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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之死
顾城之死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长时期,我都觉得这首诗该叫《黑》而非《一代人》。不管它有多少丰富坎坷的时代背景,它终究不过区区18字。偶尔低坠在水塘里,偶尔飞溅起澈明的水滴。令人惊艳的只是频频一瞬。这样的人,这样的诗,注定无法永生。

  我该是恨他的。他夺去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我已无资格将她称做“妻子”。她现在可能活得很好,可能依旧潦倒癫狂。一起的时候,我们距离很远。她总爱眯着眼,指着天空悠然着的云朵,诵读一句诗:我觉得,你看云时很近,你看我时很远。

  恋爱一年后,我们结婚了。她身体不好,医生建议不要生育。虽然家里压力很大,但我硬是撑了下来。我曾经很肯定地对她说:将来,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所以,你不必觉得嫁给我是一种负担。

  她辞掉银行的工作,安心呆在家里作庸扰的家庭主妇。没事做时,她站在露台外面,遥望远处的云,冲它们微笑。她活得隐约而无措。一只尊贵的金铂盘子,本是坚固的东西。只当透进王水时,才些须溶解。十万分之一的杞人忧天,她用十二万颗心担着。

  她喜欢边煮饭边念书。怕念得零碎,故选一些短小精悍的诗歌。她低声吟咏,周遭的空气悠长悠长。

  母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她每隔半月一月才来家里一次。习惯带上煲得醇香的汤汤水水。她高兴地来,无意地走。其间的原因,不说我也清楚。她太希望有个孙子抱抱。老人家对这种事情的盼望是年轻人无法想象的。我是不争气的独子,不能成全她的热望。每每那种时候,我和她之间的氛围总凝结上丰厚的尴尬和一触即发。我必须为自己的承诺负责。但我不忍对我的父母残忍。

  外面街道改修。她很久没到大路上,居然认不得路了。她无奈焦躁地打我手机,问我该如何乘车。我问她人在哪里。她带着哭腔,哽咽在电波一头。

  她是个很单纯的女子。不坚强,容易受感染受诱惑。我将她比作一片叶子。自冬至春,自春至冬,终年庸碌,循着潜移默化的轨迹滑行。四季,她从青嫩到老成,又从老成到衰败,最后凋残。偶有行人自叶上踩过,留下斑驳的鞋底纹路。无意中,我在这片叶子上刻上印记。

  春天是她最害怕的季节。她怕雨。无论是淅沥无言的毛毛细雨,还是滂沱着热烈的倾盆大雨,一概害怕。她心里还有宛如叶脉的敏感的神经。那些雨水一冲,我将消失。并且,永无复生之地。我只是印在她身体的一个脚印。

  一年后,我们去北方旅行。一个小小的镇子,有横跨的小桥,有潺潺的流水,终日漫着浓郁的雾霭。傍晚时分,凌晨时分,天边的鸽灰蒙人心愫。她整日整日地从小桥一头步到另一头。常常,站在桥心,吟诵:我觉得,你看云时很近,你看我时很远。

  打那时起,我才些须明了,我将一个不甚了解的女子,包容进我的生命。她不快乐,我亦无法快乐。她无力挣扎。我仍不舍放手。

  放手,是给彼此重生的机会。许多年后,有个女人对我说。

  一日,她在院子里打扫落叶。还是春天,院角已有散乱堆积的树叶。她挥着蓬大的扫帚,无心地走来走去。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她。忽然,她疯了似的丢下扫帚,跑到我身边,愣了一下,问:萧。顾城是不是死了?

  我点头。他与妻子到静岛定居,他无法容忍那种安宁的生活,用斧头劈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浪漫主义的死亡方式。很美,却带血腥味。

  晚饭,她心不在焉地将盐错放作糖。过多的淀粉,过分的番茄酱,一条糖醋鱼失了味道。她跟我道歉。我难受了。

  我后悔来过这个近乎隐居的小小镇子。我们在大城市里沾染一身的凡尘,妄图去一个山明水净的地方洗涤罪恶。已遗忘,世界上哪还有那么无瑕的地方呢?它没有将我和她带出窘境。相反,每况愈下。

  她陷在很深的记忆底层。嫁我之前,她有过一个男友,快结婚时自杀了。他喜欢顾城。他有黑色的眼睛,但不是黑夜赋予的。他不用它来追寻光明,他只期盼幸福和自由。

  她将记忆的首饰盒太频繁地打开,以至丢弃了自己的纯白灵魂。我只觉得,她望云的神态,包括说的一席一席话,皆不是针对我一人。我只觉得,身后站着一个黑色扩大的影子。他覆盖了我,我竟无畏。

  我们在那里呆了三个月,而后回了城市,回到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她经不住这些起起落落,她疯了。夜里,睡到12点。她突然起床,抓着我的手指说:萧,顾城死了。是不是。

  语气比小镇上的那句坚定了,却更迷惘了。

  离婚后,她不再给我任何消息。留下的信里,只有一句话:萧,他是死了。

  顾城是死了。只是你惦念的是他之外的一个人。信纸后面残余大片大片的空白。她姿态悲荒地站在上面。我只愿沉默。

  我觉得,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说这句话的该是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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