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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和白衣少女
邓群打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绘画,当然他也是从胡涂乱抹开始的。他用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笔,痴迷而随意地在墙壁上、地板上、纸面上勾画一些简单的图案,那认真劲儿令大人们欣喜异常。两年前,父母居住的老房子拆迁,邓群赶回去搬家,他看到被衣柜等物品遮住的早已发灰发黄的墙壁上,有不少陈旧凌乱的线条,就问母亲谁画的,母亲说除了你还有谁?邓群细细观赏了一会儿,说:“画得棒极了!绝对有收藏价值,可惜要毁掉了。”
父母都是普通劳动者,家中祖祖辈辈没出过一个搞艺术的,所以谁也没指望邓群将来吃绘画这碗饭,他们认为这不过是小孩子的一种天性,就像乡下的孩子喜欢玩尿泥一样,玩玩而已,不必当回事。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好好学习文化才是正道,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邓群没有辜负他们,虽然他后来没间断胡涂乱抹,但他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大学。
邓群在大学里学的经济专业,毕业后到了一家效益相当不错的大型国企。可他只在那里安心呆了3年,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这时候,热爱绘画的老毛病炙烤着他,使他一日不得安宁,终于,他辞了职,到一家广告公司搞设计。但很快他就觉得,那些庸俗不堪的广告画实在没什么干头,他也不愿与那些庸俗不堪的广告商为伍,因此,半年之后,他彻底告别了单位,把自己的档案袋塞进床头柜,专心致志搞起了美术创作,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
这期间,邓群结了婚又离了婚。他的妻子原在妇女儿童活动中心教舞蹈,身条绝对一流,面相一般,有点凶。她是邓群的第一个模特,邓群在她身上几乎穷尽了自己的积蓄,她才跟他来到他的筒子楼。起初几次她只同意半裸,邓群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剥得一丝不挂。画过几次之后,邓群自然就不失时机地把她引上了床。那段时间,邓群觉得灵感纷至沓来,技艺突飞猛进,由此才明白模特对于画家的极端重要性。他们结婚不久,邓群又接连找了几个模特,主要是这几年女人们的观念变了,花不了几个钱就能把她们请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何乐而不为?带来的副作用是夫妻二人开始争吵。尽管邓群指天发誓他只是描画她们,一点邪念也没有,但谁相信他的鬼话?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分手。对于这个结局,邓群并不感到难过,他想老婆对于画家来说,纯属多余,既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么就随她去吧。只是过后才听妇女儿童活动中心的人说,他的前妻早就与人有染,被她拉下水的男人一打都不止。很快又听说,前妻也辞了职,随一个生意人去了南方。邓群这才觉得自己最终输给了一个荡妇,有点亏。
二
邓群居住的筒子楼在一条街边,站在窗前,透过法国梧桐的枝叶,能够看清街上的车辆和行人,不远处的一块草坪格外使他动心。离婚之后,邓群喜欢伫立在窗前,点上一颗烟慢慢吸,同时望着街上的静止或活动物出神。他的衣服上、手上、脸上到处都是油彩,在别人眼里,他也成了一幅超现实主义作品。站得累了,觉得乏味了,他再回到画案前干一会儿活。先前他国画、油画、水彩、炭笔,几乎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甚至还搞过版画,自从有了模特之后,他基本上专攻油画。
夕阳下的城市是迷人的。在邓群眼里,只有这样的时刻,城市才可以入画。这天傍晚,邓群又听到了洒水车的响声,便丢下画笔来到窗前。他喜欢观赏洒水车喷出的水珠,那数不清的晶莹的水珠跳跃着,滚动着,前赴后继,有一种动感的近乎极致的美,而笼罩着水珠的雾气却又是静止的、飘缈的,动与静的完美结合恰恰就是邓群追求的最高境界。邓群恋恋不舍地目送洒水车远去。就在他收回目光时,他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草坪上,此刻正款款飘动着一个令他惊愕不已的身影。
事后回想起来,那个身着一袭白衣的少女肯定是从邓群窗下走过的,只是邓群起初没有发现罢了,因此邓群看到的只是她美仑美奂的背影。邓群呆立片刻,飞快地跑下楼,来到草坪上,急慌慌四下睃巡。但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他变得绝望时,他隐隐约约看到,好像一道白光一闪,进了马路对过的翠红楼。于是,邓群又仿佛绝望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飞快地穿过马路,钻进翠红楼。翠红楼这个店名让人疑心是一家妓院,其实它是一座茶楼,邓群经常光顾,不少服务小姐都认识他。邓群气喘吁吁地问她们,是否见一位穿白衣白裙的姑娘进来,她们都摇头。邓群不信,楼上楼下巡视一个遍,这才不得不信了她们的话。往外走时,他疑心自己刚才走了眼,或者压根就没有什么白衣少女,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邓群总忘不了那个美仑美奂的背影,觉得只有最伟大的画家才能在画布上复制它,抑或它根本不可复制。那么,她的面容呢?邓群不知道。也许永远无法正面凝视她了,想到这里,邓群不免感到惆怅。
几天后,邓群又一次走进翠红楼。他要了一个雅座,一壶菊花茶,几样小点心,然后慢慢品。为他服务的小姐也着一袭白衣白裙,当然裙子很短。邓群见她面生,就问:“刚来的?”小姐莞尔一笑:“我以前在金鼎大酒店干。”邓群又问:“叫什么?”小姐说:“刘玲。先生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邓群上上下下打量刘玲一阵,突然发现这个小姑娘还是不错的,健康、结实、丰满、白皙,面部的线条也有特点,是个模特材料。邓群又想起那个梦幻般的白衣少女,疑心她和刘玲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随即他又否定了,他冲刘玲点点头,有些生硬地微笑一下。其实在刚才这个短暂的过程中,邓群的肉眼已经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刘玲的衣服,看到了她峭立的乳房、腰部的曲线,乃至下体的纤毫——这是他作为画家的基本功,是一种日常行为,没什么好稀奇的。
刘玲再次进来往壶中续水时,邓群就产生了冲动。当然是创作冲动。他撸一把乱蓬蓬的连腮胡子,说:“刘玲,愿意为我当模特吗?”
三
刘玲如约来找邓群。刘玲的高跟鞋敲响楼道时,斜对门的周老太探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鄙夷地哼一声,然后砰地摔上门。据说这周老太已守了40年寡,肯定要一寡到底了,所以她见了年轻男女在一起特别来气,和她住邻居的邓群成了她发泄愤恨的最佳目标,邓群的门上经常发现鼻涕痰迹,邓群拿她也没办法。有一次,邓群请来一个模特,画着画着,突然门被擂得震天响,他忙给模特披上一件风衣,气极败坏地拉开门,没成想进来几个派出所的警察。邓群马上想到是周老太报的警。警察审问了一通,确知他们不是嫖娼卖淫,态度和缓下来,但却又提出现场观摩一下。邓群说:“我每小时付二百元。你们想看我没意见,你们问她吧。”模特断然不同意。邓群说:“要不我说说情,你们每人付给她50,可以吧?”结果警察悻悻地离开了。
邓群笑殷殷地把刘玲请进他的卧室兼画室兼会客厅。屋里乱得不能再乱,画案比床还大,上面摆放着几十支笔,以及纸张、砚台、笔洗、颜料碟、镇尺、印章。墙角散乱地堆放着木框、画架和画布。邓群按照惯例,先陪她聊天喝茶,给她讲凡高、达芬奇、雷诺阿、张大千、齐白石和刘海粟,以此消除模特的羞涩,使模特放松,予以良好地配合。有时他还喜欢讲几个短小精悍的黄段子,引模特发笑。但邓群很快发现,这些对于刘玲是多余的,刘玲三下五除二,十分麻利地就把自己剥光了,而且还主动往邓群身上靠。邓群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推开她,说:“哎哎,我光画不干,请你坐好。”刘玲不信,惊疑道:“不干?那你不亏了吗?”邓群说:“不亏不亏,画比干好。”
邓群让刘玲摆了个姿式,他开始画素描。刚画完一张,周老太又在门外弄出恶狠狠的响动,刘玲紧张得去抓衣服。邓群止住她,说:“老不死的,我要给你画一幅遗像!”刘玲吓得一吐舌头。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邓群画了三张素描,颇觉满意。他感到刘玲挺实在的,决定多付她一点报酬。刘玲仍是不相信邓群光画不干,穿衣服之前,又试探了一下邓群,邓群仍未动心。刘玲困惑地剜他一眼:“真有意思,光看不练,我头一回见你这样的,嘻嘻,你真是个老实人。”
刘玲走后,邓群才感到浑身燥热。刚才并非是他不动心,而是他有所克制。他向来认为,如果和模特发生肉体行为,那么,创作出来的作品难免带有淫荡色彩,就会破坏作品的和谐、清纯。作品完成之后,如果对方又不拒绝的话,他倒可以考虑,也就是说,先画后练,各得其所。当然,到了这时,将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邓群打算再约刘玲几次。
四
邓群心里仍放不下那个一袭白衣白裙的圣洁少女,为此都影响了他的创作。星期天,他背上画夹,到湖滨公园画速写。
阳光明媚,白云悠悠,秋高气爽,是一个少见的好天气。邓群租了条柳叶船,上了湖心岛。他坐在岛子的一端,飞快地画了几幅湖光山色、亭台楼榭、树木花草、小船游人,竟觉得兴味寡然。太阳升到了头顶,他感到有点饿,便站起来,收起画夹,打算回去。这个瞬间,他差点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事后想起来都后怕得要死——就在他往泊船的地方走时,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不远处的湖面上,一条红颜色的小船像一个梦境,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船上只有一个人,一个着一身白衣白裙的姑娘,她缓缓地划着,小船行进的速度很慢,像是随风而动,而非人力所为。有一段时间,邓群看不清她的脸,可能是阳光的缘故,也可能是邓群紧张的原因。直觉告诉他,小船的这个人就是那个早已进入他心灵的白衣少女!邓群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他下意识地坐下来,支起画夹,飞快地勾画起来。事后他感到奇怪,因为在画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抬起头来看她,全凭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力,凭着某种光辉的照耀,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一件素描。而当小船划到他跟前时,他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闪烁着古典光芒的面容,邓群恨自己仅是一个画家,而不是一个作家,无法用言语描绘她和她的一切。
邓群感到心都要碎了,全身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放下画夹,叹了口气,抹了把汗。姑娘仿佛刚发现他似的,猛地一怔,小船摇晃了一阵,涟漪像新织就的蛛网,发出眩目的色彩。邓群嘴里说不出话,情急之中他把画夹举给她看。她释然地一笑:“原来你是个画家呀。画得挺像的。”
邓群颤抖着说:“让我再为你画一张,好吗?”
她又是一笑:“真对不起,我该回去了。”
邓群说:“哎,哎,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她低了头,欲言又止。邓群又说:“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这回她挺痛快,脱口道:“彩虹公司。”但是话音未落,她和她的小船已快速驶向远处的水面,眨眼工夫,就消失在碧水波浪之中。
邓群揉揉疲倦的眼睛,小心翼翼收起那幅速写。此时他也不觉得饿了,只是内心感到空落落的。回去的路上,邓群突然想起他大学里的同班同学胡耀国就在彩虹公司,而且还是公司总裁,便找个公用电话拨通了胡耀国的号码。胡耀国算是这个世界的宠儿,不但相貌出众,风流倜傥,而且财运亨通,事业有成,他领导下的彩虹公司在本市几乎无人不晓。当年在学校时,邓群和胡耀国曾经因为共同追求一个女同学而生出芥蒂,结果自然是以胡耀国大获全胜而告终,不过,胡耀国后来并没和她结婚。现在说起来,这件事情反而成了一个温馨的、青春的回忆。因此,邓群在给胡耀国打电话时,心情还是颇为愉快的。
胡耀国在那头说:“我的老同学,你在说梦话吧,什么白衣少女?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要不晚上我带你找个地方玩玩,哈哈哈。”
邓群有点着急:“真的,她说她是彩虹公司的。穿白衣白裙,脸蛋身材没说的,天生的模特相。你再想想,你们公司有没有喜欢穿白衣白裙的姑娘?”
胡耀国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个嘛,肯定有。但我公司里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丑,没有你说的那一个。你就别枉费心机了!”
邓群没了话,呆呆地愣在那里。胡耀国最后说:“老兄,喂喂,我昨晚碰到一个老嫖客,你猜他说什么?他对我说——改革开放就是好,老牛也能吃嫩草。哈哈哈,精彩吧?”
五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本市有个叫马兰的女孩子因感情问题割腕自尽,据说马兰是个极为美丽的姑娘,她的香销玉殒令许多知情者唏嘘不已。晚报登载了这个消息,当然报纸上隐去了她的真实名字。当时邓群正闭门不出潜心作画,对这个消息一概不知。邓群用三个月的时间创作出一幅名为《水边的少女》的布面油画,画面上,一个几乎全裸的纯情少女侧身坐在宁静的湖边,略带忧郁的面部表情定定地望着你,勾人心魄。画毕,邓群大病一场,似乎这幅画耗尽了他平生之力。
邓群的身体尚未复原时,对门的周老太谢世了,说是无疾而终。邓群抱病用最快的速度为周老太画了一幅肖像,送给周老太的独生女儿。那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妇女非常高兴,说她的母亲照过不少相,也请人画过像,但这一张是最好的,可惜她看不到了。邓群说:“都怪我,本来可以早一点画好的,耽误了。”
一天傍晚,邓群出了门,直奔翠红楼去找刘玲。他想他和刘玲的关系也该结束了。当班的小姐却反问他:“你还不知道?刘玲跳槽了,去彩虹公司当公关小姐了。”小姐又讨好地说:“邓大哥,听说你的同学在彩虹公司当老总,能不能把我也推荐去?”邓群吃惊不小,嗫嚅道:“我还欠她二百块钱呢。”
不久,这个城市搞了一次书画拍卖会,邓群把那幅《水边的少女》拿到了会场。它引发了轰动,有一个不愿透露身份的买主以令人乍舌的价格买走了它。刘玲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这幅画,她当即就愣了。画面上的少女刘玲不认识,但画中人脖颈以下的躯体明明就是她身体的翻版——胸脯、腰肢、臀部等部位十分相像不说,另有一个醒目的部位可以用来作证:刘玲左肩下有一颗黑痣,画中人的左肩下也有一颗同样的黑痣。也就是说,这幅画是由两个生活中的原型合构而成。刘玲忍不住笑了,她自言自语道:“他光看不练,真是个老实人。要不就是有毛病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邓群仍痴念那个一袭白衣白裙的纯净少女,有空就去湖滨公园转转,期望再次与她相遇。秋天来临时,邓群上湖岛写生,迟疑间见一个身着白衣长裙的少女独自划一条柳叶船朝他驶来,他霎时流下了泪水,喃喃地说:“我终于把你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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