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的时间是一支烟
郁金香的故事
离开你的七天
爱是有缘黄瓜与玫瑰
音乐剧《爱你是个错误》
十九朵玫瑰和一把青菜
浪漫终结
沉重的处女情节
俏俏
我用告别作她的嫁妆
慈母的鼓励
曾经沧海
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纯真的岁月 简单的快乐
爱的天空有彩虹飞过
小 说 故 事
留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在故土的爱:兰花花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个盈盈的采
生下一个兰花花哟
实实的爱死个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啊
唯有高粱儿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数上那个兰花花好
--陕北民歌《兰花花》


《 一 》

  兰花花是他这一辈子中最刻骨铭心的爱。直到现在,她都离开他那么多年了,但他还是一想起她来,就心如刀绞,泪如泉涌。他离开她五年后头几次谈恋爱时,他甚至好几回会莫名其妙地,热泪象海潮般地漫上去,淌下来,再漫上去,淌下来,擦都擦不完。他即使控制自己什么都不想,尤其不往那方面想,也不行。象有感应似的。搞得他在别的女孩子面前很不好意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实实在在是他们以性命相博,惊心动魄的一段情份啊!

  兰花花最打动他的是她的善良纯朴。他认识她是因为学校文工团的一个女生帮他从新疆买的好羊毛线,并答应给他打成毛裤,后来被同寝室的同学笑话,打了一半就不打了。而严冬将至,他却没有冬衣(他当时从南方刚分来),搞得他不上不下,很恼火(那时候他刚工作,一个月56元工资,刚落脚,还得置好些东西,再没钱去另买一件新的了)。后来他就试探着去求兰花花,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就接了下来。他当时很感动。觉得她很朴实,心眼儿特好。当然她很美。后来有好些同学看见过她的照片,都不相信这是他的女朋友,说是他拣的电影明星的照片冒充的(他们也不瞧瞧,电影明星有她漂亮吗?)。她的个子很高,有168mm。因为腿长腰细看起来人家都说她绝对比他高,哪怕站在一起都说她比他高。他很恼火。这帮孙子真他妈睁着眼睛说瞎话,实际上她穿上高跟鞋也没他高。鹅蛋脸,尽管是陕西姑娘,脸色却不似一般陕西姑娘那样地通红,而是江南女子的那种白里桃红。她的脸光滑细腻,如煮熟剥开的鸡蛋那样的鲜嫩,光可照人。在冬天里,他最喜欢把他那张糙脸往她脸上贴,象贴着冰凉光滑的美玉似的,感觉美妙极了。他那时图方便凉快,剃的秃子。在学校里,为人师表剃一秃子,很不严肃,很不象话。他跟老板解释说,这是他那顶狗皮帽子太小(那还是他小时候买的),而他头发太厚,戴不下去,高高地顶在脑袋顶上,象个汉奸,上课时学生会忍不住偷偷乐,影响教学效果。所以他只好把头发削去,“削发适冠”。当然这个专利是从古人那儿偷来的,有学问的看官都知道“削足适履”的故事。老板那儿算交待过去了,但“屋里的”老板往往并不好交待。一般姑娘们都愿意自己那位体面得跟人似的。可她并不在意,傻乎乎的笑着陪他去剃头,然后心疼地往他秃头上抹油,说是要保护头皮,搞得他的脑袋象一500瓦的电灯泡。

  她最爱干的事,是将她的脸,埋在她的脖子弯下,然后眨巴着她那长长的睫毛,痒痒他。作为报复,他捧住她那粉嫩的脸,用他刚长出一点茬的秃头,往上一顿乱扎。她“呀!呀!”地叫着,拼命推他,并不住地拍打着他那秃头,说:“我要打死你嘛!坏死了你。”

  “不敢打死,知道吧!”,他说,“打死你就没有我了”。

  “不要你!”她叫道。“你是个脏娃娃”。

  “不脏。知道吧,不脏。”他分辨道。

  “脏!你还是条大懒虫。”

  他这条大懒虫其实是她给宠成的。他本来并不懒。他有那么个厉害的爸爸他怎么敢懒。“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他。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红灯记》里李玉和唱道。可打从跟她好上了后,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天长日久地他也就习惯了。她哪怕发着高烧也要给他做饭。记得那年夏天他们一块出去旅游,出门在外,他竟基本上靠她。因为她很漂亮,而她的美是让人心疼那种,所以从来不须发愁买不到票,只需指使她到前面去找一人帮捎两张好了,没有人会忍心拒绝她。上泰山下来后,两人都累的要死。她在泰安火车站遇到一对中年夫妇,是福州来的教师。交谈后,那对夫妇很喜欢她,一定要把自己的旅馆房间让出来,让她上火车之前休息。她却把那房间让给他睡觉,她则忍着疲劳在外面继续跟他们聊天。分手时那对夫妇一再邀请俺们到福州玩。上火车后,人挤得脚都放不下,更别谈座位。结果竟有人主动给她让座,她坐下去后马上又站起来,把座儿让给他,把那人气得干瞪眼。他于是赶紧钻到凳子底下睡觉,把位子重让出来。在青岛火车站,售票处无队可排,一群大汉在窗口处挤成一团,那种疯狂的情形,让人绝望。他上去了望了一会儿,觉得想要挤进去根本没戏,竟习惯性地用眼光向她求援。她一边笑他笨,一边竟接过钱准备往上冲。后来还是他觉得不妥,她那娇嫩的身子根本不堪一挤,才把钱夺过来,展现了一番英雄本色。他们都是穷学生(他那时刚考上研究生,把自己又等同回普通群众了),那点钱根本不够玩那么多地方的(他们由西到东,由北到南玩了十几个城市),他们只好拼命地省。一根冰棍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不觉羞惭。住hotel,为了省钱,她自己要住5毛钱的楼道帆布床,让他住房间。当然他不会答应。

  有一回在无锡,他们等公共汽车。当然也无队可排,一大堆儿人在那翘首企盼。车来了后,大家疯狂挤抢。不知是她女孩儿感觉比较准确,还是司机看她漂亮,故意把门停她跟前。反正是她捷足先登,占到一位。等本少拍马杀到,帝国主义早他妈把世界领土瓜分完毕,没哥儿们什么事儿了。她一边笑他笨,一边站起来给他让座,一边打开扇子,殷勤地给他煽凉。他慢慢的觉得满车诧异的眼光,有人甚至笑出了声。一想,这情形确实有点ridiculars,一美貌女郎(显然不是丫头保姆乡下人之类)殷勤的给一衣衫不整尖嘴猴腮的毛头小伙打扇子,有点儿过分,遂赶紧止住她,把她抱到他膝盖上坐好,象抱一大洋娃娃似的。

  她 爱磕瓜子儿,让他也磕。他哪有这份心思。不是把瓜子儿拦腰咬断就是连壳咽。她就磕好给他。他还是嫌不过瘾:磕半天才弄这么一点儿吃。她于是就磕好一大把搁手里,然后再搁他嘴里。

  您可别误会,哥哥不是那号好吃懒做没什么本事的货,后来也没指望过以后的女朋友也这么对他。她也不是初恋。以前从未这般伺候过男朋友。她的性子绝不柔弱,敢爱敢恨,视死如归。她能对他这般痴心,当然是因为他对她很够意思,也曾为她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只是因为哥哥谦虚,“暂且按下不表”罢了。

  那回登泰山。他们白天在济南玩了一天,然后坐火车去。到泰安县城时,已是晚上。他们必须要在凌晨四点钟以前,到达日观峰(是不是叫这名儿忘了,反正是看日出的地儿),因为泰山高,日出当然就早。他们没怎么休息,就在山脚下吃了两碗馄饨,给她买了根打狗的竹竿(她身体那时不好,又已乏极),就开始赶那长长的夜路。泰山可真高啊!山路仿佛永无尽头似的。夜漫漫,路也漫漫。可是他牵着她的小手,不断地鼓励着她,给她讲他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一刻不停地往上攀登。那样黑的夜,那样长的路,那样高的山,但他们满心里荡漾着情意无限,一点儿也不觉得苦。两点多他们就到了。

  山颠上风很大,那是海上刮来的风,极冷。他们租了一张毛毯,两个人裹着,找了块向东的岩石坐下,静静地等着那磅礴壮丽的日出。他们冷得发抖,相互依偎着,感到对方身上的体温。满山的星斗渐渐褪去,夜空变得跟宝石般的湛蓝,他们坐在那样高那样寒的地方,高风那样的吹,眼前那样的空旷,一览无余。可天和地都是混沌一片,万籁无声。他们就象在天上似的,忘了还有人间。此情此景,可以用苏轼的《前赤壁赋》来描述:“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日出时的详细情形情形反倒忘了,反正是极其壮观。他们是在俯视日出,感觉也非常的奇特。先是天边的云彩被染红了,太阳藏在云彩里,若隐若现,扁扁的,象被压着的红皮球。然后,好象是突然从云层中一跃而出,他们全身上下便披上了金色的霞光,而整个大地却还沉浸在茫茫的夜色中。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溶化在那万道金光之中。旁边山峰上有朵白云,眼看着向他们飘过来,不一会儿他们就全没在白云里头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真是象在仙境中一样。

  几年后他到了美国,头几年吃尽苦头。实际上,那苦远远比不上他以前扛码头所吃的苦。但是他还是觉得夜是那样的黑,路是那样的长,冬天是那样的冷。他再也没有妹妹那双暖暖的小手,与他相互搀扶着,去走这长长的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了。所以,孤独的行程上尽是寂寞。88年他头一次听到西北风的歌儿时,躲在被窝里流了整一夜的泪。

你带我躲过村边的黄狗,
你带我走过十八年忧愁。
你带我去赶长长的夜路,
你带我去看东边的日头.....

我跟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留!
我跟你今天咱俩是兄妹!
我跟你明天睡一个炕头!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 二 》

  她的痴心都到了crazy的地步。每天晚上分手时,她都要哭得死去活来,不放他走。他急得跺脚,因为晚了学校大门就锁了。这他妈又不是第二天见不上了,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第二天她也没法见人,两只眼睛哭肿得跟桃子一样,他得给她揉半天。后来实在没办法,她死活不让分开,两人只好秘密住到一块。怕人看见,来时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一有敲门声,就吓得要死。窗上用报纸从上到下糊的严严实实,分明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多年后他回到西安出差,总喜欢久久的站在黑暗中,默默的看着那扇窗子上的昏黄的灯光。那里面曾经有过那样多的悲欢离合,她的眼泪都流成了河呀。她早已不在那里面了,只有这昏黄的灯光依旧!

  在当时那种时候,师生“非法同居”(实际上他并不教她任何课)是非同小可的事,学校也严厉处理过好几起学生“乱搞关系”的cases(他其实从未跟她干过那事).搞得他们整天提心吊胆。但天长日久,哪有不透风的墙。学校里风言风语传了些很难听的话,据说还有人告到学校里。她又是个特别传统纯朴的人,很cares面子,真不知她要知道了如何受得了。他对此真是无可奈何。

  即使这样,她出门时还会把他锁在门里。她说他象只猴子一样,她一出门他就会“嗤溜”一声溜外面玩儿去了,她回来看不到他就会难受。他不管上哪儿她都得跟着去,也不管合不合适。那年她毕业实习,他带国务院一个项目的调查小组到重庆去,她就非要跟着去。他跟她说这不合适,而且她毕业实习也不能不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说服了她去了青岛实习。没想到他刚完成工作回到他南方的家里,就看见她给了他一个“惊喜”。原来实习刚完,班上的师生正准备在一干旅游圣地玩个尽兴,她却急急忙忙千里迢迢地上他家来了。搞得大家很不高兴。这也难怪,班上少了一美人儿,玩的兴致当然会差很多。而且她从未到过他们家,也没法打招呼(那时还没有电话),只是凭着信封上的地址千里迢迢地找了来。不过他父母却着实是惊喜了一番。他脱口而出就问“你怎么来了?”,弄得她扭头就回到她房里掉眼泪,他劝了好久才劝回来。

《 三 》

  兰花花这种无可救药的痴情最最终导致了悲剧。

  她的痴情让他窒息,他觉得透不过气儿。他有那么多事要干,有那么些追求。他是个知识分子,不能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境界。可当他跟她在一起时,他就什么都干不了。她也不让他考北大的研究生,只能考本校的研究生。她去不了北京,那样会使他们分离。她说,哪怕他去西藏或到陕北县里她都愿意,再穷再苦她都不怕,因为她可以陪着去。但是去北京就不成。他白天上班不敢公开复习,只能把书搁抽屉里,打开抽屉偷偷地看,老板来了就赶紧把抽屉合上。晚上他要陪她,也不敢让她知道他在复习考研究生,只能等她睡了才能看会儿书。他看着她那灯下熟睡的脸,心如刀割。考试那会儿,她照常每天偷偷溜来他房间给他做饭,做好后怕冬天饭凉了,就拿电热毯热着。可他每天考试回来,手捧着那热乎乎的饭菜,喉头哽塞,难以下咽呀!

  这个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正离她远去。当他到北京去复试时,全校都知道了,只有她不知道。因为他是理科生跨科报考文科,当时北京大学研究生考试竞争最激烈的专业(200多名里取几名),又是名导师。而他毫无基础。那时考研究生还是很难的事。所有的人都觉得他疯了,根本就没戏。他骗她说,他其实是到北京出差,说复试其实是为了面子骗人家。结果她居然也信。这个姑娘心实在太实了,实的让他心疼。最后他要赴京就读了,再也无法瞒下去,告诉她时,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如同被雷劈了似的半晌作不了声。然后放声痛哭,一边紧紧地抱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不断的说,“亲哥哥,怎么办?亲哥哥,怎么办?”他当时的感觉,真是被撕裂了似的。

  其实这种感觉他从一开始就存在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会是个巨大的悲剧。他一直试图抗拒这种命运。可是没办法,他和她接触后就象雪崩般地掉了进去,然后再也无法自拔。他老把她赶的去跟别的男孩子玩,可她死活不干。也有好多好小伙子追她,她也毫无所动。其实那些小伙子条件真比他强多了。那些西北汉子,身材伟岸,相貌英俊,“顾我刚笑”,一股阳刚之气,或是研究生(那时他还没考上研究生),或是高干或高干子弟。相比之下,他真的有点儿獐头鼠目,穷困潦倒,整天衣衫褴偻,疯疯癫癫的,光着个头,给人当笑谈。她说她在旁边听了气得要命,又不敢发作(关系还得保密)。

  他其实见头几面后就想商量着跟她分手了。他觉得这么下去迟早得出事。可是每一次她都哭的死去活来,眼看着就得出事。他只好作罢。有几次他跟她急,说她这么死心眼干嘛嘛,你又不是嫁不出去,那么多人比我条件好的多追你,我又不会体贴人。你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他非让她说出个子丑壬卯来,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非要他不可。可她说我也不知道。逼的急了,她说:“因为你心眼好,还有就是你有点儿怪。

  他再无话可说。这种纯朴的语言却点到了要害。善良是为人之本,这不必多说。“有点儿怪”,这是说,这个人无可替代。不管是拿什么人来换,电影明星或是高官大贾,她也不换。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实际上他们的理念却经常水火不容,南辕北辙。她的性子又极倔,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搞得天翻地覆,弄得俩人都死去活来,痛苦不堪。他无数次地试图沟通但是没有用。他常有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知道她这是因为爱他,而且爱的太深,尽管不对但感情的事没有道理可讲,她也无法自拔,说也白说。他更不能“对付”她或整她,尽管她真的是给了他很大的hardtime.他觉得他们这么下去俩人只有同归于尽的命运。

  这种冲突最终也影响到了她与他父母之间的关系。他父母其实原来都极喜欢她,因为她细心,体贴而又勤快,在家里抢着做家务事,全家人的衣服都让她揽去洗了,房间也整理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但他们间冲突白热化了以后他父母就不免出来调解。结果她认为他父母说话偏袒自己的孩子,结果闹得很不愉快。

  他内心的那种深刻的矛盾和痛苦真是无可言喻。她用她的善良和爱重塑了他的人格和生命,而他却有着他自己不懈的追求。他无法忍受她加之于他的那种种束缚,那样让他窒息。这种爱对他来说是一种宿命:你不能只要什么,不要什么。如果你试图逃避,那么有人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后来他看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对这种认同与超越的矛盾和由此导致的悲剧简直明白进了骨髓。连兰花花自己也流着泪跟他悲痛欲绝地说:“亲哥哥!咱俩好归好,但是没法子在一起呆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无法理解他,却又那么刻骨铭心地爱他。这种矛盾冲突实在是太伤人了,但是他们都无法自拔。

  他去了北京以后,她时常千里迢迢地去看他,拎了大包小包好吃的,哪怕国庆五一这样只有一天的节日都不放过。来了就不想走,她学校都上课了也不管,她同学来信叫他劝劝她,说这样影响很不好。可是她根本就不顾后果--她也知道不好,但她就是离不开他。最后他硬逼她回去时,她还苦苦地哀求他陪她送到郑州才回来,或者哪怕送到保定。

  在北大那种风流快活的地方,他却一直没动过其他心思,尽管她远在天边。而且他打认识她后,就再没对别的女孩子动过心思。他其实不能算一个特别传统或特别老实的人。哪怕他后来去了美国,已经与她一痛决绝,他在头两年也一直拒绝谈恋爱,而且那也是因为她留给他的伤痛。

《 四 》

  他那时没想出国留学。但后来大概是85年底国家教委在清华大学开了个会,与会教授纷纷声讨他们麾下研究生大都跑出国去了,他们成了光杆司令,人才流失严重。于是李鹏何东昌在会上讲话,准备限制硕士学位以上的人出国。风声传来,大家慌作一团,义愤填膺。宿舍里的研究生们商量说,我党和国家某领导人的女儿在北大经济系读本科生,长的不错,他们准备去强奸她以示抗议。又征集签名要发表致党中央的公开信。他可没这功夫。他犹豫了挺久。要走就得赶在文件生效前走,可是那样他在北大还差一年的硕士学位就拿不着了。他课已全修完,只剩下跟导师作论文,现在就走,实在太可惜了。他那时候比较虚荣,还很在乎这个最高学府的硕士学位。还有兰花花那头,不用说,坚决反对。因为当时规定留学人员的家属不得陪读。这样就等于两人得长久地分开。这不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吗!最后的决定是让现实来选择,为选择权利而选择:先联系,若不成,则你无可选择;若成了,那时再作选择:至少他那时可以选择放弃。兰花花那头,老办法,先保密。成与不成都还不知道,没来由让她空悲伤一场。这种悲伤,他知道,杀伤力太大。

  事实上希望也很渺茫:他已来不及考TOFEL,GRE什么的。他只好叫他的英语口语老师,也是来北大留学的一个英国学生,他的铁哥儿们,给他写了封无耻吹捧他英语水平的推荐信。他自己也写了份觉得“特深刻”的Statement,又找系里的教授写了几封推荐信。他本科学校的成绩单,叫同学弄半天没弄到,他于是趁寒假回家路过,亲自去弄。他给兰花花发了封电报,就走了(那时候还没法打电话)。

  没想到兰花花急性子,没等到她学校放假,就在他发电报的同一天,登车前往北京。结果扑了个空。她又跟他家里有矛盾,不想再去他家。那时候又还没有电话,无法打电话。于是就留在北大等他放假回来,也不通知他,独自过了个极凄苦的年。他则在家中完成并发出了所有申请留学的文件。

  4月份他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5月份收到奖学金通知书。这中间不知她哪儿听到的风声(她寒假在北大住时那帮研究生对她都很好),在五一节赶到北京,几乎出事。那时候他正在参与国务院关于体制改革风险决策性研究的一个项目,也只好半途退出。有天晚上她把她给他的以及他们合影的所有照片和底片和信件都找出来,和他来到未名湖畔全部烧掉。他还想藏起来几张,但被她发现,一并扔进火里。他默默地看着那些照片和信件在黑夜和火焰中扭曲,燃烧,最后变成灰烬。

《 五 》

  在那一刻他痛下决心要走了,不然他们俩都会象他们燃烧在火里的照片一样毁灭。他也很清楚不管她有什么不顾后果的举动,只要她还能找到他,他们就根本不会分开:他们最多会同归于尽。

  他的朋友们都不明 白为什么他要在前程似锦的时候急流勇退。但是实际上他觉得他国内的前程也已不可为,以胡耀邦赵紫阳为首的党内改革势力已经走到尽头,所谓食尽鸟投林,树倒猢狲散已是必然的结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结果他出国后的第二年,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倒胡事件。再后来,他没出国的同学,因毕业后分到国务院体改所,赵紫阳有名的智囊机构,在六四事件中被目为“黑手”,一网打尽,到秦城监狱中吃了几年皇粮。想起来他这个“精英”在餐馆里洗大盘被老板当作孙子呼来喝去的时候,他们却被各国政要视为中国首脑的智囊,今天美国,明天西德地飞来飞去,策划着“国家大事”,“千秋伟业”;曾几何时,昔时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他们出狱后,穷得叮当,连急于跟女朋友温存(在“里边”给旱的太久了)的床都没有,还是穷哥儿们给凑钱买的。然而在后来邓小平南巡掀起的改革大潮中,这帮人“春江水暖鸭先知”,又再次地成了弄潮儿,“空手套白狼”,成了千万,亿万富豪。世事如棋,潮起潮落,白云苍狗,实在令人感叹。此乃后话。

  他父母当时刚好在北京动手术,中间妈妈心脏病发作病危,北大医院与协议医院之间踢皮球,他送妈妈往返于两个医院之间,打清晨直到深夜,水米不曾打牙,又背着妈妈来回上下楼梯,整个人都虚脱了。记得最后一次北大的救护车开出,顺道去接另一人时,车子在黑糊糊的胡同里转了半天,然后上来一大群人,一副担架。车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的手无意中触到那担架上的棉被,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到了医院抢救,司机告诉他,要加强看护,那个人已经死了。

  每次与兰花花相处回来,他都脸色凝重,让他父母忧心不已。为了安抚她,他和她一起去照相馆照了张合影,作为日后办结婚手续用。照片上两个人脸上都不胜憔悴。她临走时,他陪她去玩了趟西山。晚春时节了,不是红叶的时候。玩了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在山坡的树林里,忽然哭了起来。说是从今以后要他不要管她,她就攒钱。她死了以后,那钱就一半儿归他,一半儿归妈妈。

《 六 》

  快放 假了,他跟风车一样疯转着办所有出国的手续:退学,户口,护照,签证,购买出国应带的东西,机票,换汇......不知哪儿又把风声传给她了。她在那段时间里每天发一封加急电报给他,让他立即动身到西安(她当时还没放假,正在期末考试),他父母知道后,因知道她的脾气,生怕出事,也每天给他发一封加急电报,让他千万不可到西安,就在北京直接走,需要什么由他妹妹坐飞机马上送往北京。她在最后一封加急电报中说,如果她两天之内还没见到他,她就立即动身到北京。这意味着什么,当然谁都很清楚。

  形势一发千钧。他当然完全可以马上坐飞机跑掉。但是他不忍心。他不能就这么走掉。他得去见她最后一面。他的确有负于这个痴心的女子。如果说为了这种爱他注定要付出什么代价的话,他也无话可说。他的许多同学朋友都对他的决定觉得不可理解。“如果是我,半夜只穿条裤衩也跑了。”他的一个同学说。

  他到北大研究生院开出结婚介绍信,给家里发了封电报,就蹬上了西去的列车。自那以后杳无音讯。

  他在西安呆了九天。九天! 多么漫长而又短暂的九天啊。说它漫长,是因为他一到西安就马上失去了所有的人身自由。他跟家里打个招呼都不可能。这个铁了心随时准备与他同归于尽的女子,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蕴藏着巨大的危险。而机票的日期却在一天天的逼近。他们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他把结婚介绍信交给她,告诉她,以后结不结婚,完全取决于她。至于出国,他不能骗她。他一定会出去的。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脖子上他也只能这么说。她要对他做什么事,现在他就在跟前,她完全来得及做。但是他没告诉他什么时间会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个可怜的姑娘又一次中计。她心真的是太实了,实得都让他心疼。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呢?她的心也太软。他毕竟就在眼前,出国毕竟还未成为现实,她当然就下不了手。然后,当他父母因久不见他音讯,知道不好。他们心忧如焚,给他发了封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归”,她也心太善,不敢再硬扣住他,终于纵虎归山。临走前,他找到机会与她的同学密友长谈,告诉她们他要出国了,她肯定受不了这一打击,他让她们严密照看她。开导她,以防不测。

  说它短暂,那是因为这是他与他这一生中最心爱的姑娘相处的最后九天。这九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样的叫他留恋。从此以后,他们海角天涯,天各一方.......

  她送他上火车。一路上他都强忍眼泪。当火车终于开动起来,他永远记得那个时刻。她紧跟着车子追啊......,可是她怎么能追得上呢。这真是他们之间的命运的象征呀!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死死地盯着她那远去的身影,望的眼睛都疼了啊......。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千头万绪,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他将告别故土,告别亲人,告别他在国内的事业,怀揣仅有的30美元,提着一个破皮箱,飞越太平洋,奔向彼岸的一个陌生的国度。此时此刻,他心头上可有对终于摆脱危险和羁绊的轻松?可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可有壮志未酬的遗憾?可有对未知苦难的畏惧?可有对故土的流连?可有对亲人的依恋?可有告别昨天的怅惘?可有永失我爱的沉痛?.....列车疾驰,终于见不到她了,他转过头来,让迎面而来的大风,吹落他汹涌而出的热泪!

  他的心头久久地回响着电影《月月》的主题曲:

妹妹和你相帮着,
撑排千里不算多。
哪天妹妹上了岸,
哥哥你跟着歌儿走......

  是的,在往后那些在人生激流中“撑排”的日子里,在那些叫人熬不下去却又只能咬着牙熬下去的苦难中,妹妹她再也不能跟他在一起了。在与急流险滩的搏斗中,在无数个酷暑严寒,黑夜黎明,他再也没有妹妹那双暖暖的小手,与他“相帮着”了。当风浪扑上来的时候,只有哥哥他一个人独自迎上去了。能够与他相伴的,只有妹妹那些令人心碎的歌儿,那些叫人一听就热泪横流的“西北风”,伴随他到永永远远,走向他生命的归宿......

【后记】

  他到了美国后,马上面临着巨大的学习和生活上的压力。他因没有任何英语上的准备,听力和口语上几乎无法沟通,而且被通知新生一律必须在开学时参加MichiganTest,未通过者将立即被取消奖学金。语言困难,生存危机,文化震荡,还有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感.....,揭开了他异国岁月的序幕。

  正在这时,从国内传来了她自杀的消息,幸而被他布置监护她的同学及时发现......那时候他手捧着那封信,还有她的照片,五内俱焚,血泪交流!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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