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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小筑
品味小筑
生活在梦想中是很幸福的。
奶奶要死了。
奶奶躺在床上,斑白的头发下,几乎已看不清眉眼,只剩下一团松树皮般灰黑皲裂的眼纹和几块粗大的老人斑。唯有她干瘪的嘴一张一翕,微弱的声音呼唤着爷爷——那个让她爱了一辈子也等了一辈子的人的名字……
奶奶年轻时很漂亮,奶奶没同爷爷成亲时就悄悄地和爷爷好。听奶奶说,爷爷那时是个英俊高大的后生,四里五乡的见了没有不夸的。后来,奶奶便嫁给了爷爷。再后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爷爷一腔热血,参加了冯玉祥的军队去打小日本了。临走时爷爷说,等明年这个时候打败了小日本,我就回来。那时正值九月,奶奶家门口的大枫树霜叶如血……
这样却一直等了四五年。直到有一天,四个当兵的抬着一顶轿子来接奶奶了!原来爷爷在军队当了大官,他要接奶奶去一块享福。谁知奶奶却虎着脸对几个当兵的说,回去告诉他,等打跑了小日本,不用他接我,我自会去找他的。当兵的抬着小轿渐渐远了,奶奶却站在门槛上,踮起小脚,痴痴地望着,望着……
又一个枫叶红了的季节,爷爷回来了!
十几名跟爷爷出生入死的弟兄护送爷爷的灵柩回来了!
奶奶一下子扑倒在棺木上,老头子,你可回来了!一句话没说完,奶奶就背过气去了。奶奶醒来后却不哭不闹,指挥众人把棺木搬进厅堂,停放停当,准备丧事。奶奶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呆呆地跪在灵前一张一张地烧纸钱。要下葬了。棺木装着爷爷缓缓地放进坑里,土一点一点地埋没了爷爷。奶奶突然挣脱众人,一头扎进坟坑,趴在棺木上大哭起来……
奶奶门前的大枫树上只剩下最后一枚枫叶了,那最后的一枚枫叶腥红如血,经历了沧桑,在阳光和蓝天映衬下,显得出奇地艳丽鲜亮,透过那玲珑剔透的叶脉,分明可以看到一股顽强的生命汁液在哗哗流淌。
以后每年清明节,奶奶都要去给爷爷上坟。点着纸钱,奶奶便一边给爷爷倒酒一边跟爷爷说话。奶奶说:老头子,想我了吗,我又看你来了,奶奶说老头子你说话不算数,你说你打败小日本就回来,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奶奶说老头子你骗了我一辈子……
每到这时候,奶奶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奶奶去了,永远去了。带着她短暂的,却又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爷爷一定在等她,亦如当年她等他一样。
绝症人的婚姻
荒诞的事总是经不起推敲。
叶小曼结婚体检时,被查出患了恶性淋巴癌,未婚夫一听立即跟她吹了。叶小曼悲痛欲绝,真想一死了之。可是,她又觉得这样死太遗憾了,便突发奇想,“唰唰唰”写了一则征婚启事:“叶小曼,女,22岁,未婚,患有晚期癌症,欲寻年龄相仿,也患有癌症的未婚男性为短暂人生伴侣……”
叶小曼刊登征婚启事,只是对未婚夫绝情的气恼,其实并没抱什么希望。可想不到,征婚启事登出去不到三天就来了个电话。对方自称叫于小江,28岁,患有晚期胃癌,想和她见个面。叶小曼听了,心里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当下就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见面这天,于小江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宽边礼帽,一脸微笑。叶小曼一眼就看出于小江没有头发了,这是长时间化疗的结果。叶小曼也是一样,光头,不过她戴了假发。于小江这人非常坦诚,直言相告,他也是患了绝症,女朋友不辞而别了。本来他也想一个人默默死去算了,可自从看到了叶小曼的征婚启事,他便产生了和叶小曼结成生活伴侣的念头,要给自己短暂的人生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于小江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犹如一颗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了叶小曼心中的层层涟漪,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几次约会之后,两人的感情上升得挺快,于小江提出属于他们的生命已经不多了,希望能早日结婚,叶小曼当然同意,她的父母满心凄苦,也没有丝毫阻拦。
由于情况特殊,叶小曼和于小江的婚礼没有张扬,两人领了结婚证,拍了许多结婚照,便像隐士一样住进了叶小曼的家里。别人的新婚之夜是甜甜蜜蜜的,他们的新婚之夜却是流着眼泪写遗嘱,他们草拟的遗嘱内容是:不管谁先离开人世,另一方将继承两个人的遗产,当别一方去世后,遗产捐给慈善事业。两个人都在遗嘱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还特意去了趟公证处。
癌症是无情的,两人结婚不久,病魔开始更加疯狂地折磨他们,叶小曼不光疼痛不止,有时还出现短时间的昏厥。于小江的情况也差不多,胃疼得厉害时,腰弯得像个大虾米,不过他到底是个男人,宁可把毛巾咬在嘴里也不哼一声。他俩都明白,生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这天晚上,叶小曼做好饭菜端到桌子上,破例倒了两杯红葡萄酒。她把一杯酒递给于小江,看着他大口饮下,然后自己小口呷着杯中酒,望着于小江问:“江,你觉得这酒的味道怎么样?”于小江皱了下眉头,喘了口气说:“不好,我怎么觉得头发晕气还短呢?”叶小曼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悲伤地说:“江,跟你实说了吧,我在这两杯酒中放了毒药。你对我太好了,我如果先你而去,心里惦念,如果你先我而去,我又受不了,咱们生不能同时,死能同日也是对人生的一种壮别……”说完一仰脖子,将杯中的毒酒全喝了下去。
于小江脸色突然大变,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叶小曼说:“你、你,你害了我……”
叶小曼怀疑地说:“江,是我做错了吗?你不也说我们不能同生也要同死吗?”于小江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其实……我没得癌症……”叶小曼睁大了眼睛,问道:“那你的头发怎么都没有了?那不是做化疗做的吗?”于小江哭咧咧地说:“我根本没做过化疗,我从小就是秃。”叶小曼长叹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这时于小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个女友……相恋3年了,就因为没有房子,一直结不了婚,看了你的征婚启事后,我想出了这个骗局……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叶小曼悔恨地摇了摇头说:“江,我对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和我结婚是一场骗局,你给了我一段难忘的幸福,即使是欺骗我也不会害你的。”说到这,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人活着为什么有那么多私心杂念,人为什么到了死时才变得纯洁?江,这可让我怎么好……”
毒药在叶小曼的身体里发作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于小江挣扎着爬向电话,一阵绞痛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叶小曼的父母发现他们死了。叶小曼的脸上是痛苦之情,于小江的脸上也是痛苦之情,电话垂在他的头上……
村官康强
美好的东西人们一定会永远记住。
下班回家,家门口摆了一双裹满黄泥的烂解放鞋,凭这双鞋,我就知道家里有故人来了。
果不然,沙发上坐了个头发零乱、衣着破旧的黑脸汉子,正和我父亲拉乡下事。见了我,称呼着我的小名:裸裸,裸裸。我定眼一看,是康强叔。康强叔牙齿和他的手一样黑,眼睛却很有神。我坐在对面沙发上给康强叔敬烟,康强叔双手接烟,嘴里艰难地说道:果、果、果么好的烟,呷、呷、呷一根。康强叔还是这般口气。父亲坐在一边直冲我笑。我不知道父亲在笑什么,我感觉康强叔的到来,倒使我对故乡又多了一份思念。说实话,我打心里很愿意和康强叔叙谈叙谈。小时候,家乡没电,夏日的晚上,我们这些顽童喜欢坐在土地庙旁的石头上,听康强叔讲古。尽管康强叔口吃得厉害,但我们还是喜欢听,特别是讲到鬼时,我们几个顽童就缩成一团,竞相躲在康强叔的跟前。康强叔讲古是有条件的,要么每人给他扇一百次扇,要么每人给他挠一百次头。扇扇是要用力的,大家都选择挠头。挠上一百次头,手里则黑油油的,这时,康强叔的古也讲完了。康强叔的古讲得很能吸引孩子们,却一直吸引不到女人的心。康强叔至今仍就单身一个。过去穷,加上成分不好,讨不着女人,现在有条件了,心又死了。
父亲说,康强叔当村长了。
康强叔就咧嘴对我笑,说:那、那、那算什、什、什么官。但我还是从康强叔的嘴里看到了他的兴奋。
康强叔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海南、广东,中年人进了城,拖扳车的,杀猪的,搞搬运的,到处都是,村里没人当村长,他就当了。
父亲代康强叔说明了他的来意:康强叔想修通村里的公路,没钱,想要在外工作的人捐点款。
康强叔一边认真地听,一边将嘴合了又开,开了又合,憨憨地注视着我。
我说:捐点款容易,但不是很多,一来我们单位也要垮了,二来我还有两位老人跟着我生活。
康强叔立刻兴奋道:果是、是、是。
康强叔走的时候,我拿了500元,其中400元当作修路捐款,100元是送给康强叔的。
为给村里筹措更多的修路款,我按康强叔的意思,把捐款的事一个个告诉给在外工作的半坡村人。当然,也有不愿捐的,那就是松子。松子的单位不错,还能发点奖金,但松子不理这一套,说:村里那么多人都不捐,难道就只有我们在外工作的人走那条路?我在电话里说:松子,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半坡村人本来就穷得叫响,他们能够想到这一点,而且愿意出劳力,这就已经不错了。
我不知道松子后来到底捐了没有。
总之,村里的简易公路总算修成了。那天,康强叔从镇里打来电话,说是想在村里摆几桌酒,邀请在外工作的半坡村人回乡庆祝。
当时我要出差,没去成。
然而,当我出差回来时,父亲告诉我,家里出事了。父亲说松子的烂吉普回半坡村,陷进一个泥坑里,让山上的康强叔看到了,下山帮助推车,车子推出来时,由于车速过快,康强叔的脑袋砸在一块石头上,当场就不行。
清明的时候,我和父亲一块回乡下扫墓。跨进半坡村的道儿,只见一块巨大的石碑竖在公路左边,上面写着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半坡村人的名字和捐款金额。我的名字后面跟了个500元,松子名字后面跟了个100元。
康强叔的坟就埋在这条公路中间的一个山头上。坟上早已挂满了满树满树的白祭纸。
听村人说,为了修这条路,康强叔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他还把自己存的8000元养老钱垫到了里面,松子那100元也是他垫的,他还说,不能给在外工作的半坡村人丢脸。
我决定请石匠将路口那块石碑改一改,把“公路总指挥盘山县卧龙镇半坡村村长康强”这行字深深地刻在碑头上。
我叫小芋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小芋头,绰号实在不雅,让人一听觉得傻乎乎笨蛋蛋死脑筋不开窍,扩张地想象,一个圆不溜秋没头没脑缺膊少腿呆模傻样的芋头,这像什么话,可笑,可笑!
小家伙不老实,未到瓜熟蒂落之时,就在娘胎里排山倒海兴风作浪,急得一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将他娘往医院送。终于呱呱坠地了。产房外,踮高脚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伺候多时的老奶奶沉不住气了,要往产房里钻。穿白大褂戴白大帽的护士拦住了她,不让进。老奶奶吧嗒吧嗒眼泪就往下掉,说姑奶奶,行行好吧,就让我进去瞧一眼看一面,我给你叩头了!左拦右劝,无效。软硬兼施死皮赖脸的老奶奶终究胜利得逞。一看是带把子的小子,乐了。连忙屁颠颠赶回家给媳妇烧一钵红枣鸡蛋生姜红糖汤,说是舒活筋骨补补身子。当日下午,老奶奶又急急忙忙七拐八弯找到了算命的郭瞎子,给孙子预卜未来。瞎子说,你孙子命带文昌,贵人,将来聪明过人,金榜题名,功成名就。
常言说,贵命难养。老奶奶决定给孙子取个贱名。思来考去,横竖不妥。叫小猪小狗小猫小兔什么的,又怕将来讨媳妇让人嫌,你说,谁愿意嫁给一个不伦不类衣冠禽兽的东西。叫阿混乞丐流浪儿什么的,又实在不成体统,不要说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自己叫了也倒胃口。那叫啥?真是反贴门神一左一右为难。邻居胖嫂挑了一担喂猪的山芋左摇右晃回家。见到老奶奶,眉开眼笑。恭喜老奶奶,抱孙子啦。老奶奶连忙应诺,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突然,眼睛一亮,何不叫芋头呢?尽管模样丑陋难看,味道苦辣难吃,总比那些不三不四叫的顺耳畅口,你说是不,在困难时期挖草根扒树皮填肚子,还找不到这么好的山芋头呢!就这么定了。老奶奶是一家之尊,一锤定音。
小芋头长得快,喝西北风吃山溪水照样长高长大,五年光景,已超过桌子高。智力更长进,一讲就明,一教就会,一学就懂,聪明绝顶,果然了得。这风声传得快,邻里巷外,无人不晓。有人不信,说没那么玄,盲人吹喇叭——瞎吹。于是,三天两头有人满腹疑问找小芋头,明里堆满笑容说我教教你,暗里实是想考考这小子有多大能耐。一日,长着满脸胡须具有四十年教龄的教书匠阿山,在巷口招住了小芋头:我免费教你苏轼的诗《题石林壁》。一遍后,小芋头就能背出十分八九,令阿山瞠目结舌。伸出大拇指,可教也。
从此,小芋头在家中如掌上明珠,口中碧玉。
老奶奶嘴巴发干喉咙发痒,一口痰像鱼刺卡在喉咙进出两难,感冒了。老奶奶说,我要到药店拿点康泰克感冒康什么的,杀杀菌消消炎。小芋头听了,奶奶要去,我也要去。无奈,只好手牵着手上了路。
药店。小芋头偏着头:“奶奶,这些药我懂得不少。”
“净说瞎话。”
“不信我说给你听听。这是汇人肾宝,主治肾虚,阳痿早泄,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是莎丰模你卡丰乳膏,让你胸部如同少女丰满靓丽,难言之隐,一抹了之!这是增高助长灵,圆你一个长高的梦!这是减肥霜,只要在肥胖部位轻轻一抹,三分钟即可见效!这是不再瘦,丈夫说我更有女人味!这是体臭消除液,没有体臭只有体香!这是安尔乐卫生巾,安全新感觉!……”
场人哄堂大笑。
老奶奶脸上红晕泛起,狠狠在小芋头的屁股上捏一把:你哪出去学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芋头不服气:奶奶你干吗捏我,我可是从电视上学的。
回家后,老奶奶心事重重,低眉沉思。奶奶,你咋不高兴啦。我爱不高兴就不高兴。小芋头眨眨眼,这下真的是弄不明白了。
西关杨氏
走的路不同,人生就异样了。
讲一则小故事。
清光绪年间,老沈阳西顺城有兄弟俩,分家时各得了50块大洋。父亲对他们说:这50块大洋便是你们安身立命之本,有能耐你就滚雪球发财致富,没能耐你就坐吃山空饿死拉倒。不久父亲去世,兄弟俩各立炉灶不提。
老大本分勤勉,用这50块大洋上街打了只铁皮炉子,又买了煤块、面粉、豆油、芝麻等等,做烧饼。第二年自己盖了房子,第三年娶了媳妇,第四年开了间四张桌的饭馆子,日子好歹红火起来。他做生意舍得花力气,清真寺做礼拜也非常虔诚,左邻右舍口碑甚好。50岁上,老大染肝病而亡,积小康家产,留给儿子。儿子不肖,终日与一班市井泼皮厮混,未竟年,家产耗尽,后来当兵走了,死于刀枪之下。
老二是个秧子,整天价无所事事,得了50块大洋,便到北市场去消磨,或看戏听曲儿,或进烟馆点泡儿。不多时日,50块大洋花光了,便东家蹭一碗,西家赖一顿,捱着日子活过两年。这一天,大观茶楼里有个女戏子沉疴不好,正好让老二遇上了,只因为从前爱看她的戏,老二就守着她看顾了三天。临咽气,女戏子执手言道,我七岁丧亲,十岁入戏班,如今二十有一,依然孤苦伶仃,幸得先生相扶,入土不忧也。就从身边摸过一只锦袋,里面金钱不下万贯,托他买一口上等棺木,择个好风水埋了。老二遵嘱奉行,事毕携金而返,后来娶妻荫子,宅门人丁兴旺,至今有后,人称西关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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