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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鬼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双伸到了车身外的赤脚。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酒也能使人死掉。
那时我还很小,好像还没有上小学。我家住在牛角胡同尽头的1号,刚刚搬来不久的一天,一个高高胖胖的女人,从直对着屋门的街门进到院里,径直地拉开我家的门就进了屋,我妈听到我怯怯的喊声,急忙从里间屋出来。
那个女人还未开口便先伸出了一只手,手背向上,手指短而粗,但很白很嫩:“大姐,我的手烫了,您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得去医院看看。”说着话的时候,又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按着那只手的手背,一下一下,好像已经肿起来了。
她跟妈要10块,妈从大立柜抽屉里翻出一个手绢包,拿出一张5块的递给她,说:“你再到别人家看看,我这儿只能借你5块钱。”妈平时很少花钱,总是舍不得,就连我后来上学时,每学期的2块5毛钱学费,也总是被算作一项比较巨大的家庭开支。大约因为我们是新搬家过来的,妈不想让人家以为我们很小器吧,所以就豪爽了一回。后来妈知道事情真相以后,着实后悔得不得了。
一天,南屋的大婶跟妈聊天时说,那个女人到处跟人“借钱”买酒喝,说是借,可从来就不还,她家里人不给她钱,我也被她骗过,又没法儿跟她家去要,您那钱也是白扔了。这一溜儿的街坊都知道,有时她酒喝多了,就撒酒疯,人家都叫她“醉鬼”。这不,昨个在胡同口的饭馆里都喝得躺到地上了,大奶都露出来了,周围围了好多人看。您可得告诉孩子出来进去的随手关好大街门。妈连连地点着头,向大婶叙述起那天自己被骗的事来。
从此,我们院中的孩子都学会了随手关街门,有时索性进到院里就把街门紧紧地锁死,大人下班回来的时候被搞得不胜其烦,因为好几次锁上门后,跑到后院去玩,完全忘记了锁门的事,害得大人站在大街上使劲拍门就是没人给开;当大人气哼哼地质问孩子们的时候,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怕醉鬼!”
其实,我从来也没看见过醉鬼撒酒疯,我的那些小伙伴也一样,只是听大人们转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发挥出许多鬼故事来吓唬自己。
有一次,在胡同里我迎面遇上醉鬼,她从3号院的高台阶上下来,穿一件肥大的圆领套头背心,很旧,很薄,以至在大大的前胸隆起的尖端还可看出两个明显的小突起。蓝灰色的旧的、肥大的男式的大裤衩子下面是两条膝关节闪着两个肉坑的大白腿,趿拉着两只破鞋片。我不敢停下脚步,倒不是因为害怕,是担心我的停留会让她感到不舒服,但我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她的脸:苍白,冰冷,没有表情。她的头发是散开的,不长,刚好到肩膀。
她手里拎着一只小铁桶,里面是污水。我知道她是往污水井走过去,我放慢了脚步,等她转身走上台阶,我才走了过去,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决不是害怕。
后来,我知道醉鬼有丈夫,一个有着花白头发的小矮老头,在新影厂工作;她还有一个女儿叫三平,比我高两个年级。我觉得三平长得挺好看,双眼皮大眼睛,粉白的皮肤,她从来不和我们一伙人玩,但她特爱笑,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可爱。我偶尔跟她说一句话或冲她笑一笑算是打招呼,气氛挺融洽;有几次,我很想问问她,她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从大人那再也听不来什么新东西,而且,她妈妈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谜团,“她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总是喝那么多酒呢?”但是最终我没敢问,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三平脸上突然消失的笑容。直到今天那仍然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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