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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2000年的第一天,我是在悲喜交加的心情中度过的。
1999年12月31日子夜,踩着跨世纪的钟声,我刚从北京拉回我的小说集《惊叹七成》。这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作为献给新世纪的礼物虽然说不上厚重,但我已经尽了所能,心中还是颇感欣慰的。谁料在翌日凌晨,堂弟一个电话就使我从喜悦的梦境跌入悲痛的现实。堂弟告诉我,叔就在世纪交错的那一刻与世长辞了!
我匆匆奔回故乡。
叔静卧于他冰凉的土炕上,眼窝深陷,满面苍黑,骨瘦如柴!有老鼠在粮食堆上窜来窜去,个个肥硕,小眼睛贼亮,见了人竟不知回避。看得我心中发酸,眼泪夺眶而出……
据说就在十几天前,他老人家还在山坡捡柴,被一位村人撞见,村人说:“金爷,这么冷的天还出来捡柴呀?”叔便黑起脸骂:“操你万十辈亲妈,不捡柴想冻死你祖宗吗?”其实叔完全用不着去捡柴,去年我刚给他送了一车煤,煤堆堆起来老高,只是他舍不得用罢了。
叔是个孤人,性格古怪,古怪得有点不近人情。任谁都难以靠近他,谁靠近他便骂谁,骂谁都是那句至理名言:操你万十辈亲妈!
小时候,我曾无数遍听到他骂爷爷奶奶,骂得爷爷奶奶浑身发抖。奶奶搂着我悄声嘀咕:“那鬼不是人,那鬼他不是人。唉,甚时奶奶能两眼一闭,就……”
奶奶撩起衣襟擦眼泪:“要是你婶还在就好了,好歹有人给他做口热饭!”
“婶呢?”我问。
“经不起那鬼又打又骂,逃命去了……”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叔便单人独过。冷一顿热一顿,有一顿没一顿的。三叔三婶可怜他,提议合起来过,被他严辞拒绝:“你那群饿狼俺可沾惹不起!”提议给他过继个养子,也被他严辞拒绝了:“呸,精得你,你养的儿子让俺给娶媳妇呀!”
合并也罢,过继也罢,在叔看来都是为了算计他的家产。叔一生辛勤劳作,经济上只进不出,连病了都舍不得吃药,硬是积攒下份不薄的家当。钱就是他的命根子,粮食是他的定心丸,怎会轻易撒手呢……
叔以他的乖戾与人们拉开了距离,坚守着一份真正的孤独。叔在孤独中送走了无数个日子。岁月不饶人,叔老了,腿脚不灵便了。但是叔地里的庄稼永远是全村的头一份。叔不能停止劳作,不种地就没有饭吃。去年秋天里的某一天,叔去地里收玉米,不小心摔到沟里,我回去看他,幸好伤不很重。我说:“叔,您再不能这样过了!挑个继子吧,有口现成饭吃。您不是怕人家花钱吗,您把钱捏紧就是了……”在我的百般苦劝下,叔终于松了口:“让我盘算盘算。”我说叔您盘算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把弟兄们叫来给您写纸!
我没有等来叔的电话,却等来了他的死讯。
上午10时许,弟兄们都闻讯赶来。我们开会确定了三叔的长子作为叔的继子,接着便给叔张罗后事。从叔的柜子里翻出两万多元存款及现金,我不由百感交集:叔您活得太苦太累太可怜太傻了,您用这钱吃点喝点多好!一大群侄儿男女,还怕埋殡不了您老人家吗?
我们用叔的钱给叔风风光光办了后事。其实花费也极其有限,寿衣、棺材、墓穴叔生前都已准备好了,我们所要做的,无非是用叔的钱买米买面,买来鸡鸭鱼肉,请亲戚朋友及村邻们聚餐一顿,雇个鼓乐班子吹吹打打将叔送到祖坟而已!
然而,所有的一切排场热闹叔您还能看得到吗?所有的一切噪音:走风漏气的唢呐、跑调的歌声、孝男孝女假模假式的啼哭您还能听得到吗?
叔的生存方式是对生命意义的曲解,是对生命神圣的践踏与亵渎!或许叔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已有所顿悟,因此才拒绝走入新的世纪。那么是否可以说叔的死正是宣告了一个世纪的终结?
我在2000年的第一天向叔的遗容告别,犹如在向一位世纪老人告别。既然新世纪已经开始了,我们难道还有理由不生活得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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