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的时间是一支烟
郁金香的故事
离开你的七天
爱是有缘黄瓜与玫瑰
音乐剧《爱你是个错误》
十九朵玫瑰和一把青菜
浪漫终结
沉重的处女情节
俏俏
我用告别作她的嫁妆
慈母的鼓励
曾经沧海
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纯真的岁月 简单的快乐
爱的天空有彩虹飞过
小 说 故 事
今天可能有爱情
今天可能有爱情


1、你在哭

  房间很暗。你在哭。

  我不喜欢你哭的样子,你的嘴像鲫鱼一样一扁,就把两边脸颊的肉挤上去,在眼睛下面堆成一团。整个轮廓顿时面目全非。如果这时我比较恨你,我就会觉得你在笑。因为你笑起来也是这样,我冷静分析过,两者的形状基本上没什么差别。

  事实上,你哭的时候我都比较恨你。

  "我一哭,你就高兴了。"你认真地抽泣着。

  我说:"可能是吧。"

  "无耻!"你抓起我的枕巾,胡乱抹了把眼泪。

  "你说得对。"我淡淡地说。

  你把枕巾狠狠朝我甩来:"真想抽你俩大嘴巴子!"

  "别伤着自个儿。"我闪开,严肃地说。

  "你瞅瞅你,整个一窝囊废。"

  "你找个窝囊废,你也够窝囊的。"我慢条斯理地说。

  窗帘一鼓一鼓的,说明有风。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我有个朋友写道:用力一掐指尖,皮肤就像橘子皮一样渗出水来。橘子是很香的,你的身上也很香,让我想打喷嚏。平时这样我会非常厌倦,今天已经厌倦到了极点,也就变得饶有兴致。我知道可以把你哄回来,两分钟内我就能叫你破涕为笑,但我不愿意。我要看看你到底能闹成什么样。再说了,我这么辛苦忍受你闹腾,总得有点结果是不是。

  "真他妈难受。"你尴尬地站在那里,东看看,西望望,好像周围这些破家具能帮你分担些什么。

  "我也是。"我面无表情地说。

  "让我走,给我开门。"你鼻翼歙动,像个女英雄。

  "不闹了?"

  "甭废话!开门!"

  "门在那儿呢。"

  你一把拽住门闩,猛地一拉,怒吼一声冲了出去。

  "你,给我记着!"

  你动作很大,屋顶晃了两下。门被摔得朝我猛弹过来,又反弹回去,锁上了。我打了个冷战。你反应强烈得让我不太习惯。门又没有得罪过你,你打它干什么。你说:我喜欢这门,它背后有你。你又说:它背后有我的一个窝。你还说:要感谢这门,把我跟你挡在了一块儿。外面那些人不接受你,是他们没眼力价。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来。这些话现在看来无比可笑,就像我和你的关系一样。

  不管你怎样胡闹,只要不拿刀子宰我,我都会持鼓励态度。你越失态,我就越窝囊;你就慢慢崩溃,我就逐渐胜利。

  我的胜利,就是要重新获得自由。

  摔门声响亮地回荡。我的影子很黑,黑得像一群夜色里的鸽子,被你凶猛的声音惊飞了,稍顷,便在四周哗啦啦扑腾起来。


2、后悔

  我知道写你很难,但我必须要写。

  我们的矛盾,起源于贫穷。

  一九九一年,我不知道二十块钱可以买到什么东西。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每天蹲在一间小平房,拼命写文章,写诗,幻想有一天成名,可以用丰厚的稿费养你。你在旅行社,旅行社在四星级酒店,你上班下班心态反差巨大,有时让我陷入一种混乱的情绪,类似于鲜花牛粪,天上地下什么的感觉。我只有更拼命地写,才能摆脱挥之不去的窘迫。你挣钱并不多,我又决不吃软饭,为这事我跟你急过很多次;你家里的态度很开通,又是我的另一种压力:我没有退路,我必须混出来,大家才会看得起我。

  我身上经常只有二十块钱,是抄两万字稿子得来的。你没来的时候我把它变成方便面和天坛雪茄。你来的时候我就叫你拿去买些肉啊什么的回来,我们可以享受一番。我那时瘦得像一张相片,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洋溢着自我感觉良好的喜悦;你则像一朵娇嫩的塑料花,清爽宜人地印在相片上,不时为我没来由地骄傲。我的确骄傲,我不骄傲就不能坚持下去;何况,骄傲还让我还练出一手好字。

  后来证明写诗会饿死。诗刊全国最牛,好不容易发我两首,一百二十块稿费我半年后才拿到。我后悔临毕业头一个月怎么那么不小心,非跟保卫部打架。我为什么不忍住那口气,拿到毕业证,再一个个慢慢收拾那群流氓。要是毕业了,有个工作,会好很多。起码,你可以不这么累心。

  后悔归后悔,现实已然如此。从你把我从重庆叫回北京来,我基本上没让你过什么好日子。和你好的三四年,我们也始终处于贫困之中。这使我今天仍然觉得欠你很多。我喜欢大起大落的经历,但是如果一生中金钱可以平均分配,现在我想起你来,就不会那么不好受。


3、文字毒品

  "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早看出来了。"你笑嘻嘻地冲上来,一把抱住我的头。

  我一声不吭地挣扎出来。

  "你说话呀,说你是呀!"你又把我抱住。

  我还是一声不吭,从你胳肢窝里面挣出来。我面前是一大叠密密麻麻的稿纸,一大堆用得差不多的铅笔。我的嘴里烟雾弥漫,表情似笑非笑。这些都不能掩饰我的尴尬。

  "我的男人以后会是个伟人!"你扳过我的肩膀,对着我耳朵大声喊。

  "别别,耳朵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手推开。

  你哈哈大笑。

  我不喜欢你大笑。我说过,那个样子不太好看。我喜欢你微笑,你微笑起来我的心就变得很柔软,很安静。我这样的处境,只能承受你不太强烈的情感,多了,就很吃力。这样看来,你的微笑是我的好运,你的大笑则是我的霉运了。

  "我要回绝所有、所有的大款,放弃所有、所有的签证!"你摇头晃脑,双眼发光,满怀憧憬地宣布。

  我假装没听见,胡乱抓起一个铅笔头。在已经写不下字的稿纸上乱涂乱划。我知道前途渺茫,但是除了写,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还知道我写得很好,但这是我们自己说的,我离大众还是太远。想近也近不了。都穷成这样了,你写东西还那么贵族。你有时不耐烦,也说两句这样的真话。我苦笑着承认。真理一般是这样:领先一小步,大家会觉得你很了不起;领先很多步,大家就觉得你在胡言乱语了。

  不管我写什么,你都能看懂。因为你的心全都在我这里,因为你也有才华,天份,当然,还有自以为是的对号入座。我从不阻止你,我非常需要一个观众,不然我撑不下去。这是我很长时间里的精神依赖。我写作状态奇佳,是我穷,胸无杂念,心中空旷。但我知道一旦和社会交手,肯定一败涂地。我那些美丽的文字总是很虚弱,正如我的才华,在现实面前总是一个被扒得精光的嫩白处女。

  文字是一种毒品。很久以后,当我拥有其他的毒品,如音乐,如网络,三角恋爱和啤酒时,我才体会到绝不能让一种毒品独裁,否则我会呈现变态的冷酷。我对你就很冷,你感觉不到,你说我的文字都是写给你的,你能体会得到我烈火般的激情。但我很明白,我想我会辜负你的盼望:那些文字奔去的方向很可疑,我还是一个不会承担责任的懦夫。


4、换个女人试试

  你终于开始埋怨我挣不到钱。

  你是太累了。

  压力铺天盖地。你的饭店流着光,溢着彩,你的家道很殷实,很富足。家里人都很疼你,有了我们这件事,就更疼你。你为了骗他们说我们很好,没有经济负担,就把大部分工资给他们,自己变得很穷,也来看我。我想象你在公共汽车上汗流浃背的样子,你鲜艳的衣裙和我居住的混乱肮脏的胡同是那么格格不入,我就又充满了压力。那段时间,我老得很快。

  你定定神,推开我房门,我却埋头在稿纸里,刺鼻的劣质雪茄味忽地朝你涌过去,你差点没站稳。这是你到处托人,好不容易给我找到的房子。

  "才来?没看我写东西?"我不耐烦地哼哼叽叽。

  你气喘吁吁坐上床,把头埋到膝盖里。"你的脏衣服呢?"

  "就知道这个,家庭妇女。"

  你惊异地张开嘴,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瞅你一眼:"以后多陪陪你们家人,免得你出来这么费事儿,总有一天他们说我拐骗你。"

  "我们家人挺好的,从来不这么看你。你真没良心。"

  "就我这样,也快了。"我喷出几个歪瓜咧枣的烟圈。

  我可能是写作不顺才拿你出气。我记得以前并不这样,自你向我展示逆来顺受的一面后,我就开始窝里横。我像一把长满锈的刀子,连自己也割不开,却要割你。我在成熟的过程中就是如此懦弱,卑劣。

  坏就坏到头吧,我想。

  "散了算了。"你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对面墙上一滩污渍,哽咽着说。

  我并不吃惊。这个字我小心翼翼等了很久。现在才来,我真辛苦。我也觉得累,还觉得你的温柔是我最大的负担,比穷困潦倒严重许多。你说出来,我反而踏实。我已经设想好当个快乐的光棍,我的生活必须重新开始。我可以用不再拖累你的理由来狡辩,来掩饰我对你,对现状的厌倦。我的心思已经不能放你身上,你不跟我,也是对你好。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坏,我一定没有。

  "散了算了。"你又说。这回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劝你。

  我顾作吃惊:"真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就不能想想办法,做点生意什么的?"你眼眶渐渐红起来。

  "我不会做。"我揿了烟头,做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怎么就不会?别人能做你怎么就做不了?"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别拿我跟别人比。"

  "这日子过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你今天怎么了?我算看穿了你。"我抬起头,轻蔑地说,"想甩我了?"

  "我才看透了你,你是个没出息的人。"你开始急赤白脸。

  我恼羞成怒:"我没出息?我有没有出息也是你说的?我就穷翻了天,也不要女人来养我,要没有你,我就给人抄稿子也活得好好的。"

  "所以说你没出息。"你冷笑着说。

  我要这种效果。我知道我们能和好,每次都是我以退为进换得你的平静,事后又做作地恩爱一番;但这种情结一天两天,三番五次累积起来,总有一天要爆发,那才是你真正离开我的时候。我要等到那一天。

  我想起哪本书上说过:混不下去的时候,换个女人试试。


5、她不认识你

  五年后,一次圈内酒会,一个朋友过来问我,你认识那谁吧?我说,当然,我前妻。他说,我们中学校花,跟你好了,我居然不知道。我看他一眼,说,你很不忿?他说,没有没有,她现在跟一帮日本人混,天天在昆仑包房打麻将,差点儿没认出来。我说,是你不认识她还是她不认识你?当然是我不认识她,变化太大了,他说。她喜欢打麻将,现在可以打个够,我说。他说,忒大,一二四百。她有钱,我说。他说,我知道你跟她好过一阵儿,我提起你,她说不认识。太牛逼了,瞧这世道。我说。


6、怀春的男人

  还有一件事让你恨我。

  "你每次出门都东张西望,专看女人的小腿。"你恨恨地说。

  "一个女人要是小腿不好看,那就完了,什么都不好看了。"我耐心地向你讲解。

  这是在和平门附近的小胡同,我们正准备到二环上散步。这是个温暖的春天傍晚,温暖得连我都想出来透透气。世界虽然让我尴尬,也让我怀春,尽管在你看来,每个怀春的男人都是泛爱的混蛋。女人们早就穿上了花骨朵般的裙子,就是要让我这种人看个痛快。我出了会儿神,然后努力把视线转过来看着你。你又要开始闹了。你闹也没什么戏,我有办法对付。

  "就是因为看上了你的小腿,才跟你好的。"

  "你去看她们,看个痛快!"你跺着脚,狠狠地说,"永远不要再看我。"

  我望望周围,小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要一边走路,一边死盯着你,人就会觉得我神经病。"

  "那你走,跟她们走,抱着她们小腿走。"你一扭脸,又要哭。

  "别哭,行么?"

  "不行。"你庄严地宣布。

  我知道该怎么哄你。办法有十种以上。我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不声不响。因为瘦,这个动作就显得比较忧伤和深沉。

  你没有理我。

  我又抬起头,做眺望远方状。我用迷蒙的眼光看着环城马路尽头那片西山,面部用力,让脸上线条更加凸现。

  "你干嘛?"你终于忍不住了。

  "没什么。"我用很寂寞的语调说。

  "真没什么?"

  "没事儿。"我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动作一定要做得比较自然,才出效果。

  "又装深沉,是不是?"你觉得逮住了我的把柄,脸上开始漾出笑容。

  "我什么腿都不抱,你的腿让我忘了世界上所有的腿。"我抬头凝望着你,有点想笑,但必须忍着。我知道我很肉麻,但肉麻是女人的天敌,这话看来一点不假。

  "蒙人。"你扭开脸,轻轻说。

  "我很失望。"我搂住你的肩膀。一种熟悉的瘦削,仿佛指责我不该故态复萌,欺骗它的主人。我心里抖了一下,可见我还是很有良心。

  "对我?"你回过头,眉毛扬了起来。

  我又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地说:"找来找去,还真没一双比得上你的,你说她们都怎么长的?竟敢不经我允许,就长得这么难看。"

  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所以你失望?你要她们长得好看,你好盯着?"

  "有你我还失望什么,"我说。

  "油嘴滑舌,我知道你骗我,你这混蛋,整个儿一流氓,"你说着动动肩膀,挣开我:"没办法,我就是吃你这一套,以后怎么办啊。"

  "吃我这一套就好,不许生气了。"我又坚决地搂住你。

  我跟你调笑,心里却是浓浓酽酽密密麻麻的垂头丧气。大街总那么陌生,我始终无法找到参与进去的办法。钱都他妈的跑哪儿去了?为什么别人得到那么多,我却穷成这个德行?来来往往的小腿好像都踩在我穴道上,让我浑身麻软。这种情况下我想,要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滚出北京了。这个道理让我对你又倾慕,又仇恨,又无计可施。

  你的胡搅蛮缠其实不堪一击,真该翻脸的关头你总要泄气,要投降,因为你懂我,还因为你爱我。以后离开我的女人,没一个能做全这两点。

  但是我爱你吗?我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来。

  我无法拒绝其他美丽的女人。她们的线条闪烁在我身边,就会刻在我心上。后来我的朋友小柯说,跟你一样,没办法,受不了。受不了,就是这句话,很贴切。我想我的心有点像一颗老核桃,沟纹纵横,雕着一个一个招摇的名字,那里面很可能也有你一个位置。其实我迷恋的只是优美,暮色中飞掠而过的一只蝙蝠,如果它的轨迹很优美,我也会迷恋。何况活生生的女人呢。女人能让我忘记烦恼,虽然是暂时,但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所以你本来不用太在意。你很优美,不然我不会和你在一起。这样看,显然我迷恋你。我觉得我迷恋你就够了。这个道理我从来不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况且,你要知道我其实并不只是看她们的小腿,我是在烦心,郁闷,你还闹得起来吗?


7、电影

  你离开我半年后,我们还有来往。不是身体上的。这个我们都懂。你要对得起现在的男人,你一向这样,我很了解。

  你来看我,一般每周一次。我已经搬到一个比较像样的地方。你走进来,挑挑剔剔地这里摸一下,那里展一眼。你还在关心我?我只有苦笑了。

  你又买了很多吃的,还有很多烟,都往贵了买。我跟你吹了,你反而可以在我身上花钱,我还不好管。有意思。

  我把你的东西让回去:"不用买,我有。"

  "我现在比你有钱,"你笑眯眯地说:"这可不是挖苦你。"

  "我知道。"我说。

  "那就别看不起我。"

  这话比较重,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还没找老婆?"你走到床边,按了按垫子,坐上去颠了两下:"还挺舒服,你也知道这样好睡觉了吧。"

  "没有,找不到。"我生硬地回答。我有点不喜欢你这种自来熟,这样不好划清我和你的界限。但我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过敏了。

  "可怜的孩子,"你好像很满意:"唉!还得我带你吃饭去。"

  我们去东四肯德基。打了辆桑塔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从没打过车。我想,你跟我时很苦,现在好些了,可以通过这样特殊的交往方式补偿一下,我会心安些。你的举动好像也在往这方面靠拢。这说明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我不怕我们会重新开始。连你都说,已经没感觉了。没有感觉,这话真有力量。你现在找我,无非是一点怀念,一点依恋,要想爱起来,拥抱起来,吻起来甚至更深入一些,那是全然不可能。我这样想,觉得浑身轻松,畅快无比。

  "你怎么这么兴奋?"你说。

  "没有没有。"我干笑了一下。

  "是不是想到马上就有肯德基吃了,特高兴?"

  "是,是。"我陪笑说。

  下车时你看我付钱的干脆样,一脸惊诧:"好啊,现在发了嘛,啊,钱包都哈雷的了,一摞一摞的。"

  "跟你说了我有钱的。"我说。

  "那也没我多,信不信?"

  "当然了,离开我你就发了,离开你我也好了,这就是命。"我大咧咧地说。说完我就后悔了。

  "你这人是不是天生不会说话啊?"你一下站住,眉毛又扬起来,嚷嚷着。

  有人在看我们。

  我也站住,不吭声。

  "你说呀,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你看你,又不是以前了,还有什么好闹的?"

  你余怒未息,扬着眉毛不肯放下。

  我瞪着一个居然想停下来看热闹的中年妇女,直到把她瞪走:"什么事儿呢,只要看开了,就没什么了,对不对?"

  "什么事儿看开了?"

  "我不说了,好吧,"我做出一个仿佛拉你的动作,其实只是意思一下,我知道你会做出反应:"刚才是我错,行了吧?"

  你果然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你意识到了,自己也有些好笑:"你怎么突然变得会认错了?"

  "呵呵,"我笑着说,"你不也一样吗?变得体贴多了。"

  过了一会儿,你说:"也有道理,咱俩是没戏。"

  "可能吧。"我扶着你的腰,走进快餐厅。

  这回你没躲开。

  付账的时候两个人都抢,差点又打起来。

  "收谁的?先生还是小姐?"服务员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对你说:"你要再这样,人就觉得咱俩还好着呢。"

  "你管得够宽的,有像你这么服务的?"你冲着服务员喊。

  "算了算了,他又没什么恶意,别闹了,啊?"我说。

  "他怎么没恶意?你看他那样儿!"

  "算了,他也不容易,一个破打工的,咱不跟他计较,啊?"

  我交了钱,很体贴地对你说:"来,帮我端一下。"

  你听着这话,就什么也不说了。

  除了吃饭,我们还去看电影。主要是你喜欢。你总把自己当成许多片子的主人公。那时电影还很便宜,没有大片的概念。我们可以静下心,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喜欢的那些台词,比如郝思嘉什么的,我差不多都背下来了。

  习惯还是难改。你一定会坐我左边,否则两人都别扭。我们喝完可乐,不约而同会把空罐放到中间把手上。两人一看,都笑。然后你就像以前一样,把它们收起来放你左脚下面,然后又像以前一样把我左臂拉到把手下的空档里,你的右臂挨过来,压着我。

  我轻轻一挣,没有挣脱,我就不动了。

  "真逗。"你说。

  我说:"什么?"

  "本来想坐一次右边,就是不行。"

  "哈哈,"我笑着说:"要不换换?"

  "算了,"你用左手拿起报纸扇,这样能扇着我们两个人:"那就看不下去了。"

  小电影厅里很热。你兜兜衣领,说:"像不像重庆?"

  "有点儿,"我说:"重庆还要闷点儿。"

  灯光黑下来。烟雾中人影幢幢。这在当年重庆随处可见。我有些恍惚,因为重庆是我不敢去想的地方。如果你不提起,我就要使劲儿把它忘了。

  "是挺逗的。"你说。

  我说:"什么?"

  "真要我说?"

  "说吧,有什么呀?"

  你笑了一下,说:"在重庆,和你看周润发的《英雄好汉》,还记得吗?"

  "那片子特好看。"我说。

  "你特喜欢那里面的音乐。"

  "是啊。"我说。

  "你记得你当时怎么表现的吗?"

  "就是这样,没什么啊,"我说。

  "撒谎。"

  "我真想不起来了,你告我。"

  "你当时特好。"你说。

  "怎么好了?"

  "那次,"你轻轻说。"好不容易才买着票,首场什么的,特闹,后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你又不看了。我看的正起劲儿,你就来逗我。"

  "我没逗你。"我说。

  "真的?"

  "真的。"我坚持着说。

  "还说没有逗我呢,"你低下头:"电影院那么黑,你也不看片子,就只那么那么地看我,我当时还以为,"你说着把头扭一边去:"我还以为我要和你好一辈子呢。"

  片子开始了。摇滚音乐打得我耳朵疼起来。

  "听见我说话了?"你说。你的声音突然大起来,盖过了音乐声,所以我觉得你又在嚷嚷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是啊,这话你说过,我也信过。"

  又过了一会儿,你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8、大学时代

  你到重庆,是我叫的。

  一九九零年没有工作是比较要命的事。我在汽车制造厂当过捶车皮的工人,后来老病发作,拈厂花惹厂草,被真正的工人阶级赶了出来,又应聘到一家深圳公司,常驻重庆,经营一种叫体外震波碎石机的仪器。我成了半个医生,开始救死扶伤,天天教整个的医生该往哪个键上摁,才能把那些该死的石头打烂,让病人腰子上不挨那大伤元气的一刀。

  医院在临江门,我前前后后待了一年。

  五六年前我们在一个大学读书。我对你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你也退学,有天晚上熄灯后男朋友没离开你宿舍。这叫留宿异性,在当时被宣传成很下流的事。其实什么事没有,你们宿舍那天每个人男朋友都没走,在蜡烛光下唱歌,自我陶醉时候声儿大了,让保卫部一网打尽。这件事比我那件要早,也很轰动。

  那些年那所大学的保卫部基本上不是什么东西。

  我每天得过且过,来不及想以后到底能干什么。我像条被摔晕的鱼,被大庭广众吊起来,丢在地上苟延残喘。临江门下去就是嘉陵江,我沿着青苔满布的陡峭山路奔下去看那水,乱云飞渡,浑雾扑面,我就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可见刚才的说法多有道理。没人来提醒我。我的同事想法比我简单得多。这些善良狡黠的市民日子过好一点,钱多挣一点,就非常满足。这是一九九零年整个社会的普遍想法。我从不指望他们能在精神上给我什么。一帮偏远县份的实习医生和我关系比较好,因为都是人生地不熟;还有几个热情大方的小护士,明显对我有好感。不过因为工厂的教训,我还没敢贸然行动。

  那天偶然翻到你地址,顿起同命沦落的感觉,我马上写信。

  我说:"你还记得我?我们是同学,你最近好吗?我在重庆,一个很奇特的地方。"你回得很快,你说,"记得你,你是个奇人,真想不到你会给我写信。"你又说,"我们都是奇人,你不觉得吗?我还记得你那样儿呢,你记不记得我什么样了?"

  我慢慢想起来了,你好像很好看,我就觉得有些温暖;但我在这里又很寂寞,我就起了坏心。

  我说:"重庆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人性粗暴,气候乖戾。你再奇人也不可能呆下去,连我都想换个地方。"

  你说:"那你待着不寂寞吗?我最近没事儿,我去看你吧。"

  我逗你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呢,就敢来?我要是坏人,把你卖了怎么办?"

  你说:"不知道你骗没骗我,不管你对我怎样,我也来。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仙。"

  那段时间我一边给你写信,一边下了决心,准备和那几个小护士周旋出个名堂。作为深圳公司派驻重庆的代表,我每个月基本工资是两百多块,加上奖金有四百块左右,一九九零年,这个收入还可以,至少比我以后好很多。我和小卢去跳舞,把她跳得很晕;和小周去看电影,和小秦去吃西餐。我觉得很痛快。我想,再有一两个礼拜,好事就该来了。

  但是同时,给你的信越写越深,你真的要来了。

  "我在学校就开始注意你,"你说:"开你的时候我都走了,但是知道有几千学生联合签名,要校方留你下来。你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什么魅力,著名混混。"我说。

  "我看过你写很多东西,你老是把自己说得特坏,其实你的东西反映出你还挺纯真。"

  "你在攻心?"我不甘心地说:"你真厉害,你一定修过两年心理学。"

  "你应该注意我,"你说:"有回我过生日,你还带一帮手下跑我宿舍唱歌。你唱得真好听。"

  "那是另外一个哥们儿带过去的,"我说:"我是凑热闹。"

  "你可专门给我唱了好几个,我们宿舍,那个平时特仰慕你的林娟,后来一个礼拜都给我脸色看。"

  "有这回事?"我边回信边笑。这时信件往来已经很频繁了,几乎每天一封。我们用快件,三天一趟。我每天等那个越来越气呼呼的收发室小秦送信,变成了一种美好享受。我想,这事轻易了结不了了。

  "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有点儿喜欢你了。"你的笔迹很娟秀。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我一边写这几个字,一边窃喜。

  "你在逗我,我说喜欢,你偏说爱什么的。"

  "那还不是一样?反正你先说的。"

  "就算我说的吧,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因为你的才气,还因为我们都是被开除的。"你说。"我现在特别想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我身边,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不是太冒险了?我不是才华横溢,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老爸早就这么说过。你不要想当然,我没什么了不起。你可能会后悔,真的,你要想好。"

  我知道女人就是这样,有些时候你越劝她不做什么,她偏要做。所以我就利用了这一点来让你上钩。

  你果然就上钩了。

  "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是要来,你管不着。"你说。你写得太坚决,所以看见你这几个字,我不知道是志得意满,还是在志得意满的同时掠过一阵微微的不安。


9、紫色长裙

  你正式宣布和我分手,是九三年春天。我那时开始好转,已经晨昏颠倒,但你还一大早跑来找我,这就是不祥之兆。

  "这回真和你分了。"你扬起下巴,表情干净利落。

  我睡眼朦胧望着你。我眼前闪烁着一身紫色长裙和一道紫红的唇膏,乍一看,像一个陌生女人走错了地儿。我印象里,只有涂着深红唇膏的女人才是你。你想通过改变口红颜色表现你的坚定不移,你真是下决心了。

  你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女王。但我知道这是虚弱痛苦的表现。你的色厉内荏早就被我吃透了。不过我不能表现得太高兴,那样你会恨我,而且可能分不彻底。

  我低下头,懒洋洋地穿衣服:"不就是那事儿么,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混出来。"

  "甭以为我不知道你装丫挺。"你提高了音调。

  "我装什么?"我抬起头来。

  "三天没刮胡子了吧?瞧你那德行。"

  "刮不刮胡子和吹灯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要这个?"你反唇相讥。

  "我要哪个?"我说:"你是来打架的?"

  "我现在早看出来了,你也就是一白眼狼。"你说:"跟你打架没一点意思,恶心。"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站起,四处找茶缸,准备到隔壁去刷牙。

  你一闪,拦住我:"我怎么不是好东西了?把话说清楚!"

  "真要我说?"

  "就是要你说,你说呀。"

  "昨天打电话找你,你们饭店的小宁说你跟一个老板出去了。"我嘲讽地说:"还没真吹呢,你那边先有人了,你是好东西?"

  "我就不是好东西,怎么了?"你喊起来:"你想怎么着?"

  "没想怎么着,是你要怎么着,别忘了。"我侧过身,想从你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钻过去。

  你一下子靠墙上,好像洞悉了我的目的:"你以为你真的很有魅力?"

  "我没觉得,都你说的,再说了,你现在那位更有魅力。"

  我干脆不去刷牙了。我不想跟你发生任何身体上的纠纷。但是我的心头火在慢慢升起,你要打架,我就奉陪。

  "我找什么了?"

  "你比我清楚,又不是我找的。"

  "好吧,我找了又怎么样?我不该找?人至少比你有出息!"

  "你说对了,我是一个忒次的人,"我说:"你真不幸,以前看走眼了。"

  "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吧,原来是你一直想甩我!"你突然说。

  "就算是,那也要甩得掉。不像有的人,赖着不走。"

  "我真是看走眼了,你,很好。"你气得想哭又像笑,鼻翼歙动着,变得通红。

  我冷眼看着你,本来不想愤怒,但你老是说我没出息,我就不太忍得住。我好朋友许雷的舅舅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看来真有道理。舅舅又说:要让自己老婆都看不起,这男人也没法做了。你不是我的老婆,幸好你不是;你好歹跟我这么久,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一直希望我对得起你。我现在这样,是时运不济,并非我本意。你知不知道说我没有出息是一句很重的话,尤其在当时?你是骂我呢,还是咒我?

  "我告诉你,"你在努力平静下来。

  "我听着呢。"我说。

  "你是个没有任何出息的人,你永远都混不出来!"你对着我大喊。

  "就是这个?还是这个?还有呢?有点儿新意没有?"我冷笑:"反正要走了,把话说完,免得憋心里自个儿难受。"

  你瞪着我,一言不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下来,我觉得听到了它们噼哩啪啦打在地上的声音。你双手绞着衣角,不说话,就这么站着哭。我心里并不好受,有点痛,但我认为这种痛正在逐渐远离我,而且我有把握让它再也不能回来。只要我现在扛住,以后就万事大吉。我对你的厌倦压倒了一切,你休想让我好言相劝。你要我可怜你,要我哄你,疼你,安慰你,一如以往。但是谁又来哄我疼我安慰我呢?谁家有个像你这样的女人,都容易败落,你知道吗。

  这是我新租的一间小屋子。灯光,颜色都很素,虽然春天了,我还是不能把自己变得明亮一些。你的紫色长裙在这种背景下很抢眼,给我一种固执的压力。何况你在哭,还撕它。我注意到衣角已经快被你撕破了。连衣裙没有错,你撕它干什么?你迁怒的对象什么时候可以是你自己?

  这连衣裙是三年前买的。就是说,是你在重庆给自己买的唯一一件东西。


10、艺术家

  我把你从火车站接回重医二院,就吃饭,就把你灌晕了。

  我说过,我没安什么好心。医院的哥儿们也撺掇着,他们干脆把男澡堂钥匙交给我,说那安静,可以放心大胆办事。这是间破落房屋,散发着霉味的水气,只有一个漏水的龙头,滴嗒响着,像得了很严重的前列腺炎。几根木头条胡乱钉在窗户上,缝隙里可以望见四周参差错落的平房瓦片和远处零星的渔火。关灯以后,这些就黑下来,倒也有几分浪漫情调。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起上路了。

  我三下五除二,直奔主题。

  "等等。"你说。

  我喘着粗气停下来,险恶地说:"我就知道这个,没什么,你还真是玩不起真格的。"

  你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笑什么?"因为突然停下,我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遭到拒绝,是一种不太致命却哭笑不得的尴尬。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你的声音很好听,刚才你并没说多少话,好像在观察我。现在我没有作为了,才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你的声音充满亦正亦邪的女人味,正,是指你字正腔圆,邪,是指你有些邪恶的性感。

  "我要干嘛?"我傻乎乎地问。

  我变得有点傻是因为我换了个角度,可以看到外面的灯火照在你脸上,轮廓异常美丽,一时之间我不敢再去触碰。我知道这没什么,在美丽面前自惭形秽是艺术家的天性,充分体现了他们的虚伪。我是艺术家,所以这样是正常的。今天可能拿不下你了。

  "你要占我,而且今儿晚上就要,我知道,"你抿嘴一笑:"我来,就是为了献身的。"

  我什么也不敢说。

  "我就是要跟你好,所以你甭玩心眼儿,我都会同意的。"你补充道。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都说出来了,多没面子。"

  "行了,不说啦,"你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真喜欢我?我好看吗?"

  "好看,"我说:"挺好看的,真的,我就是因为你好看,所以起了坏心,才来勾引你。"

  "唉,"你叹了一口气:"到底谁勾引谁呀。"

  "也是。"我直起身子,准备接受失败。

  你把你的手伸过来,试探地碰碰我的手指。你的手有一种颤抖的温暖。我缩了一下,旋即又握住它们。我六神无主地开始进攻你的手心。

  "来做你想做的事吧。"你宽容地说。

  "等一下,我得缓缓。"我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得重新培养情绪。我有个长处,就是虽好色,却不是急色鬼。我不习惯你这种说话方式。你在赏赐我,我太被动。

  "我等着呢。"你说。你把手抽出来,在我右腿上轻轻画了两个圆圈,又举起来,开始抚摸我脸。

  我慢慢抚摸起你的背来。线条很好,我有点舍不得放开。我真没出息。我想。

  你扬起脖子,眼睛闭上,深深吸口气,颤抖着呼出来。

  这种感觉有点上路了。我本来想跟你说,我不能要一个欲望上的政治辅导员。你好象很聪明,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美丽而愚蠢的女人比较受男人欢迎。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比较合适,不然就会晚;但是我的身体不争气,有反应了。来不及了。

  "放松一点。"你的手背轻轻擦过我嘴唇。我感到它上面那些纤毫精致的细嫩绒毛慢慢擦在我神经上。我真的要不行了。

  "好。"我双手环住你的腰。它很细,这真要命。

  "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对吗?"你仔细地看我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我猖狂起来。


11、窒息

  嘉陵江的涛声拍打着身后的窗户木框,像一条巨大而愤怒的鱼。就像我。

  所以你窒息了。

  一阵夜风像一面硕大的帆布反卷过来,噼里啪啦撕扯在我头上,我想用手挡,但是被你拼命捉住,就像以后许多噩梦中你抓住我的手,让我满心狂跳地醒来一样。我的身躯被你紧紧拿住,快感就在我体内肆无忌惮地奔突,爆裂。那一瞬间我愿意这一生只能有一个最好的伴侣,我愿意是你,你让我这么快乐。你是我爱过的最好的身体。你知道吗。

  你用喘息宣称,我们的肉体在战斗,在寻觅,我们的灵魂却正升上壮丽坦白的天空。我说是。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关于我和你。我想说得更多,但是只有这些,循环往复,再循环往复。这个事实助长我无穷无尽的纠缠和兽性,带给你无边无际的勇猛和容纳。


12、我听你的

  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心脏乱跳,满头大汗。

  几乎同一瞬间,你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好像我马上就要逃走。

  "怎么了你?"

  "没事儿,没事儿,做梦。"我说。

  "噩梦?"

  "好像是。刚醒来就忘了,怪不怪?"

  "都这样,我也是。"

  我意犹未定,抹了把冷汗:"天天这样,不是什么预兆吧?"

  "乌鸦嘴,尽说丧气话。"你坐起来,仍然紧攥着我的手。

  "不是,老这么着,我有点担心。"

  "你担什么心?怕我甩了你?"你笑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我才不怕呢。"我回回神,又跟你调笑起来:"我倒是觉得你怕我甩你。"

  "你不会甩我,"你信心十足地说:"就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把所有的女人都甩了,你也不会甩我。"

  "你太自信了。"我气馁地说。

  "那是。要没这个自信,我就不来找你了。"

  你在笑,好像很轻松,我却笑不起来。我从没做过这么多连续的噩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预兆,但是感觉很不好。我没有力量把握现在的幸福,它总在被一些奇形怪状的事物描绘着,犹如一幅很不怎么样的画面老是展现在我面前。我还高兴得起来吗。

  "你怎么了?"

  "没事,真的没事儿。"

  "不对,好像真有点什么,"你怀疑地望着我眼睛:"不过什么事儿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你放心吧,我能应付。"我勉强回答。

  "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吧?"你怀疑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呢。"

  "你结婚了?还没有离?要不,你在哪儿有个……小孩?"

  "哈哈哈哈。"这回我被逗笑了。

  你也笑了:"床太窄。还有,你别把手放心坎儿上就好了,实在没地儿放,你就把我抱紧点,好吧?"

  "好,我听你的。"我说。

  我的手却还是常常从你身上掉下来,不自觉地跑到让我做噩梦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在那些夜晚把你抱得更紧一些呢?


13、你写得很好

  “原来你写了这么多好诗。”

  你仔细翻弄着我的稿子,你的动作像捧起一把珠宝。

  “真的很好?”我懒洋洋地斜靠在你背上。

  “真的很好,但是,”你把它们整理好,小心翼翼放下:“你想过没有,以后干什么?”

  “不知道,”我吐个眼圈:“我看不到明天什么样。”

  “这地儿不是你呆的。”你转过身,把我轻轻推开一点。“那也不一定,”我提不起精神,自我安慰地说:“老板说要带我去苏联。”

  “就是那个斜着眼睛看你的半老徐娘?”你眉毛扬了起来。

  “人可是有老公的,人家老公是深圳总老板,看你说哪儿去了。”“不能总这样啊,即使你们老板看上你了,带你去苏联,也没什么意思啊。”

  “是,”我走过去,把碎石中心操作间的滑动门拉上,平时这样做,就意味着我想欺负你。“可是我怎么办呢。我也知道这样不行,我从这地儿出不来。”

  你看我一眼,往旁边躲开。

  “都是大学害的。”我闷闷不乐地踢了机器一脚。

  “你应该成为一个很棒的人。”你温柔但是坚定地推开我不太老实的手,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是没法面对现实,我不会混。”“我会帮你。”你轻轻说。

  “我自己来吧,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别让我担惊受怕就行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傻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

  你拿起我的稿子,很快地翻弄着,又重新整理起来。

  “我还小?我都二十三了。”我很委屈。

  “说你是你就是,别狡辩了,”你说:“你会长大的,你把帮你长大这个光荣任务交给我吧。”

  “应该是我来带你,帮你长大。”我不服气。

  “好了好了不争了,以后吵架我都让着你,好吧?”

  “那不行,”我故作无赖状:“你让着我就没劲了,你得使出全身力气,跟我斗到底,那才有意思。”

  “不会的,”你摇摇头,“从今天开始,什么事情我都会先想着你,再想我。你要我怎么着都行。你觉得我必须吵,使劲儿跟你吵,我也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不会跟你吵架,我会疼你。”

  然后我就看见你哭了。你温柔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有了泪水,很干脆地落下来。你也没有去管,就那样看着我。你把我看得有点紧张。对于女人的战术,我一向怕的很少,哭是最厉害的一种。

  “没什么,好了,”你说:“你到北京去吧,那边发展机会多。”

  我才想起给你拿毛巾:“我也想,但是大学这事一闹,我那边什么关系都没了,那帮朋友个个出国,混得都不错。你总不能让我也出国吧?”“不是这个意思,”你抽抽鼻子:“我是想让你先回去,站住脚,寻找机会。那边机会肯定比这边多。”

  “比较困难,”我泄气地说:“在北京找工作比这边难得多。”“也不一定。”你慢慢放下稿子。

  “还有,我住哪儿?总不能住你们家去吧?”我索性把话说到底。

  “我想办法。”你很有把握地说。


14、九三年 春天 你离开我

  很久以后,终于没有什么能把我从北京赶走了。这是我想要的,也是你曾经想要的。曾经的意思,就是说你现在不一定想要,或许,现在根本就和你没任何关系了。

  我有了很多东西,但是没有你。这并不过分。并不过分的意思,就是说我得到了什么,就应该失去相应的什么,不然我就得不到。我不知道哪个好些,但有一点肯定:我对今天的一切很满意,虽然还在继续努力,还像杰克伦敦那个曾经被饥饿和死亡恣意折磨的流浪汉,永远有一分狠辣的危机感。

  在某些极度享乐,或者极度寂寞的时候,我还会偶尔想起你,如果你可以与我分享今天,我会虔诚地感谢上苍,并且听候它赴汤蹈火的差遣。我这句话有点片面。我还该感谢上苍给我的痛苦,磨练是一种幸福,更是真正的财富。而你已经很远,所以反而不及这些重要。

  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回北京,我不可能有现在的一切。我那时还很脆弱,还没有找到实现自己的方式。你完成了你的志愿,你帮我长大,把我从一个废物变成了一个男人,从一个懦夫,变成了一个勇士。

  这一点现在慢慢开始让我伤心。

  九三年,春天,你离开我。

  半年以后,你关于我没有出息,混不出来的预言彻底错误,一直错到今天。


15、沉重

  你穿着紫色长裙,画着紫红唇膏离开我的时候,我充满了愤怒。不管你有关我出息的预测是不是和我斗气,我也愤怒。我太沉重,我要轻松。要你走。

  你就那么走了,你侧着身子后退,边走边回头。我不知道你回头是不是因为想不过,因为你刚才很不忿。但是看着你,我又有些伤感。你眼圈好像红了,不是刚才那种被我气哭的红。那种红有攻击性,我很不喜欢;这种红也有攻击性,让我奇怪地难受,要费很大劲才能压住。

  我心里嘀咕,你这么回着头走,明摆着想我劝你。我怎么会劝你呢。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在全心全意盼你离去,千万不要因为我一点犹豫停下来。我一想起跟你和好,就怕得要命。那些哄你的法宝就像巫师的毒酒,沾唇即亡。我罩不住你,你还是个很吸引人的女人,有的是人喜欢你,你一定会活得很舒服。

  小路上有辆车开过来。你退着走,所以可能挡着点路。车一直在鸣喇叭。这是辆桑塔纳。那种很难看的黑蓝色。这辆桑塔纳突然停在你旁边,一个干瘦的男人跳出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看不看路?”

  你回头看他,又看我,你什么也没回答,还是一步一步倒退着。

  我记得是春天,你旁边几根迎春花枝条挂住了你的裙子,你也没有注意到。你走过去的时候那些枝条弹开了,又弹向你,像抽打在你身上。黄色的花瓣撒得一地都是。

  那个男人指着我说:“盘儿还挺亮,就为这傻小子?”

  我看着那男人,那男人也看着我。

  “去哪儿啊?大哥捎你一段,成不?”那男人开始嬉皮笑脸。

  你还是没管他,只顾看着我。

  “唉,真疯了吧,怪可怜的,”那男人不耐烦地催促着:“要走快他妈走,好狗不挡道!”

  我突然冲上去,双手拎起我住的小屋旁边一辆破自行车,照着他脑袋就砸。

  “你丫敢打架?”他双手护住,嚷嚷着。

  我不说话,闷头往他身上砸。他挡了两下,肩膀挨了两下。我用两个轮胎对准他脑袋杵,他拼命挡,轮胎斜向下滑,兹啦一声他的西服口袋破了。“你丫真敢动手?”男人叫道。

  我一脚踹向他肚子,他正注意自行车,冷不防挨了这重重的一下,顿时猛地向后倒过去,被车窗挡住了,又朝我弹过来。卡嚓一声左后视镜被他碰掉了。

  “我弄死你丫的。”我又把自行车抡起来。男人退了两步,身子一闪,拉开车门就往里钻。我又抡起自行车朝他车窗砸去。你突然飞快地跑过来挡我,我从不知道你有这么大力气,居然把我拦腰抱住,使劲一甩,我就跌跌撞撞往横里奔了去。

  桑塔纳“刷”一声飞快开走了。

  我丢下自行车,靠在一棵槐树上,大口大口喘。

  你冷冷看着我。

  我感到我的手在发抖,低头一看,右手两个指节破了,在流血。我用左手去擦,左手青筋暴露,抖得厉害。

  “给你。”你走过来,递我两张纸巾。

  我把纸巾按在伤口上,因为还在激动,我开始发抖。

  “你哭了。”你突然说。

  “我没有。”我的声音有点跑调。

  很烫的泪水流了下来,流了我一脸。

  “你哭了。”你继续说。

  “我没有!”我靠在槐树上,吼道。

  “你就是哭了。”你吸吸鼻子,突然一副开心的样子。

  “你高兴?”我也吸吸鼻子。

  “不高兴。”你把一包纸巾都递给我。我把它推开。

  “破伤风!”你生气了,干脆自己扯出一些纸巾,帮我擦干伤口。你做这些动作很轻,也很自然,就像什么事没有一样。

  “待会儿别忘了去医院看看,伤口挺深的。”

  “我还没那么娇贵,少给我来假惺惺的,”我带着哭腔说。

  “没什么假惺惺,我走就是。你哭了,哭了就行了,拜拜。”

  你整整头发。昂首阔步走了。


16、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和你说话,是一个电话。你那时应该有了一个算是不错的男人。因为你已经俩礼拜没来找我了。

  你没否认,还给我讲他的一些事。我看不起他,我觉得他有点像汉奸,但又拿不出证据。你打那个电话,是要我帮他办一件事。我没同意,我说不能因为他出卖我的朋友。你就在那边说我,你说我是个小人,忘恩负义,心胸狭窄。我说我帮谁也不帮他,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真不帮?”

  “是。”我心里有种很怪的感觉。我怎么了。

  你沉默一下,笑起来:“不帮就算了,何必吵架呢,再说了,就算这阵子没见面,还是朋友吧。”

  “也是。”我定定神,拿出一副尽量平淡的语调说。

  这时我听你那边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宝贝心肝过来什么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不舒服。正好你叫我等一下,我就冲着话筒说:“你男人好像特懂礼貌。”

  “怎么了?”

  “他什么礼貌都懂,就是不知道起码的礼貌,不要干扰别人打电话。”你又沉默一下,说:“我跟你都分了,我现在跟他。”

  “明白了。”我说。

  “明白什么?”

  “他现在抱着你的吧。”

  我听见你在和他说马上来,然后你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现在还跟你吵来吵去。”

  “我也不想跟你吵,他抱着你反正听得忒清楚。”

  你笑起来:“说点儿别的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你说话都特狠?”“你就这德行。”

  “我不是这德行。”

  “你是,你要不是,我是?”

  “本来不想告你的。”

  “怎么又想了?”

  “我以后可能不给你打电话了,也不见你了。”

  “随你的便,我也这么想。”我飞快地接上。

  “我知道我们好不了,我从最早开始就知道。”

  “什么时候?”

  “重庆的时候。”

  “您真有远见,凭什么这么说?”我嘲讽着。

  “你还记得在鹅岭你说什么来着?”

  “特操蛋的话?我没说过。”

  “不是那意思,是有预兆的话。”

  “我忘了。”我很干脆地说。

  “你说的话你自己忘了?”

  “我真说什么了?”

  “你也没什么恶意,你是无意说的,我问你会带我多久,你说‘永远吧,’什么叫‘永远,吧’?”

  “就这?这就是预兆?”

  “是啊,所以后来我就狠点儿,你别放心上去啊。”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就这原因?”

  “还有一个,不愿意说。”你有点迟疑。

  “说吧。”我催促着。

  “不太想说。”

  “不说就算了。”

  “那我说了啊,我这么对你,是因为喜欢你。”

  “你不会吧?有毛病啊?”我气急败坏地嚷嚷。

  “我对你狠,你就觉得我坏,以后就不会太想我,想起来,也不会太难受。”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我其实很想说话。

  “以后没人照顾你了,你自己多保重啊。”

  “我挂了啊。”话音刚落你就挂了电话。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


17、这个岁数的男人和女人

  一九九六年,我在上海一个领奖台上,一个鲜花烂漫的女子朝我走来,边走边调整着微笑的角度,直到觉得很好看了,才把奖杯颁给我。

  “虽然我不想说,但你还是够漂亮的。”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她笑起来,“我是跟您的作品一起长大的。”

  “不会吧,我这么老了?”

  “你这么年轻,所以才了不起,”她大胆地凝视着我。

  “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你很独特。”我注意到她换了一个比较亲昵的称谓。这很好。

  “怎么不一样了?”她给我胸前别上一朵花。在我的印象里,上海人做事总是这么精致。

  “你想听吗?我住中山宾馆,2216。”我一边悄声说,一边挥手,向台下的观众致意。

  “你觉得我会去吗?”

  “你觉得我会等吗?会倒是会,我只等到晚上十一点。”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从来没有。”

  “失手?”

  “好像是。”

  她又看我一眼,娉娉婷婷地走了。

  “你可以少抽点烟,对皮肤不好。”她扇了扇飘向她的烟雾。“是。就是戒不了。”

  “这酒挺好,喝了没口臭,喝高了也没事儿。”

  “再喝点。”我又给她倒了一小杯V.S.O.P。

  她用一种曼妙的姿势接过去,轻轻喝完。“现在才想起来灌我,晚了吧?”

  “要灌早灌了,再说,也用不着酒。”

  “你很得意?”

  “有点吧。”

  “你还行。”

  “就是‘还行,’那还是不行。”

  “比我想的好一点。”

  我又想点烟,她把我的手按住。

  “我还想跟你见面。”我说。

  “再说吧,好吗?”

  “你知道我叫什么,我不知道你,这不公平。”

  “再说吧,说不说没什么关系,对吧?”她吻了一下我的左脸,就在我的手臂上睡着了。

  我欣赏着她背部的美丽弧线,小心抽出手,又悄悄点燃一根烟。要没有烟草这种东西,人类得抑郁症的比例定会大大增加。我找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半躺,望着天花板。这个女子我决不担心甩不掉。大家都寂寞,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用遮掩。等我睡着了,天一亮,她就会自己消失。这份心照不宣和刚才的疯狂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很着迷。这就叫做安全。以同样方式生活的人,当然要运用自己的游戏规则,谁也管不着。

  假如我要狡辩也有说辞,像你声称,至多是我的肉体在堕落,我的灵魂却飞上了遥远的天空。这话讲起来可笑,还不如坦白一点,说各取所需算了。我不会傻到如此地步,非说她五官长得像你,所以我才拿下。即便她像你我也不承认,否则我就还在被动中,你的余毒我就还没肃清。都三年啦,我想。我宁愿相信是我自己的魅力造成这个故事。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即使她意念中是和我的才华做爱,而不是我本人,我也不会追究,我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如果你在旁边,除了刚才灵魂肉体的谬论,你会说,这不是爱情,你就会义正辞严,然后逼我承认,我已经没有真心去爱的能力了。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结论。你会这样。我的软穴在哪儿,你都知道。我生活中你的影子已经很淡了,但你对性感和邪恶的自私保留,依然是我无法成功忘掉你的原因。爱情好像跟魅力没什么关系吧,好像很不稳定吧,好像很伤人吧。我会这样回答你。我现在已经老了,有点苍凉,有时还要当一两回坏人,骗骗小姑娘,也可能被小姑娘骗。我就这样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每天早上或者中午,我四肢发烫或者满头大汗醒来,都在告诉自己:今天好像很不错,今天可能有爱情,不能错过了,我要看看,这回是谁。我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我从小踢足球就打的是姑娘球,现在我多愁善感,相当一部分生活为女人而过,为有没有好一点的女人而过。这里有浓重的自我安慰成分,你也看得出我的悲哀。爱情,我这方面应该还可以。不过我也清楚,那东西真来了,我会怕得要命。怕什么呢?我说不上来,也有可能是不愿意说。反正我就是怕,改不了。

  所以我觉得很恨你,在你身上我有什么已经用完了。用完了当然就不可能再有了,这是常识,也是我要强调的一点。你同意吗?

  你呢?即便和你好的时候,什么都在你计划中,什么你都比我聪明,什么你都要管,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始终置身事外?你的一切是个阴谋?打死我也不信。我要承认的一点,就是在我所有女人中,你是对我最好的一个。虽然我不甘心,我也承认了,你满意了吗?是,就算我用完了爱情,你用完了什么?你还有什么?你也已经老了吧,你比我大一岁,离开我那年你二十七岁,今年你都三十三啦。

  这个岁数的男人和女人,已经很不一样了。


18、重庆

  我以前把重庆人说得太过了。

  其实重庆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至少,很有个性。我的那些给澡堂钥匙的朋友也不错,还请我们吃饭,还带我们去玩。后来我告诉他们我们喜欢自己玩,他们才罢手。他们说你太漂亮,我有福气。这话我爱听。我想让你快活。我请了很多天假,工资也不要了,每天在小秦们几乎可以杀死我的目光里和你进进出出,卿卿我我。我觉得你幸福的同时我也非常幸福。多么美好的假期啊。我的生命开始完整有力,我要为了你做些什么,我还年轻,我做得到。

  我想你是在那个时候学会并且爱上火锅的。你后来言语的辛辣大概就是由此而来。你最爱吃红油的,也就是说,慢慢一大锅鲜开的红汤里,倒上两大碗金红油亮的干辣椒。你每每吃得眼泪鼻涕齐下,依然乐此不疲。我也一样。其实我吃辣椒并没有其他川人那么厉害,但是为了你快乐,我要让自己这方面好好进步。我们大概吃过六次火锅,从普通的,到牛鞭的,药补的,野味的,不一而足。我说过,那时东西便宜,我们也敢放开来吃。离开重庆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火锅了。

  重庆全是山,所以叫山城。我和你每天必定辛苦地爬上爬下,你问你累不累,你从来都否认,你说重庆人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呢。我说,这倒是。于是我们就认真地练习着爬山,涉水。涉水主要是指去南温泉和北温泉,划船,游泳。我不会,你就教我。你教得实在有点心不在焉。你说因为你游得太好了,以后又会和我永远在一起,所以我要是掉下水去,你会轻轻松松把我救上来。当然,如果我去找别的女人,那就活该了。我让你逗笑了,我说我怎么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你说你怕,你说我是个很招人的人。我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招你。我又说,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拿住我,是吧。

  我说有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一定要去玩,那个地方叫鹅岭。我也没去过,但是重庆朋友极力推荐,说风景奇美,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在那里平时谈不成的也谈得成。你说很好啊,可以到那里看看有人是不是在真正爱我。我说,看得出来吗?你说当然。我说,我对你怎么样,苍天可鉴,我还怕你不成。

  去鹅岭的路和其他路一样很陡,路上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商店。那个时候商业已开始在大陆慢慢普及开来,自然有很多人占了先手,开这开那,一派不亦乐乎。你很羡慕,但是我说我不会。没有关系。你说。你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牵涉进这个潮流。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你突然看见一家装修得非常抢眼的小商店,你说,等我一下,就兴冲冲奔了进去。

  下雨了。我一边狼狈地躲着,一边望着那些阴沉天下金光闪烁的人群。他们是不怕雨的,他们和富贵一样,距离我很远。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能得到比我更多的东西呢?

  “我天,那些内衣太漂亮了!真漂亮!”你蹦出来,边躲雨,边赞不绝口。

  你蹦跳的动作很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你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即使我永远这么贫困,永远得到的这么少。

  “买了吗?”我说。

  “没有,要四十多块钱一件,太贵了!”你嘴里啧啧称奇。“我买得起,我给你买。”我说。

  “别别,你那点钱,还是留着过日子吧,你又在外地。”你轻轻抚一下我的头发,说,“别淋着了,”又说:“怪我,我这次来看你,没怎么带够钱,下次多带点。”

  我说不上话来。

  “不过我这回一定要给你买几件像样的衬衫,”你兴致勃勃地说,“你穿好衣服一定特帅,我知道的,肯定没错。”

  我知道你是卖了你母亲给你的金戒指来重庆看我的。那是你的旅费。为了这个,你跟弄堂口那个卖杂货的老太太侃了半天价,又求了半天,好不容易凑够了六七百块。你又很想给我买东西,所以不敢睡卧铺,只能硬挺着坐过来。从北京到重庆,你要坐三十八个小时,来回,就是整整七十六个小时。七十六个小时。你自己都说,脚都坐肿了。你的脚坐肿了我很心疼,我心疼得要命。我还从没有这么心疼过一个女人,我以后也再不会这么心疼一个女人,我以后还真的这么做了,真的。我没有再说什么。

  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很久以后的一个时刻,比如,就现在,此时此刻,我很想,非常非常想,回到那天,在那个飘雨的黄昏,你知不知道我愿意卖掉我现在的一切,冲上那条街,把他妈的整个内衣店全部彻底连同每块门板都买下来,统统送给你?

19、夜已很凉

  鹅岭在夜色中慢慢升腾起来。

  嘉陵江两岸在同一时刻突然亮起绚烂的灯火,又有一阵微风徐徐吹来,连绵不断的山岭就在风中静静燃烧着,世界变成一大片灯海,辉煌明灭,毫无保留地袒陈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像做错了事的两个孩子,诚惶诚恐,充满叹服。

  我和你坐在正对江水的一条长椅上,潮湿气味把我们慢慢托起来,像在水晶宫殿里飞。我不知道这种温馨感觉只能拥有一夜,很快就会消逝,再也不见。灯火其实很普通,仔细看去,就是寻常百姓和渔夫家的灯光,但无数灯光聚在一起,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又很神秘,它可以点燃这异乡的山坡,可以把缘份燃烧殆尽,也可以让幸福马上开始。

  “我忘了问你了,你会带我多久?”你突然轻轻地说。

  “永远吧。”

  “真的吗?”你轻轻抚开我头发,仔细地看着我。

  “真的。”我毫不迟疑地说。

  你抓住我的一只手臂,全身贴在我身上,好像要和我长到一起。

  “不要离开我。”你的语调有点忧伤。

  “好的,高兴一点。”我说。

  “等我回去了,你就来,来北京。”

  “我会去的。”

  “我怕。”

  “别怕,有我呢。”

  “你离开我,我会死的。”你垂下眼睑,一字一字地说。

  我没有再说话,我把胸膛轻轻靠近你。江灯在你脸上染出流动的银灰色,你的长发那么滑腻,柔顺,你的眼睛那么羞怯,明亮,让我想哭。我该怎么去保护你呢?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一九九零年那个初秋的夜晚,山风灌满了我的衣服,夜已经很凉了,一切就要开始了,我还是没有再说话。我只能再靠近一些,试着用我年轻的双臂环住你。我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把你融化在我无边的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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