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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眼泪变成了星
谁的眼泪变成了星
序
你们都还快乐吗?
是的,我们都还快乐。
你们都还相爱吗?
是的,我们都还在相爱。
只要一切都还在,只要我还在不停的写。
这个故事写给所有相爱的和等爱的人们,我祝福你们。
1、那一棵美丽的树啊
春季将至的时候,我终于搬去了那个临海的城市。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在上海住不满一年就满心地想走,可是真正离开了又怀念起她的种种好处。可是我还是这样,不停的搬走,不停地回来,然后又走。就像太平洋里回游的鱼。在寂静的海水里我黑色的长发会像某种植物般,柔软弯曲向四周蔓延。我舒展着雪白修长的四肢,静静的漂浮在那里,凝视着自己。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
我去的那个城市很小,跟上海相比只能算个安静的小镇。我说不上来有多少人口,我的数字神经太不发达了。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当成一个既定的事实,老师们总是说,鱼,你要当心啊,你已经是这么大的一个跷脚了。但这个事实最后终于,也成为我来到这个小镇的原因之一。
其实每个人在做某个选择的时候,都不知道这个选择也关联着往下的无数个,好像树干的分叉那样,叉开了也就错过了。这棵树注定着会有无数的分叉,分叉上长着各式形状的彩色叶子,也许还有香喷喷的艳丽的花,但你要做的只是,抓住树的主干,奋力往上爬。
最先让我明白这个道理是树,大我六岁的姐姐。我们是那个年代里被政府容许的末代非独生子女,到后来我读小学了才发现原来班上90%几都是独生子女。有段时间流行着一种说法叫"挂钥匙的孩子",专指父母是双职工忙着上班没人管的独生子女们。说他们多寂寞呀,被父母关在家里,逼着练钢琴书法。
其实我也寂寞,树不爱跟我玩,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学这学那,英语书法琵琶还有各式各样的兴趣小组,当然最后也顺道搜集出大堆的奖状什么的。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我也勉强参加了区少年宫的合唱队,在每个周末的黄昏集中在少年宫背阴的大合唱室里,和几十个差不多年纪的穿戴着同样的白衬衫红领巾的小孩子一起,按着高低声部站在分好的暗红色木阶上练唱。透不进阳光的大房间里有年代久远的木质地板和小孩子皮肤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潮湿而清新的,一起歌唱。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野在一个叫苗的死党家里,玩的忘乎所以,快到晚饭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敲苗家的门,"叔叔请问我妹妹在吗?"树在走廊里怯生生地问苗的爸爸。我看到的那个时候的树,羞怯而苗条的,少女时代的树。然后是看到我以后如释重负的表情。
初中那年我考上了区里那个还算不错的重点中学,这对父母来说也算安慰,虽然不能和树当年的市重点相比,但至少说明家里也有两个会念书的女儿。树当时已经考上了复旦,并一心准备着出国。后来终于有一个春天的下午,在美国领事馆经历了两次拒签的树如愿以偿的那到了去日本的签证。这说起来多少也有点造物弄人,为了去美国树足足准备了好几年,每天在繁重的功课后骑车去上托福班,处心积虑的结识大学里的美国留学生教他们中文。但后来树还是说,任何经历都是一种得到,付出必然收获。说话的时候树的表情很虔诚坚定,似乎是自信满满的。可是后来当我自己也当上了大学女生,整日周旋于discopub,才发现当时的树更多的是在给自己以信心,在她最年轻美丽的岁月里,没有爱情没有颜色没有味道,这样的寂寞和坚持难能可贵,树是那一季最后一朵白色的雏菊,金色的阳光下,盛放在路边,独自清香。
2、下坠
学校是树帮着联系的。是个专收家里有点小钱读书又不怎样的日本女孩的学校。此类被冠以"XX女子短大"的学校在日本盛极一时。那些好容易从高中毕业出来的日本女孩子只需在里面混个2年便有个"大专"毕业的文凭。而她们要做的,不过是仍旧吃喝玩乐享受人生。树觉得我没有什么日语基础,一来在这里权当是学习日语,稍后才转往东京附近的大学。二来这里也比东京便宜得多。
学校四周环着山,风景如画。大门右转有一条常年干涸的河,露出斑驳的河床和杂草,常有老人在那里散步溜狗。据说这里年轻的人都跑去热闹的大城市了,所以小镇总是静悄悄的。第一印象便是马路都是细细窄窄的,象童年住过的小弄堂,只是在每个路口都细心的装上了红绿灯和一种发出类似鸟鸣的行人指示灯。
学校也只是巴掌大的一块,从前门到后门只需步行10分钟。加上10来个中国来的留学生,学生人数也勉强到了200多。学生寮(寝室)是幢五层的白色小楼,洁净而舒适。环绕着楼房是青幽幽的草地,从白色楼的底部,生了根般的,茨意蔓延开去。盈盈的,像一些流动着的液体。很多次我站在自己的四楼的寝室窗口,面对着这些绿得漫天漫地的生命,都抑制不住往下跳的念头,很多次,就像在M On the Bund那样。
那个是我在上海时爱得要死的一个地方。有个那么美那么美的大阳台,可以面对着上海最著名的夜景,用漂亮的杯子喝香槟和Cappuccino。起风的时候,你可以用店里特意为客人准备的红黑格子毛毯裹住自己,然后深深地埋在藤椅里,听江风和自己的头发游戏的声音。也可以仰着头,面对空寂无边的夜空,想象着繁星闪动。星星是夜空寂寞的心跳呵。但是上海,是个没有心跳的城市。在夜晚。刹那间人便有一些恍惚,很想在这弥漫的夜色中纵身一跳,跟着下坠,消失,永存。但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喜欢下坠的感觉。
那个时候我正深陷在一段热恋中,浑身每个细胞都浪漫的不得了。周围的世界好像一个松软温热的布丁蛋糕,不小心一碰就会流出甜蜜的汁液来。那个喜欢穿黑色毛衣深灰色西裤,戴CK细边眼镜的男人络就是我甜蜜的全部。我们的故事开始在十月份的某个阳光温暖的下午。苗领着这个男人过来笑盈盈地说,鱼,还记得吗这是我哥,你们小时候玩过的,他回来了。阳光下的络有挺拔坚毅的气质,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整个下午在白色的房间里,我记得透明的阳光轻抚着的络脸上淡淡的绒毛,金色的。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有大块大块的阴影,阴影下面深邃的眼眸,以及扑面而来优雅而恬静的香水味道。爱情的味道。
3、让我们一起跳舞吧
我的室友也是个漂亮的上海女孩子。白皙苗条兼会打扮。会打扮是女孩子survive这个世界的重要手段之一,这是我们两个人唯一相吻合的观点也是我们最谈得来的话题。曾有几次在疯狂想家的时候,我们对着空气细数上海的每一条购物街,从淮海路太平洋开始到巴黎春天,然后穿过整条陕西路一直到梅龙镇伊势丹。在这点上我和洁子倒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其实我对一起去买衣服的搭档也很挑剔,除了有品味,还必须有相近的财力和精力。
可是我还是没法喜欢洁子。她是上海这个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混和出的典型的FOB女孩。Free On Bed兼Fresh Off Boat,(是美国人用来称呼那些刚刚下船的一心想嫁老外的亚洲女人的)。洁子也有过好几次不成功的异国恋曲,可惜洁子以此为荣。她把许多代表着荣辱的照片都粘在床头,说到兴起时就指着某张,深有感叹道:"这个就是马克,你看他长得多灵啊,可惜…"。洁子还没有长出皱纹的脸上有孩子般纯洁和惆怅的神情,让我想到的是一首歌"Not Such An Innocent Girl"(没那么纯真)。
我也跟洁子谈起过我的经历,只是从不谈络。洁子对任何家乡的黑头发异性都嗤之以鼻,不惜使用一切难听的字眼。我想如果把不同人种分在不同房间里,那洁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到金头发那间,然后把身后的门紧紧关上。在那个满是淡色毛发彩色眼睛的地方,一定就是洁子梦想的天堂。寂寞的天堂。
我的美国朋友弗兰克和本,开始因为工作关系来上海时也是绅士风度翩翩,后来有次我们约在那个以跳拉丁舞和清凉小阳台出名的pub里聊天,弗兰克说,鱼,上海真是太棒了,昨天我去Lily"s,从门口走到吧台30秒,就有个女人贴上来说:"要不要我吸你的小弟弟?500块。"然后本也跟住说,上次我去Manhattan,刚刚坐下就有两个中国女人跳到我的大腿上,一边一个。说完他们便哈哈大笑,转着下流的眼珠,无限得意。但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当我去了洗手间短短几分钟,弗兰克身边的空位子已经填补上了一个描着深色眼眶猩红嘴唇的亚裔女人,而本已然搂着另一个黑发及腰的长腿美女在那个窄小暧昧的阳台上接吻。空气中充满着情欲与铜臭的味道,还有一些挑逗的拉丁音乐在摇晃,让我头痛欲裂。我看到不远处被房子遮挡住的东方明珠顽固的伸出头,俯视并见证着这无数阴暗角落里的下流勾当。物欲横流的世界,灯光交织的夜晚,没有廉耻的性感美女们争先空后的追赶着一群早被宠坏了的金毛动物。我看到发出刺眼光芒的东方明珠在尖叫。
洁子对这个故事哈哈大笑,络也曾笑过,只是络的举动纯粹是漠然视之,而洁子是真的觉着有趣。她精心挑染的金棕色长发在她清脆的笑声中不停摆动,然后抬起头说,弗兰克和本长得怎样?
4、别忘了叫我nana
树还是每周一个电话,告诫我要好好念日文并多结交些日本人。离那个叫洁子的远一点,室友嘛,关系过得去就行了,反正等来了东京你也不会再和她来往的。树末了明确地说。树永远觉得她是太平洋小岛上的灯塔般,指明着我的方向免我误入歧途。
早晨扫院子时真的交到了第一个日本朋友。这种小儿科的清扫兼点名活动真是前所未闻。学校的规定是这样的,每天清晨6:30必须起床,寮母(即一名女性宿舍管理员)总是在6:25时用一个超级大喇叭广播:"还有5分钟点名,还有5分钟点名。"然后就是学生代表点名时间,所有的人穿着随便披头散发的集中在小起居室里,仍旧肿着眼睛的学生代表声音嘶哑的喊,xxx,xxx,xxx…跟着就是分好区域的大扫除。这样的点名在每天晚上10点还会进行一次。之后就不能离开宿舍楼了。当然如果你缺席的话,直接有校长来调查情况。情节严重的直接开除或遣送回国。总之类似校规不胜枚举。所幸日本人历来循规蹈矩,加上我们这些寄人篱下的中国人,每天也是风平浪静。
反正那天早上我遇见了美奈。我好不容易把一堆树叶集中到一块儿,一阵风刮过来就散了。"啊…"旁边有个细细的声音喊。回头就看到了一样穿着绒布睡衣睡眼惺忪的美奈,和一大摊乱七八糟的树叶。那天早上我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后来我都想不起来了,这个长相清淡的日本女子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是一张永远微笑的脸和一些莫名的心情碎片。一些地方完全被淡忘,另一些则被自己着重笔墨地深刻过了,永远只是这么多了。这是后话。
那天开始美奈便经常出现在我们的寝室里。这对我的日文显然是大有帮助,我也开始听许多从前让我觉得特别吵的日本音乐,甚至还和她一起去参加了料理小组,学烧各式日本料理。美奈给我起了日文名字叫nana,因为要日本人发出"鱼"这个音实在是太难了。怎么听都像"油奥",但直接按着日语念"萨卡纳"或别的又满是生猛海鲜的味道。所以不如就叫nana,多卡哇夷啊,美奈撺掇着。我也教美奈中文。虽然她总是要犯类似把"小马"念成"熊猫"的错误,但这毫不影响她对中文的爱好以及见人就说的兴致。每次洁子总要问,她刚才说了什么?…跟着便叹道,真作孽啊。
美奈出现的那天起我才开始了对日本社会以及日本人的真正了解。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和中国人开始出现在我和洁子的房间里。大家都那么渴望交流,因为我们都充满着差异和好奇,从对彼此的试探开始,互相了解然后明白"求同存异"这个道理。
"为什么中国人会吃蛇?"
"为什么中国要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孩子们不寂寞吗?"
"台湾真的是中国的一部分吗?"
"中国人不天天洗澡吗?"
诸如此类是这些日本年轻人对中国的微薄的仅有的印象,这与日本传媒的影响力密不可分。可是我还是非常感激美奈这些年轻的日本人,至少她们有一颗好奇宽容的心,当面对着谁都无法参透的世界时,有勇气不放弃。
5、蜘蛛网
我不知道后来大家都在网上干什么。我猜我已经大大的落后了。
我算是比较早上网的那部分人中的一个。有1开头的ICQ号码以及许多和我名字一样而不是诸如"鱼452685"之类的电子邮箱。从前的网上还没有那么多鱼,可现在大家却都在网上捕鱼。
我和络有个共同的邮件箱。是某个浪漫节日里络送给我的礼物。开始是我们总是轮流在里面写上一点什么东西。
"今天天空的颜色好浅,是透明的灰色的眼泪。"
"早上出门心情不好,看到路上满满的人和车。对面走过来一个还算清秀的女孩,却把脸皱的一团糟,像废纸。"
"车站旁小杂货店里有一只小花猫,心满意足的睡觉,摸摸它就摇摇晃晃地爬了过来。可爱极了。"就这样的他写一天,第二天再由我写,每天一条没有间断。
起初我还有些敷衍,因为常常可以见面,感觉更喜欢那种直接一些的方式。但后来慢慢的就开始写一些恋爱的心情呵和见面时不怎么好说出口的话等等。最后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网络是紧紧地联系着我和络的一样东西。也许络在我的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比如眼泪钻石的项链比如清甜的Gucci香水的味道,这些都成为我打开记忆的缺口,成为让我沉沦下去的理由。但时间一久Gucci的味道还是一点点淡了下去,就像过去的片段在脑海里终于也时隐时暗,变成一些支离破碎的不连贯的东西,无从把握。但是只要回到网上,我就能够顺着网络的经脉找到我们在一起的点滴,然后很顺利的,再次轻松的进入络的思想中去。
学校的计算机房的internet是24小时连线的。速度奇快。这就好像在四周荒芜的沙漠里有一个24小时供热水的浴室一样。可惜浴室并非全天开放。因为记得吗,10点以后我们都不能离开宿舍楼,当然也不能上网。
洁子对我常泡在机房里颇有微词。"网络无美女"是她用得最多的说词。当然她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上海的美女大多要忙着逛街做头发上健身房,然后应付数也没法数的约会。要学会怎样优雅的用刀叉吃意大利面条和炸鸡翅;还要学会怎样穿着顶级时髦却举步维艰的细带子细高跟鞋在磨光了的大理石地板上走路;在同A的约会时对着B打进来的电话不胜娇弱的说,嗯,我现在有一点点忙,明天再跟你说好吗。
我们喊这个做"美女经营学"。可现在情形大有逆转之势。
上海是个蜘蛛们热爱的城市,在城市的任何有猎物活动的角落里密布有大大小小的蜘蛛网。蜘蛛们白天在行走在街上互相打量,好明确自己在下一场猎物争夺中的获胜机率。到了晚上则张牙舞爪各尽妖娆,一俟有猎物入网就扑将过去,将其密密绑住。现在的蜘蛛都明白在网络上捕获猎物的重要性了。况且也比较简单。一张在绝色里拍的过渡曝光而看不清五官的美女照,加一个诸如bebe啦,冰若幽兰啦青春宝贝啦之类的名字就可以了。有一次我曾在某个网站见到一个女孩的自我介绍,交友条件上写明:限美国及加拿大护照持有者。那个女孩有一张青春无敌但毫不惊艳的脸,看着突然就让我心里一阵发毛。
我不知道整个地球都这样呢,还仅仅是我住的城市是这样的呢。
6、洁子不在她的床上
第一个月过去之后,我便不再修日语和料理之外的课了。起先我对教英文的小岛先生还颇有好感。她至少说会一些不带口音的美式口语。但一个月下来,一整篇Little Mermaid(小美人鱼)才勉强教了一半,为了迁就那些天生大舌头没法说英文的日本学生,我们总是在上基础英语。比如发音规则和没有从句的诸如"I have a boy friend"之类的白痴句型。其余的课也都大同小异,且内容更为无聊,好像什么插花啦食物营养学啦,尽是一些培养家庭主妇的专业,和国内的同等学校相比也算骇人听闻。
洁子连日语课也不去上。学校里整日都没有她的影子。本来到这里来的留学生就是各有目的,过了这一年能在日本站住脚还是打道回府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了。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我喜欢心照不宣这个隐秘暧昧的字眼,好像阴暗角落里盘踞着的某种凶猛的野兽,莹绿色的眸子,一触即发。总能带给我无穷的想象。
洁子没有那么生猛。充其量她也只算一株带着那么点儿毒汁的玫瑰花。只是花朵毕竟只是花朵,经不住风浪。而且有时被绊住了脚,还有可能一屁股跌坐在自己的刺上,中了自己原来精心设计别人的毒。
这朵花现在在一家寿司店里打工。时薪是600块。为了多赚几个600块洁子真有些起早摸黑。早晨吃过早饭就匆匆的走,到夜里快点名了才一脸疲惫的回来。那段时间洁子总是最晚去浴室洗澡的人,然后抱着脸盆汲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地穿过起居室里嘻闹着看电视的人群和长长的走廊,回房吃晚饭。
直到后来洁子离开并介绍我去了那家店打工,我终于不无辛酸的感受到洁子曾有过的种种体验,包括了怎样把细密的鱼刺从大堆大堆的半熟鱼肉里挑出来;怎样小心翼翼地在小金桔上划开一个小口以取出里面所有的核还要保持金桔的外形完好;整个小时不停搅拌坚硬的栗子直到它们变成了甜美松软的糊以及每天晚上当别人在一起玩乐时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吃晚饭。这些经历终于最后在当洁子被所有人唾弃的那一刻,让我站到了洁子的身旁。
窗口第二台电脑是我的专座。我在那台机器上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和大堆大堆的虚无飘渺的感情。窗口外面看得到一棵有如人腰粗细的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一天里有大部分的时间都有很好的阳光细密均匀的洒在上面,于是每一片叶子都变成金色,粼粼的,随风摆动。我费了大量笔墨反复向络描述我的这棵金色的树。就像画素描那样,看一眼实物,然后在电脑上用一些馨香的字眼仔细勾勒。
络的信也没有间断过,还是一些朴素的措辞简单的生活点滴。末了也没有我所期待的想你爱你啊这样的字眼。这个喜欢穿优良品质衣服却要挑商标最不明显的款式的男人,懂得在过马路时仔细的牵起我的手,让我走在车子碰不到的那一边;从不送我玫瑰花却带我去遍了that"s shanghai上介绍过的每个浪漫的地方。每一天我都要花许多时间在读信和回忆上,在异乡的每个清冷的晚上,络的话语是我临睡前反复思考和想念的,给于我无限的慰藉和抚摸。
另一方面我的回信却越来越坚硬生涩。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了,生活总是一成不变,可写的事情越来越少。常常我要花上许多时间思考今天究竟有何事值得写,然后这种思考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美奈开始坐到我旁边的电脑上,给我看她的男朋友的照片和信。照片上穿着粉红色的比基尼的美奈眯着眼甜甜的笑着,小海豚一样的乖巧。旁边站着个高大的男子。男人紧皱着眉头,似乎很不习惯海滩上强烈的阳光。
"这是我神户家乡的海滩,看,后面就是有名的明石海岸大桥啦。很漂亮吧。"美奈的声音轻轻细细,"夏天的时候我们都去这个海滩玩来着,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呢"。
"这个男人,你爱他吗?"
"嗯,我们打算两年后就在老家结婚哪。"18岁的美奈怎么看都还像个孩子,"从学校一毕业出来就结婚,对日本女人来说是最幸福的了。"
"不打算工作吗?"
"照顾家庭也是很好的职业呀,如果万一今后家里经济有了问题比如有小宝宝钱不够用啦什么的,也有出去工作的可能吧。"美奈小心翼翼的答,然后她眨眨眼睛央求道,"nana,跟我说说你的男朋友络吧。"
我随身带有一张跟络的合影。那是有次我们去云南爬冰川时拍的。云南是个骨子里浪漫的地方,草木皆能入画。照片上我们紧紧的依偎着,身后是千年的白雪冰川映着我们纯洁的笑容。美奈叫络做"那个漂亮鼻子的男人",让我觉得非常有趣。可惜美奈没法读懂中文的信。而且即便她能读,也完全无法体会。
我们也去聊天室。在网上我叫nana她叫mina所以我们的名字总是紧挨着一起形影不离。有时候我们一起捉弄某个有男性化名字的人,对着他狂轰乱炸再甜言蜜语,数好123一起对他说"Do u want private chat?"然后同时迅速的离开。有时我们去yahoo game打牌,故意坐在同一张牌桌上,然后互看手里的牌。这样的游戏让我们开心极了,简直百玩不厌。
美奈也受到一些语言方面的限制,虽然她也试着用字典耐心的查,可是收效甚微。于是她渐渐转去了日语聊天室,而我也因为装了中文软件可以泡在中文网站上了。后来我和美奈还在一个据说是亚洲最大的交友网站上注册了,每天都收到雪片般的电子邮件。开头无疑是"你长得真漂亮","你是我在网上见过最可爱的女孩"之类火辣辣的词句。我们虽然从不回信,但寂寞与虚荣心让我们每天对这种充满着虚假恭维和肥皂泡般廉价丑陋的被追逐游戏欲罢不能。
快近暑假的一天夜里,美奈如常在点名后到我房间来聊天。打开窗子初夏的风徐徐的吹了进来。微温的风中有东西融化的发出的尖裂声音。发育得很好的树在不远处的操场上轻舞飞扬,密密的叶子摩肩接踵沙沙作响。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来到了。美奈和我光着脚睡在地板上,没有开灯。黑暗里我们的长头发互相碰触着,美奈身上淡淡的皮肤的清香味道一点一点涌了上来,潮水般的,年轻的味道。我们仰望着窗外暗蓝色的夏季夜空,那里有无数颗明亮的繁星闪动着,寂寞却又坚持着,那是天空最动人的笑容呵。
"知道吗美奈,在我的家乡是看不到这么多美丽明亮的星星的。"
"离开了我会想念这个乡下的星夜的,"美奈有些伤感的叹口气,"明天我要回神户了,过完暑假再回来。其实今天也是跟你道别呢。"
"不是下个星期才走吗?"
"他打来电话说让早点回去。"
"那是好事情嘛,说明他急着见到你呀。"
美奈静默着,没有接话。黑暗中我看不到她脸上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一定是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忘了跟我说话。我看到美奈黑漆漆的瞳孔里映射出点点繁星的身影,夺目的光线钻石般地不停闪动着。而她那么专注的,凝视着天上的星星,一动也不动。
半晌美奈幽幽地说,"天上的星星多寂寞呵,nana你也一定寂寞吧。我们都寂寞所以才在网上消磨。明天我就可以见到他了。可nana你还要等多久哪?络还在上海等着你吧,为什么你要离开呢?"
天空有些发白的时候美奈起身告辞。我们聊了整个晚上。拉开中间的隔板门送她出去的时候发现洁子那半边拉门大开着,象一张空洞的大嘴,洁子的床是空的。
7、Farewell
我不知道洁子去了那里。困倦让我错过了她准确回房间的时间。我甚至没有参加大扫除,点完名后我又继续倒头大睡。睡梦中我见到美奈穿着纯白色的中长连衣裙在底楼的绿草地上跟我挥手道别。她挥动着纤细的手掌奋力的喊:"鱼,再会啦!再会啦!"脸上满是落漠的神情。
这个梦我做了好长时间,里面重复着就只有这么一个镜头。当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美奈早已离去。她一定是跟我在梦里道别了,奇怪的是这次她又喊我做鱼了。
睡得过多让我整个人又肿又涨,我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床头放着一张小纸条。洁子在字条上简短潦草的写:今晚请你吃饭。洁子。
下午我主动给树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准备寒假才去东京玩现在想在这里好好打点工。树基本上赞同我的观点,她说你要好好准备12月的1级考试了,我会把一些大学资料和研究生考试考纲寄给你,差不多是找学校的时间了。
然后又去机房给络写信,说美奈的离开让我挺寂寞的。什么什么的。写完了心里还是有些空荡荡的。
约了吃饭的料理店在离学校老远的"市中心",看上去价格不菲的样子。洁子在一个临窗的双人桌边跟我笑眯眯地招手。洁子的指甲上有些小水钻在莹莹的闪,随着她的手动好像会唱歌那样叮铃叮铃作响。
"这个不会很贵吗?"我好奇的问着准备点菜的洁子。
"朋友给弄的"洁子眼皮也没抬一下。
"可是不用再洗碗了吗?"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洁子似答非答道,"今天我来点菜,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我点了自己最爱吃的烤鳗鱼和海胆寿司,洁子点了生鱼片和蔬菜沙拉。端上来的饭菜精致可口,仔细地盛放在描绘了金色和淡粉色花卉图案的黑漆木碗里。洁子颇有些沉默地一个劲儿地吃着自己面前的沙拉,把那些半透明的卷心菜叶子咬得吱吱作响。半晌忽然又不吃了,对着窗外的小马路怔怔地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想起昨晚的事,于是便问她:"昨天晚上你……"
"鱼,你看到对面那个地方没有?"洁子猛地打断我奇怪的问道。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出去,有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馆,镶着白油纸的木格子拉门,门上方垂下深蓝色的帆布吊蓬。店门口右侧竖立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灯箱,上面用草楷龙飞凤舞地写着斗大的字"樱","樱"的下面横排用较小的字写着"居酒屋"。
"是那个居酒屋吗?"我望向洁子问道。
洁子此刻正玩弄着自己右手中指上一枚细细的银戒指,戒指正中有一颗湖绿色的小宝石。这枚戒指是洁子的心爱之物,是她某一段旧爱的证据和痕迹。那个男人是唯一曾想和洁子一生一世的人,可惜最后也是不了了之。石头也要比虚无的东西来的可靠呵,洁子曾经抚着戒指这样感叹过。
现在洁子正把那个戒指脱上脱下的玩着。垂下的睫毛在眼窝处留下个深深的阴影,看得出睫毛被很小心地修饰过了,根根浓密并向上卷翘着,睫毛的尖尖上撒着雪片形状的银白色亮粉,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象极了雪后的冬青树。
洁子忽闪着冬青树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仓促地说:"我现在就在那里打工。"
这虽然和我的猜测吻合,洁子的坦白一时之间还是让我不知所云。
"现在我的时薪是1千块,主要还是端端盘子倒倒酒,但如果有客人要求陪着在桌上聊聊天什么的,小费就很可观了。"洁子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心向我一吐为快,"有时熟客们也打电话来,我就和他们一起出去唱唱歌喝喝酒,一个晚上一般也会拿到4、5千块。就是这样了。"
"没有危险吗?"
"这里的乡下人不敢乱来的,其实他们人都不坏,只不过想找人聊天罢了。也有些特别过分的,但只要自己机灵点,比如装着听不懂日文呵,很容易就应付过去了。"
"怪不得昨晚你不在房间里。"我恍然大悟。
"嗯,从消防楼梯下去的。早上点名前再溜进来,没人会发现的。"洁子说完调整了一下坐姿,拢了拢额前散下来的刘海,似乎轻松了不少。"我也知道学校是绝对禁止在居酒屋打工的,可是…"
洁子的声音意犹未尽的隐没了下去,另一种清脆的电子音乐恰时地响起来。洁子低头翻看起自己从华亭路上淘来的黑色Prada手袋,从里面掏出一只纤细的银白色手机,然后操着不熟练的日语说:"摩西摩西?对呀我是小百合呀。什么?在哪里?"
8、我们在暑假都干了什么
三个月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我去洁子从前做过的寿司店打工。六百块六百块的日元一点点积蓄起来,月终竟也有不小的一笔。我打算把这笔钱用在寒假旅行上。
寿司店的老板娘是个只会在下班后才稍微露出点笑容的女人,从早上看到我们起她就整日里拉长着脸(当然对客人例外),高昂着梳着和式发髻的头并把身体绷得紧紧的。在这种气氛下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唯恐自己的疏忽大意给老板娘添了麻烦或是让自己丢了饭碗。
这是家传统极了的日式乡土料理店,专营各式寿司饭卷以及生鱼片。店里甚至有不少老板娘家的亲戚,可是谁也不在工作时聊天嘻闹,即便是中午大家在一起吃饭时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甚少有交谈起来的场面,老板娘面无表情的吃着面前每人一份一模一样的饭菜,有时抬头看看对面电视里的午间新闻,偶尔也转身逗弄一下儿媳手中抱着的外孙。
下班总是在天全黑了之后,8点或9点视营业情况而定。老板娘和老板一家在店门口给大家鞠个躬说,今天让大家受累了,辛苦了。然后每人从他们手中领一个店里中午卖剩下的便当回去权当晚餐。
这样的辛苦劳作之后我便沿着仅有几盏小路灯照明的石板路回学校,常常需要步行几十分钟。沿途路过一个阴森森的仅有一点微光的神社和一幢幢带着小庭院的日式乡间民宅,庭院里有修剪得很好的日本松和玫瑰花,娇艳的花瓣在月色里说不出的诡秘,暗红的色泽模糊着,渐渐地融入夜色里辨不清了。有时也看得到一两部八几年产的半新的日产车,尼桑或者本田。但是房子早已是暗着的了,见不到灯光。
回到学校四下里都静悄悄的。日本学生都回老家渡暑假去了。留下的中国人也是旅游的旅游,打工的打工。穿行在静谧的校园里,偶尔对面有个行人都会让人心里一惊。
吃过饭我常常一人在操场上散步,路过寮门口的自动贩卖机,就给自己买一罐冰冻的乌龙茶,或者是香草冰淇淋。暗夜下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已经长得挺高的小草轻轻的触碰着脚上的皮肤,一下又一下的。打开的清凉饮料在风里湿湿的,有海水的味道。
想到自己曾经读过的许多留学生小说,大大的篇幅都描写着打工的辛酸血泪史,自己终于也未能免俗啊。人身处异国才明白这一切是必经的,就像人倦了想要去睡觉那样,是自然现象。
哪里都会有太阳照不到的角落呵,所以你必须学会独自面对黑夜。
假期里教学大楼是关闭的,所以络常常在晚上打电话来。我知道国际长途会花掉他很多很多的钱,心里面就总好像有个计数器一般,一边讲一边就嘀嘀嗒嗒的跳个没停。常常讲了没一会儿就问:"我们是不是讲很久了?会不会很贵啊?"
"不会呀,才十来分钟。"络的声音清晰的传了过来,我已经可以闻到他身上熟悉的Gucci味道。
都说女人是靠感觉生存的动物,我更是从头到脚都长着透明的触角。这些柔软纤细的器官让我可以在络牵着我的手时,清晰的抚摸到他手心里的每一根交错着的掌纹;在他拥抱我的时候,强烈的感觉到他的须后水残留在下巴上的清香;当然还有他最爱的Gucci香水,白色四方盒子盛装着的Rush是他365天永远不变的选择,也是我辨认他的捷径之一。
我用的是一模一样红色盒子的女用Rush,这个牌子的香水有个和它的名字一样让人贪恋的芬芳,我只在天黑了之后才洒一点,这样娇媚和令人迷醉的激情不适合白昼,阳光下的激情太容易蒸发了。
络现在在一家美国公司位于淮海路上的分支里任技术主管。这份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必须西装革履的工作提供给络的是,每月信用卡上5位数的人民币,每年一次的海外旅行以及看得到美丽风景的朝南大办公室。28岁的络在西区有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顶楼宽阔的天台除了四季盆栽之外,还有一个常冒着泡泡的热水按摩池。
但曾几何时络也是住在上海最常见的六层公房里,和妹妹苗分住一个小小的房间,楼房的外墙因为常年下雨阴湿而呈现出霉黑状,过道即使在白天也是暗的,人在里面行走总是觉着心里是有东西压抑着的,大气难喘。络的爸爸在2平米大的阳台上打了个小小的鸽笼,打开阳台的铁门迎头就是排泄物的腥臭味和鸽子拍打翅膀的扑扑声。为了这点兴趣爱好络的爸爸妈妈常有争执,因为鸽笼几乎占去了小阳台1/2的空间,而络妈妈不得不在这巴掌大的空间里晾晒一家四口的衣物。
当然这一切后来都有了改观。18岁那年络离开了家乡,踏上飞往时差13个小时的那个国家的飞机,并且一待就是10年。10年的时间虽不长,但足以在人身上刻上印记。络在心里常常想,自己并不属于那个国家呵,可是为什么在心里又是远离着上海的,住下了也找不到扎根的感觉呢。莫非这生就只能作太平洋上的浮萍,飘来飘去了吗?唉。
现在我也有了这种心情。虽然我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如此坚定地决心来日本,现在我又为什么咬着牙做着一些自己不情愿的工作,但我所能见到的是,树这样坚持了,洁子坚持了,络也曾坚持过。还会有无数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会挣扎着,想要脱离本来已经和自己肌肤紧紧相连着的东西,皮破血流,然后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舔舐自己的伤口。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身体因为一天的劳作疲倦的不行但大脑却有如发动机那样轰隆隆地转个不停。失眠的感觉就像自杀。我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找人畅所欲言的聊聊了。漫长的暑假我变成了一只被困在转轮上的小老鼠,一个劲儿地跑呀跑呀,却永远摆脱不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小困兽天真的眼睛里,映射着围观的人群,冷酷和残忍。他们是没有狰狞面目的野兽,有狰狞的心。
我想和洁子聊天。可她没回来,于是我从洁子的床下抽出个垫子,坐在地上等她。
约莫5点钟的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睁开眼睛我打了个寒颤。洁子依旧没有回来,原来我竟不知不觉倚着床睡着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上去不只一个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走廊尽头的消防楼梯处隐隐传来说话声,然后是门重重被关上的声音。砰地一下,像是呻吟。
我紧紧屏住呼吸,心里飞快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每一个都让我不安极了。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就停在我的耳边,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有礼貌极了,1、2、3,跟着一个男人说:"里面有人在吗?"
9、洁子洁子不要哭
我环顾了四周,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隔了几秒我打开灯,故意拖拖拉拉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教务处的齐藤老师、铃木老师、寮母和几个我并不认识的人。他们都穿着整齐,似乎一夜没合眼的样子。
"对不起呵,这么早来打搅。"齐藤老师压低了声音微微弯了下腰,然后正色道:"李洁子桑在里面吗?"
"这个,我不知道呵。"我假装揉着眼睛用慵懒的声音回答他。"点名后我就睡觉了。"
"昨天李桑参加点名了吗?"齐藤老师跟着问。
"有的。寮母桑也在场的。"我指着后面的寮母。
齐藤老师回头跟寮母使了几个眼色,寮母径自走了过来,口中嘟囔着"可以进来看看吗?"声音未落已经朝洁子空着的床走去。
"齐藤老师,没有人!"寮母粗粗的声音迅速从里面蔓延出来。
齐藤老师和铃木老师马上互看了一眼,但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大概碍于是女生的房间,男老师不便入内吧。
"鱼桑,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齐藤老师明知从我这里不会有答案,仍不死心的问。
"我啊,不知道呀。"我一脸无辜。
齐藤老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仍穿着睡衣满脸倦怠终于还是放过了我。
这一天真漫长啊。他们离去后我瞪着天花板等待洁子。天花板上有一个个深色的洞,望过去像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问号。但是早点名时洁子并没有出现。寮母煞有其事地给我们余下的7个人点名。到了洁子处,寮母顿了顿,跳了开去。
大概是打工时也还想着洁子的事显得有些精神恍惚吧,老板娘注意了我好几次。不知为什么大家看我的眼神也都怪怪的。叫我不寒而栗。
一切终于在吃中饭时有了谜底,洗菜的美津子悄悄的告诉我,昨天学校的老师们来这里找了老板娘,说是打听洁子的事情。起因则是小镇上流传着只要打xxxxxx号手机就可以叫中国女学生陪夜这样的说法。最后有人觉得事态严重,才向学校报了告。
美津子说到这里大为感叹:"我不相信你们中国人会做这种事,洁子是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呢。是吧,鱼桑?"
我终于无话可说。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哀一古脑儿的涌了上来,让我昏天黑地,无地自容。整个下午我都深深埋着头干活,不敢接受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眼神,这眼神像一把把刀子一样锋利无比,里面有怀疑有敌视更有我想也不敢想的东西。收工的时候老板把我叫到一边,往我手心里塞了一个大信封,满怀歉意地说:"鱼桑,对不住啊,明天你别来了。"暮色中老板秃了大半的头上有银白色的发丝在飘动。他善良的双眼里充满着难以读懂的复杂的表情,突然他向后退了半步,"啪嗒"给我鞠了个90度的躬。
"老头子,你可以进来了。"老板娘的冰一样的声音从不知什么地方准确无误的传了过来。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洁子请我吃饭那天所讲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洁子是清白的。也许今晚就可以见到洁子,可以当面问她。我满怀希望的想。
在学校入口处我望了一眼自己房间的窗口,并没有亮起灯。走上四楼却发现另外的6个中国留学生已经在小起居室里开着会,见到我,她们立刻你一句我一句放鞭炮似的说开了。
"正等你哪,鱼"北京女孩婷婷最先说,"你一定知道洁子的事了吧。太不像话了,尽丢我们中国人的脸。"
"婷婷被她连累的工作也没了,"另一个叫小芙的武汉女孩跟住道,"这让我们还怎么在这个地方打工呀。"
"是呀,要是传到家乡去,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数你们上海人麻烦多。"
"……"
我听着她们唱戏一般咒骂着,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突然失去了图像的电视机,音量还没来得及调下来,在那里犹自跳动着,发出分贝惊人的噪音,敲打人的耳膜。
也不知过了多久,婷婷递过来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抬头上写着:保证书。
"你也签个字吧。"婷婷的声音透着威严。
我用眼角扫了一下这份"保证书",大致是说我们对洁子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情,对其的这种做法也绝不赞成,更不会仿效;我们支持学校对其作出的一切处罚。云云。
我木偶般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终于回到了房间。
洁子已经坐在那里了。
黑暗中洁子静默着,面对着窗子,一动也没动。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刚才起居室里的动静,但我的担心似乎多余,因为洁子好像对我开门进来也未有什么反应,她只是象座泥塑般面窗坐着,仿佛决心在那里坐上一个世纪那样。
"洁子。"我轻轻喊她。
洁子并没有动。好像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洁子。"这次我走过去并轻轻推了她一下。
"鱼,你看今天居然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洁子突然对着窗子外面,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道,"真想家啊。"
"洁子…"
"鱼,今晚我想一个人静静,下次跟你聊好吗?"洁子的话有气无力的,被风一吹就吹散了。
我忽然想起洁子一定还没吃晚饭,自告奋勇的对她说,洁子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便利店早已关门了,我用自动贩卖机给洁子买了一盒牛肉拉面和一罐无味的乌龙茶,在起居室里小心地把开水注入面条里。婷婷她们正在看一部最近很红的木村演的连续剧,看到有趣的地方都齐声笑起来,让我疑惑刚才在这里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鱼,你来看呀,你说木村这个头理得傻不傻?"小芙朝我摆摆手。
我随意敷衍了几句端着面条回了房间。
洁子还是在原地坐着。我把食物放在她的台子上,盒装拉面散发出一种速食食品特有的人工香气,虚情假意地做出美味的样子来。
我走近洁子,她正瞪大着双眼,入神的往着遥远天际的某处,仿佛那里有无数个未知的谜团等待着她去解那样。洁子的眼神空洞着。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学生们陆续回到了学校。洁子被校方严禁出校,有时被老师喊去办公室谈话,不然就是在房间里发呆,走到那里都被寮母监视起来。学校还很慎重地召集了所有中国学生,要求大家留心洁子的行为,是否有异常;当然也没忘对此事深入教育了一番,婷婷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声音洪亮地朗读了我们集体签字画押的"保证书"。
我原以为洁子就此能够逃过一劫,可惜并不是这样。开学的前一天下午,学校告示板上贴出了一张"告学生书",大意是这样:
国际交流学科一年级学生李洁子桑,因为违反重大校纪校规,现经本校多方考虑,决定停止其在日本的学习。李洁子桑本人也同意在本月内回国。
下面署名校长高桥,学长岩下。
看到这条消息我飞快地冲回寝室。门从里面反锁着。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里面隐约传来洁子的声音,像是和谁有什么争执似的,说得又快又急。
"洁子,"我小声地敲门。
过了一小会儿洁子开了门,待我进了门又迅速的锁上。
"鱼,你看到那个告示了吧。"洁子抓着我问。
"嗯。你打算怎么办?"
"从一开始就没人相信我,"洁子走到床边坐下来,从不知道那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根香烟,熟练的用打火机点上,"浩二和我是真心相爱的。"
"浩二?"
"他是本地人,29岁,现在在东京工作。我是上个月在"樱"遇见他的。他是回来度假探亲的。"洁子把细长的摩尔烟把玩了一会儿,放进口中猛吸了一口。"他们在情人旅馆门口等着我们呢,所以一出来就逮了个正着。"
"是齐藤老师他们吗?"
洁子没有回答我,一边吸烟一边不停的翻自己的包,很是烦躁的样子。稍顷她从包里找出一张小小的用printclub拍出来的照片粘纸,递了过来。
照片上是一对甜蜜登对的情侣,男子稍有些黝黑,张着日本人标志性的浓眉大眼,也算英俊。女子则娇媚如花,好不甜蜜。两人头部上方写着:Foreverlove。
"我才不会为了钱卖身呢,给多少钱也不干。和浩二去情人旅馆是我心甘情愿的。"洁子又沉默了一阵,有些伤心地说,"也都怪我自己要去居酒屋打工,不然别人也不会误会了,只是…"
"…我在上海的父母一个有残疾在加工厂工作,另一个则完全没有收入。两个人每月只有600多块人民币。家里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弟弟。这次出来我让家里背了不少债,总想着能多赚点好寄回家里去。谁知道会这样…"
"…从小我就告诉自己要做个坚强的人,决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因为我是全家人的希望呵。"洁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双眼还是不争气地泛起了一层水花。
我找了张纸巾,递了过去,洁子倔强地摇了摇头,转头又吸了一口烟。
"鱼,帮我个忙好吗?"洁子平静了一下自己,"我托人买了明天去东京的车票,我想过了,决不能这样被送回去。"
"可是到了东京你怎么办?"我担心地问她。
"我去找浩二,刚才我给他打了手机,但他不同意。现在我也顾不到这么多了,反正到了那里浩二总得收留我。"
虽然有点冒险,但我不得不承认对洁子来说这是较为好的一条出路。
我把姐姐在东京的联系方法告诉了洁子,这样洁子至少没有流落街头的忧虑。然后我带洁子去了机房,因为洁子不可能直接打电话到学校来找我,那么她可以写email告诉我她的情况。洁子没有上过网。我帮她建了个yahoo的油箱,手把手教她收发信的方法。看到洁子象小学生似的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http://www。Mail。Yahoo。Com,心里面突然酸酸的,不知道洁子这一走,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当天晚上我们都没有睡觉。洁子蹑手蹑脚地整理她的东西,有时莫名其妙地停下来,怔在那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帮着洁子把行李抬下了楼,校门口停着她事先叫好的出租车。洁子一脸肃穆地把东西搬上车,按着大小摆放整齐,象是完成着件神圣的任务那样。末了洁子回头,似是留恋似是埋怨的最后看了一眼校园,五层的寮还沉睡着,半透明的天际只有几只小鸟掠过,倏地一下,像是给洁子此行画上个标点符号。
"谢谢你,鱼。"洁子由衷地说。
"加油呀洁子,到了东京记得给我发信。"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完全没有体温的样子,"洁子知道吗,我相信你说过的话,"我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洁子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我无法表达的神情,无限安详和美丽,这种充满感激的小天使般的神情在我的脑海里久久难忘。洁子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默默地,透明的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眶内涌了出来,起先是一点点,终于越来越多。洁子哭成了一片海。
10、我们一定要告别吗
Forget me not when our time here has passed,
And we must goon in our separate ways。
Forge tme not when the sunset sonce more on me here,
With you faraway。
Forget me not as the days gone by turn to years,
As days of ten do。
Forget me not for I know in my heart that,
I will never for get you。
房间里还有摩尔袅袅的烟气,带着清凉薄荷味和苦涩的,盘桓在房间内迟迟不肯离开。洁子的房间被收拾得整洁簇新,看上去仿佛根本没人住过。洁子曾经在这里挣扎了多久伤心了多久呵,可是陪伴她周遭的这些物体,仍是面无表情没有任何破绽,什么事都像没发生过那样苍白着脸。
这是一个惨白的世界,生病的城市,无情的脸。
就这样吧,病态的城市中没有病态的人。因为每个人都病了,又有谁觉得自己是病着的呢?
6点钟了,寮母从不差一秒的广播还是没有响起来。我想起来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寮母应该比往常更为起劲才是呵,莫非是洁子……
想到这里我猛地一震。巨大的恐惧四下里蔓延开来,让我无法正常思考下去。我穿好衣服迅速走出了房门。
过道和起居室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大家团在一起小声议论纷纷着什么。
"今天不用点名吗?"我问身旁一同向人群走去的一个女孩。
"不知道。"她冷漠的回答,甚至没有朝我看一眼。
这时候学生代表拿着一张什么纸从楼下走了上来。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把目光投向正要开口的学生代表。
"今天早上的点名改在大礼堂进行,所有的人都要出席,7点整请不要迟到。"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下面问。
"去了就知道了。"没等说完,学生代表已经转身离开。
一颗炸弹重重地在我心里开了花,起先是绷得紧紧的,然后猛地裂开,爆炸,喷射出岩浆般灼人的火焰,在我身体里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我的体温迅速上升,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的脸颊潮红。
"你没事吧?"旁边有人问。
"没,只是有些热。"我振作着回答。
接下来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跟着大家一起洗漱,一起吃了早饭,然后一起来到了大礼堂。
所有的人都在那儿,校长、学长、齐藤老师、小岛老师、寮母…整齐的坐在礼台上,并且脸色凝重。但是洁子并不在。
大家按着学科分号座位,校长调整了面前的话筒,用很肃穆的日语说道:"各位早上好。今天原本是开学第一天的高兴日子,可是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们今天也不点名了。"
我的感觉越来越坏,似乎马上就能听到校长喊我的名字了。
"今天早上发生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校长不喜不悲地接下去说,"我接到电话,保育科两年级的菊川美奈同学上个星期在家附近的大海里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
"哎……"礼堂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都不相信似的互相瞪大眼。
有人朝我这边望过来,不知是想从我的表情上进行确定呢,还是想看看我到底有何反应。
我什么也没做。静默着。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那个违心的笑容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挂在脸上。现在似乎更没有拿下来的必要了。
有人开始抽泣,寮母和小岛老师在礼台上偷偷地抹着眼泪。看得出她们真的伤心极了。校长似乎也被感动了,停顿了好几次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然后才能分毫不差的用他一贯的语气继续报告。接着是岩下学长、齐藤老师…看得出老师们都精心准备了说词,不但煽情而且字字迫人心肺,连校长今天也全都使用了敬语。
美奈听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她总是在午夜的时候出现。夜风中,轻悬在我头顶远一些的地方,轻轻浮动。有的时候她对着我浅笑,风就会隐隐地舞动起来;有的时候她静静的流眼泪,空气中就满是潮湿的味道。
美奈的味道呵。
我不记得她整个的形象了,记忆便会是这样。一些时候过去了,就失去了对整件事物的完整把握,剩下各种不同形状的碎片,无从连贯。所以我只记得那天清晨她在风中对我微笑的样子,或者只是那个微笑而不是她脸上的细节,那样盈盈地,白云一样洁白柔软的。我朝她伸出手去,触碰的瞬间忽倏地就全然感觉不到了。指尖什么也没触及到,只是淡极了的一层水气,裹住了所有记忆,带着海水的咸湿味道。
有时我怀疑,生命是不是就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呢。
相信吧,醒来之后,这是个多么令人伤心的现实世界。
…Forget me not for I know in my heart that,
I will never forget you…
11、大海有一张悲伤的脸
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我对这里再无留恋。
12月,冬季来临了。褪去了美丽伪装的地球,裸露出它斑驳惨白的本来面目,苍老脆弱,不堪一击。
我坐船去广岛参加了日语能力一级考试。这是我最初来这个地方的唯一目的呵,奇怪的是,我对结果没那么在乎了。考试之后的两天广岛一直阴雨绵绵,我一个人去看原子弹爆炸纪念馆。著名的残败不堪的圆顶建筑孤单地树立在河的对岸,顽强地保持着被摧毁时的痛苦模样。河岸的这边非常宽阔的广场上安放着各种各样纪念物,象征和平的纪念碑,抽象的雕塑,甚至连周围的树也被挂满了代表哀思、期盼和平的花环和纸鹤。乌鸦在天空中不时飞过哀号,湿冷的空气里,给人无尽的悲哀和震撼。
回去之后我有一个星期的休整时间,然后就去东京,永远地离开这里。树已经给我联系了东京附近的千叶大学,说是基本没问题了让我过去面试。我和树约定好了到东京的准确时间,并且买好了车票。然后我去了机房。
先给络写信,告诉他我的行程安排。再往下看发现了洁子的信。洁子的信很短,用不熟练的英文写,她现在很好,并没有和浩二住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在涩谷的这家名叫"BigCamera"的电器商店里找到免费上网的地方等等。信被重复寄了两遍,看来洁子拿不准第一次自己是否把信发出去了。我给洁子回了信,告诉她学校正四面找她,要她自己当心。发出去后想到洁子也许并不可能读到,心里有点悲哀。
写完信我删除了电脑上所有的自己曾留下的痕迹,观望了一会儿窗外那棵给予过我无限慰藉和想象的大树。然后我站了起来,在心里对这熟悉的一切作最后的告别。这属于我的,美奈的,洁子的所有的一切,也许并不完美,可是我真诚地感谢。
离开也是在清晨,天空飘起了小雪。洁白的雪花在地上,树上,房顶上都蒙上了霜。墙上还粘贴着许多写满单词的彩色贴纸,是我最后三个月勤奋用功的痕迹。夹着雪花的风从窗子里吹进来,贴纸在就那里振着翅膀,像许多花间飞舞的彩蝶。我把它们仔细地收了下来。
路过玄关我最后去了一下收发室,那里有个寄给我的邮件。邮件没有署名,是一个蓝色工艺纸包着的小盒子。上面大大地写着:给鱼桑。也没有日期。盒子似乎已经寄出了很久,淡淡地蒙上了一层灰。我把盒子放进手袋里。
一个人离开。我费力地拖动行李,门口有我叫的出租车,会送我去车站。走到门口突然背后一种巨大的力量掳住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天的那边,雪更密了,学校的外墙已经看不到了。什么都被掩盖住了,什么也都没有留下。轻盈美丽的雪花瓣在风中姿态优雅的划着弧线,有时落在我的脸上,甜甜的凉凉的。象冰的眼泪。
是上天在为我送行吗?还是美奈来送我了?
我向前伸出手掌,晶莹的雪精灵们争先恐后地坠落到我的手心里,扑嗦扑嗦地,然后用美丽的姿势望着我,寂寞地死去。
美丽的事物总是短暂,还没来得及让人看清楚就会消逝。所以我们必须学会怀念。
开往大阪的列车上空无一人。没有人在这样的大雪天出门旅行。列车沿着小镇,穿过山,蜿蜒着海岸线,缓缓地前行。身后熟悉和不熟悉的景物一点点的模糊起来,消失,遗忘。有几次列车在某个小镇边停靠。站台上有大大的白色牌子,日英文写着小镇的名字。我对它们挥一下手,算是告别。我甚至还看到了赤名丽香的站台,她曾在那里系着一块白色的手绢,上面用口红写:再见,完治!这个美丽倔强的日本女孩也是这样满怀伤感地离开了她深爱着却又不得不告别的男人的故乡。"那是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完治曾经这样说。真的是一无所有呵,我在心里轻轻地笑了一下。
蓝色的盒子在手袋中微微露出一个角,我把它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装着一颗浅褐色的小海星。我把它放到鼻子旁边,海星有一种腥腥的味道,像海水涌过。还有一封信,用浅蓝色的信封包裹着。我把信轻轻展开。里面是我熟悉的气味和字迹。
鱼你好吗?
喜欢这颗小海星吗?昨天我在海滩上找到的。送给你。
星星是夜空的眼泪,这颗一定是从天上掉进大海的,大海的眼泪呵。昨天我就捧着它在海滩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上面不知不觉也沾满了我的眼泪。好奇怪。
还记得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婚礼吗?永远不会有了。我见到了他和他的未婚妻,那个女孩有个漂亮的额头和微微凸起的肚子。生命如此美好,我一点也生气不起来了。我真心祝福他们。
我决定放弃。可是心里面却又充满着依恋。这是为什么呢?不会有答案了。
记住呵鱼,你一定要幸福啊,把我的这份也带上。
还有,原谅我好吗?
祝福你和络,
美奈
车到大阪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我要去看看美奈的大海。我从三宫站上车,坐着国铁JR到了神户的舞子站。一出站台就看到了美丽的明石大桥。神户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呵。
冬天的大海安静极了。浅灰色的阳光下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我把鞋子脱了,光脚朝大海走去,一会儿海水便舔上了我的脚趾,冰凉刺骨,一直冻进了我的心里。
我试图想象美奈被大海淹没的情景,但都是徒劳,寂静的大海怎样看也看不出它曾经吞噬了小海豚般纯洁可爱的美奈。它只是静默着,没有任何表情。于是我把手插进口袋,里面装着那颗小海星,我轻轻地抚摸着它,轻轻地,抚着小海星背上坚硬的凸起物。
大海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动静。起先是轻轻地,然后低低地呜咽起来。大海真的悲伤极了,灰色的海水在清冷的日光上不断晃动,继而反射出更耀眼的光芒。
美奈的形象在这一时鲜明了起来,她的生命在海水中得到永存。海水分解了美奈的生命,也会把她带去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呵。
我把海星掏出来,放在鼻尖仔细地看着。海星渐渐变得湿润,变得模糊,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终于可以不再悲伤。
12、我心里的钥匙
车子快驶进东京市区时,我被颠簸着醒了过来。邻座的男子看来一夜没睡,啪嗒啪嗒地吸着烟。大巴士内空气混浊,光线昏暗,大部分人还都耷拉着脑袋,沉浸于梦乡之中。这种夜间往返于东京和大阪之间的交通工具虽然不舒服可是最便宜,所以是我的首选。
我微微皱了下眉,将身子侧向窗口,算是向那人抗议。拉开绒布厚窗帘,窗外已然是久违了的城市风光。没有能在进入市区前看到富士山,心里隐隐有些遗憾。
早晨的东京还没有醒来,高楼林立却也是灰蒙蒙的,看不到特别繁华的景色。城市中也有许多高架桥,盘根错节的,在头顶上密密地挡住了大半个天空。招牌是越来越多起来了,五花八门,脸上依稀还有昨夜疯狂过的痕迹。一辆明黄色的校车在某个红灯处于我们并排着,车身上醒目的地方写着:东京美国人小学。
车上果然是许多金色头发的小孩子,但大家都挑空着的座位似的,不愿和别人同坐。也没有人交谈,每个孩子都无精打采的,对着没有完全亮起来的灰色天空怏怏地发着呆。
下车便看见了树。她在站台的一角微微地颦着眉。树穿着过膝的黑白色千格鸟格子的中长呢大衣,紧束着腰显出美好的身姿来。大衣底下露出一小截儿杏色的裙,手上还挽着一只精致的浅黄色Fendi手提袋。很久没见着树了,看上去倒像另外一个人。
"在这里,鱼!"树朝我摆摆手,然后展开一个美丽的笑容来。
那个笑容是我熟悉的,因为我也有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树帮着我把行李搬上车,大功告成了似的大大舒了口气,然后用好听的日语说:"累了吧,我们回去吧。"
树的公寓在目黑区,那个地段属于东京的高尚住宅区,房价很贵。房间不大,一个小卧室加上一个连着厨房的起居室,但是房间非常整洁现代,看得出被收拾得很好。
"树,这里你一个人住吗?"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像框问她。
"不是,和朋友一起。"树在厨房里边做早饭边回答,脱了大衣穿着白色毛衣的她看上去十分纤细。
"是这个男人吗?"我突然发现一张可疑的合影。
树朝这里瞟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嗯,其实这房子就是阿健的。不过我跟他说好了,在你开学之前他都暂时回父母家住。"
"所以,你就放心地好好享受这个寒假吧!"树端着热腾腾的早饭走了过来。
早饭是烘面包、脱脂牛奶和煎鸡蛋。我真的饿极了。
"等一下我去上班,你先好好睡一觉,晚上我们带你出去玩。"树漂亮地分解着鸡蛋,金黄色的汁液顺着刀叉往下流。
我想起了什么,于是问她:"洁子来找过你吗?"
"洁子?怎么了?"
我把洁子的故事笼统的跟树讲了一遍,树起先凝神的听着,但后来慢慢就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
"那么她一定是做鸡了。"树斩钉截铁地说。
出门前树仔细地化了妆,从各式首饰中挑了一对绿豆大小的银质耳环戴上,然后轻轻地洒上了少许雅诗兰黛的香水。
树离开后我坐着发了会儿呆。因为在车上睡过了,感觉也不困。小海星还在我的口袋里,我把它取出来,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
然后我找来一张纸,打算趁我没忘记时把这个故事写下来,连同小海星一起寄给我的络。
相爱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一件事啊,信的最后我写道,我们一定要好好相爱。
我把信封好,连同小海星一起,在附近的邮局寄了海运,这也许会花上比较长的一些时间,但它原本就来自大海,不是吗?
出了邮局我百无聊赖地往回走。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时分,街上的行人很多,行色匆匆的样子。走到一个大马路口时,红灯突然亮了,于是大家只得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我。颇用力却又很温柔地,将我揽向怀中。熟悉地Rush香气漫天漫地的向我涌来,将我团团围住动弹不得。我象突然失去知觉般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这个人绕到我的面前,轻轻地说,鱼,这么冷的天你在街上乱跑什么呢?
络还是来了。公司给了他一个星期的假期让他可以来日本看我。这件事络和树早就是串通好的了,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络还是黑色的打扮,只是外面加上了深灰色的大衣。向我伸过来的手温热而又熟悉,给予我无限的安全感,在异乡冬季清冷的街头,将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就这样我们手牵着手边走边说话,好像这个世界永远走不到头。
晚上吃饭时树和阿健一起来了。阿健也是上海人,瘦瘦高高的。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来日本念了大学。看得出阿健很紧张树,在一边嘘寒问暖的。我和络也紧紧地挨着坐。络不时地转过来朝我笑笑,并替我夹各种好吃的东西,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了一座小山。这种亲密的感觉真好,我在心里偷偷地说。
这顿饭吃了好久。大家都很久没见到了,一个劲儿地说呀说呀,生怕漏了什么似的。吃过饭我们到树那里去取我的行李,这个星期我将搬去络的酒店住。络自告奋勇地上楼帮我拿东西去了,树去给他开门。
我和阿健在院子里站着,起先大家都不知讲些什么好。
"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我半开玩笑地。
阿健突然有点局促。稍顷他突然叹了口气,"鱼,实话跟你说吧,我早想和你姐姐结婚了。"
"什么?"这有点让我吃惊。
"树是个有野心的人,不,应该说是个有梦想的人吧。"阿健纠正道,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地在讲,"只是看来我不能实现她的梦想啊。"
说到这里,阿健慢慢垂下了头,不再讲下去了。
我和络牵着手离开,树和阿健在院子里跟我们挥手道别。月光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看上去都有点可怜,明明是亲密着的,可又不能相互慰藉。
"树为什么不跟阿健结婚?"在车子里我问紧紧抱着我的络。
"每个女孩都会有一段梦想的年龄,有的人长些有的人短些,重要的是你必须适时地从你的梦想森林里走出来,"络用另一只手婆娑着我的脸,"我想树还没有明白这一点。"
黑暗中我们紧紧依偎着,这久违了的甜蜜感觉让我仿佛置身在梦中。在络的身旁,我终于不再寂寞不再空虚,那里有我找寻的天堂。
接下去的几天络带着我跑遍了东京的名胜。
我们在迪斯尼玩疯狂采矿车,车子向下冲时我们高举双手叫作一团;在米老鼠广场上我们并肩坐着吃火鸡腿和冰淇淋,兴起的时候络就用相机拍下我各式奇怪的表情。我们去浅草寺和雷门,在门口买了许多人偶和带着艺妓头像的日本扇子,还有各式各样美味的小吃。我们去爬东京塔,在金红色的塔顶鸟瞰银河般美丽的东京夜景。我们还去了横滨,看到了湛蓝湛蓝的大海和成群结队觅食的白色海鸟。
络也陪我去了涩谷,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涩谷街头找寻洁子曾发email给我的那家店。BigCamera的两楼真的有个可以上网的地方,因为免费,所以排着长长的队。大家都极有次序的,10分钟后自觉让位给下一个人。
"洁子一定是在这里手忙脚乱的发信给我的呢。"我不无感慨地对络说。
络静静地,在背后拥住了我,什么也不说。
我也陪络去市立美术馆看他心爱的艺术展。中世纪色彩丰富华丽、美轮美奂的艺术作品就像漩涡一样,把我们深深地吸了进去。那些默不作声的绘画背后,都有怎样的故事啊。而我始终认为,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小说也好,绘画也好,雕塑也好,流传下来的都是伟大灵魂,在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窃窃私语。我在罗丹展厅的一角看到的了一尊卡米拉的作品,那是个罗丹的头像。这个疯狂爱着罗丹的美丽女子虽然早已不在人世,但她为爱牺牲的精神在这里永存,让人无法不对此感动敬佩。
……
然后终于,第八天的太阳升起来了。
络在浴室里整理着东西,看上去很平静。我坐在窗口的沙发扶手上,有时朝络的方向看看,有时就对着窗外发呆。但是心里却不安极了,好像有无数个小人在那里窜上跳下的,我想叫想跳想做一切疯狂的事让络明白我多不希望他离开,可是末了,我还是呆呆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我什么也无法改变,我就像小蚂蚁一样软弱无力。
开往机场的单轨列车上满是冷漠着脸的人。大家把行李都集中在车门附近的规定区域,然后冷冰冰地挤到后面找个座位坐下,无意当中踩着别人了或挡着别人的道了什么的,就面无表情坚硬地说,啊,对不起。
络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好像我也是件行李那样,离开了他就丢了。到了候机大厅,络把我拉到一角,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信封。
"这个你收好吧。"络把它塞到我手里说。
"是什么?"
"是古北的钥匙。"络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想要把它深印进脑子里去那样,"你回上海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什么…"我有些迷惑。
"回来和我一起待在上海好吗,这里不适合你。"络再次抱紧我,"至少考虑一下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机场大厅四下里静悄悄的,刚才还乱哄哄的人群仿佛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只留下了我和络,甚至可以听到我们咚咚的心跳。有一束清晨的阳光穿过屋顶的玻璃暖暖地照过来,入射的瞬间在我们的头顶晕射出七彩的光环。我和络紧紧相拥,隔着厚厚的衣服感受着彼此体温带来的慰藉。不知什么时候络的胸口居然湿了一大片,冷冷地,贴着我的脸颊。
我讨厌机场,我讨厌离别。
13、我要回家
飞机带着我亲爱的络离开,咻地一下,在头顶发出巨大的摩擦声,久久震动着我的耳膜。在这股巨大的声浪的冲击下我趔趄了几步,终于还是瘫倒在候机室松软的深紫色座椅里。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反复思考着络说过的话还有我这一年来的生活。我想到了早已离开了的美奈,想到了现在不知身处何处的洁子,还想到了仍在莫名中苦等着的树。我早已有深爱着的人,而我真的厌倦了这每天睁开眼面对空白墙壁,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流浪生活啊。络的气息还残留着,这给我无比的力量。我径自朝柜台走去,里面的服务小姐笑容可掬,和气的朝我打招呼。我在那里买了一张今天最后一班回上海的机票。红白双色的机票捏在手里,让我觉得充实极了,双脚又回到了地面。这是领着我通向幸福之门的通行证啊。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自己微微一笑,机场门口巨大玻璃里反射出一个幸福甜蜜女子的形象,虽然她的肤色有些苍白,但双颊绯红,笑容灿烂。这个如此快乐的女子真的是我吗?
树和阿健都上班去了。我在门垫子下找了钥匙,把门打开。我的行李还在原处放着。没有马上打开真是聪明,我有点得意地过去拍了那个大箱子一下,喂,你也一定想回家了吧?树的柜子上摆满着各式化妆品。看得出她偏爱雅诗兰黛和香奈儿。我在树的镜子前认真的化了妆,浅肤色的粉底、深棕色的眉,黑色的兰蔻睫毛膏,然后在颧骨淡淡地扫上肉红色的腮红,最后在唇上点上一点唇彩,亮亮的,好像等待着亲吻般地,又香又甜。然后又打开箱子找衣服穿。一定要穿得漂亮一点,给络一个惊喜。我找到一件BCBG的漂亮白色上衣,开的低低的领口镶满晶莹的小碎钻,下面配上那条洋红色的Versace纱裙真是在合适不过了。再在外面穿上白色的羊绒大衣。这样一定会很惊艳的。收拾停当之后,我在桌上找来了纸笔,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树。我不想打电话给她,我不想听到她失望的声音。但我还是在信里表达了对树的感谢。从童年的合唱队开始,我在树巨大的压力下沿着她的足迹一步步的走了过来,正是这些压力,让我一直没有放弃也无法放弃啊。现在,我终于要摆脱树的阴影走自己的路了。谢谢你树,为我所作的一切,我真心的祝福你,还有阿健。如果你愿意给阿健多一点机会的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的。他才是真正适合你的人啊。
再见了树,阿里嘎多。
黄昏时我登上了飞机。机窗外还有一抹落日的余辉,从方形的双层机窗玻璃里透进来。这是东京的最后一抹阳光呀,我伸手将它捧在手心里。再见了东京,再见了日本。心里默默地说。飞机起飞了,在跑道上疾驰了一阵猛地脱离了地面。我的心在这个时候也突然抽紧住了,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前面的椅背。窗外东京已经有一些灯火了,与落日相掩映着。富士山不期然地出现在了视野中,起先是一角,然后以令人惊叹的美迅速俘获住了我的心。白雪覆盖着的秀丽的富士山,被阳光镀上了美丽的金色,然后渐渐消失。邻座是个漂亮的亚洲男子,穿着黑色的毛衣,也有一个漂亮的侧影。这个侧影让我想到络,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我禁不住笑出声来。男子侧过脸打量我一下,有礼貌地微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迅即他又转回头去,在那里认真的翻看着一本杂志。我正想也找些什么来做做好打发这2个小时,突然飞机猛烈地晃动起来。机舱内的灯一下子都灭了,只有警示灯犹自跳个不停。"请大家都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空姐训练有素的声音从扩讲器中传遍整个机舱。可是机舱还是乱作一团,小孩子见到黑暗都大声哭闹起来,于是周围所有人的脸色就更为凝重。"请大家不要紧张,我们遇到一点点技术问题,应该马上可以排除。"机长适时地通过扩音器说。机长老练的语气让机舱稍稍平息了一阵,但更坏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从坐边那排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滚滚的浓烟,而飞机也似乎有些失控,无头苍蝇般地横冲直撞。"救命啊!"有人大喊了一下。大家乱作一团。我回头看了身旁的男子,他紧皱着眉,闭着眼,似乎在心中暗暗祷告。奇怪的是,我却一点也紧张不起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让我觉得自己强大无比。飞机在挣扎了一番后终于投降。机长强作镇定的宣布完这个决定后,机舱里迅速有凄惨的哀号蔓延开去,绝望而又痛苦的,那么的不甘心啊。整个机舱变成了坟场。我从口袋中掏出早已捂热了的那把钥匙,钥匙金灿灿的,在我手心里热热地发着光。我在手心里轻轻的抚着它,好像络在遥远的地方轻抚着我一样。络…我回家了。我在心里轻轻地说。飞机仍不停地颠簸着,越来越剧烈。"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吗?"邻座的男子突然转过来说。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微微的汗珠,但和我一样,我们都有坚强的表情。我把手递过去,在那里我们的双手紧紧地相握。男子另一只手还紧攥着一只黑色皮夹,翻开的地方隐约可以见到一个笑盈盈的女孩的像片。
我们心中都有爱,所以我们无所畏惧啊。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飞机完全失控,向着几千米以下的大海重重地冲过去,脱缰的野马般的,旋即在海面上飞溅起巨大的浪花。飞机在十几米高的水柱中爆炸,四分五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弹射出的火光灼热汹涌,映红了海面,也映红了天际。结束了,告别了,消逝了。也就是短短的几秒钟啊。
在这最后的一秒,相信我,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撞击海面的那一刻,就是我们灵魂得以释放的时候。那个过程那么美,那么神圣,超出所有的想象。我不再有生命,但我的灵魂在这里永生。
大海深处温暖寂静,是我想念的故乡啊。我朝着大海的怀抱游去,大海接纳了我,一点一点终于完全把我融入,我就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凝望着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终于变成了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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