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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伊妹儿
这来来往往的人中,谁会倾听我的心思,我对自己说,到网上去聊聊。
我的手指在电脑的键盘上跳动着,每一根手指就像一个芭蕾舞演员,随着我心中默奏的音符或舒缓或急促地有韵有节地跳着舞蹈。小猫发出一阵欢快的叫声连上线。哦,有我的伊妹儿。我立即想到了新纪元、划时代一类的词。我将给自己翻开历史的新篇章。
前不久我还是一只“菜鸟”(刚上网的人),好奇得如同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东瞧瞧西逛逛,还试发了几个伊妹儿。好心的网友提醒我,网络好比假面舞会,谁也不知道你的庐山真面目,你何必一上来就抛头露面?朋友的忠告启发了我的灵感。我要建立自己的密站,如同地下党的秘密交通站,老蒋日寇青红帮我都可以同他们眉来眼去,而他们却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在科技高速发展而又充满着商业化陷阱的社会,更需要拓展私人话语和个体生存空间,让自己躲在“阴暗角落里”窥视方向捕捉目标。
我的密站之门当然是为女青年而开。我是个大龄汉子,算不上奶油小生也不是高仓建那种粗线条的人,模样还不差。可是谈了几个女朋友都跟我拜拜了。我跟她玩深沉,她说我木讷,是呆头鹅;我跟她口吐莲花,又嫌我油嘴滑舌。真让我无所适从。
现在好了,我可以使用遥感武器打隔山炮,向她“编写应用程序”。我设想着把我的密站分成若干室,不同的室接纳不同的人。为了不被别人破解我的秘密,在编密码时尽量避开与我有关的数字。我把父母、同学等人的生日、门牌号码搜罗起来,编出几组九位数的密码,分别派给各秘密网站。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当“小间谍”,而是这样可以看看女网友的界面(对网友的印象)友好还是不友好,同时可以消除和女朋友见面时的种种繁文缛节,还可以避免一些让我难以应付的尴尬。再者,“密钥”在我手中,也不会被别人窥了隐私。
设好密站我心里吟哦道:爱情是只鸟,哪儿去寻找?悄悄搭个窝,飞鸟知多少。我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我的爱情鸟就要飞来了,爱我的人就要来到了……
我迫不急待地发了求爱的伊妹儿。
第一个访问我的网站给我发伊妹儿的人叫许妮。许妮说,“我打开电脑就发现你的网址,然后信步走了进来。很高兴和你认识。网上有很诱人的风景,不知怎的惟独被你勾搭上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愿意和你共享这份欢乐。人在爱的旅途上不管有过怎样的惆怅或伤心的失败,也会有孜孜不倦的追求。爱情的幸福不仅仅在于成功,还在于爱在旅途。初恋或是一杯美酒或是一杯苦茶,都值得你咂嘴回味。能说说你的初恋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初恋是一杯苦酒,我怎能让这位陌生的网友与我共尝这份苦涩呢?我挖空心思地设法搪塞她。可我一转念就改变了主意。许妮一上来就和我谈初恋,说明她的坦诚和洒脱,我怎好让她失望?
我坐在电脑前,手指懒洋洋地敲击着键盘。键子似乎受到了我的情绪的感染,又紧又涩反应迟钝,跟长期不使用而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开关似的,用力敲下去屏幕上才慢吞吞地冒出字来,不仅丢三拉四,还阴差阳错,把初恋弄成初蛮,把爱情弄成受精。把我弄得啼笑皆非,无所适从。
我凝视着键盘发呆,我闭目养神以清理思路。当我继续操练时,才使指法流畅起来:
我记得这是一个细雨缠绵的下午,我和她不期而遇。她刚刚结束一场生意谈判,我则从朋友家返回。在一家酒店大门前的廊下躲雨。她的美貌使得我的目光有些愣,她发现我在窥视就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抛给我一个热情洋溢的笑。我立时就有脚下浮云心旌神摇的感觉。
雨淅淅沥沥地没有收敛的意思,她朝我莞尔一笑说,进去坐坐吧,我买单。我们走进咖啡座里,如同双出对入的老情人。那里的气氛非常温馨,音乐舒缓柔美。我们就这样怡然地啜着咖啡,天南海北地聊着。她给我的感觉是个精明、漂亮,还有一点不可捉摸的妞。说实话,她可能是个谈判的好手,和她说话我有点力不从心。不过,那次我们的谈话始终是充满愉快的。
分别时她给我一张名片并说希望我能约请她。于是我们就交往起来了。
写到这里,我在坐椅上伸了个懒腰,十指相捏了一会儿,再深情地抚摸着银灰亮色的电脑。我把目光移向窗外,高楼挡住了远处的风景,我将头昂起三十度,蔚蓝的天空才能愉悦地抚摸我的疲劳的双目。我勒住思绪的缰绳,收住思绪信马由缰的脚步。我的手指和我的精气神集中在四四方方透着白亮和灵气的键盘上。
我的文思如泉汩汩地淌了出来:
我们分离的时候也是细雨缠绵的下午。我要去省城进修,这是单位选派的。别人都说去培训的人将来可以仕途通达。我看重的不是什么潜藏的也是虚渺的仕途,而是可以借机充电。她送我上车的时候一副满怀希望又无限伤感的样子,我的怜香惜玉的念头油然而生。我对她说,不就是一年吗,365个日日夜夜我都会惦记着你。她激动得泪花纷飞握着我的手说,等你回来我们仍然是朋友。火车开的那一刻我看见她满脸笑意却泪水奔流,我的双目也热辣辣的,视线迷蒙蒙的。
我没料到我的初恋是无果之花空有绚丽。回想起她所说的“仍然是朋友”或许是处心积虑的预言,要不就是不幸而言中的谶语。
写到这里,我的心凝重起来,我不想对许妮说出我和她重逢时喜极生悲的难堪。不过,我还是坦荡真诚地向许妮献出了我的初恋的故事,因为,我希望得到许妮的真诚和信任以及相应的回报。
我正在睡梦中电脑就把我吵醒了。电脑说,“懒鬼,还不起来吃早饭!”这该死的声音弄得我无法再入睡。谁还关注我的早餐呢,我心里直犯嘀咕。
这半年来见了我的人都问,上了网吗?在此之前熟人见了面总问你吃饭了吗。如今见面问吃了吗的只有我楼上这位芳邻。这是一位老客娘。后来才知道她名叫申迪,是一位高专讲师,不用坐班,有充分的自我支配的时间。老客娘长相一般,当然也不俗。有知识涵养着气质的女人长相再平庸也不至于庸俗。不过,再高贵的女人也会有晦涩、平俗的心态或举止,就好像我在游泳池里内急时,也会释放一下内存。在水里大家只剩下一块遮羞布,谁知道谁是小市民或者上等公民?上等公民的尿和下等公民的尿稀释在水里彼此是没有区别的。
我的那位高高在上的芳邻最让我头痛的就是喜欢往下泼脏水。
我们这栋楼是老房子,设施老化卫生间时常被堵,变得很不卫生。住户多次向物业管理部门反映,回答是城建部门不让大修,反映到城建,城建说我们只管规划不管修房,不过这一带将要拆迁,建住宅新区,先将就将就吧。政府不管住户没法不将就,生存环境再恶劣也只好随遇而安。
公厕离我们这栋楼还有七八十米,白天屎紧尿急了就跑公厕,到了晚上八仙过海各显其通。
孙中山先生曾用八个字来形容中国人的文明状况,叫作随地吐痰,自由放屁。我们住宅区的文明状况更有特色,可以说是随地拉屎,自由撒尿。每天早晨起来就可以看见草地上大树下有些大大小小的“金字塔”。这倒使得我们房前屋后的花草树木格外茂盛格外地富有生机。
晚上我进进出出也会瞄准机会,选择有利位置掏出家伙打开闸门哗哗地放个淋漓尽致。女人们可就没有那么随意那么方便了。我的那位芳邻使用何等妙法我未曾深究。不过,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会听到楼上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然后猛不丁地哗啦啦响作倾盆雨状。接着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从窗口飘进来。我们楼里好些人闻过这种气味,只不过敢闻不敢怒。有的说她泼的是尿,有的说她泼的是洗×水。他们对我说,你是直接受害者,你为什么不警告她。我说,我不知道她泼的什么水怎么警告。他们说百闻不如一见,你得弄个水落石出才行。我心想,这种事只能闻不能见,谁个女人随便向别人展览她的宝臀呢,况且我也没有窥私癖哩。老客娘总会有些古古怪怪的脾气,要不她早已是条有主的船了,也不至于野渡无人舟自横。
对老客娘的行为我闻之任之。电脑不也讲兼容吗,人与人之间为何不能兼容一些呢。何况老客娘对我还算客气,每次见面都是笑盈盈的并丢过来一句,你吃了吗?有一次我也笑着问她,你为何不问我上了网吗,这可是时髦话哩。
我每天喜欢到网上冲浪,就像瘾君子喜欢毒品。吃过晚饭我沏了一杯茶,就坐到了电脑前,打开后屏幕上发出的荧光使我的眼前一片灿烂。我的情绪就像茶杯里的热气升腾起来。
忽然,闯进一位不速之客,她(也许是他,一位名家说过在网上你不知道他是人还是狗)的话不堪入目,简直是一派荒唐言。这种“信骚扰”实际是性骚扰。我羞于写出她的话,否则就有辱我的斯文和有污读者面目。我不和这样的人用如此下作的语言交谈,因为,这样无异于“精神手淫”。我决定把这一派胡言清理掉,不是担心别人破解,我设的是密站,密码别人无从知道,“密钥”在我的心中。我要清除那些语言垃圾是不想让我的网址成为“黄色信箱”。
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使我的兴致陡然跌落。我起身捧着茶杯啜着香茶,但灵魂却如打入地狱受着酷刑的拷打而痛苦不堪。我以往担心“黑客”闯入,没料到“黄客”捷足先登。那些“黄客”是妓女还是性变态狂,是失恋的女职员还是自甘堕落的白领丽人?看来网络这东西也不好玩儿,它具有诱人堕落的魔力。在网络上与社会交往不能忽视防御性手段。
我走出楼道时月亮已经出来了,街上的各种灯光灿若星汉,街上车流不断人来人往,把夜景渲染得十分火爆。我抬头望望明月,嫦娥的倩影依稀可见,我心里说,嫦娥你孤独吗,何不走出月宫,从九霄落到凡尘,诉说你的千古心思呢。
每一家舞厅的门前,好些靓女花枝招展游魂似的,见有男人走过就问,先生,跳舞吗?我装作行色匆匆的样子,不与她们搭讪。
我走着走着竟然自己一头扎进舞厅。在舞厅每个人都是猎手同时又是猎物。相逢何必曾相识,逢场作戏舞一回。我是习惯做正人君子的,平时很少出入歌厅舞场。单位里的人劝我,潇洒走一回,过把瘾就死,可我担心过把瘾之后又不想死,走一回后并不潇洒。我奇怪今天怎么就自我放逐了。
我的运气真不好。缠上我的那位小姐虽然有一副好身材一张好脸庞,可她浓抹的香水掩盖不住她的狐臭,那种综合了狐臭的香水味比狐臭更刺鼻更难闻。她和我翩翩起舞时,那没有剪尽的腋毛茬子麻麻点点探头探脑,跟板鸭上的毛脚差不多。
我被她搂得紧紧的,我想尽量拉开些距离,以减轻狐臭对我的嗅觉和肺腑的冲击,她却越发往我身上蹭。她说,跳舞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荷枪实弹地动真格。她踮起脚将嘴往我腮边凑。
你觉得我怎样?她问。
我说挺好。
她撅着唇说,就会背广告词,做女人挺好。
我说当然是挺好。我立即想到了广告词的含意,真是功夫在诗外,一个挺字余味无穷。
她用挺好的玩艺在我身上蹭了几蹭,锥得我的肋骨生生的有刺痛感。她又说,其实男人何尝不是挺好,如果关键时刻挺不好,就不能成为挺得住的汉子。
她的话精辟绝伦,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不免让我生厌。我毫无兴致地跳着,那小姐的血色红唇一直在我身上磨蹭。跳完这一曲我就朝门外走去,那小姐跑过来说,先生,再玩玩吧。我说,不好玩儿。她笑着说,也不表示表示?她一副怜乞的样子。我竟忘了给小费这事。我摸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她。她接过后扑上来用红唇在我脸上啄了几口。
在灯火如昼的大厅有一面大镜。我看见自己脸上红色的唇印像怒放的桃花,胸前被她的唾沫弄得一塌糊涂,又白又粘的跟我梦遗的秽物一般。
我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你简直是个男妓!
城市是物欲横流的“太平洋”。城市的夜晚翻腾着欲望的热浪,拜物的拜金的骚情的一波连一波一浪打一浪。
我本来想出来散散心,可这一散就把情绪散得更糟。我看到那些勾肩搭背的狗男女不仅仅是少男少女,还有老男少女或老女少男,不由得想起城市民谣: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好浪打浪,六十还在浪尖上。我心下思忖,若有一美女和我或牵手逛街或相对而坐,聊天、调情,卿卿我我真真假假,也不至于孤独。可这来来往往的人中有谁会倾听我的心思?既便有,我面对陌生女人我也会成为“失语者”。我对自己说,到网上去聊聊。
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面貌可憎还是玉树临风。
我又回到我的小天地——书房。墙上挂着我书写的两轴条辐,一轴是鲁迅先生的名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另一轴是仿陋室铭句:“屋不在大,有书则灵,房不在华,有电脑就行”。书和电脑都在我房里摆着,可见我的书房是个美好的去处。我的四个书柜满满当当又整整齐齐。书们像接受检阅的士兵气势恢宏,威武雄壮。书脊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像是书的内页散发出来的智慧的光芒。
乳白色的电脑桌光滑洁净,可以映现书房的景色。电脑就安卧在桌上,傲然地昂着头。
我一打开网站的大门,伊妹儿就接踵而来。我先选读了一封署名田思的信。在我看来田思大约不是真实姓名,是借“天使”的读音而谐之。我在心里就把田思唤作天使。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呢还是别的天使我无从知道,总之不是恶魔就不至于恐怖可憎。
田思说,“我是一名女青年,总想跨进婚姻的门槛可总跨不进去。我长相不出众是我的致命弱点。那个老外作家说得不错,容貌是女人最宝贵的资源,可我偏偏资源缺乏。平日里我人模狗样的撑着像个女强人,而我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知我者同情我,不知我者背后嚼舌头。没有人帮助我成我之美,也没有怜香惜玉又让我看得上的男士与我结秦晋之好。后来我心灰意懒,自我封闭起来。我希望有人打开我的心灵之门,我期待着……”
田思的话使我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有的爱情往往在相怜的起点开始走向相恋。我在心里想着该如何劝慰她。我思考片刻很快就打好了腹稿并迅速敲击电脑键盘。我说:
如今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了,女子不必为悦己者容,而应为悦己而容。貌美固然会取悦于他人,但更可爱的是内在的美。你有自知之明,但又过于悲观,女子当自强当自立,这样希望的光芒就会投向你。
我的话对我来说不无讽刺意味。我的恋爱史是一部失败的历史,自己心上都伤痕累累,还去抚慰别人心上的创伤。我的话多么苍白无力又荒唐可笑。
我继续阅读田思的信。她说:
“是电脑作祟还是你犯了个处心积虑的错误,把女子当自强当自立写成女子裆自强裆自立。其实裆自强裆自立的是男儿不是女子。此是题外话,现言归正传。我的失败使我对男人失去了信心,当今之世好男儿打着灯笼也难找出几个,我的苦苦相恋了几年的男人,在我们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几天突然要我从准备结婚的费用中抽出五千给他急用。第二天我就知道这五千元交了他嫖娼的罚款,气得我差点跳河自杀或把他杀掉。这样的男人还不趁早一脚踹开?这事在我内心留下的创伤怎么也修复不好了。”
田思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我心里说,男儿裆不强裆不立便与太监无异,女子无须裆强,只要守好这一亩三分地,不被入了裆便可。不过,田思也是堪怜之人。她的命运跟我一样惨。我感谢她向我坦诚陈情,一种道义的力量促使我去抚慰她的伤痕累累的心灵。我对她说: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人生的机遇不是唯一的,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也许她吊了几棵树都没有修成正果),有句俗话,死了张屠户也不吃连毛肉,你把那个无情汉蹬了是明智之举。好了伤疤忘了痛,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振奋、追求,新的曙光就在前头。
我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键盘,很快就写好了回信并立即将信发了出去。然后,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手深情地抚摸着电脑。待我重新在电脑前落座,田思的伊妹儿就到了。她的言简意明的话,差点把我乐得涕泪纵横。她说:
“结识你真幸运,你心地良好又善解人意,我希望你就是我的新机遇,就是上帝赐给我的白马王子。”
哇塞,酷啊!我心里惊喜地叫道,恨不得抱起电脑来蹦迪。
上班之前我去公厕释放一下内存。这是不收费公厕,平时没有管理和打扫,因此也就脏得可以臭得不差。厕所虽脏,却有丰富的厕所文化。我的蹲位对面的墙上不知谁用粉笔留下一篇佳作——公益广告。把公益广告写在公厕的做法比花钱谋求大众传媒更高明。人可以不看报刊不看电视,但不可以不拉屎撒尿。
墙上写道:“如果你烟瘾发作,可在此过把瘾,别忘了留下你的通讯地址或电话号码,以便火葬场同你联系。”好在我不是瘾君子,不在被咒之列。不过我也有个臭毛病,喜欢如厕时看书读报,不管厕所脏臭到何等地步,我也能与之臭味相投,如痴如醉地进入阅读世界。
我走出厕所时腋下挟着书,边走边拉裤拉链,猛抬头碰见从那边走出的老客娘申迪,她抛给我一个媚笑,眼波盈盈地问我,你吃啦?我心里一阵不快暗暗说,你才吃了呢,可嘴上却答非所问,申迪老师你今儿上班吧。她见我腋下有书就笑着问,能借给我看看吗?我赶紧抽给她说,行,你看你看。我不喜欢老客娘从窗口泼脏水的坏脾气也就不喜欢同老客娘搭讪。
昨晚我在网上闲庭信步,逛得很开心,直到半夜时分才上床。正要进入迷朦状态,窗外哗地一声响,随即腥风臊雨的气味徐徐而来。老客娘的不良习性让我在心理上难以接受。你也算得上一个文化人,怎能如此不文明?是不是老客娘的变态行为,据说好些老客娘都有些怪毛病,是那一亩三分地撂荒撂出来的。汉子们对老客娘的毛病生了惧怕心理,也就很少人敢去尝试做拓荒者。我转而又想,我们这栋楼的设施太差了,卫生间、下水道常常被堵,我们男人可以自由释放,而女人则多有不便,只好自备仓储,积少成多,待夜深人静才大行其便。
想到老客娘的难处,对她的坏毛病也就有了孰可忍是也可忍的宽容,尽管窗外夜夜腥风臊雨,我也就闻而不问闻之任之了。
过了两天,老客娘在楼道里碰到我将书还给我。我问她感觉好么?她说好。我问,你对爱情小说也喜欢?我心里又说,你真是老树(其实不算老)发芽春心不死哩。她说,谁不喜欢?爱毕竟是美丽的。我不置可否但心里承认她的话绝对正确。
回到屋里我发现书内夹了一张纸条:今晚请在红苹果舞厅门口等我,不见不散。好一个强奸民意的家伙,好像我是与她幽会的老情人。可我没有半点想勾引她的意思,更没有向她暗示过什么。老客娘的毛病真是病得没谱。
申迪约我到红苹果干啥,跳舞还是别的什么勾搭?上次在舞厅的“艳遇”,我的西装被唾沫涂得乱七八糟,心情也被涂得乱糟糟的。红苹果舞厅离我的住所不远,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舞痞子常常闹点新闻出来。那儿的灯光也暗,每次跳到中途就熄一会儿灯,这时整个舞厅就像一座千年古墓,死静,只听得叽叽啾啾类似鱼儿戏水的声音。老客娘约我进这样的舞厅干吗?她虽是我的芳邻,平时形同陌路人,现实生活中男女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常有。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尚能在舞厅里玩得甜甜蜜蜜、如火如荼赛过热恋的情侣,何况是一对旷男怨女的芳邻。
嘿,老客娘真是老谋深算,诡计多端。
电脑安详地躺在桌上,像我一样作沉思状。屋里静悄悄的,窗外徐徐而来的是清新的凉爽的风。傍晚的时候老天飘飘洒洒地下了点小雨。
我沏了一杯狗牯脑茶,杯口袅袅地腾着香气。买这茶时包装上的“脑”字是繁体,又写得有些变形,看上去很像猫字。我对售货小姐说,买听狗牯猫。小姐扑哧笑了,说是狗牯脑。我被小姐闹得脸上发热,便说管他狗牯脑还是狗牯尾,来一听。
酽浓的茶水带着香气直贯肚肠,我口里泛出嚼过橄榄后的甘味。夜很宁静,窗外的冷月寂寞地泻着清辉。我孤独得有种窒息的恐惧感。
电脑依然沉思地安卧,像依然沉思的我。我突然想起许妮。我立即打开ICQ传呼许妮,正巧她也在线上。我噼噼啪啪地击着键盘,然后把我的话输给了她。
我俩竟然像那些轻薄网虫那样聊了起来。
我:时下流行一句,女人不坏,男人不爱,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好男人为什么偏偏去爱一个坏女人?通常是娶了什么样的女人就会变成什么样的男人,反之也一样,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的话使我自己孤寂的心立即变得活泛起来。我有些兴奋地等待她的回话。
许妮:你所说的女人之坏是指没有廉耻卖春贪欢的女人吗?这样的女人同样有人爱,在发廊、在桑拿浴室、在泡脚屋、在星级宾馆或阴暗潮湿散发霉味的矮屋,不乏苍蝇逐臭般的男人,哪个派出所不因此大发其财?要知道,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就是由没有廉耻的男人造成的。黑者是男人,女人是先近之尔后黑。
我:你说得不无道理,假如我说的女人之坏,坏在有点坏毛病,耍点坏脾气,又有那么一点矫情,男人能爱她吗?
许妮:你遇过这样的女人吗?如果遇到你应该宽厚而兼容。爱,就是宽容。她在你面前撒娇,使点坏性子,这是她觉得你可爱、可信,才会对你揭开温顺、纤弱和拘谨的面具,释放自己的情感,裸露人性的本真。她爱你爱得越深,就“坏”得越率性越真实。多元的社会塑造多元的性格。我可以放纵自己的欢笑,坦诚地对你掏心掏肺地交谈,甚至耍那么一点“坏”,也可以目不斜视,笑不露齿,一脸的正儿巴经。你喜欢哪一个我呢?
我:当然是前者。
许妮:谢谢!你能给婚姻下个定义吗?
我:这可是个难题。婚姻的定义已经有了许多,我没有实际体验,也就无法创造出新的见解。总之,姻婚有好些别名词,比如:牢房、坟墓什么的都阴森恐怖。就连钱钟书的围城说也失之偏颇。如果进了围城的人都想出来那离婚率岂不百分之百。一分为二地说如果一个结过婚的人对未婚的青年男女说婚姻的可怕,那他们肯定会说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当然,爱情死于婚姻之始的事也比比皆是。
许妮:你说得一点不差。我有个邻居,谈恋爱时双出对入搂肩搭背,出门一句大令拜拜,进门一句亲爱的你好。结婚后渐渐的就不同了。那女的跟我说过,他们的性爱起初是“每日电性(讯)”,后来就变成“每周一歌”,接下来就成了“半月谈”,再往后就成了“月刊双月刊”,最后她终于发现他移情别恋,于是“吊销刊号禁止发行”,就深仇大恨起来,有条件吵,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吵,“每周一歌”终成每周一戈。她的遭遇使我对婚姻有种恐惧感。
我:何必因噎废食?几千年的婚姻悲剧不断地重演,婚姻延续了几千年。上游淹死人,下游又有人下水。婚姻即便是拌了毒药的蜜糖,大家也不得不尝。这叫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蜜有毒偏把蜜来尝。
我和许妮正聊到火候上突然停了电,整个屋子一片漆黑。黑夜像无边的海洋,屋子则是一只小舢板,潮水汹涌,舢板颠簸,我无端地害怕起来。我扑向窗口。
月光如水,无声地淌着,如水的月光漾出一条清亮的河……
那天夜晚我正在房里看书,听得有人敲我的门,我开门一看是申迪,不觉一愣。她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把身体打理得凹凸有致。她笑着问我,桂先生,你能帮一下我的忙吗?我的开关坏了。我犹豫了一下,我怕碰到太专业性的问题修不好失脸面。申迪再三要求我,可怜巴巴的。我的心就软了,老客娘本来就孤独,黑夜沉沉的她不仅孤独而且被恐惧折磨。既是芳邻赛过远亲,不为别人解点急难还像个男子汉吗?
我跟申迪上了楼。一进屋我就闻到了刺鼻的夹带辛辣的香水味。屋里一片漆黑,我问,申老师,你的开关在哪?申迪说,进里面来吧,小心别碰倒,把手伸给我。我顺从地把手伸过去。申迪牵着我的手走了几步,突然她用力一拉,我一个趔趄和她撞了个满怀。我的手被她强引到那温暖而又丰满的地方。我全身的血立时就沸腾了直往头上冲。申迪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桂哥,我的开关就在这儿,你给检查检查。我被吓慌了,忙说,别,别……
申迪搂紧了我,依然把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她说,我打心里喜欢你,只怕你嫌我一直没敢说。
我的青春的火焰立即被她撩拨得熊熊燃烧起来。我的手抖抖索索想探进她的衣裙内,理智把手挡了回去。我挣脱出来说,快点灯,不然我就走了。申迪摸出火柴点燃了蜡烛。
小方桌上放着保险盒的盖,保险丝断成两截。从断痕看保险丝不是烧坏的。我三下五除二就接好保险线盖了回去,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我正要走申迪问,上次还你的书你没翻翻?我知道她追问红苹果舞厅失约的一事,就故意装憨说,没翻。看着她失望的样子,我得意地退了出来。
回到屋里我的心一直不平静,老客娘真是故作多情自欺欺人,骗我没商量。
申迪依然古怪,依然常让我半夜聆听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依然让我饱览近闻瀑布挂前窗,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风景。
近日不知什么鬼作祟,厨房顶板时不时嘀嗒嘀嗒地漏水。旧风景依旧,又添新景,我的屋子成了“滴水洞”。我真想冲上楼去告诉她让她采取紧急措施。
有了上次修开关的教训,我不得不三思起来。算了吧,老客娘守空地守出毛病来了,况且楼板漏水也不是她的责任,何必为难她呢。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来处理。
我揣了个大信封到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用几支红塔山买通了看守人,装了一袋水泥。抹墙灰对我来说只不过小菜一碟。我读初中时为了挣学费在建筑工地卖过苦力。我不费吹灰之力果然抹得平整光滑。
待我上班回来看见满地狼籍。我忽视了一个常识问题,水泥抹在背面容易被水冲掉。望着花花点点的地面我犯愁了。我一犯愁就来了灵感,这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在墙的两头打个入钉子,横牵一根铁丝,将阳台上的一盆吊兰吊在滴水的位置。这一小小的改动收到了大效果,不仅治了水还添了雅景。
我心里得意得如同抹了蜜一样。我精心设计着午餐,好好庆祝一下。我决定弄个青椒炒肉,外加一碗蛋汤。
当我捧着盛满蛋汤的海碗时,我心里暖融融喜洋洋的。就在这时有滴水嘀嗒一下扑进了汤里。原来花钵里的土被水渗透漏了出来。我丢下海碗冲出屋去噔噔噔地拾级而上。
我敲开申迪的门,她对我的造访既惊诧又欢喜。一见她的笑模样我的火气就烟消云散。我伸出舌头扫了一圈唇,我这两片唇不经滋润绝对说不好话。我说,你……你漏……
她抢着问,我陋?我不敢自比靓女,模样还算周正吧。
我慌忙解释,你那……有缝,漏,漏水。
她一听脸色就阴了。我知道自己一急就辞不达意,被她误会。又说,你厨房地板漏水,弄得我……
她的脸色阴转晴,赔着笑说,对不起。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块西瓜,用刀切成两片。她将大的一片推向我说,这是我刚拿出来的,血红血红的,挺好,来,你吃大片,我吃小片。
她的普通话不怎么地道,听到我的耳朵里就成了:这是我刚拉出来的,血红血红……你吃大便,我吃小便。
我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就客气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我心里暗暗地说大便小便留着你自己受用吧。
回到屋里我草草地了结了午餐,坐在书房里生闷气。我怎么这般倒霉,摊上了这么个芳邻。我真想把我今天的遭遇到网上去倾述,让所有的网友知道我的生存状况,甚至在网上发出SOS信号,让社会向我伸出温暖之手。
我现已经无网而不兴。我哪天不到网上畅游一番我的手就发痒。我常常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在桌面上盲打。在单位的学习讨论会上,我发言时手指也在空中点点戳戳,同事们说我的动作有点像希特勒,给我起了个极不光彩的外号——纳粹分子。平时我见了谁都问一声上网可好?打电话撂话筒前必说你留下回邮地址。我看到出刊封面或封底的下线有字码什么的就认为是网站连接符号,就想到电脑上试按几下。我凡是见到报刊上的美人像就会按滑鼠右键存档。
我买下几箱方便面,一回到屋里就扑到电脑面前疯玩,有时玩个通宵达旦。我坐在电脑面前啃着方便面喝清茶或饮料,我一玩起来就几天不出屋几天不大便,结果造成进出口不平衡,身体生出一些毛病。先是腹胀,然后是腰痛,接下来就头痛。有时坐在屋里同坐在船上一样,眼前的世界恍恍惚惚天旋地转。
我担心自己身体上的部件出了问题,就赶紧到医院求治,我捏着一大叠化验单检查单转了一轮下来,医生说,没啥大问题,不过是得了WWW官能症。医生建议我去旅游或到乡间生活一些日子,和网友割断联系。
可我从医院一回到家里又坐在了电脑前。
这些天,我一直在网络上搜寻有趣的事儿。我常到网络聊天室去造访。
聊天室里的几个家伙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电视剧《还珠格格》。一个叫山不转水转的主持人开宗明义,提出了议题。他说,有人说琼瑶的这部作品完全是穷聊,希望大家就这个话题见仁见智各抒高论。主持人的话一停,网友们就接二连三地闯进来,个个唇枪舌剑伶牙俐齿。一个姓肖名遥的网友说,小燕子歪背唐诗,曲解成语,把新疆说成生姜,把缅甸说成面店,她整天快快乐乐疯疯癫癫迷迷登登傻傻乎乎,简直是个傻大姐,真恶心。另一个自称江湖佬的网友说,正是小燕子歪改古诗才有趣。“前不见烤鸭,后不见蹄膀”的句子让人开怀。她把圣人的名言说成“男女瘦瘦不行”也算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她的憨态可掬不但不恶心,反而是观众的开心果。
网友的争论没完没了,谁也不服谁。我从聊天室退了出来,就去查看我的秘密信箱。
一连上线就发现田思给我的信。我俩如痴如醉地在网上泡了两个多小时。聊完后我把她的话载了下来,再把玩一番:
“你说在网上终于找到了现实生活中没有找到的人,十分珍惜我俩的这份网情,这让我十分感动。你问我长得啥模样,其实我早就告诉了你。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你对我有情是对我的脸模子有情吗?同事们常夸我是个很有内涵的姑娘,这是我无法谦虚的骄傲。许多女孩子都喜欢浓妆艳抹,渲染自己的漂亮,其实那血色红唇和弯月蛾眉看上去既虚假又矫情。可我不喜施粉黛,我要让自己的本真的容貌及身体的活力来证明我的青春。青春本来是花朵,为什么要用脂粉掩盖它的美丽呢?
“你说美是主观的,一个男人爱上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那女人在他心中是美丽的。你这话对极了。你说什么?哦,情人眼中出西施。你称赞我是美丽的,这让我既感动又幸福无比,哪怕你说得言不由衷或者存心撒谎,只要不是存心取笑。女人喜欢听甜蜜的谎言,以至于被甜言蜜语所蛊惑所欺骗。这是女人致命的弱点。你问我是否曾被蛊惑过欺骗过,回答是肯定的。我原来有个男朋友,他说过我在他心中永远是美丽的女神。可是……
“你要我谈谈这个男人,谈就谈吧。他是个精明的人,他说他要办公司,我就托同事帮忙给他弄了笔贷款。几遭买卖下来他就发了,坐上了总经理的位置。后来他雇了个小姐做秘书,她当然很漂亮,他和她打得火热,把他赞过的女神扔到爪哇国了。这个负情郎现在有了别墅,还有轿车和娇妻美妾,成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新贵族。我庆幸没有成为这个新贵的‘金丝鸟’。我和他拜拜之后一直独善其身,不轻易相信甜蜜的谎言。我决心找一个比他更强更棒的男人做丈夫,当然不在于他有多少钱,而在于他有品位。
“我同你一样珍惜这份网缘。我感到已经坠入你的网中。什么时候你才会提出让我与你共享一台主机呢(意为求婚)?你说什么,你愿意同我共同开发新一代‘产品’?美你的吧,你还是先去做一个系统检测,顺便杀杀病毒,免得将来出废品。”
我没料到老客娘会突然造访。我的乱糟糟的狗窝一般的家真是有碍观瞻。我没有预备着西瓜,也就没有大便小便(大片小片)的繁文缛节。我给她沏了一杯茶。她打量一番我的卧室,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笑意中带点讥讽。她走进厨房仰头看天花板,顶板下一片渍痕,渍痕的下端是吊兰花钵。她笑着问,你怎么美化到厨房里了,这个钵子挺精致嘛。我慌忙说,这是正宗的仿景瓷花钵。她问,顶板还漏吗?她的语气平缓舒柔,不失亲切。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漏了。
申迪走出厨房时亲切地责备我:其实你应该及时告诉我,害得你……楼上楼下,邻居嘛,谁跟谁呀。
我非常恭谦地说,对,谁跟谁呢,没有,没关系,就那么一点点漏,不碍事。
她朝我点着头羞涩地笑道:我不知道下面有漏,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已请朋友抹上水泥了。
我猜想她说的朋友肯定是男的。如果不是抹水泥而是穿针走线的话她自己就行,用不着请人代劳。她请朋友而不请我,我何必对她设防,像怕被大灰狼叼走似的。我后悔自己太过敏,缺乏接物待人的平常心。
申迪见我书房内卧着一架电脑,就问你上网了吗?以往她总问我吃了吗,今天突然问起上网的事,我怕她问我要网址,就说,用电脑写小说,不玩别的。她说,别的才好玩呢。不过,我提醒你当心千年虫,别绞尽脑汁费尽心血写出一部长篇来,突然闯进一条千年虫把你的文稿吃个一干二净,就好比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突然流产,那还不伤心透了?
我说,我写一章节就载下来,这样就不用担心电脑故障或千年虫。我这样说是我嘴硬,其实电脑的可靠性早就在我心中大打了折扣,我担心我存在硬盘软盘上的文字会跑得无影无踪。
申迪又关切地问,你有存款在银行吗?我眼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这话是何意。我穷得只剩下几壁书,最怕别人提钱的事尤其怕人向我借钱。她说,银行里的电脑里也会有千年虫,当心把你的存折上的数目化为零。
我不喜欢她这般饶舌,其实她知道金融、通讯等行业的千年虫问题已经解决。她的话我不予答理。
她没觉察我的不悦,依然喋喋不休说着,并隐隐约约地引导我,用体形语言向我发出某种暗示。我奇怪平日里行为端庄的女人怎么也会卖弄风情。她的故作媚态让我生厌,我故意装糊涂,像一个不谙风情的书呆子。她无计可施,只好丢下一声感叹,彬彬有礼地退出了我的房间。
许妮称赞我善解人意,其实是她的善解人意感动了我。说心里话我非常喜欢许妮,可是她最近一直不在线上,我发了几封伊妹儿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是她出差还是出事,是对我欲擒故纵还是移情别恋?
好不容易才接上头,我提出和她见面,她说,相恋何必要相识,不见也罢。难道我只配和她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爱情总要付诸实际行动的,否则毫无意义。
我对许妮说,你是我的春风你是我的阳光,我时刻用心灵感觉你和捕捉你。我们见上一面假使有谁对对方失望,我们好见好散。许妮终于答应同我见面。她报给我一个地址,让我按图索骥去寻她。我翻出市交通图竟找不到那个地方。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要找一个地址不详又没见过面的人,简直是茫茫的沙漠中寻找一块被人隐匿的小石块。
我决心大海捞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去问民警、去居委会问老太太,他们都对我大摇其头。一天上午我窜胡同迷了路,渴得不行,就去买冷饮。我向卖冷饮的老头问路,他说左转左转再左转,笔直走十几米就是。
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公园,难怪这么难找。我走进大门之前驻脚看了墙上那块招牌,上面写着:“××市慧爱公司情感服务中心”。
我看牌时有一男人挽着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瞟了一眼心里就暖融融的,人家这火热的样子才叫恋人哩。我走进办公室问:许妮在吗?那人在办公桌后边抬起头瞪大双眼凝视着我。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她往窗外一指说,喏,刚出去。
我一看忙问,是那一对?她点点头说是。我惊讶地问,有无搞错哇,这许妮约我来怎么又跟了别的男人?她说,先生,搞错的是你哇,许妮是那个男的,况且不是他的真名而是程序符号。他挽着的那个女的是个弃妇,要抹脖子跳楼的,他受命于危难中安抚她的灵魂,为她免费提供情感服务哩。
我越发满头雾水。那姑娘又向我解释一番。她的解释弄得我呆若木鸡。这里原来是一家心理咨询、情感服务公司,类似于电讯部门的情感服务热线,专给那些失恋、精神痛苦、家庭分裂等等问题造成情感障碍需要服务的人提供服务。他们根据搜集到的信息,进行分析,指定专人与之对应,利用网络抚慰对方的心灵,消除对方的精神痛苦。许妮仅仅是网络上的一个化名一个程序符号。
我的心情被这个符号揉得支离破碎。我怪自己有病乱投医,一头撞到他的网里,结果多情反被无情扰。
电脑昂扬着头和我对视着。它在电灯的照映下发出暖融融的光。我在静静地沉思,网恋的错位使我的心情特别的坏,好像坠入痛苦的谷底。
以往每当我坐在电脑前就会文思如泉,我的十根指头就像十个舞蹈演员,灵巧的舞步让我心旷神怡。
半夜三更正是我的思维最活跃的时候,我的大脑喜欢在黑夜沉沉的时候发出智慧的光茫。可是今晚我的思维迟钝,茫然不知所措。电脑使我对世界的了解十分便捷和明了,却使我对现实生活越来越陌生,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像生活在梦中。
最近的日子我常在夜里重复着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幽深的峡谷中,就像我家通往圩镇的那条山坑路。我在镇里读初中时,常常在那条幽长的山坑路上来回。梦中的那条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走得我一脚高一脚漂。我的前面有一朵绚丽的红玫瑰,我走花走我停花也停,总是若即若离。就在快信手可取的时候,斜旯旮冲出一匹黑马,于是,红玫瑰、峡谷都没了。梦也就醒了。
我没读过《周公解梦》之类的书,也不信有关梦的宿命论。但这梦扰得我心神不定。
我坐在电脑前苦苦地思索着,屏幕上出现了伊妹儿也没及时发现。这是田思写来的信。她说:“我的内心很苦恼,别看我似乎功成名就,可感情上却十分脆弱。我是一个大龄姑娘,当我站在事业的高度回首历史便有独怆然而涕下的伤感。历史是流动的风景。我不知自己的青春怎样莫名其妙地晃过。当我在镜子里看到岁月无情地在我脸上刻下几许痕迹时,心里就惶惑无比。不是我不爱,而是命运没有赐予我机遇。”
田思的话使我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同我一样受了情感的内伤。我该好生宽慰她,宽慰她实际上也是宽慰我自己。我俩在网上倾心交谈类似两条受伤的狗互相舔着对方的伤痕。
我对田思说,世上没有唯一的机遇,事业、爱情、迁升都是这样。你的爱情的帆船并没有搁浅,尽管经过一些风浪,它会寻找到更宽阔的海面。只要你努力寻找机遇,爱神就会降落到你的头上。
写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我把写好的话发了过去,然后深深地舒了口气,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也减轻了许多。我起身喝了口茶,回到电脑前就看到了田思发来的伊妹儿:
“男人真是不可捉摸,你视他为心中的白马王子,他却对你倨傲不恭,让你无法亲近;在你眼中俗不可耐的男人,他对你殷勤有加,摇头摆尾。他们眼里时刻射出原始欲望的火光,让你看到饿狼一样不寒而栗。女强人都把事业视作自己最可靠的丈夫,但她们也需要生活中的真爱和男人的呵护。怎样才能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呢,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田思确实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不是社会学家,也缺乏丰富的阅历和实际体验。我只能对她写下几句官样文章:
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最重要的还是事业。有人说情感是泛滥的洪水,理智是坚固的堤坝,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堤坝处处隐埋着蚁穴,一不小心就会溃决。家庭是绝大多数男女的归宿,但只有双方灵与肉的相融相聚,人生才会升华,生活才会美满,从而在提升自我生命质量的同时,开发出新一代产品——创造全新的生命。
我的手忽然停在了键盘上。我不知她是否认同我的话,我等待着她的评判。
我的话使田思很高兴,她回话说:“你的话使我心里透亮。能进一步给我指点迷津吗?”
正视现实,准确评估自己,抓住机遇,迎难而上。我说。
“你说得非常对,我一定能面对现实生活。与你交谈我非常愉快。”
我也一样,浑浊的心里变得清亮,像泉水一般。我说。
“我能和你交朋友吗?”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说。田思的话是预料之中的事,但这层窗户纸由她而不是由我点破,而且这么快,这是始料不及的。
“我是说那种意义上的朋友,你愿意吗?”
正中下怀!我敲完这四个字嘎然而止。这时,墙上的时钟唱起了悠扬的旋律,接着当当响了五下。黎明悄然而至。
我举目望窗外,东方的天边散布着桔红色的朝霞。
我出了几天差回来后疲惫不堪。回到屋里我胡乱地洗了把脸就上了床。我被敲门声吵醒时天已大亮。打开房门我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便衣,他们说要进屋看看。好在我是个大大的良民,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何况是大清早,看就看呗。我把他俩让进了屋。
听说有个全国性的会议要在本市开,要来大人物,市里在突击查黄抓赌整治市容和治安。我的户口本、身份证、水电卫生治安等等名目繁多的缴费收据都放在抽屉里,时刻准备着让民警验明正身。我把这些取出来递给警察,警察说不是查户口。他又盘问我,口气像审问犯罪嫌疑人。我这才明白,他们是看房子的。楼上已人去楼空,他们为一个孤老太查看房子。我没好气地说,这里是301,楼上才是401。他们没说什么退出了房间。
我气急败坏地踹了房门一脚,房门应声而关。
老客娘怎就搬迁了,是出了事,还是找到了好去处。她说走就走,消失得挺快,如一阵风。我再也不用晚上听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也不必担心近闻瀑布挂前窗,疑是银河落九天了。可我转而又想,如果新住户孤老太又老又丑坏毛病又多岂不更糟,风烛残年的老太行动不便,别说泼尿,就是泼屎你又能奈何?
我不禁戚然。
下班回到家里我迫不急待地拨通了网络。我想看看今天的聊天室有什么新鲜话题。昨天晚上聊天室还在围绕着《还珠格格》谈得热火朝天。尽管网友们批评琼瑶的作品是穷聊,可他们自己也在耍贫嘴也在穷聊。我在网络聊天室里很少发言,但我觉得网友的穷聊比电视剧本身的穷聊更没趣。
我正想去逛逛其他网站,屏幕上突然弹出几行字,说是我的信箱里有伊妹儿。我打开信箱一看是田思的信,她说:“很想见你一面,有要事相告。傍晚六时半在机场第三候机厅的大门左边。穿乳白套裙,左胸缀红玫瑰胸饰者即我。望准时赴约,不见不散。”
我心里十分喜欢,连忙敲着键盘写了简短的回信,按了“回复作者”的按钮,谁知她却不在网上。
我用不着做晚饭了,如果“有戏”的话我得掏腰包请她嘬一顿。我赶忙梳理头发打了摩丝,然后全身换了“行头”就匆匆出了家门。
正是公交车运营高峰,很拥挤,我决定打的前往,我招了两辆的士都没停,第三辆才停下来。
落日时分的城市非常美,当阳的高楼、草坪和街道,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彩,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淡淡地上了层戏剧油彩,明亮而沉着。
街道刚被洒水车沐浴过,低洼处零零星星的积着水。饱满的车轮擦着路面发出粘稠、撕裂般的声音。
路过花店时我停车买了一束红玫瑰。红玫瑰象征着爱情,和女友第一次约会送此物最相宜。车子跑得很快,车轮溅起低洼处的水,飞扑到人行道上一个女青年的花裙上。她愤怒地扫了一眼司机。
我控制着潮水般涌动的情绪。我遐想着田思如何的煦风拂柳之身和羞花闭月之貌。我的思绪比车轮飞转更快。
机场在即,天色渐暗,候机厅的灯光明晃如昼。机场指示灯将七色光束射向天空,把最后一抹霞光渲染得更加斑斓。正好有一架飞机升空,隆隆的轰鸣声撞击着我的耳鼓。我朝车窗外瞥了一眼,望见三号候机厅门边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忙叫的哥停车,我将那束红玫瑰塞到车座底下,然后推开车门滑出身来。
付了车费我望了一眼门边,没错,乳白套裙、红玫瑰胸饰。怎么会是她?我心里凉了半截。我暗暗诅咒命运之神又耍了我一把。
我打起精神走上前去强笑着同她打招呼:“申迪老师,你好,在这儿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你来这儿……”她脸上飞出两片红霞,是真高兴的样子。
“我来送一位朋友。”我朝天望了一眼,故作遗憾地叹道,“他已升空,没赶上。”
“哦。”她脸上的肌肉颤了一下。
“申老师,你怎么说搬就搬呀?”我问。
她说:“学校有一批教师迁了新居,空出了筒子楼,我就填充进去,先占了筒子楼,以后才好参加分房。”
“申迪老师,你这是要出远门吧。”我明知故问。
她沉吟片刻说:“我办了停薪留职,去南边,将来购房要钱哩,不得已下海淘金。”
“怎么没人送行?”我没话找话。
她说:“约了人,可是……”她偏过头去看腕上的表,借此掩饰脸上的哀伤。
我说:“别等他了,或许因故来不了呢,我为你送行吧。”
候机厅一片喧哗,我和申迪默默地走着,这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和苍白的。当她走进登机通道的一瞬间猛回过头来,我看见一串泪珠从她的眼里奔涌出来,淌过她的苍白的脸庞……
我朝她笑了笑,这笑是我使劲装出来的,堆在脸上肯定很僵直很难看。
我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浑身软沓沓的。
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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