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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囚室的作家
男监里两样东西极稀贵,一是女人,二是作家。
一
“爷们儿,犯的什么事儿?”大个子摸着我的光头,亲切地跟我聊天。在这间号子里,他是“号长”。
我缩缩脖子,乜斜着眼看看他,粗声粗气地说:“杀人!”
进号子之前,王队长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跟他们说你是文人,别端作家的架子,不然那帮家伙不把你撕巴了才怪。那是一个恃强凌弱的世界,每个人都编着法儿地欺负别人,我们的看守有时也无能为力。他们要问你犯的什么事,你就说杀了人,这样才能镇住他们。文人不管怎么说,给人的印象总是比较软弱可欺的。
“哟嗬,又来一条好汉!”大个子立时来了兴致,“杀了几个?都什么人?为什么杀他们?”
“四个,女人、丈母娘、小舅子、老婆。他妈的,无缘无故要跟老子离婚,一生气,扑、扑、扑、扑,都捅了!让你离,离你个鬼!”对于一个专门写犯罪小说的作家来说,编这么个故事是小菜一碟。
“下手够黑的啊,你小子是干吗的?”一个大胖子问我,难得在这里边他还能保持这种体型。
“杀猪的。你小子也刚进来吧?”
“你怎么知道?”大胖子挺惊奇。
“这不明摆着吗?”我揪揪他肥嘟嘟的脸蛋,“还没塌膘呢!要是呆上半年6个月,你还能这么肥实?”
号里的人都乐了,清一色的光头下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大胖子尤其笑得痛快,浑身的肉活泼地上蹿下跳。20平米的号子聚集了20个面目可憎的家伙,阴暗的空间,枯燥的生活,没一点乐趣可言,让大家开心的时候太少了。
“这位大哥观察力这么强,别是作家吧?”一个鬼头鬼脑的小子凑上来。
“作家是什么玩意?”我装糊涂。在外边当别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也常这么跟我装糊涂。的确,在如今这个社会,作家算个啥?“不过,大哥我的观察力倒是真不弱,你小子最好跟我保持二尺以上的距离,别在我身上干这个。”我用两根手指做了个夹东西的动作。即使在这光线不太好的屋子里,我也能看清他两个小眼闪着贼光,还有那十根修长的手指,总是神经质地不停地跳动。
“嘿!神了!真他妈神了!”贼小子惊叹,“就冲这眼力,你肯定是作家!”
“耗子,你妈的想作家想疯了?”大个子斥道。他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道:“兄弟,你刚进来不知道,咱们这号里,各路英雄齐全,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都有,就缺两种人,也是咱们弟兄们最盼望的,一种是女人,另一种就是作家。”
我越听越纳闷,说:“大哥,弟兄们想女人,这我能理解。其实这是国情的问题,人家美国的监狱里就为咱们这种人想得周到,每隔一段时间,就从社会上找些女的送到里边让大家解决需要,人家说这叫人道主义,是尊重犯人的人权。但就是在美国,也没听说隔段时间找几个作家送到号里让大家解决需要呀,作家有什么用?”
“兄弟你呆的日子短,还不能体会到。对咱们来说,女人是肉体的需要,而作家是精神的需要。咱们这帮爷们儿,在外边的时候光忙着吃喝玩乐,坑崩拐骗,就是没工夫往脑袋里装点……那叫什么来着?精神食粮。在这里边,吃喝不用自己操心,干活也有人给安排,脑子可就空闲了,又没什么可寻思的,空虚啊!这种滋味太难受了。要是有个作家呢?作家见多识广,学问渊博,准能让咱们活得充实。所以说,沙漠里旅行的人渴望看见绿洲,光棍汉盼望老婆,咱们号里的爷们儿,就盼望来个作家。”
我越听越激动,想不到在这个年代,还有这么一伙人如此热切地企盼着作家,看来作家在人们心目中还不是一钱不值。我以前常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不幸托生在了这么个文人最没地位的年代。大唐盛世,别说文人墨客了,就是青楼歌妓能背几首诗词,会调几下管弦,也被尊为才妓,当香花供养。但是如今这个世界,物欲横流,作家斯文扫地喽!我就听人这么说过:“作家?作家多少钱一斤?”他妈的他把作家当烤白薯了。十年前,报刊杂志的征婚广告里还不时蹦出“本人爱好文学”这样的句子,透着征婚者多有修养似的,现在谁还犯这傻?谁要加上这么一句准没人应征。我哥们儿王朔在他的大作《一点正经没有》里借方言之口道:“我爸爸要是活着,知道我当了作家,非打死我。”真把作家糟踏得不是人了。
最可气的是不光别人看不起作家,作家们彼此还互相看不起。我说要来监牢里体验生活,市文联的几个同事都差点笑掉下巴:“傻蛋,这会儿谁写东西还那么认真啊?差不大离地瞎编几句就得啦,进去找那罪受有啥意义?”“人家八成是要写世界名著吧?《堂·吉诃德》、《绞刑架下的报告》不都是在监狱里写的吗?咱们就等着人家获诺贝尔文学奖为国争光吧!”差点没把我气糊涂。
“号长,你跟他月忒肋这些干吗?他一个杀猪的能懂什么?”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小子说,口气里十二万分地看我不起。
“我懂什么?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就是作家!”忽然之间,我感到豪情满怀。
“你是作家?嘻嘻嘻嘻……”“眼镜”发出一串鄙夷的笑。
“哼!”一个面色冷峻、颇有军人气质的家伙哼了一声,“你小子要是作家,我就是文化部部长。”
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省作协会员证,交给大个子号长验证。他看了半天,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摇晃着:“作家兄弟,我们可把你盼来了!”那激动的口吻,仿佛地下党员同上级派来的同志接上了头。
我都没法用笔描绘当时号子里那种情形,如果不是空间狭小,他们肯定得把我抬起来扔上半空,就像狂热的观众扔他们崇拜的球星一样。我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
二
“号长大哥,兄弟有点小事……”我一来要试试他们是不是真的那么敬重作家,二来要报复刚才戴眼镜的小子对我的不恭,“我的眼有点近视,来的时候为了掩盖真实身份,把眼镜搁家里了,这会儿感到很不方便。”
“这个好说。”大个子说。
“这不有现成的吗?”大胖子轻舒猿臂,把那小子的眼镜摘了下来给我戴上。
“合适不,大哥?”我原以为那小子会不服,想不到他毫无怨言。“合适的话就送给大哥你了,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眼镜赠作家,这是天经地义的,我一个卖假药的戴啥眼镜呀?”
弄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显得我多么器量小似的。
三
第二天我闹肚子了。我有慢性腹泻的毛病,对号里的伙食有点不适应。尽管我来时有所准备,带了些止泻药,但是再灵的药也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我还是在号里的绿色马桶里拉了两回,这就有了麻烦。
号里每天有固定的放茅时间,允许去厕所方便,其余时间大小便一律在号内的两个马桶里。号里人多,空气又流通不畅,本来就空气污浊,所以大家都尽量憋着大便,到时间去厕所拉个干净。可也有憋不住的时候,大家都对在马桶里大便的家伙深恶痛绝,要惩罚他刷马桶,直到又有人犯下同样的罪恶为止。
当我提着裤子从马桶上站起来时,我看到了众爷们儿脸上的尴尬表情。我笑道:“怎么,你们没见过作家拉屎吗?其实作家也只有写东西的时候他才是作家,平常时候和普通人一样,也得吃喝拉撒睡。”
“上校”——就是那个脸色冷峻,颇有军人气质的小子——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都看见了吧?都看见了吧?咱们可得一视同仁,号规面前人人平等,作家犯规与民同罪。”
不知道为什么,全号的人就这小子对我不服不忿。
我问号长拉屎触犯了哪条号规,他向我解释了原委。他为难地搓着大手说:“作家兄弟,你看这个、这个……”
“没什么,既是这里边的规定,我刷就是了。”我真不忍心看大个子号长为难。我在这里边够受优待的了,在外边谁对一个普通作家这么关照啊?
“你不知道哇作家兄弟,咱这儿没刷子,得用手指头沾着洗衣粉刷,而且要刷得真真正正、干干净净。这活儿我们粗人干干还行,你怎么能干?”
耗子说:“上校,作家大哥是斯文人,咱们照顾照顾,刷一次有那么点意思就得了。”
上校冷冷地说:“规矩可是大伙儿订的,要是可以不遵守,下回轮到我我也不干。”
“你小子别做得太绝!”卖假药的眼镜指着上校的鼻子说。
放茅的时候,我刷干净了马桶,耗子、眼镜、老板三人凑到我跟前。老板就是大胖子,因为开路边店,让女服务员提供“特殊服务”给抓进来的。
“作家大哥,你知不知道上校为什么跟你过不去?”耗子挤呱着小眼说。
“是嫉妒大哥你。”眼镜接着说,“上校刚进来时,看爷们儿们那么盼望作家,他小子就灵机一动,谎称自己是作家。别说,那小子肚里还真有点货,看过半部《笑傲江湖》,蒙了我们好一阵子,可他给我们讲到魔教教主任我行运起内力一声大吼,把少侠令狐冲震昏过去,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的货却抖擞光了,告诉我们下半部他没看,气得我们臭揍了他一顿,他这才老实交代说自己是冒牌货。”
我点头说:“原来如此。”
“这小子就是欠收拾!”老板挥着大拳头说。
“咱们得摆治摆治他,给作家大哥出这口气。”眼镜说,“作家大哥,虽然兄弟是卖假药的,但多少也懂一点医药常识,你跟看守要点硫苦,学名叫硫酸镁,是泻药,咱们给上校放饭碗里,不让他窜个淋漓尽致才怪。”
于是我找看守讨了一小包白砂糖似的硫酸镁。
开饭了,窝头青菜汤。大家刚吃了没几口,老板突然叫道:“哈!有块肉嘿!”
上校等人的目光立时给勾了过去,耗子使出他的敏捷身手,麻利地将硫苦抖进上校碗里。上校看清老板筷子上夹的不过是根青菜叶,转回头继续吃自己的饭时,他的青菜汤已变成了泻剂。当晚他就泻了个一塌糊涂,刷马桶的光荣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他肩上,眼镜学着他的口气说:
“都看见了吧?都看见了吧?咱们可得一视同仁,号规面前人人平等,上校犯规与民同罪。”
耗子问我:“作家大哥,你看过《笑傲江湖》吗?”
“岂只是《笑傲江湖》,金庸的全部武侠作品我都看过。既然大家对武侠小说这么感兴趣,我就给你们谈谈武侠小说作家中的几位顶尖高手吧。”
号里顿时安静下来。我接着说:
“海内三大家,金庸古龙温瑞安,先说金庸。如今市面上署名金庸的书铺天盖地,其中多半是假的,金庸的真品共有十五部,为了使读者易于分辨,金庸把他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串起来,凑成了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古龙生得貌不惊人,身高1米56,眼小嘴大,头大如斗。他一生追求的是美酒、佳人与写作,他每一本书的背后都有一个女人,正是女人给他的创作生涯带来了成功……文坛名宿陈定公曾写过一副对联,嵌入古龙与其夫人梅宝珠的名字,其联为:古匣龙吟秋说剑,宝帘珠卷晚凝庄;宝靥珠王当春试镜,古韬龙剑夜论文……
“铁手无情、冷血追命。大家对温瑞安笔下的四大名捕想来不会陌生,但你们知道吗,除了虎虎生风的武侠小说,温瑞安的言情小说也写得缠绵备至呢……
“现在咱们再说说台湾十大武侠小说家的排名,依次是:古龙、司马翎、卧龙生、上官鼎、诸葛青云、伴霞楼主、慕容美、孙玉鑫、柳残阳、独孤红……
四
这天,王队长叫出我去。
“作家先生,您在里边习惯吗?那些犯人揍您了没有?”
“那些弟兄对我好极了,我在里边好得很,我觉得这儿简直就是作家的天堂。”
“当然了,物以稀为贵嘛!我们这儿多会儿进来过作家呀,好容易逮着一个,那还不跟熊猫似的当成宝贝?”王队长笑道。
五
我唯一感到有点美中不足的,是号里的光线太暗了,整天见不着阳光,只有大个子号长呆的正对小窗户的位置,每天才可以晒到十几分钟的太阳。阳光如此难得,所以尽管我身份特殊,深受号里弟兄的爱戴,那块能享受阳光爱抚的地界,号长也舍不得让给我。另一方面,这块“太阳地”也是权威的象征,显示着他“号长”的特殊地位。
“号长大哥,我这几天舌头受潮了,不愿意讲话,今天就不给大家讲名著了。”我抱着破毯子,做闭目养神状。这几天我给他们开了个“名著欣赏”课。
“作家兄弟,你又在琢磨我这太阳地儿吧?这么着,你给咱讲个高水平的,还得跟咱这儿有关联的,我就让你呆十天。”
号里这帮爷们儿越来越不好对付,在我的熏陶下,文学素养提高得飞快,我给他们从金庸古龙温瑞安,讲到琼瑶三毛梁凤仪,最近得搬出外国作家才能唬住他们了。
“这回给你们讲个美国的,欧·享利的《婚姻手册》。”
《婚姻手册》讲两个寻找矿苗的人,被大雪困在一座山上的小木屋里,他们有充足的粮食和柴火,却无可消遣,两人无聊得整天拌嘴干架。后来他们无意中翻出了两本书,这两个人向来对书不感兴趣,这时却如获至宝。这两本书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成为了有文化有修养的人。后来其中一人凭借他的“文化”,获得了一个美丽、富有的寡妇的芳心,过上了幸福生活。
“这小说有点意思。”号长听得有滋有味,“可跟咱这儿有什么关联?”
“他们如果不是被大雪封在山里,百无聊赖,他们不会对书产生好感。你们如果不是在这里面,而是仍然在外面花天酒地,恣意妄为,你们会对我一个作家这么看重吗?”
“有道理。”
“对了,这个叫欧·享利的作家也坐过好几年牢哩,据说他这个笔名就是某个监狱看守的名字呢。”
“真的?咱们蹲过牢的也能当作家?”大个子兴奋了。
“当然啦,英雄不怕出身低,作家宁有种乎?”
“太好了!”他一拍大腿,“这块太阳地儿就让给你了!”
六
好景不长,没等我在太阳地里呆够十天,我内弟来看我了,说他姐姐也就是我妻子得了重病,让我赶快回家。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号里众弟兄、看守、王队长、监狱长。回到家我才发现上了当,原来有消息说单位里要评职称了,妻子才把我紧急召回来。
于是我便忙活开了,夹着尾巴到各处打点,一面卑躬屈膝地求人家网开一面,成全我这一回,一面不失时机地吹嘘自己取得了什么什么成就,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如何不可埋没。我觉得焦头烂额,尊严全无。
这天,我从市文联主席家出来,走在大街上,走过一家家酒店、医院、学校、歌舞厅、咖啡厅、商厦、电影院……我的心情越来越郁闷。我所容身的这座城市,充斥着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啊?噪音、垃圾、废气、假冒伪劣、贪污受贿、歌厅包厢、暴发户、艺术骗子……繁华中的苍白,热闹中的孤独,无可回避的现实,一言难尽啊!
就在我大发感慨的时候,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小子来,他把我拉进一条小巷里,从兜里掏出一副变色镜说:“大哥,小弟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生活没有着落,偷了这么副镜子。你戴戴,水晶石的,商店里标价200多块,你给咱40块怎么样?权当拉小弟一把。”
好比他乡遇故知,我大喜过望,紧紧抓住他的手说:“太好了兄弟,大哥我也是才打里边出来,那个地方真是不错啊!”
那小子慌忙抽出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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