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平凡的爱情
平凡的爱情
（一）
一个深冬的午夜，我朝手心哈着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翔早已睡着了，在床上舒服地绻着身子，我却瞪大了双眼看着他。是的，我正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几天，却依然无法回答自己。此刻，我越想越迷惘，翔在睡梦中伸过一只手来，我下意识地握住他，心里却更加烦闷，是的，那是个非常要紧的问题，那个问题就是：我还爱他吗？
毫无疑问地，我曾深爱过，不止一次地深爱过，以至每次我在曲终人散的时候，都会因为伤心而瘦掉一圈。我也曾经问过我所信赖的朋友，问我到底哪一次更加伤心，因为每次我都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爱，朋友的回答是认真的，尽管听上去有点漫不经心，她说，差不多，每次都差不多的。我只能苦笑。人真是健忘的动物，绝对地好了伤疤忘了痛。
我和翔同居好几个月了，他比我小点，父母早离婚了，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翔对我死心塌地，和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然而有时侯，我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我不能确切地说出那是什么，也许是精神上的某种东西，又或者是太平顺了，平顺的连吵架也没有，反倒让我怀恋那些为情颠簸的日子，那些为了等一个电话而整夜不能合眼的日子。
记得小时候，我是个感觉很敏锐的人，我能在门铃响了之后确切地知道是谁来了，而每回挤公共汽车，我也总能准确地等在一位恰好要下车的乘客身旁。然而长大之后，我却丧失了上述功能。我的感觉越来越迟钝，在失恋几次后，我对爱情也麻木起来，开始有人夸我成熟，但我心里却有些悲哀，我想自己是终于成了一个冷酷的女人吧。
在某次和父母大吵一架后，我和一个男孩搬了出来，我并不是个前卫的人，但当时的情况就是那样，上班地点远，和父母住在一起又老是是是非非的，所以别人一提议，我也就欣然同意，当时还很有点悲壮的味道呢。
说是同居，但那时我们是认认真真地打算在未来结婚的，感情发展到一定的地步，是都想住在一块的，可是结婚却有一揽子琐事，都是刚刚工作的人，哪里来那么多钱买房子买家具啊。还好一个月几百块的房租不是很大的数字，所以也就先这么凑合着，当然到了后来感情破裂了，也就只好散了。这个世界变化快，并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
遇到翔之后，我收心多了，他是那种爱上谁就一定要结婚的类型，对待爱情认真且执着。象我这样身经百战的女孩，自然知道这类男孩的不可多得，所以在认识2个月的时候，我们住到了一起。
翔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真的是含着怕化了，捧着又怕冻着，而我在幸福了几个月之后，却非常遗憾地发现，我厌倦了。在发现这一点的同时，我心里深深地感到愧疚，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我开始试图问自己，我爱他吗？我想自己当然是爱他的，可是在认真的思考之后，我却发现自己答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我想着他的时候，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任何的波澜，而如果我爱他，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吧。
翔在床上又翻了个身，我凝视着他，他孩童般熟睡的脸红红的，我在心里唤他的名字，希望他可以听到后醒来，把我搂在怀里，倾听我的想法，然而他却仍然沉沉地睡着，浑然不知他的爱人的灵魂正飘然远去。
我开始凝望窗外，窗外的雨正大，心里无比寂寥的我默默地打开抽屉，那里有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条晶莹无比的蓝色链坠，那是天啸送给我的，我们把它叫做—“海洋之心”。
（二）
我没有见过天啸，不是我们不想见，而是不能，天啸远在地球那头，我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没有听过。
我和天啸是通过网上一个叫“亚洲交友中心”的地方认识的，那时我刚上网，知道有这个地方，就去登记了一个，后来才知道，那样的地方网上多的是，根本不可信。但有时缘分是种奇怪的东西，它总是在不经意地时候来，又在你拼命想留住的时候飘然离去。而我和天啸就这么通过这个中心认识了。
我小时侯很喜欢交笔友，与不认识的人写很多很多的信，觉得有种神秘的味道，而你亦可以透过文字，成为一个和现实世界无关的，你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我想internet其实也是同样的东西，人活在世上，很多时候不能够随心所欲，而网络则帮助我们，走向梦开始的地方。
和天啸开始通email，谈的最多的是电影和文学，当然他有时也传些图片过来，什么他的车啊，他的办公室之类，我也没怎么在意。他告诉我他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康乃狄格州上班，我这个人地理非常烂，根本搞不清楚，只觉得那个地方的确非常美丽，绿化真的是好极了。
我没敢告诉他我业余在写作，在他眼里，女作家都是些神经质的女子，属于无病呻吟一类，而我却每天朝九晚五的拼命工作，没心没肺的。其实他自己在国外打工又忙又累，情况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想在他心底没准还是挺崇拜女作家的。
有时侯，也把自己写的东西传一点过去给他看，慌称是朋友写的，他看了连声说好，说你这个朋友真不赖，什么时候记得给我介绍，我说人家早就结婚了，天啸于是连呼可惜，好象错过了什么大好姻缘似的。
后来我们谈到泰坦尼克号，天啸问我，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场面，我说就是老太太把“海洋之心”沉到海里那段，特别心疼，好漂亮的链坠啊。天啸回信连声说我俗气，他说你呀，就是这么个人，一点都不浪漫，不过倒也觉得蛮可爱。我心里莞尔，是我不浪漫吗？不浪漫的人又怎么会上网，怎么去交友中心登记，怎么会为一部电影哭得死去活来。然而，我什么也没向天啸解释，包括他所崇拜的那个写文章的朋友其实就是我自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了下来，我和天啸每隔两三天通一封email，偶尔在ICQ上碰到了，也会聊上几句。但总的来说，我的白天是他的黑夜，他的白天是我的黑夜，所以即使聊天，也都很难遇到。可每到差不多的时候，若我没收到他的“妹儿”，心里就会有点怅然若失，那时已听说了网恋这个新名词，但我自问和天啸还没到那个份上。
真正受到震撼是在我生日那天，我忽然收到了天啸托朋友带来的礼物，打开盒盖一开，一枚深蓝色的链坠跃入眼帘，“海洋之心！”我惊异地掩住了口，明知道不可能是真的，但仍是砰然心动。他的朋友则在一旁对我横来竖去的打量，然后呵呵地笑，那目光、那笑容，分明是把我误认为天啸的什么人了，而我也不知是解释好，还是默认好。
那时天啸问我要照片，我说除非你送样让我动心的礼物才成，他说他从不送东西给女人，除非是自己的女朋友，于是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而此刻。。。我觉得脸一阵发烫，但记起自己的诺言，还是把照片发了过去。
回信来的很快，当夜，当翔小心翼翼地扶着喝了不少生日酒的我回到家时，我歪歪扭扭地照例打开电脑，蓦地，我看到了天啸的来信和一张已打开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戴着副墨镜斜靠在一辆凌志车上，我楞了一下，开始觉得天啸要比我想象的有钱的多。然后我看到他在下面写的字，他说，嗨，我的小情人，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娇滴滴的人儿。我又瞥了下照片上的酷哥和那辆凌志车，回头看去，翔正把他送给我的一束俗气而艳丽的玫瑰插进花瓶里，我的心在刹那间动荡起来。
（三）
生日过后，很快就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我也整理出些过冬的衣服，和翔一起拿到太阳下晒晒，日子仿佛过得很平静。
和天啸的mail还是一封接一封地通着，但我们心里都明白，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着。天啸在计划着来上海，尽管他并不是上海人。我们现在已经不怎么谈文学和电影了，我们谈的更多的是——将来。
那天，我正在灯下写东西，翔则在打他的“绝代双娇”游戏，电话忽然响了。我有点楞，觉得这么晚打来的电话似乎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电话是高中时代的同学蓉打来的，她告诉我，我们的好朋友慧青得了脑癌，住在医院里，已经快不行了。
我有点茫然，觉得自己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在商量好一起去探望慧青的日子后，我把电话挂了，一个人怔怔地在那里出神。
翔感到了什么，放下游戏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相比之下，这几年似乎过的挺顺利，一下要面对生与死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对翔说，连自己都觉得非常突然。慧青是我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她今年才只有26岁。
高中的时候，慧青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区三好，学生党员，没有高考就直升了科技大学化学系。然而，命运从此竟再也不对她垂青，化学系毕业之后，她找不到工作，被分在了汽车厂的油漆车间里研究油漆，工作要三班倒。我们都劝她跳槽，她却说，厂里要培养她做车间主任，所以。。。
再后来，慧青结婚了，找了个夜大毕业的技术员，在厂里开吊车，我们都有点可惜，慧青却幽幽地说，你们不知道，他每天夜里都来接我，这么大的厂，女孩进来要是不找男朋友，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结婚之后的慧青似乎很少和我们这班人来往了，在我想来，她一定在家相夫教子，比起来，我这么大了还没个家，天天在外面为了生计拼杀，和人讨价还价，或者还是她幸福点吧，至少有个疼她的、天天接接送送的老公啊。然而，命运有时竟是这般残忍和出人意料。
（四）
2天后，我和翔一起去探望慧青，蓉早早就等在门口，我一去，她就忍不住掉眼泪，“真可怜啊，人都缩成了一点点，孩子又才那么小。”我没答话，伸手推开了病房的门。
慧青果然躺在那里，她的母亲也在，比起高中时代，她苍老了许多。我向她打招呼，她才勉强挤出惨淡的一笑，说，你来啦。我点点头。然后我看到了慧青，她已经没什么知觉了，瘦得不象样，我记忆里猛然浮现出我们高中时候比赛减肥的事情，心里忽地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翔赶紧跑上来搂住我。我说，翔，你不知道，那时我和慧青老是嫌自己胖，说好了一起减肥的，我可以连吃三天苹果，慧青却做不到，结果老也减不下来，我总是笑她没决心，可现在，再也不必啦。翔柔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推开他，我说，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翔不知道，那些化学油漆对人体多么有害，慧青得脑癌，其实八成是受了污染。我本可以帮她的，但是。。。
那是差不多一年半之前，我们单位里缺个秘书，我于是力劝慧青来加盟。那个时候，她做的中兴汽车厂因为效益不好就快支持不住了，眼看着慧青的丈夫下岗了，慧青也被“发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分厂，车间主任是早就当不成了。我对她说，慧青，你来我们公司吧，做个秘书，很不错的薪水呢，慧青笑笑。
她说，你们是资本主义，我听说不稳定的，而我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我惊愕地看着慧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起这几年来，怎么她竟如同生活在一个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资本主义？不稳定？我已经多少年来没听过这些词了，改革开放这么久了呵。
我又想起那时在学校里，我们有门主课是珠算，老师重视地要命，天天早自习、晚自习地练习，考不到四级就不能毕业。我那时是很贪玩的，马马乎乎地考过四级就再也不管了，可是我们有的同学，每天依然拼命练习，一直考到能手级。然而时代忽然变了，等到毕业的时候，已经成了电脑时代，我凭着自己喜欢打打游戏、画画图片的功底，找到了好工作，而那些对电脑浑然不知的同学，只能空拿了张能手级的珠算证书，茫然地等着学校最后的发配。
是啊，不是我们的错，是世界变化快。
然而，慧青最后还是拒绝了我的好意。我那时是真的有点气不过，发誓以后不再帮她了，要知道那个职位不知多少人在抢啊，她竟。。。
后来听说慧青生了个女孩，我也没去看望，再后来她打过几次电话来，闪闪烁烁地说好话，好象是家里很穷，如何如何艰难，我却懒得听她唠叨，觉得她当初是不听我的劝说，才落得这样，于是就推说很忙，也没去接她的茬，哪知道如今，竟是人事已非！
探病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沉默，翔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回到家，我打开电脑，把发生的事情写信告诉了天啸，我对天啸说，“第一次面对生和死，觉得很茫然。。。”然而不知为什么，天啸竟一直没有回信。
（五）
两个礼拜后，我和翔一起出席了慧青的葬礼。
很久没有参加葬礼了，我还记得上次参加的葬礼是邻居老张伯的，那时我既年轻又气盛，满街逛着买漂亮的黑色衣服，感觉似乎只是参加一次party，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感慨。那个老张伯，每日里的活动就是从自己家门口走到楼梯那里，然后再走回来，我心里觉得本来他那样活着，已没多太大的意思，或许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然而这一次，却是慧青。。。她还那么年轻呵。
第一次看到慧青的丈夫，很清秀的小伙子，抱着女儿，对每个人说“谢谢”“谢谢”，脸色忧郁却并未流泪，也许是早就流干了吧。我过去塞给他一个红包，他却执意地不肯收，说是朋友能给面子来就很好了，不能拿钱。我再塞给他，远远却看到蓉在向我摇手，我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葬礼来的人不多，慧青单位的领导致了悼词，慧青的父亲致了答谢词，然后是向遗体告别。我和蓉哭成了一团，慧青的丈夫扶着四位老泪纵横的父母默默地流着泪，孩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嚎着。刹那间，我忽然有一种天灾人祸的感觉，整个心都随之冷下来。
多少年后，这个场面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从此一直都再怕参加葬礼，死亡这个问题实在太过虚无，令我觉得很害怕，面对死亡，人显得那么的懦弱和无助，想想一生所有的追求，所有的梦想，此时此刻，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
一个人死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呵。
葬礼散了的时候，慧青的丈夫站在门口送客，我同他握了握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看看翔，他的嘴张了张，有点犹豫地说，呃，这个。。。我们单位。。。正好缺个销售员，工资么不是太高，不过不是很计较学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那个男人抬起头来看着翔，翔也热切地看着他，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我知道的，你们全都是慧青的好朋友，她生前，多亏你们照顾了，现在人都走了，也就算了，谢谢了。。。”说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我和翔对看了一眼，也只能又说了些节哀顺便的客套话后就走了。
走出几步，我又回头看去，只见暮色苍茫中，一个大男人手缠黑纱，抱着孩子，非常肃穆地伫立在门口。人影渐渐模糊，却从此隽永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我问翔，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翔想也不想，说，我先安排好爷爷奶奶，然后就马上跟你一起走。我不语，用手臂紧紧抱住了翔。
（六）
葬礼过后几天，我终于又收到了天啸的来信。他说，我的小情人，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终于争取到了一个来上海出差的机会，我们就快要见面了，我真高兴，你呢？
我有点木然地看着信，感觉仿佛是经过了一个世纪。我的心在那一个时段里忽然有了非凡的经历，对爱情，对死亡，对整个人生，这一点，天啸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我不知道天啸为何只字没提慧青的事情，在我心里隐隐有些失望，或许那些生生死死的事情，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遥远到和爱情无关。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翔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扬言要烧出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来。翔并不是个善于烹饪的人，但这几天不知怎的，他忽然对我特别的好，也许是因为慧青的死亡，我总感觉翔和我的心忽然更加紧密地靠拢在一起了。
我又想起那些曾经困惑着我的问题，当所有的激情都已消退，当爱情终于不能如同我们的想象般精彩，我，是否还是爱着身边的那个他呢？我想，我现时是可以回答自己了。
一直以来，都以为爱情必得历尽千辛万苦，必得浪漫缤纷，方能求得正果。而那些平凡而太轻易的付出，都使我觉得有所欠缺。于是，我在生活中，在网络上，寻找自己梦想的爱情。然而，我却忘了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我们脆弱的身躯所能承受的，也只是一个寻常人所能承受的一切，当面对死亡般宿命而严酷的事实，所有的爱情便都显得苍白且渺小。
这一个同那一个到底会有多少的不同呢？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终究只会存在于小说中吧，而我所能拥有的，便也就是面前这个真爱我的男人，以及，一段平凡人的爱情。
吃完晚饭，我开始给天啸写最后一封信。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了爱人，决定不去见他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