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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受伤
爱受伤
1.
我是个不喜欢猫的女人。我也不喜欢养猫的男人。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喜欢一只猫还把那只猫抱在怀里摸来摸去简直形态恶俗。我发表这个意见的时候我正坐在一群男人中间吃饭，喝酒，我喝了两口酒就喜欢乱发言，我对坐在我面前用大眼小眼瞪着我的几个大男人说，讨厌，为什么要养猫，养只狗好不好，猫来穷狗来富！
话未说完小烈的那只母猫就喵呜一声从我脚背上跨过去，我站起来，酒气冲天，我恶狠狠对着仓皇逃跑的猫的背影说--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吊死！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小烈就坐在他家的楼下嚎啕大哭，在他把他的那些好哥们送走以后。
他坐在大门楼梯口的台阶上，一双大手抱着自己的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说--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呜呜呜--
我站在他的身边，走来走去的原地转圈。我无话好说，我不是个通常意义上善解人意温柔娴熟的好女人，我只会面无表情地抽烟，把烟头在地上摁熄然后扔得满地都是。
我就这样围着哭泣的小烈转来转去，像一只嗡嗡唱歌的苍蝇。我说小烈咱们回去吧回去吧好不好别在这儿公众场合丢人现眼了好吗？
小烈呜咽着说你说你要吊死我的猫。
我说不会啦，我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啦，你看你那只咪咪跑得多快啊，我哪逮得住它啊。
小烈抬起头忧伤地看着我，心碎欲裂的样子。我说好啦好啦你这副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2．
小烈是个27岁的大个子男孩。他的忧伤和喜悦都来得同样的迅速和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又让人羡慕不已。我承认我一直都很敬佩那些长不大或不愿意长大的人。因为他们有勇气放任自己，这多少是件好事，起码不会被自己憋死。
不像我，我只会喝酒，看电视，口出狂言，内心绝望，又无法收场。小烈说我这样会得罪很多人，这些人本来可以对我的事业和前途有所帮助但是因为我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于是我的事业和前途只能一塌糊涂。
我说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看看你的那间酒吧就要垮台了。
小烈一言不发转身走开，他生气了，就跑到阳台上去观望他种的那盆葱。他说每次看到绿色的幼苗破土而出，就让他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和阳光简直生机勃勃。他站在1平方米的阳台上，双手叉腰，顶天立地，他仰望蓝天作深呼吸状，如果再加上一个拥抱蓝天的动作就可以拍一套煽情的房地产广告了。
小烈是一个好看的大男孩子，这没什么好怀疑的。
他的好看有时候只能加深我对自己的怀疑，因为我总觉得他凭什么会喜欢我呢？就我？
我不仅事业和前途一塌糊涂我还喜欢甚至习惯性喜欢挖苦和打击那些事业和前途都欣欣向荣的人，我跟小烈说你不要以为你的酒吧生意兴隆人头涌涌，那些人大部分都是你的朋友，他们来喝酒是因为你不收他们的钱，你看吧你这样下去迟早要完蛋。
小烈说完蛋就完蛋，男人的事情你不要管，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乐意请他们喝酒。
我就站在一旁嘿嘿冷笑。笑完了我跑到厨房里面找酒喝，嘿嘿，吵架无意义，不如一醉方休。
我什么样的酒都能喝下肚去，完全一点品位都没有，而且一旦喝起来就忘了时间地点场合，有一天我喝醉了就站在小烈酒吧的桌子上跳舞，周围围了一圈各色男人。小烈那天什么也没有说，他用一只手把我从桌上抱下来，他大声地说亲爱的咱们回家睡觉觉吧。周围都是他的朋友，那些男人拍手起哄，小烈一手抱着我一手跟他们道别。我用手吊着小烈的脖子，我抬起头迷糊地问，小烈，你为什么喜欢我？小烈笑了，他不回答我。
3．
我失业。有一段颇短的时间我在一间丁点大的杂志社上班。除了老板和财务，一共只有三个编辑，其中一个是主编。那时侯我们又写又编，简直是全能杀手。本来这样的生活不好也不坏，负担每个月的房租水电电话费外加一两套打折的名牌衣服也不是问题。为五斗米折腰这个道理我懂。
问题是我们那个主编，那个一把年纪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没有孩子也没有父母的老女人--虽然我也会老但是我坚持认为这样的老女人就是老怪物，她们满脑子都是不可理喻的怪念头。
那一次我刚从外地采访回来坐了7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下车那个老女人的电话就把我招到了办公室，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商量。我到了办公室问她什么事，她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于是我被带到一个我后来我努力回忆也不知道准确位置的一家2楼的餐厅，吃湖南菜。席间坐了一群据说是电视台的著名编导以及制片人，我的主编与这群老男人们谈笑甚欢，而且他们多次举起酒杯要求大家一干为尽。我那天旅途劳累尘土满面的，所以看上去气色不怎么样，而且我一直没有与陌生人喝酒的习惯，所以脸色也不太好看，于是坐在我身旁的一个中年人就说了，这位小姐怎么了，一杯酒都喝得这么勉强，很不给买面子嘛。我说先生不是我不跟你喝酒啊只是你的小费还没给啊。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办公室的东西辞职了。
失业的3个月中间我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小烈说你这个无业游民不如到我酒吧帮帮我吧，还有把你的房子也退了省点钱搬来我家算了。我毫不犹豫，说好。
现在就是这样的，我不再上班，在小烈酒吧上班又不知道算不算上班，因为我在那儿光喝酒不干活，酒吧打烊的时候我跟小烈回家，有时候他扶着我，有时候我扶着他，这算不算相依为命呢我想。
小烈热爱生活，小烈照顾我，而我依赖生活，所以我依赖小烈。
他让我在白天和晚上什么都不去想，如果我想干点什么，那就是我喜欢故意去挖苦或者打击小烈的生活，比如那只叫咪咪的猫，比如阳台上那几棵葱，比如酒吧的生意，我说酒吧迟早要垮台，我还说小烈你别太得意忘形别以为人人都喜欢你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你小心阴沟里翻船你知不知道水满则溢？
这就是我的乐趣。我的生活里只有小烈以及与小烈有关的一切。我盯着小烈看一整天简直目不转睛。
4．
小烈在一个傍晚的时候指挥工人在酒吧的外墙装灯管。他站在下面指挥，工人站在梯子上。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工人站在下面指挥，而小烈自己爬到了梯子上。梯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断掉的。很清脆的一声，喀嚓。
小烈就从两米外的高处跌下来。
后来有人说隔得老远他都能听见小烈的腿骨在跌到地面的时候发出的"喀嚓"的一声，他坚持说，不是梯子在喀嚓，是小烈的骨头在喀嚓。
他们把小烈背进了医院在医院接骨敷药直至深夜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有人来敲我的门。门一开，那人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我就开口了，我问他，小烈怎么了？
头一天晚上天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去酒吧，我就坐在床上看电视剧，一套接一套，直看到昏死过去，敲门声响的时候我穿着睡裙饥肠辘辘地把门打开，我一看到来人，只想起问这句话：小烈怎么了？
结果那个通风报信的家伙睁大眼睛望着我说，你真神啊！--
小烈躺在医院的床上，包扎得就像一个战场回来的伤兵。小烈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还以为你会哭呢。
我说嘿嘿，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小烈说要是我残废了你怎么办？我说自谋生路。他说那我呢，你不管我啦。
我说你好烦耶你又没真的废掉躺躺不就好了吗？
小烈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每天去医院陪他说话，有时候困了就挤在他那张窄窄的病床上睡一觉。他那间病房起码住了十个以上伤筋断骨打石膏吊腿吊胳膊的男人，我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下帮小烈洗他的披肩长发，像周润发在广告里那样。所以后来他的病友都说，小烈同志，你们小两口真是恩爱啊。
于是就有一天在医院病房里的下午，阳光明媚，和风习习，小烈温柔地看着我，跟我说，等我出去以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就像劳改犯人跟等他的女人说的话一模一样。
我想我当时一定极为感动，要不我为什么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张开嘴巴，大而无声，我说，啊--
那感觉正如穷人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我们终于把我们的救星给盼来啦！
5．
小烈在医院呆了一个月以后就回家了，他依然躺着，由我做全职保姆。
但是我们发现那只叫咪咪的母猫不见了。它走了。
小烈在证实猫确实不见了之后，他转过头来注视我良久，半晌我回过神来，我说没有，不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干过。
我知道我平时对那只猫的关心不够，可能太少。我知道它常常饿得发疯，满层楼飞跑。因为我自己都常常忘了给自己找吃的，有时候我在电视机前面神情冷漠吃饼干，那只猫就在我脚边添饼干渣，有时候我什么也不吃，就喝酒，我看见那只猫飞快地从阳台蹿到隔壁人家去，他们家总会有吃剩的鱼骨头。
小烈住院的时候，隔壁家的人跟我说，说我们家的猫总是趴在他们家窗台上看电视，以及观望看电视的人。也许它寂寞了。
可是等我们回来，它却不见了。以后也再没有回来过。
反正，你的猫它投靠了别家。我残忍地对小烈作出了总结，然后闭嘴，下楼买菜，不忍心看小烈伤心绝望的脸。
再过了一个月，等小烈可以慢慢地走回他的酒吧，酒吧已经入不敷出了。
6．
酒吧亏损得厉害，本来我们想把它给转让出去，但是小烈那么多朋友竟然没有一个肯拔刀相助帮我们一把的，有些人你一找他他就说最近忙得不得了，有空再给你电话。这样的局面本在我意料之中，但是小烈却受不了啦。
我在酒吧后门的洗手间里找到小烈，小烈坐在马桶上，他已经睡着了。
我坐在小烈身旁抽烟，一包烟快抽完了眼睛都熏得发疼的时候，小烈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他说，你是一个阿修罗。自从你来了以后，我的生意就不好了，我的朋友都怪我，说我宠坏了你，你每天都在咒我这样那样，现在我的腿也摔断了，猫也走了，酒吧也快没了，你满意了没有，你这个可恶的阿修罗，你说的话现在全部应验了！
他说你走吧，你实在太可怕了。
小烈说我是一个阿修罗。然后他再一次在我面前放声大哭。
小烈现在已经行走自如，关于上次在医院里的那个下午讲过的话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当然我也不便再提，换了是我，我说不定也会以身相许呢。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7．
再见到小烈的时候是一年以后，当时我们身边各自带了一个男人和女人，在我跟小烈默默对视怀着复杂的心情的时候，那两个刚刚认识的男人和女人正在把酒言欢，当我和小烈站起来说回去的时候，那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你们先走吧，我们还喝呢。
我和小烈同时发现我们对这种酒吧生涯简直厌烦透顶了。
所以我们一起走了出去，当晚星月高照，大街上霓虹闪烁，确实是一个旧情复燃的好时机，于是我就跟小烈回到了他新搬的家里。
我们在那样的一个夜里鸳梦重温，我把一辈子没有讲过的肉麻的话都给掏出来了，我说小烈如果还行的话我们不如结婚吧，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们忘记过去展望未来吧，你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我吗？
也许我这么说的时候小烈已经睡着了，也许他故意不想回答我，天亮的时候小烈告诉我，下个月，他就要结婚了。
我没有问他就要跟谁结婚，反正是一个男人要和一个女人结婚，反正这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我对着小烈家漂亮浴室的镜子穿衣、梳头、涂上口红，然后打开门，离开。小烈现在成了一个著名的室内设计师，也算是回了正途。
8．
我继续我的生活。我在一家报社找到做娱乐版的工作，这份工作让我见识到很多漂亮的名人，他们装点了我苍白乏味的生活，而我则为他们多姿多彩的生活添油加醋。我们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有一天我在要闻部的办公室看到一则正要发布的新闻，新闻说某某著名的室内设计师携带新婚妻子去四川省某风景名胜区，天雨，路滑，那辆旅游大巴遇到公路塌方翻到山沟里去了。全车人员除了两名导游，其余的人全部失踪。
我反反复复把那则新闻看了又看，最后确认自己连错字都给它校对过了，没有看错，我看见小烈的名字在那里，白纸黑字。
我后来反复在心里想，我可是什么也没有说过啊。那天我在小烈家的浴室里对着镜子发呆，我在想我真他妈倒霉透了，生活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过，我把化妆用过的纸巾扔到马桶里去的时候，马桶里的水居然一次没有把它们冲下去，我又按了第二次，当时我大概是骂了一句：真该死。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大哭一场或是自责一辈子，但是我最后决定把这事给彻底忘记，就当它从没发生过，就当我没有认识过一个叫小烈的男人，就当我们从来不曾相爱过。
9．
后来我总是坐在家里对着阳台发呆，我幻想自己会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男人疲倦的声音在电话里说，嘿，托你老人家的福，我还活着呢。我一直那么等着。也许就快了，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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