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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嫁
远嫁
夏天的夜晚
三年前的七月十日,我和苏西长达六年的婚外情,终告结束。
这事看起来纯属偶然。
傍晚,我在坐立不安中给苏西发了个传呼。为了确保儿子高考,苏西有长达半个月时间没有过来了。现在,高考终于结束了,他该回到我身边来,放开手脚,离婚才是。
另外,我还要告诉他,我怀孕了。这是我这次破釜沉舟回重庆投奔爱情,一不小心放松警惕带来的结果。
电话很快回来了,里面闹嚷嚷,杂音很大,是在家里。
"这么热闹,她在吧?"我问,尽管心里忍着,还是有点酸酸的。
"没有,是电视,几个同事在看球赛。"他答得很干脆,但声音听上去有些含糊,嘴里正吧嗒吧嗒咀嚼着什么,也许在吃晚饭。
时机不对,不宜谈任何正事。我稍微犹疑,搁了电话。
我软软地躺着。身下,新买的牛皮沙发带着浓郁的皮革味道,如冰凉的湖水拂过我的肌肤。我这样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就站起身来,在刚刚装修完毕,还散发着香蕉水味道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的卧室。苏西的工作室。母亲的房间。未来的婴儿室。这是我的新家,是我们新生活即将开始的地方。站在空空的婴儿室前,我双手抚着依然平坦的腹部,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温柔。我想像着买一张彩色的小床放在墙边,地面上堆满五颜六色的玩具。或者由苏西来设计。他还不知道我们有孩子了。他会为自己未来的女儿设计出一间怎样的房间呢?想像着几个月后,一个婴儿就会像小天使般从天而降,快乐地在身边飞来飞去,我满心甜蜜,充满了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兴奋和即将做母亲的喜悦。
三十五岁的女人,是该有个家,有个小Baby的时候了。
如果说,过去的几年,我以远走海南来逃脱这段婚外情带来的负疚,以致苏西孤军作战,疲惫不堪,现在,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了。
苏西已为我做了很多。几年前将儿子转学到另一个区的外婆家附近,使爱子如命的妻子常回娘家,造成两人事实上的分居,以示对我的忠诚。而一旦离婚成功,儿子不在身边,以便我们再婚后也能有份较为单纯的生活。
为了我喜欢大海,他曾试着办调动,请客,送礼,走关系,这事足足折腾了三年,耗费不小,最后还是阴差阳错,功亏一篑。
三个月前,也就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之夜,苏西在电话里疲惫地说,"我觉得好累,你离我那么遥远,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婚……"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觉一个激灵。
苏西一直是我心中最优秀的男人,最理想的丈夫。他信守承诺,单枪匹马,为离婚而战;而我,竟为了摆脱所谓的良心谴责,独自躲到海南,把所有的重担都留给他并不坚强的双肩。我真是太自私了。
几年的漂泊,我还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赚钱容易,找一个相爱的好男人,难!更别说愿意为你离婚,抛妻弃子。现在男人的口号是,喜新不厌旧。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而苏西在六年前就发誓要离婚娶我,虽然至今成效不大,但一直在奋斗,在努力。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其他男人黯然失色。放弃他,我实在不舍。
就在那个生日之夜,我彻夜难眠,思前想后,最后做出了改变一生的重大决策:放弃海南,回重庆投奔爱情。
作此决定并不容易。我在海南白手创业,已有一家小小的旅行社,组团带团一条龙,正生意兴隆。放弃,无异于将艰苦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将滚滚而来的钞票拒之门外。我海南的朋友阿美就骂我头脑发热,是这个世界硕果仅存的傻瓜。但是,为了爱情,为了苏西,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生命到底是什么呀,是银行存款上不断增长的一大串阿拉伯数字,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人活着,难道仅一个钱字了得?一心赚钱的生活,在我看来,像个无底的黑洞,正温柔地吞噬着我有限的生命。我已经三十五岁,经过几年的奔波劳顿,已小有积蓄,现在,我累了,我想有个称心的爱人让我相依,有个安稳的家让我栖息。
我曾对苏西说,把一切都给她吧,房子、存款,一切的一切,我只要你。苏西,我回来了。我用自己的积蓄买了我们的婚房,余下的闲钱存进银行,不用工作,利息也够我的基本生活。苏西,我已不再是当年一无所有四顾茫然的女人,由此我更珍惜穷困潦倒时你给我的爱情。就让我做你的好妻子吧,从现在起,让我把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你,房子、钱,连同我整个的后半生。
窗幔低垂,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没有苏西的婚房,再漂亮,也像个华丽的墓穴,我瘦小的身子独居其中,飘来荡去,像个幽闭的孤魂。长时间的孤独和等待叫人难耐,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挨过眼前的寂寞,挨过今天的漫漫长夜,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现实消失了,只有苏西的影子在空中堆积。我突然强烈地渴望见到他,我要把我们有了孩子的消息亲口告诉他。一定是个女儿,因为苏西说过,他已有个儿子,儿子调皮,不听话,他多么想有个女儿。现在,既然他妻子不在家,为什么我不能去看他?就像从前无数次,趁她不在,把我悄悄带回家。
念头闪电般照亮了我,我像只充电的陀螺,在屋里迅速旋转开来,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齐腰的长发随意挽起,穿上那条他新买给我的彩裙。他总喜欢自作主张为我买衣服,这小小的专横其实让我好喜欢。我真希望这专横能更大些,强些。苏西什么都好,就是缺少这种专横的力量勇往直前。
暮色笼罩大地,高楼的窗户像夜空的星星,一盏盏亮起来。被炙烤一天的大地,热气像烟雾一样在升腾。重庆夏天的夜晚就是这样,热得让人无处可逃。一些退休的老人,三五成群,摇着蒲扇,在小区花圃边的石椅上纳凉。我拎了手包,尽量心气平和地走出小区的大铁门,免得刚冲完凉的身体又冒出汗来。
几分钟后,总算等来了一辆看上去空调不错的出租车。一钻进车里,我就兴奋地浮想联翩。他知道我们有孩子了会怎么样呢,一定会惊喜得把我抱起。啊,女儿,他做梦都想有个乖巧的女儿呀……
车窗外,夜色温柔,山城高低错落的灯火,像大海深处晶莹璀璨的龙宫,美丽得像幻觉,我感觉自己像一尾快乐的鱼,在朝着幸福的方向游去。
终于进了设计院的大门,看到那幢石坎上的家属大楼。窗灯亮着。我整了整衣裙,心跳加速,脚步反倒迟缓起来。楼道很暗,二楼有灯,三楼四楼也许灯泡坏了,五楼的灯光稀稀地照亮了半边楼梯,映现出那扇熟悉的防盗门。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静静的。我猜想球赛已经结束,那些看球赛的人大概已经离去,于是放心敲门。
我既紧张又兴奋。黑暗中蹦出一道亮光来。门开了,我惊得呆若木鸡,我看见了苏西,还看见了她。简直太出人意料,一瞬间我愣在那里,不知进退。
他也是一愣,见了我,像见到天外来客。
开门的是他们的儿子,一个高过我很多的大男孩,面无表情地盯着我问,"找哪个?"
是呀,找哪个?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没有我要找的人。一路只顾欢天喜地,怎么就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他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拉开儿子,瘦高的身体堵在门口,像当年的战斗英雄,用身体挡住敌人的机枪眼。
"你……啷个跑来了?!"他神色慌乱,讪笑着,压低嗓音,顺手将身后的门轻轻带上。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声音的颤抖。他还穿着我为他买的那件青绿色条纹T恤。我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阿诗玛香烟的味道。没错,这是我的苏西,一路都幻想要投怀送抱的男人。然而,我的身体在哆嗦。
"你……为什么说她不在?"此情此景,我像个不知趣,冒昧闯来寻衅闹事的第三者。这一不小心陷入的角色让我尴尬。
沉默。他一把抓起我的胳膊,"走,我们到楼下去说。"
"不!"刹那间我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像枚危险的炸弹,他想把我扔得老远,以确保身后这个家的安全。这种感觉刺伤了我。
而刚才的亲眼所见,与他从前讲述给我的,那个硝烟弥漫,时时就要崩溃的家,到底哪个更真实?也让我迷惑。事实上这个谜一直吸引着我,既然一不小心踩到了谜底的边缘,我决心勇往直前,索性踩出真正的,哪怕是残酷的谜底来。
我盯着他,努力捕捉他慌乱的目光。
"跟我说她在家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编出美丽的谎言来骗我?我们有半个月没见面了,你总说忙,设计任务重,儿子又高考,我都信了。没关系,我可以等,既然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多等这点又算什么?你晓得我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人。可你为什么要撒谎?你不知道我从来都相信你,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我也没想到,她突然回来的。"他打断我,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没有底气,一只手还紧紧捏着我的胳膊。
"突然回来的?有这么巧?"我盯着他,冷笑,步步为营。
"走,我们到外面去吧。"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伸出双手,像在哀求我。
我却突然来了股邪劲,本能地抵触他。一贯深信不疑的人撒起谎来,更让人觉得可恶,因为你没有设防呀。被骗的滋味搅得我五脏六肺都在抽搐。"苏西,"我痛心地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相信你胜过任何人,甚至我的家人,可你,为什么连这么点小事都骗我?"
也许是"骗"这个字用得太重,黑暗中他的目光突然一亮,坚硬起来,想分辩什么,瞬间又放弃了,稀软下来,支吾道,"还不是怕你听了不舒服。"
"那你撒谎我就会舒服?!"
我更来气了,这么说,这不是他第一次骗我?也不知还有多少事他是怕我听了不舒服而编出来的,我止不住提高了嗓音,扭了扭被他抓住的胳膊,想甩掉他,但没有成功。
"小声点!"他慌张地回头瞥一眼,怕一墙之隔的妻子和儿子听见。他胆怯惊惶的样子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苏西呀苏西,原来你竟这个熊样,早知如此,我们还做那些白日梦干啥子!
"走,我们到楼下去吧。"他再次钳住我的两臂,往楼下推。
"不……"我失声地叫,一只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栏杆。
他被我的倔犟吓呆了,变得气急败坏起来,"你看,你看,你哪里是想我了来看我,你明明是来闹事……"
天啦,这就是我朝思暮想苦苦等候的结果?想到自己几分钟前还满腔柔情,换来的竟是这个,真如一把尖刀刺进胸口,那种委屈,那种心痛,钻心透骨,难于言说。
六年来的偷偷摸摸,无数默默承受的屈辱,此时全冲上心头。我强忍着快失控的感情,咬牙切齿,"苏西,你说话得讲良心。如果你刚才在电话里说她在家,我就是一个人死在外面,也不会到你家里来。要闹我早闹了,还会等到今天。只有天知道,我真的是想你了,才跑过来,可你……"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满腔悲愤和屈辱无处发泄,我狠狠踢了一脚栏杆,骂道,"我真他妈傻,想什么不行,一条狗,一只猫,也不至于……"
他一把搂住我,低下头来再次哀求我,"别闹,我求你了……"
仗着这突然而至的温柔,我冷冷冒出一句话来:"我怀孕了。"
他瞪大眼睛,奇怪地打量着我,像从不认识似的,慢慢直起身子。
"你在要挟我?!"他后退一步,问。
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他怎么能说出这种没心没肺的话来?!
我本能地把手伸进包里,要掏化验单给他看。就在这时,门开了,一道亮光照亮了我们。他妻子站在门口,头上裹着毛巾,在灯光下像一尊石雕,冷冷地注视着我们,一动不动。
我们顿时不知所措。苏西几乎是与此同时转身而去。他气呼呼一跺脚,一甩手,"咚咚咚"飞奔下楼。等我转过身来,他已不见踪影,只听得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最后消失在黑夜深处。
他临阵逃脱的壮举再次令我目瞪口呆。我斜靠栏杆,微闭双目,觉得楼梯在摇晃。漆黑的夏夜,闷热的风从外面枝繁叶茂的树林间吹来,树叶沙沙的摩挲声,听上去像群鬼在讪笑。
"有啥子事,进屋来坐下说吧。"我听到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
情人的妻子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无数次设想苏西面临此情此景的尴尬。如果不临阵逃脱,他还有没有别的更优雅更得体的方式,比如当着他妻子的面说不认识我,以此了断我们六年来的感情,或者当着我的面提出与妻子离婚,以此表达爱我的决心……我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想来想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逃脱,是他惟一的选择。
说穿了,苏西心地善良,但生性软弱,他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虽然对现实不满,却缺乏砸碎现实的勇气。除了接受,被动地等待命运之神将结局送来,他实在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回想起来,在我回重庆后,我们一起选房,买房,装修的过程中,他已隐藏着退缩的念头,只是不忍说出来罢了,怕那样会伤了我,他其实是个既不敢大胆爱,也不敢大胆不爱的男人,只怪我当时兴致勃勃,一头扎进自己编织的爱情梦里竟毫无察觉,甚至一如既往,把他的木讷犹豫理解成他的温柔憨厚。就如六年来我一直视他的软弱为善良而更加爱他。
甚至最后,当我坐在他卧室的沙发上,面对他妻子,想像他在夜色里四处游荡的情景,还心怀担忧,幻想他能回来,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勇敢地面对现实。我们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真没必要害怕得四处逃匿,何况,这事也有他自己的责任。我真希望他能最终勇敢一次,做一回敢爱敢恨的铁血男儿。
但他一夜未归。
在一切都已成定局之后的某一天,他来过一次电话,"假设那天晚上,你早点听我的,跟我下楼走了,她也许会气得发疯……没准还会主动提出离婚呢,这样一来,我们也许就成了……唉,没想到你那么犟……"
是啊,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聪明一点,应该听他的,跟他下楼。事情明摆着,我呆在那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相反,如果他妻子眼睁睁看见自己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走了,一夜不归,也许会气急败坏,或者一气之下闹离婚,那样不就正中我们的下怀?可那一刻的我,为什么就想不到这些呢,忘了对整个大局审时度势,满脑子只纠缠在他把"她在家"说成"不在家"这个细节上不肯放过,还傻乎乎跟他斗气,没想到这瞬间的阴差阳错,竟注定了我们分手的命运。
他妻子冷静得出人意料。她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放在我身边的梳妆桌上。我们在有些惨白的灯下四目相望。这是六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她穿了件浅色的无袖睡裙,体态丰腴。我发现她并不如苏西形容的那样糟糕,相反,她五官端正,谈吐大方,作为一个四十多岁没文化的下岗女工,她应该算是出色的。
我们都小心翼翼,尽量显得从容大度,心平气和,就像两个火车上不期而遇的旅客,因为明白短暂的同行之后,便是漫长的各奔前程,所以即使不愿轻易为人所知的隐私,也但说无妨。
我先开口,"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弄明白一些事情,比如,你们之间,是否在准备离婚?"
她很平静,圆圆的眼睛直视着我,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像与朋友聊天。"离婚呀,有时也提,不过是无聊了开玩笑取乐罢了。"她笑着,把玩着桌子上的玻璃水杯,那神情像母亲说起调皮的儿子。"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他?这个人,有时候喜欢在嘴巴上使坏,最多过过嘴巴瘾,做不出多大的坏事来。因为他胆小。""可我们好了六年了。"我把话题引入正题,"六年来他一直对我说,他要离婚。只是他每次提出,你都以自杀要挟,他不愿伤你太深,更不愿你自杀,所以你们离婚的事才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我自杀?"她再次把眼睛睁得鼓圆,惊讶地望着我,一声冷笑,像哪个不怀好意的邻家小孩编了谎言来诬陷她,丝毫不必当真。她倾了倾身体,把裹在头上的毛巾揉了揉,撤开来,放下齐肩的湿发,一边伸手进去捋着,一边说,"不瞒你说,他一直对我很好,体贴、照顾,是设计院里数一数二的好丈夫。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就在前两天我们外出散步,我不小心扭伤了脚,他还背我回来,就像从前初恋时那样,一直背回院门口,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结婚都快二十年了,还这么黏糊……"
她脸上荡着幸福的笑,不像在编造故事,更像小姑娘在回忆甜美的爱情。
"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随便在这所设计院打听打听,听听别人怎么说,我敢说,没有人不羡慕我们夫妻恩爱的。"
我警觉起来,她在用炫耀自己的幸福来刺伤我,粉碎我的梦想。我觉得胸口有些堵,虽然无法辨别这些话的真假,但这似乎已不再重要。
我不想输给她。端起旁边的可乐,轻轻呷了一口。冰凉的气泡在胃里乱窜,我感觉镇定了些。
"苏西对我也很好,六年前他追求我时说,妻子没文化,只是个普通纺织女工,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早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可我不想破坏你们家庭,除非你们家庭先死亡。这不一样。于是我离开他,去了海南。他一次次飞来看我,帮我安置那边的一切,买冰箱、电视、床、沙发,我海南生活的一切都是他置办的。就像他的另一个家。我过生日,他专程飞过来陪我。病了,他还托海南的朋友照顾我。六年了,虽然我们两地相隔,可我们的感情从没断过。他每隔三两天就会有电话过来。他已为我付出了很多。说实话我很感动。后来他说他离不开我,说他离婚需要力量,我才回到重庆。我们一起买房,装修,还计划把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只要你同意离婚。他说他一直在跟你谈,只是不想伤你太深,最近因为儿子要高考,这事才撂下。他是个善良的男人。"
她皱着眉,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在讲什么,毛巾在手里绾来绾去,"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知道我的家庭很幸福。我们婚姻美满,人人羡慕,众所周知。当然,就是他偶尔在外面交个把女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男人嘛……可如果你说,苏西会和我离婚,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会解散,别人会认为你是精神病。你没见我们儿子都长大成人了。我看你是太天真了,一厢情愿吧。你看起来挺聪明一个人,怎么也不想想,我们快二十年的夫妻感情,会轻易说散就散?"
气氛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由最初的温情脉脉,到现在的硝烟渐起。这是一场女人的战争。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暗含杀机,都在为维护自己的爱情而斗智斗勇。有过六年默默隐忍的屈辱,现在我有一股破罐子破摔,一口恶气不吐不快的冲动,仿佛越是彼此撕得鲜血淋淋,越是酣畅痛快。谁说过,不砸烂一个旧世界,就无法建立新世界。
我环顾这间熟悉的卧室。墙上还挂着那幅以我为模特儿的油画。那是我们相爱之初的作品。六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他第一次带我回家,两人刚缠绵地做爱结束。"别动,就这样,你真是太美了。"当我半支起身子,已跳下床的苏西对我吼道。他闭了右眼,虚着左眼打量着正从床上疲惫而起的我。他看我的那种样子让我着迷。潇洒,沉稳,十足的艺术家气质。我就那样傻傻地望着他,看他赤裸着身子迅速支起画板,嘴里叼了一支烟,开始画我。下午的阳光透过纱窗,照着一个沐浴在爱中的少妇的胴体。一幅朦胧的裸体女人的侧面就这样出来了,看不清五官容颜,却能感觉到一种撩拨人心的爱欲在光影中浮动。
床上,还是那床格子床单。她坐在那里,竟丝毫感觉不出,自己最神圣的领地曾被别人侵占过,也许还残留着另一个女人的气息。我曾把她的香水拿出来,用了故意不放回原处,她竟没有发觉。我还把她的首饰盒翻得乱七八糟扔到床底……她要不是太迟钝,就是太精明。想到我曾在这块属于她的领地里肆意妄为,如入无人之境,我竟然毫无廉耻地笑了,感到一阵入侵者的快乐。
"他曾经带我到这里过夜,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常回娘家看儿子。我们就睡在这张床上,他还让我穿你那件红色的绣花睡衣。可是你的睡衣又肥又大,我只能用来当被子。"我伸手拿起梳妆台上那瓶我用过的香水,把玩着说。
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瞟了一眼有些凌乱的床,回过头来注视着我,嘴角挂了丝冷笑。"你以为你很光荣,跟一个有妻子的男人鬼混,乱搞,通奸,破坏别人的家庭……"
"不,"我打断她,也冷笑了。"你错了,我并没有破坏你的家庭,如果想破坏,当初我不会远走海南。事实恰恰相反,我想帮你维护你的家庭。可你的丈夫已深深爱上我。这是你的错,你没能拴住他的心。你看,我并没有先不道德。你们的婚姻其实早就徒有其表,像个外面光鲜的烂苹果。"
手里的毛巾被叠得正正方方,放在膝盖上。她平静地盯着我,嘴角的冷笑没有消失。"我看你也不小的年纪了,还这么天真,已婚男人的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以为真?"
"是的,我很相信他。"我十分肯定地说,"因为他拿出了足够的证据来让我相信,让我相信他确实在离婚,在冷淡你,疏远你。也就在两个月前吧,我刚回重庆的时候,他还给我讲了一件你们的秘密。"
她依然冷冷地望着我,并没有对我抛出的所谓秘密露出更多的好奇。这个突然间冒出的念头,让我一时有些难以启齿,我几乎没有半点准备,但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面对她坚不可摧高高在上的傲慢,我必须将它抖出来以扳回局面。
"你们分床了,"我故作漫不经心,手里却本能地握紧那半瓶可乐,以防万一局势恶化,"苏西一直拒绝和你过夫妻生活。那是为了冷落你,让你死心。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找他吵,找他闹,可他始终没有妥协,他宁愿长期睡客厅的沙发也不愿意和你同床。你不得已,自己去买了个电动玩具回家,晚上就靠那玩意儿自慰,是吧?上次他带我来,还特地把那东西拿出来让我看,以证明你们的夫妻关系确实早已名存实亡。我甚至还知道你把它藏在哪里。"
说着,我往对面的大衣柜上方瞥了一眼,再追着她的目光,得寸进尺,"你就靠那玩意儿守活寡,来维持这桩早已死亡的婚姻,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天啦,那是一个朋友开玩笑送的,他怎么可以说成……"
她果然被击中了,嘴里喃喃自语,慢慢直起身来,两眼睁得鼓圆。那张刚才还风韵犹存的脸,抖了抖,又凝固了,想解释什么,嘴张了一半,轻轻啊了一声,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剩一双手愤怒地撕扯着刚叠好的毛巾,像要撕碎整个世界。
她的样子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哪个的话更可信。是苏西太会编故事,或者她太巧于应对?但不管怎样,我无端地后悔起来,后悔中还生出些同情来。同为女人,她又错在哪里,值得我如此去羞辱?我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何故要相互侮辱,相互损害?突然间,我好恨苏西,觉得他真是下流、无耻。我也一样,我们都不是好东西。
空气凝固了,只听见窗台上空调的轰鸣声和外面客厅的电视声。他们刚高考完的儿子也许正醉心在电视剧里,会想到家里正危机四伏吗?
走出大楼,七月温热的夜风迎面拂来,我最后回望了一眼楼上那扇亮着的窗户,转过身来,望着苍茫的夜色,望着地面自己的影子,脑子一片茫然。
我在干什么?怎么会独自在这无人的深夜?
生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而我就像做了场梦。
痛苦中的女人
接下来几天的情景是,打传呼不回,打电话没人接,手机永远关着。这个前不久还拥我入怀,口口声声要离婚娶我的男人,现在像躲避瘟疫一样,对我避而不见。我急得几乎要发疯了,本能的预感是,他已弃我而去,回到妻子身边,并取得了她的谅解,与她结成同盟,一致对外。怎么会这样,还以为多年的梦想就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形势却来了个始料未及的大转变。
我已经不再年轻,一个女人所剩无几的青春里,一场苦苦支撑的爱情,就这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夏天的夜晚,以恋人的仓惶逃离,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他离婚不成,我们最终分手的情景。爱过恨过无缘相守的半生缘,倒有一种凄凉无奈的美丽,令人回味。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稀里糊涂的不了了之。这就像不明不白给人判了死刑,立即枪决,连说话喊冤的机会也不给,换了谁,都会死不瞑目。
我守着电话,一遍遍拨打,直到手指发麻,浑身酸痛,也找不到苏西的影子,喊不出憋在心里的那一声冤屈和愤恨,天崩地裂,万物失色。本来是全力以赴,孤注一掷,现在满盘皆输,走投无路。把头捂进被子里,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却浑身颤抖,哭不出一丝声音,流不出一滴眼泪。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最最真诚的努力,为什么会被人不屑一顾弃如敝屣?!
我晃晃悠悠,独自承受内心翻江倒海的煎熬,那种钻心的痛楚,那种透彻的屈辱,那种无边的绝望,那种撕扯人心的仇恨,一辈子都没经历过!
不堪回首!感觉中自己随时都会爆炸。意识已离我而去,身体却像死尸般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知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不停地告诫自己,别动,否则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就在这时,我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情。比如,一位貌似温和的上海女教师,为什么会将镪水泼向所爱男子无辜的妻女……诸如此类时常出现在晚报社会新闻版的情杀仇杀,三角恋里不可思议的种种悲剧,从前怎么也想不通,不过就失一次恋,怎么就至于去杀人放火,以身殉情?现在统统理解了,顿悟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苏西缠绵多年的深情,瞬间会变成仇恨的火焰。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就像伸出地狱的魔鬼之手在向我召唤,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复仇计划就此出笼了。最简单最痛快的是,买包炸药,趁他们一家三口吃饭之际,冲进去,与他们同归于尽。或者,花钱雇杀手,下他一支胳膊,让他活着比死了难受。或者,他不是在乎名声,想升设计院院长吗?好,几个月后腆着肚子,或者等孩子生下来,抱到他单位去,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道貌岸然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外面竟有私生子,让他和他的家人声名狼藉,日子难过……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想起来真是浑身是胆,痛快淋漓。
但是,买炸药的方案,意味着同归于尽,我才三十五岁,还不想死。
雇杀手的方案也不稳妥。万一杀手出师不利,翻供,我不仅蚀钱,还得在监狱里呆上几年,到时亲痛仇快,得不偿失。
腆着大肚子,或者抱着孩子,去单位上叽叽呱呱,一把鼻涕一把泪,述说自己怎样轻信了他的诺言,苦苦等他六年,岂不成了愚蠢的怨妇,一个遭人同情的可怜虫,自毁形象,自取其辱?再说了,孩子漫长的一生,又将在没有父亲的屈辱中怎样生活?
老天不公。负人的是他,造孽的是他,该遭报应的,也应该是他,可为什么所有的报复都两败俱伤?善良无辜的我,为什么必须一起殉葬?
无计可施,默默隐忍。天大的冤仇,现在都因为找不到目标而成了虚张声势。你连对方的声音都听不到,影子都看不见,满腔的仇恨何处发泄?
梦破了,看不到新的希望,看不见明天的路通向何方。生活跟我开了个太大的玩笑,让我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我头痛欲裂,万剑穿心,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在疯狂膨胀,要将我撕裂,将我击碎,不得已之下,只得靠一颗又一颗安定药片,将自己强行镇定下去,整个人变得像一堆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直到有一天,母亲拎了只小黑包开门进来,站在床边,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
"你病了?"她终于等到我睁开眼睛,用手摸我的前额,确信我没有发烧之后,才松了口气,"看看都几点了,还在睡!"
我揉揉肿泡发涩的眼睛,慢慢醒来。
母亲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爬起床,头重脚轻,摇摇晃晃进了卫生间,弯身蹲在浴池边,就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唠叨。她在心疼我的身体,她以为我又熬夜了。"你总是不听我劝,熬夜对身体不好,说了千遍万遍也听不进去,这么大个人了,唉,非得哪天把我这个老太婆操心死了,你才听得进去……"
母亲心痛得长吁短叹,我手捧水面翻卷的浴液泡沫,心头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⒕夜算什么,妈妈,你不知道女儿的心都碎了……
脱光衣服,敛住呼吸,慢慢让自己滑进水里。真想就这样死去,温热的水像托起莲花一样托起我的身体,白色的泡沫散发着香草的芬芳,我想起《哈姆莱特》里那个美丽的奥菲丽娅,载着鲜花在水面飘逝的情景,那是我迄今为止所能想像的最美丽的死亡之一,可是,妈妈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忍。不能想,哪个方向都没有路。
带着被浸泡得通体发烫的肉体从水里钻出,体内的血液才开始了缓慢的流动。腹部扁平,我可怜的孩子也许正在甜美的睡梦中,不知道妈妈已厄运当头。我轻轻地抚着自己光滑的肉体,充满怜惜,半长的头发湿漉漉的,顺着木梳,轻轻一捋,一团团青丝就往下掉。我木然地望着镜中那个有着一张眼睛深陷、奇瘦无比的脸的女人,幻想有一天会变成秃头女人,可我头上还仍然青丝茂密,一根一根,突然,几根醒目的白发像锋利的刀刃刺得我心里一惊,一夜白发,怎么可能?!从前只在书本里出现的故事,没想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为奇怪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几根白发拔了长,长了拔,时至两年后的今天,依然不屈不挠地长在我头顶很显眼的位置,对此,我惟一的解释是,白发根部的某根神经已在这场失恋之痛中坏死。
不敢信,又不能不信。可在七十多岁高龄的母亲面前,就是天大的委屈和痛苦,也不忍流露出半点,只怕真的会要她的命。
忍,心里插刀的滋味,也就在这时细细地咀嚼品味。我开始强颜欢笑,陪母亲上街买菜,回家做饭,无话找话,无事找事,听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童年故事,在该回答时不知所云,在不该笑时一阵傻笑,以佯装的快乐,来让母亲开心。而夜晚来临,当母亲的房间传出均匀的鼻息声,我关上房门,躺在那张尚有苏西气息的大床上,双手捧腹,泪水才又肆无忌惮流了下来。
苏西,你怎么如此狠心,将我们所有的温柔和誓言砸得粉碎,将最最不堪的结局扔给你曾经深爱的女人,让她独自默默承受。你忘了你说过会永远爱她疼她的话么?……
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八月中旬,才终于再听到苏西的声音。
"喂,是我,你还好吗?"
尽管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我还是听出是谁。当时我正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一出不知所云的电视剧。我的心极痛地动了一下,然后,我对话筒轻轻"喂"了一声。
"唉,那天晚上,如果你听我的,早早跟我下楼……也许……我们就成了……"他在为我们的分手而遗憾。
事已至此,遗憾还有什么用。我木然地手握电话,听着这曾使我怦然心动的声音,除了胸心绞痛,再没有别的感觉。一切都已成过去,还有什么"如果"可言。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尽力了,不想伤害任何人,没想到还是弄得……唉。"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断断续续。我的心绞痛一阵强过一阵,最后不得不把身体弯成一只大虾。
"她很有心计,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玩不过她……"
"……"
"对了,那天你说怀孕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我吃力地说。
"假的就不说了。如果是真的,也许……啷个办呢?我知道你恨我,不会饶了我,可是……怎么偏偏赶在这时候,你知道,我在单位上一直很压抑,受排挤,偏巧这次有个提升院长的机会,可你……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是真的,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只有离噻,否则,你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只可惜……"
"只有离噻。"多么无奈而悲哀的选择。我的孩子,将作为筹码为我换来一桩婚姻。可这桩无奈中得来的婚姻,又会有什么幸福可言?
"告诉我,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他还在追问,可我已无话可说。在苏西面前我从来说不出半句假话,可此时要我说真话,我觉得耻辱。他已经厌倦我了,我不仅毫无察觉,还一往情深,怀上了他的孩子,并涉嫌以孩子作要挟要他离婚。天啦,我成了什么女人!除了缄默,我还能再说什么?!
一番闪烁其词之后他挂了电话。那一刻我就想,孩子无罪,我一定要生下来,但是,苏西,就是有一天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让孩子叫你一声父亲!
这个软弱得既不敢爱,也不敢不爱的男人,此时让我充满蔑视。
目标终于出现,我燃烧的仇恨已偃旗息鼓,现在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个怯懦的男人,是否值得我为他付出更多?他的爱也许没有假,可他的怯弱却真实得让人害怕。离了他,我的生活是否就一定会更糟糕,孤苦一生,永无幸福可言?
我不过三十五岁,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不过六年前经历过一次离婚,六年后的今天,正经历一场婚外情的幻灭。(这也怨不得别人,谁让你去相信一个已婚男人的誓言呢?自酿的苦酒还是自己喝吧。)我有一套全款买下的房子,装修不错,一应俱全。银行里还有可观的积蓄,供我后半生轻松度日。在这座现代化大都市,要论生活条件,我虽比不上那些暴发的富婆,怎么也比每天挤公车的上班族强。人家每月挣几百块钱都过得有滋有味,我为什么就要过得悲悲戚戚?甚至寻死觅活?
似乎突然间顿悟了现代人对感情的潇洒,那种拿得起,放得下,分手时,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洒脱。被无数人感叹今不如昔的现代爱情,在我看来,并非爱之不深,而是自救有方,是对自身生命的一种觉悟和爱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没有理由因为一次伤心的失恋而夭折。
很久以前,一个在川大读哲学的高中同学,在我失意之际送过我一句话:走下去,鲜花会一路盛开。三十五岁的年龄,走下去,还有不算太短的一场人生,谁知道还有怎样的风景在前方等待?
于是,每天起床,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念叨,"走下去,鲜花会一路盛开。""天下男人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了一个苏西,还有苏南,苏北,苏东,接踵而至,哼,没什么大不了……"
。⒉慰起自己来,我比阿Q更阿Q。
为了告别过去,重新开始,我将一头长发剪成板寸,比男孩还男孩。整个夏天只穿黑色,不仅仅为了悼念死去的爱情,更为了凭吊心灵深处一种珍贵东西的永远失落。
只是,这事说起来容易,行动起来,却很难。
有时候不经意想起那段感情,那些相爱的过去,那些共同等待的日子,竟不敢相信会是真的,一瞬间就前功尽弃,物是人非,所有的梦想灰飞烟灭,往往人还没感觉到,泪水就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有一天站在阳台上,一眼恍见小区大门闪进个瘦高的人影,以为是苏西回来了,拎着从菜场买回的鱼虾,转身要去开门,跑了两步才停下脚步,清醒过来,不是他,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心一阵疼痛,大颗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刘德华的一首老歌在心底萦回不去:泪不敢流,让命运牵引我们各奔西东,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永远也不能重逢……那忧伤的旋律,巧合的内容,简直就是在为我而泣。
记得多年前,当我决定辞职时,我的前夫曾警告我说,天下之大,到时候只怕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一个二十九岁的离婚女人,学的是中文专业,当教师靠嘴皮子谋生,离了三尺讲台,到外面的社会上去怎样求生,真的不知道。在那段惶惑不安的日子里,苏西出现了,他身上集中了我所有理想爱人的特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工作稳定,收入颇丰,简直就是我吉凶难测的未来生活的定心丸。
但现在,一切都完了,等待,希望,梦想,这场长达六年的婚外情已让我疲惫不堪,更可怕的还是,这种来自最信任人的背叛,彻底挫伤了我由来已久的信念,我内心深处被戳开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黑洞,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很难再相信任何男人了。这才是致命的。
我在犹豫中徘徊,是留在重庆,还是返回海南?
还有腹中的胎儿,是留下,还是打掉?
海南的旅行社已转给朋友阿美。但以我和阿美的友情,回去打联手没有问题。再不济,凭与其他旅行社的老关系,当个导游带团,也会收入不菲。
"没有爱情,有钱也行呀。"阿美常这样自我安慰。在那个远离故乡的经济特区,到处都是孤独的漂泊者,寂寞时找人填补空虚,就像口渴时花两块钱买只椰子解渴,轻而易举。而爱情则不同了,与挣钱的容易和寻欢作乐的无处不在相比,爱情就像登天一样艰难。
我已小有积蓄。我不要再回海南。我也实在想不出只忙于挣钱的人生有什么意思。而留在重庆,苏西的影子无处不在,这对我是个巨大的考验。房间里的每一寸壁纸,每一块地板,都是他的气息,是他的影子。这座身居其中被苏西设计装修得华丽舒适的房子,空荡得像个墓穴,尽管有母亲相伴,我还是常常迷迷瞪瞪,弄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我每天看着镜中憔悴的容颜思考生命何去何从,对着头上新添的白发思考爱情的力量,对着眼角细小的皱纹思考后半生希望在何方……
一些书本上灰色的理论此时成了我坚强的精神支柱。我大段背诵那些空洞的警句,人生格言,来增强意志。泰戈尔说,鸟儿不能因为第一次飞翔遇到雷雨就怀疑天空……我不过才第二次飞翔遇到雷雨。司马迁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上帝如此待我,莫不也要对我委以大任?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去苏西,是福是祸,还得由时间来定论。今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倒真想看看前方无路可走,退后是否柳暗花明,别有洞天……
总之,这段时间我像哲学家一样阅读和思索。我还把这些警句名言写在纸上,贴在床头,像个虔诚的教徒,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叽里呱啦,念念有词。记得小时候怕打针,总要先背一遍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眼一闭,小屁股一撅,就挺过来了。从小我就相信精神的力量,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再造一个人。
还有孩子,真想留下来,与我相依为命。小生命她有什么错呀,我仿佛听到她在肚子里一遍遍叫唤,妈妈,把我生下来……这以后呢?我虽然可以养活她,可这是在中国,光"私生子"三个字,就足以注定她一生的不幸。不能留。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还是返回天堂,做一颗天边的星星吧。
一个人悄悄去医院堕胎。医生警告我说,三十五岁了,还不要,就不怕今后想要也要不成了。我心里一阵寒颤,真怕从此再不会有孩子了。可我决心已下,义无反顾。当手术后医生给我看白瓷盘里一摊模糊的血肉,我突然悲恸欲绝,大哭失声,昏倒在地。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医生说我是身体太虚,一边给我推葡萄糖,一边要我通知丈夫前来接人。我撒了个谎,说丈夫出差在外就支吾过去。貌似柔弱的我,历来是苦难独自承担,快乐与人分享。看着别的女人身边都有男人陪伴,宝贝似的宠着护着,不时向孤零零的我投来怜悯的一瞥,我心冷如冰。苏西,你现在在干什么呢?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夏天,你在抛弃我的同时,还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独自坐车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刚刚做完人流。一切终于结束,很好,像卸下厚重笨拙的冬衣。车子在热闹喧哗的大街上穿行,阳光下,满街的红男绿女像开放的花朵,一派生机,我半眯着眼睛,望着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心里升起一股久违的温情和轻松。我伸出手去抚摸阳光和空气,让肌肤感受到阳光的照耀,活着真好,我依然热爱这个闹哄哄的世界,热爱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难怪有人说,放弃也是一种美丽。阳光下,我真的感到身轻如燕,这是六年来我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我喜欢这份久违的轻松和自由。
苏西,我已经不再恨你,因为恨需要力量,恨让人沉重,现在,我对你只有蔑视,和一点点的同情,因为你软弱,因为你不敢面对,还因为你连爱和不爱都不敢说出口。我要努力忘掉你,就像忘掉我自己的一段耻辱史。是的,爱了六年,才发现所爱的男人并不值得你的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怎么也算不上件荣耀和骄傲的事情。但愿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苏西。
母亲在厨房做饭。我身体发虚靠在床头,母亲过来摸摸我的脸,心痛地说,"幺女儿嘞,你怎么瘦成这样,妈妈今天炖了只乌鸡,给你补补。你在海南几年,一个人孤孤单单,妈妈也没机会照顾你,看把你瘦成这样。"
我一把抱住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本该女儿来照顾白发苍苍的你,你却反过来心疼和照顾年纪轻轻的我。我满心愧疚,抱着母亲单薄的身子,久久不放。生命去日苦多。妈妈,我要留下来,好好陪你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当然,另一个深藏于心的念头是,与开放的沿海特区相比,我相信故乡古风犹存。金钱的魔力也许还没把这座内陆山城的古朴之风侵蚀殆尽,而我骨子里对家的向往,也许只有在远离灯红酒绿的内陆城市,才能找到生根发芽的土壤。
为了尽快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期间,我还干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壮举:
一、去医院取痣。这颗长在左眼角的小黑痣,很久前就听人说是流泪痣,从前怕痛,一直不敢割掉。现在终于机会来了,决心改变这总是流泪的命运。尽管医生说夏天不宜手术,仍一意孤行。一周后拆线,发现痣根还在,于是再挨第二刀,总算彻底根除。
二、去美容院把并不难看的淡眉纹成棕色的柳眉。眉型还行,但两个月后,颜色变红,补一次色,四个月后再成红色。美容小姐的解释是,我的皮肤对红色过敏。
三、开双眼皮,把一双本来就是双眼皮的眼睛,送去再挨一刀。纯属跟自己斗气,拿自己开刀。手术并不成功,痊愈后对照以前的照片,发现不如从前,镜中的那双眼睛怎么看都别别扭扭,不像自己,于是叫苦不迭,痛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总之,我竭尽所能来折磨自己。这就是一九九九年夏天。在这个二十世纪最后的夏天里,我这个灾难深重的女人,无论心灵,还是肉体,都千疮百孔,溃不成形。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涂着黑唇彩,穿着黑长裙,戴一副蝶型墨镜,一头刺猬般的短发,幽灵般出没在这座伤心的城市,游荡在生与死的边缘。
是的,我渴望死去,渴望在死中新生。当冰冷的利器穿过我的阴部在体内搅拌,当尖利的刀子切开我脸上的皮肤,在肉里深深地剜动,当针线在肌肤里往来缝合,当探头带着滋滋的电流,把我的皮肉刺得血肉模糊……我痛得咬紧牙关,浑身颤栗,但心里却涌起巨大的奇怪的欢乐。
我甚至听到有声音在心中高喊,让痛苦来得更猛烈些吧。
单身俱乐部
九月中旬,我的身体基本复元,情绪也逐渐趋于稳定,于是应聘进了一家新办的校ⅷ,记者兼编辑。
报社有一大帮年轻记者,其中一个绰号猴子的摄影记者,刚刚大学毕业,生性活跃,交际颇广。有一天他满脸神秘地对我说,"吴姐,我知道一个同志俱乐部,很酷哟,去不去写?"我摇摇头。同性恋是个敏感题材,弄不好就是白忙乎,最好不碰。另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吃盒饭,他挎着相机,嘴里哼着小曲进来,冲一屋子正埋头吃饭的人大声宣布,"这周末有个很新潮的单身俱乐部聚会,有谁愿意和我去?"这个题材正适合我的版面,于是我说我去。
我们一起坐车去参加这个新潮的聚会,一路上猴子很兴奋,不停地给我讲这个单身俱乐部的老板,他叫她黄姐,是个单身的离婚女人。几年前,别人正抱紧铁饭碗生怕下岗,四十好几的她,却主动出击,申请下岗。她创办的单身俱乐部,几年来以滚雪球的方式发展壮大,并正在成为这座城市越来越多单身男女们深深依恋的精神家园。这是个榜样型的人物,挑战自我,不怕下岗。报纸喜欢,社会需要。我有信心弄出一篇好稿来。
黄姐确实是个气质不凡的女人,衣着大胆而有品位,还热情开朗,跟谁都见面熟。她主持聚会,自己率先跳了曲新疆舞,紧身黑衣下的身段,透着诱人的曲线,脖子很专业地一扭一扭,被纱巾遮着的半边脸,露出一双大眼睛,撩人地转来转去。看得出,年轻时至少是宣传队里的大红人。
正看得津津有味,忙着拍照的猴子溜回我身边,低声要我猜黄姐的年龄。我仔细打量正在舞池中旋转的她,想了想说,"四十多吧。"
"五十。"猴子瞪圆双眼,冲我张开他那缺了一颗门牙的嘴,"我们上周刚为她过了五十岁生日。"
我大吃一惊。想起身边那些五十岁的女人,心安理得步入了老年妇女的行列。可眼前这个叫黄姐的女人,却活得如此鲜活,充满生机,真不敢相信。
更让人惊讶的是,黄姐身边还有个帅气的小情人。她带着这个名叫阿坤,身高一米八,小她二十岁的外省男孩,从容地穿梭在舞会上,竟没有半点难为情,就像现在社会上有钱的老男人带漂亮的小姑娘一样,天经地义,叫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超脱和勇气。
据猴子说,阿坤是广东人,与朋友在解放碑开了家时装店。黄姐就是在逛时装店时与阿坤眉来眼去勾搭上的,这也足以显出黄姐非凡的魅力。直辖后的重庆城,像块诱人的香馍馍,吸引无数怀揣梦想的外地人纷至沓来,使这座偏远的西南山城处处充溢着稀奇古怪的外地口音。阿坤便是其中的一个,卷着舌头,说一口含混不清的广式普通话。
有人在前面唱卡拉OK,彩灯像夜空中的流星在闪烁。开始有人走进舞池,跳舞。黄姐和阿坤来到我们面前。经猴子的介绍,她像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唉呀,你就是吴非,这么乖个妹仔,没有爱情怎么行呢,这样吧,留个电话给我,黄姐一定帮你物色个好男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来是为了采访她,并没想要通过她找男人。
黄姐办的单身俱乐部,虽然费尽心机巧立名目,其实质仍是婚介所。但又不同于一般。他们的特色是,不定期举办各种名目的活动,比如专题茶话会、周末郊游、烛光派对、江边野炊等等,这就在婚介的实质上笼罩了一层优雅的光环,以便那些寻寻觅觅的单身男女,不再有被赤裸裸介绍组合的生硬和尴尬。
随着现代生活的多元开放,近年来都市的离婚率居高不下,而人们骨子里对家的向往,又使黄姐们这类俱乐部生意兴隆。只有身临其境,你才会惊讶地发现,那些看上去鲜活明亮的都市丽人,她们端庄优雅,拎着小坤包行走在大街上,绝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却原来一样有着鲜为人知的隐痛。她们孤独寂寞,寻寻觅觅,内心充满对爱情的渴望和对未来的焦虑。这座看上去日新月异的繁华都市,竟四处充溢着幽灵般游荡的痴男怨女。如果把他们深夜里孤枕难眠的哀叹声汇集起来,也许比穿城而过的两条江水更波涛汹涌。真是个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的世界。
音乐响起,一些人在舞池里旋转,一些人在四周张望。黄姐还在忙乎。她穿梭不停,把不够主动的男人,或不好意思的女人拉到一起,像幼儿园阿姨发点心一样,尽量让每一个女士身边都有男伴。
我看着想笑。黄姐的牵线搭桥尽管有些一厢情愿的粗制滥造,仍不失为一种善良和可爱,让即使不喜欢她的人也心存感激。猴子抓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告辞了。他总是行踪诡秘,来去匆匆,是报社出了名的大忙人。我独坐在门边嗑瓜子,等着找机会和黄姐聊聊。后来,一个名叫戴玉的女人从黑暗中冒出来,坐到我身边。我们相视一笑,一起嗑瓜子。她坐得很直,穿戴得体,胸脯高高挺起,看样子是坐办公室的。
"这样子跳舞,简直像在混水摸鱼。不晓得有啥子好处。"她目不斜视,盯着里面晃来荡去挤挤搡搡的人们,像在自言自语地抱怨,又像是冲我说。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也正看我,发现是一张不熟悉的脸孔,就问,"你是新来的?"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把身子朝我挪近了点,探过头来,"时间长了你就晓得了,这里面情况复杂得很,你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得小心点,要懂得保护自己。"
真是一番好心,我很感激地望着她,露出一脸的无知。我是真希望她多说点什么,我想更多了解这些和我一样孤单而不甘寂寞的人们。
她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不屑地瞟着舞池,倾过身来靠近我,不露声色,"你看,穿黑衬衣的那个男的,说是啥子研究所的,还是个工程师,知识分子,跟俱乐部里好多女的都好过了,像个花花公子,要不得。"
她的目光继续机警地在舞池里搜寻。灯光忽明忽暗,旋转的人群像鬼魅一样闪烁不定。我最终也没看清是哪个穿黑衬衫的男人。
"还有那个徐总,你看,那个个子瘦小,穿格子衬衣的男的。黄姐说是个大学老师,还是博士生,自己有公司,有房有车,好多人都心动了,实际上是个大流氓,动不动就要跟你上床,恶心死了。哼,要我看呀,这里面的男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我笑了,正要接过她的话,她却不由分说地往下讲,"晓不晓得最近流行啥子,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现在的男人啷个说,老婆没味,小姐太贵,情人太累,只有婚介所里的女人,又好又免费。"
这顺口溜式的都市新民谣把我逗笑了。她却依然严肃,像怀了深仇大恨,继续说,"哼,我们女的认认真真掏了钱,是想来找个可以结婚的丈夫,结果呢,好多男的把这里当成免费的窑子,以试婚为由,睡了一个又一个,要不得。"
"那你怎么还来?"我顺着她的话问,话说出口又担心呛着她。
她嘴角一撇,苦笑一下,"我?我是没办法,黄姐好心,每次都打电话硬叫我来,说有新会员,也许就遇到了。我也不好推脱,就算来给黄姐捧常⑸。唉,哪里这么容易呀。这个世界上,好女人太多,好男人太少,就这么简单。"
"没错。"我对此深有同感。
戴玉的爽快让我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她开始对我推心置腹起来,"我才没那么傻呢,动不动就跟人上床。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年四十岁了,说出来你也许还不相信,我还是处女。"
这下确实吃惊不小,我心里一震。四十了,还是处女?!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只见她一脸凛然。
"没有结婚,你就是再甜言蜜语,我也决不和你发生性关系。"她有点自得地说,"我要把处女身留给今后的丈夫,也不晓得这错在哪点。以前处了好几个男朋友,竟然因为这个和我分手,你说男人怪不怪。当然,这种男人,分了手我也不遗憾。"
说着她把手里的瓜子壳往空中高高一扔,像扔掉过去那些不值一提的男人。"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遇不到好男人,我就单身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在事业单位工作,国家公务员,旱涝保收,有房子,福利也好,哼,我又不靠男人吃饭,怕啥子。"
我还在惊愕中。四十岁的女人,单身未婚,还是处女?!在当今这个男人高喊要到幼儿园去寻找处女的时代,简直像天方夜谭不可思议。何况,她还有几分姿色。五官端庄,皮肤白皙,体态丰腴。我想像她二十多岁的样子,应该也算得上漂亮吧。怎么就错过了那个时光呢。
"唉,别提了。"回忆起过去,她似乎很痛心。
她出身军人家庭,父亲一向管教严厉,临近三十才决定和处了五年的未婚夫结婚。她的未婚夫也是机关职员。两人都在布置新房了,他给了她新房的钥匙,让她就住在那里。可她坚决要等到结婚后再住进去。有一天早晨,鬼使神差,她起床后就往新房跑,想趁上班之前去落实家具的颜色,以便下班后顺便去买颜色相配的小饰物。可推开门,她的婚床上竟睡着两个人,一个是她未来的丈夫,另一个是她最好的女友。这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以致她对后来的男人更加挑剔。
"那种滋味,你不知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相处了五年他都规规矩矩,嘿,怪了,这最后的关头就等不下去了,竟然和我的女友上床。尽管他后来哭着求我原谅,我也晓得,是我那个刚离婚的女友主动去勾引他,但我还是不可能原谅他。你说,男人哪里还轻易信得?"
我听得心情沉重。
两个女人就这样重一句轻一句聊起来,聊我们曾经经受过的来自男人的伤害,聊我们对爱情近乎惨烈的坚守和寻找。我们的温情贤淑无人知晓,我们的满腔柔情无处供奉。我们其实是优秀的妻子和母亲呀,为什么与亲爱的他无缘相逢……
正在悲愤不平,同仇敌忾声讨男人,黄姐笑嘻嘻拉了个男人过来,介绍我们认识,要请我跳舞,我不好推脱,跟着就下了舞池,踩着音乐拍子机械地移动舞步。男人个子不高,但胖瘦还算适中,跳舞时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问,"听说小姐是报社记者,多大了,为什么还是单身?"
音乐太闹,我听不太清,他凑过头来对我提高嗓子,我闻到他有口臭,赶紧别过头去。
跳舞的人多得像在公园里坐碰碰车,不时快乐地撞来撞去。终于跳完一曲,再回到原来的座位,戴玉不见了,在黑乎乎的舞厅里扫了一圈,也没见她的身影,也不知她是不是走了。
那个男人还跟着我,笑眯眯等着我和他说话,再跳第二曲。
舞会结束后,我到黄姐的办公室等她,约好一起吃晚饭。
黄姐的办公室在舞厅的楼上,一张旧式人造革长沙发,老式的办公桌,很简单。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看玻璃板下她压的照片,有单人的,有搞活动时与会员的合影,桌上还有本厚厚的会员登记簿,上面男男女女,姓名、年龄、工作单位、联系电话、征友条件等等,还贴有照片,有的条件真是不错,有大学文凭的也不在少数。再一看编号,都到四位数以上了。原来还有这么多孤男寡女在寻寻觅觅。
正看着,黄姐气呼呼走进来,甩着两手,低声责备我说,"吴非,你啷个搞的嘛。你不该说你在海南呆过。"
"怎么了?"我一愣。
"听说你是记者,人家本来对你很有兴趣。后来听说你在海南呆过,就不愿意了。"黄姐喘着粗气,不无遗憾地说。
原来,刚才被拉来和我跳舞的男人,是黄姐诚心想介绍给我作男朋友的。天啦,我拍了一下头,想起他令人恶心的口臭,我没嫌他,他倒先嫌我,真是谢天谢地。
"吴非,人家是个工程师呢。刚离了婚,没有小孩,工资不低,还有房子。条件算好的了。"
"黄姐!"我猛叫一声,哭笑不得。工资不低,有房子,这就是男人值得骄傲的筹码吗?女人们什么时候沦落到只以物质论英雄,不计其他,将婚姻当做换取某种物质生活赌注的地步?
"算了算了,今后注意就是了,"黄姐笑着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说,"你是太老实了,不知道这个社会总是老实人吃亏。再和别人接触时,千万小心,不要再说你在海南呆过的,你不知道现在的男人很怪,总觉得在那边呆过的女人有点那个。一般的男人,都不愿意找在沿海呆过的女人。除非那些不想结婚的,找来当情人还可以。"
我心里一震。"这么说,我竟成了有历史污点的女人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意识到,问题原来如此严重!
"也不是,"黄姐嘿嘿一笑,把桌子上的东西胡乱塞进随身背的大黑包里,"走,我们去吃饭,反正你吸取今天的教训,今后注意就是了。最好不要提去海南那段历史。"
我跟在黄姐身后,心里又气又冤。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让一个并没上我眼的男人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算个什么鸟东西,也不先屙巴稀屎照照自己。到过沿海又怎么了,也不见得在沿海呆过的女人个个都是婊子。
然而,我还是第一次无比痛心地看清了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一个形迹可疑也许不太干净的大龄单身女子。天啦,怎么一不小心弄成了这个样子!
请吃饭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衣,戴玉说很流氓的男人。他叫徐策,矮个偏小,三十多岁,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博士毕业,据说在一所大学任教,同时在外面开公司。也许是从事高科技开发的缘故,他的长相比他实际岁数显老,精瘦,戴一副金边眼镜,有些秃顶,黄姐叫他徐总。大家也跟着叫他徐总。一起前去吃饭的有黄姐、阿坤、我,还有徐总在俱乐部里交的女朋友王兰。
奇怪的是,跳舞时,他并没有和王兰在一起。黄姐悄悄对我说,"徐总就是这点不好,两个人都好了一年了,他还说时机不成熟,不愿在俱乐部公开承认他们的关系。也不晓得肚子里打的啥子鬼算盘。"
想起戴玉对他的评价,我对这个有着博士头衔装腔作势的徐总没多少好感。现在的男人,仅有几个钱倒罢了,如果再披上知识分子的外衣,使起坏来,更叫人防不胜防。倒是身边这个一身素装的王兰让我生出好感。她有着前几年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似的恬淡清纯的气质,也是那样的一头短发,言语不多,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我们。
车子七弯八拐,去南坪郊外吃鹅卵石鱼鳅。这是一种新奇的吃法,一只盛着清水的大瓷盆被端上来,鲜活的鱼鳅在里面游动,一些绿的蔬菜,白的豆腐被点缀其间,再饰以切得细小的红黄作料,看上去像水族馆里精心设置的风景。然后,几块烧得通红的鹅卵石被端上来,随着响亮的扑哧声,盆里的水沸腾起来,冒出一股浓烈的白烟,一道独具特色的佳肴就出来了,鱼鳅们挣扎几下就成了人们的口中佳肴。味道竟是意想不到的鲜美。难怪这么个远离市区的郊外餐馆会生意兴隆。
这道颇富创意的菜让大家情绪高昂,谈兴大增。在知道我是报社记者,准备写黄姐时,徐总更加兴奋,鼓起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睛对我说,"对,你该写写我们的黄姐,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说完大家都笑了,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说有机会,欢迎去他公司坐坐,他有精彩的故事讲给我听。他那双躲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不时投过来一道大胆的眼风,我读懂了那眼风的意义。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目光。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守着身边漂亮的女友,还对别的女人三心二意。我扭过头去,装着对他的眼光视而不见。
大家扯东扯西,不知怎么说起戴玉。黄姐皱起眉头不屑地说,"这个人,总拿她老处女的招牌四处炫耀,这有啥子光荣的嘛,也不晓得她在为哪个守节。都啥子时代了,真是。"
"她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呀。"徐总一脸神秘,"有两次我和她说话,想介绍朋友给她,她竟然开口就说,不要打她的坏主意,我怀疑她是心理变态。"
"对,听说老处女都不太正常。"一旁的阿坤用他的广式普通话补充说。
"我看也是,"黄姐说,"做女人哪里做得那么苦嘛,还剩几年的时光了,还在那里干等。我早就给她说,结婚的老公要找,临时过渡的情人也要找。女人长期没有性生活要不得,你看她脸上的皱纹,比我还多,她不信,还怪我教她学坏。唉,这个戴玉呀,我看她是傻到家了,一辈子就一眨眼的工夫,她还以为有多长的日子似的。"
黄姐说话有点夸张,戴玉五官端正,脸上皮肤白皙光滑,一副日子优裕保养得当的样子,并没有多少皱纹。
徐总将一截鱼鳅骨头从嘴里吐出来,眼睛狡猾地从我们每个人身上滑过,诡秘地说,怎么你们都相信戴玉是处女,我就不信。你们有什么能证明,不过是听她自己瞎说。要不我们私底下打个赌,黄姐派个高手去搞定她,看她到底是不是处女。是处女我输给他一千块。但事先不能告诉他,要见红呀。
大家又嘿嘿地笑起来,为这个新奇刺激的点子叫好,黄姐笑声最响,仿佛不放过用笑声证明自己劳苦功高的机会,大家纷纷说了几个名字出来,说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最合适。坐在对面的王兰也在抿嘴浅笑,眼睛像猫一样机警地转来转去。
吃完饭,徐总还算地道,开着车,几个区转圈,挨个把我们送回家。
快到我家时,黄姐突然想起什么,悄声对我说:"吴非,你英语好不好,最近有个朋友从美国回来,我们可能会合作一些新业务。"
"怎么,你还想把俱乐部搞成跨国公司,给我们找老外不成?"徐总耳尖,回头来笑黄姐。
"啷个又不可以嘛,内销不成,转出口,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黄姐昂起脖子来,答得理直气壮。
撞上来的男人
有一天,报社娱乐版的编辑突发奇想,在版面上搞非常男女派对,东拼西凑,临时差一个单身女士,硬拉我去充数,算帮忙救急。没想到几天过后,与我搭档的那位男士竟打来电话,要邀请我出去喝茶,也算大家有缘一场。对方是中学老师,我脑子里立即跳出"为人师表"等好字眼来。电话里,他有一口带京腔的标准普通话,声音浑厚而有磁性,听上去感觉不错。凡此种种综合起来,就虚构出一个知书识礼,文质彬彬的男人来,并不让人反感,反正一个人回家也没事,认识认识也无妨。
我们约到下班后在报社附近一家茶坊碰头。他拿了份晚报在手里,当暗号,我也拿份报纸在手里,去了,像电影里特务接头的镜头,在心里感觉好笑。远远地,就看见他在茶坊门外走来走去,高大,健壮,形象还将就,就不再迟疑。
也记不起具体都聊了些什么,在海南呆过的历史还是不可避免地漏了出来,对方没有流露出我意想之中的不屑,反倒显出浓厚的兴趣,说他也曾有过南下闯荡的梦想,可惜没有实现,于是我暗中感到庆幸,话题就热闹起来。饿了,我们各自要了一份印尼炒饭,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皮肤白皙,看上去干净清爽,礼貌谦和。这第一次约会他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分手时,望着他在夜幕中离去的背影,我不自觉地开始遐想,这个男人不错,老师,可能会穷点,但单纯,工作稳定,还有,他没有因为我到过海南而对我另眼相看。
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也许会发生点什么。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他打电话来,邀请我去卡拉OK厅唱歌,于是我欣然前往。
卡拉OK厅里灯光迷离,我们先点了几首歌唱,然后开始跳舞。有人在台上唱一首名叫《味道》的歌,想念你的吻,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这首歌触动了我,使我突然怀念起苏西来。想到与他分手的种种,不觉心头一酸,眼睛一闭,泪水就涌了上来。
在音乐忧伤的旋律中,我感觉身子像一片落叶,在风中无力地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自己正软软地依在一个男人的怀中,他高大健壮,一张陌生的脸在对我微笑。
这个名叫东风的男人,就此闯进了我的生活。他是一所郊区中学的数学老师,与寡居多年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高大白净,像真正的北方男人那样魁伟,而事实上他只有一半北方血统,母亲是北京人,父亲是重庆人。他的外表给人很好的感觉,像个颇为上眼的居家男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颇为悦耳。看多了在外风流挥金如土的成功男人,东风这种单纯朴实的居家男人也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我没有多想,很快就跟他混到一起。
周末的下午,我们坐车去郊外他学校的家里。学校在南山脚下,很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站在他们家那幢三层楼的旧楼房前,能看见山坡下的花溪河水。我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里的绿树环绕,鸟语花香。
开门进屋,东风的母亲在里屋弹钢琴。初秋的阳光照在窗外的老黄桷树上,一些斑驳的光影在窗玻璃上跳跃,由于有浓荫遮挡,屋子里的光线很暗。而东风的母亲肤白如雪,穿一件乳白碎花的绸衫,白如银丝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好看的髻。她轮廓优美,弹琴的动作舒缓优雅,那首《秋水伊人》的曲子就从她手指的律动中滑落出来,仿佛天籁。她独坐屋角,像黑暗中的一颗明珠,令我一时哑然,双目生辉。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东风在门廊里探进头去,叫了声妈,也没把她拉出来。转身进了旁边自己的房间,东风向我抱怨道,"你看,我妈就这样,整天神经兮兮的。"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类母亲形象。优雅而诗意。不爱下厨,不爱家务,喜欢听音乐,读小说,弹钢琴,吃汉堡包。这个出生京城书香之家的女儿,当年只因爱上一个家里反对的男人,私奔到重庆,从此与京城的娘家一刀两断。只可惜红颜薄命,她生下东风不到五年,丈夫就去世了,从此漫长的一生,都靠反复咀嚼这段短暂的爱情而度过。
我止不住有些兴奋,"东风,你妈比你讲述的迷人多了。"我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妇人。我开始为东风的母亲惋惜。想她近七十的年纪,还如此仪态万千,风韵非凡,年轻时不知怎样倾城倾国,艳惊四座,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曾为她梦魂牵绕。这引起东风的共鸣,他的抱怨由此升发开来。
"是呀,"东风哀叹说,"我也说过她,怎么就不再找个人结婚。可她,唉,机会一大把,算是傻到家了。"
我在心里盘算,丈夫去世时,她的年纪应该和我现在的年纪相近,不算太老啊,为什么她会孤独一生,是因为她心中真正的爱情已随着爱人的离世而死亡,难道她就不惧怕肉体的孤独?和她相比,现代人再难有这种执著的坚守,我们更愿意闭了眼睛去忘掉痛苦,睁开眼睛在短暂的人生里去寻欢作乐,得过且过。
东风将学校分给自己的那套房用于出租,每月赚取三百块钱房租费。现在他住在母亲家里。母亲的房间很小,且简陋,只有两间屋,都是过时的旧家具,厨房搭在阳台上,卫生间又破又暗小得转不过身来。我已不习惯这样的居住环境,但东风的母亲却让我对这里的破败景象视而不见。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天和东风结婚,生一个像他妈妈那样肤白如雪的女儿,她教她弹钢琴,听音乐,读小说,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
东风的卧室只有巴掌大,两人走过得侧身相让。靠墙一张大床,斜角一张办公桌,一只独凳。办公桌上胡乱堆了些学生的作业本。东风把独凳让给我坐,自己斜靠在床头,不满地唠叨开了,"最让人想不通的是,母亲有个中学同学,一直对她有意思,人家大老远来看她,她竟对人家不冷不热,晚上还让人去住旅馆。后来人家是厅级干部了,还时不时打电话来。几十年了,她就没感动过,就知道想我那死去的爸。你说,人都死了,也帮不了你什么,还费那么多心思去想他干吗?还不如找个活着的实惠。可她就是不听。唉,我老说,妈,你也太自私了,不为你自己,倒是为我想想呀。有个当官的老子,儿子怎么也好混些,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一步,可她……"
东风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简单,这个郊区中学的数学老师,当年高考落榜,是凭了教师家属的关系,被照顾进学校工作的。他先在办公室打杂,后来费些周折,参加教师进修,才取得教书资格。虽然终于站上讲台,可学校是个论资排辈讲文凭的地方,他与正规大学毕业分配而来的教师到底有些不同,在分房、调工资等诸多切身利益问题上,就矮下一截,于是满脑子都是对自己身份的自轻自贱,对外面花花世界的向往和憧憬,对金钱和权力的顶礼膜拜。他平静的外表下面,其实深藏了一颗异常躁动的心。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相处以后,才慢慢显露出来的。
。Ⅷ晚,我们外出散步,东风带我去看校门外那片建筑工地。站在教学楼前的石梯上,可以一眼望见校外的商业街道,那些由从前的居民房子改建的临时门面,卖些学生必需的文具用品、小吃、杂货等等。现在的中学生越来越有钱了,小贩们的眼睛都盯着他们的衣兜,千方百计要把那些叮当作响的钱掏出来。一些附近的居民也不甘示弱,大筐小筐背些五香豆腐干、香辣肉串,沿围墙摆成一长串。那些麻辣烫的香味总能准确无误地在学生们饥肠辘辘的时候飘进课堂,让这些年轻而易于饥饿的胃兴奋不已。这是个诱人的市场。学校当然也不甘人后,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推倒了围墙,决定自己建一条规整的商业街。
东风的计划是,在这条即将建成的商业街上租间门面,经营什么还没想好,反正到时候看,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关键是有个自己的生意,找个人守店,自己有空就来转转,到月底来扎账收钱,当个潇洒的跷脚老板,虽不能赚大钱,但细水长流,平常的开销也会活泛些。
我觉得东风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租个门面下来,每个月不低的租金,就靠学校的几个学生,能赚多少钱?如果生意不好,也许忙来忙去,不过帮学校挣门面钱,再惨点,连门面钱都挣不回来的可能也是有的,到时候才是猫抓糍粑,甩都甩不脱。何苦去找那苦吃。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已对赚钱失去了热情,特别是赚这种钱。我们沿那片建筑工地往外走,我说,"东风,到时候哪个来帮你守呀,一个摊子,是一点也离不开人的。"
"也许我妈,或者请人……"
"你妈。"我白了他一眼,"也亏你想得出来,你妈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会来帮你守摊摊,整天为了几个小钱跟别人赔笑脸?"我不相信东风的母亲会出来帮他守店面。
"实在不行,就请小工吧。现在的下岗工人那么多,还有从农村出来的打工妹,一个月两三百块钱就打发了,好大回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摇了摇头。请小工,又是一笔开销不说,这个人是不是会贴心帮你也成问题。
我们坐在街边吃麻辣火锅。重庆的火锅是我一生也百吃不厌的美食,一锅红油翻滚的汤里飘出诱人的味道,人还没走拢,口水就在嘴里打转。这郊外的小城之夜也跟重庆所有的其他城区一样,四处火锅飘香,两三张桌子在街边一摆就成阵势。一旁的发廊透着紫红的光,几个浓妆艳抹的发廊妹穿着敞胸露乳的黑裙,坐在门口东张西望。
想起还有篇没有完成的采访稿,不经意提到工作中的烦恼。本来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为了疗伤而拼命工作,竟然无意插柳,深得报社老总的赏识,要提上去负责一些重要的新闻口岸。这对从小患有恐官症的我不啻于惹火烧身。那些装腔作势的官们从来都让我避之惟恐不及。我对东风唠叨,"就是一个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都让我招架不住了,还让我去跑机关,跟那些当官的打交道,真不想干了。"
以为对方会心疼地说一声,"不想干就不干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料对方一听,竟两眼放光。"干,怎么不干,这是个好机会呀。多结识几个当官的,没准哪天机会就来了。这是个信息和关系的时代,你还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怎么反倒糊涂起来了呢。"
有那么一刻,我盯着他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直盯得他两眼发怵。他摸不清我的真实思想,只尴尬地一笑,"你怎么了?"
我收回自己的眼光,说了声没什么,顺手将一串金针菇丢进锅里去烫。
他盯着我愣了愣,确认我是没有领会他的意图后,继续说服我。
"你想想,这个世界,为什么有的人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的人却默默无闻,受尽欺凌,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关键的问题就是,一些人有权有钱,而另外的人却一无所有。吴非,自从我认识你,我就知道,我刘东风时来运转了。你在外面闯荡多年,有人缘有机会,而我呢,有精力有智慧,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我们将是世上最佳的黄金搭档,到时候不愁我们翻不了身,也不愁我们没钱花。"
这个人,我活得自由自在,什么时候需要翻身,什么时候愁钱花了?我心里一紧,白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不想再听他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马路上稀疏的路灯,一路伸向夜的尽头。拐角处的麦当劳快餐店灯火辉煌,在夜色中像怪兽的眼睛在闪烁。
这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可惜我已不再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了。
他还在唠叨什么,我疲惫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累了没有,你妈在家还饿着肚子等我们给她买炸薯条呢!"
秋天,一个无聊的下午
两个月后,我最终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赋闲在家,当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我很喜欢这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工作,没有人管,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高兴了,把自己打扮得稀奇古怪,约上些半生不熟的朋友出去东游西荡,吃吃喝喝,挖些形形色色的情感故事、个人隐私,回来稍加润色,就是篇通俗杂志供不应求的稿子。这类稿子的稿费还高得惊人。一个月上一两篇,就顶得上报社干一个月的工资。不高兴了,三五天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听音乐,随心所欲,写些想写的东西,也是一份不错的生活。
况且,我还有笔数额不低的存款垫底,我完全可以轻松地生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当然,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时间已帮我走出那场痛心疾首的情感阴影,我已经能够比较平静地面对往事,想起苏西时也不再流泪,我不用再凭借任何外界的力量来麻痹自己时时隐痛的心。
那间曾经计划作苏西画室的房间,现在堆满了母亲搬来的杂物。失恋后的女人很容易从娘家的天伦之乐中找到安慰。自己在外多年,不曾多多尽孝,与苏西分手后,便开始将情感依托转到母亲身上。爱情不可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母爱,不管你在外面风光或是潦倒,都会永远等着你。这才是人间最深厚的爱。我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孝顺的乖乖女,陪母亲看电视、聊天,手牵手逛街、买菜,然后在厨房里弄吃的,一时间,这种闲散平淡的居家生活也充满情趣。
和东风的关系,随着对他的了解而逐渐冷却。我心里明白,这是过渡时期必定出现的男人,或者东风,或者西风,靠着他,我才得以较快地走出失去苏西的阴影。谁说过,治疗失恋的最好方式就是迅速恋爱。只有一桩爱情才能拯救另一桩爱情。至于能走多远,则另当别论。但东风很快就让我失望。他对我辞职一事大加抱怨,责怪我不会利用关系,我也因此觉得他太势利、太钻营。几次短暂的接触后,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让人不安的东西。
其实,一开始,我就对他有所警惕。我本能地向他隐瞒自己的经济情况,连房子都说是母亲的,这样的悉心撒谎,还有隐隐的担心,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对方毕竟是为人师表的教师,能坏到哪里去呢?可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鬼把戏。他精灵古怪,像个敏感多疑的侦探。第一次到我家,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我去一趟卫生间,他就迅速翻遍我的抽屉,连和前夫的老影集、角角落落都不漏过。等我发现东西被人动过,问他,还不承认。卧室里平时没人来,存折和现金都随手扔在床头柜里,还有张和苏西在天涯海角的合影,从梳妆台上撤下来,也随手扔进抽屉,没再管它,却被他发现了,憋了半天,酸溜溜地说,"你的历史不简单呀,到底有过几个男人,照片保存得好好的,还在怀念他们呀?"
"你翻我的抽屉?"我生气了。
"没……有,"他支吾着,实在赖不掉,就改口说,"我不过想找点东西。"
"找东西也该先打声招呼,哪有随随便便在背后翻人家抽屉,窥探别人的隐私?"这个人不懂得尊重别人,心里阴暗,我顿时有种难以忍受的厌恶。
他目光怪怪地瞅着我,没有出声,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引狼入室,遇人不淑,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秋深了,日子显得寂寥而悠长。
我们这一带新落成的居民小区,三步一弯五步一拐就是个麻将摊。从午饭后的时光一直到晚上,到处能听到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一些闲来无事的中青年,和一些退休在家的老人,是每天麻将桌上的主角。虽然只打一块两块的承包,一天下来也许十来块钱的输赢,个个都认真得不行。尤其是老人们,生命快到尽头,前方看不见更大的希望,于是,麻将桌上小小的希望,就成了他们每天的追求。
母亲也爱打麻将。我很高兴她有此爱好。人靠希望活着,七十多岁的老人,没有大希望,这每天麻将桌上细小的希望,也能滋养出一场有声有色的人生。今天输了,明天扳回来。赢了,再接再厉。看她在每天的输赢里活得劲头十足,我真想感谢那发明麻将的人。
但是,东风的希望,那些宏大的遥远的梦想,却让人不安。
我慢腾腾从屋里出来,走过一个个麻将摊,一条条马路,去见东风。
树阴下的马路很热闹。这片开发新区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有从市中区搬来的拆迁户,有像我一样,因为买了这里的房子而成为居民的。还有部分农民,由于城市的开发占用了土地,也被安置在这里,成为幸运的城里人。这片嘈杂的居民区,街道两旁都是小店,外地来淘金的生意人,本地城郊的小贩,和那些扛着扁担四处游荡伺机待发的棒棒(重庆方言,人力挑夫),构成了一幅重庆城郊特有的热气腾腾的生活图。
东风穿着牛仔裤,黑T恤,在花卉园外面的树阴下等我。他的白净高大,与身边那些矮小精瘦的重庆男人形成巨大的反差。平心而论,东风的形象算得上魁伟。他自己也时常为此得意,说有好多女人,甚至有个年近五十的女局长,都为他动心,几次晚上打电话,诉说单身的寂寞,但他不为所动。我对这些故事的真假不以为然。三十多岁的女人,尽管也会欣赏男人形体的健美,但经过时间磨砺的眼睛,总能无情地剥离一切虚华无用的假象,直抵那些隐藏在内的本质。事实上,随着了解的深入,他仅有的那点形体魅力,也消失殆尽。
我们沿那条林阴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东风建议说,"现在时间还早,干脆陪我去南坪看个朋友吧,晚上我请你吃麻辣烫。"
我想反正没事,在家也闷了两天没出门,走就走吧,到哪儿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陪我走走、说说,这就够了。
我们坐上去南坪的公共汽车,最后一排。车子刚开到红旗河沟,东风就兴奋地告诉我,他最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张镇长、李主任,都是附近农村的小头目,也许他会因此有个新机会。根据中央最新政策,农村将搞大规模的退耕还林工程,即减少部分耕地,种成树林,以控制日益严重的水土流失,改善生态环境。他准备加深与几个农村小头目的联系,请他们吃吃喝喝,到时候能承接一部分种树植林工程,成功了,怎么也能赚上一笔。
又不是前几年,什么人都可以揽工程,做"川川"生意。现在的市场逐渐成熟,谁还会那么傻,不直接找人,要让一个数学老师在中间赚一把?我白了东风一眼,看他情绪高昂,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懒得泼他的冷水。
东风满脑子做生意发大财的梦想。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放光,一亩地多少树,一棵树多少钱,他以他精于算计的数学老师的思维,设计他未来的辉煌前程。我听得淡心无肠。我在想黄姐俱乐部里的事,她最近开展的电脑交友新业务,几次打电话来,让我去参加、上网、找老外,可我,一个大学中文专业的毕业生,从来就没有过出国的念头。我出国去能干什么呀?还有,那个叫徐总的男人也打来电话,要约请吃饭,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车子慢腾腾过了嘉陵江大桥,穿过向阳隧道,到了火车站,一群蓬头垢面的人拎了大包校Ⅻ,挤挤搡搡上了车,他们说着自己的乡音,一眼便知是进城打工的民工。他们一脸惶惑,怀揣梦想来到这座拥挤不堪的城市,也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东风还在畅谈他的理想,如果顺利,校门外的商品楼明年春就竣工了,已和校领导谈了,看来要一间门面问题不大。这边,与几个农村小头目的关系正在进行之中。说着说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现在的关系,不过是拿钱去铺路,请吃饭,请唱卡拉OK,请蒸桑拿,请洗脚……花样百出,最后能不能拿到工程,就看手中甩出去的子弹够不够火力。小头目已发出话来,东风,够哥们,到时候不会不关照你的。可自己教几年书,就那点积蓄,洗两次脚就没有了,现在还真有点为难呀……"
我敏感到,他也许想开口向我借钱,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可这种事,根本就是拿钱去打水漂。我佯装不懂,继续盯着窗外发呆,并暗下决心,就是他开口也不借,拉爆正好。
"现在,如果我手头有一万块钱现金,这事就好办多了。"他说。
他飘浮不定的目光瞟我一眼,以不屑的口气摇头叹息,好像在说,这点钱算什么,有点虎落平川阴沟翻船的遗憾,我不帮他真是有眼无珠。"没有投入,难有收获呀。"他最后意味深长一语双关。
我立场坚定,不为所动。我可不指望能在他身上收获什么。
我们在南坪的一条小巷里乱转。东风想找的人,原来是前几天在公交汽车上搭讪认识的,一个在重庆做服装生意的外地人。电话里也讲不清住在南坪具体什么位置,只知道门牌号码,想是刚来重庆不久。而重庆的门牌号码,在近几年的城区扩建中,已乱得一塌糊涂。建国路八号过后,前后左右,怎么找,也找不到九号。后来我们扩大范围,七弯八拐,又打了一通电话,缩小目标,才发现在另一条背街的半山腰上,一条长长的石梯路上面,有一幢半旧的青灰色楼房,是我们要找的九号,回头望去,与前面的八号相去甚远。
出门时没有多问,现在才知道,为这么个坐公交汽车搭讪搭上的陌生人,也值得大老远跑一趟。我埋着头,懒心无肠地跟在后面。我说东风你也真是的,什么人都去搭理,去网,坐一趟公共汽车,也网个朋友。赶明天,去农贸市场买菜,再网个卖大白菜的。我可没闲心再陪你了。
他"嘿嘿"一笑,讨好地伸过手来,挽我的腰,煞有介事地说,"别小看这些地方,公共汽车,就是菜市上,没准儿也藏龙卧虎,能人多着呢。特别是这些外地人,虽然看起来瘦不拉叽,其貌不扬,说不定也腰缠万贯。今天要见的这个赵总,就是一家服装公司的重庆总代理。这样的人,多网几个也没什么坏处,现在是信息社会,说不定哪天,哪个人就会带给你财运。"
在东风的眼里,认识的人越多越好,管他三教九流,七姑八嫂。他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整天窜来窜去,期盼着靠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结成一张网,哪天能为他网条大鱼。
我有些不耐烦。雄心勃勃的东风,连同他高大的身躯,在我眼里委顿下来。我对我们的关系彻底心灰意冷,看来再接触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光景。想到这里,我心里难过极了,为东风,更为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开门的是个小个子男人,精瘦,听口音,是浙江一带人。里面还有个男人,东风叫他赵总,正光着脚丫,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一间很简陋的房子,没有装修,只有一张办公桌,一部电话,墙上挂有营业执照,也看不清写的什么,一扇半开的门,里面黑乎乎的,是货仓。
因为对东风的失望,我冷冷的坐在一旁,任他们天南海北在聊天,自己只盯着电视,心也跑得远远的不知在哪儿游荡,只暗暗盼着,快点结束,想走。
终于挨到吃饭的时间了,一个男人站起来,蹲到墙角,守着地面的一只电饭锅,一些中午吃剩的饭菜,和几只没有洗的碗,要留我们吃晚饭。我执意要走,东风才勉强起身。相互都留了更详细的电话和地址。这次见面,东拉西扯了那么多,归纳起来,主要意图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东风能发现什么单位需要制服,可以找他们联系,由他们的服装厂供货。事成后,东风可以从中提成。
门外,天色已暗,东风兴致勃勃,似乎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他兴奋地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个关系赚上一笔。
"吴非,其实你也可以留心,你从前当记者时的那些关系可以用一用,没准我们真能做成一笔。"
我停下脚步,望着他,一股寒气袭遍全身。
他也回过身来,站到石梯下望我,小眼睛因为激动,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我想对他说,"东风,我对挣钱已没有兴趣。尤其是挣这种钱。"但我没说出口。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自己的感受,那样强烈的失望。我们两个,一个要回归,一个要出发,怎么能走到一起!我的话,就是说出来,他也怕是不懂,于是我就只呆呆地望着他,像条垂头丧气无法再游动的鱼。
两个人各揣心事,走出了小巷,都有些饿了,就坐在路边一家火锅店吃麻辣烫。天色彻底黑下来,不远处的长江大桥亮起一串好看的路灯,对面的市中区更是一片灯火阑珊,高高低低的灯光,水中的倒影,将重庆的夜景装扮得美如幻景。又一个迷人的山城之夜。
酒足饭饱之后,东风撕了卫生纸,递给我一截,自己在揩嘴角的油。然后伸过头来,笑眯眯瞪眼问我,"下一个节目呢?"那意思是,今晚我们去哪里过夜,我城区的家,还是他郊外的学校?这是我们通常的日程。只听我的一句话,两个大龄的孤男寡女,就脱光衣服,在疯狂的做爱中用肉体的刺激麻痹思想,在精疲力尽中忘掉现实的一切,忘掉明天,忘掉那些让我们痛苦不安的梦想。
但是现在,我对这也没了兴趣。我叫来服务员,边付账,边对东风说,"我累了,想回家休息。"说罢我起身走了。深秋的夜已有些凉意,我裹了裹身上单薄的毛衣,边朝前走,边张望出租车。
东风追上来。他猜错了我的心思,以为我抢先付账是嫌他穷,他要努力给我看。他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吴非,你得给我时间,你看,我们现在有的是机遇。刚才我就想了,也许,我可以去找我妈的那个同学,就是一直对我妈贼心不死的那个老干部。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我想请他看在我妈的面子上,帮我一回,就这一回,也就费他一句话,他们随便哪个下属部门订一批制服,我们就能赚上一笔。"
我觉得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搅我的心,好痛。我捂着胸口,用了极大的耐心,温和地说,"东风,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他一脸惊诧,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的委屈。"嫌我太穷?"他问。
"跟穷无关。"我冷冷地说,"一个郊外中学的数学教师,能富到哪里去,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包里有几个钱。要嫌你穷,开始就不会跟你往来了。"
"那是什么缘故。论长相,我也长得不错呀。"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林中的豹子眼睛一样尖利。
"不,不,跟长相也无关。"我开始摇头。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赌博,没任何不良恶习……"他急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
真是越扯越远。我闭了眼,不敢再看他尖利的眼睛。
"那到底为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他用力抓着我的双肩,目光狰狞。
"你……太浮躁了。"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可自己也觉得没有底气。
"哈哈!"他松开双手,转过身来大声冷笑,"只有嫌男人不会赚钱的女人,今天才知道,还有不喜欢男人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那好,我整天知足常乐,守着那几百块钱死工资,你会高兴,也行呀,我又何尝不愿意呢,多轻松,闲了喝喝茶,打打麻将,谁又懒不来呢。"
我无言以对,怔怔地望着他。东风你没错,近四十的男人,家没有,钱没有,一间房子还又小又破,你也不容易呀,你顶着压力,为了梦想,不辞辛劳,四处奔波,你又错在哪里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虚,逮着机会跟上来说,"让我们再试试吧。"他几乎是在哀求。"我们在一起其实挺好的,想想我们在床上的情景吧,你不是说过我很棒吗?"
我很坚定地摇摇头。这具看上去雄健有力的男性肉体,再也吸引不了我了,因为我看清了附着在上面的那可怜的灵魂。
徐总的房间
徐总再次打电话来,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裹着毛毯,蜷在沙发上,读王安忆的《长恨歌》。抓起身边的话机,还没有从王琦瑶的悲剧中走出来,徐总沙沙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就像夏天从窗外飞来的蚊子。
"吴非,今天能不能赏光出来吃饭呀,我有伤心的故事要告诉你,可以供你写一篇催人泪下的稿子。"
那阵子刚好有稿子在《知音》、《家庭》等杂志上发表,高额的稿费刺激了我写通俗故事的热情,拿着电话,我犹豫了两秒钟,望望对面厨房里已备好的晚餐,母亲打完麻将回家后,放进微波炉热热就可以吃,就答应了。
事实上徐总的动机不言自明。那天一起吃饭时他的眼神就不太对劲,竟敢当着女朋友的面向别的女人递眼风,这胆量不得不让人佩服,也可理解为他对女朋友的满不在乎。这个单身俱乐部里的当红男角,以他显赫的大学教师身份,和不薄的家当,像中秋的月亮,被众多的单身女人们包围和瞩目。但老处女戴玉却骂他是流氓,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漂亮的王兰与他保持着忽明忽暗的恋爱关系,现在他又因一面之交,开始打我的主意,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说不清为什么冒险赴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在花卉园门口等了约两分钟,就看见那辆黑色桑塔纳向我开来,他的金丝眼镜在车窗玻璃背后一闪,车门开了,我钻进去,坐定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问,"王兰呢?"
他咧嘴笑了笑,朝我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拜拜了。"
"不会吧?"我显得大吃一惊的样子。尽管这早在预料之中,但还是觉得突然。毕竟不久前我们还在一起吃鹅卵石鱼鳅,当时他们的关系看上去虽并不很热烙,但也没有多少分手的迹象。当然,由于有戴玉铺陈在先,我对他们有今天的分手也不难理解。
车子绕过喧哗的市区,往一片宁静偏僻的开发区驶去。他说先带我到他家里去,他美国的朋友刚给他带回上等的巴西咖啡,想来想去,只有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听音乐,品咖啡,然后在咖啡和音乐混合产生的幻境中,慢慢敞开他久闭的心扉,让一个个伤情的故事流淌出来。
我感觉自己正走向一个美丽而危险的陷阱,下意识摸了摸出门前刚换上的紧身牛仔裤,一件胸前没有开口的灰色套头羊毛衫,这些都是我身体的屏障,为异性的侵犯设下层层路障。
我并不是个十分保守的女人,但也算不上现代开放。我对于性,仍以爱或者至少好感为前提。当然,我相信现在的男人,已没有多少强奸的兴趣。毕竟时代不同了,要想简单地得到女人的肉体之欢,并不难。尽管政府高喊"扫黄",妓女现象仍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死灰复燃。苍茫夜色中,都市人来人往的广常⑦,天桥上,酒店的卡拉OK厅夜总会,背街透着紫光的发廊按摩房,就是些正在燎原的星星之火。
徐总在学校有一套两房一厅的住房,是享受学校的住房补贴购买的,用于上课教学接待学生之用,就像他的工作室。另外,他还在郊区为父母买了一套房,外带一间小门面,将乡下的父母安置在那里。而这套远离学校的豪华花园住宅,是他自己的另一处私人寓所,一年前新买的,绝对豪华装修。宽敞的客厅,落地玻璃窗,进口组合音响,浅灰色暗花地毯,玫瑰红的真皮沙发……大胆的色差对比使这间屋子显得热闹而华丽,也许是过于空旷,或者不常住人的原因,房间里有一股阴冷的寒气,一些女人喜欢的小饰物布娃娃丢得四处都是。
他扭开音响,拿出精美的咖啡杯开始冲咖啡。音乐是我喜欢的,保罗西蒙的《寂静的声音》,这略带忧伤的旋律为这间华丽的客厅注入了伤感和优雅的气氛,我不得不承认,这仍是个有些品位的男人。我不动声色,仔细打量这间神秘气派的房间。卧室帘幕低垂,隐隐透出张硕大的床。几只绣花的布拖鞋胡乱丢在一旁,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性爱,我想像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情景,笑问,"徐总,这屋子怎么到处是女人的气味,有好多女人在这里被你金屋藏娇?"
他把冲好的咖啡放在茶几上,拍着自己有些秃顶的脑门苦笑了,"天啦,吴非,你把我看成什么男人了,真是冤枉。这里除了王兰住过,连一只母蚊子也没来过。现在连王兰也走了,我又成了苦命的男人,哪里有你说的那样风流潇洒。"
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撮着嘴,轻轻抿了一口,"现在的社会,男人分五等,我是最可怜的末等男人,你知不知道?"
这我没听过,竖起耳朵听他说,"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家外找花,四等男人去找野花,五等男人,下班回家,老婆不在家。我呢,是末等男人,没有家也没有花。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又是一段都市新民谣。这座城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谣像雾气一样,在城市的上空堆积出别样的风景。简单的句子,还押着韵,说起来朗朗上口,却形象地概括出当今社会的某些不良风气。
我笑了,笑的时候心里其实很难受。男人们都成这样了,女人们到哪里去寻找爱情和家园?
我端起咖啡,一股醇香扑鼻而来,确实是上好的咖啡。他笑眯眯走到我身后,双手就往我肩上搭。我趁势向前探身去夹方糖,一边用小匙轻轻搅拌,一边转过身来望着他。
"跟我说说王兰吧,昨天我还碰到她,她看上去挺伤心的。"
"真的?"他一下子被勾起兴趣,放下手来瞪眼问道,"你在哪里碰到她?她不是说要去深圳吗,说是把茶楼都盘出去了,还没走呀?"
事实上我并没碰见王兰,我和王兰的关系,仅止于在黄姐的俱乐部里几次不多的碰面。但我装出真有那么回事的样子。"徐总呀,你把人家伤得够惨的,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吗,上次还听说你们快结婚了。大家都为你们高兴,等着喝你们的喜酒,没想到真的吹了。"
往事被勾起来,他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倒,望着我,似笑非笑,独自念叨,"王兰,王兰,唉……倒是个好女人。"
"真舍不得,就把她找回来。"我说,"遇到一个中意的人也不容易。"
他盯着茶几上剩下的那只孤独的咖啡杯,摇了摇头,"这次不行了,我彻底伤了她。"
正如黄姐所说,他们是在黄姐的单身俱乐部里结的缘。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二十八岁的王兰刚离婚,独自带着年幼的女儿,经营着一间小茶楼。(至于她为什么离婚,据说是前夫偷了茶楼的营业款,去歌舞厅充老大,找小姐,被王兰发现后,仍不思悔改,如此等等。)离婚后的王兰觉得很孤单,来参加黄姐的单身俱乐部联谊聚会,想找个合适的人再婚。凭她清秀的长相,窈窕的身材,不俗的气质,立即被徐总盯上了。那时候徐总已是俱乐部里的老油子,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总是以不满意为借口,直到遇见王兰,他的寻寻觅觅方告一段落。他们不久就开始了隐秘的地下同居。
"她真的算得上优秀女人。"徐总躺在沙发上感慨说,"每天茶楼这边两头忙,还两不误,茶楼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意红火,这边房子还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爱进厨房,烧的菜也好吃,特别是她烧的红烧鱼,嘿,不摆了,现在一想起就流口水。她还爱听音乐,兴趣广泛。总之,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温柔体贴,聪明能干,下得厨房,上得厅堂,床上功夫也无可挑剔。"
说到床上功夫,徐总嘴角带了丝暧昧轻佻的微笑,并没有半点难为情。
"如果真要选择结婚对象,王兰正符合一个男人对妻子所有的梦想。我身边所有见过她的朋友,都对她评价很高,唉,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一再伤她,不想结婚,也许是因为她有个女儿?或者,她只是高中文化?其实我很清楚,接触过这么多女人,像王兰这么感觉好的还真不多。也许我这一辈子也再难遇到第二个了,但说句实话,要和她结婚,守着她过一辈子,我还是不甘心。"
他苦笑着摇头,再次端起咖啡。
"也真是!"我望着眼前这个精瘦的男人,迷茫了,猜不透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放弃,不舍;结婚,不甘。也许,是因为他事业的成功,导致外面选择太多,诱惑太大的缘故,他的心还没在外面野够?我把玩着温润细滑的咖啡杯,暗自想到。
他没有看我,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捧在手心,继续自己的思路。
"以前我交过不少女朋友,她们和我在一起,总是要我买这买那,我也习惯了,无所谓,花的不过是些小钱。只有王兰,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大部分花销都是她出,为这个家买这买那。你看,里面的床单,桌子上的花花草草,落地窗前的逍遥椅,厨房的那些杂七杂八,都是她买的。她也并不富有,不过一个小茶楼,还要养女儿。她是真的很爱我,一心全围着我转。可我,一年多了,连这套房子的钥匙都没给过她。她回来早了,就站在门外等我。有一次她等了近两个小时,买回来的活鱼都死了。可她从来也没有抱怨过。她性情太温柔了,好像满怀信心,等我终有一天会明白她的好来。还有件事,你也许不信,她特爱她的女儿,可为了我,硬狠下心来把女儿送到男方去了,她真的为我做了很多,可我还是一再伤她……唉,不说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对不起她。"
他摘下眼镜,仰脸望着天花板,一只手用力揉搓着两眼,脸上有一种少见的悲悯。看样子是真的后悔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把她找回来呢?"我不太明白这个男人的爱情。
他有些泄气,"这事以前也发生过,她一气之下,卷了自己的衣服就走,可没过几天又突然回来,像小猫一样蜷在门口等我。但我知道,这次不行了。她是真的对我死心了。"
"那天,她又一次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她不喜欢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我生气了,我说两个人在一起,相爱最重要,结不结婚只是形式而已,有什么要紧的。我最后明确地告诉她,至少近几年内我不想结婚。她还傻乎乎问我具体要再等多少年,我那个气呀,唉,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那么聪明一个女人,怎么就看不出我的真实想法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气呼呼告诉她,不想,永远也不想结婚。当时正好有朋友约出去喝酒,我说完就转身走了。不巧的是,这天她洗衣服,从我衣袋里发现了避孕套。没错,我们之间从来不用这个。我回来后向她解释,说这种事情跟感情无关,不过几个朋友在外面玩玩。那天她非常平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再不让我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累了,倒床就睡,天亮后醒来,发现她已收拾东西走了,连纸条什么的也没留下,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完了。果然,几天后听说她把茶楼盘给一个朋友,准备去深圳发展。我知道,她对我是彻底死心了。"
他脸色凝重,苦笑着叹气,把摘下的眼镜重新戴上。
"当时我暗自高兴,大大松了口气,像得到了解脱,就放心大胆和几个早就垂涎三尺的女人混在一起,可没过几天,我就开始难过了,我甚至开始想她,回到家里总觉得她还在,夜里也常常梦到她。有一天甚至还被她的哭声惊醒,翻身起床,以为她正坐在床边哭……唉,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狗屁爱情,但现在我觉得,也许,我是真的爱她。"
"那就把她找回来,她好像还在重庆。"我也认真起来,为他们爱情的夭折而感到遗憾。
他顿了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这一笑,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潇洒和满不在乎。"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样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望着他头发稀疏的头顶,纳闷地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呀?
"给你说句实话,吴非,有时候我也特想结婚,找个好女人,生个孩子,忙了一天回来,有个温馨的家在等我,怎么也比这空荡荡的感觉好,可一旦真要结婚,我又犹豫了,甚至害怕,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矛盾?"
他的话让我们一起沉思起来。我问他,"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是怕承担丈夫的责任,怕失去在外寻欢作乐的机会?还是别的什么呢?"
"不知道。"他望着我,很坚定地摇头。
"唉,我有时想,还是回到旧社会好,一切由父母包办,简简单单,由不得你想东想西。人啦就是怪,不自由吧,不好,可太自由了,也不好。"
他苦笑着,站起身来,在屋中间伸了个懒腰,转来转去,又转到我身边,伸出手来拨弄我的头发,换了个腔调,柔情地说,"吴非,你说怪不怪,那天吃饭时第一次见你,我就为你动心了。告诉我,为什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是不是失恋了?"
我没有理他,伸手要拿开他的手,反被他一把抓住,我故作镇静笑道,"徐总,也许这就是你不想结婚的原因吧,如果结了婚,怎么好再请外面的女人来家里,喝咖啡,听音乐……"
话挑明了,反倒没什么不好意思了。他的笑变得更大胆了。
"也许是吧,反正自从第一天见你,我就在打你的主意,总有一天要把你拿下马。嘿嘿,我有点坏是吧?可也说不清为什么,你让我有了新的冲动,新的激情,而对王兰,我早就没有这种激情了。"
他干脆伏下身来,要吻我。
再不能和他以礼周旋了。我抽身往后一退,"可是,徐总,你也得事先问问我,有没有凑热闹的兴趣吧?难怪俱乐部有人叫你流氓,你知不知道?"
"不会吧?"他依然涎笑着,身体却退了回去。
"难道我会信口雌黄,冤枉你?"我趁机绕到沙发后面,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杯,"我听了也觉得遗憾,毕竟,你看上去还像个有品位的男人。"
他转过身去,在屋里转了一圈,将音响的声量稍微调大。里面在哼唱《斯卡保罗市场》,美妙的音乐与眼前的情景不太谐调,让人不免暗生遗憾。待他再转过身看我时,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满不在乎。"俱乐部谁说我是流氓了,告诉我,黄姐,李丽,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戴玉。是不是?"
"谁说的并不重要,反正有人这么说你。你知道就行了。"我侧身靠在沙发上。
"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你真以为我会在乎俱乐部里的人怎么说我吗?吴非,你好天真,现在的人,最大的进步就是,只在乎自己怎么活,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就是骂我是大流氓,又怎么样呢?我有当流氓的本事,你想当,还没有这本事呢。"
真是厚颜无耻的流氓哲学!
他低下头来,想了想,涎着脸说,"但我还是想知道,他们在后面怎么说我的,哪个说我是流氓,并不是因为在乎,只是好奇而已。"
我歉意地笑了,无可奉告。
知道不能从我口里套出更多,他索性换了张脸。"对了,好像是王朔说过,我是流氓,我怕谁。能当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也不错呀。"
他又恢复了一脸的春风得意,那种由金钱堆积出来的成功者的傲慢,将他并不高大的身材支撑得像一张鼓满风的帆。
这时,撂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电话,"喂"了一声,转身进到里面的卧室。
我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天色暗下来,楼下是漂亮整洁的花圃,不远处的游泳池还透着寂静的波光。秋深了,没人游泳,游泳池外的草坪间,几株秀美的槟榔树,碎石砌成的小路边,亮起盏盏欧式路灯。几个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在花园里煞有介事地列队巡逻。这真是一片美丽安宁的富人区。几年前只在西方电影里才有的景象,现在已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时代正在突飞猛进。钱,只要有钱,你就可以过上梦想中的好日子。有时候,你不承认金钱的神威就是不行。
打完电话,他笑吟吟走出来,站在屋中间,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一直望得我莫名其妙,浑身发毛,才慢慢向我走近。
"没错,吴非,我徐策就是很流氓,但流氓也有流氓的原则:我从不强人所难。一般的情况是,女人一旦尝到我的好,就舍不得再走开了,知道吗,这也是王兰离不开我的另一个原因。"
他一脸坏笑,凑近我的耳朵,压低嗓音,极尽温柔地说,"吴非,你说怪不怪,一见到你,我小弟就自己起来了。"说着,他一把抓过我的手,向他的下身塞去。隔着裤子,那里面硬邦邦的,像揣了根小玉米棒子。
"别看我个子矮小,人们常说的五短必有一长,懂不懂?你真傻,没尝过我的厉害,只怕会馋你一辈子!好吧,哪天等你想通了,欢迎前来自投罗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松了手,笑嘻嘻转身走开了。他拿起桌上的手机、钥匙,又在屋里东摸摸,西看看,磨磨蹭蹭转悠了好一阵。
"饿了吧,走,我们吃饭去。正好还有几个朋友也来了。"他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镇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欲擒故纵,倒符合他一贯潇洒的为人风格。我冷笑。
新千年之夜
和东风分手已成定局,我的感情世界再次成为真空。我开始冷静地思考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就那么渴望婚姻?为什么对年龄和未来充满恐慌?如果仅为结婚而结婚,心理是否正常?如果差强人意,是否就会幸福,永不言悔?
如果一直找不到那个想找的男人呢,是否能独自平静地活下去,像世上许多单身女人。像我喜欢的女作家张爱玲,美国诗人艾米丽·狄金森,等等,都是在漫长的孤独中度过一生。孤独着是美丽的,同为女人,为什么别人行,轮到自己,就不行?
我不断地考问自己。我是个对男人十分挑剔的女人吗?是,也不是。但有一点十分清楚,那就是,我是个真实的女人,我不能违背内心的真实感受,不可能为了某种目的而跟一个不喜爱的男人一起生活。我已经向现实妥协了,我甚至企图从东风身上挖出些好来,挖出些让我能继续和他呆在一起的理由来,但事与愿违,挖得越深,失望越大,到后来竟是害怕。这不是我想找的男人,还是早早断了好。
回想大学毕业至今,这十多年来,我好像在精神上就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寻找爱情。对于爱情和婚姻,我是个永远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也许注定要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万劫不复。道理我懂,但我没法改变自己。我不能不忠实于心灵的感受,不能不听从内心的召唤。可寻觅至今,人生已半,华发早生,我想找的爱情仍不见踪影。
真是一场无奈的人生!
我想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梦想,那个在我东奔西忙中被闲置一边,却并未彻底忘记的旧梦,那就是:读书、写作。现在,我希望这个梦想能重新托起我向前飞。
秋阳高照的一天,我到菜园坝火车站的地下书市,买下大堆可爱的新书。阅读总能给我欢乐和力量。蜷在床头,深夜一盏孤灯,一书一世界,神游物外,孤独也能变成美丽的享受。
我开始认真考虑写作的事。法国女作家伍尔芙说,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还有闲钱不必为生存担忧,这是女人从事写作的黄金时光。现在,我两者皆备,还犹豫什么?
在初冬来临的那阵子,我就是这样过的。白天,除了帮母亲做饭,陪母亲散步,就是蜷在温暖的被窝里看书。晚上,我打开电脑,拟出写作大纲,想写一部关于女人和爱情的书。我精神抖擞,雄心勃勃,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架势。可遗憾的是,这样的状态没能坚持到一个星期,人盯着电脑,心就开始发慌,屁股下像有扎人的钉子,硌得我再也坐不下去。我原来并没有我自己设想的那样坚强,也不是一块百炼就能成钢的料。我的生活中缺了点什么,那个看不见的缺口总是召唤着我,诱惑着我的灵魂不得安宁,为此我几乎万念俱灰。我实在做不了只要事业的女强人。在这个人人高呼爱情已死的世纪末,我还如此冥顽不化,真是不可救药,看清这点,我感到无比悲哀。
有一天读晚报,无意中翻到一则征婚启事,一名四十岁的离异男子,寻求一位有过感情创伤的女子为偶。对方学历与自己相当,联系地址又是离我住家不远的地方,于是产生了想见见的念头。壮着胆子去了。原来是一家婚介所,工作人员听了我的要求后,让我先缴五十元见面费,第二天再去。没想到第二天见到的男人,竟让我大失所望。他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形象委琐,表情极不自然,像被逼无奈才来跟我见面似的,那样子,言谈举止,也根本不像广告上所写的"公司白领"、"部门主管",整个见面过程很短,他几乎没有开口,都是我问一句,他才答一句,显得十分被动,一些基本回答还含糊其辞,他甚至说不清他所在公司的具体地址。坐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借口有事要走。我立即警觉起来,他莫不是婚介所找来的"媒子"(重庆方言,类似普通话的"托儿"),怕呆久了会露馅,才要急急开溜?当他临出门时一口浓痰吐在地毯上,我的猜疑得到了证实:这完全是一场骗局。走出大门,我怒气冲天,既恨自己太愚蠢,上当受骗,又恨婚介所太缺德,昧着良心赚黑钱。
回家的路上,我站在树叶凋零的人行道上,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从小到大,我吴非都是家里的骄傲,学校的红人,无论大学还是后来工作,从来就不乏追求者,就是不久前远在海南,台湾老板要请我吃饭,也是开辆皇冠在楼下等着,今天怎么竟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花五十块钱去见个棒棒一样的狗屁男人,真是我一生的奇耻大辱。
如果不是因为苏西,不是想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家,我会不会留在海南,做那个台湾老板的小情人呢?他那幢鹿回头下的海边别墅,也的确无与伦比的舒适和华丽呀!禁不住含泪问天,还要流多少泪,受多少辱,抵挡多少诱惑,忍受多少孤独和寂寞,才能找到想找的人,建起想要的家?!
星期天,陪母亲去广场散步,无意中遇见一条纯白的京巴狗,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可怜巴巴望着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弱小、孤寂、无助、渴望被爱。当即花三百块钱把小狗买下,一团白绒绒的小生命抱在怀中,心里竟升起一片从未有过的甜蜜的温情,就像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腔漫天的柔情才有了着落。
这是一条非常恋人的狗,胖胖乎乎,看上去嘟着嘴,一脸受了委屈后的无辜,于是就取名"嘟嘟"。空旷的屋子,日渐沉闷的冬天,就在一条小狗的摇头晃脑中变得有声有色起来。每天为狗煮食,带它外出散步。回到家里,看它欢天喜地跳来蹦去迎接自己,第一次品尝到被一个小生命如此依恋和需求,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悲喜和感慨。个体的生命就如荒野的孤草,必须在相互的依托中才能衬出一片生机。晚上,人坐在电脑前,狗儿悄悄走近,像孩子一样,钻进你怀里,蜷成一团,发出幸福的鼾声,心中的躁动和慌乱竟出奇地平息了许多。
二○○○年就这样姗姗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纪就要开始了,真正的千载一逢,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伟大时刻的到来而欢呼,到处是浓烈得化不开的节日气氛。重庆也不例外,沙坪公园的万人狂欢,朝天门广场的万人歌舞,还有黄花园大桥正式通车……整个城市在欢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人们的笑声。可我却麻麻木木,孤孤单单,时光流逝,青春不再,我实在找不出多少值得欢庆的理由。
旧年的最后一天上午,人还在被窝里,邮差就送来一束鲜花,粉白的满天星,配蓝色的勿忘我,里面夹了一张没有署名的卡片,"永远为你祝福"。是那种独特的钢笔硬书。苏西,我努力忘却的一个名字再次涌上心头,仿佛一支利箭,从世界某个隐秘的角落向我袭来。我再次感觉到尖锐的刺痛。没错,我们曾有个共同的心愿,一起聆听新千年的钟声。现在,他在用鲜花来告诉我他没有忘却,他没有忘却。但是,时至今日,物是人非,还有什么用呢,虽不过半年的时光,却仿佛已成前世,就是怀念和回想也显得骄奢苍白。
不愿回想,不堪回想。签收后,看见住我楼上的陈婆婆正买菜回来,顺手把花插进她的菜篮子,说了声陈婆婆,祝你新年快乐。然后在她莫名其妙的表情中退回屋里。我相信,这花带给她的快乐,会更多于我。
男人,让人欢喜让人忧,却是女人一生也离不了的主题。苏西带来的伤痛刚刚削弱,东风又以他独有的执著让我烦恼。
这是个很难缠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总是反复重述一个主题,我就是爱你,忘不了你,怎么办!这话听得我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却被他说得声情并茂,跟真的一样。我心烦意乱,以至于电话一响,就紧张。我让母亲去接电话,如果听出是东风的声音,就说我不在家。可当了一辈子纺织女工的母亲,偏偏耳朵不好使,听不清对方到底是谁。有两次还让东风进到家里。
那天我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去开门,东风一进来就拉过我的手,强忍悲伤,轻轻摩挲。
"吴非,我知道你曾经沧海,但你总不能什么也不相信吧,我是真心爱你的。"他似乎有些哽咽,沉默一阵,见我不为所动,接着又说,"如果你有所顾忌,怕我贪你的钱财,我们可以去做婚前财产公证,你不用担心你的房子呀财产什么的有危险。"我这才掉过头来看他。天啦,这人可真想得周全,连财产公证都想到了,倒真是提醒了我,不由得想到古人此地无银的说法,心头一紧。他见我仍无动于衷,又跑到厨房对母亲哭诉,"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将,哪点又不好了,吴非她为什么不喜欢我……"说着眼睛一红,竟抹起泪来,使我生性善良的母亲大受感动,以至后来总逮着机会开导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和东风结婚吧。看人家都伤心得哭了,人家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将……"
。Ⅷ晚,东风又打来电话,"我就在你楼下,新千年的第一个心愿,就是想和你一起聆听新年的钟声。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搁了电话,我悄悄从窗口望出去,果然见了那个人在大门口徘徊。可真是个作秀的男人,他的故作深情让人不安,母亲担心地叮嘱,"好好说,千万别得罪他。"我也相信,这种人,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我下定决心,绝不妥协。请神容易,没想到送神却是如此之难。我再次后悔当初的轻率、糊涂。可不管怎样,不到两个月的往来,断断续续的,在一起吃饭喝茶看电影什么的,大部分花销都由我出,他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其实我早有不祥的预感,一直就很注意,尽量不由他付钱。一是因为他收入不高,二是我隐隐地感觉到,他会是个很容易在钱上作计较的男人。尽管这样,他还是鬼鬼祟祟,趁我不在,翻遍我的抽屉和衣橱,他发现我有两部照相机,还以他母亲想照相为由借走一部,那是一部日本原装佳能,配有几个不同的镜头,他借走后也再没说还。纵观我们的交往,要从经济的角度看,我问心无愧。两个人素昧平生,经过接触了解觉得并不合适,分手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坚持了一阵,电话铃又不停地响起,在空阔的屋子里显得怒气冲冲,让人紧张不安。我走到窗帘旁,见他还拿着手机,在挂满红灯笼的大门口晃荡。看样子他是铁了心了。"你不出来,我就在你楼下等一夜。"他语气坚定地说。周围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喜庆,黑暗中他晃来晃去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孤单。心再次不争气地软了下来,就最后再妥协一次吧,看他想把我怎么样。
我穿了大衣,拍拍嘟嘟,对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母亲说,"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就去报警。"母亲被吓得浑身发抖,千叮咛万嘱咐,"小心呀,千万别往人少的地方去。"
那一夜的重庆城,真是个灯火辉煌的不夜城。仿佛夜晚在沸腾,天空在燃烧,成千上万的人们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朝市中区涌去。我们也跟在里面,像两滴没有知觉的水,顺势流去。
东风一直铁青着脸,我也没有做声,两个人各揣心事,随着人流往前,先去看朝天门广场的万人歌舞,然后又随着人流流向滨江公路,去走刚通车的黄花园大桥。狂欢的气氛慢慢感染了我们,人潮涌来时他下意识地揽住我的腰,不知不觉中我们开始说话了。灿烂的灯光映红了我们的脸。他时而牢骚满腹,时而兴奋不已,时而又说起他新千年的梦想。我依然听得淡心无肠,只是出于礼貌和隐隐的担忧在应付他。
新千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正站在崭新的黄花园大桥上,一拨拨人潮涌上桥头,摩托车队扎着彩旗,浩浩荡荡,从隧道里开出来,两旁是围观的人群和值勤的民警,警车在外面停成长排。然后是人群发疯似的狂呼乱叫。我们退得远远的,靠在桥栏杆旁观望。夜色中身后的桥下,是并不丰腴的漆黑的嘉陵江水。我感觉桥身在颤抖,担心"虹桥事件"会在今夜重演。
东风在我身旁躁动不安地走来走去。他目光阴冷,不动声色,想着想着就一声冷笑,或者摇头叹息。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能感到他的内心的压抑和烦躁。果然,他突然转身盯着我,双眼发直,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真想一把卡死你。"
完了,我想,玩火自焚,罪有应得,今天真的在劫难逃了。心都提到喉咙口了,脚也开始打颤,脸上却强装镇静,不让他看出我的心虚来,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平静地问,"为什么,东风,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哼……"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是的,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但你伤害了我。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喜欢我,我却偏偏在你这个并不漂亮的老姑娘面前一文不值,像他妈一堆臭狗屎?!"
他的手钳子一样,冰冷地夹住我细小的脖子,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向我压来,也挡住了不远处警察的视线。我相信,此时他再多用一丁点的力气,我就会一命呜呼。他会趁着黑暗中人群的嘈杂和骚动,一把将我拎起来,扔出桥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然后,会有一条漂亮的抛物线在桥身外的夜色中划过,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场谋杀正以恋人亲密相依的形式发生着。黑漆的沙河坝上,会横空多出一具女人的身体,她一定是伏身着地,五脏六肺破裂,到天亮有人发现时,流出的鲜血已冻成了黑色。随后,重庆各家报纸的社会新闻版边角上,会有一则消息出现,"一女市民在新千年之夜,因激动而坠桥身亡……"哦,我可怜的母亲一定会心碎而死,还有我可怜的狗儿嘟嘟,孤孤零零将无人照顾……
一只手悄悄抓住身后的桥栏杆,抓得手心都发痛了,脸上仍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在作最后的挣扎。"东风,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合适在一起,不合适就分手,挺简单的事情,怎么搞得这么复杂,什么臭狗屎不臭狗屎的,自己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听。"
他恨恨地盯着我,仿佛在掂量我是否值得他就此下手。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目光,寒气逼人,像一条潜伏在洞口伺机待发的蛇,随时会出其不意,蹿上来咬上一口,致人死命。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心闷眼花,头涨欲裂。完了完了,我想,真是报应,谁叫你一时糊涂,饥不择食乱交男友。可是……我也没有半点对不起他的呀,何至于遭此暗算?这条命如果今天栽在他手上,实在是上天不公,也太他妈不值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和苏西同归于尽来得壮烈……心里虚得要命,脸上却一副泰然,死到临头还装出一副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样子。
他突然一阵狞笑,松开双手走开了。"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我才不会干傻事呢,哼,天涯何处无芳草。"
能这样想就对了。我松开手,心里暗自庆幸,手心被栏杆硌得发痛,还满是冷汗。脚也在打颤。
"我可能会出国,"他原地转了一圈,轻描淡写地说。原来他有更美好的前景在等着他。
"到时候,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好,我们就把婚结了,一起出国,或者你呆在国内也行,等我挣了美金寄回来。"他说得十分慷慨大度,好像出国就是明天的早餐,大把美金也胜券在手。
我暗自搓着发痛的手,想,这人脑子八成有问题,一会儿要租门面,当小老板,一会儿要找关系卖服装赚钱,前一阵子忙忙乎乎请人吃喝,拉关系,钱用了不少,整天张口镇长,闭口区长,要搞什么退耕还林,种树赚钱的大项目,现在又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一切都不干了,补习英语,要出国。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吱声,弄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慢慢在桥上走,又静静地听他畅谈了一阵新世纪的人生理想。橘黄的灯光将桥面照得一片亮堂,当周围的人群慢慢散去,我们也终于可以平静地分了手。临走之前,他冷静而做作地说,"谢谢你陪我过这个新千年之夜。"然后,他满肚子的不服气再次蹦了出来,故作潇洒补了句,"古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哼,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五步之内有芳草。"
"好呀,"我笑道,"那就恭喜你了。"
他有些得意,脸上却满是不屑。"那还得看我愿不愿意。问题是,看得上我的,我又不愿意。我愿意的,别人又看不上我。"
他独自甩甩脑袋,一脸苦笑,"我就是想不通,好多女的都想和我好,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有钱,惟独你,连普通朋友都不想和我做,告诉我一句实话,我真的就那么差劲吗?"
"东风,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故意显得生气的样子,"你一点不差劲,恰恰相反,你其实非常优秀,你一表人材,还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我们的问题是,彼此不太合适。"我安慰他说。
又一辆通向郊外的车子来了,人群咋咋呼呼往前挤去,东风最后愤愤不平,抛下一句,"吴非,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就抓了车门,最后一个跳上去。
车开走了,我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提到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得赶快回家,也不知家里的老母亲急成什么样子了。
坐在车上,想起刚才的情景,还一阵后怕,脊背发凉。差一点就不能跨入新世纪了。
真是个不同凡响的新千年之夜。
远方的诱惑
春节刚过,黄姐再次打电话来,告诉我她与人合作的新业务已大见成效。俱乐部里多数女会员内销不成,转出口,花五百块钱,两张照片,上网交友,征婚,效果出人意料的好。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有老外要过来见面了。
"还记不记得那个王兰,前段时间被徐总甩了,伤心得要死要活的,现在交了好运,在网上认识个美国的农场主,两个人通了几封信,面都没有见,那个人就给她寄美金过来。嘿,太让人羡慕了。"黄姐兴奋地说道,然后,再次像个热情的推销员在电话里叫嚷,"吴非,赶快过来上网交友吧,花五百块钱,为自己买个希望,千值万值。"
五百块钱买个希望,确实不能算贵。搁了电话,我怔了怔,开始认真思考这事。出国,我从没想过,学中文的人,英语也不是太好,现在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出去能干什么呢?
可如果黄姐所说属实,真能找到称心的爱人,也不错呀,毕竟,爱情是没有国界的。
我犹豫不定,是否该听从黄姐的召唤。事实上我对上网交友持有疑虑,总觉得那都是无聊的人在闹着玩。两个从没见过面的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网上胡吹乱侃,会有真的爱情产生?
但我最后还是动了心,决定一试。新奇的事物总能诱惑我。更何况,有一线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黄姐的办公室,临街的窗前,白底红字,挂着醒目的单身俱乐部的招牌,楼下是一个生意清淡的卡拉OK厅,低垂着紫红的金丝绒门帘。这是黄姐的俱乐部举行联谊舞会的老地方。我从一旁的小侧门上楼,正遇到两个往下走的女子,是不熟悉的脸孔,也许是黄姐的新业务招来的新会员。
。㈧公室很热闹,新添了一张办公桌和一台电脑。有几个女子围在电脑前叽叽喳喳。黄姐坐在窗前她自己的老位置上,换了新买的高靠背黑皮转椅。她正满脸带笑,把自己愉快地转来转去。见了我,伸开双臂,做了个夸张的欢迎姿势,惊叫起来,"唉呀,吴非,我的大作家,你终于来了,你看看,别人都在网上找到洋老公了,就你还单身。"
一个叫小金的年轻女子,长着一张圆脸,蓄了一头羽西式的齐耳短发,坐在黄姐对面,操作电脑。她就是黄姐的合伙人,据说不久前刚从美国回来。这项网上交友的新业务,就是她和她在美国的姐姐联合开办的。
几个大龄女子围在电脑前,我发现王兰也在里面,脸微红,见了我,微笑着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她身边都是些不熟悉的女子,回过头来瞥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忙自己的。
我也凑过去。电脑上是老外的照片,小金手握鼠标,正在一一介绍,看完一张,又接着翻下一张。都是俱乐部女会员们在网上交到的异国男友。
这是一种崭新的感受,过去只在西方电影里才出现的人物和场景,被现代高科技以神奇之手推到了面前,仿佛伸手可及。蓝眼睛,白皮肤,高鼻梁,轮廓分明的一张张脸,豪华的住房,漂亮的小车,丰厚的收入,以及隐藏在他们身后那份遥远而全新的异域生活,无一不是对女人们巨大的诱惑。而他们在来信中甜美的句子,流露出的温柔浪漫情怀,更使每个在场女子曾经沧海的心怦然而动。
这时,电脑上是一位相貌慈祥的中年男子,一脸荷西式的大胡子,戴一顶宽边牛仔帽,牵匹马,站在栅栏前,众人顿时一片唏嘘,"阿伦,阿伦"叫了起来。
黄姐兴奋地冲我叫道,"吴非快看,这是王兰的阿伦。美国农场主,前不久才给王兰寄了一百美金过来,人家说的,以后每个月都要给王兰寄钱,直到他来中国见面。"
"啧啧,长得好帅。"有人感叹起来,都睁圆了眼,死盯着屏幕上的男人看,然后又回头看身边的王兰,好像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真真实实的大活人,近在身边的普通女子,会跟屏幕上这个遥远虚幻如电影里的异国男人发生故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一矮个女子仰头盯着王兰看了一会儿,一脸迷惑地嘀咕道,"面都没见,他怎么就会寄钱来呀?那么相信你,也不怕你骗他?"
"骗,人家老外才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有中国人才是,喜欢骗来骗去。"小金嘟着一张涂得猩红的嘴唇,冲那个校个女子抢白道。说起老外,从美国回来的小金最有资格。一屋子人只有她出过国,连一贯咋咋呼呼喜欢当老大的黄姐也没有吱声。
"是怎么开始的呢,你开口要的,还是,他主动寄的?"另一个王兰身旁的瘦高女子在问。说到钱,每个人都特别敏感,兴致倍增,暗中希望自己也会如此幸运,交往上这种慷慨大方的男朋友。
"我也没有开口要,只是老老实实给他说了我的情况。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离婚了,还带着一个女儿,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就说给我寄生活费来,直到过来见我。开初我也不相信,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想到后来就真的收到钱了。"
说起这事,王兰脸上是一贯恬淡的表情,永远是浅浅的笑,透着甜蜜,却看不出有特别的兴奋。
"天啦,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男人。一定是想积阴德,死了好上天堂。"刚才那个校个女子嚷道。
"嘿,胡绍梅,你今天早晨起床没有漱口呀,张起嘴巴胡说八道。"黄姐站在旁边,以她绝对的威望,对那个叫胡绍梅的矮个女子吼道。
"可是,又有几个人有王兰这样的好福气呢。"有人在哀叹。
"你不去试,又怎么晓得自己没有好福气呢。整天关在家里,天上又不会掉馅饼下来。"黄姐在屋子中间走来走去,大大咧咧地训导别人,也不失时机为自己拉新业务。
女人在一起就是这样,永远都是叽叽喳喳,羡慕别人,哀叹自己。又在心里较着劲儿,暗暗不服。
"快点交钱上网,说不定你们会遇到更好的呢。"黄姐趁机聒噪。
照片最后定格在一个瘦高的美国男人身上,此人是个电气工程师,据说年薪折合人民币有一百多万,他穿一件灰白衬衣,黑西装,靠在一辆轿车前,向我们温和地微笑。背后,是他带花园的二层小洋楼。
"这是石秀的马克,月底就要来重庆见面了。"黄姐指着屏幕嚷道。
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盯眉绿眼看着电脑上那个人,心里又充满对石秀的羡慕。
黄姐从后面拍了一把石秀说,"石秀,到我那里来选几件好点的衣服,不要到时候穿得穷兮兮的,一是给我们中国人丢脸,二是砸了自己的锅。好好的一件事情,机会来了,就要抓住。用全部的力气去抓。不然会后悔一辈子。"
黄姐说到这里,伸出双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的动作,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脸上也是使足了劲儿的表情。她的绘声绘色,把大家都惹得大笑起来。那个名叫石秀的女人腼腆地站在一角,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看得出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她轻轻跺着脚,一头乌黑的长发触目惊心直垂腰际。
"穿啥子嘛,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她焦灼地望着黄姐,两只手握在胸前,局促地扭在一起。
"怕啥子,我们都是你的娘家人,到时候会给你扎起(重庆方言,意思为‘帮忙’)。"黄姐在为石秀打气。她今天穿一件棕色紧身小毛衣,一条短皮裙,下面是黑丝袜和半长皮靴。她踮起脚尖,在屋子中间扭扭腰,伸伸胳膊,以免坐久了形成脂肪堆积。
"石秀,你的穿着打扮,包在我身上。我那几衣柜的时装,还怕打扮不出一个漂亮的石秀来。问题是,你的英语,只有看小金了,或者吴非来帮忙。我是无能为力了。我自己也是个英语盲。"说罢,黄姐自己先"嘎嘎"地笑起来。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为石秀这次相亲出谋划策。有的说她应该穿本色点,朴素点,人家老外就喜欢返璞归真。有的又说不能太朴素了,那样会显得太寒酸。就像那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样,大家都兴高采烈,屋子里像过节一样热闹欢乐。
有个新来的女人没再犹豫,趁着这兴奋劲儿掏出钱和照片,交了,然后伏在桌子上开始填表。
我还盯着电脑发呆,想起猴子上网的事。他最初也是兴致勃勃,天天上OICQ聊天室,聊到后来有了感觉,非见面不可,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对方竟是个年纪不轻的男人。他不过男扮女,取了个很女人味的名字,在网上周游,只是想感受一番做女人的滋味。"千万别相信网上交友,都是假的。"我记得当时猴子在办公室大发感叹说,"既花时间又花钱,到头还弄得很受伤,不值。"可睁大眼睛看看黄姐这里的一切,似乎又并不太假。
正犹豫不决,黄姐拿着刚收到的钱,大声侉气冲我嚷起来,"吴非,还磨蹭啥子嘛,等别个都收到美金项链,等别个都找到好老公嫁出去了,你还在那里单起。到时候我不管你,看你啷个办。你这个人,我费的嘴皮子最多,还不领情,生怕我骗你。这里,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问问王兰,问问石秀,这些都假得了呀。唉,就数读书人最麻烦。五百块钱算啥子嘛,大不了当买件衣服,穿两天不喜欢就扔了,或者打麻将手气不好,放了两个炮,如果成功了呢,看你怎么谢我。"
一屋子人都回头来看我,好像在责怪我的不识好歹,不领情。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就五百块钱么,省得黄姐把嘴皮子搭在我身上,耳根子都发烫了。
我从包里掏钱出来,放在桌上,拿眼睛直愣愣盯着黄姐,心想,这下你总没话说了。她接过钱,"嘻嘻"一笑,眼睛瞪得比我还大,"看着我干什么,还不都是为你们好,为你们……"她用手朝面前画了个圆圈,把所有在场的女人都包括进来了,"我还不是替你们着急,一个个都老大不小的了,不想方设法把你们早点嫁出去,一天到晚缠着我,以为我日子就好过了呀。哼,看到你们,一个个乖哧哧的,却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我其实焦都焦死了,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抓拢来,让你们选……"
黄姐一边幸福地骂骂咧咧,一边抽出表格让我填。心里那点犹疑,让黄姐这么一唠叨,竟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姐这样婆婆妈妈,其实也是一番苦心为大家。不就五百块钱嘛,好大回事。
想找哪个国家的男人,欧洲?美洲?非洲?抽烟还是不抽烟?居家型还是事业型?年薪要多少?身高多少?胖或瘦?等等,条件一大串,就好像全世界男人都排着队在等你挑选,弄得一个个都很兴奋。
我把填好的表递给黄姐,依然在想刚才的问题。我想知道她们将把这些资料弄到什么网上。单就交友而言,我知道,身边多数朋友更喜欢上国内的中文网站OICQ。如果英语好,可以上英文的ICQ。黄姐她们搞的国际交友,不知道是上的什么网?
黄姐将表格递给电脑前的小金,小金接过来,也没看,盯着我,眨巴着她那双长睫毛的眼睛,一脸神秘,慢条斯理向我解释,"是这么回事,我们得先把这些资料通过网络发往美国我姐姐的公司,然后,我姐姐的公司再把这些资料在他们的网址上登出来,那些想找中国人的老外,必须交了钱,到我姐姐公司的网上,才能看到你们的资料。"
"哦……"大家听得似懂非懂,却都机械地点了点头,透着一股暗自的庆幸。
电脑这东西,就是别人讲了千百遍,还是弄不太明白。家里自己新买的电脑,也只是当打字机,用于写稿。至于网络,听起来就更神秘了,索性不去碰,怕碰了也是不懂。现在看来,不碰怕是不行了。
靠门边沙发的桌子上,几个女的围在一起,在看新收到的信,我凑过去,站在石秀身边。她有一头惊人的长发,又黑又多,长及臀部,足足一背,我不禁伸手摸了一下,以示喜欢。她回过头,冲我一笑,算是回应。
"要见面了?"我满是羡慕地问她。
她笑着,有点喜不自禁,点头说,"信上是这么说。"
"真好呀。"我为她高兴。
"谁知道最后是怎么回事呢。"她皱起双眉,半喜半忧,一个善良朴实的女人。
"别怕,既然人家大老远敢来,这事也就成功了一半。"我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
"但愿吧。"她皱着眉头,笑道。
黄姐在后面冲我嚷道,"吴非,回去赶快选两张乖点的照片来。越乖越好。网上交友,照片最重要。别个第一眼就看你的照片,如果形象不行,一切都白搭。"
有老外给我写信
一周后,我终于收到黄姐打来的电话,以她一贯的大声侉气在电话里吼道,"吴非快来,你有信了,美国来的。"
当时我正在英子的办公室里。时间临近黄昏,接近英子的下班时间。
英子是我高中同学,在一家美资企业做重庆总代表。她的办公室,另外还有个白净的小姑娘,刚刚大学毕业,做点接听电话收发传真之类的杂事。我们准备下班后到楼下的肯德基,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吃炸鸡,聊聊她最近的烦心事。丈夫总是在外忙乎,不到十二点不回家。一年多了,英子现在才有所警觉。她开始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两个人都忙于事业,家也确实不像个家。现在,她的首要举措是,重新装修,把那个长期疏于管理的家来个彻头彻尾的旧貌换新颜,请最好的设计师,买最好的家具,布置出一个漂亮温馨的家,以吸引忙于应酬的丈夫能早点回来。
我很纳闷,哪会天天都有应酬呢,不外乎一个处长,至于吗?每天得忙到十二点后才回家。当然,话又说回来,我没当过处长,想像不出一个处长的生活与普通老百姓有多大不同。
英子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又似乎在琢磨我脸上的表情,想找出她想要的答案。我预感到一个危险的信号就潜藏在某个不远的角落,但我不敢说,怕伤了英子。那种事,空无凭证,最好别瞎猜,大家能小心翼翼,避而不见,绕过去,另寻出路,最好。
接了黄姐的电话,内心一阵狂喜,拿手机的手也一时不知所措。一种美好的感觉瞬间从天边向我扑来,那么强烈,击得我几乎要飞起来,直接飞到可爱的黄姐那里,读信,看那个给我写信的外国人,有一张怎样的脸。
事实上,自从几天前在黄姐那里交了照片,我整个的心思,就一直悬在她那台小小的电脑上。我不停地盘算,什么时间,我的资料能到美国,什么时间,小金姐姐的公司,才能让我的照片和资料登在那个神秘的网上,又从什么时间起,那些想找中国女友的外国男人们,才会在自家的电脑上看到我的资料,有哪种男人会为我的照片而动心呢,他们会喜欢照片上那个小个子的中国女人吗,他们又是怀了怎样的动机,怎样的感觉来给我写信呢?不断的幻想,弄得自己忐忑不安,无一宁日。也许一封信也等不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可能,也是有的。那样的话,黄姐虽然承诺,会把五百块钱退还给我,可未免也太残酷了。想想吧,把自己整个儿推上世界舞台,全世界的男人都能看见你,却无一个对你产生兴趣,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
我等不及和英子去吃炸鸡了,我得马上读到那封信,越快越好。一个陌生的美国男人给我来的信,天啦,生活太戏剧化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恨不得立马飞过去。我说,"英子,十万火急,我得马上走。"
见我心急火燎,英子正在收拾资料的手停止了。她眼镜背后的目光温和嗔怨地望着我,慢条斯理地说,"唉,我的小姐,又有啥子事嘛,好不容易才来一趟,一下子又要走。还这么兴奋,看样子一定是好消息了。"
英子总喜欢叫我为"我的小姐",这是她的口头禅。我藏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她,"好消息坏消息,现在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英子,过两天我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冲到门口,回身拉玻璃门的时候,我听到英子在轻声警告我,"吴非,你可不能重色轻友呀。"
通过打印机印出来的信,印在一张废弃的稿纸的背面,是用英文写的,不长,只有半页多,还有一张全身像,都朦朦胧胧,不太清楚。可能是打印机效果不好,或者墨水不够的缘故。
小金不在,电脑关着,有两个女人伏在小金座位上用中文写回信,大概是等着写完就发出去。黄姐依然浓妆艳抹,穿一件米黄色的紧身衫,坐在黑皮靠背椅上,把自己幸福地转来转去,转到面对我时,她喜滋滋对我说,"吴非,你英语行不行,不行的话,我们帮你翻译,一封信十块钱,我们新请了个专门的翻译,外语学院的学生。"
这才想起,那么多来上网的女人,多数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有几个会英文呀。自己的那点英语,十多年没摸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拿起信来一读,不错,还能看懂些大意,没完全还给老师。
信写得很简单:
亲爱的吴非你好。
看到你的资料和照片,我很激动。我叫史台芬,今年四十岁,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我是一个评估师。我一直未婚,喜欢旅游,品尝各国美食。我到过欧洲、南非,也去过中国的北京,我非常喜欢东方女性的贤惠,希望能与你通过书信往来增加相互的了解。真诚地等待你的回信。
照片上,一个瘦高的男人斜靠在墙边,很随意的装束,脸部轮廓不太清楚,但很明显没有笑,头上光光的没什么头发。
就是这样一个遥远的陌生的男人,将与我的生活发生点什么关系吗?我捧着信的手有些颤抖,犹豫着,是回家去,慢慢写一封长长的回信,还是像别的性急的女人,就在这里写回信,用中文写,然后交给黄姐,由他们翻译后发出去。
桌上有一叠打印出来的稿子,黄姐不懂英文,漫不经心地翻着,突然,她拿信的手在空中停住了,迟疑地说,"吴非,这封信也好像是你的哟。"
我接过来看,没有照片,抬头收信人的拼音名字明确无误是我的,亲爱的吴非,一个五十多岁的澳大利亚人,名叫杰克,这样称呼我。他离过婚,独自经营一间小店铺,三个孩子已成年独立出去。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渴望认识我。你愿意来澳大利亚吗,信的末尾,他这样问我。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澳大利亚风光,一片广袤的牧场,蓝色的海边,艳阳高照,一个温和的老头在向我走来。
我的资料上网才几天,就有两个看上去不错的男人对我大感兴趣。我想像他们给我写信的情景,一定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充满期待和渴望。我决定当即给他们回信,也简单介绍些自己的情况。然后,我们迅速走过最初查户口式的介绍阶段,在接下来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里,彼此能有些实质性的进展。
信写好了,交给黄姐。她接在手中,依然喜滋滋地笑。"一封信二十块,两封信四十块。"她说,"吴非,到时候成功了,别忘了请我们吃糖呀。"
"两封信四十块。好贵呀。"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贵啥子贵,"黄姐眼睛睁得老圆,朝我嚷道,"十块钱翻译费我们得付给翻译,发一封电子邮件十块钱,人家数据局要收我们的,你以为是我们赚呀,那五百块钱的上网费,也是交给美国那边总公司的。说实话,这个网上交友,我们根本不赚钱,全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帮忙。因为你们多数是我以前俱乐部的会员、朋友,又一直没有找到对象,才想帮你们。给你们说明了吧,我们想赚的,是你们今后的成功费。到哪天你们成功了,找到洋老公,嫁到外国去,有汽车洋房,交点成功费给我们,难道还心疼么?再说了,也不用你们掏一分钱,成功费由男方掏。人心都是肉长的,知恩图报。我相信,到时候就是我不说,恐怕你们也不会忘记我黄姐的大恩大德吧,是不是?主动感谢还来不及呢。"
黄姐嘻嘻地笑着,连珠炮式的噼里啪啦就是一大通,说得大家都哑口无言。我掏出四十块钱给黄姐,心里有种悲壮的感觉。
这平平常常的两封信,使我平静无波的生活变得有声有色起来。我开始充满期盼,盼着他们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不久的某一天,他们会走下网络,飞来中国,走进我真真实实的生活。
整个人被幸福的幻想弄得很亢奋。夜里也难以入眠,止不住浮想联翩。
又过了三天,我终于又接到小金的电话。小金的声音很细很尖,像树上跳来跳去唱歌的鸟儿。"吴非,你的信,今天又是好几封。快点来。"
赶紧乐颠颠往外跑。整个人沉浸在幸福中,晃晃悠悠。公交车在山城拥挤的马路上走走停停,慢得像头老牛,我望着车窗外窄斜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到黄姐的办公室。这样漫长的来回,到黄姐处收信发信,路上就得耽搁一两个小时。两个素不相识,远隔重洋的陌生人,靠这种方式相识交往到相爱,得有多久才能走完整个过程。
我开始考虑应该在家里自己上网。
黄姐不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挤满了女人,有通过朋友介绍来看看的,也有已经上网来收信发信的,都围着小金,闹哄哄好不热闹。
我的信被抽出来放在一边,厚厚的看上去有七八封。都是打印在用过的废纸背面,有的信长达数页,有的只有短短的几行,却没找到上次那两个人的回信。我迫不及待一口气读完,半喜半忧,踌躇起来。如果每封都回,又得花掉我上百块钱。天啦,如此下去,光写信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谁耗得起呀,最后结果怎样还八字没一撇呢。
王兰也在,她也是来回信的,刚刚又收到她美国农场主寄来的美元。一封长长的信用中文写得工工整整,和着二十块钱,交给小金。她站在旁边,等她另外两个朋友。见我拿着信一脸犹豫,就侧过身来悄声对我说,"其实,你也不必每封信都回,选你感觉好的。有些信并不是很认真的,没必要花那些枉冤钱。"
她的话很真诚,还透着过来人的经验,"可我怎么知道,哪些是认真的哪些是不认真的呢?"我问她。
"那就看你自己的感觉了。"她说,"我才开始的时候,也是每封必回,后来才发现,好多是冤枉信。你认真得不行,花了钱和时间,但没隔多久,那边就消失了,再没音讯。"
联想到自己前两天发出的信,也再没回信,心里不禁一颤。信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盼着我回信,我急急的毫不耽搁地回了信去,怎么反倒没了音讯呢?
王兰静静地望着我。她有一张秀美的脸,想到不久前徐总对她满不在乎的伤害,现在能遇到好心的美国农场主阿伦,也真是老天有眼,是她善良的造化。我暗地为她祝福,为她的时来运转而高兴。像她这样美丽善良而又真诚的女人,如果再遇不到美好的爱情,就真是老天不公,是普天下男人的罪过了。
她淡淡地说,"现在我基本上放心了。阿伦每个月给我寄一百美元生活费过来,虽是不多,也是一片真心。这次,他寄了五百美元来,要我买电脑,在家里学英语、上网。听说我女儿在前夫那里,他还要我把女儿接回来。他在信里说,哪有孩子离开母亲的,从下个月起,他开始每个月给我们寄两百美元生活费,我和孩子的,直到他过来看我。他还说,要在美国找一所好学校,希望女儿跟我一起,到美国去,跟他生活在一起。他说他特别喜欢孩子。"
"你看人家老外多好。你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人家根本不会嫌弃,说是你和你前夫所生的,对他们来说,都是上帝的孩子。"
小金坐在人堆堆里,一边帮大家查看电脑上的照片,一边大发感叹。王兰的信,都是小金译的,她又在美国呆过,说出来的话,自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分量。
"要是中国的男人,你拖个孩子想再婚,人家不嫌死才怪。"不知哪个在大发感叹。
我再去看王兰,见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我想起徐总对她孩子的嫌弃,她为了爱情,忍痛将女儿送走的伤心,对比之下,她一定是感慨万千。
"所以说嘛,中国的女人,特别是像你们这些人,离过婚,有的还拖儿带女,不很年轻漂亮,也没钱,还受过爱情创伤,你们的幸福,别指望在国内的男人身上。国内那些男人,条件稍好点的,哪个不是得意忘形,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只盯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有没有你们的份儿,不用我说,你们心里自己清楚。在黄姐的单身俱乐部里,你们登记了那么久,找到没有呢?费时费钱,到头还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有的还反倒受骗。所以,不是我说,你们的幸福归宿,只能寄希望在国外,在那些对中国女人感兴趣的老外身上。他们有钱有教养,有责任心。对于他们来讲,三四十岁正是女人的黄金年纪。没听说呀,在国外,人家讲,女人的青春从四十岁开始。人家老外才不会在乎你有没有孩子呢。看看王兰,还有石秀,你们就知道了。你们要学聪明点,为自己及早定位准确,别再胡乱忙乎,否则丢了青春丢了钱,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人拖老了,还没着落,不值。"
小金的话,句句属实,首先触及了大家心中的痛楚,然后又像春风一样,让大家的心重新温暖起来,仿佛云破日出,总算望见了一丝远方投来的希望之光。
是呀,在国内,人们说,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没想到在那些遥远富裕的西方国家,这豆腐渣还能再次变成一朵花。有谁愿意在能当一朵花的时候,再继续选择当豆腐渣呢?
一颗颗沉寂的心就此被点燃了。
英子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等我。那个打工的小姑娘没在。我从包里掏出一叠英文信,放在她桌子上,喜不自禁,"英子,看吧,这就是我的秘密。"
英子抬了抬她的眼镜,一边看信,一边惊叹,"天啦,我的小姐,你上网了,找的还尽是老外,你可真够大胆的。"
我笑眯眯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伸长双腿,尽量让身子躺舒服些。
"别小看这些信,翻译加收发,一封信二十块呢。一笔昂贵的爱情投资。"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写自己发呢,你家里有电脑,上面有金山快译,用起来很方便的。哪里用花这些冤枉钱?"她睁大双眼盯着我,"你只需把家里的电脑上网,一切都OK。"
我点点头,"正在考虑这事。"
她随便看了几封信,在面前开着的电脑上东敲西敲,竟敲出了我的个人资料。我看到自己在屏幕上傻笑,不由大吃一惊,"呼啦"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小金说这些资料和照片只对国外,老外们还必须交了钱才能看到,怎么在国内也能随便看到呀?"
"屁话,我怎么看到了!你还花五百块钱的冤枉钱。"英子有些义愤,"我的小姐,你看清楚了,这是个免费网页,根本不要钱,谁都可以把自己的资料和照片放上去,也可以随便进去查看别人的资料,给他们写信联系。哪里是……唉,你真是气死我了,要早知道,不如让我帮你,不用你五百块,我只收半价,两百五,我们可以去大撮一顿了,怎么样?"
我懵了,小金编出那些话来,说她姐姐美国公司之类,不外乎想把这事说得神乎其神,利用大家不懂网络,好赚钱。信息时代,信息就是财富,谁叫你自己孤陋寡闻,傻,活该让人当冤大头。
"那好,英子,既然如此,你帮我先回两封信,随后我把家里的电脑上网,今后在家自己操作,不再求人了。"
英子很仔细地看了来信,对方的信箱地址,无一例外都被删去,或用了虚线,根本无法看清楚。也不知这是小金的故意而为,还是……她们赚了上网费,还要赚发电子邮件的钱,一封十块,也大有赚头。还有今后的见面,成功后的成功费,每一个环节都是赚钱的好机会,她们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在这一瞬间,我明白过来,要想依赖她们,也不知何年何月,耗去多少钱财,才能最后有所收获。求人不如求己,我决定自己操作。既然无意中已经撞上这条道,看到了希望的方向,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不信偌大一个世界,就找不到那个想找的人。
英子的丈夫精通电脑,英子说跟小伟说说,看看哪个星期天有空,来帮我。
"你的电脑配置不低,也许,只需安装一个外置Modem就可以了。"她眨了眨眼睛说。
母亲的忧伤
有天很晚了,突然又接到东风的电话,好久没和他联系了,拿起电话的感觉还不太自在,几句话后才想起,两人已说好断了,互不往来,怎么又打电话来了?这人可真是难缠。
正满脑子不乐意,对方几句惯常的客套话后转入正题,很急很悲伤的语气,说母亲病了,住在医院里,看来怕是活不长了,很想见见我,问我能不能抽空去看看她,满足一个老人临终前想见我一面的愿望。
我为难了。说实话我不愿再见东风,但他母亲却不同,那个生活在自己内心世界里风韵犹存的老人,她的一切都迥异于身边世俗的母亲。我对她,有欣赏,有敬佩,也有好奇和同情。尽管十二分不愿意见到东风,但想到这也许是老人不久于世最后的愿望,还是答应了。
我想不出东风母亲见我的理由,事实上我到东风家去的次数并不多,也就是两个月里不多的几个周末,我们偶有的几次交谈也不深不浅,无关痛痒,并没看出她对我有多大的喜欢,倒是我,对她有种一厢情愿的好感。我想着南山脚下那间光线不足的简陋的房间,想像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有这样一位情趣高雅恬静淡泊的母亲,东风怎么会形成现在这种不甚健康的阴暗心理呢?真是奇怪。
第二天,我去花店买了只插满粉色康乃馨的花篮,几斤水果,按约定的时间到了医院。东风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等我,高高壮壮的身材,很白的皮肤,还是那件黑T恤,皱着眉头,脸上永远是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表情。他在那里不安地走来走去,等我。在医院大楼那片灰扑扑的背景下,在身边进进出出病恹恹萎靡不振的人群中,他看上去如此健康鲜活,扎人眼目,让人难免心生妒意。
"好久没见面了,你精神不错嘛。"他一见我就咧嘴笑,接过我手中的水果。
我苦笑了一下,没理他,只顾跟着往里走,"你妈什么病呀?"
"唉,乱七八糟一大堆,什么血压高、心脏病、血脂偏高……反正人老了,浑身都是病,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不过这次挺严重的。医生都说很危险,还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哦"了一声,默默地跟在后面。
从来不喜欢进医院,不喜欢闻那股浓浓的来苏水的味道,一路就屏了气,尽量少呼吸。三楼的走廊尽头,一间不大但明亮的病房,有三张病床靠墙并排着,第一张床有病人在睡觉,中间的床空着,东风的母亲半躺在靠窗的床上,她半眯着眼,似睡非睡,正在输液,一头银白的头发有些散乱,却依然是唇红肤白,远远看上去风韵非凡。她扭头见我们来了,想支起身子,伸了伸脖子,很吃力,又躺下了,困乏地看着我们,笑笑,用那口带重庆腔的北京话对我说,"小吴,你来了。"
初春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她身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她的苍老,细密的皱纹,像细长的虫子毫不躲藏地爬在她丰腴的脸上,松弛的脖子上,虽是白皙的底色,却布满深深浅浅褐色的斑点。那个总在阴暗屋子里弹琴的优雅的妇人,仿佛在突然间苍老成这个样子。这种对比来得太突然了,太没有过渡和铺垫,也许是春天的阳光残酷地放大了她的衰老,叫我险些不敢面对。
想着与东风尴尬的关系,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在堆满玻璃瓶塑料饭盒药片等杂物的床头柜上收拾出一点空当,把手中的花篮放在上面,然后就静静坐在旁边的空床上,望着眼前这个美丽忧伤的老妇人,也许将不久于人世,一时间竟黯然悲伤。衰老、疾病和死亡,会把人间的一切恩怨都消解融化,只剩下物伤其类最温柔最本能的同情和悲悯。
"阿姨,"我轻轻叫一声。
"小吴,你能来看我,我真高兴。"她笑着对我说,脸上是少见的慈祥。
"东风,你出去转转。我和小吴说会儿话。"她紧接着将东风支走了。
我知道她有什么话要避开东风,对我讲,我们一起目送东风的背影走出房门,才回过头来,相互望着。
"小吴啊,好久没见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姨有时很想见见你。"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起身坐到她的床边,接住她松软的手。记忆中她并不是个轻易谈及感情的女人。她居然会一直在惦挂着我,这倒让我感到惊讶。
她目光稀疏,温和地望着我,"小吴,有些事情,本来不该我这个当母亲的来插嘴,可是我又忍不住,如果说错什么,能原谅我吗?"
我笑了,"阿姨,你是长辈,说什么都是应该的,以前想听你说点什么,你还难得有说话的兴致,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呀。"
她这才放下心来似的,缓了口气,暗暗鼓起勇气。
"知道吗,第一次你来我们家,我就喜欢你,接触几次后,我对东风说,这是个好姑娘,就看你有没有福气娶到她。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不再来我们家了,我问东风为什么,他只说你忙,在写东西。后来很久了,连过年也没见你来,我猜想你们之间出什么事了,问东风,也不说,只是闷着头在家里摔东西,发脾气。唉,小吴,能不能给阿姨说句实话,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东风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她的手指一直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目光温柔,也许由于一口气说话太多的缘故,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一路上猜测的,没有错。东风母亲要见我,极大的可能就是,关于我和东风的关系。我不能让一个不久于人世的母亲过于伤心,当然,我也不能为使她高兴而骗她。我想了想,低声说,"阿姨,其实东风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我们两个人性格不太合适。"
"能说得具体点吗?"她轻声问,"即使你们不成,我也想知道我这个儿子,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我想起东风那些远大的梦想和他痛苦的挣扎,他的躁动和不安,他背着我偷偷翻看我的抽屉又不承认,诸如此类。我不知该怎么向她说起这一切。她惟一的儿子,让一个她认为的好女人失望,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何况她还重病在身,我不能让她更伤心,想了想,只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觉得,双方都不是要找的那个人。举个例子说吧,我辞去报社的工作,回家当自由撰稿人,我自己觉得挺好的,可东风不高兴,埋怨我不会利用关系,我喜欢过简单平静的生活,可东风他不甘平淡,一心想做大事情。"她听懂了,微微点头,显沉思状,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仰望着头上的天花板。
"唉,我这个儿子呀,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这做母亲的,病病恹恹,也不知道活过今天,还有没有明天,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个儿子,真希望他能和一个好女人结婚,有个家,这颗心也就放下了。可现在看来,这颗心,怕是至死也放不下的了。"
我望着她,没有吱声,只是尽了心去聆听。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唉,东风这孩子,从小我也没少管教,可怎么着,身上总有些东西不太像我,我也是真没办法。想到不久就要去见他爸爸了,他爸爸还不定怎么责怪我没带好这个儿子呢,这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痛。小吴,你是个好姑娘,阿姨真希望东风有这福气,娶你为妻……当然,阿姨也不能强求,你们年轻人有你们自己的想法……"
她的手停止了轻轻摩挲,移开了,我歉意地低了头,默默听她梦呓般的话语。
"东风这孩子,总是怨我对他关照不够。害得他没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看看现在这社会,他周围的同学,不是这个发迹了,办了个什么公司,当了老板,就是那个出国了,在外面如何风光,你叫他怎么安得下心来,当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嘛。这事说来呢,也得怪我,好几年前,他表哥约他一起去深圳闯荡,那时深圳刚建特区,不巧的是,我正在生病,他放心不下,就没去。这不,他表哥早成大老板了,东风还呆在偏僻的学校里,你让他心里怎么能平静嘛。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他。有时我想,我要是真的死了,倒好了,东风他无牵无挂,就可以放心到外面闯荡去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有阻拦过他,我虽然年纪不轻,可思想并不保守,他想做什么,只要大方向没错,我总是支持他,鼓励他,是他放心不下我,主动要留下来照顾我,才给耽误了的呀。"
她顿了顿,侧身掏出枕头下的手绢,去擦两只眼睛。
"我想了想,我不能再耽误这孩子了。去年底,厚着脸皮给北京的几个亲戚打了电话,想联系在国外的亲戚,能不能帮东风一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小吴,当年为了能和东风他爸好,父母和娘家人都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一赌气离开北京就再没回去过。几十年了,硬是没有音讯往来,连父母去世也不知道。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悔。可现在,为了东风,我把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了,七弯八拐,终于找到亲戚家的电话,几个侄子都在国外,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帮东风一把,帮他办出去。"
原来,东风突发奇想的出国梦,竟缘自于此。
"可是……"我不禁问道,"阿姨,东风是教数学的,年纪老大不小了,英语也不好,出国去能干什么呀?"
"谁知道他想出去干什么呀。他这个人,总不安心当老师。有阵子硬缠着我,要我给一个当过局长的老同学打电话,说是要利用这层关系做什么生意,我死活没答应他。他埋怨我不肯帮他,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去年底,他的一个在南非开中餐馆的高中同学回来了,也不知他从那个同学那里听说了什么,就琢磨着也想出国……他呀,总觉得到哪里都比呆在学校好,做什么都比当老师强。我就想遂他个心愿。我想了想,我这一辈子,确实也没能帮上儿子什么,就想在临死之前,为他尽点力。要说娘家可以用得上的亲戚关系,也不是没有。娘家本来就是个大家族,在海外的侄子外侄就好几个。可是,断了几十年的亲戚,自然灾害时期,就是吃不起饭,也没向娘家人开过口,弄到现在,为了东风,一张老脸也不要了……"
她脸色忧伤,说到情急处甚至有些气喘,胸部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她再次将手探到枕头底下,掏出手绢来擦眼睛,这次我看见她擦过的眼睛红红的,似浸着泪。
我不禁悲从中来,想起她凄凉孤单的一生,想起她对爱情那份凄美的坚守,想起她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我再次止不住好奇,发问,"阿姨,东风父亲去世时,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为什么就不考虑再找个人呢?东风一直埋怨你没再给他找个好爸爸。"
她将拿着手绢的手缓缓平放在胸前,摇头叹了口气,像一不小心跌入了遥远的往事,又极不情愿,随即抽身出来,扭过头去,转向窗外。
窗外,太阳不见了,天空一片灰蒙,看不见半点绿色,只有些建筑物错综复杂的楼顶,灰扑扑耸立在外面。我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不知她是否最终会向我敞开久闭的心扉。"小吴,有些事情,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是不会懂的,不会懂的……"
她悠悠地说着,大概是累了,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我忐忑不安,紧张地等待她说下去,她的话却像突然被什么拦腰掐断,再没了下文。她似乎突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想睡觉了,洗得发黄的白被单下,只有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我愣愣地等了一阵,见没有动静,就愧疚地想,一定是我的话题又触动了她的伤心事,才让她如此心潮难平。
靠门边那个一直在睡觉的病人此时坐起来了,双手抱了只大玻璃杯子在喝水,一边斜着眼来瞅我,一边将水喝得"咕哝咕哝"地响。
东风不动声色地走进来了,他也许一直就在门外徘徊,探头见母亲仿佛睡去,就皱起眉头,一脸无奈地摇头,像在说,唉,我这个妈呀……
从医院出来,东风送我到不远处的汽车站,一路上还煞有介事地问我,"怎么样吗,如果我能出国,愿不愿意再跟我好?"
儿子毕竟是儿子,怎么竟一点也不能体谅母亲的心?
上帝,如果有一天让我做母亲,请赐给我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儿吧。坐在车上,我双手合十,闭了眼,暗中祈祷。
石秀的梦想
早晨,天还没亮透,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吵醒。
"哈罗,你好吗,我是杰克。收到你的信我很高兴。"
是越洋电话,一个真正的老外,用英语在和我讲话。这是我第一次和老外通话,一骨碌翻身起床,手忙脚乱,睡在我枕边的小狗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惊慌失措,也飞跳下床,呆呆地望着我激动地用笨拙的英语冲话筒说,"哈。"
与此同时,我的大脑在飞速旋转,杰克,杰克,对了,是有个名叫杰克的澳大利亚人,那是我收到第一批来信中的一个,可是,我几乎是当天就回了信,却再没有他的音讯了呀,怎么现在才想起了来电话?对方在电话里稀里哗啦说着什么,我只听懂了几个单词,加拿大,温哥华。
加拿大,温哥华?可记忆中的杰克,明明是澳大利亚人,怎么突然成了加拿大温哥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使劲摇了摇还没有清醒过来的大脑,还是无法将它们拼凑在一起。
对方说的是一口卷舌音很重的英语,没有停顿,听起来很吃力,我只能"嗯嗯"支吾,自己想表达什么,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大概也感觉出我的英语口语不怎么行,明白再多说些也是对牛弹琴,白费电话费,对方匆匆挂了电话。
加拿大,温哥华?搁了电话,我抱起被吓坏了的狗儿,在卧室里转来转去,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有这么个加拿大温哥华的杰克来。
我决定打电话去问小金,小金支支吾吾在电话里说,"哦,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信是我帮你回的,你不是说过想找个知识分子吗,人家是大学校长,我看你们条件蛮配的,就帮你回了封信。还不感谢我。"
会有这种好事,我钱也没交,她就擅自做主,帮我回信?我不敢相信。
"可即使那样,你也该通知我一声呀,免得人家打电话到家里来,我还稀里糊涂,把他当成那个给我写过信的澳大利亚人了,弄得大家好尴尬。"
"哦,你看我一忙,就把这事忘了。"小金说得轻描淡写。
石秀的马克就快来了,我在自己的书橱里,找过去的英语书,想给她送去。明知道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方式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可对于石秀,我总想帮她点什么。
那本高中时代用过的实用英语,粉红的封面,里面的书页也已发黄,终于被我从书橱里找了出来。拍去两头的尘埃,翻翻,也不失一本实用的好书,都是些简单的生活用语,对于此时的石秀,也许还有些用处。
石秀住的是纺织厂的宿舍,五十年代的红砖楼房,一幢幢建在一座半山腰上。这里不通车,一条泥巴路,坑坑洼洼,全是从前上下班的工人们踩出来的。近几年来,由于国营企业不景气,这片曾经热闹的宿舍区,一片凋零。工资发不出来,大部分工人都下岗回家,自找出路。只有一个车间,还隔三差五有点机器的轰鸣声,有少数工人留下来守这个摊摊。石秀也是这幸运的少数留守人员之一。那些下岗回家的工人,有门路的,都出去了,没法子的,就在院坝那张常年摆放的麻将桌上消磨时光。
这一片沉闷的厂区宿舍,也实在太沉闷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眼皮下过日子,谁家有个亲戚走动,人来客往,熟得跟自家一样。甚至谁家今天吃什么菜,买的是荤是素,只要从院坝走过,闻闻那从浸着油汁的铁窗飘出来的香味,就一目了然。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有几个老太太坐在院坝晒太阳,几个老头坐在底楼一间小卖部前卷叶子烟,还有些年轻人围在院坝中间的石桌前搓麻将。地面有绿黑的青苔,边上是横流的污水。我小心翼翼,踮起脚尖,生怕地滑,摔上一跤。
"你找谁呀?"
"找石秀。"
"哦,后面那幢,二楼,靠左手头上那家。"
小卖部前卷叶子烟的老人,斜眯着眼睛,告诉我石秀的具体住处。我谢了他,穿过院坝的一侧,往后面走。几个打麻将的人都回过头来望我。其中还有个抱婴儿的妇女,站在一旁看热闹,也回过身来。她大敞衣襟,整个肥大的乳房白花花地露地外面,那么耀眼。这样毫不遮羞的喂奶方式,八成是乡下出来的妇女。
后面的一幢楼房,也是一样的三层楼红砖房,风蚀的墙脚,水泥制板的楼梯,一条长长的走廊,堆满各家屋里摆放不下的杂物,把本来就不宽的走廊挤成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这种老式的厂区住房,是我童年时代灰色记忆里的某个场景,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大都市里已不多见。
石秀正躬着腰在脸盆里洗衣服。一头乌黑的长发,束成一大把,蓬蓬松松拖到半腰。见了我,先是一惊,后又笑开了,慌忙揩干手,把头发往后一甩。
"吴非,还担心你不来呢。我们这里好不好找?"
"好找,这片厂区,随便一问,就到了。"
她解了围裙,掀开门帘,让我进屋。
这是个极简陋的家,里外两间小屋,老式的家具,褐色的油漆已经脱落,却被石秀收拾得干净清爽,还缀了些好看的小零碎。里屋门口挂了道纸折的碎珠门帘,进去是石秀的卧室,这个家,像中国无数的老式小家庭,窄小而简陋,却处处透出女主人持家的贤惠和精心。
"石秀,你家收拾得这么干净,你可真是个贤妻良母呀。"我站在屋中间,环顾四周,感慨说。
她跟在后面,直招呼我坐呀坐呀。我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摸着扶手已破旧无光的人造皮革,对石秀说,"我要是个男人,就得讨你这样的老婆。"
转过身来,才发觉石秀面有戚色,也许触到了她的痛处,赶紧圆场。
"唉,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蛮不错的,善良、温柔、贤惠、持家,长得又不丑,石秀,你说我们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就遇不到个好男人呢?"
石秀果真把心事转过来了,她望着我,似乎也深有同感,怔了一会儿,说,"是呀,在黄姐那里,我看见好多女的都不错,真的,各方面都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有的工作也不错,还很有钱,有的还是大学文化,可就是找不到个好男人,你说怪不怪?"
"中国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么,逼得我们非找老外不可!"我抱怨道。
石秀幽幽地望着我,"我还是相信中国有好男人,问题就是,我们没福气碰到,有什么办法呢。谁知道他们躲在哪个角落里呢。"
。ⅵ,我长叹一声。两个女人会心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开始为我泡茶,在外屋转了一圈,进来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这片厂区,自从工厂停产以后就清静得厉害。我看了一眼窗外,苦楝子树枝繁叶茂,已挂上一串串紫粉的小花,在轻轻摇曳。从市区赶来这里,最大的感觉就是,这里一片寂静,像一段停滞不动的旧时光。
我把带来的英文书从包里拿出来,"石秀,你有点英文基础没有呀?"
她接过书去捧在手里,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又换成了悲哀。
"别提了。我们那阵子,十五六岁该念书的时候,要我们响应党的号召,到云南开荒垦田,当光荣的支边青年。哪里正儿八经念过一天书!到现在,四十多岁了,又要我们下岗回家,自谋生路。唉,想想我们真是倒霉的一代。自谋生路,再就业,说起来好听,谈何容易。现在就是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何况我们这些年纪一大把的下岗工人,一没文凭,二没青春。哪个要?现在社会上,稍好一点的工作,都要求有文凭,差点的工作,又有一大帮农村进城的年轻打工妹和我们抢,你说我们该啷个办?特别是像我这种人,又老实,又没有门路的,真的叫做走投无路。不过我还算幸运,下岗一段时间,厂里看我确实困难,又安排我回厂守摊摊。厂里没有宣布破产,这个摊摊还要人守。可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还要供女儿上学,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说起自己的命运,石秀黯然神伤,却也无奈。细想起来,命运对他们这代人,也确实太不公平。可哪里有绝对的公平?有谁能躲过命运的安排?!
"吴非,不怕你笑话,我先到黄姐的单身俱乐部,再是现在的网上征婚,也实在是……不得已,我哪里还敢找什么爱情呀,我只想找个人帮我一把,一起把这日子过下去。我一个人支撑这个家,真的快不行啦。你不知道,现在一个上中学的孩子,费用有多大。再说,老公死前欠下的医药费,到现在还没还清,虽说都是些亲戚朋友,知道我的难处,不好开口来要债,可人家也不是富裕人家,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呀……"
石秀说着眼圈就红了。那些独自默默承受的苦难,一齐涌上心头。
我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感慨万千。人在生存危机面前,是很难去奢谈爱情的!难怪现在的许多女人,择偶时的首选前提是经济条件。石秀何尚不是如此,懂得利用最后的"爱情"机会,为自己争取一线改变生存状态的希望。谁不希望过好日子呀。
她忧郁地望着我,一张不再年轻的脸,有明显的皱纹,那是饱经生活沧桑的印迹。否则,凭她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真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挣钱了。
"厂里倒是有几个对我有意的,可都是一样的下岗工人,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有什么用啊。吴非,我不是自己贪图享受,挑肥拣瘦,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懒人,什么苦都能吃,这主要是为了女儿。女儿马上要升高中了,我想让她进一所好学校,今后能上大学,有个好前程,不再像她妈妈爸爸辛苦一辈子,可这都得花钱呀,吴非,你懂吗?"
我辛酸地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所以我不想在厂里找。可外面又不认识人,就听了别人的话,咬咬牙,拿出两百块钱,去报名,参加黄姐的单身俱乐部。心想在那里,也许能碰上个条件好点的。只要人好,在经济上能帮助我,哪怕老点丑点都无所谓,可这又谈何容易。人是见了不少,条件稍好点的,人家看不上我。四五十岁的离婚男人,都要找三十左右的,遇到两个条件一般的,也是挑来挑去,只想同居,不谈结婚。这不,一晃荡,几年下来,还是没个结果。"
石秀一脸伤感,接着往下说,
"最初我也没想要找老外,一句英语都不懂,找什么老外呀,后来是听黄姐说起王兰,说人家王兰也一句英语不懂,遇到的老外就好,面都没见,就寄美金过来了。我才想,也许,老外跟中国的男人不太一样吧,管他的,就试试吧,碰碰运气。"
我冲她笑笑,心生酸楚。王兰的好运,成了黄姐说服大家百试不爽的武器。一张张海外飞来的美钞,几乎点亮了这些女子深埋心中的梦想。谁不羡慕呀,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传奇。一个美国的农场主,风度翩翩而充满慈爱之心,他从天而降,带给你财富和爱情,再把你带到那片美丽富饶的异国他乡,开始一种你梦中都不敢多想的幸福生活。啧啧,简直就是现代灰姑娘的再版,怎能不让所有怀揣梦想的女人心旌摇曳。
可是,这样的概率,又有多少呢?
"上网找老外,一点英语基础都没有,也有点玄乎。"我说,"谈恋爱谈恋爱,全靠一个谈字,两个人语言不通,这恋爱怎么谈呀?"
她翻弄着手里的英语书,愣愣地望着我,我这才醒悟过来,怎么一不经意,竟离题万里,她可正沉浸在即将与情人相见的幸福中,眼看就要美梦成真,还在这里瞎担忧什么,真是杞人忧天。
"嗨,你看……你们马上就要见面了,还瞎操什么心呀。"我兴奋起来,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换了个话题,"还是说说你的成功经验吧,和马克通信多久了?"
她难以压抑的幸福终于冒出来了,腼腆地一笑,脸上涌起一层暗红。
"也说不上啥子成功经验,其实,我们总共才通了三封信。"
"啊,才三封信,就来看你?"我睁大双眼,不敢相信。
"是呀,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可他说,因为要来中国开会,所以就提前几天,顺便来重庆看我。"
"难怪。"我心下释然。一个美国人,也许会因为三封信而堕入爱河,但要远涉重洋,来中国看他的网上情人,三封信的力量也许还远远不够。
"他下个星期天就要来了,小金已帮他订好了重庆宾馆的房间,可是,我紧张得不行,两个人见了面,我一句英语都不会,我怎么办呀?"
石秀很着急,两只脚不停地轻轻跺着。
"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想起自己刚刚才开始的网上交友,万里长征才刚刚迈出第一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石秀今天的幸福。我对石秀羡慕得要命。
"石秀,现在大家都在羡慕你,你是第一个和网上情人见面的人。真希望你们这次能一锤定音,一次成功。"我由衷地说。
"但愿吧,"她亦喜亦忧,脚还在轻轻跺着,"吴非,你知道,在黄姐那里上网,每封信都得花钱,我一个月就那点工资,哪里拖得起呀。你不知道,每次收到信我都先是高兴,后是发愁,哪有这么多钱和时间呀。我在自己的资料上写的是,七十岁也行,只要人善良,经济条件好,就是当牛做马,我也愿意。这网上征婚,我根本就是孤注一掷,全豁出去了。你不知道,最近我又找了份临时工,晚上去帮人打扫商场,累得半死,每个月能多挣四百块,也几乎全都缴给黄姐她们了。还得抠钱出来还老公欠下的旧账。下半年,女儿初中毕业,要进高中,学费又是一大笔,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唉,吴非,我的征婚,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呀,否则我哪里还耗得起!"
她一急,眼圈更红了。
时间不早了,她开始要忙晚餐,女儿马上就快放学回家了,晚上九点钟,她还要赶到商场去做清洁工。我打开书,教她怎么在一周的时间里突击一些必需的英语句子。每句英文旁,我都为她注上中文读音,从最初见面的相互问候,到吃饭、家庭、工作、理想、感情等等。这种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办法,也实在是万不得已,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爱你:矮那屋药。
我想你:矮迷死药。
我是个好女人:矮门奶石乌门。
我是个好妻子:矮门奶石歪胡。
你想和我结婚吗:杜药王吐麦瑞米?
……
她笨拙地念着书上的中文注音,生硬滑稽的发音惹得我止不住想笑。我一边听她读,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以这种水平去和老外交流,可真是够呛!
临走时,我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新买的,本来不想外借的快译通掏出来,借给她。并教她怎么使用,输入汉字,查出英语单词。或者输入英语单词,查出汉语词义。她感激得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吴非,你真是……太好了。"她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两脚还止不住轻轻跺着地面,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达出心里的感情。
"如果这次见面成功了,我一定好好感谢你。"她激动地说。
我忐忑不安地往回走,一口气爬上对面那座小山坡,山那边,已能看见繁华的大街和市中区的摩天高楼,而回头望去,仍是石秀他们厂区那片寂静破败的厂房和灰头垢面的宿舍楼,以及周围散落着绿色的菜地,我喘着气,抚着起伏不平的胸口,站在一棵苦楝子树下,感觉像站在两个时代的交汇处。重庆城的繁华和现代,什么时候才能延伸到这片死寂的角落呢?
我最后望了一眼石秀房子的方向……
石秀,愿上帝保佑你。
英子有了伤心事
那个一直隐藏在某个角落,我们小心翼翼要努力回避的危险的地雷,终于不可阻挡地爆炸了。
说好陪英子去选窗帘布,两个人在市中区的装饰城里逛来逛去,我发现英子情绪不对,一直沉默不语。我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最多也只是"哦哦"两声,敷衍了事。在三楼的窗帘商城,我看见一款橙黄色碎紫花的窗帘,面上有一层蒙蒙的光泽,那种很暖和的色调,一眼就让人喜欢,特别是在重庆多雾的阴天里,回到家里,见了一屋这种柔和明亮的色调,心里一定会暖洋洋满是温馨。我建议英子买这一款,"英子,看,这个不错,和你家具的颜色也很配。"
我伸手去摸布料,回头见英子正木然地望着我,根本就没有看窗帘,她在想自己的心事。
"嘿,你怎么了?"我伸出手去,在她出神的眼前晃动。"英子,我发现你今天神情有点不对呀,要不我们去医院,别在这里逛荡了?"
她依然一脸严肃,没笑,是我从没见过的可怕的样子,盯着我,憋了半天,才用很冷的声音说,"吴非,你信不信,小伟有外遇了。"
果不出我所料。但我装出不太相信的样子,睁大双眼,"不会吧,你们一直都很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摇头,表示我不知内情,他们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好。
"以前他总说有应酬,忙,一年多了,天天如此,不到十二点钟不回来。连儿子生病了,半夜发高烧,烧到四十一度,要送医院,他也抽不出时间提前回家。我气得不行,但也没多想,以为他真的工作太忙,毕竟大小是个官。到后来,也只是不太理解,嘿,当官的人那么多,不会人人都像他一样夜不归家吧。我开始找自己的原因,想自己整天忙于工作,对家里照顾不够,可能是家里太简陋了,他才不喜欢呆在家里吧,就决定装修。可他对这些事漠不关心,装修,买新家具,他不管不问。都是我一个人在忙乎。我觉得奇怪,这个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昨天晚上,他又是很晚回来,正在洗澡,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我去接,里面不说话,我一查,他手机里储存的,都是这个号码,我打过去,是个女人的声音。我一下就明白了。等他洗澡出来,我就问他,是不是有这么个女朋友,他承认了,两个人好了一年多了,你说我傻不傻,我居然一点不知道。"
我心里一沉。没想到这个千篇一律的婚外情的故事,居然发生在英子身上。善良的英子,纯洁的英子,象牙塔中的英子。她出生书香门第,漂亮而优雅,一直是我们同学中公认的居里夫人式的人物,是二十年后中国的又一个吴仪。她怎么也摊上这种倒霉事呢。
"后来我打电话,跟要好的朋友说起这事,嘿,别人早就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你说怪不怪?那个女的也是他公司的,二十八九的年纪,我见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问他想怎么办,也不知道,说离不离婚都由我,还大言不惭地说,如果我心里不平衡,也去找个情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英子说这些时,满脸气呼呼的,像个受了委屈无处申诉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英子,也不知道该为她出什么主意。这种事,除了当事人,旁人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回想起不久前与苏西的那段感情纠葛,一时间我也摆不准自己的位置,是该站在英子这边,谴责那个姑娘呢,还是该站在姑娘那边,劝英子放弃。心情就更加复杂。
好在英子并不知道我和苏西的事,否则就不知她会作何感想了。
两个人再没心思选窗帘,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英子不想回到她那个空空荡荡的家里,看看时间还早,我们就到海逸酒店去游泳。英子在这里办有月票。她总是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学英语,做健美,公司的业务,家里的家务,一辆新买的银色雅阁载着她跑来跑去。我们准备游半个小时的泳,再去吃新开业的麦当劳快餐。晚上八点钟,英子还得赶去外语学院的英国老太太家里,有一个小时的口语课。
一切都照旧进行,生活不能因为一个第三者的出现而打破常规。看着英子娇好的身材,在蓝色的游泳池里像条鱼那样游来游去,我不得不佩服英子的沉着冷静。
小伟呀小伟,又有哪个女人值得你来伤害这个美好的英子呢。
。⒋预先说好的,星期天,英子一家到我家来玩,小伟顺便帮我电脑上网。我一大早就起来忙乎,把家收拾一新,买些水果和小孩爱吃的零食,等在家里,却有些忐忑。他们夫妻关系已出现危机,在这种新局势面前,我不知道怎样面对此时的小伟。
十点钟左右,英子的雅阁车停在楼下。他们九岁的儿子果果率先跳出车来,冲着二楼我家阳台,大声叫喊,"吴非阿姨,吴非阿姨。"这个从小就离开父母住校读书的儿子,现在长得人模狗样,活脱脱一个小小伟。
家里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母亲高兴得不知做什么才好,说好中午出去吃饭,她还是一个人到厨房,理菜。小狗嘟嘟是典型的人来疯,见了小孩就像见了老朋友,莫名其妙地兴奋,跟着果果跑前跑后,"汪汪"叫个不停。果果也不甘示弱,偏要去逗它,平时空旷的家,此时人声狗声,一派热闹。
我从冰箱里拿出乐百氏奶和一盘小孩爱吃的零食,摆在果果面前,安抚小家伙坐稳,再问大人想喝什么。两个人都说一大早,也不渴,就给他们一人泡了杯茶。果果在一旁顶撞父母说,"怎么不渴,我就渴,"说着撕开面前的乐百氏钙奶,大口喝起来。
英子盯着我笑,"看看,现在的孩子,这么早就开始叛逆了。"
"上次看见果果,还是个小孩,这次怎么就感觉真像个大人了呢?"我说。
"上次是好久,也有几年了吧?"英子眨着她好看的眼睛问。
"孩子是见风长,千万别盼,盼着他长大,我们就老了。"小伟在旁边感叹。
这才仔细去看小伟。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清瘦,俊朗,还多出些成熟和稳健来,比从前更多出些男人味来。
我不禁惊叹,很不服气地叫起来,"小伟呀,我们都老了,你怎么就一点没变呢。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老么,一晃也快四十了,哪有不老的道理。"他浅笑。
"不仅是你,任何人都说他一点不显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英子说。她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表情,眼睛却深情地望着小伟。一看见英子看小伟的那种眼神,我心里就"格登"一声:完了完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英子也离不开他。
小伟进卧室帮我弄电脑,果果坐在地板上,抱着嘟嘟玩。我开始为他们削苹果,用一把小刀,细心地把翠绿的苹果皮削下,再把白的果肉一牙牙切好,放在一只玻璃盘里,插上牙签。"最近怎么样?"我低声问英子。
她摇摇头,轻声示意我,"你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这个家,能保就保。"我说。
"我们谈过了,但毫无结果。"英子一脸无奈。
因为有孩子在场,我们不便多谈,便转换话题,聊我上网交友的事。我把抽屉里一叠打印出来的英文信找出来,拿给英子看。英子开始用英语朗读,读到一些甜言蜜语,我们就开怀大笑。
"我的小姐,你不得了呀。"英子开心地打趣我,"看看,这么多老外给你写信,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几个超级大国,还有丹麦、南非、智利,看来全世界的男人都在等你挑选,天啦,你可别挑花了眼。我的小姐,你先告诉我,最想去哪个国家?"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哪个国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什么,哪个国家并不重要?"英子吃惊地盯着我,像打量一个怪物,"我的小姐,你还在十七八岁做梦的年代呀。好哇,哪天一个非洲黑人写信打动了你,你也嫁,嫁到原始部落里去,茹毛饮血?或者哪个阿拉伯国家的男人让你动心,那些国家的法律规定可以一夫多妻,你不知道,嫁过去,整天蒙个面纱,跟在屁股后面当小老婆,也愿意?我的小姐,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嫁哪个国家,甚至哪个洲,越详细越好。就像美国这样先进文明的国家,西部的有些洲也可以一夫多妻,别稀里糊涂,嫁出去,天遥地远,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可救不了你。"
英子曾经因商务原因出过国,于是就开始以她的见多识广,训导从未走出国门的我。我们东聊西扯了一阵。没多久,就听小伟在里屋叫嚷,"电脑弄好了。插上电话线就可以上网。"我兴奋不已,跑进去,把手中的信往小伟面前一摊。"小伟,我要给这些人发电子邮件,怎么收,怎么发,你得教我。"
小伟接过我递过去的信。英子也跟了进来,站在后面,提醒说,"吴非,你的那些信,对方的地址都是删掉了的,怎么回?"
这才想起,这每封信,都是经过小金她们转来的。她们为了赚钱,已在这些信上做了手脚,让我们无法与对方直接联系。我顿时垂头丧气。
小伟拿着信,在电脑上东敲西敲,敲出了我的资料和照片。英子在后面捂着嘴笑,"看看这个人,这是个免费的网站,人人都可以上的,她还花了五百块钱。人家骗她,说上网要收钱,别人看她们的资料也要收钱,还说这些资料在国内是看不到的,她都信了。"
小伟回过头来,吃惊地望了我一眼,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脸一阵发烫。只有无知的蠢人才会上当,自认为聪明的我,竟在这事上当了一次大笨蛋。
"不过,花五百块钱买条重要信息,也值。否则我怎么知道还有这条路。"我不服气,倔犟地安慰自己,"你们知道,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英子笑望着我摇头,"吴非,上网交友,都是些无聊的人闹着玩的。"
小伟在看我的个人资料,边看边笑,"怎么,你还是基督教徒呀?"
"没有呀,"我莫名其妙,和英子一齐伸过头去看,电脑上那个英文单词我不认识,小伟启动金山快译,我的宗教信仰一栏,明明白白写着,基督教。
"天啦,一定是她们搞错了。"想到那间总是人满为患的办公室,小金在人多手杂中操作电脑,发错信,写错资料的情况,一定时有发生。
小伟继续往下看,再次回过头来上下打量我,怀疑地问,"你的身高有一米六八?"
这次我一眼就看清了那串醒目的数字。"全乱套了。"我嚷道,"这样的资料弄在上面,到时候人家会说我是个大骗子。帮我改过来,小伟。"
"怎么改,没有密码,进不去,改不了。"小伟说。
英子站在小伟身后,双手扶在他肩上作沉思状,"那干脆……吴非,我们把你的资料重新上过,留你自己的信箱地址,这样子,你就可以在家里直接与他们联系了,不用再跑老远去通过别人转,发信还花二十块钱。"
我的这两个冤家朋友,说干就干,当场就帮我在网上重新登记注册,将我的个人资料和照片重新输上去,还教我怎么打开信箱、收信,写好的信,又怎么发出去,遇到不会的英文单词,英翻汉,汉翻英,鼠标一点,全搞定。
"我的小姐,你看清楚了,很轻松的一件事,却被你搞得那么复杂。"完事后,英子嗔怨地责怪我。
这下好了。我双手一拍,铆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
吃饭是最好的聊天时间,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喝着啤酒、饮料,还聊些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闲话。后来母亲吃完了,带着嘟嘟回家了,果果也吃饱了,嚷着要去坐对面街边会唱歌的儿童摇车,英子带着儿子去了,店里就只剩我和小伟相对而坐。
两瓶啤酒下肚,小伟的脸色有些泛红。眼前这个男人,和正牵了儿子往外走的英子,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想着他们不为人知的内幕,想着英子天天独守空房的黯然伤情,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想和小伟谈谈,想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想劝他每天早点回家,别再让英子备受煎熬。但我不知道从何开口。英子不让我流露出已知内情,也许是想为小伟留些面子。
于是我只能从他们幸福的过去入手。我想起了他们结婚时的情景。
"小伟,时间过得真快呀,你们结婚时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就像昨天,可再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的儿子都像个小大人了。"
我希望用回忆来唤醒小伟心中美好的感情,小伟仰起头,深深地喝了一口酒,叹息道,"是啊,一转眼,我们都老了,想一想,这人生真没什么意义。"
"嘿,这话怎么由你说?"我把锅中一块烫好的毛肚捞起来,放进对面小伟的油碟里,望着他,"一晃十几年,我一无所有,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家,甚至工作也没有,要说人生没有意义,我的人生才过得没意义。怎么也轮不到由你来说这话。"
我为自己的命运露出真诚的悲伤,对他充满羡慕,"小伟,你看你,有体面的工作,漂亮能干的妻子,乖巧的儿子,幸福的家庭,这人生该有的事业爱情都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要是你呀,睡着了也会从梦中笑醒。可你还在这里感叹什么人生没意义,你也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最后两句话,藏也藏不住,另有所指。我赶快低头在锅里捞菜,夹了块豆干,塞进嘴里,再去看小伟,他正很淡地面含笑意。
"吴非,别这样比,怎么都一样,到头来一场空。"
"嘿,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虚无起来?过去的小伟,可不是这样的呀,那个雄心万丈的小伟到哪儿去了?"
见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吴非,你有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怎么没有,我两年前才失去了父亲。"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叹了口气,"是呀,我变了,父亲去世对我影响太大。以前总是忙忙碌碌,还雄心勃勃,一心总想干大事,几年也没顾上回家,直到父亲病危,匆匆赶回家里,也没看上父亲一眼,我自责得厉害,那么个高大强壮的活人,怎么就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呢,连等我见最后一面的时间也没有。要知道,我是他惟一的儿子呀。父亲操劳一生,从来就没有过过一天轻松快乐的日子。我说好要带他去旅游一次,至少坐一次飞机,可一切都晚了,还没来得及实现,就结束了,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死亡。想想还真不明白,这忙忙碌碌的一场人生,到底是为个什么?"
原来小伟的变化,竟缘于他父亲之死带来的看破红尘,及时行乐。一时间我心情复杂,默默看着他哀伤的眼睛,深感无能为力。忧伤让这个成熟俊朗的男人多了些无助和哀情,这是任何女人都难以抗拒的男性魅力。我想到那个未曾谋面的第三者,也一定是面对小伟的忧伤,一个成功男人背后无人知晓的隐痛而无力自拔。
还有英子,善良的英子,单纯的英子,该怎么面对这个陷入虚无自责中的丈夫。这已不是一段简单婚外情的故事。
情人遍天下
这座城市的春天是迷人的。楼下的桃树刚开过一片粉嘟嘟的殷红,花台里的小花就接踵而至,不远处的花卉园里,从荷兰来的郁金香,有上百个品种同时展出,每天吸引了大批观花的人群,把这片小区的街道,挤得跟过节似的热闹。还有挑了担子沿街叫卖樱桃的,一担担从人群里闪过,那鲜红的樱桃,一颗颗水灵灵的,像晶莹透亮的珠子,小山般堆放在一层绿叶上,看上去煞是可爱。
在这个新千年的春天里,母亲突然对赏花来了兴趣。麻将也不爱打了,每天约上几个老太太,胸前挂张老年证,也不用买票,就去花卉园里散步溜达,累了,在随便哪个花圃边坐下,看花,也看满园子前来看花的人。
自从家里电脑上网,每天守在电脑前,收信回信,就成了我全部的生活。外面的春天再美,也是别人的世界。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给我写信,读信,回信,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有时候半夜醒来,上一趟卫生间回来,也止不住打开电脑,查看里面的新邮件。而一觉醒来,一般已近中午,人还没起床,就先拧开床边的电脑。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邮件充满诱惑,搞得我时悲时喜,神情恍惚。现实为之失色。我荒废了多年的英语在这段时间里得到突飞猛进的提高。由于长时间盯着屏幕,我的视力严重下降,有时走出卧室,眼前还一片恍惚,看不清客厅的沙发上,坐的是母亲还是姐姐。
去黄姐那里的热情明显消退了。她们电话里通知我有新邮件的声音,听起来也再不如从前悦耳。那些必须通过她们中转而不能直接与之联系的人,也再吸引不了我。但我仍然会偶然跑过去看看,只为两个感觉还不错的人,一是那个曾给我打过电话的加拿大校长杰克,另外一个,是个名叫哈弗的丹麦人。
杰克吸引我的,是他大学校长的身份。我一直向往校园生活,找个知书达理教养好的男人作丈夫,也是我多年的梦想。当然,杰克还通过我信上给他的地址,通过邮局,给我寄了他亲笔书写的信。能看到他的手迹,看到他夹在信中真实的照片,这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些真实的感觉。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从来收不到我在自己电脑上发给他的邮件,尽管他将自己的信箱地址清清楚楚写在寄给我的信纸上,也无济于事。问了英子和小伟,说是有些外国网站拒绝接受来自某些地区的邮件。后来接到小金转来的邮件,说他可能近期来香港,在那里有个国际教育方面的会议。到时候,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见上一面。这让我有些激动,香港虽不是重庆,具体的见面方式也还没说好,可毕竟比起加拿大来近了一步。
哈弗是个可爱的丹麦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在一个光学研究所工作,住在哥本哈根。他脸目如父亲般慈祥,最可爱的优点是给我写诗。每一封信总是洋洋洒洒好几页。我简单地理解为那是他的真心所致。读他的诗我常常心潮激荡。我至今还记着其中的几句: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亲爱的,我看见/你穿着我的衬衫/在徘徊……
我几乎立即被他诗中的意境迷住了。我满怀热情给他回信,觉得身上消失殆尽的青春时代的一点点诗意正在被唤醒。我们谈安徒生的童话,谈大海的女儿,谈英国文学,谈雪莱的诗……我甚至忽略了他离婚后与儿女同住的诸多麻烦,直扑他丰富迷人的精神世界。与他通信,我快乐无比,像回到了多梦的少女时代,又有了重新飞翔的美妙感觉。
揣着两封写好的信往黄姐的办公室跑,一路在想,得告诉黄姐,我已在家上网的事,希望她们能把我以后的来信直接转到我家里的电脑上,或者,我多付点钱给她们也行啊。这一趟趟来回跑,花这么多时间在路上,实在不划算。
推开门,屋里人不多,黄姐和小金都不在,新请的翻译,一个外语学院的学生坐在一边,正埋着头,在译信。桌子上是一堆乱糟糟的稿纸。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上,用红笔密密麻麻译出的中文写在旁边,便于收信人阅读。旁边还放了本厚厚的中英文词典。
墙上新贴出来一些东西,几个不认识的女人挤在一起看。我凑了过去,是个类似从前的宣传栏,贴了上网交友征婚的注意事项,更重要的是公司近来的业绩,有王兰收到美金的收据复印件,还有照片,是石秀的马克前不久来重庆时照的。在机场,在解放碑,在宾馆大厅,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外,被一圈中国女人围在中间,身边有黄姐、小金、石秀等。另外还有个胖胖的老外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长城,搂着个中国女人,也许是某个不认识的会员,看上去幸福无比。
这才想起,石秀的马克来过了,自己整天泡在电脑上,天昏地暗,也忘了问问,石秀的相亲怎么样了?有没有点眉目?照片上一副春光明媚的样子,看来也许感觉不错。
坐在一边,随手翻翻桌子上的信,找出了几封写给自己的,是那种千篇一律式的,一看就知道拷贝出来的自我简介,没有多大的特别之处,也没有更多的兴趣,再翻下去,竟发现了杰克的名字,睁大眼睛往下看,写着快来香港开会,相见日子近在眼前之类,再去看抬头,却不是自己的名字,"亲爱的玉,我的小猫,"天啦,这个加拿大校长除我之外,还在和戴玉通信,心里一震,像被人重重击了一拳。
黄姐回来了,穿了件斗篷似宽大的衣服,走起路来呼呼啦啦,像一面旗子那样招展。她的小情人阿坤也跟在后面,手里提了包葡萄,两人谈笑风生,人还没进屋,就远远听到了"咯咯"的笑声。
"哟,大作家来了。好久不见了。是不是搞到佐了嘛(搞佐,重庆方言,意思是捞到好处)?"黄姐转身坐在她的转转椅上,笑眯眯问我。
我还在想加拿大校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两封信往黄姐面前一摆,"搞佐?你自己看嘛,还以为这个有点佐,结果脚踏两只船,也不晓得在给好多人写信。"
她把信拿起来,远远的,半眯着眼睛,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看了看,然后一脸的不以为然,"哦,就是给戴玉写信的那个校长,也在给你通信嗦,说是要过来了吗?"
她原来知道底细!见我不高兴,竟笑了,端出她一贯的大姐口气来,"嘿,有啥子关系嘛,同时给几个人写信,要说呢,是感觉不好,可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大老远过来一趟,花那么多钱,人家不想成功率高点?一个不成,还有二个。再说了,你们自己哪个不是脚踏两只船三只船,同时和好多人通信?真是的,有啥子想不开的嘛?反正这是个竞争的世界,你对自己有信心,就继续写信,觉得自己不行,比不过别人,就别写了。"
黄姐的话呛得我一时没了言语,傻乎乎愣在那里。
我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网上交友,谁知道最后是什么结局。广种薄收,大面积撒网,最后筛选出中意的那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道理是道理,落在自己身上,还是不太舒服。
旁边有人碰我一下,说,"那就算了,懒得跟这种人费时间。"我掂量着手中的信,发,还是不发。或者干脆先问问戴玉,看他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有人在问,"石秀相亲怎么样了,有没有戏呀?"
"怎么没有戏,两方感觉好极了。人家爱死了石秀的长头发。"黄姐学着别人的样子,双手在空中捋头发。
。ⅱ坤笑眯眯进来了,将洗好的葡萄装在盘里放在桌子上,说,"母亲节快乐,请母亲们和未来的母亲们来吃葡萄。"大家这才"嘘"了一声,拥过来抓葡萄吃,哦,今天是五月八号,母亲节,怎么竟忘了。
黄姐顺手拍打着阿坤的后背,"看,还是我这个幺儿乖,想得起请我们过节。"逗得大家一阵开怀大笑。
我把两封写好的英文信递给黄姐,又掏了二十块钱出来,放在黄姐面前。"黄姐,现在我家里也可以上网了,麻烦今后把我的信直接转给我,好不好?你看我过来太远了。路上又堵车,每次跑一趟都得花两三个小时。"
"这个呀,你得跟小金说。"她嘴里包着葡萄,迟疑不定。
"她今天来不来?"
"来,一会儿就回来,她去邮局寄东西了,你等一下嘛。"说着,她压低嗓音,"吴非,一会儿走的时候,我们一起走,你帮我看两封信。"
"你的?"我有些吃惊。
"啷个嘛,只准你们上网找老外,我就不可以找嗦?阿坤还要帮我装电脑,是不是,阿坤?"
黄姐说起自己上网找老外,也不顾忌身边的阿坤。阿坤"嘿嘿"笑着,也不言语。他的牙齿有点地包天,也不知嘴里是不是正包着葡萄。
没过多久,小金回来了,一张圆脸红通通正冒着热气。一头羽西式的短发将她的脸衬得更圆了。
"哟,还有葡萄吃。"她将手里的坤包顺手扔在桌上,端起水杯大口喝水,然后喘了口气,开始吃葡萄。
"小金,吴非说她自己的电脑上网了,问你,能不能把她的信直接转给她?"黄姐认真地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小金。
小金坐下来,手拍胸口,缓过气来,想了想,才一本正经回答问题。
"转是可以转,但你还是得通过我们。因为上网的人很复杂,我们得对上网的人负责,要调查清楚对方的情况,收入呀,婚姻状况呀什么的,如果你们直接和对方联系,又不知道对方的情况是否属实,到时候上当受骗,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
"你们怎么查呀,上网的人天南地北,遍布全世界?"她还以为我不懂电脑,傻瓜一个好糊弄。
"嘿,那些看你们资料的人,都必须通过我姐姐美国的公司。我姐姐的公司得一一调查清楚,才让他们和你们联系。哪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小金还在编故事,脸不红,心不跳,镇静自若。我直视着她那张圆扑扑看似真诚的脸,实在憋不住了。
"得了,小金,你说国内看不到我们的资料,只对国外,哼,我一个朋友很随便就打开了,我在自己的电脑上也看到我们的全部资料,你还把我的资料写错了,说我是基督教徒……"
"不会吧?"小金瞥瞥周围,睁大双眼打断了我,装糊涂。
旁边几个女人也听出了问题,竖起耳朵警觉起来。我不动声色望着小金,没再吭声,不能砸了她的饭碗。精明的小金一边支吾着死不认账,一边把话题引开,"不会吧,你们一定是看花眼了,一般国内的普通电脑是看不到这些资料的……好吧好吧,你今后的信都转给你,你们自己去联系吧,出了事可别怪我。把你的信箱地址写下来嘛。"说着她在桌上扯下一张纸来,递给我。
黄姐探过头来,看我在纸上写我的信箱地址,趁机帮我打圆场,"吴非那边过来,要转两趟车,也确实有点远。"
和黄姐一路出来,拐出一条长长的,摆满水果摊的小街,到了正街的汽车站,她机警地看看左右,没有熟人,才气呼呼打开了话匣。
"吴非,你看嘛,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和那个瑞士人通信通得好好的,他说上个星期来北京,我还把家里电话告诉他,怎么到了北京,又不给我打电话呢?现在再写信过去,连信也不回了。你说怪不怪?"
她望着我,一脸迷惑。
我只隐隐听说黄姐自己也在网上交友的事,却知道得并不具体,我摇头,做了个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表情。
她从那只从不离身的大黑皮包里掏出几封信来,递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中文,是小金亲自译的。从第一封信,到最后一封,共有五封。那人还附了照片,坐在办公桌前,很端庄的样子。
"你帮我看看嘛,我又不懂英语,也不晓得是不是小金翻译错了。"黄姐纳闷地说,"不然怎么说得好好的,突然变了呢?"
我开始从第一封信读起。看到自我介绍,那人才四十岁,黄姐赶紧解释,"我把自己的年纪写小了十岁,嘿嘿。"她有些得意地说,"善意的谎言,其实也没什么。何况我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小。"说着她回过头去,意味深长望了一眼身边的阿坤。
。ⅱ坤一直默默走在我们旁边,高大的身体,像个保镖。说到黄姐的网上情人,也没有任何不适。真是一对现代情人,想来是明白彼此不会有结果,才如此宽容、体谅。
我们一起读信上那些很火辣的句子。
亲爱的,我捧着你的照片入睡,醒来也还是你的影子。清晨起来去上班,路过门前的花园,仿佛看见你就在花丛中对我微笑。我真是幸福极了。多想今夜你就睡在我身旁。对了,瑞士的冬天很冷,但你不用害怕,我会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你的。你喜欢运动吗,我们一起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吧?
哇,令人神往的阿尔卑斯山。好幸福的情景。我们一起激动起来,黄姐更是一脸幸福。"你看最后一封,也不像要撤退的样子呀。"她迫不及待地嚷道。
……还有几天就去北京了,北京离重庆有多远,有直达的飞机吗?真遗憾,我手中没有中国地图,我想,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去重庆看你。不管怎么样,到了北京,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告诉你我住在哪家酒店,哪个房间。也许你可以来北京,这样,我们就可以见上一面。你愿意见我吗?
"你看,说得好好的,哪里像要撤退的样子呢,我在这边等呀等,结果音讯杳无。又让小金发信过去,就再没回音了,你说怪不怪?"黄姐盯着我,一脸迷茫,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你说,是不是小金在从中捣鬼呀?因为最近好几个人都跟我报怨,说本来通得好好的信,莫名其妙就断了。我一不懂电脑,二不懂英语。莫不是小金在从中耍什么鬼把戏吧?"
"看上去,翻译也没什么大问题呀。"我仔细对照了原文和译稿。
"可是,从北京打个电话过来,应该不算难事呀。我的电话号码写得清清楚楚的,那几天,我连门都不敢出,一天到晚都在家等。"她还是弄不明白,这个说得好好的瑞士人,怎么会言而无信,突然消失。
"你说,会不会是小金在从中捣鬼呢?"她再次盯着我问,好像答案就藏在我脸上。
"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如果说是小金捣鬼,她又为了什么呢?"我想了一阵,也想不通。
我们三个人愣愣地站在车站,看着公共汽车一辆一辆来了走,走了来,还是解不开心中的死结。末了,黄姐干脆懒得再想,一撒气,"对头,吴非,还是你做得对,在家自己操作,求人不如求己,好坏都是自己的事,碰运气,成功失败都与别人无关。可是……英语不好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从来就没有过如此良好的感觉,打开信箱,满满的,全是写给你的信。每封信都像只漂亮的盒子,充满诱惑地等待你,去开启,去发现。那种每分每秒都可能不期而至的意外和惊喜,那种同时被众多人喜欢追求的感觉,使我在很长时间里亢奋得像个注了吗啡的病人,飘飘然不知道天高地厚。
能生在电子时代,能在全世界范围自由挑选自己的爱人,真比从前的皇帝还幸福。
。⑷如那些与前妻离婚,身边有好几个孩子的,一想到孩子与后妈不共戴天的关系,心里就犯怵。还有那些工作不理想的,像出租车司机,普通工人等,信写得再好也没用。我通常是把所有的来信粗略浏览一遍,初选合格的,就把自己早已写好的第一封回信,关于自己更详细的自我介绍,拷贝出去,发给对方。接下来的第二封、第三封信,感觉依然不错的,就开始一对一地写信,感觉不再良好,就毫不犹豫淘汰出局。也有的回信后再没音讯,那就谢天谢地,反正每天都有新的邮件接踵而至。
网上世界,时光如飞。现在的新问题是,怎样从浩如烟海的来信中,慧眼识丹,挑出最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来,再多有什么用呢,我不要漫天的烟花,我只要一个真实的丈夫与我相爱相守。
有个名叫约翰尼的美国人,身高一米九,大大超标,我连礼节性的回复也没有。没想几天以后,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在信里他悲伤地说:"
一直在等你的回信,可等来的竟是失望。今夜我打开电脑,再次面对你的照片,我问上帝,我失去她了吗,我美丽的东方女神,哦,不,不……"
读这封信时我想发笑,从没得到,谈何失去?但这种自作多情的执著多少透着些可爱,我当即给他回了信。很快,他的第三封信到了,还附上一组照片,其中一张是在卧室里,赤裸着上身,是个肌肉异常发达的男人,胸毛像一片浓烈的泼墨,像李逵或鲁智深在连环画里的夸张造型,看得让人毛骨悚然。而信中句子的大胆火辣,更叫人瞠目结舌。
亲爱的,感谢上帝,终于盼来你的信了,我好激动。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梦到我们在一起做爱。我抱着你娇小的身体,你就那样在我身下快乐地呻吟。我感觉浑身燥热,激情喷涌,就在快要爆炸的刹那,我突然醒了,伸手却摸不到你,我好伤心。另外,在梦中我也看不清你乳头的颜色,能告诉我吗,亲爱的,你的乳头是什么颜色呢?我喜欢深褐色的乳头,那种颜色的乳头总能一下子就激起我的性欲。另外,请你千万别担心自己身材矮小,我自己虽然高大,可一直喜欢小个子女人。我的前妻身高只有一米五,我们的性生活曾经非常美妙。只可惜因为别的缘故分手了。亲爱的,相信我,和我在一起,你一定会快活无比。我喜欢每天做两次爱,夜晚和清晨。特别是清晨,当你还在香甜的睡梦中时,我将用我身体的进入,让你幸福地醒来。对了,我的那东西很大,大过别的男人,但你不用害怕,刚开始时,我会轻轻地进入,直到你喜欢,想要,我才会全部地给你,相信我,我是一个很懂女人的男人……
这是我从没读到过的大胆句子,读得我脸红心跳,想,这个约翰尼怎么搞的,不知是个天生的流氓,还是西方人对性都如此开放?但不管怎样,我无法接受。在一个相知不深未曾谋面的东方女子面前,这样露骨,要么是一种无礼的冒犯,要么就是无耻下流。我没再给他回信。
可几天后,他又来了第四封、第五封,都是问,为什么不回信呀,委屈地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最后他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争取到中国的大学当英文教师。顺利的话,今年九月就能成行,正赶上国内开学。他还列举出几座中国的城市让我挑选,南昌、武汉、西宁……一想到这个对性如此大胆开放兴致勃勃的老外,要在我们纯净的大学校园里招摇撞骗,也不知多少祖国的花朵要惨遭蹂躏,就赶紧回信去说,你不适合来中国,即使你一厢情愿来了,我们也不会欢迎你的。
这个名叫约翰尼的美国人,就此被淘汰出局。
我从黄姐那里要了戴玉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寒暄几句,就问起她和杰克通信的事。电话里的戴玉,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说起男人,总是愤愤不平。
"那个加拿大校长,写的信总是云里雾里的,有时候看不懂,我怀疑他同时在和别的女人通信。"
"你的感觉太准了,戴玉,他一直在和我通信。"我说,"我也是最近到黄姐办公室才知道,他同时还在和你通信。"
"真的?那就太讨厌了,黄姐她们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他脚踏几只船,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害得我们花些枉冤钱来回信,费时费力,哼,现在怎么办?说是最近要到香港开会,可能来重庆见面。"
"是呀,他也这么对我说的,说是五月底来中国。"
"天啦,怎么偏偏是我们两个,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女人。干脆我退出算了。"戴玉大器地说。
"不,还是我退出吧。"想到四十岁的戴玉还是处女,找个人也怪不容易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决定停止和杰克的通信。
"不,吴非,我们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是就快过来了吗,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在我们两个女人间周旋。"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我知道戴玉对男人持有成见,不过,如果这个加拿大校长并不是游戏情感,而只是为了多一份选择,多一分成功的概率,我会暗中成全戴玉的。我想。
于是心平气和,继续保持和杰克不冷不热的通信。毕竟月底就快到了。
但和丹麦人哈弗的通信却出现了意外。上一封信是他到布拉格旅行之后写给我的,长长的几大页,通篇都写布拉格的古城风光如何迷人,说每到一处,都幻想着有我与他同行,最后还说,真希望我今年夏天能去欧洲,这样,我们可以在欧洲见面了,再同游布拉格。走过很多城市,只觉得这座未受二战摧毁的古城值得多次前往。当然,如果与喜欢的女人一道,那就再美不过了。然后他说,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我给你寄机票过去,这样,今年夏天,我们就可以相见在布拉格。
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哈弗看上去沉熟稳重,是个值得信任的男人,我无法怀疑他所说的一切。这封信让我充满希望,想像着迷人的欧陆风情,神秘的异国恋人,一切都快美梦成真了,止不住兴奋激动。
突然有好几天没收到他的来信,一连发去几封信追问,才迟迟收到一封很简短的回信,读信后我大惊失色。他竟然收到一封我写给杰克的信!天啦,怎么会是这样。尽管他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还是难过得要命。就像第一次偷东西就被人抓了现场,人赃俱获。
给哈弗和杰克的信,都是由小金中转的,一定是她弄错了。这样的错,也不知是故意而为,还是无意之过。打电话去问,那边支支吾吾,"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也许是美国公司那边弄错了,我们查查再说。"我一听她还在胡扯,一下子来气了,"小金,什么美国公司,我现在自己也上网。因为这是你的生意,我一直就没好多说什么,但你也不能太离谱了……"
那边一听,口气一下子软了,"干脆这样吧,吴非,反正你也自己上网了,今后你的信,不用再通过我们转了,我把地址都给你,你们直接去联系吧,我们这里人也太多了,人多手杂,有时难免出错。"
想写封信去向哈弗解释,却怎么也不能自圆其说,就干脆放弃。心里却愧疚得要命,觉得对不起对方。好在网络的虚无,闭了眼,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这就是网络的可爱,天大的坏事,大不了扭过头去,溜之大吉,也没有承担责任之类现世丢不掉的沉重。而欢乐和梦想则是巨大的,信马由缰,永无止境。一切都由你自己的性情来决定。
石秀现在很难堪
石秀家里没电话,要找她,电话得打到她楼下的小卖部,再由人叫喊。我试了几次过去,她没在,害得人家扯着嗓子空喊半天,就不好意思再打,最后只得留话,让她有空给我打过来。
她终于来电话了,我高兴地恭喜她相亲成功。不料她那边闷闷地冒出一句,"成啥子功哟。"
"嘿,你怎么了,听黄姐说你们相亲很成功,都快结婚了,还叫我们等着吃喜糖呢。"
那边长长叹了口气,吞吞吐吐。也许旁边有人,她说话不方便。我赶紧说,"要不,我找时间来看你,或者约个时间出来聊聊,明天行吗?哦……明天你要上班,或者星期天?"
我话没说完,就被那边打断了,"就明天吧,还上啥子班哟。"
我心里一惊,石秀她怎么了,情绪低落,班也不上,听上去可不像要远嫁美国的样子。
第二天,我在观音桥的一家水吧等她。"泡水吧"是这座现代都市里众多流行时尚之一,"吧"里卖各种冰果饮料,并配有最流行的音乐光碟,那些背着书包却不爱上学的少男少女,就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嘬着五颜六色的汤水,一边欣赏新近流行的音乐。一间临街的店面,被布置得稀奇古怪,情调兮兮,看上去很不适合我和石秀两个并不年轻女人的约会。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钱,一样受老板欢迎。喜欢那一壁的落地玻璃,将外面喧哗的街景尽收眼底。这样,当石秀从天桥上拐下来,就正好落入我的视野,我隔着玻璃向她挥手,她也看见我,冲我笑笑,加快了脚步。她的长发用丝巾很随意地束成一把,在后面一甩一甩的,像拖了条长长的尾巴。
我自己已要了一杯冰奶茶,问她,"你喝什么?"
她在我对面坐下,将"快译通"和英语书轻轻放在我面前,伸过头来朝我的杯中看了看,说,"可乐吧。"
"吴非,我只有这么倒霉了。"她有点迫不及待地说。
"到底怎么了吗?"我问。
"怎么了……你看,人走了这么久,就是母亲节寄了张贺卡来,祝节日快乐,到现在再没音讯。"
"可是……黄姐和小金她们不是说一切顺利吗?"我皱起双眉。
"她们的话,哼!"她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就一脸苦笑,低了头去喝可乐。
我知道黄姐她们总是这样,在她们嘴里,每个上了网的女人都鸿运当头,吉星高照,不过是为她们的生意着想,想招揽更多的人来上网。
气氛有点沉闷,我向服务员再要了份水果拼盘,然后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告诉我,感觉怎么样嘛,是不是特激动,有一周吧,你们怎么过的?"
"激动是激动,"石秀的情绪随之好转起来,脸上的笑也开朗了,"可是光激动有什么用呀,那是干着急。第一天到机场接他时,小金黄姐她们一起去的,小金当翻译,我们人也多,一路回到宾馆,然后逛街,晚上吃饭,其实要说呢,感觉还是可以。"
"后来呢?"
"小金不可能天天陪我们。我想人家大老远从美国来一趟,也不容易,这一周的时间,应该带他看看重庆的名胜古迹什么的,你说是不是?"
"没错,"我点点头,石秀想得挺周到的。
"所以我请了一周的假来陪他,我是想,他不容易来一趟,我得尽可能多些时间和他在一起,我们才能更多地相互了解,培养感情,你说是不?光是电子邮件写来写去,即使天花乱坠也是空的,这样真真实实地在一起相处,才能找到真感觉。是不是?"
"是呀,"我点头。石秀想得没错。
"可是……"石秀双手托脸,哀叹一声,"关键是语言,吴非,我们无法交流,你懂吗?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就只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就是傻笑,摸摸头发,拉拉手,想说什么都不行,大眼瞪小眼,干着急。"
我能想像出那种情境,简单的肢体语言也许适用于一时的爱情,但要缔结一段跨国姻缘,这简单的肢体语言也许远远不够,毕竟那是漫长琐碎的一生。
"我看实在不行,就请了个翻译,也是外语学院的学生,一天要五十块钱的费用。吴非,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我哪里有钱呀,可我还是借了钱去请翻译。另外,别人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出门打的什么的,我再穷,也得尽地主之谊吧,不能什么都由他负担,所以借了几百块钱,放在身上,一周下来也全花光了。"
我想起他们已有通信的基础,对石秀的经济情况,对方也是了解的,怎么竟让石秀花钱,"他知道你的经济情况不?"
"怎么不知道,我一开始通信就告诉他了。他也不要我花钱,在宾馆里,换了些人民币,就总是抢着付账。但毕竟语言不通,人家有时也不知道该掏钱了,该付多少,这个时候,我怎么好意思还等着他,或者开口叫他,唉,十块钱车费,该你付账了,那样总不太好吧。特别是翻译的钱,我给他说了,也许他忘了,我只好自己付。向人要钱,我再穷,一辈子也开不了这个口。"
"有翻译在,你们不就好交流了吗?"
"只能说好点。说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但那种个人感情方面的事,也不好让别人翻译。我们一起去大足,去南山,游了两天,都是翻译全程陪同的,后来他提出到我家去看看,我当时很犹豫,但觉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同意了,想到家里也没什么重大的事,就没有叫翻译。有别人在场,两个人之间,总是有点别扭。"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恋人之间,谁喜欢总有个电灯泡在旁边照着。
石秀说到这里,脸色又黯下来,直摇头,透着后悔,"真不该带他到我家去,现在想起来后悔死了。"
"为什么呀?"我问,难道他去石秀家里闯出了什么乱子不成?
石秀双手捧着可乐杯,无比诚恳地望着我,"吴非,你到过我家里,那片厂区宿舍,连压死个耗子都会围一大圈人,哪家有个人来客往,风吹草动,全厂角角落落谁不知道。突然来这么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还不成了厂里的特大新闻,闹得天翻地覆。"
我想像那片寂静的厂区宿舍,家家户户无所事事东张西望,完全能体谅石秀的心情。
"所以嘛,"石秀苦笑道,"现在人人都说我找了个洋老公,马上就要嫁出国了。我再怎么解释,说只是个朋友,别人总也不信。隔壁邻居见了我,还直问我什么时候出国,有的还托我出去了也帮他们女儿介绍洋老公,唉,弄得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好难堪。"
我立即想像出石秀的尴尬,她每天在那种环境里,也真是不易。
"再说我的工作,本来就是精减后一个萝卜一个坑,请了一周假来陪马克,一周后再回去上班,人家已安插了新人,主任还含讥带讽,听说你就要嫁老外了,也不缺这点钱花,就回家歇着吧,反正现在厂里下岗工人一大堆,个个没饭吃,都睁大眼睛,盯着这几只饭碗呢。"
"这么说,你的工作……"
"是呀,就为见这个面,工作也丢了,现在我下岗了,新的工作没有着落,还不知道下个月的饭钱到哪里去找。"
石秀低头将一块苹果片送进口里,哽噎着,瞥我一眼,眼睛一红,赶快转向别处,望着窗外的人流,泪水跟着就滚落下来。
"吴非,你说我哪点做错了,就该遭这种报应。"她还是没有看我,侧着面望窗外,用纸巾擦眼泪。
我心里酸酸的,不知怎样安慰她。"他走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呀?"
"说什么,就说双方语言障碍太大,无法交流。后来我写信去问他,他在母亲节寄了一张贺卡来,祝节日快乐,到现在也再没有来信了。吴非,你说我付出了这么多,钱、时间,还有工作,到头来得到什么?别人闲言碎语,说三道四,然后就是失业下岗,负债累累。我真觉得快没脸活下去了。"
石秀伤心地低下头去,双肩一抽一抽地,旁边几个穿着时髦的小姑娘侧过身来,好奇地打量这个有一头古典长发的女人。她们当然不能理解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为什么会伤心,会哭泣。我倾过身去,靠近石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低声安慰她说,"才过多久呀,会不会他还没有回到美国呢,或者还在考虑?"
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总想帮石秀做点什么,她的善良、敦厚、不幸,都让我同情。我真心希望她能好起来。我对她说,老外的思维方式,有时跟我们不太一样,再等等,要不……我想说,"帮你发封信去问问他?"又立即意识到不妥。她的信,全是小金她们在操作,这也是她们的生意。我这样做虽是为石秀好,却损了她们的利益。一旦她们知道,不恨死我才怪。再说了,回一封信倒简单,这以后呢,我哪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一直帮她?
我忍了忍,对石秀说,"对了,打电话,你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我帮你打个电话去,问问他到底有什么想法,免得你这样不死不活地等他。"
"要得,"石秀很高兴这个主意,答应回家后,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那真是太好了,吴非,我太感谢你了。"石秀破涕为笑,红着眼睛,伸手来握住我端着奶茶的双手。
"另外还有什么候选人没有?"我问。
"有倒是有两个,也是三天五天通一封信。唉,现在我淡心无肠的,怕了,吴非,你知道,写信花钱花时间,我哪里耗得起!"
她又一脸茫然,望着窗外喧哗的街道发呆。外面人来车往,衣着艳丽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像美丽的蝴蝶在春天的街上飞来飞去。她呆望了一阵,突然转过脸来,眼里充满新的希望。
"英语,"她两眼放光,语气坚定地说,"吴非,我一定要把英语弄好。这次如果我英语好点,双方能交流,也许就抓住这个机会了。你不知道,其实这个马克真的很不错,他不抽烟,不喝酒,脾气好,性情也温和,在一家大公司做工程师,年薪折合起来,有人民币一百多万呢。还从没结过婚。这样好的条件,在国内,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拯救婚姻
英子和小伟正式分居了,英子的父母去了深圳英子的弟弟那里,空出来的那套房,小伟平时就住在那里。周末儿子从住读学校回家,小伟再回到家里,呈现给儿子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这是英子的主意。英子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双方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也好。
"你真是,这样不是更方便小伟了?"我不赞成英子这种温和的处理方式。
英子一脸苦笑,"即使不这样,每天还是不回家,回了家心也还在外面,有什么区别呀。"
"你们好好谈谈没有呢?"
"怎么没有,谈了好几次,他都要我做主,离还是不离,就等我一句话。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离吧,成全他们,我觉得自己太窝囊,咽不下这口气,再说,孩子也太可怜。不离吧,呆在一起也难受,只好先分开一段时间再说。"
英子开车,两眼直视前方,目不转睛。我们一起去外语学院那位名叫艾琳的英国老太太家上口语课,一周两次。
自从家里电脑上网了,我也开始重新学习英语。那个刚刚开始动笔的写作计划,因为昏天黑地的网恋,也暂时被搁到一边。这就是执迷不悟的我,永远都相信爱情,视爱情为生命的底色,只有在一片明媚温暖的底色中,才能画出美丽的人生图画。
和小伟分居后,英子更不爱回家了,一个人也懒得做饭。总是买个汉堡包将就一顿。先是我家里炖了汤什么的,打电话过去,那边碰巧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就叫过来喝汤。后来,凡是有口语课的时候,她就干脆直接到我家里,一起吃了饭,一起去上课。所以,英子和小伟分居后,我和英子的关系倒进了一步,我们常聊些女人间共同关心的话题。一起在英国老太太那里,听她们用英语聊天,耳濡目染,我多年来的哑巴英语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有一天,在路上,英子跟我讲起她前年出差去北京时遇到的事。
那时她和丈夫还在同一系统,是去参加一个系统内的商务会。在宾馆,一个同屋的年轻女孩听说英子是重庆人,就问,"重庆有个肖伟,你知不知道?"肖伟是英子丈夫小伟的名字,英子顿时来了兴趣,"知道呀,怎么,你认识他?"女孩说,"不,我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我们系统最年轻的处长,人又风度翩翩,不知道他结婚没有?"英子说,"好像结婚了,听说孩子都上小学了。"女孩就说,"真遗憾,这次开会他没来。"英子说,"怎么,你想认识他?"女孩就说,"岂止想认识他,我想追他。"英子大吃一惊,没想到女孩这么大胆,就盯着女孩看了半天。女孩长相平平,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姿色,看上去神经也还正常,就弄不明白她为什么口出狂言,说,"人家早结婚了,孩子都上小学了。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人感情很好的。"没想到女孩满不在乎,冷笑一声,"怕什么,反正公平竞争。我不相信我竞争不过他妻子,大学同学,哼,年龄跟他一样大,老了,他肯定不喜欢了。感情好有什么用了。大姐,你不懂现在的男人,他们哪个会安心守着家里的黄脸婆,特别像肖伟这样的成功男人,我虽没见过他,可见过报纸上他的照片,那样帅气又风光的男人,怎么会只安心家里的那一个呢,我敢肯定,他一定在外面有情人,换了我,有机会见到他,也一定不会放过追他的机会。一把把他抢过来,坐享其成,嘿……"
她一口一声"大姐",让英子慢慢明白过来她优势何在。英子听得愣愣的,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突然觉得世道变了。可回想自己和小伟多年来不错的感情,温馨的小家庭,还是轻轻一笑。小姑娘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必当真。
"啧啧,这算是怎么回事呀。"我感叹说。"那你没有当面告诉她,我就是肖伟的妻子,看她又怎么说?"
"我也这么想,可又觉得不行,一周的会呢,住在一个房间,闹僵了还怎么相处?就只有旁敲侧击,问她,肖伟三十多了,你才二十出头,怎么不在同学中找一个合适的,偏偏看中人家有家有室的。嘿,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她怎么说?"
"她说,大姐,我脑子有病呀,才找同学。两个人赤手空拳,白手创业,能不能成功还是个未知数。即使有一天成功了,自己也老了,外面满街年轻漂亮的小狐狸精无孔不入,我还要提心吊胆过日子,没劲。我才不愿这么傻呢。她说她们一帮同学都约好了,毕业后直接盯着成功男人找,三十四十不论,五十六十也成。她们有青春作本钱,不用就会过时作废。趁年轻时一步到位找个成功男人,这是资源的最大利用,还能免除创业的艰辛,坐享别人的成功,何乐而不为。"
"……"我惊得无言以对。
"当然,这是她们这一代人的追求,是她们的人身自由,我管不着。最叫我生气的是,她开口一个大姐,闭口一个大姐,叫得我心里发怵,好像我真是个多老的老太婆似的,可我平时怎么就没觉得呢,我不过才三十多岁,一直以为自己还挺年轻的呢,经她这么一叫,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们真老了。"
我想像那情景,英子憋了一肚子气不能发作,还要与她和平共处,也真是够呛。这种女孩,恐怕就是知道了面对的是肖伟的妻子,也最多伸出舌头,扮个鬼脸,然后"哦"一声走开,我怕她脸都不会红一下呢。
"吴非,你说说,现在这世上,都是些什么女孩呀,大言不惭要抢人家的老公,如此厚的脸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在她们这种年纪,就是喜欢上什么人,也不敢说出口,藏在心里,偷偷地想好久。看来我们真是老了,落伍了,一不小心就成了上个时代的了。"
英子的话让我回想起与苏西的那段历史,那种心虚,竟像偷了人家的东西,偷偷摸摸,底气不足,最后不得不以逃离重庆远躲海南的方式,来面对那段婚外情带来的尴尬,卸下心灵的重荷。哪有人家胆量的一校㈦?世道真是变了,现在的女孩,为了自己的幸福,天不怕,地不怕,刀山敢上,火海敢下,全然不顾道德伦理,看来我们真成了旧时代的女人了。
"所以,英子,小伟的事,也不能全怪他,"我想了想,安慰英子说,"看看这个世风,他再好,又能顶多久。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毕竟是男人,又有几个挡得住女色的诱惑呢?"
"是呀,"英子若有所思,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开她的车。
"特别是面对主动投怀送抱的年轻女人,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我继续感叹。
车子拐进一条林阴路,一些暮色中散步的恋人勾肩搭背,很亲热地走在人行道上。
"真是世风日下。"英子愤愤地骂了一句,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旁边一条支马路,刚一踩刹车,她的手机就响了,是小伟,叮嘱英子,"今天是妈的生日,给深圳打了电话没有呀?"
"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马上打。"英子一贯大大咧咧,一忙起来,就会忘记一些别人认为很重要的细节。
英子把车停好,开始给母亲挂电话,刚拨了两个号,又停下来,一脸无奈地望着我大发感慨,"吴非你看,他就是这种男人,让你爱不下去,可又恨不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真是要命!
网恋有时很麻烦
一转眼,五月底过了,进入六月,加拿大校长杰克最终还是没有来的消息。
另外一个每天通信的英国人,说好就要过来,电话都通了好几次,也突然没有音讯。还有个名叫比尔的美国人,也是每天一封信,天天都在网上见面,突然说要去前妻那里看女儿,也断了。这场热火朝天的网上交友,每天忙忙碌碌收信回信,披星戴月不辞辛苦,结果竟是一场无言的结局。
想到这段时间天天耗在网上,被一个个崭新的希望诱惑着东奔西忙,精疲力竭,头昏脑涨,原来却都是些漂亮的肥皂泡沫,在空中飘来荡去,等你稍一走近,就一个个破碎,最后消失得连影子都没有,我沮丧极了,浑身酸痛,身体近于虚脱。由于长期盯着屏幕,我本来就近视的眼睛视力更糟了,现在看一切都亮晃晃的,一片模糊,蜷在床头的小狗嘟嘟,怎么看,也在那一团白乎乎的身体上,找不到那双圆鼓鼓的黑眼睛在哪里。
我开始恨电脑,恨英特网,恨自己深陷其中无力自拔。对自己讲好每天最多三个小时耗在上面,可一旦坐下,总是身不由己,任时光飞逝。网恋,一张可爱的怪兽之嘴,正张开温柔甜美的大嘴,一天天吞噬着我所剩不多的生命。
我清醒地警觉到,再不能如此耗下去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正巧这时,南方一家杂志社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笔会,到云南。那是我以前给他们写稿赚下的关系。真是天助我也。关了电脑,我像一只真正久居洞穴不见天光的虫子,要在春天里醒来。我太需要云贵高原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了。
可人在泸沽湖边,心还时时挂在家里的电脑上,算计着这一走了,也不知又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邮件在等我。
一周后回到家里,精神抖擞把行李一甩,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电脑。那台摆放在卧室写字桌上的神奇机器,就像一块有着巨大磁场的吸铁,把我像一粒细小的铁粉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吸附过去。我坐在电脑前,一边满怀希望,盼着读到新的来信,一边却在英特网的拨号铃声中骂自己,吴非呀吴非,你真是没救了,简直像个晚期吸毒病人,吸瘾成性,病入膏肓,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战胜不了自己,成了自己的俘虏。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一周没有开信箱,存积下来的,数了数,竟有二十多封信。看着一封封邮件像小鸽子那样,快乐地飞进我的Outlook,心里的喜悦,甚至比读信时更加强烈。大概这时候的邮件,只是一个个未知的希望吧,才让人如此激动。而真正阅读起来,也不过如此,不会比从前看过的信多出什么新东西来。
因此读信的时候反倒心气平和,因为知道好多信都是虎头蛇尾,肥皂泡沫,即使开头热闹,到后来也会无影无踪。还有的,也不知拷贝出多少份,发给过多少不同的女人,现在又转到我面前来,只不过开头换了个称呼而已。心中有底,读起来就没有了从前盲目的兴奋,有的只看个开头,就跳过去。遇到不懂的单词,也不再像从前,一定打开金山词霸看个究竟,而是一眼晃过,连猜带蒙。二十多封信,一目十行读下来,只有一封信让我略为心动,有回信的冲动,那是一个德国人的来信。
……我已把你个人资料上的照片下载到我的电脑保护屏上。每天上班,一打开电脑,我就会看见你的笑脸,好像你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一定收到很多别人的来信,但是,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也将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请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是的,我已收到很多来信,但是,像这个德国人,把我的照片下载到电脑保护屏上,每天上班都看的,还没有。他是一家电脑公司的程序设计员。我想像他每天一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看到我照片时的情景,会是一份怎样的心情呢?聪明的他,知道已收到好多来信的我,对今天多出来的这一封信,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兴趣,所以他用了诚恳的口气,请求我给他一个机会。
我犹豫着,是否给他回信。即使有一天真能到国外生活,德国,也并不是我的首选。原因很简单,我的英语再不怎样,好歹也有十多年的基础。相信多练练也将就可以。不再年轻的我,实在没有兴趣从头开始学一门新的语言。时间,精力,年龄,都是不容忽视的障碍。何苦去自找麻烦。
还有,这人年纪太轻,只大我一岁。我理想中要找的丈夫,应该大我十岁到二十岁为最佳,那样年纪的男人,事业已成,生活安稳,还懂得宽容谦让,体贴照顾,这才是我想要的。
但是,说不清这个男人什么地方吸引了我,我最后还是决定给他回信。我把从前那封关于自己更详细些的简介,拷贝给他。也没有过多指望他能再有信来,就像从前的很多信都有去无回一样,可即使那样,我也会觉得问心无愧。
那个一度消失的加拿大校长杰克又出现了。他来信解释说,五月底本来要去香港开会,机票都订了,临时出了车祸,左腿膑骨骨折,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打着夹板,不能动弹,每天躺着看电视,日子过得枯燥透顶。现在好了,刚出医院,要在家休养一阵才能上班。
读信后,心里对他的怨气也消失了。一切都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出了车祸,一个人躺在医院,身边又没亲人陪伴,想想也怪可怜的,就赶紧回信给他,讲对他的担忧和牵挂,讲这次到云南开笔会的见闻。
我们在泸沽湖畔的女儿国呆了一周,那里的摩梭人,至今还过着母系氏族的生活方式。他们称妻子为阿夏,丈夫为阿住,实行走婚。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婚姻。每个家庭以母亲为首,儿女成年后,并不离开母亲外出独立生活,儿子夜里到自己的阿夏家过夜,农忙季节,也会去阿夏家帮忙,但多数时间是和自己母亲姐妹生活在一起。女儿也不会嫁出门去,夜里,相中的阿住会来到自己的闺房,清晨离去。有了孩子,也由舅舅帮着带大。他们个个高大健壮,穿着漂亮的青衣彩裙,围着篝火跳舞,在泸沽湖里荡一叶独木舟,歌声嘹亮能飞到另一座山头。他们沿袭这种古老的走婚制度,生生不息,和睦幸福。他们不明白现代的都市人寻找爱人,为什么要看重对方的工作住房工资收入等,这些物质的东西与他们眼中的爱情没什么关系,他们那种只为相互喜欢而结合的爱情,让现代都市人羡慕得眼睛发红,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爱情乌托邦。
最后,我问杰克,我们的通信也有些日子了,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见面呢?中国的学校七月份开始放暑假,能来吗?那边答复却说,暑假不行,好多老师都度假去了,我是一校之长,还有好多杂事脱不开身,圣诞吧,圣诞节我有一周的假期,到时候我会来到中国重庆,手捧鲜花敲开你的家门。
算算时间,圣诞节还有大半年呢,心就凉了,想这人怎么不理解人,拖这么长的时间。
晚上给戴玉打电话,问她和杰克通信的情况。那边别别扭扭,语气不太正常。
"吴非,我给你打过电话,你妈说你不在家,去外地了。这就怪了,那边杰克说去香港开会,突然中断了联系,发信也不回,这边,你也突然消失了。对我说句实话,你们是不是悄悄跑去见面了?"
"天啦,戴玉。"我失声叫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去云南泸沽湖参加一个笔会,你如果不信,照片可以拿给你看。就是真要去见面,我还不跟你通个气?这不,刚回来,就收到杰克的信,说是出了车祸,住了半个月医院,你知不知道?"
"哦……"戴玉在电话里迟疑不定,半信半疑,"住院了,我不知道,莫不是编的谎言吧,怎么就那么巧,车祸早不出,晚不出,恰好是说好要来见面的时候出,这就怪了,也许是去见别的什么人了吧,抽不开身,才这么说,来应付你的,怎么就相信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这种可能,也不能排除。
我在第二天收到了那个德国人的回信,他说能收到我的回信好高兴。他已经手写了一封信,夹了一张照片,投到邮局寄给我。只是不知道这路上要走多少天。也希望我能手写一封信通过邮局寄给他,这样两方的感觉就会更真实些。然后他告诉我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和公司的电话号码,又提了一大串问题,说他一直很喜欢中国,喜欢中国文化,但他只知道北京上海,只去过香港,他从没听说过重庆,请问重庆在中国的什么位置呢?有多少人口?靠海吗?有飞机场吗?你在哪里上网给我发邮件呢,是在网吧吗?你家里有没有电话呢?我想听听你的声音,能不能留个能找得到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比如你工作所在的办公室,让我和你通一次话?
看了信我气得差点没跳起来。从来都为自己是地道的重庆人而自豪,现在居然有人不知道重庆在哪里。靠海吗,有机场吗,真是笑话。这个德国人,甚至不知道中国已是个富裕发达的国家,电话算什么,我已经买了房子,只要我愿意,我还可以买汽车,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并不比老外差多少了。于是赶紧给他回信过去,告诉他重庆不靠海,重庆是中国最大的内陆山水城市,非常漂亮,有山,有水,两条江绕城东去,也有国际机场。人口嘛,说出来你也许会吓一跳,三千多万,快赶上半个德国了。另外,我家里有电话,我也不用到网吧去给你发邮件,而是在自己家里,因为我一年前就买了电脑,就在床边,给你发信很方便。
然后,我气呼呼写道,你说你喜欢中国,喜欢中国文化,但你对中国了解得太少了,你真该过来看看,我相信你会大吃一惊的。随后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和我自己的手机号写给他,欢迎他随时来电话。
信发出后,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以为他只是即兴说说而已,或者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会挂个电话来闲聊几句,满足与一个遥远的东方女人通话的好奇心,不料接下来的来信里,他竟一本正经,答应我一定要来中国,看看我所说的美丽的重庆,他还给我预约了打电话的时间。"三天后,星期四,中国时间正午一点钟,请在家等候,我会准时给你打电话。"
早就听说德国人古板,严谨,为人办事一丝不苟,滴水不漏。现在才有所领教,打个普通电话,也提前三天预约!哪个不是想打就打,随兴所至。从前美国的比尔,英国的汤姆,加拿大的杰克……想起了就打个电话来,胡聊几句。挂了。就只有这个名叫海特的德国人,才这样有耐心,计划周密,一个电话要提前三天预约。
心里觉得好笑,就去翻他前面的来信,得弄清楚他的底细,千万别到时候张冠李戴,闹得大家难堪。
石秀给我的那个美国电话号码,打过几次,总没人。石秀隔三差五打电话来追问,还不相信,为什么会没有人呢,这是他家里的电话呀?一算时间,就是离开重庆再到上海北京开会,再慢慢逛回美国,这时候也应该回家了呀。
我拿着电话卡开始琢磨。从街边地摊上买来的电话卡,五十元面值,只花了三十七元,不会有假吧?离德国人预约的通话时间还有一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突然心血来潮,想趁机试试。看时间,正是德国的晚上,应该在家里,就即兴拨了号码,那边响起接通后长长的"嘟嘟"声,几秒钟之后,是一声很浑厚的"hello",心里一阵狂跳,我用蹩脚的英语对他说,"你好,我是中国重庆的吴非。"
"啊,你好,吴非。请放下电话,等我拨过去。"对方很惊讶,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先打电话给他。
搁了电话,我心里喜滋滋的,在屋里转来转去,"请放下电话,等我拨过去",国际电话话费昂贵,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叫我放下电话,看来是个善良的男人,且不乏对他人的体贴和心细,与这样的男人交往让人心情愉快,感觉舒适,有种美妙的预感在心中慢慢升腾。
电话铃很快响了。令我再次吃惊的是,他有一口迥异于人的英语,语气舒缓,吐词清楚,语法工整,没有加拿大校长杰克那口含混不清的卷舌音,我第一次能与一个老外比较正常地用英语交谈而没有太大的障碍。
"你好吗?对不起,我没能等到后天你预约的打电话时间,因为今天我特别想给你打电话,所以就打了。"
"啊,能接到你的电话,听到你的声音,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猜我正在干什么,我正在给你写信。"
我们在电话里愉快地聊起来,偶尔遇到不懂的单词,他就耐心解释,毫无怨言。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通话。没什么重要内容,但听到对方的声音,感受到一些美好和温暖,整个人就欢喜起来,对着桌上的话机发呆,想像电话线的那头是什么情景,信上说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褐色的头发,就尽力拼凑出他的样子,却怎么也不清晰。但不管怎样,一定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他也坐在沙发上像现在的我一样幸福地发呆吗?是间怎样的客厅呢?每天给我发电子邮件的电脑也在客厅里吗?还是在卧室里?那里也有张宽大的双人床吗?有一幢电影里才有的那种带花园的小房子吗?门口泊的是一辆什么样子的车呢?白色还是黑色……
想像真是个好东西,就像云层里漏下的阳光,使眼前的世界蒙上一层金色的光辉,而又尽你所愿,按你喜欢的样子勾出美妙的轮廓来。
借着这股热情,我再次拨了石秀给的那串美国电话号码。本是随意试试,没抱多大希望,却意外有人接,是马克!我突然紧张起来,这通电话与石秀的命运休戚相关,我必须小心。
"我是中国重庆,石秀的一个朋友,还记得石秀吗?她给你发过几封信,却没得到你的回信,她很挂念你,托我打电话给你,向你问好,并问候你最近怎么样了,中国之行还满意吗?"我结结巴巴地遣词造句。
那边开头是小小的惊讶,听说我是石秀的朋友,竟想了半天,"石秀,石秀……"直到听我进一步解释,"石秀就是那个有一头漂亮长头发的中国重庆女人",才恍然大悟,立即流露出高兴的口气,"哦,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凑巧,我刚刚回到美国的家里,就接到你的电话。"
"怎么,你刚刚才回家?你不是离开重庆好久了吗?"我想起他来重庆的时间,算来也有一两个月了吧。
"是呀,"他说,"这次来中国,我先到北京,再去重庆,然后去了云南、贵州、广西、海南,最后途经上海回到美国。这次中国之行,圆了我多年来的中国梦,真是愉快至极。"
马克说一口卷舌音很重的美式英语,跟加拿大的杰克一样,是一种山涧溪流般稀里哗啦没有停顿的语言,不由分说,铺天盖地,比下午那通德国长途费力多了,我不得不竖起双耳,全神贯注,以便能跟上他的意思。
听他说这次中国之行,是他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我心里就"咯噔"一声,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走了不止重庆一个地方,那意思是,重庆并不是他这次中国之行惟一的目的,他也不是要赶去上海开什么会,他根本就是专程来中国旅行的,那么,漫长的近两个月的中国之行,石秀会是他惟一要见的女人,还是顺便而为,只是作了他重庆地段的地陪?而另外的每一地段,他都还有不同的女人要见?
心里一忧,也没有兴趣听他大发感慨,只想直奔主题,知道他对石秀的感觉,"你对石秀印象怎么样啊?"我问。
"石秀,哦,那个长头发的女人,很温柔,很好呀。特别是她那头长长的黑发,真是非常漂亮。"他像在回忆一件欣赏过的艺术品,充满赞叹。也不知他是没听懂我的意思,还是故意装糊涂。电话是我打过去的,时间再多,花的是我的钱,我再没耐心听他嗦,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是这样的,石秀在网上征婚,你写了回信,还来重庆看她,她觉得你很好,很想能和你结婚,但不知你对她是什么感觉,也愿意和她结婚吗?"
话一出口,自己的脸先发烫,口气也软了下来。这种事,再有千万条理由,由女人口中先说出来,总觉得有点那个。最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一颗心悬到了喉咙,我忐忑不安等他回答。
"哦,结婚……"对方支吾着,"我和石秀?可我们刚见过一面,相互并不十分了解,怎么能谈到结婚呢?这次来中国旅行,顺便和几个在网上认识的中国朋友见见面,大家共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为什么就一定要结婚呢?"那口气,反倒有些委屈的样子。
听起来好轻松呀,几个网上认识的中国朋友,顺便见见面,度过一段快乐时光。那就是说,石秀并不是他惟一要见的女人,北京、云南、海南、上海……凡是他所到之处,都可能有他要见的女人。她们作了他中国之旅的地陪小姐,他倒是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可别人呢,却不知道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心里好不生气,正要发作,那边却先发话了,还是满口的委屈和不解,"中国女人真是奇怪,才通了两三封信,双方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是否相爱、合适,一见面就谈要结婚,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婚姻对她们那么重要?好像她们一生的目标就是结婚,也不管是否真诚相爱,是否性格情趣和谐……"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马克,石秀是在网上征婚,当然是想找丈夫,这点你不知道吗?"
"什么?不是交友俱乐部里的资料吗?明明白白写的是交友,怎么会一见面就要结婚?OK,即使想结婚,也得慢慢来,看看双方的感情怎么发展吧。"那边提高了声音,有点急了。
没错,那是个交友俱乐部网站。我也给气糊涂了。
"可是,你知道吗,你在重庆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人家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她一个人拖个上学的女儿,经济本来就很困难,给你写信,每封信都要花钱,钱不够,就借了钱来……"
"她没钱就不要上网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对方还是很委屈。
我没理他,接着往下说,"这次你来重庆,人家专程请了假,甚至借了钱来陪你,你到她家去,到她工作的厂里去,现在,她的左邻右舍和厂里都知道她有个美国的男朋友,你走了之后她想再回去工作,也不行了,所以她为你丢了工作,还得听许多别人的闲言碎语,她很痛苦,你知不知道?"
"啊,有这样奇怪的事情?"他停了停说,"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竟然为此丢了工作,对此我很抱歉。可是,可是……如果这样,她为什么不拒绝我呢?我事先征求她的意见,她很高兴我去重庆看她呀,要去她家里,她也没有反对。我想看看普通中国人的生活,这有什么错吗?难道外国男人就不能去中国女人的家里作客吗?难道中国女人就不能有外国朋友吗?再说了,我也想不明白,她既然穷,为什么总要抢着付账呢?这么说,她是个不诚实的女人哟?可为什么她要伪装自己呢?"
我的老天,跟这个老外怎么才说得清楚呢!这边已是天大的冤屈无处申诉,没想到那边也一样叫冤。这种不同文化背景下产生的不同思维方式,一时半会真难沟通。正发愁怎么再进一步往下解释,一个美国男人的到来和离去,带给一个中国单身女人怎样难堪的后果,电话"砰"地一声断了,五十元的电话卡就这样不明不白花光了,还没扯出个头绪来。
搁了电话,心里好不难受,前前后后他只为石秀丢了工作而抱歉,再没别的,那一切在他看来都不成问题,却成了石秀的尴尬。更让人生气的是,善良的石秀借了钱来招待他,尽一份地主之谊,表达对他的一份真心,若换了中国男人,感激还来不及呢,却被他看成不诚实,伪装自己。可怜的石秀。
这通电话把下午和德国人通话的好心情破坏得荡然无存。转身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想起石秀那张沧桑的脸和她孤注一掷的等待。真不知该怎样告诉她这一切。
可换个位置,站在马克的角度,又觉得他也自有道理。一个浪漫成性的美国单身汉,在孤独的异国之旅中与几个网友见见面,一起度过几天快乐的时光,他又错在哪里?
没错,两个人谁都没错,可他们凑在一起,就铸成大错。
看来石秀基本上没希望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尽快把这消息告诉她,让她早点死心。但我不忍让石秀太伤心,不忍将马克的原话如实相告。我绕了个弯子说得十分委婉。
"石秀,电话终于打通了,马克又转到别的地方开会去了,才回家。人家对你的印象特好,可就是说,语言不通,两方交流障碍太大。他的工作又忙,今后也不会有时间帮你学英语,别的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石秀在那边急了,天真地问,"真的吗,他也说对我印象很好,就是嫌我英语不好?你再给他打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等,我从现在开始抓英语。别人说的,基础英语最多半年,基本对话就没问题了。如果他对我真的有意,告诉他,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从现在起开始努力,年底他再过来,我们就不会有问题了。我就不信,别人能说我就不能说,一个英语卡死一个人。"
真是弄巧成拙,性情温和的石秀倔犟起来,让人害怕,我长叹了口气,"石秀,半年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德国情人
没想到,我和德国人海特,迅速进入热恋阶段。
一觉醒来,眼还没完全睁开,伸手扭开电脑,里面准有他头天晚上的来信。翻身起床,最多跑趟卫生间,就坐在窗前迫不及待地读信。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温暖而舒心,新的一天就从这美好的时刻开始。
海特的来信用的是典型的书面英语,句子工整而易懂。他讲他的生活,过去、现在、将来,讲关于德国,从政治、经济,到风俗,凡此种种,不胜其烦,感觉上是恨不得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你。读他的信,往往被他的真诚和耐心所折服。通常,读完后我会趁势回信。有什么感受,或者质疑,立即提出。他也一样。我们就像两个好奇而认真的小学生,不断地问来问去。邮件发出去后,人才慢慢晃出卧室,心还沐浴在那份遥远的爱中,开了音乐,慢悠悠洗漱,帮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德国和中国有六个小时时差,这封临近中午发出的信,他早上到公司一开电脑就能收到。我也希望自己的信,能给他新的一天送去一份好心情。
一般情况下,他读信后会抽时间立即回信,如果工作太忙,就回短短的几行。这样,我晚上临睡前再开电脑,就能再收到他的信。然后又是接着回信,晚上他下班回家,收信,再回信,以便我第二天醒来又有信可读。
后来我把这段时间的生活比喻成"早请示,晚汇报",我们似乎成了对方的红太阳,彼此照亮。这样黏糊得跟接力赛式的,以每天两封的频率写来写去,一直持续到我们真正生活在一起。回想起来也是惊讶不已。两个天遥地远,素昧平生的人,哪有那么多写的?马不停蹄,也不嫌累。
其实,让我们深深沉醉,并乐不思蜀的,正是这种"红太阳"的感觉,彼此需要,依恋不舍。
如果有事去外地出差,他会提前告诉我,白天的那封信可能没法写了,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晚上我会给你写信的。他有一部专用的日产松下笔记本电脑,公司配备的,随身携带,这为我们的网恋提供了无限的方便。没什么能阻隔两颗心的紧紧相依,无论时间,或者空间。
终于收到他从邮局寄来的信,里面有张半身小照,穿一件深色T恤,短短的褐色鬈发,脸微圆,微笑,嘴角微微上翘,看上去单纯朴实,还透着些稚气。脑子里那个模糊不清也不知猜想了多少次的形象,终于清晰了,我止不住一笑,怎么像个大男孩!
信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那种德式英语,有些写法让人很难确定,但大大的一张信纸,写得一丝不苟。一笔一画竟像小学生的作业,清楚,工整。想是知道我英文不好,或者怕习惯了方块字的中国人,不能适应那种行云流水的连写体英文,才如此小心翼翼。
女人对爱情天生敏感,对方心里是否装着自己,总能凭直觉很快就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这个细心的德国人,从一开始就在细节上让我心动。
相比之下,加拿大校长杰克的粗心简直就是漫不经心。我们也早通过邮局有真正的书信来往,他也夹了照片寄来,彩色的全身照,轮廓方正的一张脸,高大帅气,很威严,并配有风趣的漫画,信却是那种连写体英文,像一截截扭来扭去垂死挣扎的蚯蚓,看了不知所云。回信去提醒,请下次来信写清楚点,写慢点,不然就跟读天书一样,看不懂。也不知对方是没有在意,还是心里根本没有你,接下来的第二封第三封信,还是照旧,连猜带蒙也看不懂,也不知在读我的信时心都飞哪里去了。
六月底,杰克换了个信箱地址,终于能和我直接联系了。中转的障碍一排除,杰克就在邮件中提了个大胆的要求,要我发张裸体照片给他。他说,作为未婚夫,很想知道自己未婚妻的身体长得什么样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读信后我愣了很久,别说我根本没有裸照,就是有,要发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即使在网上谈得热闹,也不大合适吧?我猜不透他的真正动机,也不知是否老外都这样,委婉地拒绝后,心中阴影不散。
想来,他也应该是真诚的,否则不会通过邮局给我写信,一封两封,还寄照片,寄温哥华的风光卡,可是,他的心不在焉,他的要裸照的要求,又该作何解释?
一段时间网上昏天黑地,南征北战下来,德国人海特后来者居上排到第一,加拿大校长杰克落到第二。新的来信仍然络绎不绝,却没了当初的好心情,要么出于礼貌,三五天后简短地回封信去,要么干脆不回。另一个德国人来势更猛,一连发过来三封信,叹人生苦短,我们为什么不珍惜时间,及时享乐,要在等待和犹豫中耗费生命?字里行间透着时日不多的急迫感,好像黄土已埋至下巴,就剩最后几口气享受生活,否则就来不及了。读这样的信,让人害怕。
想到海特从事的是电脑工作,每天坐在电脑前,不知神通到哪个地步,面对后来那些五花八门的来信,就有了心虚,胡乱猜想,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是海特。特别是当我给别的来信写着花里胡哨的回信时,竟有了愧对他的歉疚。他那张孩子气的脸总在我面前晃动,他在伤心,他在哭泣,因为我的三心二意。这让我不忍。于是干脆连简短的回信也免了。
海特也收到我寄给他的信和几张照片,他回信来:
亲爱的,今天我下班回家,刚泊好车,房东的小孙女儿就在花园门口冲我叫道,嘿,你的信。跑过去一看,果真是你的来信,还有你的照片。
读了你的来信,看了你的照片,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坐卧不宁,满心的高兴无人诉说,就一个人往背后山上的葡萄园里跑。这正是葡萄挂枝的季节,一串串紫的,青的葡萄挂在那里,漂亮极了,我手里拿着你的来信和照片,沿着一垄垄葡萄架,尽力奔跑,直到把自己跑得精疲力竭,才在草丛中躺下。山下的莱茵河静静地流淌,我想起也有河流流过你的家乡,一条是扬子江,另一条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不起,我忘了。我把你的信和照片贴在胸前,就好像真的和你在一起。头顶,天空湛蓝,白云流走,我朝着遥远的东方高声呼喊,亲爱的,愿意作我的妻子,和我长相厮守吗?
一想到我们将要开始的新生活,我就难以平静。上帝,我真要实现我由来已久的梦想,娶一个遥远的中国女人为妻吗?
他在信中描述的情景迷住了我。想像遥远的莱茵河畔,一个蓝眼睛白皮肤的日耳曼男子,躺在葡萄园里,头顶蓝天,幸福地想他遥远的中国情人,我也激动不已。思念别人是一种幸福,被别人思念也是一种幸福。网恋,这种来自远方不期而至的梦幻般的爱情,带给人的,竟是这样妙不可言的感觉。
周末他要去朋友乌利家,请乌利帮忙摄些像寄给我。乌利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家乡神父的儿子,因为一个哥哥已继承父业做了神父,乌利选择了园艺,现在在富尔达郊外当园艺师,蓄一脸大胡子,一张脸只剩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两个大男人就在乌利工作的花园里,抱着微型摄像机,你摄我,我摄你,背景全是些花花草草。星期天晚上,海特回到美因茨自己的家中,赶紧从摄像机里选些镜头发给我,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戴一副无框的眼镜,站在花园的玻璃屋前,坐在花园的长木椅上,一只猫跳到他的肩上,他扛着顽皮的大黑猫,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这些照片,给了我他的全貌、动作和神态,除了早就知道的一张微圆的脸,即使不笑时,也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就是他高大健壮的身材,慈眉善目,性情温和。
当然,最让我怦然心动的,还是他那张略带稚气的脸,从中透出的那份坦荡和真诚,那是像我这种有过伤痛经历的女人对未来丈夫最奢侈的梦想。
亲爱的,今天晚上我把这些照片发给你,然后就等待上帝的判决。也许我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只有上帝知道,我有一颗多么善良多么爱你的心。想像你看到我照片时的情景,不知道你是高兴还是失望,今晚我将为此忐忑不安,哦,我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得赶快上床,快快入梦。只希望明天清晨醒来后,信箱里依然有你可爱的邮件。你在对我说,看了你的照片后,我仍然爱你……如果真是这样,哦,我会蹦起来,向全世界宣布,我,三十七岁的日耳曼男人,单身汉海特·布朗,现在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我的心被幸福充溢着,这个傻男孩,他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浓密的眼睫毛又长又翘。自己这么漂亮,却并不知道,还在瞎担心什么!于是赶快回信过去,是的,亲爱的,看了你的照片,我依然爱你。
和海特的感觉,就这么一天天美好起来。照片关过了之后,我们就谈到下一步见面的事。德国人凡事爱计划在先,他的计划是,先到中国看我,然后邀请我到德国,通过一段时间试婚性质的共同生活,如果两方仍然相爱,感觉仍然良好,尤其是我,还能继续爱他,习惯并愿意在德国定居,我们就结婚。
不巧的事,今年的假期,他去年就安排了。一年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网上遇到自己的梦中情人。他早计划八月底与侄子去美国度假,历时一个月。安排好了的事情不能更改,旅行社的钱早交了,高中毕业的侄子图比亚斯对美国之行也期盼已久。看来今年没有更多的假期来中国看我了。真是遗憾。也许得等到年底的圣诞节了。
见鬼,又是圣诞。一个杰克的相约圣诞已让我受够了,两人的关系要死不活地拖着,这边又来了。经过了苏西那场为时六年的等待,我对所有的承诺和等待都杯弓蛇影,本能地害怕。现在,即使六个月也不行。虚幻的网恋,本来就像梦,一旦消失,连影子也不会留下。这种感觉还让人联想到人生的虚无,一切尽心的努力都可能在瞬间不见踪影,只需想一想,就万分沮丧。
于是我说,圣诞节太远了,我不喜欢漫长的等待。
那边回信来,回答得很爽快,"行,亲爱的,我说过,你快乐,我才快乐。既然你觉得圣诞太远,我决定尽早来看你,我准备向公司申请,将明年的假期借几天过来,这样,我将有一周的时间来中国看你,行吗?"
"一周也行呀,"我说,"网络和现实是有距离的。只要双方能见上一面,把一些感觉落实下来,这心也就踏实了。"
那边一听行,就赶紧开始申办签证。
新朋友,旧朋友
星期天我们约好去逛街,英子开车来接我,我把海特的照片带上,想让英子看。打开车门,才发现里面坐了个陌生女人,和我们年纪相仿,却一身名牌,气质高雅。英子探过头来对我笑,"吴非,介绍个朋友给你,这是沙啦啦。"
"山城闲妇沙啦啦!"我失声惊叫,与英子不约而同相视大笑。那个被叫做沙啦啦的女人也转过头来,跟我们一起笑,"怎么,我还成了名人了?"
这里有段小插曲。
沙啦啦的出名,缘于一篇有关她的晚报文章。文章不长,却贯以她"山城闲妇"的美名,说她大学毕业不久勇敢下海,闯荡深圳挣了钱。由于热爱家乡,几年后返回重庆,投资家乡建设。她在南山建了幢校Ⅵ馆,由退休在家的父母去打点。又在朝天门和沙坪坝最热闹的口岸买了门面,租给别人,坐收渔利。本人也不再工作,整天东游西荡,成为真正的有闲之妇。她的东游西荡,又是级别很高的一种。大概是从前的某任男友伤她太深,又仗着不薄的英语底子,她对国内的同胞兄弟再没有兴趣,只找老外,也顺便做些内引外联的工作。几年前在深圳时,她结识了一帮在香港的英国人,这使她后来几乎成了他们在中国内陆的常驻代理。在大家还不知道网络为何物时,她就大胆上网。她的志向是在全世界每一个喜欢的城市和国家,找一至两个情人,然后逐一漫游,游遍全球。三十大几的女人了,从来不跟人谈婚论嫁,到颇合西方人的观念。身边有好心人问她,也总是一句话,"慌什么,女人五十岁结婚也不迟。"这倒很对某些思想前卫的单身女子的胃口。某报记者在一次救助失学儿童的捐助会上认识了她,一聊起来,竟发现她是个思想很另类的女人,是这座大都市不可多得的精神星辰,于是把她捧出来,大书特书,当然没有用她的真名刘丽莎,而是换了一个颇有调侃意味也易于叫得响的名字,"沙啦啦"从此声名大振。
身边熟悉她经历的朋友们都知道那篇文章写的是谁。于是也跟着叫她沙啦啦,她本来的名字反而被冷落下来,她也一笑置之。没有太多的身边俗事能让她烦恼。
沙啦啦是个上网高手,整天在ICQ上用英文跟人聊天,交些世界各地的网友。我有一天和英子在一起看晚报,说起这种新潮的活法,英子眼睛一亮,问,"你说的这个人,莫不是刘丽莎?""哪个刘丽莎?"我不知道沙啦啦的真名。英子眉角一挑,"对了,那个人也一天到晚在网上泡,哪天我把她叫出来,让你们认识认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成为朋友,相互切磋上网经验。"原来沙啦啦是英子的大学校友,那所以工科著名的南方大学女生本来就凤毛麟角,加上同是重庆籍老乡,四年下来,怎么也混成了半个朋友。毕业后中途虽断了多年,不久前的一次校友会上,这断了的友谊又续上了。
沙啦啦挂着随身听,有时是音乐,大多数时间是原版外语电影录音,英语是早就烂熟了,现在每天操练的,是德语和法语。我钻进车子,她取下耳塞,歪过头来对我咧嘴一笑,"嘿,听说你上网还交了五百块钱学费?英子也不早告诉我,要不然我早教你几招,就不是你交学费给别人,而是你收别人的学费了,哈哈……"
"我怎么知道,她悄悄跑去,也没告诉我一声,直到她收到情书才招供。"英子觉得很委屈,往后瞥了我一眼,见我手中拿的照片,伸过头来,"就是那个德国鬼子呀?"
旁边的沙啦啦也歪过头来。
英子看了看照片说,"我的小姐,这个德国鬼子看上去挺老实的,不过要说帅,也许那个加拿大校长更帅些。"英子看过加拿大校长寄来的照片。
"嗨,欣赏男人,哪里只看外表帅不帅,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沙啦啦抢白说,"得从全方位多角度去欣赏,得有一双火眼金睛,穿透外表,直抵心灵。"
沙啦啦嚷着,以她过来人的经验,信心十足地安慰我们,"你们根本不用担心,老外个个漂亮。我们中国人是照片比人漂亮,因为我们照相时喜欢乔装打扮,人家就不,人家照相就求自然真实,结果总是人比照片漂亮,不信等着瞧。"
英子不服沙啦啦的说法,对我努努嘴,"听听,老外个个漂亮,都什么腔调,简直就是崇洋媚外,要是早几年,这种人,早就关进监狱了。"
她一边说,一边轻点油门,银色的雅阁车缓缓离开我居住的小区。
"哦,对了,我的小姐们,别只顾高兴,我有个东西给你们,看了你们就高兴不起来了。"英子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从旁边的包里抽出一张报纸。
是一份普通的晚报,我接过一看,上面有篇关于网恋的报道,大标题是:网恋噩梦。副标题:美六旬老妇扮少女网上调情,英痴情男儿越重洋自投罗网。结果是,不但大失所望,还发现柔情万分的网上情人,家中竟藏有无数具男尸。
原来,这名六十多岁的美国老妇,与这名四十多岁的英国男子在网上聊天室里邂逅,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邮件往来,电话交谈,颇为投缘。男子想看网上情人的玉照,老妇就用了自己三十年前的一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风情万种,使这名痴情男子迅速堕入爱河,并执意前往美国看她。半年后,这名英国男子只身赴美,不料一下飞机,看见等候他的竟是一风烛残年颤颤巍巍的老妇,与照片上的妙龄美人相距甚远,顿时大失所望,想立即抽身返回,不料老妇竟心气平和友好地邀请他,既然大老远地来了,不妨到家里小住两天,再返也不迟,权当拜访一个朋友。男子听了,觉得有理,就跟着到了老妇家。在老妇家里,男子无意中发现,这名老妇家的地窖里,竟有一具风干的男尸,衣橱里也有一具站立的男尸。男子被吓得半死,屁滚尿流跑了出来,报了警。
"看到没有,我的小姐,你们天天在网上泡,当心哪天也遇到个变态狂,六七十岁的老头,装成年轻人来骗你们,再把你们弄到他家里去,看起来花园洋房好漂亮呀,可地窖里,储藏室里,当心全是藏的死尸。"
"啊……"我和沙啦啦失声惊叫。想像中那情景也确实吓人。这种花园里埋死人,地下室里藏干尸的做法,也只有外国电影里才会发生。但已出过国,与好几个外国网友见过面的沙啦啦却很快镇静下来,用鼻子"哼"了一声,"吴非,别听她危言耸听,我见过那么多网友,就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嘿,我还真想碰到一回,只要不把我杀了做成标本挂在墙上,我会觉得很刺激。"
夏天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分居,英子对小伟的事没能想出万全之策,无奈之下,只得用大度来感化对方。一方面对过去的事情不再提及,权当没发生一样,另一方面又积极采取行动,拯救婚姻。趁着学校放暑假,儿子想外出看海的机会,让小伟也请了假,一家三口到海南岛度假去,然后顺便转道去深圳的弟弟家,看看那里的父母,再拐到小伟贵州的老家,看能否说服小伟寡居的母亲,到重庆与儿子儿媳一起生活。英子幻想用家庭的温情唤回小伟在外游弋的心,唤醒他做丈夫、做父亲、做儿子的甜美和责任。小伟对这个计划也没有异议,毕竟,去南方看海,也是儿子由来已久的梦想,能去看看老家的母亲,也是一件好事。
晚上,我给海南的好朋友阿美打电话,让她关照英子一家。比如帮他们订车订房什么的,天遥地远的,有个熟人跟没有熟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那边一听出是我,就高声嚷开了,"吴非你这个鬼,回重庆一年多了,赚到钱没有嘛,找到爱情没有嘛?说你的艺术家夫人是个梦吧,还不相信。现在怎么样了?"
。ⅱ美为人大度,说话口无遮拦,但性格直爽,心特好,是我海南时期最好的朋友。她还想着我和苏西的那段往事,数落我不听她好心劝告,迷途不返,现在爱情没找到,又丢了赚钱的好差事。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古语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执意回重庆,仿佛根本就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验证她的无比英明。
"看嘛看嘛,现在这个世界,哪里还有什么爱情呀,"她感叹道,"你也真是,还在白日做梦。怎么就不见长进呢,后悔了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来我们一起干吧,现在的业务好得一塌糊涂,有钱的人越来越多,全都想通了,跑出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我现在忙得是……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在数钞票。"
她逮着机会就唠叨开了,我喜欢她的直爽,也喜欢听她重一句轻一句地唠叨。我的心被新的梦想充溢着,即使听出她在奚落,善意地幸灾乐祸,也只是笑笑。生活从来有得有失,就看你想要什么。我反击她说,"阿美,你整天忙得跟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只为一个钱字,也不晓得你拿那么多钱来干什么,到时候缝成衣服穿在身上?死了捐给国家?钱财是身外之物,快乐和幸福才最重要。"
"嗨,有了钱,才有快乐和幸福。金钱能使鬼推磨,不信还不行。前几天有人介绍个对象给我,刚从部队退伍的穷鬼,分文没有,不过人还老实,长得高高大大也算过得去。我想,自己也三十多了,碰到个年龄相当说得过去的老光棍,也不太容易,就说好,你没钱也成,就在家里伺候我吧,呆在办公室接电话,每天给我烧菜做饭。他听了也没说什么,只傻笑。他家在儋州乡下,他当然不想退伍后再回那个穷地方,我这里什么都有,房子、老婆,只要一和我结婚,他就能留在海口,过上天堂般的好日子。这么好的条件他哪去找?怎么着,你一无所有就得听我使唤,这是个公平的世界,我出钱,你就得出力。现在怎么样,每天乖乖守电话,烧菜做饭,打扫卫生,嘻嘻,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呀,老娘也像皇后一样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
"阿美,别……"我为阿美担心,"好不容易遇到个合适的,尽管人家穷点,可还有自尊,对人家好点。"
"我对他怎么不好,一个穷当兵的,连件像样的衬衣都没有。昨天上街,我还买两件衬衣给他,花了我三百多块呢,他站在旁边一个劲儿说太贵了,太贵了,一副穷酸相。我说,贵啥!跟着我,就得像我的男人,别穿得穷兮兮让人瞧不起。只要对我好,两件衬衣算什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ⅱ美的计划是,如果处得顺利,没什么大毛病,就将就着把婚结了,也算了却一桩心病,对老家的父母有个交待,结婚后,买辆二手的考斯特旅游车,让他开。这样,旅行社就成了真正的夫妻店,一个组团带团,一个开车,夫妻双双把钱赚。
这计划听上去不错。
钱钱钱,命相连
海特正在等前来中国的签证,眼看就快与远方的情人见面了。这个夏天,本来是个轻松浪漫的恋爱季节,却因为一件事,出人意料地沉重起来。
原因是政府突然整顿金融市场,我的大额存款受到冲击。原来,一些投资公司、基金会的老板,挪用储户存款,中饱私囊,或者明目张胆携款外逃,全国金融秩序一片混乱。中央这才慌了手脚,下令整顿。平时门庭若市的基金会、投资公司,现在一片鸡犬不宁。存款额达一定数目以上,储户必须前去登记,申报钱财来源。据说此举是专门针对某些政府机关工作人员,那些因贪污受贿而得的灰色收入,想来是不敢前来自报家门的。这些来路不明的钱正好充公。但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还是慌了手脚,已有小道消息说,多数投资公司、基金会只剩一本空账,储户的存款根本无法支付。于是,大街小巷议论纷纷,人们诚惶诚恐,忧心忡忡。中国人自古讲,钱钱钱,命相连。辛苦了大半辈子,就那么点吊命的钱,如果没了,这不等于要人命呀。
当初买了房,喜滋滋盘算余下的钱。满街高息揽存的基金会、投资公司,诱人心动。一打听,老储户都说,没事,好几年了,年年兑现。也怪自己一时利欲熏心,犹豫中最后还是栽了进去。选中的是一家政府名下的投资公司,上有政府的大红印章。估计没问题。又加上是开发区,投资项目都是重点市政工程,没什么可担忧的。每月可观的利息,用作基本生活绰绰有余。不再为生计奔波,后半生可以过得从容安稳,这也是我多年的梦想。现在,形势一变,心就发慌。如果这笔存款化为乌有,不仅意味着我几年海南的辛苦付之流水,这后半生的安稳,又靠什么来保障?
一大早拿了身份证,到投资公司去申报财产来源。负责登记的是个身体微胖的中年女人,惺忪一双眼,看完我填完的表格,抬起头来瞥我一眼,对照我手中的身份证,奇怪地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打工挣的。"我很坦然。
"打工,在哪里打工?"她上下打量我。
"海南。"
"那种地方,能打什么工,挣这么多钱?"
……
她目光阴冷,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读出了她的话外音,年轻女人在那种地方,能挣什么正经钱!周围的人也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我感到屈辱和愤怒,没来得及细想,就脱口分辩,"我在海南做旅游,有旅游局颁发的资格证,你们要不要看?"话一出口又后悔了,凭什么我要向你们交待这些?凭什么你们像审讯犯人那样审讯我?你们不过一家普通投资公司,几天前还高呼顾客就是上帝,现在摇身一变,就对从前的上帝冷眼相向,你们有什么资格怀疑我的钱来路不正?
女人瞥我一眼,把身份证扔给我,转过头去叫下一个。我的钱已到期了,我一气之下要全部取出来。女人也不抬头看我,冷冷地丢给我一句,"整顿期间不营业。"我气鼓鼓站在旁边,无能为力。四周的墙上,玻璃门上,到处贴着"存取自由,信誉第一"的大字,此时像一张张狰狞的脸,在对我嘲笑。
排队登记的人们都阴着一张脸,有人在低声叽咕,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垂头丧气走出大门,见闹闹嚷嚷的人群中间,一个白发老妇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拉长嗓子,在哭天抢地:"真是要人命呀……老头子心脏病都急出来了,等着取钱去住院救命,你们还不让我取钱,莫非真要活活逼出人命来么……这可是共产党的天下呀……"直到被两个保安架到路边,还长号不止。
我愣在那里,望着可怜的老妇发呆。我想,如果真因为取不出钱,耽误了抢救而出人命,投资公司该不该承担这个责任?
门外的墙上,贴了些大小不一的纸条。"骗子公司,打着政府的招牌,骗取人民群众的血汗钱","大家行动起来,团结一致,去市政府请愿,强烈要求退还我们的血汗钱"。
正迟疑着要往回走,一个头发蓬乱脸色发青的中年男子气呼呼从我身边闯过,人群吓得自动闪开。他冲到里面,把捏在手上的存款单往桌上一拍,一手直指负责登记的女人,高声吼道,"老子要取钱。今天哪个敢说老子的钱泡汤了,老子就和他拼命。"
人群骚动起来,两个保安正在外面劝人,此时见势不妙,也顾不得那个哭得要死不活的老妇,紧跟进去,却被那气势汹汹的阵势吓得犹疑起来,不敢近身。负责登记的女人一脸惊惶,退后靠墙站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一脸镇定看了看,过来好言劝告,"请冷静,没说不取钱给你,现在是执行上面的指示,统一清理整顿,两个月后清理整顿工作一结束,会取钱给你们。"
"屁话!"中年男人把桌子一拍,眼睛瞪成牛眼,一手指着墙上,"看清楚,上面写的啥子,老子别的字都不认得,就认得这几个字,存取自由,信誉第一。你们他妈的说一套做一套,还想骗人嗦?哼,早就听说你们投资公司根本就没得钱,我们的血汗钱全被他妈的贪官污吏挪用了。跟你说,这十万块钱是老子这几年做生意的全部积蓄,现在生意打倒(重庆方言,失败)了,就指望这点钱来吊命翻本,如果这钱泡汤了,老子绝对和你们拼命,反正没钱老子也活不成。"
两个保安终于动手把他拉到一边,他还指着西装革履的男人,继续叫嚷,"兄弟伙,老子记得到你们这几张脸嘴,到时候敢少老子一分钱,你们不要想在重庆这块地盘上混饭吃。看到没得,"他说着一把扯开衬衣领口,露出一条深色的伤疤,脖子上的青筋也冒得老高,"老子都是山上下来的,吃血泡饭长大的人,没弄别个的钱算他运气,今天哪个敢来弄老子的钱,除非不想活了。"
人群一片喧哗,愤愤然骚动起来,有人在趁机叫嚷,"我们是来重庆打工的外地人,现在公司垮了,要取钱回老家。"是一口卷舌音很重的东北话,带着哭腔,"没钱我们咋整呀。"我站在外边,看着这些跟我一样茫然无助的人们,满心焦虑。钱在人家手里,怎么急也没用。我立即联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古语。
外面,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一点点移过来,街上荡起了温热的气息。白发老妇坐在路边的太阳底下,已气息奄奄,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一个买菜路过的老太婆在劝她,"老大姐,钱财是身外之物,哭坏了身体才是大事。"一些马路上不相干的过路人也犹犹疑疑,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看嘛,有钱也麻烦,还是我们这些穷人好。"两个棒棒从前面逛荡过来,幸灾乐祸地笑道。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老头让大家留下电话号码,以便有什么情况好相互通气、联络,一起行动。我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又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写在手上。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才慢腾腾往回走。
听说这次整顿,如果运气好,政府会帮助偿还,运气不好,投资公司宣布破产倒闭,储户一分钱也别想取出。天啦,一想到那笔大额存款瞬间会化为乌有,就一阵掏心挖肝的心痛。自从辞去公职,生存危机就如影随形。没有工作没有家的单身女人,无所依靠,拼了命挣钱,以为钱能为自己带来一份生活的安稳,可现在……
眼前的街景一片模糊,我晃晃悠悠走着,头重脚轻,如断梗飘蓬。
上帝,什么时候,这人生才有安稳的一天!
心事重重吃了午饭,突然想到两天前,以前工作过的报社总编来过电话,他说最近报纸扩版,需要人手,如果愿意,还可以回去干。对了,通过媒体呼吁,也许会有一线转机,毕竟,共产党是为民谋福的党。
一趟车坐出来,刚上了嘉陵江大桥就开始堵车。大家都往窗外张望,见一辆110警车停在那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赤着上身,已爬到桥栏杆外,要跳桥自杀。几个警察正在小心翼翼劝着什么,一些围观的群众有说有笑,被拦在远处看稀奇。
"真是,要跳就跳嘛,以为吓得倒哪个!"车里有人笑着说,"反正中国人就多了,多死几个还好些。"车子往前动了动,我看清了那个要跳桥的男人,竟泪流满面,一张哭丧的扭曲的脸。车子终于到了报社门口,一跳下车,热浪迎面扑来。我快步进入大院,从前传达室的那个张师傅还在,见了面还记得,相互点了点头。
二楼的编辑部里,空荡荡没几个人。猴子还在,一眼瞟见我,吃惊地叫起来,"唉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吴姐,今天怎么有空光临?"
他穿一件发灰的衬衣,看上去像没洗干净,嘴里那颗不关风的缺牙补上了,还是那张乖巧的甜嘴。我笑了笑,走过去,伸头看他桌上的大样。大标题,"市区灯饰工程进展迅速",校㈥题,"今年夏天,重庆夜景将一派火树银花,呈现出建国后前所未有的灿烂辉煌。"
我在猴子瘦削的肩上拍了一把,"猴子,你整天歌功颂德,也不走出去看看,外面的老百姓都闹翻天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外面的风吹草动,吴姐,几天不见,你怎么也说起外行话来了?"
聪明的猴子冲我扮了个鬼脸,我们无可奈何,相视一笑。对面,两张不认识的脸孔朝我们张望,粉嘟嘟的,年轻得像刚挂枝的桃子。
透过茶色玻璃门,我看见总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低头读着什么。走近门口,我就迟疑起来。此事十有八九没有希望,可要放弃,又不太死心。于是就大胆推门进去。总编一抬头就看见我,吃了一惊,笑道,"吴非,你终于想通了?"
我冲他笑笑,为自己倒了杯纯净水,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点燃一支烟,笑眯眯问我最近在家都干了些什么,年纪轻轻不出来做点事,真是可惜了。老在家里呆着,久了,人都会呆傻。然后一本正经,转入正题,提起前两天在电话里说到的事。最近报纸要扩版,差人手,在外面招聘,都是些刚出校园的新手,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茬。你以前也干过,干脆回来算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嫌闷得慌?
"老总,"我呷了口冰凉的纯净水,"好倒是好,我也正想回来为你效劳。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不成?"他似乎联想起我辞职时的事来,"吴非,这次我想好了,你回来,不要再去跑记者了,呆在社里编版,做些策划吧,跑记者虽是多两个钱,也辛苦,再说了,你也不缺那两个钱花,就让新来的年轻人去跑吧。"
"行呀。"一听策划,我兴致来了,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点子。
"现在就有个热点可做,绝对抓人,绝对有卖点。"我激动得直起身来,仿佛看到了新希望。
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正大规模整顿金融市场,一些投资公司莫名其妙倒闭,或者取不出钱来。受害的多是普通百姓、退休工人,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挣点钱不容易,这一乱,有的要来拼命,有个退休老工人急得心脏病发作,可没钱交住院费,都快出人命了,可怜的老太婆叫天天不应,守着公司哭……你看,很热闹的,都是老百姓最关心的切身利益,肯定大有看头,我们可以搞个全方位的系列跟踪报道,既反映乱集资带来的社会危害,又暴露出政府管理工作中存在的漏洞,还有,部分领导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老总,没有揭露和批评,就没有改善呀……"
总编摇头,纳闷地问我,"怎么去操那份心,又不是没写的了。还是想点别的点子吧。"
"我是有切肤之痛呀。"无奈之下,我还是向总编吐了心里的苦水。
"哈……看来还是我们穷人好,没钱,也不用为钱操心。"他像街上的棒棒一样打趣道,"可是,吴非,我还不想这么干。"
一封奇怪的情书
黄姐上午来电话,要我帮她看一封英文信,下午人就到了,屁股后面还跟着小情人阿坤。
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好久没去她的办公室了,问起那里的情况,黄姐眉头一皱,朝旁边的阿坤瞥了一眼,"问问阿坤就知道了,我都不好说,吴非,真的,说来都是朋友一场,可越来越多的人抱怨,说是骗了她们,害得她们花了钱上网,至今美元没捞到,人也没网到。你说,人家王兰得到美元有假吗?人家面都没见,到现在还每个月得到美元。还有石秀,石秀的马克专程从美国飞过来看过她,照片在那里摆起的,也假不了。还有张琴,人家到北京去见的面,感觉好得不得了,马上就要结婚了。最近又有几个老外要过来见面……那些人,自己不懂英语,又没本事,花了几个钱,就以为万事大吉,在家里等到天上掉馅饼下来。馅饼没有掉下来,就说是骗了她们。唉……现在的人呀,你好心为他,他却反过来,猪八戒倒打一钉耙,认为你想害他,想赚他的钱,真是不识好歹。"
想起石秀,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却不时牵挂,也不知她最近过得怎么样了?
"石秀,别提了。"黄姐撇撇嘴,愣了愣,说,"听说最近又在和一个澳大利亚的老头通信,整天抱本英语书,发狠要学好英语,精神倒是可佳。"
"石秀……"阿坤咧着嘴,比划着手势,想说什么,看了看黄姐的脸色,犹犹豫豫,卷着舌头困难地说,"那个石秀,学英语,嘿,连走路都在背单词。莫非走火入魔了,那才麻烦。"
"那有什么,"黄姐一巴掌拍过去,打断了他,"我要是有石秀一半的学习精神,我的英语早学好了,半年就能把自己嫁出去。信不信?"黄姐"嘿嘿"地笑着。阿坤没再吱声。
黄姐说着从包里掏信,一只手在黑色的大皮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里面全是她收到的情书。
她唠叨着,"要说呢,我还不是一样,花了钱,花了时间,空欢喜了一场,还是没有结果,你说我又去怨哪个?要怨只能怨自己英文不好,人家打电话到家里来,听不懂,也只有干着急的份。这里,又有个老美给我写信,说是一个大学历史教授,管他真的假的,死马当活马医,你帮我看看写的啥子嘛。现在,小金她们翻译的信老是出错,我也不信她们了,你帮我看看,说是十月份就要过来了,也不知真的假的?"
我接过来看,是那种似曾相识的网上情书,我一句一句译给黄姐听,她听得哈哈大笑。信上除了甜言蜜语的诉说相思以外,更多的是一长串问题,让人在后面提供的三个答案里作选择,感觉上是在做一项民意调查,要知道中国女人对异国婚姻抱有怎样的向往,以及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我们一边大笑,一边做上面的选择题。
……
婚戒要红宝石,绿宝石,或者白金钻戒?
黄姐伸出手来,很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细长的手指,"红宝石吧,我皮肤白,很配红色。"
喜欢教堂婚礼,世俗的婚宴,或者旅游结婚?
"教堂婚礼吧。稀奇噻,因为中国没得。"她笑着说。
想去哪里度蜜月,夏威夷,巴黎,英伦三岛?
黄姐闭上眼睛,就像个真正即将婚嫁的幸福的新娘,想了想,说,"就去夏威夷吧。我喜欢阳光大海和沙滩。"
浴室要站式淋浴的,卧式盆浴的,或是坐式冲浪的?
花园里种什么花,玫瑰,丁香,紫罗兰?
卧室布置成什么色调,粉红,黄色,蓝色?
睡觉时喜欢穿什么睡衣,曳地的真丝长袍,吊带短裙,或裸体?
喜欢什么时候做爱,临睡前,半夜醒来,或者清晨?
喜欢在什么地方做爱,卧室的床上,客厅的沙发上,或者在车里?
最喜欢什么做爱方式,男上位,女上位,或站立式?
……
历史教授罗列的问题长达五大页,从日常的生活习俗,到最隐私的房事,每个问题后面只提供三个答案供选择,令黄姐在一阵哈哈大笑中颇感为难。
"男上位,女上位,站立式,还有没有第四种呀?"黄姐没有半点羞涩,笑弯腰,顺势倒在旁边阿坤身上,抱着肚子说,"我喜欢一站一卧式的,该怎么回答呢?"
。ⅱ坤也咧嘴笑了,揽着倒在怀里的女人,反倒有几分难为情,迟疑着说,"怎么……我感觉是在做民意测验题呀。"
这话提醒了正笑着的我们。黄姐一怔,直起身来敛住笑脸,"不说也罢了,怎么一说,竟真有这种感觉?"说完又望着我问,"吴非,你觉得呢,有些老外古里古怪,我们也弄不清人家是真是假,到底想干什么?"
可怜的黄姐,尽管她在交友资料上把自己的年龄写小了十岁,她收到的来信仍寥寥无几。也难怪她对每一封来信都极为认真,满怀希望。她甚至根本就没弄懂网恋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就像在她的单身俱乐部,大家至少实实在在,都想找个具体的大活人……
还没等我作答,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唉,管他的,人家是历史教授,难道成天没事,写信来作民意测验?还是把它当真的吧,死马当活马医,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我们在一阵又一阵的嘻嘻哈哈中,做完了满满五张民意测验题。然后,黄姐要我在我的电脑里帮她回信,我们一起打开电脑,给黄姐的美国历史教授写回信。看我很熟练地敲打键盘,黄姐很感慨,"吴非,我也想买台电脑,在家里自己上网,也不晓得电脑好不好学?"
"怎么不好学,简单得很。"阿坤吃力地说着蹩脚的重庆话,"不会我可以教你,我以前的公司也有电脑,在家里上网也方便。"
"阿坤,黄姐上网找情人,你不吃醋?"我侧身瞅着他,真是一对奇怪的情人。
"他,吃醋?还教我写情书,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才好。"黄姐幸福地瞥他一眼,有些娇嗔地埋怨道。
"我有啥子办法,她想结婚,又不愿嫁给我,嫌我太年轻,嫌我没钱,只是个外地的打工仔。我希望她幸福,等她找到别人,要结婚的时候,我会默默地离开的。如果找不到,只要她愿意,也可能嫁给我。"
黄姐瞪大眼睛,冲我扮鬼脸,"看看,现在的男人,好会讨好卖乖,明明是嫌我老了,还说是我嫌他太年轻。也不晓得是哪个教出来的。"
她顿了顿,一看旁边阿坤张了嘴,要为自己申辩,就一把抱起他的头,狠狠地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揽进自己丰满的胸怀,像怀抱一个大婴儿那样,一面揉搓阿坤的小平头,一面冲我感叹道,"管他是真是假,只要哄得我高兴就成。阿坤我的小乖乖,谁叫你小我二十岁呢,如果只小我十岁,我都敢嫁。"
"嗨,没听人说,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体重不是压力……"
两个人在我身后的床上疯成一团。
母亲打完麻将回家时,我们正好写完黄姐的情书,拨号上网,发信,又收到两封新的来信。看了看,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关了电脑,一起到外面吃麻辣烫。
天色暗下来了,地上热烘烘的,街边的火锅馆和夜啤酒生意兴隆,到处是猜拳行令吃兴正酣的人们。我们到了最爱吃的那家鳝鱼火锅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吃完后,黄姐和阿坤手挽手走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笑着向我轻声念叨,"这个黄姐,男朋友年轻得怕是可以给她当儿子了。"
我挽着母亲,在心中迅速掐算。没错,她远在北京的女儿正好与阿坤同龄。
就快见到网上情人
英子外出度假后,我和沙啦啦的友谊,在网恋这一共同话题中迅速升温。
沙啦啦为人谦和大度,真诚浪漫,是个不错的朋友。因为和各国网友的交往,常常在别人的时间里生活。她经常在我们的正午时间蒙头大睡,在凌晨两点和我煲电话粥,然后在太阳升起的清晨精神抖擞,与她刚下班回家的美国男友接通网上热线。那个多年前的男友一直想娶她为妻,却被她以种种借口拖延着。
"为什么要结婚呢,我就想过现在这种生活,天南海北,自由自在,精彩纷呈,多棒。"沙啦啦对我说。
海特的签证下来了,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订机票,旅行社的人告诉他,从德国到中国重庆,从来就没有直航,但今年夏天将开始试航,由慕尼黑直飞重庆。海特兴高采烈,来信说,"亲爱的,真是天助我也。你信上帝吗?我信。我相信是上帝把你送给我,现在,又是上帝在暗中帮助我来重庆看你。今天我去美因兹,专门去了一趟Dom教堂,我一个人坐在教堂里祈祷,感谢上帝对我的恩赐。"
上帝?我从没有认真想过,虽然我一直信着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它依着因果报应,安排人的命运。现在,我不由得暗中相信,也许,那就是上帝。
机票拿到了,海特过几天就将来重庆。我在兴奋中等待。我们依然每天一早一晚两封信,那感觉,与其说是写信,不如说更像与身边的爱人随便聊两句,想起什么说什么。
我们都期待着相见的时刻。
海特在重庆有一周的时间,他在网上订重庆的宾馆,写明了宾馆的名称、地址、房价、电话,要我比较决定,住哪一家好。那些地址,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也不知道。我不得不再次惊叹德国人的谨小慎微。我说不用了,你来了我帮你订房,我有熟人,可以为你拿到更便宜的房价。他在那边不放心,一再叮嘱,有把握吗,钱不要紧,我习惯在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其实,我的新朋友沙啦啦早帮我安排了海特在重庆一周的行程。沙啦啦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早和几家涉外宾馆打得火热。一个电话过去,人家给她的价格,就比海特在网上查到的价格便宜一半。
"一周呀,第一天逛朝天门、解放碑,晚上去旋转餐厅吃川菜。第二天上南山,晚上吃泉水鸡,到一棵树看山城夜景。第三天去大足看石刻。第四天去两路看民俗文化村。第五天、第六天,自由活动,不就完了。一周时间紧紧张张的,怕什么,如果再有一周,可以去游一趟丰都,或者游一趟三峡。"
沙啦啦老到地对我说。
以前几个来重庆看她的老外,她就是这样安排的。当然,她的朋友时间都比较长,一般是游了重庆,还要到国内其他地方周游一圈,沙啦啦就充当起文化使者,一路陪下去,一边向老外们介绍祖国的大好风光和悠久的历史,一边也展示自己从心灵到肉体的迷人魅力。
沙啦啦还在电话里提醒我,"千万不要忘了准备避孕套哟,跟老外在一起,还是小心点为好,谁知道他们的真实背景呢。潇洒归潇洒,千万别忘了自我保护,到时候,染上艾滋病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可爱的沙啦啦,说出了这个让我一直不敢多想的敏感问题。是呀,两个人在网上可以爱得肆无忌惮死去活来,可到了现实中,真正在一起,下一步该怎样走,是否突破禁区,我真的犯难了。
于是在给海特的信中,也禁不住试探着提出来。我幻想他在重庆的情景,大胆地设想:"我会到机场接你,然后一起到宾馆,当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会走过来拥抱我,吻我吗?……"
那边回过信来:
亲爱的,首先你要告诉我,中国有哪些禁忌。比如,我可不可以在机场,当着很多人的面拥抱你,吻你?因为,我一定等不了那么久,要等到了宾馆后才吻你。另外,你问我,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闭着眼睛开始设想,当我想到你就在我身边,离我咫尺之遥,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你可爱的脸庞时,我的脸就开始发烫,心跳加速,感觉有无数只美丽的蝴蝶在心中飞舞……
无数只美丽的蝴蝶在心中飞舞!老天,这个人大学学的工科,现在从事计算机程序设计,怎么会想出这么含蓄而诗意的比喻?一个精妙绝伦的回答!
想起从前那个大胆的美国人,在邮件里露骨的性描写,加拿大校长杰克也提出要我裸体照片的要求。只有海特,我们写的信最多,感觉上彼此走得最近,却从来没有谈到过性。也不是有意回避,就是没绕到这个话题上来。现在我斗胆提出,他竟这般羞怯含蓄,如一个腼腆的大男孩。
都说日耳曼人古板保守,不浪漫,可对于一个未曾谋面,具有古典情结的东方女人,还有比这更浪漫更诗意的回答吗?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下午的飞机,他兴奋得一夜未眠。早晨,离家之前的几分钟,挂个电话过来,"亲爱的,我出发了,乖乖地等着我呀。"他的声音幸福得在微微颤抖。
哦,他已人在旅途,正向我走来。我激动得想跳起来,又紧张得浑身哆嗦,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我开始设计我们见面的情景,每一天的安排,每一个细节的发展。穿什么衣裙,才能体现出中国女性的特色,既漂亮又性感。还有发型,去年夏天一气之下剪成的板寸短发,一年后的今天,已长及脖颈窝,能梳出几种不同的风格。衣橱里的夏装被翻了个底朝天,花花绿绿堆了一床,一件件试穿。然后是整理房间。买鲜花水果。地板打蜡,换床单,擦沙发,擦玻璃窗、书桌、橱柜,角角落落都纤尘不染。连平常不让人动的母亲的房间,也任性地进去收拾规整。狗儿嘟嘟被洗得干干净净,浑身白毛蓬蓬松松,抱在怀里,能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
好了,一切收拾妥当,我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靠在门边,望着窗明几净的房间,遐想他来到这里的情景。
海特乘坐的德国假日航空班机,抵渝时间在清晨七点半。
等待的夜晚,漫长而艰难,时钟仿佛放慢了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迟缓。有时甚至像停止不前。陪母亲坐在客厅看电视,两个人东拉西扯混着时间,说起有一天可能远嫁他乡,母亲听了,不但不伤心,反而挺高兴,"只要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妈老了,再舍不得,也不能陪你一辈子,找个对你好的人,比什么都强,妈也可以放心了。"
我的母亲,这个当了一辈子纺织女工,生育过八个孩子的普通中国妇女,虽然没啥文化,却凭着母性的本能,凭着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开明,鼓励她的孩子们,大胆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外国,外国有好远?"母亲听说自己最操心的小女儿,可能远嫁外国时,问我。见我一脸掩藏不住的高兴,也跟着乐。她甚至不知道外国也有穷富之分,却大度地说,"我管他中国外国,只要人好,对你好,我就喜欢。你们两个人不吵不打,平平安安,欢欢喜喜过一辈子,我这当妈的,一颗心就放下了。"
夜深了,母亲已睡去。我不希望明天用一张睡眠不足青灰的脸,去迎接我来自远方的恋人,也强迫自己睡下。
小闹钟调到清晨五点,闭了眼,仍难以入眠。
明天,此生第一次将和一个外国男人在一起,蓝眼睛,高鼻梁,白皮肤,拥我入怀,会是什么感觉?也不知走下网络的海特,是让我喜欢还是难以接受?那盒新买的安全套放在随身携带的坤包里,不管怎样,明天是不可以发生什么的,否则就太轻率了。才第一天呢。到了宾馆,放下行李,就径直带他到解放碑喝早茶,然后在街上随便逛逛,晚上吃火锅,送他回宾馆,我独自回家。对,即使喜欢,晚上我也一定得回家。不能一见面就和他粘在一起。我得给他一个矜持羞涩的淑女形象。如果他想到我家,见我母亲,也至少在两三天后。这片居民小区,还从来没来过外国人,突然带这么个老外回来,一定会引起左邻右舍说三道四,议论纷纷,石秀的悲剧不能重演。早嘱咐过母亲,有人问起,就说是大学里的外语老师,以免留下后患。当然,我得尽量选在人少的时候带他回来。
如果他说累呢,十个小时的空中飞行,又加上一夜未眠,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宾馆就让人家马不停蹄,出去喝早茶逛街,是不是有点不人道?那我就借口有事,离开他,让他独自在宾馆睡觉,下午再去看他……不管怎样,即使要越过那条防线,也得在至少两三天以后,才比较合适。
……
窗外,月亮在被高楼分割的夜空里,艰难地穿行。床头,小狗嘟嘟已酣然入睡,传出均匀的呼噜声。我几经辗转,仍难入眠,看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钟,就干脆翻身起床,轻轻悄悄梳洗打扮,然后独坐窗前,等待夜空泛白。
夏夜清凉,万籁俱寂。一年前的今天,我心里还只有苏西,在那场婚外情里尴尬挣扎,昏天黑地,寻死觅活。没想到时隔一年,一份全新的爱情正向我走来。
这就是生活。
日耳曼男人有一个梦
清晨的机场,冷冷清清。国际航班大厅更是人迹稀少。这趟由慕尼黑飞往重庆的德国假日航空班机,一周一趟航班,只有一个前来搭乘的回程旅行团。我独自坐在候机室一角,看这群德国旅客走来走去,他们在一个来自西安的男导游带领下,拎着大包校Ⅻ,在办理登机手续。想着我的恋人,也来自这个蓝眼睛白皮肤的民族,和他们说同样的语言,喝同样的水,呼吸同样的空气,我心里竟无端地升起亲切感来,我面带微笑,满怀温柔地看着他们。
时间依然过得很慢,仿佛每一秒钟都被拉长了十倍。我不停地进厕所,看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是否依然得体。这天我最后穿上身的,是一条素色碎花的纯棉连衣长裙,无领,无袖,束腰,露出细长光洁的脖子,看上去有点三十年代的风韵。我很喜欢这身古典风格的打扮。我想像他看见我时的感觉,想像他正在天上干什么,是否也在想地面焦灼等他的我?
飞机终于着陆,一看时间,确实晚点一小时。心跳又开始加速,守在栏杆外,盯着里面的出口,好久,才看见有人稀稀疏疏往外走。我的心悬到半空中,几乎屏住呼吸,目光不停地来回搜寻,哪个会是我的恋人?
。⒋原先的设想,我应该站在大厅并不显眼的一角,等他出来四处张望,再款款向他走去,然后看他惊喜的脸,那种寻觅之后的喜悦。可是现在,我顾不得这份精心的安排了,我急于早点看见他。我不知道哪个角度更易于他也一眼看见等他的我,就在外面不停地变换位置,左边站一会,右边站一会,然后又跑到出口正中间站着。客人们出来了一大堆,满满地候在里面,等待过关,还是没发现想找的那个人。我踮起脚尖往里张望,止不住涌起阵阵失望,莫不又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我的梦想,总是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擦肩而过!我紧张得害怕,只觉得心在往下沉,脖子已无力支撑这颗高昂顾盼的头。一泄气,正要往外退,目光所及的最远处,一道红光闪出,是他!那个在梦中出现过的德国男人,穿一件红T恤,站在楼梯口。他几乎是这趟航班最后的乘客,不紧不慢在往外张望。四目相碰,我们几乎同时举起手来,向对方挥舞。
刚刚才要虚脱的身体,现在突然精力充沛。我焦灼不安,手足无措。他终于出来了,肩上挎一只褐色的旅行包,下身穿一条深色牛仔裤,高大魁伟,圆圆的脸,幸福的微笑。我双手合十,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阵"咚咚"的巨响。他走近了,来不及放下肩上的行李,一把将我拥在怀里,低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亲爱的,"他用英语轻声叫我。我抬起头来,看清了他的脸。他那白色的皮肤,蓝色的眼睛,一切都绝对陌生,虽是初次谋面,可感觉上我们竟然像相识已久!他拥着我慢慢往外走,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轻轻飘飘,像一朵被风托起的云。
一切预先的设想都烟消云散。当我们打开宾馆的房间,再次四目相对时,我知道,完了。爱情,并不因为你的年龄见长而中规中矩,也不因你的周密计划而按部就班。爱情就是爱情,它让你无能为力,它让你难以摆脱,顷刻间,只觉得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我们,让我们无法止步不前。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宁静清凉的世界里,无数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飞舞。
过了好久,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像夏天清晨的小风,凉凉地吹进我的耳朵。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他用的是他的母语,"Ichliebedich。"这句话他早就对我说过,在邮件里,在电话里。现在,他飞越千山万水来到我身边,再次亲口对我说,我仍一阵激动,也用德语对他说,"Ichliebedich。"这是我此生学会的第一句德语,我亲爱的德国恋人,是你在教我用一种崭新的方式表达爱情么?
我们一遍遍抚摸对方。我看清了他健壮的肢体,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栗色的鬈发。他的手很大,布满浓密的褐色汗毛,我轻轻抚弄这些小草一样柔软可爱的茸毛,内心惊诧不已,这具白种男人的身体多么迥然不同,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躺在我的身边?莫不是从上帝怀里跌落人间?
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样漂亮得如同古希腊雕像的身体,也将有一天和我一样不可避免地遭遇疾病,衰老,和死亡?!
橘黄的灯光下,他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蓝宝石,浓密的睫毛向上翘着,分明就是个有生命的大洋娃娃。我突然想起沙啦啦说过的话,老外个个漂亮。他真的比照片还漂亮,干净,清爽,生机勃勃。
他深情地望着我,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一遍一遍亲吻。
一切犹如梦境,美丽得让人不敢相信。我不得不使劲掐自己,让疼痛来证实,不,这不是梦。
事实上,这一天我们哪里也没去,就这样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在亦真亦幻中充分感受这份从天而降的幸福和美丽。
海特给我的礼物,是一条三色金的项链,和三盘CD,那是他自己在电脑上录制的。音乐,都是他最喜欢的音乐、巴赫、韩德尔、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他编好顺序、曲名、作者名、时间长短,还在每一盘的开端录了对我说的话,亲爱的,这是我最喜爱的音乐,希望你与我一同分享。
他用他的随身听放给我听。音乐是那种很古典宏伟的交响乐,典型的巴洛克音乐,有一种预想不到的神圣和恢宏。我不太懂西方的古典音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但他睁着漂亮的蓝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充满期盼,"亲爱的,喜欢吗,喜欢吗?"
"喜欢。"我伸过头去吻他的眼睛。我不想让他伤心失望。他信了,立即松了口气,欢天喜地起来,"上帝呀,你也喜欢我的音乐,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嘛,我曾想过,如果这一生都找不到我喜爱的中国女人结婚,我就和这些音乐过一辈子,音乐将是我惟一的恋人。"
"为什么一定要娶中国女人?难道德国女人不好吗?"我觉得奇怪。这个话题虽然在以前的邮件里谈过,但我还是想再听一遍。
"我也不知道,"他抚弄我的头发说,"我不太喜欢德国女人,因为她们太女权了,作女朋友还行,作妻子就不太合适了。"
他甜蜜地回忆,"我至今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单单想娶中国妻子,也许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讲的缘吧。我从小喜欢中国,觉得它那么古老、博大、神秘,真是了不起。我认为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秀美,温柔,到后来我长大了,这种朦胧的意识才清晰过来,那就是,我一定要娶个中国女人为妻,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体态娇小,住在一幢漂亮的小房子里,我就在外面努力工作,挣钱养她,让她快乐地和我生活在一起,这是我一生的梦想。"一个爱做梦的大男孩!
"那时候,我还跟我最后一个女朋友在一起。她在莱比锡大学学中文,每一次我们上街,遇到有德国男人带着中国女伴,我总是情不自禁回头张望,羡慕那男的。我的女朋友就问我,你是不是也想有个中国女朋友呀?她的话提醒了我,原来我迟迟不想和她结婚,是因为骨子里一直想娶个中国女人作妻子,可是我自己居然不知道,还是她发现并告诉我。后来她伤心地离开了我,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我很感激她。那阵子,一遇到有中国电影,她就约我去看,没想到我的兴趣比她还浓,后来她建议我跟她学中文,我学了两个月,认了二十多个汉字,太难了,就放弃了。现在想来,那时她其实是很伤心的。"
他把音乐声调小,我更投入地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
他最后这个女朋友名叫迪亚娜,是他的继母安妮母亲的外侄孙女,小他十五岁,有一头金色的长发。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前来走亲戚的小姑娘爱上的。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两人好了一年多就分手了。
为了实现他娶中国妻子的梦想,他制定了一套又一套方案。第一方案是来中国旅行,希望能在途中邂逅一个可意的中国姑娘。此方案在一九九四年夏天得以实施,当时去了广西的桂林,游了漓江,前后在中国呆了半个月,漂亮的中国姑娘倒是遇到不少,可腼腆内向的他,最终没能开口跟人讲一句话。他的第二方案是移民加拿大。因为据说温哥华有很多中国人,这样结交中国女友的机会就会多些。可移民需要勇气,作为独生子的他,要抛弃年近八旬的老父,独自远走异国他乡,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我伏在他胸前,问,"怎么想到英特网的呢?"
"也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边开车边听电台,电台里正介绍一对网络情人的故事。一个德国人通过网络,娶了一个中国女人,婚后很幸福。当时就记下这个网站的名字。是呀,通过网络也可以找到中国妻子,干吗一定要去中国旅游,或者移民去加拿大呢。回家赶紧打开电脑,按电台提供的网页,一进去就看见你的照片。"
"所以就给我写信了?"
"没有,一看见你的照片,我就惊呆了。啊,这么漂亮。我对自己说,恐怕没希望了,肯定有好多人给她写信,她不会理我的,也许她早已找到意中人了……"
"那为什么还是写了呢?"
他面带微笑,轻轻抚弄我的脸,"我其实犹豫了好久,很矛盾,第二天,第三天,就在我决定放弃的一瞬间,我不甘心。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像一般女孩只是漂亮,你还让我有种特别的亲切感。我甚至觉得,你脸上的某种神情特别像我姐姐。你知道,我姐姐早死了,在我只有两岁的时候,她就跳进地铁的电轨里自杀了。我根本就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但第一眼看到你的照片时,我竟有一种看见我姐姐的感觉,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我的意思是,不是你们长得像,而是别的什么相似的东西,在眼神里,微笑里,有亲切,有爱怜,还有些忧郁,你懂吗,唉,我也说不清。"
他比划着手势,以此来表白那种无法用语言来说明的意思。我猜想,他想说的,应该是一种神似吧,或某种不易察觉的类似亲情的特质。
"于是我开始后悔了。我对自己说,怎么试都不试就放弃呢?海特,你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可如果你及时弥补,还来得及,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愿意让这种后悔折磨一辈子吗?不,我决不愿意。于是我就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一边写还一边自我嘀咕,也许她不会给我回信的,不会的,她那么漂亮、温柔,一定好多人给他写信了。可即使知道这一点,我还是想试,为了我今后的不后悔。"
"啊,你好聪明。"我拍拍他的脑袋。
"瞧,你回信了。"他得意地笑了,我再次看见他脸上可爱的真诚和稚气。
"说说,这么多人给你写信,你为什么就给我回信,让我成为那个幸运儿?"他捧起我的脸来,吻我的眼睛。
我如实告诉了他当时读信的感觉。我说,"你是惟一的一个,把我的照片下载到自己电脑保护屏的男人,天天看。我就想,也许这个人是真的喜欢我吧,就试试看吧,没想一试,感觉挺好。"
"真的吗,到现在还觉得我好?"
"是的,你呢,到现在还觉得我好吗,跟网上一样好?"
"不,比网上还好。"
我们的唇又一次幸福地粘在一起。
沙啦啦在这家宾馆有一间办公室,挂了个中外文化交流之类的牌子,也不知道具体经营些什么,三天有两天都关门,这天打电话过去,她正好在,我们就溜过去看看。
海特实际上有些羞怯,见了沙啦啦,除了相互问候,就只微笑着,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我想起沙啦啦从前说过,德国男人像温水瓶,外冷内热。他们不轻易与人搭腔,但一旦交往,就会真诚以待。而热情浪漫的美国男人则正好相反。他们喜欢主动搭讪,你好我好天气好,可也许不当回事,两天后就忘得精光。还是沙啦啦主动用刚学不久的德语和他打招呼,又时不时夹杂些英语和他交谈,气氛才慢慢活跃起来。
我们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喝了两杯茶,就到门外的广场散步,摄像。海特带了部微型摄像机,对重庆城的繁华高楼惊讶不已,兴奋得不停地拍摄。沙啦啦很内行地建议我们,"你们要多拍些合影,到时候去大使馆办签证,人家很可能要看你们的照片,以确信你们确实相爱。老外最看重人权,你们在照片上越黏糊,越肉麻,就意味着你们爱得越深,签证就越好办。"
于是我们就在广常⑦溜达,一边聊天,一边在沙啦啦的导演下,摄一些亲昵的镜头。
沙啦啦对她的创意很满意,我们在摄像机里像过电影,看到里面的异国情侣确实一副甜蜜幸福的模样,竟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沙啦啦在旁边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地说,"我是谁,如果去当导演,赶马克·瑞德尔也差不了多远。"该导演因导《金色池塘》而备受沙啦啦的推崇。
。Ⅷ晚,我们到南山吃泉水鸡。一家竹楼里,闹哄哄都是人,我们坐在靠窗的一桌,端上来一大钵红油漂香的鸡肉,杂碎另炒,鸡血煮的青菜汤,味道鲜美,我们边吃边聊天。沙啦啦有个德国网友在柏林,再加上学德语学得痒痒的,难得有个操练的机会,就不停地和海特聊,所以更多的时候是他们两个聊得热火朝天,我被冷在旁边,当惟一的听众,也乐得埋头吃菜,却发现海特不怎么动筷子,一问才知道,味道很不错的,辣也不成问题,但不喜欢这种连肉带骨头的做法。
沙啦啦连忙解释,"老外就这点怪,不吃内脏,不吃带骨头的肉,连吃鱼都是那种先剔了刺的。"
可怜的海特,如此美味的鸡肉不能享受!于是我们俩睁大眼睛,开始帮他选不带骨头没有皮的小肉丁。鸡杂是不动筷子的。我说,"你吃点青菜嘛。"沙啦啦叮嘱我,"别告诉他那是鸡血。老外不吃那个。"鸡血和着青菜煮的汤,实在猜不出那方方正正辨不出颜色的东西是什么,海特伸过鼻子来闻了闻,赶紧皱了皱眉头,说有一股怪味,坚决不吃。
自作多情安排的一顿很有重庆特色的晚餐,大老远跑一趟,结果就我和沙啦啦两个享受了。海特很勉强,只吃了校㈦碗米饭,就不再动筷子。这时,天开始下起毛毛雨来,雾蒙蒙的也看不清对面渝中半岛的夜景。沙啦啦问我们,今晚是不是愿意到她山上的校Ⅵ馆去住,虽然条件赶不上她帮海特订的四星级酒店,却能享受一夜宁静清新的山居情趣。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和海特这么快就粘在一起了,怕她会取笑我,就托口说海特还饿着肚子,得到解放碑去给他买个汉堡包。
沙啦啦一脸诡笑,"哈哈,感觉怎么样吗,别不好意思,我早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我继续装傻。
"看出什么了,你还装!"她打我一把,伸过头来,压低声音说,"我说得对不对吗,找了老外,就再也不想找中国男人了。"
我窘得一脸发烫,不知该怎么回答,迅速瞅了一眼对面的海特,狠狠推了沙啦啦一把,两个女人会心地大笑起来。
海特见我们鬼鬼祟祟,好奇地望着我们,"你们在讲什么好笑的,讲出来让我也笑笑嘛。"我们笑得更起劲了。"不,不,不能讲,这是我们女人的秘密,男人不能听。"沙啦啦放大声音,用蹩脚的德语结结巴巴对他说。
女人的心
海特给我母亲的礼物,是一盒奶油甜点,和一大本德国风光相册。
我们选在中午时候回家。外面骄阳当空,各家正忙着午饭,小区外没多少闲人。母亲已烧好饭菜等我们。开了门,海特用刚刚学来的汉语,叫了声"妈妈",就伏下身去拥抱个子矮小的母亲,亲吻她的脸额。母亲不习惯这种见面方式,窘得一脸通红,笑得合不拢嘴,也忘了人家听不懂中文,直说屋里坐,屋里坐。
吃完饭,海特把礼物拿出来,送给母亲。他把那本大大的砖头般沉重的相册放在桌上,让母亲坐中间,我和他分坐在两旁,他要向母亲介绍他的国家,他要让母亲明白,她女儿将去的国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想告诉海特,母亲没有文化,德国在地球的哪个地方都弄不清楚,国家美不美对她并不重要。但看他一脸认真,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依他。三个人坐在一起,面对那本漂亮的大相册,由他一页页很耐心地讲解,再由我胡乱译给母亲听。
其实母亲什么也听不懂,什么科隆教堂、勃兰登堡门、新天鹅城堡……她听得云里雾里,只跟着不断地哼哼埃ⅰ,点头说好。
看完相册,海特把他带来的摄像机接在家里的电视上,开始向我们展示他在德国的生活。录像从他住房的卫生间开始放,卧室、客厅、厨房、花园、门外的街景、自己的车、与父亲家人在一起的情景、公司里自己的办公室、几个要好的同事,统统摄录下来,一边放,还一边解释。
屏幕上,海特住在一幢带花园的二层楼小房里,楼下是房东老两口,海特住楼上,卧室、客厅、工作间,外带厨房。房间陈设简单,甚至不如我现在身居其中的这个家装修华丽。整个录像带看完后,我竟有些失望。这不是我想像中或者电影里看到的外国人的生活。他的公寓是租来的,他还没有自己的住房,园子里的鲜花、草坪、参天松柏再漂亮,也是别人的。他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打工族。
海特还犯了一个大忌,他卧室的墙上挂了一幅香港小影星的画像,他连这个也拍下来,就不怕新女友吃醋?录像带放到这里,母亲悄声问我,"这是他的女朋友呀?"问他,他笑着赶忙解释,"不,是去香港旅游时买的画像。因为喜欢,就一直挂着。"他一脸幸福,竟丝毫没察觉出我们的不快。我想,这也许就是他梦中的中国美女了。虽然也明白一个单身男人对梦中情人的热爱,画上的小影星也确实一副清纯可爱的样子。但我相信,如果换成中国男人,遇到这种情景,是绝对早撤下来了,或者避开不录,哪会傻不拉几录下来,还千里迢迢去放给女友看?!
看完录像,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通过录像呈现的情景,我们拿不准他的经济实力,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房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自己好不容易才结束了漂泊,有了属于自己的窝,现在又放弃苦心经营起来的这份安稳,跟他去过漂来荡去的生活。搬家的滋味,只需想一想,就足以让人头痛。
可他认为这很正常。他说在德国,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大多租房住。他蹲在电视机前摆弄他的摄像机,不时回过头望我,等着我表态,是否喜欢刚刚看到的一切?愿不愿意跟随他,去分享录像里的生活?
我纳闷不解,他怎么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点也不懂得现在女人的心?
但他一脸坦荡,心无城府的样子,又让我心软,实在不忍伤了这个充满期待的大男孩,我向他微笑,很勉强地点头说,"好。"
我已经有了心事,他却浑然不觉。
我发现我是个人格分裂的女人,既向往纯洁美好的爱情,又无法真正彻底摆脱物质诱惑。从前我认为自己还算纯粹,对金钱的追求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但一到关键,心里的天平就失去了平衡。我不要大富大贵,但我要一份安稳的生活,情感和物质双重的安稳。海特的方方面面都让我喜欢,惟独……如果他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打工族,随时有失业的危险,我愿意跟他去过那种四处流浪朝不保夕的生活吗?我不知道。
隐隐地向海特流露出心里的担忧,他却笑我多此一举,一个有两所大学毕业文凭的电脑程序设计员,他的生计会差到哪里?(海特在东德时期念完德累斯顿大学四年英文专业,后逃往西德,又在西柏林念了四年柏林大学并获微电子专业硕士文凭。)
心下释然,不再忧虑。回过头来想,有房子又能怎样呢?看看自己的房子,看看自己在这所漂亮房子里形单影只的生活。两相比较,我还是宁愿要爱情,琴瑟和谐,两情相悦。房子可以挣来,说到底不过是身外之物,但爱情,那是生命的阳光,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
一周的时间眨眼快到了,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晚上吃了饭,在宾馆外面的林阴道上散步,正东一句西一句说着申办签证的事,坤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男人通知我,明天上午九点,在市政府门前集合,集体请愿,要钱。
想起那笔吉凶难卜的存款,心情就低落下来。海特看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了,我向他道出实情,但在叙述时隐瞒了存款的具体数目。
"如果是德国,资本主义国家,破产的事更是经常发生吧?一旦银行或者投资公司宣布破产,储户的钱不一样泡汤吗?"我有些垂头丧气地问。
"没错,"他说,"银行也有破产倒闭的。可我们有银行协会,如果一家银行倒闭了,银行协会会承担连带责任。对于储户,并没有存款风险。除非德国所有银行集体破产。"
他还解释说,德国的银行协会,同时有监督各家银行投资管理的功能。在德国,新闻媒体和政府机关是分开的,司法机构和政府机关也是分开的,这样能更好互相监督、制约,有利于整个社会的正常运转。这就是所谓西方国家的民主。
"行呀,就去德国吧,趁自己还不算太老,可以努力工作,挣些钱,以便老了也能有份安稳的生活。"我想,砸了铁饭碗的人,总担心有动弹不得的那天,没有退休金,没有家,年老体衰的我,会在孤独寂寞中坐以待毙。太可怕了。挣钱防老,也是我几年来重要的奋斗目标。如果辛苦挣下的养老金朝不保夕,我拿什么去保障未来?
"哈哈……"他笑了,安慰我说,"亲爱的,在德国,没有人会饿死。你不必担心生存危机。如果失业了,政府会发失业救济给你,再不行,你可以吃社会救济,政府还会提供福利房,让你免费居住。吃社会救济的人可以衣食无忧,但没钱去度假,去周游世界,也没钱开好车,住花园洋房,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依然要努力工作。"
"啊?!"我听得半信半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我们结婚后,如果我不工作,政府也会发钱给我?"
"NO,"他笑道,"你不行,因为你有富有的丈夫,你丈夫会让你过上幸福生活。政府的救济金,只发给那些真正生活困难,没有经济来源,需要救助的人。"
"哦……"我听得似懂非懂,纳闷地想,怎么,你还是个富有的丈夫?!
他继续解释道,"德国是个税收很高的国家,我们几乎工资收入的一半都用于缴税,失业金、养老金、疾玻ⅲ险等等,都是从我们自己的工资里出,所以,说到底,我们的保障也靠的是自己。"
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个来自远方的异国男儿,产生了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这种高税收的制度,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社会保障呀。
平心而论,我热爱工作,尤其热爱自己选择的工作,但谁也无法阻挡衰老和疾病的到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在能工作的时候努力工作,在不能工作的那一天,也能有份过得去的生活。
海特走了,我孤零零站在外面,看他在远去的电梯上向我挥手,如同一周前在这里从天而降,向我走来。
渐行渐远的他,终于消逝在视野的尽头。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四顾彷徨,孤孤单单。就像做了场梦,醒来后一切依旧。一切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潜意识里的虚无再度袭上心头,恍恍惚惚走出机场,太阳升起来了,白晃晃一大片,坐在回城的空调大巴上,伸手摸着脖子上的项链就不肯放开,这条来自远方的三色金属链子,好歹算是这场春梦的影子。
回到家,赶紧翻箱倒柜,把一切与海特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听他为我灌制的音乐,即使不太喜欢,也让它们轰轰隆隆地热闹着。还有与他合影的相片,也摆在床头、桌上。我在空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像狗一样用敏感的鼻子寻找他留下的气息,以证实这场恋爱真的来过。
心还是很飘,很难踏实下来。安稳的感觉由远而近,由近及远,像幻觉一样在眼前晃动,可我抓不着它。
应该和那些退休工人去市政府请愿的事,已被忘得精光。
在床上补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和沙啦啦通电话,如实讲了海特在德国的情况,"什么都好,可是,他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呢。"沙啦啦在电话里开始骂我,"你怎么这么傻,他回去是不是真的会发邀请函过来,帮你办签证,还八字没一撇,哪里就这么早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完全可以多比较,多选择嘛,也许那个加拿大校长更好些,如果是我,真要结婚,我就更愿意选择加拿大,德语是很难学的哟。"
沙啦啦的话不无道理,弄得我三心二意起来。我从床上爬起来,一周没开电脑,新邮件又是一大堆,还有杰克的来信。早没了结交新网友的兴趣,因为太累,太费时间,但杰克不同,我们有基础,我该给他回信。
没想到回信刚开了头,心就开始不安起来,感觉海特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他好看的蓝眼睛像婴儿那样清纯,满是真诚和委屈,竟叫人不忍。我狠下心来,还是硬着头皮给杰克写回信,随便编了个故事,解释我为什么一周没和他联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海特回到德国,给我发来了第一封邮件。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会给别人写信。我很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可我一直摆脱不掉,这令我好伤心。亲爱的,我爱你,这次见面后,比从前未见到你时爱得更深了。我已决定邀请你来德国,明天一早,我就去外国人管理局办理给你的经济担保。你看,我们的新生活不久就要开始了。可是,如果你真的还在和别人通信,你会伤我很深的。但愿这种预感只是多余的担忧。爱你的海特。
天啦,恋人间才有的第六感应,竟在我和海特间出现了。我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相信,看来,我们是上天注定的恋人,心灵相通,无法隐瞒。
于是决定中断和杰克的通信。委婉地吹毛求疵,怨他粗心大意,并不是真的在乎自己,不如断了算了。那边也不是傻子,读懂了我的意思,回信竟是气势汹汹的责难,"想嫁到加拿大的中国女子成千上万,我偏偏选中了你,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没想到你不识抬举,你不但不理解一个大学校长的忙碌,反倒挑三拣四,要知道,如果我愿意,闭了眼睛,可以一抓一大把比你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
真是谢天谢地,这个道貌岸然的校长,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他怎么能说出如此狂妄没有修养没有水平的话来?再去找他寄来的名片,仔细看他工作的学校,他名字后面校长的头衔,我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会是个真的大学校长,或者是个冒牌货吧?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庆幸及早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否则,真有一天嫁给他,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这种男人,从骨子里瞧不起中国女人,怎么会真的在乎你,爱你疼你。于是我不甘示弱,回信去奋起反击。真对不起,我想找的是爱人。如果没有爱,你就是生活在天堂,我也不会嫁。别以为有中国人喜欢去加拿大就自以为了不起。如果一个女人只是为了去加拿大而嫁你,你也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
信发出去了,面对电脑我终于松了口气。这个杰克,从一开始就像块诱人的鸡肋,想着他大学校长的身份,我以极大的宽容体谅,去理解并接受他脚踏几只船的事实,希望在慢慢的接触了解中去建立感情。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我想像他读信时气呼呼然后若有所思的样子,感到很痛快。戴玉早不和他通信了,也不知他将把下一个目标,转向哪个陌生的同胞姐妹。
流浪诗人
这几年,自由撰稿人是个吃香的职业,在家办公,无拘无束,还收入可观。街头报摊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杂志,就是这个行业赖以生存的肥沃土壤。各家杂志为了抢占市场,抓好稿,在抬高稿酬的同时,还加强了对这些被戏称写手的撰稿人们的联络,于是,总有些认识或不认识的编辑们,要么来电话约稿,要么游走于各大城市,亲自约见一些看好的写手,吃吃饭,聊聊天,感情建立起来了,今后的稿源就好办了。
海特走后的第二天,我就接到这么一个邀请吃饭的电话。晃晃悠悠去了,都是些不太熟悉的面孔,拿了红包,坐在一角默默吃饭。吃完后,又随人们陆续散去,没太注意都是些什么人,却有一个身穿黑色长衣的精瘦男人跟了出来,"你住在哪里?"他问我。回头看他一眼,并不认识,只依稀记得,仿佛是一位流浪诗人,于是礼貌地一笑。
他跟在我身后,出了酒店。
重庆夏天的夜晚,虽没有白天的太阳当头,地面仍散着隐隐的热气,穿着短衣短裤的人们出来了,在街上晃来荡去乘凉,或者聚在大商场门口,趁关门之前,享受里面透出的冷气。霓虹闪烁中的山城之夜,看上去很美,特别是解放碑一带,灯红酒绿,金碧辉煌。我们一前一后往车站走去,他不时盯着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虽不多说话,可你的气质很特别。"
哦,我努力回忆,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我离去不久的德国情人,想此时的他正在干什么?是否已为我办好了邀请资料?出国,于我是个巨大的诱惑,古老的欧洲大陆,神秘的莱茵河……忽远忽近地飘浮着,这就是我对现实淡心无肠,神思恍惚的原因。
但面前这个紧紧跟随的诗人却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他跟我讲流浪艺人不可理喻的生活,他们群居在一起,为了各自的梦想,像幽灵一样在祖国的大地上飘来荡去,等候阳光的照耀破土发芽。他说走过那么多城市,北京才是最棒的,是适宜艺术家呆的地方,就像法国的巴黎,全世界的艺术家都得去巴黎呆呆,才能创作出真正伟大的艺术。北京就是中国的巴黎,连空气中都飘着艺术的气息,哪像重庆,街头巷尾只有一种味道,那就是火锅味,一种最最原始的吃的味道。没有剧场,没有音乐会,没有画廊,就只知道吃吃吃,好像饿了几千年似的,总也没有个吃够了的时候,完全还处于解决温饱的农业时代,太没有品位了。
"吃有什么不好,"我想,"民以食为天,吃也是一种文化。我就很喜欢吃,没有吃的聚会,还有什么意思!"可不敢说出口,自己感觉格调不高,回过头去打量他,见他一张脸瘦得皮包骨头,还留着一撮山羊小胡,倒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他自我介绍说是重庆人,却长期四处流浪,云游四方,走遍了差不多整个中国。最近呆在北京,靠写诗为生,口袋里从来不会超过一百块钱。在他眼里,穷困潦倒是一种光荣,一种不与人同流合污的特立独行。他也有家,妻子却与另外的男人长期同居,他回到重庆,就像过客一样,住在那间过去是他的家,现在已被别的男人占领了的老房子里,与妻子和妻子的情人和睦相处,宾客相待。
诗人从来让我敬而远之。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寻常,生活方式惊世骇俗。何况眼前还是个极其怪异的诗人。他穿一身宽大的黑衣,瘦高的身子像竹竿一样撑在里面,看上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起吃饭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子,怎么他就单单盯上了我?我怎么总是让男人初次见面就心怀叵测?难道我是那种容易让人心生邪念的女人?真不知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但今天晚上,让这么个神经质的诗人盯上,确实不能算我的幸运。我不敢让这个一身鬼气的男人跟我在夜里同行,临到车站,突然拐进旁边的商场,想借逛商场的机会甩掉他。但他并没有在意我的不乐意,而是干脆厚起脸皮,死缠烂打。他跟我说起他最得意的诗作,说在诗歌界,只要提起他的诗,别人都知道。
他的代表诗作很短,也很容易记住,题目是"女人的大腿",其大意是:
一条腿,走过一座城,两条腿,打马过江南,三条腿,征服全世界。
朗诵完自己的诗作,他得意地笑了,问我懂不懂。我装着不懂诗,在一排化妆品柜台前流连。心里却大吃一惊,这也算诗?!
商场明亮的灯光下,他继续跟在我身后,讲他对女人的理解,讲天堂般美好的流浪艺人的生活。我走走停停,不时出于礼貌听他胡扯一通。这时我真恨自己,为什么就撕不下脸皮弃他而去,偏偏要装出谦和的样子,在这里忍受他的精神奸污。传统教育教给我的温良恭俭让,看来并不适用于现代社会,这在委屈自己的同时也助长了别人的得寸进尺。他显然被我温和的样子所激发,情绪高涨,认为找到一个最佳的倾泻对象,一口气说出他心中更为惊天动地的计划。
"365工程,听说过没有?如果成功了,没准能获诺贝尔人权奖。"他说。
这听上去很玄妙,一个神经兮兮的诗人,能有什么造福人类的工程?
出口处,两个商常ⅲ安背着手,木偶一样站在那里,我停下脚步来,洗耳恭听。
他咧嘴笑着,细长的手指在空中比划,故作神秘,"这个计划,也希望得到你的参与和支持。你知道,很多伟大的事业都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往往是万众一心的结果。"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我能帮他什么。
他脸上的神秘愈加厚重了,"一年365天,每天找一个不同的人做爱。那样,你将会获得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
天啦,确实是个石破天惊的计划,也亏他想得出来!我望着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也是诗人的理想?!这太恶心了,简直是拉诗人的大旗行流氓的勾当。我冷笑一声,"对不起,你找错人了,我可为你这么伟大的事业添不了砖,也加不了瓦。"说罢我匆匆转身离去。
他大步跟上,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满脸遗憾地摇头叹息,"请不要这么快离开。听我说,你不同于别的世俗女人,你是个有才华有思想的女人,你最终会为人注目。但是,重庆这座没有文化的城市淹没了你,跟我去北京吧,只有在那座伟大的城市,你才能成为伟大的女人。"
我一把甩开他,这种人,懒得搭理。他涎笑着,继续追在我身边,压低声音对我说,"想想和陌生人做爱的刺激,想想群居性爱的快乐,超越自己,超越传统和世俗,你才能达到另一个境界……"
我再也无法容忍,疯了似的向前跑。一些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他们也许会认为这是一对吵架拌嘴的小夫妻。我绝望地跑到马路边,正要招手叫出租,一辆黑色桑塔纳"滋溜"一声停下来,车窗里探出一颗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来,"嗨,吴非。"我听见有人叫我。
是徐总。
像遇到救星,我不由分说钻进车里,这才看到里面除了徐总,还坐了另外一个男人。
"深更半夜还一个人在解放碑逛呀?"徐总回过头来问我。
我惊魂未定,甩着被拉得发酸的手臂,定了定神,"你们呢,怎么这么巧,就刚好碰到你们?"
"我们一帮朋友刚刚洗了脚出来,"徐总望着我说,"你呢?"
这才发现身后不远处,确实是一家新开张的洗脚城,气势磅礴,霓虹闪烁,丝毫不逊于旁边鳞次栉比的大商场。
"能送我一程吗?"我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遇到点小麻烦。"
车子刚一发动,我就看见诗人在马路边向我挥手,他冲着缓缓启动的车子喊着什么,车窗紧闭,我没听清楚。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夜色中,他黑色的衣服和长发在微微飘动,真如鬼魂一样让人心悸。
"真是见鬼。"我在心里骂道。
"哈,这个人看起来好怪哟。"徐总身边的朋友说。徐总也探头望了一眼。我顿时有种破鸡蛋被苍蝇叮咬的耻辱。晚会上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为什么偏偏盯上了我?!
车子驶离了解放碑的喧哗,我才恢复镇定,告诉他们发生的事。两个男人听得大为惊讶,"真是佩服,老兄,看来我们的级别还不够呀。"
车子快到嘉陵江大桥时,徐总向我问起俱乐部的事。
"黄姐那里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好久都没有活动了,打电话去问,总是说忙,也不晓得在忙啥子。她的单身俱乐部是不是垮了呀,死气沉沉的,过去几乎每个星期都有活动,现在好几个月了,也没有音讯。害得我们寂寞了没地方去,这不,只有跑去洗脚。"
洗脚是这座城市继洗发、桑拿按摩后,新近流行的一种时尚,据说是将一些由中药配制熬成的神秘药水混在一起,泡脚,再由小姐将脚上的穴位逐个按摩,直到你浑身舒坦,以达到舒经活络健体强身的功效。也有暗地进行色情服务的。这种场合,当然不及以前的单身俱乐部来得纯粹。
"是不是还怀念单身俱乐部的日子?"我问。
"嗨,你不说,还真有点。唱歌,跳舞,郊游,还有……"
"还有那么多漂亮的良家妇女。"我接过话来,"可以理解,在里面,你如鱼得水,众星捧月,感觉当然好极了。"
他也笑了,回头瞥我,"唉,吴非,说正经的,最近看到王兰没有?"
"哦,王兰,"一个好话题打开了,我兴奋起来,"怎么没看到,你把人家甩了,人家现在找了个美国农场主,每个月给她寄美金过来,听说最近就要过来了,还特地要她把女儿接回家,到时候一起去美国。"
车子"滋溜"一声,斜插进一条支马路口,停止了。徐总手把方向盘,回过头来,鼓起眼睛盯着我,"真的还是假的,你不会在编故事吧?"
"你要是不信,打电话去问黄姐呀,"我说,"黄姐现在搞网络征婚,俱乐部里的大部分女会员都上网找老外去了,王兰运气最好,那个男的叫阿伦,帅气,富有,是个农场主,手下有十多个农民呢,人家对王兰特痴情,两个人只在网上通信,面都没见,就每个月给王兰寄美金来,听黄姐说,好像最近要过来见面了。"
"啊?!"徐总半张着嘴,望望我,又望望身边的朋友,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骂了句,"他妈的。"
"要反悔还来得及。"他的朋友在一旁打趣他。
徐总的目光,就在我们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两只镜片在夜晚的车里闪烁不定。突然,他自嘲地笑了,"哈哈,反什么悔,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只是担心,俱乐部里那么多女会员,全都上网去找洋鬼子,剩下我们这些单身汉怎么办,我们又不能去找洋妞?"
"就是,"他的朋友在黑暗中添油加醋,装腔拿势地开玩笑,"我们中国人自己都没得妞泡,还让洋鬼子来泡。搞错没有呀。"
"瞧你们,都是些什么话呀,"我厌恶地说,"人家是认真来找妻子,要结婚的。才不像你们,整天只想泡妞。"
"本质还不是一样,"他的朋友争辩道,"结婚跟泡妞,一个是长期行为,一次批发,一个是短期行为,多次零售。"
"啊?!……"我无言以答。
"吴非,你不会也跟风去找洋鬼子吧,一身狐骚臭,到时候熏都熏死你。"
徐总沉思片刻,慢慢恢复正常,开始重新启动车子。我敛住呼吸,怕他们闻出我身上海特留下的气息来。事实上海特身上也确有股淡淡的体味,冲凉后再抹上两滴香水,那是一种绝妙的只属于西洋男人的体味……
我笑了笑,轻声支吾说,"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王兰那样的好运气呀。"
"唉,王兰,王兰……"徐总一边开车,一边念叨王兰的名字,不停地摇头,叹息,对身边的朋友冷笑,"唉哟,我怎么胸口开始发痛了,像被人剜了一刀。"停了停,他又提高嗓音,悲愤万分,"老兄,如果王兰真嫁了老外,那可真是我们中国男人的巨大损失。妈的,老子想操全世界的洋妞。"
"嘿,你这是什么逻辑,自己不要人家了,还不让人家嫁人,你也太霸道了吧。"我说。
见他没有吭声,我有点幸灾乐祸,借题发挥道,"你们就继续这样吧,很好,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得意忘形,薄情寡义,没有责任心,不珍惜爱情,不重视家庭,更不懂得怜香惜玉,哪天非得让全中国的好女人都被老外娶走了,你们才甘心。"
徐总头也不回冲我吼道,"吴非你别吓唬我们,你不知道其实男人也很脆弱呀。"
"也很无耻。"我笑说。
"无耻吗?我们怎么不觉得?"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朋友,狡辩说,"我怎么觉得我们很君子呢。"
一路说着,车子就在我家小区门外停下来,徐总再次回过头来盯着我,似笑非笑,欲言又止。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是不是有什么事,或者有话要托我帮你转告王兰?"
他笑了,瞅了一眼他的朋友,"吴非就是聪明,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事。也不用说是我说的,见了她,你就告诉她,我其实挺想她的,真的。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觉得对不起她。如果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回来。你告诉她,我还把钥匙搁在老地方。"
"怎么不直接对她说?"我相信这话由他直接对王兰说,效果会更好。女人最容易被男人的忏悔所打动。
"太晚了,老徐。"他的朋友拍了一拍他的肩,有点泄气。
他没理他,继续对我说,"吴非,记住,千万别说是我要你对她说的,而要表现出自然而然,无意间提起我,让她知道我对她还旧情难忘。说句实话,我真的很想她,她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棒的女人。"
"什么男人呀,既然喜欢,还躲躲藏藏,不敢当面表白。"我推开车门,跳了出去,站在路边,挥手向他们道谢。
车子掉过头去,却没开走。车窗被摇下来,徐总探出头来,招手让我过去。
他盯着我,一脸悲壮,"告诉王兰,如果她愿意回来,我答应跟她结婚。"
"啊……"我大吃一惊。
一种母爱
海特很快为我办好了各种签证所需的资料。他的护照复印件,承担我赴德期间一切费用的经济担保书,一份健康医疗保险,一封写明为何邀请我赴德的邀请信,一并夹在特快信里寄给我。
沙啦啦说,看来这个德国鬼子对你够真诚的。德国的经济担保可是不掺水的,不像美国,可以搞假担保。德国人一旦在担保书上签了字,就真的会负担你的一切。举个例吧,到了德国,即使你不和他在一起,而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你所花销的费用,他还得给你出。这就是德国,绝对的法治国家,不近人情,死板得要命,所以一般人都不会轻易给人做担保。他敢这么做,算是少有的真诚。
听沙啦啦这么一说,我心里一热,暗自庆幸自己运气不错,遇到这么个真诚的男人。
他该与侄子图比亚斯飞美国度假了。由法兰克福起飞,横跨大西洋,抵达美国东部的华盛顿,在华盛顿租一辆自助车,由纽约,波士顿,一路西行,尼亚加拉大瀑布,黄石国家公园,总统头像,在最喜欢的圣弗朗西斯科逗留几天,再去拉斯韦加斯,大峡谷,返回芝加哥,再飞返德国,全部行程历时一个月,横穿整个美国,这是他们一年前就定下的度假计划。
我开始为他们旅行安全担忧。飞机别出事呀,千万别开快车。安全最重要。好在美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咖啡网吧,海特每到一处,总不忘找网吧和我联络。一颗心也就跟了这两个人在美国辽阔的土地上忐忑而行。
"老天保佑,千万一路平安!"我几乎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跪在床上,双手合十,为他们祈祷。梦想就在不远处等我,可我疑神疑鬼,怕从前的悲剧重演,怕再次与伸手可及的梦想擦肩而过。
这是一次艰难的旅行。由于突然冒出个中国情人,海特精心策划的旅行失去了应有的意义。原计划借助侄子的同行,生性羞怯的他也许能在途中邂逅一位中国女子。美丽的圣弗朗西斯科在他七年前初游美国时就印象深刻,满街的华人女子只恨无缘结识。现在,一颗心巴巴儿地留在了重庆。美国之行,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整个人空空的,每到一处,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网吧,和中国情人接通心灵热线。只是苦了图比亚斯,少年不解爱滋味,却也通情达理,先是呆呆地在网吧外等候,到后来,也一起帮着东张西望,寻找网吧,因为一天里只有与中国情人对话之后,叔叔的心才能收回来。
海特在信里说,一生中,这是第一次乏味的旅行。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快快结束行程,飞回德国。那时候,你的签证也该下来了,你该飞来德国,飞到我身边了。你是我梦中的小鸽子呀。
由于没有签证经验,等护照办下来,一切资料准备妥当,再打电话去北京德国使馆预约签证时间,我被排到了三个月后的十二月份。
又是漫长无奈的等待。也不知这等待中的一分一秒怎么熬。想起黄姐办公室的小金,听说她最近又开设了新业务,专门办理出国留学和各种商务签证,就打电话过去问她有没有办法帮帮忙,把签证时间提前些。
小金的声音还是细细尖尖,甜甜的,"吴非呀,你的事情终于有着落了,真为你高兴。但是我告诉你,你的那些资料根本就没有用,到时间,你就是去北京,到了使馆,也会被拒签的。探亲访友签证是最最不好办的。我们专门做这个的,还会不了解情况。"
听她这么一说,刚才还热乎乎的心,马上就冷下来。
"这样吧,"她继续热心地说,"我们也不是外人,帮人帮到底。如果你确实很想去德国,我帮你办,保证一个月之内让你拿到签证。我们重新给你做全套资料,办商务签证,这种业务,对外我们的一般收费是三万块。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就缴两万块钱成本费吧。算我帮你。"
心里一惊,两万块钱办签证,还只是成本费,算朋友帮忙。得,我还是慢慢等吧。
。⑺月下旬一个午后,天热得厉害,我正在卫生间给狗儿洗澡,电话响了,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嘹亮,母亲正在沙发上打瞌睡,被惊醒了,迷迷糊糊接了电话,也没弄清对方是谁,就叫我。
我让嘟嘟泡在水池里,赶忙揩了手,跑出来接。是东风。东风在电话里的声音让我浑身一激灵,他母亲去世了,是自杀,吃了一瓶安眠药,还留了封遗书。遗体上午刚刚火化,现在回到家中,面对空荡荡的家,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又找不到别的朋友,于是就想到我。
接着,东风就真的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起来,"你不要我了,我妈也不要我了,现在,我真成了个孤儿……"
我一时着了慌,不知说什么才好,也忘了怎么安慰他。他接着提出,想见见我,跟我说说话。我犹豫不定,可一想到他刚刚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生活里惟一的亲人,心里一定很苦,很想找人倾诉,就答应了。
嘟嘟站在水池里,伸长脖子,向客厅"汪汪"叫个不停,生怕我们将它遗忘似的。走过去将它洗完,用毛巾擦干身子,包好,交给母亲梳理一身的长毛。自己冲了个凉,换了衣服,略略梳妆打扮,看看时间差不多,就撑了太阳伞出门。
重庆夏天的白天,简直就不能上街,特别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柏油路面就像被烧红的铁板,即使隔着鞋,热气也火燎似地灼人。
我们约定的地方,是位于花卉园旁的一间楼顶茶坊,空调很好,一面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外面公园里葱绿的风景,小桥流水,以及不远处大街上的车来人往。我喜欢这里,客人从来不多,装修古朴,有抒情低缓的背景音乐和高大的热带植物,一片清幽。
东风还没到,我选了靠窗的座位,要了壶龙井茶等他。服务生在上茶的时候,还赠了碟葵花子。细白瓷的镂花茶壶,飘出好闻的茶香,我深深吸了一口,出神地望着窗外骄阳下的公园,想东风的母亲,那个与众不同的妇人,就此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她坐在阴暗的屋角弹钢琴,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冲我微笑,她松软丰腴的手凉津津的,把我的手轻轻捏在掌中……那么漫长寂寞的一生都优雅地过来了,怎么竟突然选择了死亡?
正胡乱想着,东风来了,脸上红扑扑的,额头还冒着汗,还是那件黑T恤短袖衫,心情沉重地瞥我一眼,就在我对面坐下,再看我时,两眼红红的,泪水在里面转。
我心里一酸,也很难受。这个糊里糊涂闯进我生活的男人,此时让我心生同情。他其实也很可怜,在这个经济大潮冲撞的社会中,他渴望成功,不得其路,四处奔忙,又不得其法,于是浮躁不安,怨天尤人,弄得自己痛苦,别人也跟着受累。现在,他惟一的亲人又离他而去,他的人生,还不知要飘向何方。
我伸出手去,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东风,节哀自重。"
他无奈地摇着头。沉默。
窗外,树林里凄厉的蝉声,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像尖利的刀子在我们心上划过。
东风告诉我,母亲选择暑假里自杀,是想一个人走得安静些。按她留下的遗嘱,学校以最简单的方式处理了后事,没有追悼会,没有遗体告别,甚至骨灰也没留。
"我妈一直觉得是她拖累了我,耽误了我外出闯荡发展,耽误了我的前程。她想自杀的念头,其实早就有了。"他哀叹道。
"唉……"我长叹一声,这是个悲怆的话题,不如不说。突然想起他出国的事,就换了个轻松的题目,"你出国的事,有点眉目了没有?"
"有点眉目了。"他点点头。"母亲去世前,给北京的亲戚联系过,好不容易七弯八拐,终于把几个在国外的表姐表哥的电话和地址要来了。这种事情,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于是就写了几封信寄出去,到现在还在等回音。我相信,一旦联系上,他们会帮我的,毕竟是亲的表亲兄妹,听说他们在国外都混得不错,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好几个国家都有亲戚。有的还有自己的公司,怎么着也应该帮忙吧,打仗还需父子兵呢,沾亲带故的亲戚,总比从外面找些不相干的人强。"
"怎么就一定要出国呢,你英语也不好,一个数学专业的,出去能干什么呀?"
"出去,哪怕扫大街也比在国内强呀。"东风一脸悲壮,很倔犟。
我低头饮茶,让茶的清香久久在唇齿间弥漫。外面,骄阳似火,室内,一片清凉。这个貌似安宁祥和的世界,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安宁祥和过。
我望着面前这个迷失了自己的男人,担忧地摇头。"东风,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未来的生活怎么过,要多想想清楚。"
"多想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子又红了,也许是想到一生的不得志,也许是想到母亲的死,还有从今以后真正的孤立无依。
"以前深圳刚建特区时,人也年轻。几个朋友约着一起南下闯天下,我妈倒是没拖我,可我要走了,她怎么办?你知道,她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恹恹的,离不开人。这下好了,我留下来,庸庸碌碌,每个月几百块钱死工资,要死不活。那几个南下的朋友后来都发了,早是几百万上千万的家产,开公司当老板了。要论形象,论脑子聪明,他们并不比我强多少。可人家就命好。谁叫我生在这么一个家庭呢。唉,我的家庭,不仅从来帮不了我,反倒拖累我,需要我帮助,可谁又来帮助我呢。人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同呀……"
他愤愤不平。
我想,他母亲的自杀,一定和他的不安躁动,牢骚满腹有关。一个母亲,不仅帮不了儿子,还成了儿子的拖累,影响了儿子的远大前程,内心的负疚和自责一定很重。她所能做到的,也就是消灭自己,以成全儿子,轻装上阵。
一个美丽孤独的妇人,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坚守一份逝去的爱情,却为了成全儿子的梦想,选择自杀。我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样优雅沉醉地弹琴,独坐在阴暗的屋角,那琴声,那姿势,那超然物外的样子,触目惊心,难以忘怀。最后一次在医院里见到她,却只剩下一位普通母亲的悲伤。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这样走完了。活着,是为一个死去的男人,死去,是为一个活着的男人。这是一场怎样的人生呀。
想到这,我心里难受得发慌。
东风也在为母亲的自杀而自责。
母亲自杀的前一天,家里出奇的安宁,从来不爱逛街的母亲,竟上街逛了大半天,买了菜,买了鲜花,还把屋子里外都收拾一新。东风傍晚回家,破例闻到家里飘出了饭菜香。母亲烧了他爱吃的五香酱鸭,还拌了红油萝卜丝,烙了春饼,包了一大盘胖饺子。东风只是惊喜,却没有多想,母亲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他匆匆啃了半只鸭,吞了几个饺子又出去了。那天正好朋友有约。母亲一直坐在旁边,笑眯眯望着儿子啃鸭子的馋相,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想和儿子最后说点什么,但粗心的儿子没能顾上,一心只想赶快出去,与朋友们在一起。半夜再回来时,屋子里静静的,母亲的房间关了灯,黑黑的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当时还吃了一惊,她可是难得睡这么早的。可又一想,也许是她白天太累了的缘故,就没有多想。第二天上午我有课,暑期补习班,早早就走了。中午下课回来,屋里还没有动静,我以为她还在睡觉,推门进去,喊了两声妈,没动静,我预感不对,赶紧进去一看,果然……她已经走了,静静地躺在床上,像平常睡熟了那样,只是……身体已经冰凉,她穿了那件她喜欢的旧旗袍,梳了头,脸上还画了淡妆,床边摆着写好的遗书,还有鲜花……她一定蓄谋已久,可我……竟粗心得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甚至她最后想和我说话的机会,也没能给她。我真不是个好儿子,她的自杀,完全是为我……"
他眼睛一直红红的,里面的眼泪,终于滚落出来。
"既然这样,好好安排今后的生活,才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我说。
"是呀,我年龄也不小了,再不行动,也许真的来不及了。"他愤愤不平,踌躇满志。
"可是,行动,也不一定非要出国不可。"我望着他雄心勃勃的样子,实在想不出,他出国去能干什么,"难道出国就一定能好?"
"怎么不!"他白了我一眼,那意思是我并不懂得国外的好。"我们学校过去有个音乐老师,我妈的学生,出国的时候,一句英语不会,人还比我老,四十多岁的年纪,可人家在英国,就是每天扫大楼,一个月下来,挣的英镑也比他读博士的老婆多。"
我无言以对,埋头喝茶。我明白,其实,出国并不是东风明确的人生目标,他只不过拼命想改变现状,就像他从前的种种努力,要和我处朋友,要下海挣钱,等等,对他来说,只要能换一种活法,都比现在强,在学校里,他太压抑了。
"以前,我总是埋怨母亲拖累了我,可是现在,她真的走了,我心里竟空得慌,我现在真成了无亲无故,孤苦伶仃的孤儿了……"他擦着脸上的泪,瘪着嘴,一把抓住我捧着茶杯的手,"吴非,你还愿意要我吗?"
我一愣,本能地往后缩,"东风,不要说傻话,什么要不要的,现在你母亲走了,你正好无牵无挂,你不是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吗?如果你真想出国,得抓紧时间学英语才成。"
他松开手,咬着牙,苦笑,"我早知道会这样,没有人愿意要我,没有人,除了我妈……也许吧。"
他转头去望着窗外,半晌,悠悠地说,"吴非,你说,是不是我杀了我妈呀?"
"怎么会呢,"我安慰他,"你对你妈那么好,大家都知道。现在,人都死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应该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如果你妈在天有灵,她会为你高兴的。"
"是呀,尽管她拖累了我,可她却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没有看不起我。现在,她走了,不要我了,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弃我而去,再没人会关心我了,妈呀……"
他突然低下头去,伏在桌子上,孩子一样失声抽泣起来。
门边,两个年轻的服务生,身穿白衬衣绿马甲,正没精打采,此时一齐来了精神,回过头来向我们张望。
出国
。⑺月底,英子和小伟度假回来。
正如英子计划的那样,他们说服了小伟的母亲,接她来重庆与儿子媳妇一起生活。有母亲在家,小伟也变乖了,不再夜不归家,偶尔晚点回家,也主动说明情况。有时还呆在家里陪母亲聊聊家常,小两口之间的感情,似乎也有了些回升。
英子打电话的口气也变了,"没想到一个老人的作用这么大,现在的家才像个家样了。这个人,就像匹野马,需要一根绳子来拴才行。"
我一只手放在胸前作祈祷状,"英子,你总算找到镇山法宝了。如果这样能解决问题,就让老人一直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吧。"
而实际上我仍在担心,小伟的回归有这么简单吗?愿上帝保佑。
天真的英子却信以为真。"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我就是看不惯他妈妈的一些生活习惯。家里的剩菜剩饭,好几天了也舍不得倒,还要吃。从来也不用洗衣机,还总是把洗衣服的水留下来冲马桶,唉,看不惯的事多着呢,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要她能拴住她儿子就成。现在我是说都不说她了,由着她的老习惯生活,还生怕时间久了,她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要回去。这么大年纪了,还老想到家里的那几亩地。吴非,这世上还真有不愿享福的人,你信不信?"
"人一辈子形成的习惯,有时是很难改过来的。"我感慨地说,我也和老人一起生活,我知道老人的生活习惯不易更改,所幸是亲生母亲,看不惯,说两句也不要紧,可英子就不同了,与婆婆生活在一起,就是看不惯,出于好意也不能多说。婆媳关系,是一种很微妙很容易受伤害的感情。弄不好一家人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更何况英子还有所求。可怜的英子。
"喂,说说你自己吧,"她打断我说,"听说你相亲蛮成功的。只可惜我不在重庆,没帮你参考。到底怎么样吗,有没有希望?"
"挺好的。"我说。"沙啦啦见了,对他印象还不错。现在我就等到时间去使馆办签证。"
"啊?"英子不敢相信,惊叹道,"这么说,你很快就去办签证,去德国?"
"是呀,"我说,"有什么不妥吗,听说这种探亲访友签证很难办,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办下来。我真的没有信心。"
"只要你的资料没问题,签证应该没有问题。"英子肯定地说,"德国是个很死板教条的国家,绝对依法办事,这个你不用担心。可是,你一个人,英语不好,德语不会,就敢去那么遥远举目无亲的地方?"
"有什么不敢的?难道还有人会把我吃了不成?"
"倒是没人会吃你,问题是……啧啧,你也真够大胆的。"
我不明白,除了沙啦啦,为什么人人都说我只身赴德是吃了豹子胆,好像国外是鬼怪出没的地方,弄不好就会客死他乡,死无葬身之地。更别说要嫁给一个知之不多的网上情人,那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或者自投狼窝虎口。我不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而我自己,不但不害怕,相反,还兴致勃勃,满怀憧憬呢。
除了很少的朋友,我再不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别人,以免引来大呼小叫的担忧。
海特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美国之旅,由芝加哥乘飞机,安全返回德国,一颗悬吊吊的心也跟着落了地。我们又像从前一样,开始每天一早一晚两封邮件,诉说思念。
有一天和沙啦啦在电话里聊天,知道我等签证等得毛椒火辣,沙啦啦提醒我,"怎么不让海特去使馆催。我有一次就是这样,时间排得很远,国外的朋友就三天两头打电话,催得使馆的人都不耐烦了,终于把我的时间提前了。"
听了沙啦啦的建议,我晚上写信时告诉了海特。"对呀,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海特决定立马行动。先给使馆发邮件,尽诉我们的相思之苦。邮件发出后,等了一周,没有回音,又发第二封。再等一周,仍没有回音,无奈之下,海特决定打电话。
时间已进入初秋十月,这时,海特在马尔堡为一家公司编程序。由居住地美因茨开车一路北上,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他通常是周一去,周末回家。他决定在星期一早上离家前,去给使馆打电话。
由于中德时差相差六个小时,海特得在凌晨两点半开始往北京拨号。使馆的电话总是占线,他拨了整整一个小时,才通。也不知他在电话里跟人家讲了什么,使馆当即就答应,"行,签证时间提前,一周后来吧。"海特兴奋难耐,也顾不得睡觉,当即就挂电话给我,"亲爱的,行了,一周后,十月三十日去北京办签证吧,我们下周就能见面了。"
挂了电话,我兴奋得跳起来,回头去看时间,一算,是他的凌晨四点,可怜的海特,还能睡会儿吗?
中午打开电脑,又看到他的邮件。真是奇巧,他前不久发给使馆的两封邮件,都在同一时间有了回信。也许经办人不同,却都同意把时间提前。分别是十一月六号和十号。海特是在刚刚和使馆通了电话后的半个小时内收到这两封邮件的。他的手机有新邮件显示功能,知道是使馆来信,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哈哈,亲爱的,你现在有三个签证时间了。十月三十号,十一月六号,十一月十号。你想用哪个时间呢?"读了信,一看他发信的时间,竟是他的清晨五点。
天啦,可怜的海特,为了我的签证,一夜未眠,天亮还得驱车两个小时,能不能一路平安呀?我为他担心不已。
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夏天海特来看我时,有德国飞重庆的直航,而海特回德后不久,这条航线就取消了,这趟直飞航班,好像专为成全海特来看我似的。从此以后,重庆和欧洲,又恢复了老样子,必须由北京、上海,或香港转道。由于思念心切,我决定在北京拿了签证,就立即买机票飞德国。
海特通过西联快汇,给我汇了三千马克。西联快汇是一家国际快汇公司,那边当天汇款,这边只需在电脑上查对密码,当即就可取钱。我到上清寺取钱,三千马克折合成人民币,厚厚的一大叠。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本能地伸手触摸着包里硬硬的还在,心里竟有些愧疚。我并不穷,完全可以承担所有的费用,但不知为何,当海特问我是否需要盘缠时,我还是说了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面对男人,我开始层层设防。这种对男人的提防,在海特身上也未能幸免。我想我是爱他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自我保护。我说我从前是教师,后来失业了。现在我的生活没有保障,仅靠写稿维持基本生活,而写稿是赚不了多少钱的。我居住的房子是租赁的,每月得支付房租。去北京办签证,我手头没有多余的钱坐飞机……说起谎来我既真诚又自然。总之一句话,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女子,你对我是真爱还是假爱,一切就看着办吧。
其实,这也不失为一种考验男人的好方法。在人人向钱看的今天,我简单地认为,身上的附属物越少,得到的感情就越纯粹。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雨,我依然向往那种纯真的爱情。
而事实上,我存进投资公司的钱,经过一群退休工人执著不懈地静坐请愿,已有了眉目,在政府的敦促下,投资公司决定分三年还清储户存款。第一年支龋①分之二十。于是,我手头突然间冒出好些现金来,这足够去北京办签证和买赴德的往返机票,而我却隐瞒了海特。他也信了。
回到家里,把钱掏出来放在床上,趴在一边仔细地看。三千马克,有一万多块人民币,这么容易就到手了。那一堆红红绿绿的钞票,像海特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我们两相对视。"这些钱够不够呀?去北京千万别坐火车,一定要坐飞机,因为我担心,火车那么长时间的旅行会不安全。你看,我给你寄钱很方便的,如果钱不够,一定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再寄给你……"
怎么还有如此真诚如此轻信的男人?我突然为海特担心起来,想他如果不遇到我,而是遇到别的什么女子,会不会上当受骗,人财两空?
去北京是上午的飞机,英子坚持要送我去机场,说有重要事情相告。我站在窗前等她,一边猜想,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呢?也许是关于使馆签证的事。众所周知,这是很关键的一关,拒签是不需要理由的,而被拒签过一次的人,就很难再成功地第二次获签,所以,对于想出国的人来说,第一次使馆签证,至关重要。
英子因商务关系出过国,她也许要告诉我怎样才能成功获签的一些秘诀。
她那辆银色的雅阁终于停在小区的门外。我拎起包,亲了亲身边的母亲,拍了拍跟在身后的狗儿嘟嘟,转身溜下楼去。
英子见我坐好,神秘地瞥我一眼,递给我一张纸条,要我收好,然后一语不发,发动了汽车。
是一张类似通讯录的纸条,写满电话号码和英文人名、地址,和一些看不懂的东西。我看得一头雾水,"英子,这是些什么呀?"
"什么你就别问了,你最好收好,别丢了。我希望你用不着它。"她没有回头看我,直视着面前的公路。
看她一脸神秘的样子,我猜,也许她有事相托,纸条上是她朋友或者公司的通信地址。
英子陪我办好登机牌,等着登机,看看还有点时间,她终于说出了她的真实意图。
"没错,上面是我朋友的电话,哦,其实也算不上朋友,确切地说,是我们总公司在欧洲几国分公司的人,是去年在瑞士开会时认识的,关系不错,有时候通个邮件相互问候。现在我把他们的地址、电话、姓名都写在上面,如果万一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助,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你看,德国的分公司就在法兰克福,离你要去的美因茨很近,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这个人,说你是我的朋友,他会帮你的。"
"会有什么事呢?"我还是不明白。
"我的小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呀?"英子有些急了,两只漂亮的眼睛圆鼓鼓地盯着我。"你一个人走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你知不知道,最近国际人口贩子很猖獗,他们从亚洲拐骗妇女到欧洲,卖到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你得当心点,网上认识的人,没根没底的,你怎么就那么相信别人。"
英子的一脸严肃惹得我想笑。就那个一脸稚气的海特,每天给我写两封情书的男人,会是人口贩子?他来中国看我,为我办担保,寄路费,就是为了要把我卖到阿姆斯特丹?这一切组合起来多么滑稽可笑呀。
我支起快笑弯了腰的身体,说,"人家要卖,也得找那二十多岁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谁会找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呢?何况,就那个比我还头脑简单的海特,他没被我骗已算他幸运,花那么多钱来一趟中国,又给我寄钱,想要靠卖我去赚一票,恐怕他这笔生意就亏大了。"
"嗨,你别笑。"英子依然一脸认真,"你别总认为自己老,告诉你吧,我们亚洲女人就不显老,三十多岁,在他们欧洲人眼里,也就二十多岁。信不信由你。人家看惯了牛高马大的白种女人,就喜欢你这种娇小玲珑的亚洲女人,没准能把你卖个好价钱呢。人家拐卖别的妇女还费一番周折,就你,还兴高采烈去自投罗网。你老说他人好,也不想想,哪个骗子在开始时不是装得特别善良特别好?否则谁会上当受骗呀?反正天遥地远的,到时候你得小心点,别被人家卖了,还傻乎乎帮人家数钱。"
英子说得一板一眼,跟真的似的,还气呼呼嘟着嘴,怪我不领她的情。广播在叫登机了,我拿着那张纸条,觉得挺对不住她的一番苦心,这纸条我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凡事做最坏的准备,做最好的努力,总没错。"英子把我往里一推,笑道,"去吧,我也巴不得你能一帆风顺快点嫁人。"
我在里面向英子挥手,英子,我心地善良的朋友,我将永远感谢你的友谊!
在位于东直门外的德国使馆办好签证,我站在积满落叶的人行道上,掏出手机给海特挂电话,告诉他一切OK,我们很快就能在德国相见。
。⒈京的秋天,空气清冽,天高云淡。我拿了机票出来,望着眼前的街景,心情无比美好。真有些不敢相信,我就要出国了。
十一月二号十五点三十分,由北京至法兰克福的中国民航931,在北京机场起飞。
宽大的机舱里,满满的都是人。我拿了中间的座号,而我的左右两边,正好是两个单身女子。于是,十个小时漫长的飞行,就在三个单身女子的叽叽喳喳中,显得有了些生气。
靠窗坐的是个漂亮高大的东北女子,她看上去光彩照人,总是不停地离开座位,在机舱里走来走去,成为机舱昏暗背景里一道绚丽的风景。而她似乎也很受用这个。她这样来回走了几圈后,我和靠过道坐的北京女子就提出跟她换座位,免得大家都觉得累,她爽快地答应了。北京女子持美国护照,是替家人去探望在德国留学的侄子。据说侄子不爱学习,整天迷恋电子游戏,校方已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补考不及格,将被勒令退学,遣送回国。
"现在的独生子,哪里懂得父母的苦心和生存的艰难。"北京女子摇着头,一脸忧戚地说,"家里省吃俭用,花钱送孩子出国留学,没想到学业不成,还有被遣返回国的危险,唉,父母的心都碎了。我也只是去看看,尽量说说,还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想反叛一切的时候。"
东北女子靠在过道边,显然对我们的话题不太感兴趣。她办了半个月的访友签证,只是想出去散散心。问起我,我忍不住实话实说,是去看我的网上情人。
"啊,网恋。"东北女子眼睛一亮,兴趣来了,她把手在空中一挥,打了个潇洒的响指,豪气地提醒我说,"一见面,别的不说,先叫你男朋友拿五千美金出来,再跟他上床。"
她的爽朗把我们都震住了。我们一齐抬头望她,不明白她用意何在。就是喜欢钱,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呀?
"嗨,我告诉你,对男人,别羞羞答答的,更不要客气。"东北女子站在过道旁边,附身下来,对我们指点迷津,"看准了他喜欢你,就大胆地宰,否则过时作废,再想要,门都没有。"
她的观点大胆而新奇,我和北京女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开始告诉我们她的切身体会。她曾是部队的文艺兵,后来嫁人,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丈夫是菲律宾商人,在内地开有星级酒店,家产千万。可每个月,也就给她和两个孩子几千元生活费,多的没有。老公比她老两轮,随时都有归天的可能。作为他的合法妻子,她甚至不知道老公到底拥有多少家财。因为他从来不告诉她公司资金的实情,也不让她插手公司的业务。
"我拿青春赌明天,可现在才知道,陪一个将死的老人,像个可怜的叫花子,每个月就等他施舍那点饭钱。妈的,老子也不是好欺的,这次一生气,花钱请人办担保到欧洲,就是要潇潇洒洒玩一趟。"
然后她低下头,悄声对我说,"别跟别人说,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出来,压根就不想再回去。"
我们吓了一跳。真是个大胆的女子,没有朋友,不会英文,就敢独闯异乡。叫人不得不佩服。
"那孩子呢,你也舍得下?"我问。
"嗨,我才不担心呢,孩子是他的血脉,他不会亏了他们。"
飞机抵达德国应该是傍晚,该去哪里落脚呀?两个女人开始商量。北京女子的侄子的学校在别的城市,她得在法兰克福住一宿。东北女子更是茫然,去哪里,怎么过,根本不知道。她的口号很简单,只一个"闯"字。哪里黑,哪里歇。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姿色加胆量就是她走遍天下的通行证。
过道对面坐了个中年男子,在德国开中餐馆,十多年了,这次回国,带了六七个中国厨师赴德,见我们手拿地图,争得热闹,就过来搭腔,帮着介绍,说实在不行,可以去他的中餐馆住一晚,两个女子立即被吸引过去,缠着他问个不停。
旅行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缓慢地过去。客舱前的小屏幕正在上演中国的最新影片,冯小刚导演的《一声叹息》,正好在国内没机会看,就开始专心看电影。这个婚外情的故事,是国内目前最热门的话题。一个爱上别人丈夫的单身女人,在这类故事中,总免不了以悲剧收场,付出青春,付出爱情,最后得到的,不外乎一声叹息。电影看得我心酸酸的,内心的某一块旧伤开始隐隐作痛,苏西,一个淡忘的名字又复活过来,像一块钻进体内的异物,引起全身的痉挛和不适。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泛心头。一年多了,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依他温吞的性格,依他妻子的处境,他们是不会离婚的。破镜重圆,失而复得,也许会更加幸福。自己用了六年的光阴去爱,去等待,不过为那个麻木平淡趋于死亡的婚姻抹上一道新鲜的颜色。他妻子,那个击退另一个年轻女人,婚姻保卫战中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志得意满。她在灯光下傲慢的神情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又一次尝到屈辱的滋味。
不愿多想,赶快扭头,推开舷窗前的挡光板。已是中国的夜晚,可窗外,天宇幽蓝,西边的天际还一片红霞,落日像永远也无法坠落。而我们的飞机,就像逐日的夸父,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太阳的脚步。我被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第一次感到天宇的辽阔。我甚至望见了远处地球边缘的巨大弧度,身下,透过一层棉花状飘浮不定的云海,是辽阔的西伯利亚平原,依稀地可见些山峦、河流,和大片积雪的轮廓。
飞抵德国境内,是当地时间晚上七点左右。临近法兰克福上空时,我伸长脖子,好奇地往外探望。苍茫夜色中,点点的车灯,像排列整齐的小蚂蚁,在纵横交错的公路上,浩浩荡荡,朝不同的方向驶去。这蔚为壮观的夜景一下子抓住了我。我想像每一盏车灯后面,都坐了个急急归家的人。他们手握方向盘,目不转睛,不远的前方,一定有盏灯在为他亮着,有个人在等他归来。家,我仿佛再一次听到家的呼唤,那种令所有的生命都共感温柔的情怀。
海特,我的爱人,今晚你又坐在哪辆车里,向你未来的妻子驶来?
我们的同居生活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片明晃晃的光芒,以为是太阳当头,"呼"地一下翻身起来,揉了揉眼。这时,身边的人也支起身子,抚着我的腰问,"怎么了,亲爱的?"我怔了怔,探头看床头的时钟,才凌晨三点半,再定睛看看身边的男人,一双蓝眼睛温柔地望着我,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已身在异乡。
也难怪会突然醒来,我身体的生物钟已是国内的上午十点。再看看那片明晃晃的光,不是阳光,而是桌上的台灯。原来两个人昨天夜里因为太累,临睡时竟忘了关灯。把灯关了重新躺下,却睁着双眼,再难入睡。望着黑暗中陌生的房间,身边的异国恋人,恍然如梦。
思绪慢慢清楚起来,夜里抵德的情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那一份惊喜和狂乱,甚至顾不得等待身后缓慢过关的那两个同行女子,独自率先跑出来,急匆匆想赶快见到梦中的恋人,一分钟也不想耽搁。宽敞明亮的机场大厅,灯火通明,四通八达,全是半熟不熟的外文字牌,自作聪明转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在哪里领取行李,哪里是出口。转到后来,竟更加迷糊,连自己从哪里出来的也弄不清了,直到一个身高两米多的德国警察弯下腰来,像面对一个走丢的孩子,用英语温和地问清情况,领着我,上电梯,下电梯,拐过一间宽敞的大厅,才把我带到行李处。拉了行李箱刚往外走,就看见玻璃门外,那个异乡的大男孩正孤零零站着,手拿一朵血红的长颈玫瑰,一脸焦急地引颈张望,那一刻,不再年轻的我,仿佛又回到初恋时代,几乎是一路小跑,扑进了他的怀抱……
怕是梦,就紧紧地抓住他不敢放松,要努力证实给自己看。两个人又开始絮絮低语,东一句,西一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再次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再次醒来,身边已空空荡荡。抽身坐起,定睛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这就是我在国内幻想过无数遍的德国恋人的房间吗?房间简洁空旷,宽大的落地窗挂着垂地的白纱窗帘,靠窗有两盆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床对面,一只带穿衣镜的大衣柜,恰巧能看见镜子里有个东方女人。她身后的床头上面,撑着一只巨大的富贵牡丹图折叠纸扇,面前的被单和枕套都是蓝白碎花的棉布,透着典型的中国乡土味。床边有一张书桌,桌面有一只景泰蓝花瓶。墙上挂了幅绢制的中国仕女图,《红楼梦》中的某个女子正醉卧花丛。墙的左侧是那幅在录像里见过的香港小影星像,甜甜的一张脸在对我微笑。门外的走廊里,还挂着两只大红灯笼……这明明是一间旧式的中国房间,巴金小说《家》中的某个场景。我糊涂了,望着窗外苍绿高大的云杉,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正发愣,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门开了,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男子怀抱一只大纸包,笑眯眯探进脑袋,见我醒了,闪身进来。
"亲爱的,睡好了没有?"他伏下身子吻我。
等我再次看清了他蓝色的眼睛,触摸到他白色的肌肤,我才慢慢清醒过来,这是德国,离我的家乡十万八千里,空中飞行也得十个小时。
"我怎么感觉还在中国。"我环顾四周,恍惚地说。
"这就对了,我一直就想有个中国式的家庭,现在,我的梦想总算实现了。"他说。
"你从哪儿收罗来这么多中国宝贝?"惊异间,我猛然发现,床边还有只旧式中国木鼓,上面有一只缠有红绸的木榔头,也许是年代久远,颜色发暗,我伸手一挥,"当啷"一声,长长的鼓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买的呀,"他得意地笑了,"每次我外出度假,在伦敦的中国城,在香港,在美国的圣弗朗西斯科,只要进了中国商店,我一般不会空手而归。这只鼓,就是那年去中国广西旅游时,从一个农民家里买来的。"他爱惜地摸着木鼓发黑的边缘,说。
"天啦,比我还热爱中国!"我想像他独自扛这么只大木鼓飞回德国的情景,不禁撇撇嘴,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去中国旅游,雄心勃勃想去邂逅一个中国妻子,没想到最后只灰溜溜扛了这么只大木鼓回家。
他举了举手中的纸包,"亲爱的,闻闻,好香的德国早点。"
我伸过头去,闻到了新鲜面包的香味,这是一种叫Broetchen的小圆面包,是德国人爱吃的早点。
等我慢腾腾起床,从卫生间洗漱出来,我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才发现他在厨房里煮咖啡、煎鸡蛋。靠窗的餐桌上,插着昨天那朵血红的长颈玫瑰,旁边点了两支红烛,两只细白的平坦瓷盘,放着银色的刀叉。中间是些漂亮的瓶瓶罐罐,装满黄油果酱蜂蜜之类的东西。
他让我坐下,把两只煎得半生的鸡蛋放进我面前的盘里,一只小巧的玻璃瓶握在手中,一抖一拧,盐和胡椒粉就像雪花一下洒落下来。他自己笑眯眯端坐在对面,开始给我上德国生活的第一课:怎么吃德式早餐,怎么用餐刀把小面包杀成两半,敷上黄油,再配上各种不同的果酱、奶酪,或熏肉。也许是饿了的缘故,一口咬下去,竟也觉得香脆可口,好吃。
他面带微笑,望着我说,这就是他想像中的场景,一点不错。一个黑眼睛黑头发,善良温柔的中国妻子,在清晨的烛光中与他共进早餐。傍晚,当他下班归来,她又在家里等他。这就是他多年的梦想。他想有个家,想有个在灯下等他回家的妻子。他的愿望如此简单,仿佛伸手可及,却又如此奢侈,让他寻觅多年。
就如同我的梦想。
这天是周五,早餐后他开车走了,去公司上班,留我一人在家,像个初次进城的农村姑娘,睁了双好奇的眼睛,把这个家从里到外看了个遍,还不够,又小心翼翼出了门,以家为圆心慢慢转悠,看邻居的房子、花园,看路边的汽车,看天空,看地面的小草,看所能看到的一切。
我很快就比较出这里和国内最大的不同:天空更蓝,花草更多,人烟更少。转了半天,我只见一个穿工装裤在花园里修枝的老人,老人对我笑笑,用德语说了声"GutenTag"
(你好)
又继续埋头忙乎。路上偶尔有小车驶过,世界静得像一座沉睡在海底的村庄。可这是白天,艳阳高照,那么多漂亮的小房子,那么多停泊路边的漂亮小车,人呢,怎么都不见踪影?
第二天是周六,休息日,海特开车带我去逛美因茨。
海特居住的Rheinland_Pfalz地区是德国盛产葡萄的地方,车子在一片连绵无边的葡萄园里前行。虽然已是深秋,收割后一片发黄的葡萄园,一垄垄刀切式的整齐,看上去像天安门前接受检阅的列兵,空气中似乎还在飘溢着葡萄甘甜的味道,混合着湿润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天空低而辽阔,远处的白云仿佛紧贴地面,这片想像中神秘莫测的欧陆平原,就以她秋日下的连绵起伏直至天涯,迎接我这个来自远方的中国女人。
到了美因茨,海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我去教堂。他在莱茵河边的街边泊好车,牵着我的手,拐进一条整洁的小街,不远处就是市中心的Dom大教堂。高大的教堂由褐石砌成,哥特式的尖顶塔,圆拱门,气势恢宏,庄严巍峨。我们轻轻地走进去,在光线阴暗的教堂里找位子坐下。海特示意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祈祷,"感谢上帝的指引,让我们找到了对方。"从没进过教堂的我,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在离上帝如此之近的地方,竟也有了异乎寻常的神圣感从心底升起,仿佛那高高耸立的教堂尖顶,真是通往天国之门,上帝就近在咫尺,能听到我心底哪怕最微弱的声音。
"感谢上帝的指引,让我们找到对方。"我也在心底十二分真诚地念叨。
从教堂出来,海特才告诉我,他其实并不是很虔诚的基督徒,星期天的礼拜常偷懒不去。只是每月一百多马克的教会费是按时缴纳。但是,他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可以称之为奇迹的事情,让他更相信上帝的神力无边。
一件是十年前的东西德统一,根本就不敢想的事,柏林墙在一夜之间被推倒了。那时他已从他的家乡,位于东德的图林根州穿过层层封锁,逃到西德,在西柏林上大学。那种感觉,简直跟做梦一样。直到过了好久,再次行走在柏林街上,临近过去的柏林墙地带,还情不自禁东张西望,紧张万分,本能地害怕东德士兵会从天而降,真不敢相信那已成为历史。
另一件奇迹,就是在网上找到我,找到他梦中的妻子,他未来人生之路的伴侣。他牵着我的手,孩子样一遍遍讲他过去的故事,他的关于娶一个中国妻子的梦想。他说他也觉得奇怪,虽然有过几个女朋友,但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她们结婚,直到在网上遇到我,几乎是立马就想要结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呢?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都说德国人理性得可怕,可我觉得,面前这个海特却感性得和我一样,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由着性情向前走。
听着听着,我渐渐明白了自己喜欢他的另一个缘由,就像他从我的照片上看出他姐姐的影子,我们身上其实有许多相似的东西,那些骨子里随岁月远去而又无法真正割舍的东西,他分明就是另一个自己。
我们手牵手,在大街上东游西逛,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看街道两旁的欧式建筑,看那些过去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男人女人。不时有白种男人迎面而来,目光扫过我们,擦肩而过后,海特总冲我会心一笑,一脸幸福和得意。
他低声对我说,"瞧,现在别的男人都在羡慕我,就像我当初羡慕别人。嘿嘿。"笑声里透着得意。
竟有那么多德国男人向往娶中国女人作妻子?这叫我大感意外。
据海特解释说,在不少德国男人的心目中,中国女子不仅温柔漂亮,还传统、贤惠,重视家庭,忠于爱情,具有他们心中理想妻子的所有特质。而同样具有这种特质的欧洲女人已不多见。
"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好不好?"逛到席勒广场,我正仰头看一座奇怪的雕像,他突然从后面环抱我,将头埋在我肩上,轻轻呢喃。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心中升起一股甜美的温柔。
这天,我们做的另一件事是逛亚洲店,他早就将城里几个为数不多的亚洲店侦察得一清二楚,带着我熟练地穿来穿去。我们买了炒菜用的中国铁锅一只、景德镇蓝白细花的瓷汤碗汤匙两对、筷子一把、大米一袋,还有豆瓣酱油辣椒酱等中餐必需的作料和食品。
逛完亚洲店,我们又开车去逛城外的几家大超市,德国人的主食是土豆,各种黑白面包,副食有黄油、奶酪、醺肉、香肠,还有各种巧克力、酸奶、冰激凌、饮料,满满的我们又买了一小车。
打开车子后背厢,我一边往里面塞东西,一边愉快地想,一个饶有趣味的中西结合的家庭就此开始了。
通常,海特早上八点就驱车去公司。我懒懒地睡足了起来,学学德语,看看书,听听音乐,几间屋子里逛来逛去,弄些想吃的东西。下午,就提了篮子,走过一条林间小路,再穿过一片葡萄园,到邻村的商场去逛逛。
我很喜欢这种独自逛荡的感觉,东瞧瞧,西望望,看辽阔无垠的葡萄园,望头顶湛蓝的天空,飞机飞过,划出长长的白色的弧线,路边,茂密的灌木丛结满彩色的野果,树枝上的鸟巢像盛开的巨大花朵,鸟儿的啁啾声此起彼伏,松鼠会倏地蹿到你面前……我仿佛走进了格林笔下的童话世界,成了那个头戴小红帽,在树林里快乐游荡的女孩。
最叫人百看不厌的,还是居民的住房,小巧别致,树木掩映,窗前挂着雪白的纱帘,缀有精美的饰物和鲜花。屋前屋后的花园里,夏天的玫瑰还没有败去,秋天的菊花已大片的开了,还有各种彩色的叶子爬满树枝,草坪像绿色的地毯,苹果沉沉地挂满枝头,人造石山上泉水丁冬,戴丝巾的校人站在门前守候,转动的小风车,水池里浮着难辨真假的野鸭,草丛中还站着引颈顾盼的大白鹅……总之,这满目的花花草草,小玩意儿,小精灵,是我生活多年的重庆城难得一见的风景,我流连忘返,惊喜不已,人,原来可以生活得如此诗意和童趣呀!
有时我会在路上遇见几个带狗散步的人。无论大狗小狗,总让我顿生亲切,也让我倍加思念我国内的狗儿嘟嘟,我会主动向狗儿和它们的主人打招呼。狗儿多半会摇头晃脑向我跑来,围着我嗅来嗅去。投缘的时候,我们双方会停下来聊上几句,我一边摸着狗儿的头,一边用英语跟狗主人聊天。以狗结缘,我竟结识了好几个德国邻居。
海特知道我爱狗。为了安慰我,他带我去超市买狗食,把一听听罐头扔进商场门口的铁筐里,那是为城里的"动物之家"募捐的食物。我不喜欢这种方式,因为我不能亲眼看到狗儿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于是海特又马不停蹄,开车带我去"动物之家",它建在一座大桥底下,里面收容了各种无家可归的动物,猫、狗、兔子、山羊、牛、鸟等。我们边走边看,海特说,如果看中哪只,可以领养。"动物之家"早就财政吃紧,特别欢迎有人领养。我硬下心来,坚决摇头。爱是一份长久的责任,决不是一时即兴喜欢。特别对于弱小无助的动物,更是如此。买嘟嘟时我以为今后生活不再飘了,房子都买了,还往哪里飘呀,从此就在重庆安稳度日,也可以好好陪伴和照顾一个弱小的生命。谁知道这一次竟飘得更远,跑到国外来了。人不知道,其实狗也会相思,只是说不出来而已,心中的苦,怕是不会比人少。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对对方的饮食有着浓厚的兴趣。我顿顿做中餐,绞尽脑汁花样百出,他吃得兴头十足连声叫好,却胃口不大。他也不甘示弱,系着围裙下厨房,他做的面包夹黄油、煮土豆炸肉饼,我都吃得津津有味,却只能浅尝辄止。没过几天,我们便发现各自的努力都是白费,三十多年养成的胃口岂能一朝更换,于是便默默放弃,雄心不再,保持原状,他啃他的面包黄油,我吃我的米饭炒菜。渐渐地,我们的餐桌上也出现了中西兼容的局势,就像回归后的香港。不由得再次佩服邓小平"一国两制"的高瞻远瞩。我们的新生活是典型的"一家两制"。
为了让我更多地了解德国,海特几乎每个周末都带我出游。我们常常是这个周末刚结束,就安排下个周末的行程。好在德国国土不大,由南到北,从东到西,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无处不在,跑通了也就几个小时的路程。所以,初到德国的三个月里,我们几乎走遍德国。
我们先去富尔达看他最好的朋友乌利,一起同游巴赫故居、马丁·路德翻译《圣经》的维特堡。又沿莱茵河,驱车去科隆,看他最喜欢的大教堂。去东部的德累斯顿,那是他度过四年大学时光的地方,还有南部的慕尼黑,北部的汉堡,布来梅……每到一处,他都不厌其烦,为我尽可能多地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和他自己与之有关的往事。"我要让你了解这个你将生活定居的国家,了解这个你将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只有充分了解在先,喜欢,才不会后悔。"他说。
在德累斯顿,海特带我去见他大学时代的朋友福瑞克。福瑞克失业多年,靠吃救济度日,住在一所政府提供的小公寓里,他喜欢电脑,热爱音乐,开一辆二手尼桑,每周一次去大学的合唱团唱歌,这是他与外界惟一的接触。他患了一种家族遗传的皮肤病,这种病传男不传女,母亲和姐姐都没有,就他,浑身长满大大小小的肉疣,脸上手上,全是,看上去好怕人。海特预先提醒我说,"别怕,他的病不会传染。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等见了面,见了他癞蛤蟆一样的皮肤,我还是紧张得要命,只是不流露出来罢了。海特没事人一样同他谈笑风生,帮着看他的电脑。我坐在沙发上,即使渴得厉害,也不敢喝面前他送过来的饮料,直到离开。出来后我悄悄对海特说,"我实在无法喜欢福瑞克,他太丑了。"海特拉下脸来,哀求我,"亲爱的,他得了这种病,心里够苦了,不要歧视一个已经不幸的人。"
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老得不像样了,或者惨遭横祸,也变得其丑无比,依他这样的菩萨心肠,恐怕是不会遗弃我的。
我们驱车四个小时,抵达了他的出生地Stendal。吃了晚餐出来,已月上枝头。也许是重回故地的缘由,海特显得异常兴奋,迫不及待带我去看他出生时的房子。月光下,那幢湖边的两层楼小屋像梦一样,静静地伫立着。海特指给我看他住过的房间,那扇东边的小窗,房子前面,是童年的他曾爬来爬去的草坪。夜寂无声,我仿佛看见当年的海特,胖乎乎的圆脸,一头棕色的小卷毛,在父母的呵护下一路蹒跚,"咯咯"笑着就长大了,来到我身边。三十多年前那个漂亮的洋娃娃,知道自己今天会携远方的未婚妻旧地重游吗?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返回宾馆时,我们穿过火车站前的地下通道。在他母亲去世后,他四岁到六岁的两年里,父亲每天牵着他,就从这里走过,去幼儿园,下班再接他回来。现在,他牵着我的手,边走边指给我看,"看,这通道一点没变,父亲牵着我的时候,每次走过这几步石梯,我总喜欢伸手拍打这铁栏杆。你瞧,这栏杆还是这么光溜。"他边说边伸手去拍打,那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个三十好几的异族男儿,稚气未泯。在他身边,我心中时时泛起母性的温柔。
我们在这座原东德的小城呆了两天。他外祖母居住过的老屋,他母亲当教师的Goethe学校,他曾经最喜欢去的湖边动物园,几乎是沿他当年走过的足迹重走一遍。我有一种走入他过去的感觉。什么是夫妻,夫妻就是共同一生的伴侣,不仅要共度现在、将来,连那过去的历史,那些没有来得及参与的点点滴滴的欢娱和悲伤,那些细小的不为人知的梦想,都一同分享。
这座小城的墓园,长眠着他的两个亲人,母亲和姐姐。我们从花店里买了上坟用的鲜花和松枝。早听说西方国家的墓园,将死亡化解成鲜花和芳草,到了那里才知道,真的是宁静美丽的地方,古木参天,浓荫蔽日,造型各异的大理石碑上刻着逝者的姓名、生卒年月。都布置精美,种满各种漂亮的花草。儿童的墓地还摆放着各式可爱的小玩意儿。人置身其中,就像走入春天的花园,全没有记忆里墓地经幡飘飘,香烛袅袅的阴森和恐怖。
海特用墓园备好的铲子,为母亲和姐姐的墓地铲除杂草,栽上时新的鲜花。我的任务是到蓄水池拎水,帮着浇花。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轻缓的马蹄声,由两匹青棕马拉着的精美的黑色灵车缓缓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随后是一群身着黑衣的人们,他们拐过一丛茂密的灌木,在为新近逝世的亲人送葬。有牧师在前面念叨经文,却听不见悲天怆地的哭声,直到葬礼结束,身着黑衣的人群才静静离去。
一切都静悄悄的,即使偶尔走过三两个前来上坟的人,也都轻脚轻手,怀捧鲜花和松枝,生怕惊扰了地下熟睡的亲人。
西方人面对死亡,与中国人多么不同。我想起几年前父亲去世,不仅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还花了钱,请人来哭、来唱。我悄声问海特,"那边的葬礼,怎么静得没一点声息,难道他们不哭?""为什么要你听见?"海特躬着腰在给花草剪枝,"就是伤心难过,也是在心里,在公共场所大声啼哭是对他人的不尊重。"他解释说,由于信仰上帝,他们认为死亡是回到上帝身边。那是永恒的极乐世界。你来自尘土,复归尘土。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所以,大多数人能平静地面对生死。
我突然心血来潮,也想皈依上帝,真希望上帝能赐给我力量,让我有一天也能在平静无畏中死去,死后也能躺在一片美丽安宁的园子里,与松柏鲜花芳草为伴。
可海特说我不够资格,因为我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中国的菩萨。
我不明白这跟我信上帝有什么矛盾,"我既信中国佛教的因果报应,现在到了西方,也信你们的基督,这叫入乡随俗,不行吗?"我问。
他笑了,站起身来,"亲爱的,你不能既信中国的神,又信西方的上帝。"
"为什么?"我为自己争辩。"中国的佛,我信。西方的上帝,我也是真信。谁能拯救我,给我力量,让我坚强地活下去,勇敢地面对困难和死亡,我就信谁。佛讲慈悲为怀,上帝也不会小心眼到容不下别的神吧?"
"NO,"海特摇着头说,"《圣经》上讲,只能信一个上帝。当然,你的情况有点特殊,这样吧,下次我跟神父说说,看看你够不够资格受洗。成为上帝的孩子。"
其实受不受洗只是形式,我对自己说,我在心里信着上帝,并感谢他的恩赐和眷顾,这才是最重要的。
恋人的真诚
我们的爱情有一道坎,那就是海特的父亲。
据海特讲,由于母亲早逝,父亲非常疼他,虽与别的女人共同生活了多年,但父子感情一直很深。年近八旬的父亲思想保守,不愿儿子娶外国女人为妻。海特从前交往过一个黑人姑娘,父亲就坚决反对。理由是,德国有一帮人妄自尊大,不喜欢外国人,如果娶外国人为妻,不仅麻烦多多,今后生下的孩子,有可能一生都要受到别人的欺辱。
父亲的反对,其实全透着对儿子的好。
圣诞来了,我忐忑不安。这是德国最盛大的节日,家人团聚,我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也该回去见公婆了。
一进入十二月,节日的气氛就溢满了天空,平时的宁静不见了,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一贯冷清的星期天和晚上,到处是热闹的圣诞集市。
清晨起床,门廊里的鞋里被塞满花花绿绿的巧克力,正在厨房煮咖啡的海特伸出头来一脸诡笑:"不是我,是圣诞老人给你的礼物。"他解释说,"圣诞老人只给乖孩子送巧克力,那些不听话的调皮孩子,得到的礼物,是一根用来抽打屁股的枝条。"小时候,哥哥托马斯喜欢恶作剧,总爱早早溜起床,悄悄把枝条塞进他的鞋里,小小的海特以为是圣诞老人对他的惩罚,可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坏事,委屈得伤心地大哭一场。
黄昏,海特下班回家,把一盒印有精美图画的纸盒挂在门廊的墙上,那上面有二十四扇造型各异的小窗,每扇都编了号。我不知道他又搞什么鬼,操起双手,站在旁边。"来,开一扇窗,看看里面有什么。"他神秘地说。我小心翼翼,按他说的那样,用指尖抠开第一扇窗,里面是一只造型怪异的巧克力。他得意地笑了。"这就对了,从今天起,你每天开一扇窗,吃一块巧克力,等这上面的窗都开完了,圣诞节就到了。"
原来德国的小孩,也像过去中国的小孩盼过年那样,早早就盼着圣诞节的到来,于是大人们就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们。我看了看手中的巧克力,又好笑又好气。"我已不是小孩了呀。"我轻声嘀咕,"再说,我也并不盼着过什么圣诞节。"海特全不理会这些,捧过我的脸来吻了吻,蛮横不讲理地说,"怎么不是,你就是我的孩子。"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我还是没看出那块巧克力是什么样子。
"啊,"他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身拿出纸笔,写出一个德文单词,我查了词典,才知道那是雪橇。生活在南方,几年见不到一次雪的孩子,并不熟悉这种北方孩子玩得烂熟的滑雪玩具。海特把巧克力塞进我的嘴里,说,"这是个学德语的好方法。等你开完上面所有的窗,吃完所有的巧克力,你又将学到二十四个新单词了。"
就这样,我从那盒挂在门廊的圣诞巧克力纸盒上,学到了二十四个德语单词,雪橇、雪花、鸭子、鸡、鸽、猪、羊、牛、狗、蛋糕、苹果等。
我们开始为回家做准备。丑媳妇终要见公婆,躲是躲不过的,关键是,怎样让他父亲接纳我。
"如果你父亲不同意,我们怎么办呢?"我伏在他肩上不安地问。
他正在电脑上给哥哥托马斯写信,想通过托马斯,告诉父亲我们相爱的事,以便让父亲有思想准备。然后他再主动出击,说服父亲。
"别担心,亲爱的,"他拍拍我搭在他肩上的手说,"我会尽最大努力说服父亲的,但如果他还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我仍然要和你结婚,这是我的生活,他无权干涉。"
停了停,他叹息了一声,口气软了,"当然,我希望他最好能同意,毕竟他很爱我,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也很爱他,我不想惹他伤心。"
托马斯虽不是亲哥哥,但与海特一直很好。他住在离父母七公里远的小镇,常回去探望两位老人,由托马斯来告诉父亲这件事,加以开导说服,再将海特写的信和我们的照片交给父亲,这也是海特和他几个朋友商量出来的最佳办法。
我的心情有些黯淡。要违背年近八十高龄老父的心愿,这毕竟是件冒险的事,弄不好,老人气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就是和海特在一起生活,这后半辈子还会有心安的时候吗?
但海特不顾一切要娶我的决心让我感动。我伏在他背上,喃喃自语,"我其实是个好女人……"海特头也不回,继续埋头写信,"你不用说这些,我当然知道,你就是我一生认准的好妻子,否则我也不会想要和你结婚。你一点也不用担心父亲那边。你记住,我决定要做的事,不会因任何情况而更改。"
我喜欢果敢坚强的男人,不怕困难,勇往直前。总是孩子气的海特,在大是大非面前竟如此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这让我好喜欢,情不自禁中我低下头去,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脖颈窝里。
晚上,我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不懂德语,凭着图像连猜带蒙。他背对我,打开屋角的书橱,抱出大叠资料,盘腿坐在地毯上整理着什么,并不时扭过头来瞅我两眼,神神秘秘的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应不应该给她看呢?"他在自言自语。
我被他的样子逗得想笑,以为他抱着以前的旧情书,其实,就是旧情书又怎么样呢,我已知道他过去所有的恋爱史,都是他不打自招,主动讲给我听的。他还把保存下来的前几任女友的照片都给我看过,除了黑人姑娘我不喜欢,其他几个,还长得真漂亮,金发碧眼,跟电影里走下来的演员一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无比宽容起来,凡事都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去理解,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时,我听见他说,"好吧,我给她看,因为她就快是我的妻子了,但是……"他迟疑了,仍犹豫着,"也许,看了这个,她会更加爱我。"
他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样子终于惹得我失声大笑。"什么稀奇呀,想给我看我就看,不想给,我就不看。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他终于下了决心,"因为你就快成我的妻子了,所以,我应该给你看。"
我笑着,跳下沙发跑过去,弯下腰去,也没看懂他手里拿的什么。反正,来德国后,类似的打印信函,三天两头,门口的信箱就塞满了。德国人凡事爱用信函,每个月的电话费、账单、各类保险,乱七八糟,都是以这种方式通过邮局寄往家里。由于不懂德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收信后我一般拆都不拆,就直接放在他书桌上,等他自己回来拆阅。
"我的傻妻子,这是你老公的银行存款,你不想知道呀?"他叫住了正想撤退的我。
"啊,银行存款,当然想知道。"赶快折回身去,接过他手里的资料,很认真地看上面的数字,掰着指头去数,却被他笑掉了大牙。"你怎么还不会数数呀,这么简单的事,三个零一数。"他教我怎么数上面的钱,越数我越糊涂,干脆找来纸笔,把几个不同银行账户的数字写下来,再用计算器换算成人民币,自己也吓了一跳。
"天啦,你原来还深藏不露!"我大惊失色。他的财力,原来大大超过了我的估算。
"小部分是自己存的,大部分是母亲留下的和父亲给的。"他解释说,母亲娘家很富有,继承了部分的遗产,临死时将遗产转到自己名下。另外,父亲的退休金很高,母亲去世后,他有丧偶津贴。他参加过二战,有战争津贴。他的一条腿在二战中受了伤,还被苏军俘虏,在西伯利亚关了两年,这些都使他能享受很高的政府津贴。
他捧着自己所有的存款,双眸清澈透亮。"亲爱的,结婚后,这些钱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我会为你开银行账户,办信用卡,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提款机上提钱。你想买衣服,或者给你母亲寄钱呀什么的,你根本就不用告诉我。这是你的家,这些钱,也是我们两个人的钱,懂吗?"
我幸福得直点头。
他笑了,轻轻拧了一把我的脸,补充说,"当然,如果你想买车子或者房子之类的大东西,最好还是和我商量一下。"
"可……你有这么多钱,干吗不买房子,而要租房子住呢?"我想起在国内看他的录像时对他经济的担忧。
"为什么要买房呢?我不过一个单身汉,"他笑了,"别担心,亲爱的,等我们结婚后,一起去选,要我们都喜欢的。对了,在莱茵河边的密林中,有一幢很老的哥特式小城堡,非常漂亮,明天我带你去看。如果你也喜欢,婚后我们就把它买下来。从前我每次开车从那里经过,都会想,等哪天我有妻子了,一定带她来看看。"
晚上躺在床上,我心潮难平。我们就凭英特网上每天两封情书建立的感情基础,他就对我如此坦诚相见?亮出全部的底牌?这也太不设防了。我在感动的同时不禁为他担忧,他真是太单纯了,如此轻信他人,如果遇人不淑,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使是同样喜爱着他的我,也还没有抖出自己全部的家当和底细呀。
于是想起国内有句流行语,"爱你,但不信任你。"相信一个人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可在他身上,怎么变得如此简单容易。这让我一时很难适应,甚至本能地忧心忡忡,胡乱猜测担忧,似乎这信任里隐藏着某种巨大的阴谋,不知道将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为了获得某种心里的平衡,作为回报,我也决定向他献出部分的信任。我迟迟疑疑告诉他,我重庆的住房是自己的。另外,我还有点暂时取不出来的存款。我试探着问他,"亲爱的,结婚后,我就把房子卖了,把钱作陪嫁,带到德国来,好吗?"
"NO,"又是一声断然回绝,"房子留给你妈妈,你就是有钱也不要带过来,难道你觉得我们这么多钱还不够吗?现在你走这么远,不能常常见你妈妈,她一定会伤心的,就把钱都留给她,让她有份好生活。另外,我说过了,如果你妈妈需要钱,或者你家人需要钱,我们还可以寄钱给他们,你知道,从德国寄钱到中国是很方便的。"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前不久看了一篇报道,上面说,现在有很多中国人失业,孩子没钱上学,小小的年纪,就流落街头,这样太不好了,无论是对国家,或是对孩子们,也许,我们可以拿些钱出来,帮助这些孩子返回校园。"
"啊……我未来的丈夫不仅善良,还有助人为乐的高尚品格?!"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吃惊非小,看来这世上还真有好人。橘黄的灯光下,有那么一阵子,我竟产生了强烈的不甚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是他不对劲,还是自己身上出了毛病……
哥哥托马斯终于来电话了,说星期天他去看两位老人,跟父亲讲了我们的事。当时父亲一脸沉默,看不出任何迹象。他把我们给父亲的信和照片拿出来,正准备进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父亲戴上眼镜,看了看我们的照片,信都没拆,就笑了,说,"叫他们一起回家过圣诞吧。"
我正在厨房炒木耳肉丝。那是海特最爱吃的一道中国菜。他一直弄不懂中国的黑木耳为什么长得跟人的耳朵一样,吃起来还又脆又糯,口感极好。他一脸惊惶地走进来,傻乎乎愣在门口,自言自语,"天呀,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这个大男孩,一惊一乍惯了,有时纯粹想逗我开心。我没有理他,继续埋头工作,将炒好的菜分盘装好。他走过来,一把从背后环抱着我,"亲爱的,我真不敢相信。"
"相信什么?"我扭头望他。
"父亲,父亲,"他松开我,惊喜地说,"刚才是托马斯的电话,父亲连信都没看,只看了你的照片,就说让我们一起回家过圣诞。你知道,父亲的脑子一直很保守,从来就不同意我娶外国女人。一般情况下,老人是很难改变自己的思想的。可他居然……怎么会这样,真不敢相信,这简直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三个奇迹。"
我一听也高兴起来,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可转念一想,又警觉起来,"答应我们回家过圣诞,并不意味着他就从心里接受我这个外国儿媳呀?"
海特面对窗外的蓝天,没听我的,仍在自言自语,"第一个奇迹是东西德统一,简直就没敢多想过。第二个奇迹是在网上遇到你,也像一场奢侈的梦。第三个奇迹,近八十高龄的父亲竟然会突然改变坚持一生的观念,同意他惟一的儿子娶外国女人为妻。简直是……哦,上帝,"他突然转身,一把将我抱起,"亲爱的,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上帝在成全我们吗?"
看他高兴成那样,我暗暗祈祷,但愿他不是高兴得太早。
父子情深
一九八九年的德国,还处于东西德分裂状态。这一年的夏天,与捷克毗邻的东德古城德累斯顿,与过去的任何一个夏天没什么不同,风和日丽,鲜花盛开,著名的茨温格宫游人如织,静静的易北河波澜不惊。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美丽如画的德累斯顿大学校园,一个即将毕业的四年级大学生,正秘密策划并实施一项重大的人生计划:逃往西德。
这是二十六岁的海特。
二战结束后,一纸《波茨坦协议》,将德国一分为二。由于实行了不同的社会体制,几十年下来,西德发达的经济,政治上倡导的民主自由,对东德人产生了巨大的诱惑。无数东德人想荆㈧法,逃往西德。直接越境没有可能,就曲线救国。按当时的有关条例,相同社会体制国家的公民,可以相互往来。就在这年的五月,社会主义国家的匈牙利,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奥地利边境,突然宽松起来,这对于那些一心想逃往西德的东德人,无疑是个绝好的机会。
学校一放暑假,海特就报名参加了一个赴匈牙利的旅行团。旅行团抵达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的当天,住进宾馆,海特就单独离团外出,悄悄登上了赴奥地利边境的火车。不料,匈奥边境自五月开放以来,两个月的时间,越境外出的东德人骤增,已引起东德政府强烈不满,匈牙利政府于是临时加强了管理。火车在接近奥地利边境时,警察挨个检查,海特被发现有越境外逃倾向,与另外三个一同被抓获的东德人,当夜被关进了监狱。
好在这时的匈牙利政府,对东德的态度已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一大早,海特被警官提审,问明情况,只训导了几句,就将他遣送回附近一个名叫杰尔的小镇。旅行团是不能回了,背上个叛逃未遂的罪名回去,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而近在咫尺的边境也不能再冒险前往。警官在早晨已警告过,"这一次就算了,如果再被抓住,就直接押送回东德,或在护照上盖个被抓的印章。"逃跑计划失败,海特一时无计可施,在杰尔找了家教会学校住下,另寻他路。
一周后,海特等旅行团结束行程,返回东德,就大胆重返布达佩斯,找到西德住匈牙利使馆,请求帮助。大使馆里,已住满前来求助的东德人,正规的房间、地下室,到处铺满行军床,每天前来的东德人还在不断涌来,最后连露天的庭院也搭满了帐篷,不得已之下,使馆在几天后关闭了大门。
大使馆成了难民营。使馆一筹莫展,开始与东德政府协商解决。东德政府做出承诺,欢迎迷途知返,保证既往不咎,并派出大客车等候在使馆外面,接大家回国。有几个形迹可疑者被怀疑是混进来的东德便衣,此时开始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不失时机妖言惑众,劝大家还是回国的好,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气氛紧张起来,人心惶惑不安,有人开始遥②不定,要返回东德,大部分人还在犹豫中观望。西德政府有言在先,无论东德人还是西德人,都是德国人。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使馆不能看电视,但每天可以听收音机。八月十九日,匈奥边境举行重大庆典活动,有九百多名东德人趁机成功越境。消息传来,大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仿佛又看见了新的希望。
事实上,这一天的越境成功,使东德与匈牙利的关系再度紧张。面对大量滞留,且每天还在不断涌进匈牙利的东德人,匈牙利政府也颇感头痛。无奈之下,只得求助国际红十字救援组织出面,问题才得以圆满地解决。
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没有任何人预先知晓。晚上十点,使馆工作人员贝克先生一如既往,与大家喝完咖啡,脸带微笑道了晚安。然后大家返回房间准备入睡。半小时后,贝克先生突然再度出现,"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请镇定,大家赶快准备,今晚我将带你们离开匈牙利,二十分钟后准时出发。"
这是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三日半夜十一点,海特住进使馆三周后的一天。一百八十多名滞留西德驻匈牙利使馆的东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由使馆工作人员贝克先生带队,国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陪同,由三辆大巴接出使馆,直奔机场,登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国际红十字会专用飞机。半小时后,飞机抵达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再由等候在地面的另外三辆巴士接应,马不停蹄,一路向西。早晨七点三十分,三辆巴士终于驶入西德境内,抵达德奥边境的帕绍小城。
大家在餐馆里用完早餐,稍作休息,就被送往纽伦堡的难民营。在难民营里,每人得到五十马克的零花钱。海特揣了钱,心急火燎跑到街上,第一件事就是与父亲联系。一九八九年的东德,普通人家还没有电话,海特花了二十五马克,给父亲发了封简短的加急电报,报平安。据后来父亲说,幸亏这封电报到得及时。自从儿子冒险外逃,整整一个月时间生死不明,爱子如命的父亲正担心得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差不多就快不行了。
第二天,难民营开始进一步安顿大家,想去哪个城市?想做什么?海特犹豫不定,是该去西柏林继续大学学业,还是就近找工作。当时西柏林的难民营,已住满偷越柏林墙而来的东德人,人满为患,不能再接受新的难民。好在海特有姨妈在西柏林,一个电话过去,姨妈爽快地邀请他去西柏林,并答应海特住她家,难民营这才发给海特飞机票,于是,海特顺利飞往西柏林,成了一名柏林大学的学生。
没有想到,事隔仅仅两个月后的十一月九日,晚上七点,一名东德官员在电视新闻发布会上发表讲话说,东德人可以到国外旅行。一记者提问,请问此法何时生效?"现在。"官员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奇迹出现了:东柏林成千上万看了电视的人们,像突然间得了神谕,激动地跑出家门,一路欢呼着涌向柏林墙。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官员"可以到国外旅行"的讲话,理所当然也包括了西德。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可以进入西德境内,这真是太振奋人心了。而驻守柏林墙的东德士兵并没得到任何开关的命令,还莫名其妙。局势僵持下来,可面对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的狂欢的人群,东德士兵也半信半疑了,临近二十三点,柏林墙终于打开了,东西德人相聚一起,哭啊,笑啊,跳啊,漫长的分裂总算结束了。
一年后的一九九○年十月三日,德国正式宣告统一。
"真的,在电视里,官员并没有说从现在起可以自由进入西德,可为什么成千上万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地理解成那样?没有人能解释出这是为什么,这一直是个谜,不可思议。"海特感叹说。
圣诞前两天,我们回海特父母家,一路上,海特就给我讲德国这段分裂的历史,讲他当年勇敢逃亡投奔自由的故事。
海特的父母住在原东德境内一个名叫Bad_Frankhausen的小镇。中午,车过Marienborn,这是过去东西德之间一道重要的边关,海特停车,带我实地参观这座迄今保存得最完善的关口。长长的边关,往昔的轮廓完好无损,却已成为供人参观的博物馆,存放着许多当年的图片影像资料。四周荒野的草丛中,还伫立着东德士兵高高的?望亭。十二月的德国,冷得出奇,风像小针一样穿过肌肤直刺骨头。我缩手缩脚跟在海特身后,听他讲当年这里四处是牵着狼狗巡逻的东德士兵,入夜后岗楼射出的探照灯,亮得像十个太阳挂在天上,连一条虫子也别想从铁丝网下爬过。对于德国的这段历史,我过去略知一二,可听了海特的讲述,再面对电视屏里一一再现的当年的情景,面对那些相拥而泣的眼泪,万人沸腾的欢呼,我还是止不住流了泪。
东西德统一十年了,原东德境内的街道、房屋,仍然显出些衰败和凋零。我们甚至看到计划经济时期大片废弃不用的工厂,原苏联军队驻扎过的营地,和另一些分裂时期的迹象。海特解释说,由于西德经济发达,统一后,很多原东德人都到西德就业,东部的就业机会少,失业率高,经济自然不景气。
他可爱的天真这时候又冒出来了。我们拐进路边的超市,本来只想买瓶水喝,结果买了一大堆东德产品,凡是可买可不买的,他都一个字,"买"。好像能把钱花在东德的商场,花在东德的产品上,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多少也算他为东德的经济有所贡献。其中有一只大瓷花瓶,我们居住的美因茨也有卖,他却坚持这时买,我担心放在车里,不小心会被撞碎。他也不理,宝贝似的用衣服包起来,放进汽车后背厢里。他的固执和天真让人哭笑不得。我笑他,"你就是买得再多,把钱都花光,也无济于事。用我们中国话说,这叫杯水车薪。"他听了傻笑不语,自我感觉却很好。这个人身上有驱之不散的东德情结,浓浓的,就像我身上的中国情结。
到家时已经五点钟了,天色开始发暗。车子刚泊在窗下,两位老人就开门迎了出来。海特的父亲其实是个面目和善的老人,高高的尖鼻子,一头银白的头发,他张开双臂,将海特紧紧拥在怀里,亲他的脸,然后侧过身来,轻轻拥抱了我,表示欢迎。安妮母亲已把亲手烤制的奶油大蛋糕切好,分放在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我们一起到客厅坐下,喝咖啡,吃蛋糕。海特用自己的母语和父母亲切地交谈,我听不太懂,只是面带微笑望着他们。
交谈的声调在悄然变化,我敏感地警觉到,他们的话题与我有关,竖起双耳,努力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单词,没错,是在谈我,父亲默默品着咖啡,海特不卑不亢,与面带微笑的安妮母亲争执着什么。
我终于听出了他们争论的中心,安妮母亲的意思是:你找不到好的德国女人,所以只能找一个想来德国的外国女人为妻。
海特一点也不生气,从桌子下面伸过手来,摸着我的大腿,轻松而略显得意地笑着,"你认为我愿意为一个德国女人放弃她吗?哈哈,我告诉你,再优秀的德国女人,也比不上我的中国妻子。在我的眼里,她才是最美丽最可爱的。我不在乎你怎么说我,因为那是你的自由,可是我仍然要告诉你,找到她是我一生的幸福,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海特最后用英语重述了一遍上面的话。
咖啡喝完了,气氛有些尴尬。为了打破僵局,我站起身来,主动帮着收拾餐桌,却被安妮母亲礼貌地拒绝了。我以为她是客气,仍坚持端着一篮子杯盘要进厨房,却被她一脸严肃挡在外面。海特一把拉过我,把篮子放下,跟他上楼。我们来到顶楼的阁楼,那是他过去居住的房间。从阁楼的小窗望出去,是一排高大的栗子树,栗子树后面是一大片草坪,草坪的那边,有一座废弃不用的教堂,教堂的尖顶斜斜地插向云天。"这是德国有名的第二大斜塔。"海特逮着机会,又开始给我普及德国知识。
我还想着刚才的事,安妮母亲不是海特的亲生母亲,她对我有所微词,我并不吃惊。但不管怎样,作为一名未来的媳妇,帮公婆做点家务,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为什么会生气地拒绝我,好像受到了某种冒犯?我实在不能习惯让老人忙碌,自己无所事事,只等着饭来张口坐享其成。
"NO,"海特安慰我说,"亲爱的,请相信我,这是德国,你得学会慢慢适应。我们日耳曼民族是非常诚实的,我们嘴上所说的,就是心里所想的,不像你们中国人,爱讲什么客气,常常心口不一,真真假假让人弄不明白,太复杂了。刚才我问了母亲,她说不需要帮忙,就是真的不需要,如果你硬要帮她,她会不高兴的,认为你不尊重她。"他又笑着解释,老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轻易不愿意改变,也不喜欢别人去打扰。
道理尽管这样,但我还是不太习惯。
然后他一把抱着我,得意地说,"亲爱的,安妮母亲认为我是找不到德国女人才找的你,她是多么愚蠢呀,她根本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德国女人优秀多了。"
我开始为安妮母亲对我的偏见感到不安。
第二天,海特在帮父亲修剃须刀,年轻时曾做过缝纫女工的安妮母亲在窗前用缝纫机改一挂窗帘布,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显得无所适从。我发现海特父亲在旁边走来走去,不时悄悄瞥我一眼,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似笑非笑。他在观察我。我试着跟他搭腔,考虑到他英语不好,就尽量想把话说得清楚明白,语法工整。他似乎也看出我的心事,没等我开口,就指着窗前的旧缝纫机问我,"你们中国,有这个吗?"
这个问题,太让人啼笑皆非了,我耐着性子,告诉他,"这个东西,在中国,我们家,大概还是八十年代初用过,现在早淘汰了,当废铁卖了。"他听了,撇了撇嘴,银白的眉毛往上一挑,露出吃惊的样子,好像我在说大话,他不能相信。我一下子意识到,老一辈德国人对现在的中国,是多么缺乏了解。在他们的心里,也许还是二战时期的旧中国吧。
于是吃过晚饭,我就叫海特把他到中国看我时录的带子拿出来,放给他们看。带子一边放,海特在旁边一边解释。我注意到海特父亲眼睛睁得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看到我们在重庆两江游的船上拍下的山城夜景,海特的父亲说,"从来没听说过中国有个重庆,可这么多高楼,这么繁荣摩登,看上去,怎么竟有些像香港?"
我开始感觉良好起来,暗自有些得意。带子放到我的房间时,海特向父母解释说,那是我买下的,我自己的公寓。海特的父亲再次撇了撇嘴,一脸惊讶。看得出,他内心受震惊的程度实在不轻。很明显,我国内的房子在装修上,要远比他这幢老式洋楼更华丽摩登。至少,我的房间都有漂亮的吊顶,而他的没有。我宽敞的大客厅还有雕花的隔栏,墙上挂着精美的化石,那都是当初苏西设计的,毕竟是出自专业设计师之手,我的房间看上去既有浓郁的艺术气息,又漂亮舒适,而相比之下,海特父亲的房子就简单朴实多了,根本谈不上专业的设计和装修,惟有地毯和一屋的花草植物透着些华丽奢侈的气息。
带子放完后,我看见海特的父亲硬着他那只被苏联红军打伤的左腿,一声不吭,站起身来默默走开了。在以后的几天里,他依然不时地偷偷观察我,但代之以一种思索的表情和温和的目光。
海特没注意到父亲这种微妙的变化,他说,"父亲说了,他年纪大了,没准哪天就会离开人世,他担心死后我孤零零没人照顾。现在我有你了,他好高兴,有个漂亮的女人照顾他的儿子了,外国人不外国人倒并不重要。"
可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德国的老年妇女身上,普遍有股说不出来的优雅气质,这让我心生敬慕,也直接导致了我对安妮母亲最初的好感。尽管是十二月的冬季,外面寒气刺骨,安妮母亲还一样穿丝袜,着裙装,将半截腿露在外面。除此之外,我发现她还特别注重自己的发型。我几乎每天早晨都看见她在客厅旁边自己的梳妆室里,对着大镜子吃力地举起双手,在自己的头上忙乎。有一天我见她实在太费劲,就走进去,轻声问她,"我可以帮你吗?"她稍作迟疑就答应了,然后示意我,怎么把她的头发卷进发卷里,朝哪个方向,我细心地将她一头白发缠进发卷,一个个卷好,她对着镜子前前后后一照,满意地笑了。然后一边用吹风机烘干定型,一边主动跟我聊起家常。
。⒉妮母亲在和我拉家常时,面带微笑,以温柔优雅的方式,问了我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从录像带上看,在中国,你并不算穷,可为什么还要离开家人,嫁到我们德国来呢?难道你在中国找不到好男人吗?"
原来她把我和海特的爱情看成一场淘金梦。我似乎受到了侮辱,又不便发作,只得尽量压抑自己,平静地告诉她,"事实上,我从没想过要来德国,如果不是和海特相爱,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家人,我的老母和小狗的。你也看到了,在中国,我的生活并不差,我有自己的公寓,有不菲的收入。可是我和海特相爱了,相爱的人必须在一起,这没办法,至于为什么要和海特相爱,而不是和另一个中国男人,请原谅,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你,也许你该去问问上帝。因为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
她依然面带微笑,点点头,也不知是否真懂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不太明白,"她温和地说,"你为什么总想帮我们做事?比如昨天晚餐后,我明确告诉你不需要你帮忙收拾,你还是不听,请问,你为什么不尊重我?"
我努力克制心里的气愤,站起身来,面对她满头的白发,年近八旬的衰老的容颜,说,"是的,我总想帮你们做点什么,因为你们是父母呀,你们辛苦养大了孩子,现在你们老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尽点孝心,帮帮你们吗?"
她没有作答,依然微笑地望着我。我接着说,
"在中国,儿女应该照顾年老的父母。我们讲尊老爱幼。我就与我七十五岁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家里的大部分家务也都是我做,因为老人需要照顾。没想到你把这理解成不尊重你,这太让人遗憾了。"
我未来的婆婆,优雅的安妮母亲始终面带最温和的微笑,看着我,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向我说一声道歉。
我转身离去。
后来我把自己的委屈向海特讲了,他却笑了,笑得幸灾乐祸,"我早就告诉过你,叫你别去打扰他们,如果他们需要帮忙,他们会主动说的,你非不听我的,这下你高兴了吧。"
我暗下决心尊重他们,当懒人谁不会呀,真是不识好歹,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过了几天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
直到圣诞前夕,我才破例得到了恩准,被允许走进厨房,不是帮忙洗碗,而是看安妮母亲怎么做炸肉饼和土豆丸子。
海特告诉我,在德国,如果被主人允许进厨房,无论是帮忙,还是学艺,都是一种难得的荣幸,是主人对你的认可和抬举。于是窃喜。
而在我们临走的前一天,我终于得到一次更大的抬举,可以帮着洗一次碗。我戴着安妮母亲的大胶皮手套,站在光可鉴人的大厨房里,一边认真地用洒了许多洗涤液的温水洗碗,一边暗暗自嘲,"真荣幸呀,你可以光荣地走进厨房帮公婆洗碗了。"
真是个奇怪的民族。
圣诞前一天的下午,我和海特去教堂,有学生演出耶稣诞生的故事。回来时天空飘起小雪,还没到家,远远地就看见父亲躬着身子,在擦洗海特停在门外的汽车。他一边擦车,一边朝坡下张望,是在盼我们回家。那条受过伤的腿,行走有些不便,但并不妨碍他把车子上下擦得呈亮。
"你看,我爸爸总是这样,每次都帮我擦车。"海特对我说着,就大步向父亲走去。
"爸爸,下雪了,天这么冷,别擦车了,快进屋去吧。"海特拥抱了父亲,不由分说抢过他手中的擦布,相拥着进屋。
父亲笑眯眯走在儿子身后,嘴里叽叽咕咕,说着我听不懂的德语,一只手还一下一下,捶打着前面儿子的屁股。海特边走边哈哈笑着,这父子亲热的情景,让走在后面的我,看得心里热热的。
第二天清晨起床,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雪下了整整一夜,厚厚的,大地像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早餐后,海特要带我去后面的山上踏雪。临出门时去穿鞋,才发现,我和海特的皮鞋都被擦拭得亮亮的,端端地摆放在卫生间里,连鞋底都被清洗过,纤尘不染。我心里一震,他爸爸爱孩子竟爱到了这种程度。
突然想起以前的高中英语,里面有篇课文,讲的是一个老太太,过生日了,盼着儿女能回家看看,可最终只盼来一张生日贺卡,老太太好不伤心失望。学那篇课文时,老师讲解说,"看,这就是典型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人情冷漠。"我挽着海特的手,给他讲了这篇课文的故事。"以前认为资本主义国家,只重金钱,人与人之间感情冷漠,儿女十八岁后就被父母逐出家门,独自谋生。要用钱,也得跟父母有借有还。现在来到你家,见你爸爸比一些中国父亲还溺爱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呀,也许你们家是个例外?"
海特大笑,"也不是什么例外,各家有各家的生活方式。不过,父亲确实很疼我,好像把母亲那份也集中起来一起给我。父亲爱我,简直就没办法。别说十八岁,就是现在三十八岁,还常常主动给我钱。不要还不行,先转到你的账上,再打电话告诉你。也许,因为我是他惟一的儿子吧。"
我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慢慢爬上了后面一个不大的山坡。那是德国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古战场,四百多年前,托马斯·闵采尔领导的农民起义,就在这里全军覆灭。山顶有个银灰色的圆形博物馆,被当地人戏称为"大象的马桶",内墙是一幅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环型巨画,画的是当年农民起义的情景。一些孩子在山坡上滑雪橇,远远地一路惊呼着下来,空旷的雪地里一片欢腾。
晚上,哥哥托马斯一家来了。妻子和两个英俊儿子,十五岁的马尔果斯和十九岁的图比亚斯。图比亚斯在夏天与海特同游美国时就通过电话,这时自然也亲近些,可以聊些话题。圣诞节是家人团聚并相互表达情感和祝愿的节日。一顿热闹的圣诞晚餐后,大家来到二楼的客厅,客厅已装饰出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面烛光闪烁,挂满漂亮的彩球,人们把预先备好的礼物写上名字和祝愿的话,放在树下。此时,一家人就到圣诞树下寻找。找到后,大家在一片惊喜和祝福声中抱成一团。
这天,我得到的礼物,是海特给我的一枚红宝石钻戒,安妮母亲送的是一件羊毛套衫,哥哥托马斯送我的是一瓶香水。当我把海特父亲送我的一个精美的纸盒打开时,我惊喜地发现,那是一本厚厚的德中大词典,和一只装有千元马克的利得封。他站在旁边,笑眯眯朝我张开双臂,我过去紧紧和他拥在一起。"孩子,好好爱我的儿子,我会永远为你们祝福。"他轻声对我说,我一下子被他深沉的父爱感动了。
由于事先不知,我没有为他们准备任何礼物,我把海特拉到旁边,悄声责怪他,"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害得我空手而来,什么礼物也没有为他们准备。"
海特还是那张甜嘴,拥着我说,"亲爱的,今年的圣诞,你就是礼物,是上帝送给我们全家最珍贵的礼物,不是吗?"
婚姻合约
过完圣诞,我们开车北上,先绕道去柏林,在海特的姨妈家过新年,再去波茨坦看他大学时代的朋友爱尔夫。
冬天的德国,满目冰雪,我一边欣赏窗外的雪景,一边听海特讲爱尔夫的故事。这人热爱哲学,曾有个幸福的家庭,后来,妻子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两人离婚。按德国的法律,离婚后,如果妻子没工作,丈夫有继续赡养妻子的义务,直到妻子工作或再婚。爱尔夫支付前妻赡养费后,工资所剩无几,与不工作领取的失业金相差不多,就干脆辞职回家,即使劳工局介绍工作也寻找借口一推再推,而情愿只领失业金,呆在家里啃哲学,过着幸福安稳的失业生活。
这个爱尔夫吸引了我。一个热爱哲学的男人,一个爱上另一个女人的妻子,这是一对怎样的夫妻呢?
事实上爱尔夫是个长相极帅的男人,瘦高,五官俊朗,轮廓分明,一脸英武的大胡子,一双深邃的眼睛,是很容易把女人迷得死去活来的那种男人。他的公寓坐落在波茨坦城郊,屋子简洁清爽,冷色调的墙,灰白的地毯,几棵观叶植物,一壁的书。女儿去姥姥家过节了。与爱尔夫房间的空旷简单相比,女儿的房间堆满了各种玩具,看上去生机勃勃。爱尔夫的阳台外面有一棵非常高大的菩提树,我不由得笑了,告诉爱尔夫说,坐在菩提树下参禅,是中国佛家的一种境界。
。尔夫知道中国的老子、孔子,但不太了解中国的佛教,他解释说,"并不知道关于菩提树的说法,选择这里纯属偶然。"
。尔夫还是个环保激进分子,拒绝使用汽车,也从不坐飞机出游。一台电视是女儿专用,自己只有一套高档的音响设备,最大的爱好就是听音乐。巴赫的音乐是他和海特共同的喜爱,是他们灵魂深处永远的情人。
我们在波茨坦呆了两天,去看了当年的波茨坦会议旧址,著名的塞茜琳宫。一路上,我掏出所知不多的几个德国哲学家故事与爱尔夫聊天,想借此打开他的感情之门。在德国哲学史上,独身似乎是一种传统,老康德是个典范,一路下来,叔本华,尼采,个个都独身,"爱尔夫,你是不是也要成为独身哲学家呀?"我笑问。
。尔夫没有笑,脸上永远是淡淡的表情,他说,"我并不刻意独身,一切随缘,有合适的,也会再婚,只是一直没有遇到。"
我几乎出于本能,想帮他,"给你介绍个中国女友怎么样?在中国,我有一大帮单身的女朋友,个个都很优秀,聪明能干,又温柔贤惠。"
他依然低头走路,像很认真在想这事,想明白了,摇摇头对我说,"对于女人,我还是更喜欢欧洲的。"
"Schade,"我用德语说了声遗憾。不过,这人还知道自己喜欢哪一款女子,看来还有救,没有完全遁入哲学的空门。
海特一直走在我身边,他牵着我的手,不停地捏我的手掌心,暗示我不要问及他离婚的事。在德国,个人感情隐私有绝对的保密权。一般不喜欢别人过问。我话到嘴边停了停,又溜了回去。
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因为喜欢哲学冷落了妻子,致使妻子对男人失望,到女人那里寻找感情依托,还是因为妻子的离去,才沉入哲学的故纸堆中寻求自救?
离开波茨坦的那天清晨,阳光照在地面的积雪上,闪出一道道金光。我沉醉在美丽的雪景中。车子一路西行,拐上德国南北最长的七号高速公路,我们的话题又不知不觉转到爱尔夫身上来。
"爱尔夫其实是个优秀的教师。"海特感慨说,"可惜他不干了。"
这我相信,一个喜欢哲学喜欢思考的男人,站在讲台上,那思想的光芒怎么也会照亮一些躁动不安的年轻人。
"很遗憾,是不是?他宁愿这样,靠领失业金生活,也不想工作。因为,如果他继续工作,他还必须支付前妻的赡养费。而没工作,就不用支付,反正钱也差不多。这样他还能有更多时间搞他的哲学研究。"
我点头表示赞同。如果换了我,也会像爱尔夫一样选择失业,清清闲闲呆在家中。反正辛辛苦苦外出工作,也不会多出几个钱来。
"德国法律这种对妇女的偏袒,其实是对男人的不公。"海特继续感慨,"一方面高喊男女平等,可离婚后,男人还必须赡养女方。有的男人,为此付出整个后半生。而女的则变得聪明起来,即使和新任男友同居,也不愿再婚,以便能继续享受前夫提供的赡养费。德国有一则谚语,如果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女人,还不能买辆崭新的奔驰跑车,那她一定是大傻瓜。"
我忍不住笑了。有这样可爱的法律保护妇女,结婚,就真的意味着女方找到一张长期饭票。就像时下中国人讲的,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可怜的男人。"海特为男人而悲叹。
"但我喜欢工作,即使有一天,我们离了婚,我也不会像爱尔夫那样选择失业。"海特瞥我一眼,不知不觉把话题引到我们身上。
这我理解,海特喜欢他的工作,整个白天泡在公司电脑上,还不够,有时下班回家,打开电脑,一坐下来就别想轻易让他起来。可是,怎么会突然说到我们离婚的事上来,这……哪跟哪呀?我警觉起来。
"亲爱的,我从来没要你为我做什么,是吧,现在,我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他客气得有些生疏,我掉过头去,看他一脸凝重,止不住伸出手去,抚了一把他的脸,笑说,"怎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要我为你做什么呀,是为你生一个女儿吗?"
"不,生孩子的事我尊重你,不要也没关系,我说过,你最重要,我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足够了。"
他双眼凝视前方,"我的意思是,结婚前,我们得签个婚姻合约。"
"婚姻合约?"我一惊,像被电流击打了一下,愣住了。
"如果有一天……请注意,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婚了,我不想像爱尔夫那样,付出自己的后半生。你自己也认为那样不公平,不是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不管什么后果,都不应该由一个人来承担。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婚了,我可以一次性支付你一些钱,但我不愿失去整个后半生的安宁,就像可怜的爱尔夫。"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几分钟前还对我柔情蜜意,说永远爱我,永不离开我的男人,怎么突然眉目一转,竟为某一天能顺利离婚搭桥铺路?那张一直被我认为孩子一样单纯无瑕的脸,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诡怪多端,像从不认识。
"怎么,还没有结婚,就想要离婚了?"我皱起眉头,不解地问。
他笑了,笑得委屈,着急,猛地拍了一把我放在腿上的手,反问道,"难道你认为,我花这么多时间、精力,邀请你来德国,要娶你为妻子,就是为了有一天和你离婚么?我神经有毛病呀。"
。⒋这样的推理,我也是想不通。
"不,"他坚决地说,"我永远不想离婚。永远。签这个婚姻合约,并不是想要离婚,而是以防万一。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未来。每一对恋人结婚的时候,都相爱至深,海誓山盟,发誓永不分离,可只有部分夫妻能真正白头偕老,有的夫妻中途分手,有的还闹得两败俱伤,反目成仇。我这样做,不过是以防万一。一切早就清楚明了,即使最坏的事情发生,也不会有更多的麻烦。明白吗?"
"不明白。"我气呼呼地说。
两个人盯着前方飞驰而来的高速公路,发了一阵呆。
我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就算他所说属实,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未来,最甜美的恋人,也有可能走到分手的那天,我还是不喜欢在相爱的时候就冷冰冰地谈及分手。这样的婚姻合约,分明是他对我的不相信,怕我有一天会榨取他的钱财。我会那么贪婪那么恶毒吗?这种多余的担忧刺伤了我,或许在这以前,海特一直太宠我信我了,以他孩子般的单纯和不设防,消减了我对爱情应有的防备。
"你不相信我,你不仅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还怀疑我的人格。"我盯着前方,冷冷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有离婚的一天,我会向你索取钱财。你认为我干得出那种缺德的事吗?"
"不,"他再一次否定了我,"我相信你的感情,也相信你的人格,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爱你,要和你结婚。你还不了解德国,在德国,离婚的时候,就是你不提出要求,法官也会这样判的。因为这是德国的法律。"
我觉得心痛,这一纸合约签下来,不就是婚姻朝不保夕的象征吗?自己为了爱情,千里迢迢离乡背井,难道就为有一天又伤痕累累独自回去?
巨大的恐惧向我袭来,"NO,"我失声尖叫,"如果结婚,我们就不要离婚。如果想离婚,我们就不要结婚。"
我变得有些神经质,横不讲理。他则一脸的不理解,表情异常冷静,"我也不想离婚,我们两个没有人想离婚,签这份婚姻合约,也并不意味着我们想要离婚,不过是以防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你突然移情别恋吗?"
"NO,我永远不会移情别恋,也不会离开你,你要是不放心,我甚至可以把这条写进我们的婚姻合约。我只是担心,也许……也许……你那么漂亮,而且,有那么多德国男人喜欢中国女子,万一……你爱上别的男人……或者……有时候,人的感情是会变的,有时是单方,有时是双方……"
他没有再往下说,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可我还是无法接受,甚至他对我的担心,我都觉得多余。
"我会移情别恋,离他而去吗?"我悄声问自己。不知道。
车子在飞奔,不远处的小城在白雪的掩盖下显得影影绰绰。他开着车,目不斜视,"我不知道中国的法律,在德国,越来越多的人在婚前签订婚姻合约。否则一旦离婚,将有许多经济麻烦。有工作的一方,得为没有工作的一方支付赡养费,无论男女,人们越来越感到这不公平。为什么爱情婚姻都不存在了,还得继续负担对方的生活?中国不是也没有这样的法律吗?"
"可中国有另一种法律,"我说,"中国刚刚颁布的新《婚姻法》规定,保护婚姻中的无过错方,惩罚婚姻中的有过错方。也就是说,如果男方有外遇想和妻子离婚,他就是婚姻和家庭的罪人,家里的大部分钱财,将归属于对家庭无过错的妻子。"
"哎?"这下轮到他大吃一惊了,"可是,爱上一个人,或者不再爱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难说清楚的,这种感情变化最多算是遗憾,怎么会是过错呢?婚姻也不应该有违于人们真实的情感呀。不管妻子或丈夫,当不再爱对方,或者爱上个婚姻以外的什么人,这怎么也够不上受到法律的惩罚呀。"
"可我们以为够得上,你有婚姻,就不可以爱上别的人。如果情节严重,还会被关进监狱呢。"我为自己的国家有这样爱憎分明的法律而得意。
"不!"他摇头,"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而是爱上别的男人,要离开我,如果你还没有工作,我也一样会支付生活费给你的。尽管我会很伤心的。但你爱上了别的男人,也不是你的错呀。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不是吗?"
"……?"这下又轮到我吃惊了,"怎么会有这种理论,如果我移情别恋,背叛了我的婚姻,对不起你,我将不是过错方,你也一样会给我一笔赡养费。有没有搞错呀,这是哪一套理论!"
"是呀,如果那时候你还没有工作,我一样会给你一笔钱。这跟爱不爱我没有关系。关键的问题是你要生活,你需要钱,我不想让你过穷日子,生活困难,懂吗?"
"可是……"我想了想,"这就意味着,如果你爱上别的女人,也不会对不起我们的婚姻?"
"我会很抱歉的。亲爱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爱上别的女人,要离开你,我也一样会给你钱,并不是惩罚我自己,关键是,你没有工作,没有钱你怎么生活呀?当然,如果那时你已加入了德国籍,你会领到政府发放的救济金,但救济金太少了,我希望你能有一份好生活。"
停了停,他又安慰我说,"不用担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他的理论把我搞糊涂了,这是我脑子里从来没有的东西。情感和道义,到底哪个更高些?为什么总摆脱不了金钱的笼罩?!
"有什么问题吗?"他瞥我一眼,"我希望你能答应签这个婚姻合约。如果你不同意,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很在乎金钱,希望离婚后我一直赡养你,或者让我从此变成个穷光蛋。"
"为什么?"我懵了,"这理论又从何而来?来德国之前,我并不知道你有多少钱,也不知道德国还有这种法律。"
"如果你只是爱我,而不是爱我的钱,这份婚姻合约对你就不成问题。"他冷冷地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成熟,"如果你拒绝签这个婚姻合约,就表明你很在乎钱,你想离婚以后,我一直赡养你,给你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逻辑。你的说法没有逻辑,不能说服我。"
我的思维乱七八糟,什么逻辑,我只知道屈辱,不能接受这个东西。"如果我不同意呢?"我耍起横来。
"我不会在没有婚姻合约的前提下结婚。"他表情平静,望着前方,语气斩钉截铁,往昔的稚气不见踪影。
"哈哈,"我大笑,"不结婚拉倒,我就当来德国免费旅游一圈,没什么大不了。"
我也想横了,一改往日的温柔,变得没心没肺起来。"回国后,再去上网,反正给我写信的人多的是,美国、英国、澳洲,都是些美丽的国家,再这样一一漫游,就是不结婚,也不错呀,先游遍全世界再说。"我突然想起沙啦啦来,她不正沉醉在这种生活方式中乐不思蜀吗?
"没错,你完全可以这样做。"他悲愤地说,"你可以利用男人的感情,男人的爱。有时候,男人确实很容易相信女人,容易被女人利用。但是,我认为你不是那种女人,我也希望你永远不要成为那种女人。别忘了,上帝会对每个人所做的善恶做最后的判决。"
"上帝,上帝在哪里?没准儿在睡大觉吧。即使醒来,天下男女那么多,他老人家忙得过来吗?"
他没接我的话茬,气呼呼瞥了一眼我这个无神论者,无可奈何得直摇头,"没错,离开我,你还会遇到别的男人,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没人会比我更爱你,也没人能比我为你付出更多。"
"哼,不见得……"我在嘴上硬撑。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在邮件里,在你来重庆见我的时候,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等到我真的喜欢上你,爱上你,舍不得离开你,才告诉我……"
我委屈得想哭。原来他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心无城府、单纯简单,他有他自己的安全防线。甚至去看他的朋友爱尔夫,也是他的一个精心策划,只为爱尔夫的故事能为他婚姻合约的合理出笼铺陈在先。原来他的狡猾深藏不露,一切都按他的计划,步步为营,各个击破,直到将你的堡垒彻底攻克,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别无选择,缴械投降。狡猾的德国鬼子!我怎么就那样容易地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迷惑,还担心他如此真诚善良,不小心会遭人算计,就忘了这是个物质和经济的时代,没有人能摆脱金钱的笼罩,在真空中生活。
南方的雪没有北方那样苍茫无边,花园的草坪上,只像深秋的薄霜那样,浮着浅浅的一层。我站在窗前,最后环顾了这间生活了两个多月的小房,一口气不顺,决定立即回国。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与他一贯对我的甜蜜温情相悖甚远,让我一时很难从被宠的角色中转换过来。英子说过,凡事做最好的努力,最坏的准备,一路闷闷不乐回来,大不了当来德国旅游一趟,又不用自己掏盘缠,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决定立即回国,开始哼着歌收拾行李,"哼哼哼,快乐的德国之行,依呀呀,美丽的莱茵河……"他气呼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神情紧张,手里还拿着车钥匙,看我极不正常的兴高采烈。我先把书装进行李箱,又将衣柜里自己的衣服抓出来,胡乱塞进去,将他为我买的衣服和他母亲给我的毛衣都留下,再退下手上的戒指,然后在屋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沙发边我来后才添置的一盆散尾癸和我们一起选购的落地台灯,然后,挥手冲他做了个"拜拜",拎起行李。
"谢谢你给了我两个月的幸福时光。"临出房门,我对他面带微笑,故作潇洒。他还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眼里有一种很深的无奈和悲伤。
才下午四点多钟,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乌云低垂,天空像个巨大的锅盖扣住大地,路边的枯树在瑟瑟颤抖。这个坐落在葡萄园山坡上的小村子,冬日的黄昏一片冥寂。我戴上呢帽,把脖子缩进衣领,最后望了眼山下死水般沉静的莱茵河,跺了跺发僵的脚,开始往进城的方向走去。
天宇辽阔,不见尽头,我弱小的身体像只孤零零的小蚂蚁,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着。行李箱很重,这荒郊野外连鬼影子都难见一个,更别说出租车了。事实上我刚走出两步,强装的潇洒就垮了,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落。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远离亲人,独在异乡,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我开始想念远方的老母和狗儿,想念那座闹哄哄人来人往的山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片陌生的国度,遭人欺辱。心里很痛,寒风刺骨,滚热的泪水瞬间成冰,刀片一样划过脸庞。就是离乡背井,痛别家园,又能怎样,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你想找的爱情!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有车子在身边疾驰而过,也有的放慢车速,探过头来好奇地望一眼。而我心如死灰,呆呆地望着前方低垂的天宇,机械地挪动脚步,仿佛要走进天的尽头。
恍惚中前方的路口泊了辆车,也没有细看,一边抹泪一边直直地走过去,才发现有人拦在路中,是海特,他表情凝重地望着我,等我一走近,不由分说,抓过我的行李箱,就甩进车里。
"今天已没有航班了,实在要走,明天我送你。"
我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其实,拎着只大箱,要去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别说是在远离城区的郊外,就是到了美因茨、法兰克福,自己不会德语,两眼一抹黑,怎么到机场,换票,登机,都是问题。我冷得浑身哆嗦,低头盯着地面。他走过来,把我轻轻揽在怀里,拍了拍我的背,然后打开车门,将我塞了进去。
泪水继续在流淌,天大的委屈,在这片举目无亲,陌生遥远的土地上,除了承受,又能怎样?
昏昏沉沉,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由他扶着进屋,上楼,脱去衣帽、鞋袜,他用温水帮我擦脸,一双大手笨拙地往我脸上涂抹我每晚睡前都抹的护肤霜,然后将我抱上床,放平,再盖上被子。
他独自在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一阵,然后上床,盖上自己的被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周一片寂静,但我还是能听到两颗心不平静的跳动,能感到空气中郁结的压力在增长。
我闭了眼,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开始反省自己,动不动一生气就离家出走,像个没有常性的问题女人。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由着性子做事?如果换一个角度将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设身处地,他的要求其实也不难理解呀。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的。就这么凭感觉上的一点爱,在网上捞一个知之不深的女人为妻,如果真没有一点起码的戒备心理,就不仅是单纯,而且是傻气,是弱智,缺乏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我们不能去伤害别人,但不能不防范来自别人的伤害。自己不是也曾为他的简单真诚捏把汗,担心他遇人不淑,弄不好会人财两空。更何况,我自己的财产至今还对他有所隐瞒,财产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呀,怎么能轻易丢失。我们渴望爱情,又不放心爱情,我们真诚地去寻找,去投入,却没有忘记为自己层层设防,免受伤害。我们其实就像森林里狡猾多疑的小动物,在探头探脑寻求爱情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小心翼翼保护自己,避免危险从天而降……
夜,慢慢地深了,我缩成一团,在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中疲惫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隐隐的声音,睁开眼睛,脸上湿湿的,嘴角还透着咸味。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我抱在怀里,一只手捧着我的头,在黑暗中悄悄抽泣,他的身子在微微颤动,泪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他在自言自语,声音很柔,若有若无,像穿透树林的月光。
"……我真的是个好男人,真的,请相信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永远不会伤害你,离开你,永远不会。请相信我……哦,上帝,请帮助我,不要让这个女人离开我,不要,请给我力量,让我拥有她,永远拥有她……"
我微微仰起头,一滴泪水正滴进我嘴里,咸咸涩涩的,并迅速侵入我心中最柔弱的部位。我发觉那块尖硬得硌人的冰块在融化,这个异族男儿正在我心里慢慢复活,回到从前那个真诚单纯的大男孩,他闪着好看的蓝眼睛,在对我微笑,在对我顽皮,在对我温存。"你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你以为我会轻易放弃你吗?NO……"他哈哈地笑着,目光晶莹透亮,在雪地里像蓝宝石一样闪烁,那样歪着头,嘴角微微上翘地凝望着我,竟像孩子一样引起我无限的爱怜和心疼。
。⒀头深深地埋进他怀里,我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他感觉我醒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贴在他潮湿冰凉的脸上。沉默。随着一声长长的、凄厉而揪心的呼唤,"亲……爱……的……"他哭了,浑身抽搐着,一直压抑的情感终于迸发出来,竟有山河摇动般的震撼。他一把搂紧我,像要嵌入他的体内,与他融为一体,永不分离。这样狠地抱我,就像使出了一生的力气,要留住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突然哑然失声,也哭了,那感觉,就像我们正迫不得已做着某种巨大而惨痛的牺牲,万般的无奈又能如何?
我们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湿了一大片。寂静的冬夜,这两具不同肤色,经由千山万水才走到一起的男女混合发出的哭声,听上去是如此揪心。我一边哭,一边抚摸他的泪,他的脸,我发现我依然热爱着这个从上帝怀里跌落人间的异族男儿,他的身体他的灵魂,连同他不为人知的小聪明,都让我如此沉迷。
签证时间快到头了,三个月试婚,感觉不错,我们决定结婚。
在我临回国的前两天,我们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草拟出一份婚姻合约,外加一份他的遗书。
拟遗书是他的突发奇想,由于我的反对,我们再次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争执。他的理由是,由于工作的缘故,他经常驾车外出,车祸的可能性大,所以有必要拟出遗书以防万一。我反对的理由是,年纪轻轻没病没灾就拟遗书,不吉利,像盼着人死似的。这下他又抓住了我思维的漏洞,哈哈大笑着强调,"就像婚姻合约并不意味着想离婚,立遗书也并不意味着想死,不过是以防万一,有备无患。你怎么还不明白?"
由此看来,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真的造就了不同的思维方式。冷静下来,两相比较,感情上无法接受,理智上却能理解。
经过一段时间的谈判酝酿,据理力争,我们草拟出一份婚姻合约。
一、婚姻期间,男方所有的钱财,与妻子共有。(婚后,他将为我办信用卡,我可以自由支配他账上的钱。此款由他提议,为了表明他对爱情婚姻的诚意。)
二、如果因女方移情而导致离婚。女方不分走男方任何财产。(我提出。即使他坚持说,会给我一笔生活费,我也拒不接受。这是我的自尊和骄傲。)
三、如果因男方移情而导致离婚,男方所有财产的二分之一将分给女方,以作补偿。(由我提出,且绝不让步,他犹豫不决,最后勉强同意。请注意,按德国法律,一般离婚时,各分得婚后财产的二分之一,这"所有财产"和"婚后财产"之间,是有巨大差别的。)
四、离婚后,男方拒绝继续赡养女方。(这才是关键。其实海特多虑了,我并不是贪婪无厌的女人。但事后细想,发觉此款有违德国法律对妇女权益的保护,于是心下不安。)
五、如果有孩子,离婚后孩子将归属无外遇方,且应留在德国受教育。男女双方有同等的监护权。(由他提出。孩子还八字没一撇,就列为重点保护。海特最怕的是,离婚后我将孩子带回中国,他再见不到。可怜天下爸爸心。)
需要说明的是,拟这份合约并不容易,怎样才能既保住自己该得的利益,又不失尊严,这曾让我颇费心思。平心而论,我也爱钱,但所幸的是,还没爱到不择手段的地步,我信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理,也不想永远当一条寄生虫,所以海特最担心的第四款,在我看来根本不成问题。可道义原则大是大非面前我绝不让步,那就是我为什么一定坚持要第二款和第三款。
凡事做最坏的准备,最好的努力,就没错。这最坏的准备是,一旦他移情别恋要离婚,我将分得他的一半财产,也不错啊,这笔钱放在国内,足以使我成为货真价实的小富婆,得享受相当层次醉生梦死的腐败生活,才能在后半生有限的时间里挥霍殆尽。
最好的努力呢,如果形势依然,沿着现在的样子平稳发展,那就是说,我不仅有玫瑰,还有面包,一个花好月圆的幸福结局。
另外,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有外遇而离开他吗?那可是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分毫不取净身走人。我扪心自问,答案十分肯定:不,绝不。我爱海特,他就是我今生想找的爱人。跋山涉水,千里姻缘,耗费了半生的时光,这幸福实在来之不易,我没有理由不倍加珍惜!
遗书很简单:
如果因病或意外事故身亡,我名下的钱财,将全部归属于我的合法妻子,任何人,包括亲生父亲,也不能分得。
海特·布朗
海特的理由是,近八十高龄的父亲每月有丰厚的养老金,而我,无职无业,独在异乡,漫长的后半生需要金钱来维持。
海特把这两份草稿用英文拟在电脑上,等我们正式结婚时,印出来,签上双方的名字,再拿去公证生效。
我知道,海特其实心地善良。不过是身边的教训太多,无论听到的还是看到的,男人们一次离婚就永世不得翻身的故事让他怕了。他得有起码的自我保护才行。我们相信爱情,可没有人能保证爱情地久天长,谁愿意在痛失伊人痛失爱情之后,再痛失金钱?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看,其实这两份合约,都为你好,特别是这份遗书,如果没有,哪一天我突然死了,你可能会有麻烦。"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死什么,别胡乱说。如果你死了,我一个人拿这些钱来有什么用。"突然想起在国内时的生活,舒适的新房空空荡荡,没有爱人相伴,还不跟坟墓一样凄凉?我现在的问题,已不是钱多钱少,住哪里,住什么房子,而是和什么人在一起。
他哈哈笑了,笑得着急,笑得无奈,跺着脚,"亲爱的,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呢,就像买保险并不意味着我们希望发生什么,但我们还是得坚持买。这也一样。"
我点头,"是呀是呀,道理我都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方式。从情感上来讲,我依然忌讳那些不和谐的杂音。在相爱的时候去谈分手,在健康的时候去说死亡……""为什么不呢?"他睁大双眼,肩一耸,手一摊,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妥,"凡事把最坏的可能都考虑到了,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这样才可以真正无忧无虑,快乐地生活呀。"
"结婚以后,我们就忘掉它们,就当它们不存在一样,我希望我们永远也用不上这些劳什子。"他说。
回家的感觉
由北京转飞重庆,坐在由机场到市区的大巴车上,看着两旁层层叠叠的农田,竹林中低矮的农家小屋,开发新区新建的高楼如精美的积木,高高耸立,特别是加洲花园一带,高楼林立,让人眼花。这时,巴士里在播放民歌,一曲"人说山西好风光",熟悉的旋律,甜美的嗓音,竟听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出租车在小区外的铁门前停下,拎着箱子上楼,脚步简直快得像飞。家还是老样子,熟悉的一切,涌上心头的滋味竟那么甜美。狗儿嘟嘟蜷在沙发上,抬头见我,愣了一秒钟,认出我来,飞身蹿过来,围着我又跳又叫,疯了似的。母亲正在厨房烧红烧肉,香味撩得我口水直冒,跑进去抱着母亲就舍不得丢,腾出一只手来,掀开锅盖,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是真的,国内的猪肉,就是比德国的香。"我边嚼肉,边对母亲说。
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见我馋成这样,心疼地说,"你这个样子,就像当年哥哥姐姐当知青那阵从农村回来,个个馋成大嘴老鸦,一顿要吃掉一斤肉。外国的肉不好吃,就不要出国了,还是留在家里吃红烧肉好。"
真是我可爱的老妈妈,我顾不得揩去嘴边的油,将母亲抱得紧紧的。每一次或长或短的离去归来,我都会痛心地发现,母亲更老了,她的生命如海水退潮,正在朝另一个我们不忍而又无法避免的方向滑去,她的个子更瘦小了,目光更浑浊了,这叫我黯然神伤。
由于在德国好久没有吃上麻辣火锅了,我决定回国后连续一周,顿顿吃火锅。坐在客厅说了一会话,我就一手牵母亲,一手抱嘟嘟,要出去吃火锅解馋。眼大肚皮小的我点了满满一桌菜,荤的素的,吃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肚子都撑圆了,一结账,发现这钱在德国,最多只够买一份中餐外卖店里的青豆炒饭,顿时觉得国内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晚上打开电脑,刚准备给海特写信,他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亲爱的,安全到家了呀,为什么不挂电话给我?"原来他一直在等我的消息。我们总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想起对方。赶紧打开信箱,果然,他的邮件早在里面等我了,我开始给他写信,并想起送别时的情景。
黄昏的法兰克福机场里,临进安检口,海特把一只信封塞进我的包里,神情忧伤地对我说,"亲爱的,你可一定要再回来呀。"说这话时他站在安检栏杆外,我们最后拉了一下手,我就走了。走出几步,再回头,他还依依不舍靠在栏杆上,望我。四周空空荡荡,我几乎成了这趟班机最后一名登机的乘客,看他那样孤零无助站在那里,心里很难受。他在担心我一去不回,可就是这样,他还硬往信封里装了两千马克,供我在国内期间的花销,就好像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邮件发出后,躺在床上歇了口气,嘟嘟摇头晃脑进来,在床边怯怯地望着我。我轻轻一招手,它还记得这个手势,"呼"地一下蹿上来,在被子上踩来踩去,最后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身子一蜷就躺下了,眼睛还溜溜地望着我。我轻轻抚摸她柔软顺溜的毛发,我的狗儿,我的母亲,我的家,这熟悉的曾经欢喜曾经厌倦的一切,都是我莱茵河畔的夜夜相思呀。
突然想起英子,三个月不见,所有的老朋友都让我牵挂。顺手拨了床边的电话,英子在电话里低低地"啊"了一声,"我的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她正在与人谈事情,我们约好第二天见面。
看来这通电话去得不是时候,深更半夜,她还在忙什么呢?也不知她与小伟的关系怎么样了,小伟那颗在外飘荡的心,回到家里没有?
第二天我给黄姐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说是美容院。我怀疑拨错号,挂了再拨,还是。以前的单身俱乐部搬走了,搬到哪里不知道,现在这里是美容院,主要业务是隆胸。"小姐,我们的隆胸术是全市一流,隆出来的胸手感极好,男人绝对感觉不出是假的。"电话里,沙哑的声音逮着时机就广而告之。
什么乱七八糟的,搁了电话,我想,也许黄姐她们业务做大了,已鸟枪换炮,就掏出通讯本,翻出黄姐的传呼号,拨过去,不到两秒钟,黄姐的电话回过来,声音懒洋洋的,有气无力,没有了从前的生机和派头。
"办公室,哪里还有办公室。人家小金的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赚够了,在市中区买了新房,听说花了几十万,搬过去了。"
"那你呢,你们不是一起的,那不是你的单身俱乐部吗?"
"唉,别说了。我现在是倒霉透顶。还什么俱乐部呀,早关门大吉了。"
"不会吧,俱乐部有那么多会员呢?"我预感到什么,但还是不敢相信。
"哼,吴非,你不晓得这世道有多残酷。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黄姐你别吓我,到底怎么回事。才多久呀,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细细道来。
"你知道,最初是小金来求我合作,搞上网交友。因为我手头有会员,那是赚钱的资源。她当时刚回国,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想合作就合作吧,也许真能帮人家解决问题,就好说歹说,说服我俱乐部的女会员都去上网,交友征婚。嘿,没想到,尝到甜头的,不愿意再回我的俱乐部了。没尝到甜头的,说我骗了她们,也不愿意再回来了。现在,因为有几个媒子在那里,去上网的人越来越多,再也没人愿意来我的单身俱乐部了。"
"总不会人人都想找老外吧,"我说,"毕竟有很多具体问题。比如语言。"
"嗨,吴非,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的人喜欢跟风,有一两个成功的,个个都眼红羡慕,再加上小金嘴巴又会说,把人家见面的照片贴在那里,添油加醋一吹,个个都认为自己也好运当头。"
"那……你的俱乐部,就再没有人来了?"
"就是有两个,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手头没多少女会员,哪个男的还愿意再来。活动试搞了两次,搞不起来,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过十来个人,连房租都挣不起来,还搞什么搞。吴非,你是见过我俱乐部过去的场面的,虽说不上多辉煌,可每周一次聚会,也是热热闹闹的,从没冷过场。唉,我黄姐一世为人,从来对人真心实意,没想到,帮了小金,倒把自己的俱乐部赔进去了。"
回想起来,其实当初就应该预料到这个结局。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黄姐继续愤愤地说,"有几个以前缴了钱的老会员打电话来,骂我,说我骗他们的钱。我这人做事凭良心,也觉得再帮不上他们什么,干脆把收他们的钱也全部退回去了。俱乐部就只好关门了事。我也乐得清闲。"
黄姐其实心地善良,但她把责任都推到小金身上,就忘了当初与小金合作,整天打电话,催俱乐部的女子去上网,也是为利益所驱。一人五百块钱的上网费,怎么也有她的一份。她就没有意识到,是自己一手葬送了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俱乐部。现代高科技的网络交友当然魅力无穷,特别是能轻易跨出国门,广交天下朋友,她那个手工作坊式的俱乐部怎么能与之相比?
"那你现在怎么办呢,阿坤呢,还好吗?"我转移了话题。
"阿坤,上星期滚回广东了。他们的生意也做不起来,解放碑地段的门面是天价,竞争也特激烈。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呀,哪有那么好找的钱。"
她停了停,又说,"我现在呆在家里,清清闲闲休养一阵也好。忙乎了好几年,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对了,上次那个美国历史教授怎么样了,不是说好要过来吗?"我突然想起那封奇怪的情书,像份民意调查表,当时黄姐还很认真。
"唉,吴非,别提了,我发现那些老外都是‘假打’,说得热闹,到后来还不是一个个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我现在是看穿了,发誓再不上网跟那些老外耗了。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语言不通,还做那些梦干啥子,还是现实点吧,找个国内的算了,香港呀,台湾什么的,新加坡也不错呀,没有语言障碍,交流起来也容易。"
"有没有具体的对象了呀?"我问。
"有倒是有,也很难说。前不久还有个台湾人来看我,比我小五岁,处了几天,当时感觉还不错,是个技术员,老婆出车祸死了,说好回去办单身证明来结婚,结果等到现在,音讯杳无。留的电话打过去,根本就没人接。唉,看起来老老实实一个人,也不多言多语,怎么会是个骗子?!我就没想通,莫不也出车祸死了吧。妈的,老子就不信,别人在网上找得到,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呢?我还要找,网上的人那么多,总会遇到个好的。俗话说,一笼鸡不叫,总有一只叫。现在我跟个新加坡人在通信,感觉还行,就是不知道结局如何,管他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就不信这根弦。对了,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在干什么呢,上次听小金说你在办签证,是不是出国了呀?"
"嗯……"我迟疑起来。黄姐人不错,但身上有些小毛病,任何风吹草动,一经她那张小喇叭似的嘴,就会被吹得沸沸扬扬,失去了原形。
"……难怪。"她的语气陡然变了。
"吴非,看嘛看嘛,不是我当初好说歹说,天天打电话催你来上网,你怎么会交上今天的好运。"
听她的口气,我这趟德国之行,全成了她的功劳,怎么就忘了她当初也是站在有利可图的角度。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对她心存感激,至少,客观上是她帮了我。如果没她的新业务,没她整天婆婆妈妈打电话来,催我上网,我也许还不会……唉,谁知道呢,生活充满气泡一样飘来荡去的机缘,谁也不知道哪个气泡将把你引向何方。如果那时没有上网,如果上了网仍一味依赖她们的中介传递,如果英子和小伟不帮助我,让我能在家里上网,自己操作,如果后来没有在网上遇到海特……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出去了,不要忘了我黄姐呀。"她又紧跟了一句,"我知道你吴非不是那种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遇到会说中国话的老外,还是帮我留个心眼。"
英子要请我吃地道的家乡菜,以弥补我在国外备受面包黄油摧残造成的饥荒,也算为我的安全归来接风洗尘。她说,只有出过国的人,才能体会这种馋的滋味,连做梦都梦到吃。沙啦啦发现了市郊有家新开张的农家乐,以石磨河水豆花、自熏老腊肉,和时令野菜出名。"那里的红烧肥肠上面洒的是真正从田坎上摘来的野香葱,一闻就让你流口水。"电话里,英子是这么诱惑我的。
红烧肥肠,一听这名字,唇齿间就满是糯得流油的感觉,止不住直咽口水。真是想死人的家乡菜。
她们开车来接我,沙啦啦白嫩的脸庞透着些粉红,英子的表情就只有怪异,她愣愣地打量着我,像我刚从月球上回来,浑身都是外星人留下的烙印。
"喂,你那个德国鬼子感觉怎么样吗?"她问。
我简单地说了我在德国的生活和对海特的感受,英子摇头感叹,不敢相信,"我的小姐,你是万分之一的幸运者,那么多人上网都叫苦不迭,大呼上当受骗,就你……哦,你简直像在编童话故事。"
沙啦啦谈起她在香港过春节的事。去年秋天,她在北京凯宾斯基酒店的电梯里偶遇一个香港人,两人谈得投机,一不小心就成了朋友。那人顺势邀请她去香港过春节,沙啦啦也没有拒绝。去了才知道,对方是个了不起的财团老总,离异单身,儿女都在国外,家里只有三名菲律宾用人。沙啦啦在他家住了半个月,两人一起逛街,吃宵夜,去泰国游玩,都不谈婚嫁,倒是一对情趣相投的玩伴。老总爱赌马,带沙啦啦去玩了一把,沙啦啦黄棒手硬,稀里糊涂就赢了六千多港元,今天的饭局就由她做东。
她的脖子上还挂着永不离身的随身听,现在听的是德语,她说七月份可能有个去柏林的机会。"吴非,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嘛,如果时间凑巧,也许我可以来参加你们的教堂婚礼,也算你娘家的亲友团。"
"要真是那样,就太美了。"我也高兴起来。
英子还盯着我,心事重重,像在琢磨我什么。
"英子,才三个月没有见面,你怎么有点……"我想说"恍兮惚兮",但没有说出口,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是沙啦啦开车,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暗红的嘴唇不停地嚅动,她从头顶的反光镜里望了我一眼,笑说,"吴非,你回来了,好好劝劝英子吧,有什么想不通舍不下的,该离就离,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国内不行,就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苦了自己。"
"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在英子的肩上狠狠捏了一把。
"唉,我的小姐。"英子长长叹了口气,"我怎么能和你们比呢,我如果没有儿子,也许就不同了,真离了,受苦的还是孩子。"
"嘘……"几乎是同时,我和沙啦啦大声惊叫起来,以示否定。沙啦啦说,"没有必要为儿子把自己的幸福搭进去,儿子的一生还长着呢。"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好像是张爱玲说的,父母离异家庭的孩子,其实并没有人们想像得那么凄惨。真该让英子也读读张爱玲的书。
"离了算了,英子,"沙啦啦别过头来,皱起眉头说,"你也该换换口味,和我们一起找老外算了,"说着她诡秘一笑扮了个鬼脸,"风景这边独好。"
"可是……我对老外,好像没什么感觉。"英子望着我们,幽幽地说。
"昨天晚上,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判。"
"难怪,说话心神不定的。"我一把握住英子的手,一双棉软、白皙,有点肉嘟嘟的手。"谈判有结果没有嘛?"
"唉……"英子直摇头。
我记得出国时,英子的家庭已趋于好转,那时小伟的妈妈和他们在一起。"他妈妈呢?"我问。
"他妈妈有什么用呀,没过几天他还不是旧病复发,又常常夜不归宿。后来他妈妈看出点什么来了,也不敢吭声,就坚决要走。我有什么办法,他妈走了之后,我们又分居了,周末儿子回家他才回来,这个家,完全就是为了儿子才存在。"
"这个人在作垂死挣扎,想通过移民加拿大,来挽救她的婚姻。"沙啦啦冲我嚷道,"也不想想,最根本的问题是,小伟的心都飞了,不是换了环境就能回来的。到了加拿大,即使见不到这个女的,还会碰到别的女的,说不定还会遇到更年轻更漂亮的,那些大胆开放的金毛狮子狗,勾起人来更不得了,到时候,看你又往哪里移民,干脆去月球算了。"
英子表情沉静,看看我,又看看沙啦啦。真是个非凡的女人,我想,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多半伤心欲绝,痛哭涕零,可奇怪的是,我们从未见英子掉过半滴泪,甚至她眼睛都没红过,可她的内心,明明承受着那么巨大的痛苦。
我也觉得移民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我抚着英子的手,可怜的英子,像个被猎人追得四处逃窜的小兔子。
"有个女的,我知道,他们来往已五年多了。那女的也三十多了,我就不信,她拖得下去。"英子像孩子赌气似的,嘟着嘴,不屈地说。
突然想起自己与苏西那段感情。我想,也许英子是对的,如果我是那个女人,我是拖不下去的。但如果是另一种女人呢,如果我是英子,或者我是苏西的妻子,我绝不能再接受这个男人作我的丈夫,但她们就行,这没法比。
"我就想不通,她那个小伟哪点迷人,就那么舍不下,天下男人那么多。"塞车了,沙啦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探头张望,嘴里叽叽咕咕。
是下班高峰,难怪塞车。前面长长的一排车,看不到头,歪歪扭扭地蠕动着,像一条快断气的蛇。旁边,一辆脏兮兮的小公共汽车,挤得满满当当,售票员还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扯开嗓子,招揽路边犹豫不决的乘客。
"唉,重庆的交通,"沙啦啦摇着头,怨气地说,"山高水低,政府光修几座桥有啥子用嘛,怎么就不修地铁呢。我最喜欢巴黎了,十四条地铁,四通八达,既方便又快捷,只要一钻进地铁,你就可以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急什么,我的小姐,地铁要修,轻轨铁路已经开工,这边,嘉陵江复线桥一通车,堵车就不会再发生了。"英子对重庆的未来充满信心。
以为结婚不再遥远,就开始为自己置办些零零碎碎的嫁妆。想到德国冷清的街道,这一走不是三个月就回来的,整天没事就去逛街,在解放碑热闹的人堆里钻来钻去,真有点舍不下这份热闹。
沙啦啦约我去做旗袍,我们在七星岗一家老字号旗袍店里转悠半天。沙啦啦搬出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安上对视镜,硬把大洋彼岸的男朋友从梦中抓起来,睁着一双惺忪的眼,在屏幕上看她花蝴蝶般穿着旗袍走来走去。这天沙啦啦一高兴,为自己做了九套旗袍,七十多岁的店老板乐得嘴都快闭不上了。我还比较冷静,知道在国外并没有多少穿旗袍的机会,只做了两套,一条玫瑰红丝绒长袖旗袍,胸前用闪光的银线绣了支斜插而出的玫瑰,另一条是桃红缎面绣花短袖,也许,结婚的时候穿得着。
。Ⅷ晚,我们来到一家小有名气的美容院。沙啦啦在门厅的大镜子前转来转去欣赏自己。她有一副好身材,在我看来无可挑剔。她却揉着自己的脖子说,"要是脖子再细点就好了。"沙啦啦在这里的美容项目是,一个月打两针羊胎素,每周一次脖子减肥。羊胎素是瑞士进口,价格惊人,一万八一个疗程,十针(据说还是优惠价)。沙啦啦说效果确实好,具体体现在性欲增强,青春焕发。
美容院装修考究,门厅透着粉红色的光。有女孩子在文眉,听得见电流走过皮肤滋滋的声音。掀帘进去,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垂头丧气靠在床头。沙啦啦叫她阿娇,是一个台湾商人包下的小姐,趁男人回台湾之际来做眉毛再造。她的自生眉毛已连皮带肉割去,等待着逢合的伤口痊愈后再植上新眉。伤口刚刚拆了线,像两条僵死的蜈蚣虫爬在额头上,惨不忍睹。我看得心里一紧,真是个勇敢的女孩。
沙啦啦一边和女孩聊天,一边打针,然后她脱去外衣,拿了条白毛巾往胸前一围。阿娇立即尖叫起来,羡慕三十多岁的沙啦啦还有如此漂亮的胸部,只见她蓦地撑起身子,撩开自己的上衣,气呼呼让我们看她松塌下坠的双乳,"姐呀,我才二十三岁,怎么就长得这样。"话一脱口,就"唉哟"一声,不小心一皱眉就引得伤口发痛。"我怎么办呀,这叫人还怎么活呀……"她小心翼翼轻声叽咕,仿佛上帝造物太不公平。
。ⅱ娇有一口南腔北调的口音,让人很难确定她具体来自哪里。她皮肤白嫩,五官漂亮,看上去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水蜜桃。可她还愁眉苦脸,像有满腹的苦水。她独自絮絮叨叨,怨现在经济不景气,行行业业生意难做。前几年,小姐的包费一月还有一万,现在普遍降到三至五千。她有个姐妹花,竟然两千块也愿意给人包,真让她想不通,要是她,还不如去坐台当小姐,打游击,赚的钱还多些。她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向这一任台湾老公"磨"(重庆话,缠着别人以达到目的的意思)一套市内商品房,如果成功了还说得过去,不成功的话,她早晚还得跳槽。
"没名没份的,我图你什么,不就图你荷包里那点银子。我拿青春赌明天。这年头,不趁年轻时挣点,今后的日子就难了。"她十分老到地总结说。
美容小姐趁机建议她做乳房再造,说注入硅胶,永远坚挺如少女,时间也正好,等她台湾老公回来时,她就真正成了里外一新的新人,老公保管会喜欢。阿娇拿不准,问沙啦啦说,"姐呀,你觉得呢?"坐在床边的沙啦啦正在用毛巾包头,冲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老公会不会提前回来呀?""怎么不会,有时也搞突然袭击,老家伙回家看老婆娃儿,也没放松对我的监管。现在每天还打电话回来查岗,真该死。"
沙啦啦躺到小床上,美容小姐拿了只大瓶子,坐下来,冲我们粲然一笑,神秘地介绍说,"我们最近开设了新业务,做阴道紧缩术,做完后的感觉像十六岁的处女。"大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僵住了,一时默不作声。她一边往沙啦啦脖子上涂减肥膏,开始轻轻按摩,一边大讲这种手术有多棒。"知道现在为什么那么多家庭闹离婚,那么多男人喜欢在外找小姑娘吗?就是因为老婆生小孩,或者做人流后,阴道变松经弛了,老公的快感不如从前了,所以,女人要想拴住男人,让男人永远爱你,就得靠这个小手术。另外,我们最近还开设了处女膜修复术,也足以以假乱真,让男人们绝对信以为真。"
"哼,挺简单的一个小手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夜夜是处女,男人们其实也很好糊弄呀。"她得意地笑了,说,"一般处女的开苞费是三千到五千,也有的上万,就看各人的运气了,反正来钱特快。还有那些想嫁人的,即使做了几年"鸡"的小姐,手术后男人也察觉不出来,还以为是处女呢,这样,想从良结婚就容易多了,唉,这也是被男人逼出来的,女人们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见没人接她的话茬,她意识到气氛不对,慢慢才转换了别的话题。
为了陪沙啦啦,我也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开始蒸气洗脸。我一边享受美容小姐温柔滑溜的手,一边心情沉重地想刚才的话题,什么阴道收缩术、处女膜修复术,难道男女的爱情就剩下赤裸裸一个"性"字?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这种乱七八糟的手术在我们古老文明的中华大地大行其道?也不知欧洲是否有这种手术,是否也一样生意兴隆?
出国归来,别的没学会,就学会凡事爱两相比较,真是麻烦。
小金的事业
到了三月,我开始为赴德的结婚签证准备材料。先到街道办事处开单身证明,再去开出生证明、居住证明,然后到市公证处去翻译、公证。一趟趟跑下来,预约签证的日期就到了,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到使馆送交了所有的材料,材料验证过关后,又叫去外交部认证。打着出租在北京城里东找西找,好不容易找到外交部,又被告知,去找旅行社代办,直到我跑得晕头转向,精疲力竭,才把一切办妥。
以为万事大吉,回家等着就是。没想到,一个月后,又接到使馆的来信,叫补交材料。心里一万个不耐烦,还是乖乖地赶快办好,翻译、公证后,再坐上飞机往北京跑。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收了我的材料,甩给我一句,回家等着。"不需认证吗?"我纳闷地问。她盯着我的资料看了两秒钟,十分肯定,"不需要。"我闷闷地走出使馆,想,从前所有资料都必须跑去中旅社办认证,这次怎么又不要呢?但她就是权威,她说不用,我还有什么话说?(以后的事实证明,如果这时我多问一句,也许这个年轻女子会问问别的工作人员,知道这也是需要认证的,那么,我的结婚签证也许不会被拖那么久。)
大老远坐飞机来一趟北京,递交一份资料就完了,真有点小题大做的感觉,也没心情再去朋友家打扰了,记得傍晚有一趟回重庆的火车,就一车坐到西客站,买了火车票,躺在卧铺里,一觉睡回重庆。
三十多个小时后,我回到家里,是凌晨五点。母亲还在睡觉,听到客厅有动静,知道是我回来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对我说,"有个女的从德国打电话来,问你出什么事了,海特急得要命,叫你回来赶快给他回个电话。"
这才想起,细心的海特,怕是时时都在记挂我,两天没有我的消息,一定急坏了。赶紧挂电话过去,告诉他,我不过是坐火车回家,因是临时决定的,也没提早告诉他。那边长长地松了口气,"哦,我的上帝。"
"哪个女的打电话来家里呢?"我笑问,"在德国呆了三个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会说中文的朋友呀。"
那边立即嗔怨开了。"还笑,以前我们天天联系,这次你去北京,两天都没音讯,我急得不行。报纸上说中国治安很乱,真担心你会发生什么不测,打电话到家里,又听不懂妈妈说些什么,只有偷偷溜出办公室,拿了手机,到大街上找了个中国人帮忙,好不容易,才……"
可怜的海特,我想像他拿着手机在街上求人的情景,腼腆的他,得鼓多大的勇气,才开得了口。可这种突然失踪两三天,或者夜不归宿的事,就是自己的家人、妈妈,也早已习惯了。没人为我的在外漂泊而操心。记得六岁那年,被妈妈领到解放碑逛街,走丢了,一个人东摸西摸,傍晚才找回江北三洞桥的家,一进家门,见妈妈没事一样,正仰着头,用一根竹竿摘取挂在屋顶上风干的腊肉,就那样,也没人为我走丢而担忧,想来是因为那时家里孩子太多的缘故,可现在,一个在网上邂逅,千里之外的异乡人,竟为我仅仅两天的失踪而担忧,不安……
我再一次颇感不适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觉得胸有些闷,随后,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黄姐打电话来,说心里烦,约我去逛街,并要我请客,吃解放碑的小吃,她说心情不好时总是想吃东西。我爽快地答应了。
她上了浓妆,头上束了条宽大的枣红色发带,头发披散着,穿一身黑色的长裙,耳朵、手腕、胸前、脚上,叮叮当当挂满银制的藏式首饰,看上去像个个性十足的艺术家。一见我,就灿烂地笑了,伸开双臂,说今天天气真好,在街上,特别是在别人欣赏的目光中,她又找到了好感觉。但很快又开始抱怨开来,说以前有俱乐部时整天忙,不觉得,现在闲下来,单身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们围着解放碑转圈圈,先吃路边的嘉兴肉粽,吃得两手发黏,跑去找厕所洗手,出来又在五四路上,买些麻辣串串,站在路边吃。
红油一滴滴往下滴,我们吃得小心翼翼,两嘴油光发亮,心情随之愉快起来。她指给我看过去阿坤开的时装店,现在变成了一家皮鞋店。她和阿坤的故事就在那间小店里开始的。说起这场大胆而浪漫的恋爱,黄姐又恢复了她快乐开朗的本性,她掩住嘴止不住哈哈大笑,说阿坤真是个不错的小情人,听话,还会甜言蜜语哄她开心,床上功夫也甚是了得。毕竟小她二十岁,就是不一样。经历了阿坤,她再也不愿意找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男人了。"五十岁的男人,哼,没劲。"她时喜时忧,表情丰富,把几分钟前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她其实是个很容易伤感又很容易快乐的女人。
我们坐在肯德基的一个角落里吃炸薯条,喝橙汁,话题开始转到一些深层次的敏感问题。
"唉,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有快乐就及时享受,想那么多干啥子。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傻乎乎的,从十八岁初恋开始,就一心守着一个男人,被别的男人摸一把都觉得对不起他,更不要说别的了。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人太年轻,懂啥子爱情嘛,只晓得结了婚,两个人才可以正大光明睡在一起,否则就会被认为作风不好。后来呢,老公人不怎么样,倒先有了外遇,你说气人不气人。当时我气得半死,可现在想起来,我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要离婚,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尝到第二个男人的滋味,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和婚姻……"
她往后仰了仰头,脸上放着幸福的红光。
"离婚后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呀,自由交友,自由选择。依我看,人都该晚婚,起码得到四十岁,找情人找够了再结婚,免得像现在的家庭,早早就结婚了,可是,一辈子只守到一个人又不甘心,就搞婚外情,第三者,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我一直默默听她讲,我发现当了十多年知青的黄姐文化不高,有时也不乏深刻的见解。
吃饱喝足后,我们又继续逛街,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花园小区。黄姐望着漂亮的新楼群,拉下脸来对我说,"听说小金就是买的这里的房子,也不知是哪一间,要不要去看看?"
"看就看吧。反正没什么事。"我也没有多想,附和说。
两个人一时就壮了胆子,迈开大步向前走。在大门口,我们向门岗的保安打听,报上小金的名字,才知道她的确切位置。进去,转过一个喷水池,过了一片栽有棕榈树的草坪,正好有两个女人也在探头探脑,我们紧跟其后进了楼,拐上二楼,就见一块烫金的出国中介公司的牌子。推门进去,里面好不热闹,正是小金的公司。大大的一套公寓,外面是很大的一间,客厅兼办公室,里面分别还有财务室、总经理办公室、留学部等,门上都挂了烫金小牌,就像家真正生意兴隆实力雄厚的公司。
才几个月不见,竟发展成这等声势,真叫人惊诧。
会客室被隔成两半,一边是两排长沙发,另一边是几张办公桌,桌上有几台电脑。沙发边挤满了女人,有伏在桌上写信的,也有的在轻声交头接耳。我们一进去,黄姐就发现了两个熟人,也许是她从前的会员,立即过去跟人打成一片。我跟在后面,四下一望,被墙上花花绿绿的照片吸引过去。都是和老外的合影,看样子又有好些过来见面了,真是欣欣向荣呀。我发现了王兰的照片,和她的阿伦很亲切地搂在一起,还有些不认识的。却没再发现石秀的,也许是怕引起她伤心吧。正踮起脚尖,一张张挨个想看得更清楚些,有人在后面轻轻拍了一把我的肩膀,"嘿,吴非。"
我转过身去,是石秀,面带微笑望着我,手里拿了本英语书,脸上还抹了胭脂、唇红,一袭乌黑的长发从肩膀搭过胸前,直垂腰下。才四月,怎么就穿了条夏天的薄长裙,开得很低的领口,露出一大截胸前的白肉来。
"好久不见你了,听说你出国了?"她羡慕地盯着我,两条细长的眉毛微微往上挑,抿着唇,脸上有种让人别扭的表情。
"哦……"我还在惊诧中,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石秀,跟从前那个朴实善良得让人心疼的石秀不太一样,像件粗劣的仿冒产品,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吴非,你过来,"黄姐在那边大声喊我。
这时,那扇挂有总经理室小牌的门开了,衣着华丽的小金和几个女人走出来,晃眼一见我,就大叫起来,"唉哟我的老天,是吴非回来了呀。出国了也不说一声,在德国怎么样吗,德国是欧洲最好的国家哟,你是掉进福窝窝了,还不快点请客,说,你该啷个感谢我们?"
小金这一吼,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过来,照得身上竟火辣辣的。
黄姐瞥了小金一眼,装着没看见她,轻轻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少跟石秀说话,你没看出来呀,她神经都有点不正常了。"
小金也装着没看见黄姐,笑嘻嘻上下打量我。"出国走了一圈,回来感觉都不一样了,浑身上下都透着洋气。什么时候结婚吗,喜糖带来没有?"
石秀还在身后怔怔地望着我,她的目光刺得我发痛。没想到自己跑来成了众矢之的。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瞩目的角色,支吾道,"只不过出去走了趟,结不结婚,还不知道呢。"
"管它的,结不成婚,就当出去旅游一趟也不错嘛。"黄姐很直爽地宽慰我,口气里透着对小金的敌对。
"吴非,照片,你在德国肯定照了不少照片,赶快拿来我们欣赏欣赏。"小金急切地伸出双手向我要照片,装出没看到黄姐。
我双手一摆,"我们今天不过逛解放碑随便遛遛,也没打算要过来。"
"就是,"黄姐抢白道,"我们也没打算要来,只不过碰巧路过,来看看。"
"黄姐也是,也不关心我们了,你早该过来看看我们了。"小金这才转过来面对黄姐,老朋友似的嗔怨说。
"我过来干什么吗,你又用不着我了,还稀罕我过来?"黄姐别过头去,东瞅瞅,西看看,想走开,话里酸溜溜的。
"怎么用不着,我们永远需要你黄姐的关心,不信你问问她们,我是不是还经常提到你。"小金用眼神向周围求证,好像人人都可以证明她没忘黄姐。
石秀犹犹疑疑走过来,遥②着她的长裙子,轻声说道,"hello,吴非,Howareyou?"她突然用英语跟我说话,把我吓了一跳,可她自己却一脸严肃,不苟言笑。
"石秀,赶快去回你的信。"小金想把石秀支开,冲靠窗口坐着的一个叫燕子的姑娘叫道,"燕子,石秀的信译出来没有?"
石秀冲我扮了个鬼脸,悄声对我说,"吴非,我现在英语不错了,也许,你可以帮我给马克再打个电话,告诉他可以再来趟中国。"说完她莞尔一笑,迈着小碎步,扭着腰,向窗前那个叫燕子的翻译走去。
"石秀这是怎么了?"我不敢相信,看看黄姐,再看看小金,两人都同时撇撇嘴,一脸无可奉告的表情。
"我现在才倒霉,"小金镇静下来,瞥见石秀已走开了,就冲我和黄姐倒苦水。"她现在几乎天天往我这里跑,没有钱,让我记在账上,说她成功了由男方付。唉,我都怕她了,不帮她吧,看她可怜兮兮的,整天缠着我,帮吧,完全是白搭。人家的翻译费我们是硬斗硬要付的,一封信十元钱一分不少,我不可能帮她倒贴钱吧。唉,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只有一个美国老头在跟她通信,也不晓得最后到底会怎么样。吴非,你出去了,帮她个忙吧,有合适的老头让她嫁出去算了,不然,她要真的神经出了问题怎么办哟!"
"对头,吴非,别的人你可以不帮,甚至你都可以不帮我黄姐的忙,但石秀确实太可怜了,你一定要帮她。不然,她要真疯了,还说是我们惹起的。"黄姐又恢复了她惯有的豪气。
"听说她女儿跑了,才十六岁,高中也不读了?"小金睁大眼睛问黄姐。
"对头,本来考上重点高中,但没钱缴学费,自己一赌气跑到沿海打工去了,说是要挣钱还债,唉……"黄姐感叹着说,"你们不知道,石秀老公是生病死的,住院时拖了一屁股债,至今都没还清。她那个女儿,学习一直很好,现在跑到沿海去,那么小个女娃儿,能挣啥子正经钱嘛?真是可惜了。石秀前一阵还很伤心,现在好像也麻木了,一门心事扑在网上。"
我们都为石秀难过。
"难怪……"小金哀叹说,"摊上这种事,你们说我怎么办吗?"
小金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游弋,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啊,对不起,我们得走了,今天还有人过来见面,曾小容的乔治,从英国过来,六点钟的航班。"
她转过身去,我们看到那个名叫曾小容的女子,脸上施了淡妆,正一脸幸福,和几个朋友站在后面,等小金。另一个名叫张林的翻译在屋里跑来跑去,手里提了只照相机,也将一同前往。
"OK,没时间了,再见。"小金拍了拍我的手,回身招呼曾小容和她的朋友们,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冲我喊道,"吴非,照片。请客就算了,我们太忙了,也不要你怎么感谢我们。如果还记我们的恩,就把你在德国照的照片拿几张过来。千万别忘了。"
一屋子人倏地安静下来,目送小金他们出了门,随即就像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人们心底的热情被眼前喜人的形势点燃了,个个磨拳擦掌,兴奋难耐。也不知哪个在失声尖叫,"啊,我亲爱的迈克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呀……"
两个新来的女子要上网,负责财务的是小金的妹妹,带她们进财务室,交钱、填表、办手续。现在的费用涨了,上网费一人两千元,是我上网时的四倍。就这样,前来上网的人还成倍增长,每天三个翻译还有点忙不过来。
小金的妹妹也有一张圆脸,冲我脸上的惊讶解释说,"不是我们要涨,是美国那边总公司涨了,你们那时便宜是运气。"
还在说什么美国那边的总公司,口径一致得跟统一培训过一样。谁让你有那么多文化不高的下岗女工呢。
可是,花两千元如果真能找到如意郎君,换来后半生安稳幸福的生活,也千值万值呀。我相信多数女人是这么想的。
出来的时候,黄姐把脸拉得长长的,气鼓鼓地盘算道,"一人两千,就是从前的不算,她小金已靠这些女人赚了好几十万,再加上回信的费用,还有从前那些老会员,难怪买得起这么好的公寓,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真是不得了,比抢银行还厉害。你不知道,来上网的有好多都是下岗女工,人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要存两千块血汗钱也不容易,小金心也够狠了。"
黄姐一路愤愤不平。
这么多既不懂网络,又不会英语的女人来上网,想远嫁他乡,最终又有几个能找到幸福的归宿呢?我心里沉沉的。给几张照片倒是小事,问题是,如果因为我那几张照片的缘故,又多出几个石秀来,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想起石秀,心里再次酸楚。
相见如何
进入五月,签证还没有消息。海特在邮件里嚷道,"亲爱的,快过来吧,原野上丁香花开了。"
使馆拒绝中国人查询,查询的事只能由海特出面。电话直接打到德国领事那里,对方还不相信,结婚签证,如果一切材料没有问题,怎么会等了近两个月?赶紧一查,才发现,德国移民局的调查回函没有过来。而据海特回忆,他的个人资料早早就送到了移民局。(与外国人结婚的德国人,必须具有足够的经济能力,稳定的收入,宽敞的住房,以保证其配偶来德后能安稳生活,不给政府造成经济负担。)德国移民局的人称,在接到北京使馆来函的当天就致了回函,电传都有自动回执,不应该出错。可北京使馆硬说没收到。无奈,海特又专程请了一天假,跑到移民局,当面守着再次给北京使馆发函。又马上打电话给使馆的领事,落实确已收到回函。这才万无一失,放下心来。
去北京办结婚签证前,海特突然决定来中国接我。理由是,按中国人结婚的风俗,男方得到女方家迎娶新娘,他要尽可能按中国的婚俗行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或者最近又看了什么中国农村题材的电影。他可爱的天真又发作了。"这么贵的来回机票,就为了像孩子过家家似的了一桩心愿?"可我犟不过他的再三哀求,最后还是依了他,想他童趣未泯,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两天后,在北京机场见到海特,我傻眼了。他穿了件白底红花衣裳,倒真像来迎娶新娘的新郎官。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打扮,像朵鲜艳夺目的太阳花。问他怎么这身打扮?他得意地说,"听别人说的,中国人结婚要穿戴喜气。"我的老天,幸亏别人没说胸前还得戴大红花,要不然这洋相就出大了。一直喜欢低调的我,很不习惯这种耀眼的风格,他却一个劲问我,"漂亮吗,漂亮吗?"我哭笑不得。白皮肤蓝眼睛已够招惹人了,再这么一穿,真成了招人现眼的大熊猫。人们频频投来的异样眼光让我浑身不自在,赶紧低头拉了他离开,钻进外面的出租车,直往宾馆。一进房间,我就得让他把衣服换了。
还是那只棕褐色的旅行包,在出租车里他就让我猜里面装的什么。我猜不出来,到了宾馆打开给我看,全是巧克力。他不无得意地说,他知道,中国人结婚,得请亲朋好友吃喜糖,所以就买了这满满一大包过来。我觉得他真是天真,像个过家家的孩子。那几天国内连续高温,在我们游览了故宫、长城,再转道回重庆,把大老远买来的巧克力散发到朋友们手上时,已成了一包包软糊糊的东西。这让他遗憾不已。
结婚毕竟不能算是件小事,我们决定全家人聚聚,打电话去把哥哥姐姐两家人约过来,一起去解放碑的旋转餐厅吃饭,算是意思意思。我走后,刚离婚的哥哥将搬过来,与母亲同住。吃完饭回来,一大家人聚在客厅聊天,我把家里的电话缴费单之类凭证移交给哥哥。妈妈有点伤心,想到女儿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短时间里见不到了,就红着眼睛,千叮万嘱,有操不完的心。
突然电话响了,出人意外,是东风。
"怎么样,还好吧,最近在忙什么?"他还是那句惯有的开常⒆。
"老样子。"我不喜欢这个人,不想跟他多费口舌。
"是这样的,我现在住在市中区,女朋友家里,如果一切顺利,也许会结婚,到时候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肯不肯赏光吗?"
"结婚?那就恭喜你了。"我吃了一惊。
"是噻,你不要我,还是有人要我。是个烟老板,离过婚,有个儿子,相貌倒是一般,毕竟不年轻了,比我大一岁,但人家有房有车,一辆新款富康,怎么样吗,条件还算凑合吧?"
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冷笑一声说,"唉,过去并不知道,现在才晓得,外面三四十岁的离婚女人,不得了,个个饿得如狼似虎。有个女的,是做建材生意的,也很有钱,见过一面,一天抽两包烟,像个老烟鬼,感觉不太好,现在还天天打我传呼,我都怕了。怎么样吗,吴非,你还看不起我,想不到我在外面还这么俏,好多女的追得我团团转,想甩都甩不开。哼,你还不要我。"
他的口气充满炫耀,"别个都说,中学老师好,钱虽不多,但单纯,再加上我烟酒不沾,不赌不嫖,身体健壮,长得也不错,家庭成份简单,这不,一不小心就成了抢手货。可为什么偏偏你就没发现我身上这些闪光点呢?"
……
他"嘿嘿"地笑着。"自从老妈死后,那个偏僻的鬼学校,我是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唉,现在我也想通了,还挑啥子嘛,自己一个教书匠,也不怎么样,凑合算了,你觉得呢?"
能感觉到他心里那份喜悦,明明是藏不住的自得,却故作委屈地说出来。对了,不久前他不是还一心想出国吗,就问,"怎么,又不想出国了?"
"出啥子国哟,那是去受洋罪。在国内混好了也一样的,现在不比前几年了,现在国内一样好找钱。再说,中国马上要入世了,到时候,不是中国人出国找钱,而是外国人来中国挣钱。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口气一变,翻云覆雨都理所当然,还总能找出百分之两百的理由。真搞不懂这个男人!
挂了电话,我长长松了口气。他终于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这个人,即使哪天爆出更大的新闻来,也不足为怪。
母亲在旁边偷偷笑了,她听出是哪个人的电话,悄悄说,"是东风吧,这个人,真是少见。"
有了东风作比较,再看看屋里这个憨厚勤快的洋女婿,母亲的心情渐渐明朗起来。女儿这一嫁虽是远点,不能常回家看看,可怎么也比嫁给这个东风强吧。远就远点吧,毕竟女儿一生的幸福才最重要。
我还在想刚才的电话,如果他真要结婚,真不知该为那个女老板高兴,还是为她悲哀。
海特在重庆的时间只有一周,他得利用这不多的时间,完成这个家男主人所有的光荣任务。卫生间抽水马桶长期漏水、淋浴的莲蓬头出水不畅、阳台的顶灯不亮、放像机接触不良……这个长期没有男主人的家,像所有单身女人的房间,表面上花里胡哨,其实哪里都经不起推敲。海特的想法是,女儿远嫁他乡,不能常回家照看母亲,就应该为母亲营造一份舒适良好的生活环境。
他穿着短衣短裤,像个地道的维修工,在家里忙碌起来。
这边我开始打点行装,该带的书、衣服,七零八碎地收拾了几只大包,屋子里看上去一片狼藉。英子和沙啦啦要为我饯行,非常时期,这个家现在见不得人。
突然接到戴玉的电话,说知道我要走了,一定要见我一面。我犹豫不决,家里乱糟糟一片,实在不便有客来访。可她容不得我推托,十分武断地说,"吴非,我们又不是外人,你忙,我不耽误你,最多十分钟,行了吧。我马上打车过来,你等着我。"
想不明白她突然急切造访有何贵干,只不过在黄姐的俱乐部里见过几面,后来因为同时与加拿大校长通信的缘故,打过两次电话,并没有更多的交往,不是外人,难道还是内人不成?我闷闷不乐地猜测,八成是从小金或黄姐那里听说了什么,或者是帮小金来要我的照片……
二十分钟后,她打辆出租就赶到了,穿一身粉红的套裙,站在小区的门口,很醒目,正要向保安打听什么,一眼就看见站在楼上的我,就一路小跑着上楼来。
"唉,吴非,我才听说你的事情,怎么不早告诉我。"她脸色微红,喘着粗气,一边换鞋一边说。
海特正在卫生间修马桶,满头大汗,听见来了客人,微笑着钻出来,一边揩头上的汗,一边跟客人打招呼,用中文说,"你好。"
突然见钻出这么个老外,戴玉吓得"啊"了一声,捂着嘴,倒退了两步。
我赶忙给两个人作了介绍。戴玉略显局促,也说了声你好,然后,海特继续回卫生间修马桶,戴玉穿了拖鞋进到客厅。"天啦,我不知道这个人过来了,在你家里。"她一路惊讶,坐下后悄声问我,"我们说话他听不听得懂呀?"
"放心吧,他什么也听不懂。"我从冰箱里取了听雪碧给她。
戴玉的眼睛还瞅着卫生间方向,惊奇地说,"真是不错呀,当起你们家的维修工来了,吴非,你怎么就这么好的福气?"
我笑笑,"什么好福气呀,还不是碰运气。你呢?"
"我?别说了,"戴玉手一挥,很不耐烦说自己的事,她从坤包里取出一瓶香水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再怎么着,你找到如意郎君,也该恭喜庆贺,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我茫然,她专程跑来见我,就是为送这瓶香水给我?我其实并不习惯用香水,但还是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拿起香水,凑在鼻前闻了闻,说了声谢谢。
她的手继续在包里掏,眼睛还瞅着卫生间的方向,薄施粉黛的额头浸出些细小的汗珠。终于掏出一个大信封来,是一叠自己的照片,和一张写有自己简历、地址、联系方式的纸条。
"吴非,拜托了。"她敛住笑容,一脸严肃。不由分说把手里的东西往我怀里一塞,说在网上找,像大海捞针,彼此没根没底,再加上英语不好,完全就是瞎忙乎。"我觉得还是介绍的方式稳妥一些,毕竟相互有所了解,冒险性不会太大。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到了那边,帮我留个心眼,介绍成了,我戴玉是不会忘记你的。"
这事太突然了,我哑然。照片在手中沉甸甸的,足足有十来张,且张张美丽动人,应该承认对男人有相当的吸引力。
她对男方的要求是,年龄相当,最大不超过她十岁,即使离异者,身边也不能有孩子,要经济富裕,住带花园的小洋楼。她解释说,自己在国内条件不错,人往高处走,当然也要挑个条件好的哟,否则我干吗背井离乡嫁那么远?
我犹豫着,没有信心能完成她交待的任务,这种事,不好说。
"没关系,"她反过来大度地宽慰我说,"带上这些照片,如果遇到合适的,就好办些,你只把这事放在心上就行了。成功当然好,不成功也没关系,我不强求。"
可如果我收了她的照片,就意味着接受她的委托,她就有一线希望,一丝盼头。如果再让她失望呢,德国可是个很沉闷的国家,我真的没有信心能办好这事,我委婉地说,"在德国,人与人之间很少来往,下班就回家。海特倒是有几个单身朋友,可条件都不太合适你。"
"嗨,慢慢来吧,万一哪天遇到了呢。"她很乐观。
她喝了雪碧,情绪放松下来,我们聊了一阵,她一再强调声明,并不是很想出国,但如果遇到条件好的,会说些中文的,也可以考虑。她自身条件不错,国家公务员,福利、医疗都很好,丢了怪可惜的,此举不过是多条路,多个机会,毕竟年龄不饶人。如果男方能到重庆定居,那就再好不过了。
见海特在卫生间进进出出,独自忙碌,她也不好意思多呆,一看手上的时间,"呀,十分钟过了,不打扰了,我是从办公室溜出来的,得赶快回去。"
海特也出来,头上冒着汗,手上脏兮兮的,站在门口送客。她换上自己的鞋子,开了门正要出去,又转回来。"有件重要的事情别忘了,"她冲海特笑笑,有些得意地轻声提醒我说,"别忘了告诉别人,我还是处女。我身体健康,例假正常,如果时间来得及,我还可以为他生个孩子。人家倪萍、林青霞,都是四十好几才生老幺儿的呢。"
说完她莞尔一笑,挥手再见,很优雅地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引以为自豪的处女身份,和她莞尔的笑容,在我心里激起一股巨大的悲哀和酸涩来,那是她自己无法感觉到的。
关了门,海特又转进卫生间继续忙碌。抽水马桶的零件换了,现在就试试好不好用。他开了水,看着水箱里的水往上冒。我站在他身后想,这事还得由他出马才行,就把戴玉的事告诉他,也没有忘记她最后得意的交待。
海特听了,惊得像吃错了药,连水箱里的水满了也没注意到。"什么,四十岁了,还是处女?她看上去不错呀,真是个奇怪的中国女人。"
"天啦,怎么才能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呢。"一回身,看见桌上那叠美艳动人的照片,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心头,我止不住仰头长叹。
"亲爱的,你能肯定她身体正常,或者心理正常吗?"海特靠在厕所门口,探出头来答非所问。
"可怜的女人,四十岁了,还从没爱过。真是太遗憾了。"海特发了一阵呆,又在那里自言自语。
临走的前两天,一个偶然的场合,我又见到苏西。
那天,英子和一帮高中同学请我们吃晚饭,算为我饯行。饭后,一个男同学提议去卡拉OK厅唱歌,热闹热闹,就是当年送我"走下去,鲜花会一路盛开"的那一个,可惜他早已忘了,现在因为在税务局当官被我们叫做"税官",他选中的卡拉OK厅,在这一带以装修华丽,小姐多,生意兴隆而出名。
我也想趁机向海特展示我不错的歌喉,就没有推辞。
长长的门廊,站满莺莺燕燕的小姐,里面很宽阔,彩灯闪烁,烛光点点,有人在唱歌,舞池里人影绰绰。领班把我们引到边上的一个大卡座,经理也笑着紧跟上来,和税官寒暄,老熟人的样子。服务生点上蜡烛后,又送上几扎生啤、饮料、果盘,都是熟门熟路的样子,一切安顿妥当,等候在旁边的领班小姐才上前来,瞥了一眼海特,殷情地问税官,"先生们要不要小姐?"税官笑着提高声音,"啥子小姐哟,你把眼睛睁大点,好生看,我们像要小姐的那种人吗?"
领班讪讪退下了,身边的海特悄声问我,"不是说来唱歌吗,为什么外面那么多浓妆的小姐?"一旁的英子赶紧用英文向他解释,"她们的工作是陪唱歌,陪喝酒,陪跳舞。我们称之为‘三陪小姐’。"
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男同学在用新编毛诗,嘲笑税官的虚伪。另外两个男同学也趁机出口成章,说起最近手机上显示的短信息,打油诗,简直是精彩纷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抓紧时间写点歌条,准备向海特露一手。翻到英文歌的页面时我让海特也来两首。这个人喜欢音乐,在德国无论刮风下雨,每周必去合唱团唱歌。现在却使劲摇头,即使是非常喜欢的歌,也不唱。不是害羞,是不喜欢这种方式。
英子约我上卫生间。我们小心翼翼在晃荡的光影中前行。经过最后一桌客人时,黑暗中突然跳出道火舌来,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是苏西!一个穿黑衣的小姐依着他,长发遮脸,为他划亮火柴。他的头微微前探,手夹香烟,半眯着眼,也许是正吸烟的缘故,他的脸看上去比从前更削瘦了,微笑中透着疲惫。
我愣住了,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睁大眼睛再看,没错,是他,那张脸与众不同,化成灰也能一眼认出。火舌熄灭了,烛光中,他往后一躺,陷进身后沙发的暗影里。旁边,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拉了小姐往舞池走去,他对面还坐了一男一女。
心被提得高高的,快蹦出来了。返回时也尽量避着,悄悄朝他张望。我看见小姐依着他,也在抽烟,他的脸似笑非笑,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回到座位上,我努力保持镇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整个心还留在不远处的那个角落。我仿佛突然跌回往事之中,那些死去的欢乐、悲愤和屈辱再度让我心潮难平。
正喝着啤酒,听见台上有小姐在说,"下面这首歌,献给五号台的苏大哥,今天是他的生日,祝他生日快乐。"
生日?今天是五月……呀,没错,正是苏西的生日,这个六年里我一直烂熟于心的日子,怎么被忘得精光?他比我大九岁,我迅速掐算,今天该是他四十六岁的生日,怎么这样巧?
零落的掌声后,熟悉的旋律响起,是辛晓琪的《味道》,我们曾共同喜欢过的歌。穿黑裙的长头发小姐用略带嘶哑的嗓音在唱,"想念你的吻,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这么说,四十六岁的生日里,他独自在外,与朋友,与小姐,喝酒买欢,那么,他的妻子和儿子又在哪里?两年了,他的婚姻还好吗?破镜重圆,浪子回头,金不换呀。我似乎又看见他妻子丰腴骄傲的脸。"我们很幸福,我们是单位里数一数二的模范夫妻。"而苏西的声音一伸一缩在颤抖,"对不起,我实在难呀……"也不知他升院长的愿望实现没有?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发痛。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呀,分手快两年,再次出现,依然会让即将远嫁的我黯然神伤。
想到为他付出的种种,那样傻气透顶的信守、隐忍,也许正因如此,上帝才赐予我这个日耳曼男人的爱情,以安抚我的善良,安抚我受过的所有屈辱和伤害。
正胡乱想着,我点的歌到了,犹豫不定中想放弃,最后还是被身边的同学推搡着,硬着头皮走出去。
是一首老歌,却一直喜欢。拿过话筒,想说句什么,又觉得俗气,就低头愣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直到张口唱歌。
"如果,你是朝露,我愿是那小草。如果,你是白云,我愿是轻风,终日与你相依偎,于是我将知道,当我伴着你,守着你时,会是多么甜蜜……"
彩灯忽明忽暗,跳舞的人们像夜晚的海波有节奏地起伏晃动。我微闭双眼,唱得很投入,幻觉中有灼热的目光打在我身上,那是苏西,是海特,是我爱过和正爱着的男人。内心最深的感情伴着歌声流淌出来,就像多年前对苏西,现在对海特。这是我的心声。无论沧海桑田,岁月变幻,我总是以最真的缠绵爱着对方,就像歌中小草对朝露,轻风对白云,我被如此美好的爱情感动了,陶醉其中,慢慢热泪盈眶。
能做一名歌手,唱出心中的情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掌声响起,我仿佛看到黑暗的一角,苏西瘦高的身影站了起来。他一定看见我了,他会认出我来吗?正一阵眩晕,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上台来,是海特,他一把搂过我正发虚的身子,弯下身来吻我。
"亲爱的,你唱得真棒。"他对我甜甜地说。
场下先是一怔,然后一片哗然。不知道苏西看见此情此景会是怎样的感受,我陷于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状态,依着海特,回到我的同学们当中,心却狂跳不止。
我们继续喝啤酒,聊天,汉语夹着英语,听同学们最近流行的荤段子,笑得腰酸背痛。这期间,英子和公安局的男同学上去合唱了一首"萍聚",税官唱了两首歌,一首"花心",还有一首"心太软"。我一直温柔地依在海特身边,可不远处的黑暗中,就像埋了枚随时会爆的炸弹,让我一直紧张不安。
临走时有些晚了,一些座位已空出来,有人在唱一首刘欢的歌,声嘶力竭,透着痛苦和绝望,"……我的爱,被红尘淹埋,被时光覆盖,早已经变得很无奈。"
黑暗中,我装出极不经意的样子回头望了一眼,苏西他们那桌,一片漆黑。人早走了,紧绷的心才松弛下来。我甚至怀疑刚才根本就是看走了眼,哪里有什么苏西呀,一定是看错人了,苏西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呢,他说过他讨厌卡拉OK厅,讨厌找小姐,认为那是既无聊又无趣的傻事,这样一想,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放心大胆跟在一行人后面往外走,掀开门帘,外面门廊的金碧辉煌竟晃得眼睛一时不适,揉揉眼,再睁开时,一个熟悉的瘦高的身影跃入眼帘,苏西!是他,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此刻与我咫尺之遥,他孤独地站在那里,手里夹了根烟,猛然抬头,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我紧张得几乎迈不开脚步。暗红的壁毯,将他的脸衬得更瘦削了。他分明是在等着见我一面,可临到关头,又犹豫不前,只深深地盯着我,目光欲言又止。只一眼,就叫我四肢发软,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脚再找不到地面。
上帝,为什么要安排这戏剧性的重逢!
记不得是怎样走出来的,又怎样在街边与同学们一一道别,只记得当我的意识再度回来时,我和海特乘坐的出租车已开出了好远。
海特的声音这时才慢慢渗入我的耳膜。他在讲,没想到我的嗓子这么好,回德国后,得介绍我去参加唱歌俱乐部,我的思绪在他的话里稍作停留又滑开了。我的内心在剧烈地起伏不平,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蔑视,只是很深很强地感慨,就是铭心刻骨爱过恨过又能怎样,人的感情和命运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不过才两年的时间,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而我们已形同路人,擦肩而过,有了互不相干的生活。
天空突然飘起春雨,绒毛一样的雨丝像细小的雪花,飘在身上就融化,凉凉的。雨季是重庆美丽的时节,天地间一扫往日无处不在的灰头垢面,变得如水洗般清新明净。窗外,小区花园的桃树已枝繁叶茂,三月里嫣红的桃花,变成了青涩的果子挂在树头,黄桷树嫩黄的新叶也长得像模像样,甚至盖过了旧叶。我一大早起来,给窗台上的云竹、玫瑰修枝施肥,给狗儿嘟嘟剪指甲。这是她最不乐意的事,家里也只有我能胜任。
要走了,对曾经淡然的一切突然有种强烈的依恋。几间屋子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竟牵心动肠地不舍。我仿佛看到三年前的自己,也是个飘雨的暮春,刚从海南回来的我,带着被热带阳光烤成棕色的皮肤,带着漂泊的疲惫和对爱情的痴迷,带着对家的向往,回到分别四年的故乡。我携着苏西的手,在一片片拔地而起的开发区高楼里穿行,终于找到这套房,背靠青山,前临大街。然后和那个做梦都想嫁的男人一起,忙着设计、装修、购置家当,一手一脚,把一间空荡荡的水泥清水房,填进点点滴滴的爱和憧憬。婚房建起来了,漂亮而舒适,却成了伤心的空巢。
七月,骄阳当空,我爱了六年等了六年的男人,最终犹疑着退回了他的家庭,也退出了我的生活。那真是一段天昏地暗的日子,差一点就没挺过来,现在想来也是后怕。谁又会想到,仅仅一年后的第二个七月,上帝会将一个善良的日耳曼男子送到了我身边。两年后的第三个七月,我将远嫁他乡,做一个异族男儿的新娘。
嫁给他吧,他才是你想找的男人。我仿佛听见上帝的声音。走过千山万水,好人一生平安。原来流过那么多泪,受过那么多辱,忍受了那么多孤独和寂寞,竟是为了等待一个日耳曼男人的到来。
突然想起多年前上大学时读过的一首诗,诗名早忘了,诗也记不全了,只有几个句子跳进我的脑子里:
我该怎样爱你呀,生活,/你用冬天的鞭子抽我,/却又伸出春天的手,轻轻抚摸……
远嫁他乡
就要走了,我跟朋友们一一告别,市内的就邀出来大吃海喝一顿,外地的就打电话,多保重,从此天各一方,有缘再见。
心里记挂着阿美,这个海南时期惟一的朋友总是让我牵挂,也不知她是否完婚,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得如何?电话打到海口,不在,办公室的人说她出团了,再拨她的手机,正在东郊椰林的吊床上喝椰汁,她的声音夹着咸腥的海潮声一起向我袭来,"什么,要嫁鬼佬?"她先是惊乍乍失声大叫,然后才慢慢平静下来,"行呀,吴非,那就恭喜你了,终于为自己找到长期饭票了。"
。ⅱ美为人大大咧咧,性情豪爽,说起话来有种独有的深刻和幽默。
"你怎么样了,那个退伍军人呢?"我问,"婚结了没有呀?"
"快别提了,那个穷鬼,早被我一脚踢出门了。"
"嘿,阿美,你怎么回事呀?上次还听你说不错的……"
"我也想结婚呀,可有什么办法呢。嗨,你穷就穷吧,我也认了,只要人老实,对我好就成。两个人都说好去照结婚相了,好几千块呢,突然我爸妈来了,非要看看这未来的女婿。这不,问题就来了,这人傻不拉叽,见了也不会喊人,就跟根儿木头似的,更不会讨人喜欢,连请我爸妈出去吃顿饭的意思都没有,你说我爸妈怎么想,养这么大个闺女,现在连人带钱就交给这么根儿木头?我一气之下就跟他说,行了,你滚蛋吧……"
手机通话效果不好,杂音时强时弱,还隐隐能听见不远处卖椰子的老阿婆叽里咕噜海南话的声音。"阿美……"我像从前那样叫着她的名字,但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哎,吴非,客人回来了,不能跟你多聊了。这个团我又‘抱鸡’了(导游行话,意思是客人一次性购物达一万元以上),才几个人的包车团,也不知道是干啥的,富得流油,花钱真是像流水,还有两三天呢,得对他们好点。你自己多保重,好好过你的幸福生活吧。现在我也想通了,如果到四十岁还找不到对象,就革命到底了。"
搁了电话,我的心还留在那个远方的海岛上。太阳当空,大海碧蓝,摇曳的椰林里,长头发的阿美咧嘴在笑,"吴非,你执迷不悟,要找爱情,行呀,从此我们各奔前程,我留在海南找钱,你回家乡找爱情,二十年后再论英雄,到时候我有两百万,看看你又有什么。"
"男人算什么东西,老子现在有钱了,怕啥?"
。ⅱ美身穿黑色短袖T恤,黑色牛仔长裤,赤裸的双脚穿了双大红宽边软皮凉鞋,坐在椰林的吊床上摇荡。海风从背后吹来,她的长发扎成马尾,有几根飘到脸上,一张宽盆大脸五官清秀,皮肤光洁健康,透着长期风吹日晒后的黝黑,细长的眼睛在阳光下漫不经心半眯着,从坤包里斜插而出的黄色导游小旗,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阿美……"我再次听见自己在心疼地叫她。
英子开车来送我们,沙啦啦也跟来。我最后摸摸嘟嘟,抱着母亲亲了亲,心一横,转身上车。车子快出小区铁门时,才敢回头张望,见母亲已跟了出来,牵着嘟嘟,站在石梯上向我招手。一想到再次归来,七十多岁的老母也不知是否还能安康地站在这里等我,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小狗嘟嘟似乎也知道我将一去千里,白绒绒的一团在母亲身边狂叫着,要跟我而来,它用力的挣扎让母亲瘦小的身体有些摇晃,很难站稳。此情此景,只一眼,就让我满心酸楚,从来是潇洒走四方,现在才知道什么是骨肉分离。
海特揽住我的腰,像在安慰我。车上的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沙啦啦夏天去柏林的事基本敲定,那个朋友是个作曲家。如果时间赶得上,也许她能赶来参加我们的教堂婚礼。
"你也结婚吧。"英子打趣地说,"别再东游西荡了,再过几年就四十岁了,遇到合适的,还是结婚算了。"
沙啦啦幸福地皱着眉头,一脸无奈,"有时候我也想结婚呀,可朋友太多,各有千秋,都难割舍,到底该跟哪个结嘛。前不久认识一个美国硅谷的,正打得热火朝天,最近又结识了个希腊雅典人,小我十岁,坚决要邀我今年去希腊,还说他们家是雅典城里的望族,现在开始就要教我当地的礼仪,天啦,我简直是分身无数。到处是崭新的诱惑,我实在抵挡不了呀。"
"啧啧,"英子边开车,边摇头叹息,"什么生活呀,简直不可思议。"
我依着海特,从后面拨弄沙啦啦半长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粗,硬邦邦桀骜不驯,就跟她这个人似的。我说,"你这样由着性子放任自流,天南地北结交朋友,眼睛不花才怪。"
"就是嘛。"她扭过头来,笑望我们,"你说我该啷个办吗?这些人要来找我,诱惑实在难以抵挡,就只好顺其自然。唉,谁叫我魅力四射呢。"她长叹了一声,嘻嘻笑着,"看来我这辈子要结婚也难,恐怕真得等到五十岁以后。管他的,还是那句老话,女人五十岁结婚也不迟。"
"照你这样花下去,恐怕到了五十岁,心也收不回来。"英子瞥她一眼。
"那我就一路花下去,到花不动了那天,再找个也同样花不动了的老头来陪我,每天躺在床上,回忆精彩的一生,再写本回忆录,名字就叫《我的情人们》,怎么样?没准儿还能畅销一把呢!"
"做你的美梦吧。"我和英子齐声说。
我们说的是中文,海特听不懂,只笑眯眯看着我们,他很喜欢看我和朋友们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高兴劲儿。
英子移民加拿大决心已定,三千美元手续费已缴给中介公司,估计一年左右能办下来,这是她为挽救婚姻使出的最后一招。小伟已厌倦了国内的生活。在国内,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改变现有的生活状态,远离婚姻外的姑娘。移居国外,就成了英子帮助小伟摆脱婚外情,留住他的最后一步。可怜的英子。我和沙啦啦都不约而同为她担心,到了加拿大,小伟的心就真能回归家庭吗?
进了机场,托运了行李,我们就开始道别。沙啦啦开头,先来了个大拥抱,我和英子也这么来了一下。然后是海特和她们一一拥抱,大家依依挥手道别。
一切就绪,飞机却晚点。
两个人在候机室闲逛,我习惯性地来到书架前,顺手翻看上面的杂志,在一份全国颇有影响的某南方杂志上,一篇题为"上网,找个老外嫁出去"的文章吸引了我。我一目十行读起来,该文写道,随着网络的普及,上网,找个老外嫁出去,正在让越来越多的都市女人趋之若鹜,形成一股来势凶猛的暗流,悄然席卷着中国大地。文章还列举了广州、深圳、上海等我国几大城市涉外婚介机构里上网找老外的空前盛况,并配了几对成功者的情侣照,都是一脸甜蜜的幸福模样。尽管每个故事背景不同,但其中的异国男人,无一例外都表现出对中国女人真诚的向往和不懈的执著。历经劫难的女人们寻寻觅觅,终于在遥远的异乡找到了家园。最后,作者深有感触地总结说,异国男儿的肩膀,正在托起中国女人破碎坍塌的梦想……
文章后面还附了篇短文,一份来自上海的最新民意测验显示,在上海的年轻女子心中,想嫁的最理想的丈夫,第一是欧美男子,第二是上海本地男子……
我一口气读完,心里一震,竟像被施了魔法,怔在那里,再也挪不开脚步。
这时,海特笑眯眯逛了一圈回来,在旁边扯我的衣角,要我看,又一对异国情侣。
我这才赶紧掏钱买下杂志,慢慢回过神来,随海特所指,望过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咖啡座上,有一对异国情侣。男的一脸大胡子,旁边还有个六七岁的漂亮女孩。海特止不住又在旁边兴奋起来,就差没手舞足蹈了。"你看,你看,又是个只像妈妈的孩子。"他装出一脸遗憾,其实是满心高兴地说,"多遗憾呀,你想生个蓝眼睛的洋娃娃,可是,也许我们只会有个漂亮的中国宝宝。"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我们看到许多中西混血孩子,总是以亚裔面像居多,黑眼睛,黑头发,偶尔有两个混血特征明显的,也不过在眼睫毛,或小卷毛这些零碎配件上露出西方风格,就很少见到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的混血娃娃。
而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似乎更胜,黑头发,黑眼睛,单眼皮,校⑩鼻子,娇小秀美,简直就像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中国小美人。我不禁为旁边那个大胡子遗憾,女儿身上怎么竟找不出半点爸爸的影子?
正纳闷,女人突然站起身来,朝身后张望,她清秀美丽的轮廓令我失声叫出,王兰。
"啊,吴非。"她也看到了我。我们四面相望,此情此景,身边都带了个蓝眼睛的异国恋人,真是太巧了。
我有些激动,说了声难怪,赶紧向海特解释,"是熟人,小女孩根本就是纯种的中国人嘛,是她和前夫的孩子,当然不可能长得像西方娃娃。"
然后我们走过去,和他们握手,彼此简单介绍,才知道王兰和阿伦已在重庆登记结婚,这次一家人正式去美国定居。阿伦已为王兰的女儿晶晶在美国联系了一所贵族学校。
都爱上中国女人,相同的身份使两个素不相识的老外也一见如故起来。原来我们还是同一趟去北京的航班,世上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晶晶端端坐着,两手捧了一杯牛奶,嘴含吸管,眼睛机灵地在大人们身上转来转去。是个可爱的懂事的小姑娘。
突然想起那个徐总,这么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孩,怎么就容不了呢?对了,上次他不是还说过,只要王兰愿意回去,他愿意娶她的话吗?
"那个徐总,后来找你没有?"我问。
王兰眉头一皱,冷笑了,"怎么没有,打电话来,说他终于想通了,答应和我结婚,说得跟赐恩似的。太晚了,我不可能忘记他对我的那些冷漠和不在乎,更不可能乞讨一桩婚姻。"
两个男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英语聊天,来重庆多久了?都去过哪些地方?
愣了片刻,王兰轻轻哀叹一声,目光忧怨,瞟了一眼对面的阿伦,低声对我说,"回去,结婚,有那么简单吗?招手即来,挥手即去,我又不是叫花子。吴非,中国的男人,就别提了。"
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凄美的苦笑,有一种山口百惠似的让人心疼的忧伤。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她伸手摸了摸身边女儿的头,"你不知道,生晶晶时我大出血,差点把命都丢了,所以我一直很爱她,爱得要命。离婚的时候晶晶才三岁,老公想要,我坚决不给。双方差点闹到法庭上去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到晶晶。可就这么得来的女儿,当时为了徐策高兴,我竟然狠下心,主动把她送回她爸爸那里去……吴非,你没有孩子,你不知道那种分离的滋味……唉,也怪我自己那时鬼迷心窍,竟那么想和他结婚,那么想要有个家,竟不惜委屈自己。可就那样,徐策他还……不珍惜。"
她突然掉转头来,避开对面的阿伦,声音哽咽,眼里包了一汪泪。
"嘿,你怎么了。"对面的阿伦轻声叫起来,尽管他听不懂我们在讲什么,但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心爱的女人,他迅速起身过来,一把捧了王兰的脸,揽在怀里,像哄小孩似的,亲吻说,"宝贝,你不高兴吗?为什么哭了?"
"对不起,"我赶忙站起身来赔礼,"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那些不愉快的旧事。"
"没什么。"王兰稍稍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抽出手来,用桌上的纸巾轻轻点了点眼角的泪,也没有抬头,只抓着肩上阿伦的手,用蹩脚生硬的英语对阿伦说,"我们,因为,说起一些……"
"Oh,MyGod。"
。ⅱ伦终于放下心来,伸手拍了一把自己的头,又心疼地拍拍王兰的额头,然后笑着大步回到自己的座位。
海特一直在冲我微笑,此时从桌子下面伸过手来,搁在我腿上。
"亲爱的,忘掉过去,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好吗?"阿伦用英语说,他不能确信王兰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又打开桌上的快译通,敲出那个单词,递过来放到王兰面前,上面显示的英文单词是,forget,忘记。
王兰把快译通拿在手中看了看,嘴角又荡开了浅笑,一只手伸过去抓祝ⅱ伦的手,头却始终没有抬起来。
这才想起,王兰文化不高,没上过大学,以前在网上交往,邮件全靠别人翻译,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原来就靠这小小的快译通交流情感,缔结一段姻缘,也真是奇迹。
"吴非,真羡慕你,你的英语这么好。到了那边,我还得进语言学校学英语。"王兰似乎觉察出我在想什么,忧心地说,一脸幸福的无奈。
"英语好有什么用,我到了德国,还不一样,得进学校学德语。"我说。
这也是没想到,两个年纪不轻的女人,为了一份远方的爱情,为了一份崭新的生活,都得重新开始,背着书包再上学堂。我们相视一笑,为我们同样的命运。
播音员在叫去北京的乘客登机了。我们相互留了电话和Email地址,就拎起身边的包,慢慢向登机口走去。
"到欧洲度蜜月,别忘了来看我呀。"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在德国见到他们。
王兰也冲我浅浅一笑,"哪天你们到美国度假,也欢迎来看我。听阿伦说,得克萨斯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挽着海特,阿伦一手牵了晶晶,身边并肩走着王兰。两个中国女子,与两个西方男子同时亲昵地走在一起,惹得周围的乘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知道那些含混不清的目光里,有惊诧,有羡慕,也有不屑和鄙夷。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别人的目光,对我已不再重要,我过的是自己的生活。
飞机腾空而起,身下的故乡,渐渐变得像美丽的沙盘。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乘飞机远行了,去海南、去北京、去德国,一次次离去、归来,再是更远的离去,原来全都为了一个爱字。
但这次是真正的离去,离乡去国,在遥远的莱茵河边安家,成为一名真正的异乡人。此后的岁月,乡关何处,千里相思寄明月。再次归来的我,将只是匆匆的过客,故乡、母亲、狗儿嘟嘟、精心装修布置的家、半辈子的生活,就这样被抛下,成为记忆里远方的风景。不舍,不忍,却又无奈,一时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海特不知我心,攒住我的一只手,伸过来一张幸福微笑的脸问,"亲爱的,我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高兴吗?"
"高兴。"我冲他点头笑笑,赶紧侧了身子,努力装出看风景的样子,不让他看我的脸。
舷窗外,云雾翻滚,一片苍茫。
尾声
二○○一年七月十二日,我和海特在德国美因茨的Bodenheim登记结婚。
Erfurt的大教堂,管风琴奏起了韩德尔的音乐。一个身穿玫瑰红丝绒旗袍的中国女子,挽着她的德国新郎,缓缓步入教堂。神父身着白色长袍,为这对异国恋人交换了婚戒,再把他们的手放在《圣经》上,一起向上帝起誓:
无论贫穷或者富贵,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我们将永远相随,永不分离……
上帝在云端聆听他们的誓言。
婚后的日子很平静。我开始上德语课,背起书包再进学堂。没课的时候,就在家看书听音乐,在海特为我新买的电脑上,敲敲打打,写下一些想写的东西,那些生命里感动难忘的故事。黄昏来临,再备好晚餐,在灯下等他回家的脚步急急地响起。
我们常开车出游。春天,沿莱茵河而下,看两岸旖旎的古堡。初夏,穿过奥地利边境,去看阿尔卑斯山脚的新天鹅城堡。七月,我们去布罗肯山度假,在哈兹森林里漫行。金秋十月,我们又驱车北上,穿过基尔运河,住进北德的茅草小屋,看正被风蚀吞没的黑尔格兰岛。我们在罗马古城的地中海阳光中,度过了异乡的第二个圣诞。在巴黎塞纳河畔的黄昏里,迎来了二二年的新年……这是海特一生的梦想:携所爱的人,走遍世界美丽的地方。
这也是我喜欢的生活,恬淡、安宁。青山绿水中,有书相随,有爱相伴。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像所有的柴米夫妻,呆在家中。我在厨房做饭炒菜,学烤德式蛋糕。他忙着捣腾他心爱的电器。我们依然上网,但不再是结交新的网友,因为不再需要。我上网,是读国内的新闻,给过去的老朋友发邮件。他上网,更多是处理家务杂事:电话单来了,该从网上银行划钱给电信局了。医疗、汽车保险是否到期?查查最近银行账上的资金情况,想买什么东西,或许可以在网上电子订购。该外出度假了,查查那座城市的具体路线,订下想住的宾馆……在德国,上网是一种便捷生活起码的方式。
有国内的朋友来信问我,你们这种由网上东游西荡碰巧结下的姻缘,到底是不是真爱?其实,故事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就像你可能在校园的林间小道与人一见倾心,也可能在某次朋友聚会时与人邂逅生情,这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你们在茫茫人海中碰上了,撞出了火花,并且,故事由此往下发展。
记得几年前,听国内的男人感叹,女人过了三十,就刀枪不入。有时候,我也在想,早过了初恋的年纪,曾很深地爱过别人,也曾很深地受过伤,还绝望过,诅咒过,不愿意再相信爱情,可一路磕磕碰碰走到今天,拥着这个大男孩般的异国爱人,居然动情更深,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痛,没长进的德性,全没有历经风霜的成熟女人样。也不知道这样神经兮兮,究竟为何。
有时候,我感觉我们就像两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天色已晚,恐惧和孤独包围了我们,我们害怕极了,惊慌失措中找到了对方,于是手牵手,紧紧相依,弱小无助的生命似乎强壮了些,心开始一点点踏实下来。空荡荡的人生里,我们终于抓住了什么,不再那么害怕了。是的,我们靠抓祝情来抓住飘浮不定的人生,靠抓住婚姻来抓住一点可怜的安全感。也许我们最终什么也不能抓住,就像大海尽头的浪花终将被风吹散。但重要的是,现在,爱人,有你在我身边。
异乡的岁月,平静温馨中,也透着些无奈。前半生的日子看似抛下了,却点点滴滴沉积心底,一不小心,就会跑出来兴风作浪,惹得人心神难定。甚至捧一本书,在花园的躺椅上晒太阳,迷迷糊糊间打个盹,也全是故乡的山水,旧人旧事。这时候,我就会望着眼前的蓝天白云,鲜花草坪,望着身边这个美丽但陌生的世界,分不清庄周蝴蝶,生出恍若隔世的惆怅和忧伤。我知道,今后的岁月,我将很难摆脱这种名叫思念的割裂之痛。
再次体会到什么是无奈的人生。
婚后第二年的初夏,就在我这本书即将写完的时候,有一天黄昏,我们去莱茵河边散步,河里天鹅戏水、水鸟飞翔,天边浮着朵朵红霞,我们漫无边际地说着话,无意中,提到那份婚前对他非常重要的婚姻合约。事实上,婚后一年来,他从没提起,不知道是他忘了,还是已经放弃。这时,他停住脚步,凝望着我,"亲爱的,"他这样叫我,这也几乎成了我们间相互的名字,"我并没有忘呀,只是,我怎么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不太需要。"
"你最终还是相信我了?!"我感到有些吃惊。
"我一直就没有不相信你,"他搂过我,低头用鼻子蹭着我的鼻子,"亲爱的,真的很奇怪,我做出的决定,一般从不轻易更改,但是,也不知道你施了什么魔法,竟让我对自己坚守多年的决定也产生了怀疑。这,简直就是我生命里的第四个奇迹。"
阳光终于照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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