么还把旧闻当新闻?但冷冬不能这么说,担心说出个一字半字,胡大科来个刨根问底,冷冬是说也不说?说了,他裹不住嘴(这种可能性很大很大),出去乱犟乱跳,放枪放炮,怎么办?因此冷冬故作木鸡状,茫然不解道:
提拔?你再说一遍,谁被提拔?
刁小明。
刁小明?
妈的,奇怪吧?
你有没有搞错呀?
千真万确!
噢,这倒是没想到。
胡大科身子一下离开椅子站起,眼瞪成牛蛋,这么大个局里人都死光啦?连阿猫阿狗都要往天上飞,这他妈的不是胡来吗?
冷冬心想:局里自从方老头子主阁以来,哪一天不都在胡来,你胡大科怎还这么大惊小怪?他刁小明前两年虽说出了些纰漏,弄得局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刁小明善于抓住机遇,改变形象,为方老头子鞍前马后奔东奔西做了多少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纵做也做不了、做不好、做不利索的事,而你胡大科虽是个七八年的老牌科长,替局里大事小事也做过许多,可你在方老头子个人的心目中有何功绩可言?当然冷冬想是这么想,脸上仍旧淡淡的,没一丝表情。
他刁小明这一提拔,坐到什么高位上去啦?冷冬停了停冷不丁地问。
胡大科续上一支烟,手里烟尾往烟缸里一掐,浓浓地呼出一口,将一颗圆圆大大的板刷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呀,不是我胡某说你,你老弟也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文化馆的马馆长下个月就退,这段日子谁都在议论那个位置呀!
冷冬心里好笑,什么这段日子,早在元旦前就有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肥缺了,只是当时仅属看不见的战线,一切都在幕后较量,冰山之一角没有显露出罢了。但他佯装不知,故作茫然,闪烁其辞道:难道那馆长的位置——?
胡大科抑制不住一腔激愤:正是给他刁小明坐了!
冷冬再作吃惊状:你有没有搞错呀?
开玩笑!你把我胡某当什么人了?你说,这像话吗?啊?
冷冬点点头,摇摇头,苦笑笑,一个字没有说。
胡大科所言不虚,刁小明确实要荣升到文化馆馆长的宝座上去了。
刁小明原在局秘书科供职,副科级,而文化馆是正科级单位,如今这一来,刁小明既在行政级别上升了一级,又得了一个足以对十大几个人发号施令的最高职务,这在局里引起一些风波也是不奇怪的。
其实在其它一些地方,文化馆这种单位根本令人不屑,一个小小的馆长简直不被人放在眼里。现在什么世界?金钱的世界,权力的世界,文化充其量只是贵人的一件风衣、高级大厅里的一瓶插花、追随在富商大贾屁股后面的侍应小妾。文化馆这种单位,“自筹自资”,政府不供养,穷得工资就差发不出,几乎濒临灭亡,馆长这种角色,说民不民,说官不官,酸不拉几,被安排到这位置上的,从来都是局里那些受排挤不得志的倒霉鬼,这种安排,近乎一种左迁,一种谪发。
可是,本故事中所说的这个文化馆,不可与上述的那些文化馆同日而语。具体而准确地说,它是整个局下属各部门中唯一一个最有钱最富庶经济效益最好每年并能向局里上缴一笔可观的利润的黄金要塞。在当今文化单位日趋艰窘的形势下,文化馆之所以风景独好,并非里边有一批擅长于在商海中翻江倒海的弄潮健儿,而是文化馆占尽天时地利之便,那幢办公楼地处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于是馆里将一楼到四楼所有办公室腾出,或自营或出租,做歌舞厅,录像厅,镭射剧院,咖啡馆,饭庄,服饰行,婚纱艺术摄影中心,等等。这样,每年文化馆纵不作任何经营,也可坐收渔利一百万。一百万,在这一个仅十几人的单位,是一种什么意味?要知道,一个单位一旦穷得丁当响,做头的再架势十足,充其量也只是个穷贵族,手中的那支御笔也显得软弱无力,反之如果金库充盈,你手中的权力纵然很小,小得远远在七品以下,小得简直微乎其微,那也显得实实在在。
客观地说,方局长最初在安排文化馆馆长这个位置时,除了刁小明,倒也考虑过其他人。
第一王飞,王飞这人聪明,活络,有能力,精力旺盛,对他方局长布置的工作,不仅心领神会,坚决照办,而且一向办得圆满无缺,滴水不漏。尤其让方局长开心的是,逢到周末,王飞隔三岔五邀他方局长到他战友开的休闲中心潇洒一下,或“桑拿”、“脉冲”,或按摩敲背,或什么什么的。除此而外,方局长还有一个雅好:临水垂钓。王飞不知哪来那么多路子,一俟方局长的钓瘾发作,立马就能物色到一个满意的塘子,总能使方局长乘兴而去,尽兴而归。王飞最为讨喜之处还在于,他做这一切,能悄悄然,无人知晓。方局长最终将他放弃,出于两个原因。其一,王飞这两年利用自己电脑与美术的特长,先是业余给人家做设计,接下来雇了两个人,以老婆名义策划搞了个广告装潢公司,业务开展得很不错,财源滚滚。王飞每日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到局里上班只是点点卯,玩玩,真正心事都放在自己那个公司上。因此,方局长觉得,把馆长这个位置给他,仅是锦上添花,绝非雪中送炭,感谢也感谢,但不大可能像别人感谢得那么深。其二,方局长担心王飞太聪明,太活,难把握,日子长了会把他这个一手扶持他的老局长给撇了,另抱上新的大腿。
方局长考虑的第二个人选是胡大科。胡大科正科级,是局里年数最长的老科长,让他去当馆长属平级调动,大家最没有话说,他本人也欢喜不尽。可方局长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不妥。胡大科人不坏,心眼实,但遇事缺少灵活性,嗓门大,好嚷嚷,而且嚷嚷起来眼睛一翻像牛蛋。要知道,文化馆四时八节都要背后给局里头儿搞进贡,这进贡有章法,具体说,一把手是一把手的份儿,二把手是二把手的份儿,不能僭越。尤其是他方局长,每年都有好些在局里不宜报销的发票要到那里消化,处理这些事,必须具备极强的灵活性,他胡大科有吗?方局长仔细想了想,直摇头。简言之,胡大科这人不贴心。
接下来,方局长又排了三四个人,但都被他一一否决了,到最后,就不得不把目光落在了刁小明身上。客观地说,方局长本不想考虑刁小明,何以?两个字:避嫌。因为在局里许多人眼中,他方局长对于刁小明来说,绝对是个大恩人,再生父母,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刁小明本是个老老实实的乡下人,大学毕业分进机关,没见过多大世面,整天闷头闷脑的,闷了几年,才闷出个副科级。可能是因为家里太穷吧,就在前两年,刁小明出了两个提不上嘴的小麻烦。夏天,办公室的空调坏了,热得一个个吃不消,但一个个不问事。小刁心眼实,看不下,一个人默默把空调运到店里修。修了一星期,小刁回来说,主机坏掉了,修不起来了,整个成了一堆废铁。废铁就废铁,反正公家的,再买新的得了。可是,事隔不久,不知是谁向上反映,说空调安装到小刁家去了,使用正常。局里不信,派人去看,果然。再一件事是捣鼓安妮传销。照方局长的眼光看,他小刁根本就不具备做传销的能耐,可他想钱心切,稀里糊涂被人家拖下水做了“下线”。做“下线”不是目的,要来钱就要发展自己的下线。小刁于是东奔西走,到处钻营。到临了,钱没赚到不说,却被人一纸状书告到了局里。两件事加一块,小刁在局里一下灰掉了,年终考核不合格。考核分三等,优秀,合格,不合格。不合格意味着什么?眼前的损失是拿不到千把块钱的年终奖,长远的损失,工资的自然升级落空,从此以后,你的工资就永远比别人低一个台阶。至于各种潜在的看不到的无形损伤,则无法计数。党组会最终在决策这一问题时,刚调到局里不久的方局长考虑再三,为小刁讲了话,将不合格改成了合格。事后方局长找小刁个别谈心,小刁感激得涕泗横流,差一点扑通一下跪到地上舔方局长的脚后跟。方局长到任不久,推行起他的仁政,在全局大会上讲,太阳里边有黑子,孔圣人尚有出差错的时候,对任何一个人,都应该往前看,往好处看,而不应该往后看,往消极的方向看。这个告示一出来,局里少数几个出过纰漏的人,尤其刁小明,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一下落回肚里。这以后,刁小明也很为局长争气,工作上任劳任怨,埋头苦干,吃苦熬夜的事,他都主动请缨,大有一种牛犊子的精神。这结果,不仅使他本有点岌岌可危的秘书科副科长的位置保住了,而且赢得了领导的信任。方局长在机关翻江倒海若干年,十分精通怀柔政策的妙用。就这小刁,经他方局长这一保,他的整个人,整个心肝五脏,甚至每一滴血,每一个小小的细胞,都成了他方局长一手控制的机器零件。方局长做领导做了几十年,练就了一种特异功能,那就是看自己下级的眼睛,你这人对他态度如何,真忠假忠,服也不服,你纵然一脸笑,方局长只要盯着你看一下,立马就能识破庐山真面目。就说如今这小刁,没人在场时,他那眼里对他方局长所流露出的,不全是忠心、臣服、死心塌地吗?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这一切都是抑制不住的自然流露,与某些趋炎附势者流的造作之态风马牛不相及。此外,还有一个小小故事足以显示刁小明对方局长的忠心之深、之诚、之微、之细。一次下班时收拾会议室,刁小明发现方局长把手套忘在沙发上了(刁小明对方局长手套熟悉的程度远远超过自己的手套)。刁小明拿着手套迅速赶到方局长的办公室,可他连续轻叩了三下毫无应声。很显然,方局长已驾离本局。刁小明立刻打方局长手机,请示局长怎么将手套送给他。方局长说,算了,天也不是很冷的,明天再说吧。可小刁执拗地说,不,现在天虽不冷,可夜里降温,明早零下五度呢。临末,小刁下班后饿着肚子驱车好几里,一直奔到局长府上,将手套亲自送到局长手里。
可以说,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整个局里没有第二个人有他小刁对他方局长如此忠心耿耿的了。
既是心坎上的人,就该提拔到重要的位置上去。
试想,如果一个人与自己不贴心,你把他提得再高,安排的差使再肥再实惠,又有什么用?
方局长已近退龄,不得不想想将来了。将来,只要有小刁在文化馆,他相信,凭他这位老局长到他那边安排个把人、走两笔帐,应该还是很方便的。
为官一任,谁不建立几个根据地?
方局长突然觉得自己转了那么多圈子简直有点滑稽可笑。
王飞决定好好“玩”他们一下。
所谓他们,也就是自说自话的方局长与小爬虫一样的刁小明。
本来王飞倒没这打算,你方老头子把小刁扶上去也好,这样你只会觉得欠着我王某,对不住我王某。而这对我王某,正是一种潜在资本,往后凡事你方老头子势必要对我王某大开方便之门,我王某只需偶尔到单位应应差,其余大量的时间足可放心大胆搞自己的公司经营去了。用前人的话说,叫退一步,进两步,以退为进也。
可到后来,王飞仔细想想,却有点来气了。
其一,他刁小明什么东西,论能力,没能力,论水平,没水平,论嘴巴,没嘴巴,就凭他那副模样,一辈子都不可能走红发迹,整个平庸村俗得像一头村驴。要说本事,只有一条,那就是做一条狗,整天跟在头头脑脑屁股后面,转东转西,转南转北,转得忠心耿耿,转得全心全意,领导大人即使放的屁,他也能一丝不漏地吃下去,吃出丰富的滋味,吃出无穷的道理(请注意,这绝对是一种本事,这种本事切切不可小视!刁小明的得宠,就是明证)。
令王飞生气的第二条是,他方老头子心存私念,考虑将来,安排个体己的人到那肥缺上,本可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可你不该不跟我王某打个招呼呀!我王某这几年在你手下,红的黑的,为你办了多少事,你想玩什么,我都请你玩,你要过什么瘾,我都邀你把瘾过足,哪一桩办得不漂亮?哪一件给你留下过半点儿蛛丝马迹?好了,如今有了这好差事,却没有我的份儿了。不错,你方老头子也许这么想,我王某有热乎乎大肉包子似的公司在手,不大可能把一个文化馆长这种蝇头小利的缺儿放在眼上。你这么想,也算你方老头子聪明。可是纵然如此,你起码也得跟我王某客气一下呀。你跟我客气我跟你客气,这个美差反正我不要,你想赏给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随你的便,彼此都有面子,都好下台阶,岂不皆大欢喜?好,你连这假惺惺走过场的客套都不搞,一下就把这只金盆儿送给了一个刁小明,这就他妈的太不够意思了!
于是,王飞决定“玩”他们一下子。
要么不“玩”,既“玩”就要“玩”得巧妙,“玩”出水平。
王飞点上一支烟,在电脑前坐了十分钟,开始在键盘上敲击——
这样的同志值得提拔吗?
中共××市委宣传部:
文化局领导近期决定将本单位的刁小明同志由副科提为正科,任文化馆馆长,可这样的人值得提拔使用吗?谨向上级主管部门反映两点情况。
一、两年前,刁小明在他刚刚提拔为秘书科副科长不久,一次打着单位空调坏了需要修理的幌子,将一台价值七千余元的日本原装松下牌空调器窃入家中。后经同事揭发,虽然退回,但此种行径,足足暴露了他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的丑恶本质,其影响十分恶劣。
二、国家一直明令禁止,机关工作人员不得参与安妮传销,可刁小明却置之不顾,一度时期,积极参与这一非法活动,并在机关内部发展“下线”,谋取暴利。组织上发现他的这一劣迹后,曾多次找他谈话,进行规劝,可他表面接受批评,实际阳奉阴违,将其非法活动转入地下。这样的人混迹在干部队伍中,不仅是对组织的抹黑,而且是对国家刚出台不久的公务员制度的极大嘲弄。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就是这种利欲熏心、目无组织原则的人,本局不仅不对之进行处理,相反最近还要将他提拔使用,内里到底是何原因?令人沉思,令人愤慨!
恳请上级主管部门,督查此事,以正风纪。
此致
敬礼!
文化局部分干群
年月日
王飞将本文看了一遍,很满意,便打印了几份。当天下午,王飞刚好要去广告公司办事,路上便将几只分别写有宣传部部长、组织科、监察科信址的信封一家伙扔进了邮筒。
王飞对自己的这一行动很满意。
记得在外国电影中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一个狙击手远远隐身于一个秘密角落,一边嘴角咬着雪茄(请注意,那咬的姿势,必须带有浓厚的美国西部硬汉的味儿),一边伸出黑洞洞的枪口,一只眼眯起,另一只眼通过瞄准器紧紧抓牢某一目标。随着枪的扳机轻轻一扣,远处那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家伙,还未搞清怎么回事,便像一只麻包栽倒在地。
王飞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那个隐蔽在角落里的优秀的狙击手。
他那扔入邮筒的,仅仅是几只普通信封吗?
不,那是一颗冰冷而致命的子弹!
冬天天气冷,没事的十有八九都有个早上睡懒觉的习惯,因此,机关上班的时间虽说八点,但八点半以后,局里各办公室的门仍有一半紧紧闭着,纵使打开的,里面依然稀稀拉拉,人丁寥落。可今儿不。今儿除了出差在外的,生病住院的,或因某一特殊事情无法分身的,大家都在八点半之前齐刷刷坐在各自位置上了。通知是于前一天傍晚临下班前下达的。通知要求,今天上午每一位必需在八点准时到位上班。通知由局长办公室直接下达,没来的人,办公室主任负责,专程电话通知。此刻大家喝着茶,看着前一天的报纸,一个个心里猜度:出什么事?
谁也猜不出。昨天办公室主任下通知时就有人这么问了,什么名堂也没问出。
再显然不过,这葫芦里的药只在一个人肚里装着——局长。
倒是八点半以后,事情似乎有了些眉目。因为就在这时,两个夹着黑色公文包的人走进了局长办公室。两人中,矮墩墩的那个是宣传部组织科的黄科长,不少人都熟悉,另一个又高又瘦像竹竿一样的年轻人有些面生,只有很少几个人认得,说是组织部的。
不必说,大家心里一下明了,这分明是来考察干部。
考察谁?不会第二个,刁小明呀。
考察考察好了,犯得着这么郑重其事?就一个小小的文化馆长,又不是省长部长国家主席。
一些心怀不平的人立刻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脸上暗暗显出不屑。
接着办公室主任一个个门里通知:谁也不要离开,方局长来电话招呼谁,谁就直接到小会议室去。
第一个被招去的是文化科的老丛。老丛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一步一步往走廊尽头小会议室走去,走得很沉稳,很慢。有细心人看了看表,发现他从进去到出来,前后整整一刻钟,相当于老丛一次大便的时间(他“后门”不好,每次出恭的时间确实比别人长)。
接下来招去的是组织人事科的于三毛(于三毛本名“善茂”,因长期从事既繁琐又刻板的组织人事工作,把个本地广人稀的大脑袋搞得越发千里无人烟了。于三毛向来不苟言笑,同事们本不好给他起什么外号,可一次会上,方局长见于三毛大脑勺子在灯泡下亮光光的,灵感忽至,笑道:“我看你头上的毛比三毛也多不了两根,从今往后干脆就叫三毛吧!”尊者无忌,当时的于善茂还不好急脸,这一下“于三毛”就在局里叫开了)。于三毛进那小会议室的时间倒不长,就五分钟,但明眼人发现,他出来时样子有点反常,第一,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三绺毛发微微有些零乱,第二,他那本自苍白无表情的刀片脸上越发找不到一丝丝血色,白苍苍的寒过冬雪,那状态,仿佛刚被人强行抽去了1000cc血似的。
再接下来是秘书科的张科长。
再接下来是宣传科的小秦……
胡大科在办公室大口大口吞吐着烟,心里忍不住骂,考察考察,考察个什么鬼把戏!把人当三岁小孩耍呀!他刁小明提拔就提拔好了,他即使是个垃圾,是个贪污犯,他提拔了,又碍着我什么?你不招我便罢,招我去呀,对不起,凭你问什么,我都回你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胡大科心里这么发狠,两眼却又不时往电话机白上一下,希望它突然发出响声,局长大人招呼他到小会议室去。
胡大科真有点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
正在这时,走廊上一阵不疾不除的步声,冷冬谈完从小会议室出来,胡大科见了越发有些打熬不住,屁股一抬,一下走进隔壁冷冬独自一人的办公室。
冷冬正往一只玻璃杯里倒水,目光没有抬。胡大科站在门口望着他,想从他脸上发现一点什么,可冷冬的脸光石板似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怎么样?胡大科忍不住问。
什么怎么样?
胡大科咧嘴笑笑,能有什么怎么样?谈的情况呀。
谈的情况?噢,很正常的。
都……谈了?
谈了。
胡大科盯住冷冬的脸,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胡大科心里禁不住想,这家伙,真修练成精了!
正在这时,胡大科办公室的电话响起,胡大科连忙赶过去接。果然是方局长,方局长要他立即到小会议室去。妈的,真轮上了,想躲也躲不了。胡大科只觉得血压一点一点上升,莫名其妙地有些亢奋。胡大科对自己的状态很是不满。妈的,你烧的什么事?是考察刁小明,又不是考察你!可是胡大科越是这么想,越是禁不住亢奋得厉害,到后来竟发现自己身子有些抖起来。
一走进小会议室门,宣传部组织科的黄科长立刻起身与胡大科握手,请他在沙发上坐,并把那位年轻的组织部的小童介绍给他。胡大科与黄科长有些熟,但此刻不想跟他扯什么,握过手后就往沙发上一坐。黄科长自然是明眼人,也就省去了一切客套话,直接开宗明义:请胡大科谈谈刁小明的情况。
胡大科两手撑着个板刷头,眼瞪着地上半天不说话。
黄科长望着他,胡老兄,随便说说嘛。
我没什么说的,组织上觉得可以就可以吧。
黄科长笑了,组织上也不能闭着眼睛说了算呀,对下面的意见历来都是很重视的。
这我知道,我不是不相信组织,我是真的没看法!
黄科长不再说什么,心想,谈与不谈是各人的自由,他不想谈也不好勉强,就算了罢。不料小童不愿就此结束,两眼盯着胡大科开口道,有一个情况我们想了解一下,据人反应,刁小明前两年曾把单位一台空调弄到家里用了,此外,他还一度时期参与过安妮传销活动。对此情况,我们很想了解一下。你是一位老同志,给我们说说好吗?
胡大科抬眼瞪着小童,语气很冲地问,你们找了那么多人谈了,难道没有一个说真话的?
小童被他一下问噎住了。
黄科长连忙插言,不,不是这么回事,应该说,不少同志都是如实反映情况的,只是你阁下是一位老同志,我们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我的?我还有什么说的?难道上面说的那两条哪一条栽害了他不成?空调搬回家的是他,在外面弄钱捣鼓安妮的,也是他!这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整个一个局里谁不晓得?笑话,还调查呢,调查个什么呀?
黄科长样子很认真地听着,小童则仔细作着记录。
临结束,胡大科站起身对黄科长说,老黄,你我算是熟人,多少晓得我一些脾气,不是我今儿喝了酒说酒话,刁小明这人素质太差!真的太差!好了,我就这话,竹筒倒豆子,全说了。不过,最后我还想讲一句不该讲的废话,请你们不要把刚才说的这些话传出去。倒不是怕哪个,每天眼睛挨着鼻子,在一起共事呢!
黄科长连忙表态,老胡,你放心,我们绝对这里说这里了,有什么情况,只是回去向组织上汇报,一根头发丝儿都漏不出去!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几乎令局里所有人莫名惊诧的事。
时间是在上午(按理说,上午是一天里保险系数最大,最不容易出事的时候,如果是中午,人们腹空饥饿理智减弱,或者傍晚,因一天的奔波劳顿而情绪欠佳,出点事或有些什么反常,似乎还好理解,可事发时间偏偏是早上八点半多一点,也就是说是一个正常人经过一夜睡眠,进过早餐不久,正以清醒而理智的状态准备进入新的一天的最佳时期)。当时局里所有人都集中在会议室(就是日前宣传部的黄科长与组织部的小童前来招人谈话的地方,从后面的情况看,此说明绝非多余)准备开会。会是一个关于机关工作人员年终考核的会。在大家印象中,所谓年终考核,其实都是走过场。考核了多少年,有谁见过考核不合格的?不要说你该干的工作圆圆满满都干了,即使干得不好,甚至干脆没有干,私下里却利用工作时间做私活,搞传销,不也与你一样考核合格,工资照加,奖金照拿吗?
通知开会的时间是八点半,按照往日惯例,实际开会时间都要比通知的推迟十分钟到一刻钟,而且会前这段时间往往都松松垮垮。可这一天情况有异。方局长八点半准时走进会议室就座,过了大约五分钟,抬腕看看表,立刻宣传开会。
由于今天打破了常规,援引惯例者势必就要迟到了。迟到的一共三个,患痔疮大便特别花时间的老丛,剧目创作室一向以睡觉打呼噜著名的老吕,再一个就是胡大科。
第一个推门进来的是老丛。
老丛进门一愣,先是抬腕看看表,接着蹑着脚步往里走。
就在这时,方局长发话了,看什么表呀?你是觉得我们会开早了是不是?老丛呀,你还是个老同志呢,怎么也这么松松垮垮自由散漫的?
方局长说这几句话时嗓门很高,声音柔中有刚,两只眼睛毫不留情地瞪着老丛,整个样子使大家感到有些陌生。
老丛一向以善于忍辱负重而驰名全局,因此任凭方局长怎么说,他都默默受着,只见他微微低着头,一步一步往位置上走去。
接下来推门进来的是胡大科。
胡大科板刷头上冒着热气,一大早大脸盘上就如喝过酒一般,红光光的。进门一脸笑,眼眨了两眨,自言自语道,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倒霉的是,胡大科进来,偏巧是方局长刚把被老丛打断了的话续上后正欲往下发挥的时候,再一条,胡大科平常讲话高声大嗓惯了,他这一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虽是自言自语,但每个字却清清楚楚落到了方局长耳里。方局长当即脸往下一沉,没等胡大科在位置上坐下,立刻火道:简直不像话!这哪像开会?这简直是串花灯了!一会儿你迟到,一会儿他迟到,这还有半点儿组织纪律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机关素质?你们说呀,啊?
这事放在别人(比如老丛)身上,忍一忍也就算了,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局长,不要说发这么点火,即使手指到你鼻上,骂你个天昏地黑,狗血喷头,你又能怎样?可这事偏巧让胡大科遇上了,而胡大科这人偏偏又自尊心特强,方局长如此一说,他就立刻受不了,脸涨得红光光的从位置上站起,两眼盯着方局长道,局长,你这话不对,我不承认这是素质问题。
方局长丝毫也没有想到胡大科敢在这么多人面前顶撞他,心中忍不住来气了,嗓门一下抬高了八度,你说什么?你不承认这是素质问题?你开会迟到,无组织无纪律,难道这说明你素质一流还要我给你记功评奖吗?
我没有这么讲。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的素质是由许多方面构成的,你不能因为一次会议迟到,就以偏概全,整个否定一个人的素质……胡大科举着红光光的大脸还想再说下去,但掌不住位置上人拖,只得忍气坐了下去。
方局长这一下真的勃然大怒了:还了得,简直无法无天了!开会通知时说得清清楚楚,八点半,自己没有组织观念,无故迟到,批评一句,就来兴师问罪!大家说说,这是什么作风?啊?这简直是没有王法啦!我看我们年终考核暂时不要搞了,今天这个会立刻要改成整风会!我们局整个风气近来实在是腐化堕落到了令人发指、令人愤慨、非整不可的程度了!一些人老虎屁股摸不得!更有一些人,哄骗领导,欺骗组织,阳奉阴违,口蜜腹剑,有话不摆到桌面上讲,专搞阴谋诡计!这种人比那种无组织无纪律者更为可恶!别忘了,你是一个机关工作人员!机关工作人员有机关工作人员的要求!机关工作人员有机关工作人员的形象!你要硬把自己当成街上的一个混混儿也可以,目前上上下下正在减编裁员,有的是机会!谁觉得在这里委屈了想另觅高枝,我方某绝不会从中打坝!就这话,爱听不爱听都给我记着!
方局长发这番火时,嗓门很高,语速很快,整个让人感到,仿佛一架轰炸机闯入会议室在进行无休无止的狂轰滥炸,令会场上好些人头昏眼花,不知所措。方局长莅临文化局三年,对下一向还算客气,今天一下如此这般地动起雷霆之怒,还属首次。
事后,个别反应迟钝者悄悄发问:
方局长到底怎么啦?
灵醒者摇摇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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