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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班地铁

最后一班地铁



  大战期间的巴黎,由于每天晚上十一点钟以后就实行宵禁,人们决不能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因此一切影剧院的活动也必须在最后一班地铁前结束。

  在巴黎,一家由吕卡斯·斯坦奈领导的蒙玛特尔剧院享有不小的名气。现在,他们剧院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在为排演新戏《失踪的女人》而忙碌着。然而剧团的领导人兼导演吕卡斯·斯坦奈却在此时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巴黎。这个卓有成就和享有盛誉的导演,在这关键时刻销声匿迹,对剧团来说无疑是失去了主心骨。吕卡斯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

  吕卡斯走后,领导剧团的重担就毋庸置疑的落在了他的妻子玛丽安·斯坦奈太太身上。玛丽安是个才气非凡、容貌出众的女人,她的精湛演技使得那些狂热的戏迷为她倾倒,她那周密严谨的头脑和敏捷准确的思维又曾赢得大家的尊敬,即使那些最放荡不羁的演员,在她的面前也要畏惧几分。

  在导演让·卢的努力下,《失踪的女人》的准备工作已一切就绪。为了尽早使这出新戏与观众见面,整个剧团开始了紧张的排戏。然而排演的过程并不太顺利:剧场里常常无故停电;剧组成员的纪律也很涣散,特别是那个名叫纳迪娜的女演员,成天想着要出名当大明星,而排戏却总是迟到早退。这一切惹得导演让·卢常动肝火。玛丽安的烦恼就更甚于众人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要维持好这个剧团班子,要让新戏及时上演,她不能不付出全部的精力。再说,她精神上的负担又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因为她的丈夫吕卡斯并没有离开巴黎!

  一天下来,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住宿的那家旅馆,门房交给她一大札寄给她丈夫的信件。当她进到卧室里,一天工作的辛苦和精神的劳累马上向她袭来,但是她并不能立即安顿休息,她还必须做一件事--去看她的丈夫吕卡斯。否则,她这一天就不能宣告结束。

  于是,玛丽安又偷着回到了剧院。一路上她不停地窥察四周,唯恐有人发现她的行踪。跨进剧院,她就直奔后台的过道,从一个柜子里取出煤油灯点燃后,就顺着一条梯子往地窖走去。

  地窖里阴暗潮湿,堆满了破旧的道具。吕卡斯就躺在一张临时搭成的床上,他听到了响声,立刻警戒地从床上坐起来。

  "吕卡斯,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玛丽安走近丈夫,压低着嗓音说,"原定的计划不能实现了!人家同意带你过境的那条边界线,现在已经不准通行了;答应带你出去的那个人,自己也被抓起来了。"

  吕卡斯显得焦躁不安起来。对于一个戏剧家来说,没有比离开剧团,离开自己的舞台更痛苦的了。吕卡斯爬出地窖,贪婪地细细察看剧场里的一切,然后才走进经理室,在浴缸里放水洗澡。

  第二天,到了下班的时刻,玛丽安照例做出假象,先单身回到旅馆去,然后再偷偷地回到剧院,钻下地窖来到丈夫的身边。

  玛丽安向丈夫说了外面形势的紧迫,随后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些钱。她把钱分成了三卷,并告诉丈夫怎样使用。原来玛丽安又想了新的办法让丈夫尽早出境。

  吕卡斯的出走计划还未来得及实行,德军就开始发动了对分界线的侵犯,所谓的自由区也被占领了。整个法国到处可以看到德国士兵,每条公路上都设有哨卡,任何车辆每行五十公里就要受到一次搜查。原先答应帮助吕卡斯越境的带路人,不敢再冒这个风险。

  在蒙玛特尔剧院的地窖里,吕卡斯猛吸着纸烟,感到一筹莫展。他再也忍受不了笼子般的生活,宁愿出去向警察局自首。

  吕卡斯不顾一切的态度,使得玛丽安气急败坏,她猛地冲到丈夫面前。"吕卡斯,你决不能出去!否则我一定抓破你的脸,使你破相!"她说着,把吕卡斯硬逼到一个柜子旁边,伸手抓起一个物件想威胁他,结果却碰翻了一堆木板,把吕卡斯砸倒在地上。这下可把玛丽安吓住了,象哄孩子似的劝丈夫平静下来。

  吕卡斯喝了酒,火气也给压下去了。他瞧着妻子忙忙碌碌地在为自己拾掇地窖,渐渐地开始内疚起来。是啊,自己在这地窖里感到不好受,难道妻子在外面就生活得舒坦么?她要维持剧院的局面,要坚持把戏演下去,要对付各种各样的麻烦事,而且还要为他这个犹太人丈夫担惊受怕。这一切都使她不得不藏起痛苦和烦恼,在生活中扮演一个两面人的角色。吕卡斯觉得,自己再不能去伤妻子的心了。

  从此,吕卡斯只得做好长期在地窖里隐匿栖身的打算。好在在这个地窖里,他还能把自己同剧院、同排戏连在一起。一个晚上,为人们都离开剧院的时候,他偷偷地搞了一个自己设计的传声装置,有了这个装置,他就如同站在舞台上一般,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上面的活动。他决定通过这个传声装置来指导自己的剧院,指导剧团的排戏。当然,这一切都必须不露丁点蛛丝马迹。

  任何事情都不会象人们想象的那样顺当。吕卡斯还留在法国的真情,很快就被纳粹走狗达克亚西知道了。

  笼罩在法国上空的乌云越来越浓重。但是,任何侵略者想要在别人的国土上得到安宁,那是决不可能的!一切热爱自己祖国的人总会使用各种方法对侵略者进行反抗。

  有一次,因为一架装有炸弹的电唱机爆炸,致使德军一个叫弗罗克里的将领受了重伤。尽管纳粹当局千方百计地要搜捕放置电唱机的人,然而却一无所获。

  这个作案分子不是别人,他就是在蒙玛特尔剧院《失踪的女人》剧组里担任男主角的贝尔纳,这架电唱机,正是贝尔纳从剧院里拿出来的。别看贝尔纳喜欢逗引女人,整天一副漫不经心,无所牵挂的样子,可他却是一个敢作敢为的血性男子。但是,为了生存,也为了反抗,他也不得不扮演着一个两面人的角色。

  贝尔纳自从进了《失踪的女人》剧组,因追逐剧院的服装设计师阿尔莱特连遭拒绝,常引起人们的讥笑。然而只要他在舞台上一站,他那器宇不凡的演员气质,就使人们为之赞不绝口。特别是玛丽安,为能找到这样的搭档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对角色性格的掌握,以及人物感情的表现,都是那样敏感而准确,仅此一点,就给扮演女主角的玛丽安以极大的震动,使她在排戏的时候总要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

  那次在排演《失踪的女人》的最后一场戏,贝尔纳一下就进入了角色,他对玛丽安说着角色的台词:"……当我来跟您说:'海伦娜,我爱您'时,您为什么拒绝听呢?"随后,他用手抚摩着玛丽安的脸。可是,就像贝尔纳的手灼了玛丽安的脸似的,她立即严肃地压低嗓音对他说:"贝尔纳,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有这么个动作,可是我请求你在排练时别这样碰我,在正式演出时再做吧。"贝尔纳赶紧缩回手去。当让·卢要他俩再来一次的时候,贝尔纳就只重复了一遍台词而没有再做动作。

  然而当首场演出获得成功时,大幕刚刚落下,玛丽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猛烈地一下拥抱住贝尔纳,并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吻了一吻。贝尔纳愣住了,任玛丽安火热的嘴唇贴在自己的脸上。而后,玛丽安满面春风地与前来祝贺的人周旋着。她举起了一杯香槟酒,不停地向客人们致谢和向剧团的演员们表示祝贺。大家都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只有贝尔纳还在一旁默默地回味着玛丽安刚才的一吻。

  "喂,贝尔纳,你干吗一个人呆在角落里?"玛丽安招呼着他。

  贝尔纳这才清醒过来:"噢,没什么。玛丽安,我想告诉你,跟你一块儿演戏,真是太好了,真的,我感到很激动。"

  玛丽安冲贝尔纳笑了笑,随后她请他去搪塞一个前来纠缠她的人,而自己却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推开边门溜到地窖里和丈夫分享快乐去了。

  一次,《失踪的女人》剧组成员在一家大饭店里聚会,贝尔纳因揍了寻衅的纳粹分子达克亚西,与玛丽安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玛丽安指责贝尔纳丧失理智,贝尔纳却反讥她在纳粹走狗面前没有骨气。这两个心有灵犀的演戏对手,就此在各自的心头布上了一层阴影。

  这天,玛丽安坐在经理办公室里正烦恼地用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地思索着什么。此时,贝尔纳推门走了进来。玛丽安凭听觉就知道进来的是贝尔纳,可是她的头抬也不抬。当贝尔纳走近她推了推她的肩头时,她还是显得烦躁不安地直摇头不看他一眼。贝尔纳犹豫了一会,还是下了决心。他不顾玛丽安愿不愿意听,对她说道:"斯坦奈太太,很抱歉我要打搅你一下,因为有句话我不得不当面对你说清楚。我要离开剧团了。我要放弃我所担任的角色,我请你在一个月里找到接替我的人,然后我就走了。"

  "这我早就预料到了。"玛丽安终于抬起头来,显得冷静地看着贝尔纳。

  "不,这事并不如你所想象的。自从我同达克亚西发生争吵以后,我知道你就很希望我离开这儿。虽然你不同我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多看我一眼,但是我每天晚上还得和你在一块儿演戏,所以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不过,我还是要坦率地告诉你,我越来越喜欢这出戏,也喜欢我演的角色。我之所以要离开,并不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

  "贝尔纳先生,你是自由的,而且我对你也并没有什么约束。我也坦率地对你说,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还需要找一个接替你的人。谁知道一个月以后我们的剧院会不会关门呢?"玛丽安站起来,不无感慨地说,而后又带讥讽的口吻问贝尔纳:"你是不是又与人签订了一个条件优厚的合同了?"

  "不,你想错了。我离开剧团是为了去参加抵抗运动。"贝尔纳认真严肃地回答。

  没想到玛丽安一听此语,竟抑制不住气愤和激动,她被贝尔纳这一执拗的决定激怒了,她觉得贝尔纳这是蔑视自己,又顿时觉得自己那么的需要他。玛丽安越想越觉得恼火,竟不能自制地扬起手来打了贝尔纳一记耳光。这可把贝尔纳给打懵了,他呆呆地瞧着发怒的玛丽安,心里却渐渐明白了她如此激动的原因。但是,贝尔纳是个意志坚强的男子汉,看来他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

  当天晚上,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在舞台上演戏。然而在玛丽安和贝尔纳两人的心里,就像隔着了一道无形的纱幕,尽管他俩都愿扯去这道纱幕,但是谁都不想让对方察觉出来。因此他们彼此都觉得在台上的这段时间十分难捱。

  玛丽安在下场的时候,剧场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过来轻声告诉她,说剧场里来了两个人要查看地窖,这使她顿时紧张起来。重新上场时,玛丽安显得神情虚弱;贝尔纳也看出了她的不安。同时,贝尔纳还瞥见舞台下站着两个游动的人影,并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他见到过的盖世太保。换幕时,贝尔纳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玛丽安,使玛丽安更加惊慌失措了。因此,玛丽安不再顾及心中的隔阂,请求贝尔纳道:"贝尔纳,如果我请你帮个忙,你能答应吗?"

  "当然答应。"

  "可是你不要问为什么好吗?"

  "可以。"

  戏终于闭幕了。幕布一落下,玛丽安就叮嘱剧场人员说:"今晚不谢幕!"说着,她拉起贝尔纳的手匆匆往地窖里跑去。

  到了地窖里,玛丽安用最短促、简单的语言,在吕卡斯和贝尔纳之间作了介绍。然后吩咐他们一定要在五分冲里面把吕卡斯的生活用品都给藏起来,随即又匆忙跑出了地窖。

  玛丽安和地窖里的人讲定的五分钟过去了,她知道再不带两个盖世太保下地窖,一定会引起他们更大的疑心。于是,她走出办公室,领着盖世太保走下了地窖。

  地窖里漆黑一片,盖世太保跟在手电后面,在四周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便又跟着玛丽安回到了地面上。一场惊扰也就这样平息了。

  在盖世太保搜查了剧院以后,蒙玛特尔剧院又开始照常排戏、演戏了。可是,在《失踪的女人》里扮演男主角的已不是贝尔纳,而是另外一个人。

  这天,贝尔纳坐在排练厅里看了一会儿排戏,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这一切他都进行得静悄悄的,但他不知道玛丽安一直在注意着他。当他前脚走进自己的房间,玛丽安也后脚跟了进来。

  "贝尔纳,我想同你说几句话行吗?……如果我不来找你的话,你一定会不辞而别的。"玛丽安立在门口,情意绵绵地说。

  贝尔纳回过头来,不无吃惊地瞧着玛丽安,然而还是很冷静地回答道:"不会的,我是打算等你排完戏再来告别的。"

  玛丽安对贝尔纳的态度似乎感到有些失望,所以她始终没有把想要说的话给说出来。"那么,贝尔纳,再见了……"她向门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返回身来,面对着贝尔纳站着,却又不敢正视他的脸:"贝尔纳,我觉得你对所有的女人都有好感,不过这可能是要除我之外的……"

  贝尔纳放下了手上整理的东西,抬起头来正视着玛丽安:"不,并不是对所有的女人……而且,我觉得倒是你看见我总是板着面孔,有时甚至还很凶。"

  "很凶?真是这样吗?"玛丽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急不可待地解释着:"贝尔纳,我被你弄得心神不安,真的,心神不安!……我怕别人会从我脸上看出这些来,所以我不得不尽量装着冷酷、严肃的样子,这就使你看见我就觉得讨厌。"

  "不,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我甚至佩服你,你在拥抱我的时候是那么热烈,之后却又能在我们之间保持着严格的距离。"

  "可是,拥抱这种事是剧团里的人都有过的……"玛丽安不无羞涩地回答说。

  "但是,他们不会用力地在嘴唇上亲吻!"

  "什么?我吻你的嘴了?"玛丽安忍住笑,故作惊讶地问。

  "是的,彩排那天晚上,在幕布的后面。"

  "绝对不会的。"

  "千真万确!"

  "那么说在我身上是有两个女人了?"

  "是的,一个是不再爱她丈夫的女人,一个是……"

  "你别乱下结论,你不会懂的。"

  他们一句紧一句地交流着,又是一步近一步地靠拢着,最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贝尔纳走了,而《失踪的女人》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停止演出。直到1944年的7月,德国的失败眼看是注定了。在地窖里熬过了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吕卡斯,再也不愿过这暗无天日的生活,终于按捺不住地跑出了地窖,重见了光明。

  这场令人诅咒的战争已经到了尾声,然而在蒙玛特尔剧院的另一场戏却又刚刚在开始。

  前去参加抵抗运动的贝尔纳,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蒙玛特尔剧院。这天,他像个受伤的勇士,脖子上缠着纱布,坐在病房的手扶椅上,百无聊赖地瞧着窗外。病房里还有两名护士在护理着病人。此时,玛丽安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病房。她头上盖着块包头巾,显然,她是来探视贝尔纳的。玛丽安走到贝尔纳身旁,悄悄地坐了下来,尽管玛丽安情意缠绵,贝尔纳却无动于衷,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手扶椅子里,直到玛丽安离去。

  知道贝尔纳和玛丽安过去的一段历史,谁都会认为他们这是想重归于好。然而以上只是另一出戏中的一个片断。他们到底是在饰演角色,还是在饰演自己呢?相信聪明的人们是能够心领神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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